206

    裴天因背起了赢舟。

    不算梦里的场景,这还是他第一次背赢舟。

    感觉很轻。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从外观上看,赢舟的比例很好,腰细腿长,全身肌肉线条流畅,有力量的同时又不会让人感觉到夸张。外加他个高,这样的哺乳动物无论如何也不该用“轻”来形容才对。

    裴天因知道原因,赢舟正在走向植物化。肆意生长的根茎会取代他的血肉,直到赢舟变成一团植物。

    诺亚方舟失去了掌舵者,大门依然关闭,内部却多了好几部通向外界的电梯。

    坐电梯,能离开方舟,抵达处于废墟状态的塞萨里酒店。

    裴天因本酒店内会空无一人,但电梯门打开,废墟里竟然立着一扇古罗马风格的巨门。

    象牙色的大理石镶嵌金边,门板上刻着神话故事作为点缀,是有点艺术追求的土老板们会喜欢那款。

    槐江光着半边膀子站在门边,衬衣袖子擦破好大一片,和皮肤黏在一起。他看起来有点狼狈,是被石头砸的,头发里一堆碎石屑。

    他看起来是在等人。

    槐江吐出一口烟,他有双异色的桃花眼,这双眼向来多情,但烟雾缭绕中隔了一层,显得很是冷淡。

    裴天因闷着头往前走,不想理他。

    擦肩而过的瞬间,槐江开口:“这不是我的客人办理入住时登记过的宠物吗,你要带着你的主人去哪儿?”

    他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可惜,槐江没能在裴天因脸上看见他想要的情绪波动。

    裴天因知道槐江为什么会等在这,他需要知道一个结果,最后到底是叶启枝赢,还是赢舟获胜。

    槐江是祸害,但立场一直都很中立,一直到酒店倒塌前都在两边下注。谁赢,看起来对他没什么影响。

    但他清楚,墙头草只在两方互搏时有点作用。只剩下一家独大时,那就不叫墙头草,叫眼中钉。

    槐江抖了抖烟灰:“我们酒店在世界各地都有分店,可以提供贴心的送机服务。还是说您想靠自己这双腿走出去?或者您知道异能局电话吗?需要我帮您联系吗?”

    塞萨里酒店其实只有一家。但的确能出现在各个不同的诡域里。

    现在酒店的主体被白面炸了,留下一片废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原,但任意空间的特性还在。

    裴天因这才停下脚步,缓慢地开口:“去,元问心,那。”

    “啊,那里……去前线啊。”槐江把左臂抵在自己腰后,微微弯腰,右手搭在门把上,推开门。

    他微笑道:“外面不怎么太平,注意安全。”

    外面一片浓黑,阴气森然。浓雾中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响。空气中散发着腐烂的臭味。

    很难想象,这居然是在当地的正午时分。

    这些外来的诡异生物明显比本土产的诡异生物攻击性更强,而且也更饿。

    裴天因背着赢舟,在路过槐江时,微微停顿。

    他看向槐江,劝告:“你做的,不够。如果以后,异能局控场,一定会清算到、你。现在其实,是,机会。”

    裴天因没有说太多,第一是语言系统不允许。第二是时间紧迫,没空和槐江在这里拉拉扯扯。

    而且槐江又不傻,怎么可能不懂。

    槐江当然懂。

    他看着裴天因消失在浓雾里背影,自嘲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我们可不是人类。存在就是原罪,向人示好有用吗?”

    “你最好祈祷,那些相信你的人会一直活着……”

    槐江的眸光渐冷,随后转头,漠不关心地关上大门。

    ……

    ……

    临时指挥部搭建在草原上,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小部落里。

    滚石部落用泥巴和草混在一起造房子,害怕汛期,所以底部用木头架了起来。房子的顶是尖尖的。

    昂贵的高端仪器铺开,摊在地上,反射出耀眼的科技光泽。

    上百人在各个房间里进出,或者直接露天办公。一切都井然有序。

    黑皮肤的酋长穿着最昂贵的衣服,手握长枪,脖子上挂着两圈象牙。带着部落的青壮年默默站在远处,站了一排。

    部落与世隔绝,还是第一次迎来这么多客人。

    酋长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甚至语言不通,但这是大酋长的命令。所以他听从了。

    酋长的思绪不由得发散,他的儿子是部落里的跑得最快的勇士。

    十年前,经常有白人大老爷来到各个部落,说挑选什么“运动员”。被选中的人会被带去遥远的东海岸,然后会有很多“钱”。这些钱能换成部落最需要的药材、食物、盐。

    酋长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运动员,可惜从七八年前开始,那些人就再也不来了。酋长派人打听,其他人说,现在不开什么锦标赛,也没有奥运了。

    诡异复苏,很不安全……酋长儿子引以为傲的大长腿,如今和骨折也卖不出去的鬼区房一样没用。

    酋长听不懂那些,但他知道,没人来买他儿子了。

    前段时间,儿子出去狩猎,被看不清的黑狼咬坏了一条胳膊。

    人虽然救了回来,但皮肤却逐渐转为青灰。红眼、獠牙,还长毛,见人就咬,很是恐怖。部落的萨满说他中了邪,必须处死他。

    酋长舍不得,把他关在了自己家地下。今天似乎出了事,他有心带自己儿子离开,可惜这些客人们来来往往,并不看他。

    酋长打了个喷嚏。

    如今是炽热的夏季,气温应该正高,怎么天突然就这么冷了?

