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珣登位不过几日,未有一日睡足一个时辰。
数九寒天里,历经了一场改朝换代后,皇城这座庞大的王朝中枢,正等待着新的帝王重新驱策。
前朝后宫、世家百官,浮动的人心、万千视线汇聚于此。
他不但要铲尽前太子党余孽,更要把自己信任的人安插在关键位置,把质疑之声全部打压,巩固住新生的皇权,除此之外,顾不得别的。
比起千头万绪的新皇,前朝的余孽就显得寂寥许多。
太昊宫寻常无人涉足的暖阁上,朱漆阁门上了锁,仍有两个宫婢守在门前,前朝公主李持月就关在这里。
对外,她已经是个死人。
快七个月大的肚子,在李持月过分瘦弱的身子上显得格外突兀。
正是呵气成冰的时候,她身上却没有半张薄被。
身下躺的乌檀木佛榻只剩光溜溜的木板,公主垂下佛榻的小臂冻成了青紫色,僵硬得已没有了半分知觉,似一敲即碎的泥像。
过分的寒冷让李持月的呼吸已经有些困难,那张曾艳冠京畿的脸拢着寒气,已不见了往日足以倾国的光彩。
她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地轮回着前几日的一场噩梦。
就在几天前,她收到密报,病重的阿兄要传位予她的太子侄儿。
持月与太子李牧澜为夺帝位相争多年,得到这个密报的第一时间,她立刻调集了皇城禁军中的亲信,在传位诏书昭告天下之前,逼宫夺位。
她甚至不顾季青珣的劝阻,带着怀胎七月的身子踏进了这座凶险的皇城。
成了,她是靖国的第二位女皇,败了,也绝无怨尤,最终,太昊宫迎来了立国以来的第三次政变。
在紫宸殿上,李持月亲眼看着季青珣将太子李牧澜的头砍了下来,这场多年的明争暗斗落下尘埃。
满殿的人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李持月心脏开始狂跳,比方才在刀光剑影之中跳得更快,自今日开始,她将是这国朝最尊贵之人,而