    “执行官,撤退吧。”秘书站在离元问心一米远的地方,郑重劝说着,“世界已经看到了您的决心,恶灵潮最迟还有半个小时抵达,单靠我们留在这儿的人手,没有任何胜算。”

    来到这片草原的,当然不止指挥部这百余人。

    热武器、异能者单兵作战、军队、药剂封锁、放驯养了一半的鬼物进战场,投毒……

    敌人不是人,不需要人权。

    一周时间里,元问心尝试了各种办法,去延缓这波恶灵潮的侵入。

    代价很惨烈。

    异能局包括失踪在内的减员,超过五成。

    来不及撤退的数十万人失踪,接近半个亿的普通人被迫离开家乡避难。尤其是位于沿海地区的住民。而这些地方的经济往往都很不错。

    祸害来的时候,可不管你这里的GDP高不高。

    这是一个足以令人绝望的数据,所以,元问心一直没有对外公布。

    牺牲的作用当然是有的。起码杂兵处理了不少,恶灵潮的面积看起来缩小了七成。

    而剩下三成,都是普通手段杀不死的怪物。

    是放在局内讨论会议里,可以上CBA……甚至S级别的怪物。

    元问心不是普通人,不需要那么多睡眠。但一周下来,瘦得脸颊都凹了下去。

    他甚至都没那么多时间去想赢舟。

    刚恢复了一点的荀玉也被派到了前线。

    现在的元问心就像一台机器,不滋生任何情绪,只思考问题最优的解法。

    元问心快速敲打着键盘下达指示,盯着屏幕的眼神都没转一下。

    就在秘书考虑要不要再问一次的时候,元问心开口:“不撤退。”

    “其他地方的恶灵潮还在可控范围内,我相信按照计划清除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而眼前这个恶灵潮要想办法解决。

    “否则它按照计划抵达城市,吸食血肉后,会变得更加危险不可控。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要想办法让它在这里停下。

    “我打算和其他职工组队,进入恶灵潮内,进行斩首行动。我可不只是行政官员。”

    秘书有些着急,甚至想给元问心下跪:“这种事完全可以从长计议!太危险了,如果您失败了——异能局不能没有您,执行官!”

    元问心笑了笑,摘下手指上的权戒,放在手心把玩:“事实上,不是异能局不能没有我,是我没有异能局不行。抛开职位赋予的权力和荣光,我也只是普通人。

    “这个道理我用了两辈子才明白。只要信念不死,永远会有匹配这个精神需求的领袖出现。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死亡不可怕,可怕是丧失信念和勇气。而且,我们不一定会失败。”

    元问心的目光挪到了秘书长的脸上:“你带着没有进化源的其他人走,机构一下子少这么多熟练工,后面运转起来会很麻烦。这是命令……以后辛苦你了。”

    秘书含泪看着地图上不断靠近、闪着警告灯的小圆点:“是,我会吩咐下去的。但我不走,我不要当逃兵。”

    元问心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秘书又不是第一天当秘书,当然知道危险。他是成年人,这是他的选择。

    外面的人陆陆续续开始撤离,甚至没有忘记带上那些部落人。

    戴着象牙的老酋长被架着走向飞机,表情激动,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断看向元问心所在的小屋。

    秘书站在门口,蹙眉。他能听懂一些部落语,对方说的是他儿子还在屋里。

    于是秘书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房间的角落。

    一只死去的狼人。刚进屋,职工们就发现了这只诡异生物。

    它实在太弱小,都没必要上报。普通人都可以拿枪打死。

    秘书有些惆怅,但并不悲伤。这样的悲剧太多了,伤不过来。

    麻木,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解药。

    撤离又花了十几分钟,已经能看见一团巨大的黑雾出现在天际线,朝着他们涌来。像灭世的洪水。

    现场只剩下最后要执行任务的这批职工,以及在场唯一的普通人。

    留给秘书长的武器是一把手/枪。弹匣是满的,他的口袋里还有一枚多出来的子弹,最后可以自裁。

    元问心走出房间,坐在了吉普车的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恶灵潮向自己涌来。

    这一幕很恐怖,如同跳楼自尽的人看着不断逼近自己的地面。

    压抑,沉重。

    荀玉不在这,元问心把他安排去了别的地方。或许他在这里,胜算会大一些,但他们真的有胜算吗?元问心不知道。

    秘书长躲在车背后:“执行官,如果我们活下来,我想……”

    元问心好像压根没在听,笑着打断了他:“看这枚戒指,好看吗?之前我过生日,他给我挑的礼物。”

    虽然是一枚权戒。而且也不是什么生日礼物。多半只是赢舟路过博物馆,看着好看,所以心血来潮。

    除了他,荀玉也有。是一块嵌满金色宝石的怀表。

    秘书长低下头,有些伤心:“是之前和您住在一起的那位大人吗?我听说他从异能局辞职了。”

    元问心微微眯起眼:“是啊,早知道可能是生离死别,上次见面就多说几句话了。我比他多活一百多年,服个软又不丢人。”

    秘书长有些迷糊,心想元问心不是还没到三十岁吗。

    元问心迎着风站了起来,他的眼眸出现了重瞳。黑雾近在咫尺,已经能透过浓雾,看见那些怪物的轮廓。

    元问心举起刀,划开自己的胳膊,没有血,一只只血色的蝴蝶从他的伤口处起飞,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

    所有人严阵以待。

    元问心已经能嗅到冲天的尸臭味,这是一些祸害特有的味道。但下一秒,他闻到了熟悉的花香。

    来势汹汹的潮水停在了三尺之外。

    元问心震惊地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

    他猛地冲进了黑雾里,大喊起来:“赢舟——?!”

    声音尖锐得几乎变形。

    可元问心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森林里如此的安静,察觉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雾气依然存在,但正在被充斥其间的树木吸收,变淡。

    盘根错节的树根卧躺在地上,太岁树长得枝繁叶茂。

    树根缠绕在那些祸害的身躯上。

    每个被植物化的祸害,肢体传递的情绪充斥着惊恐与不甘。

    元问心在它们身上……看见了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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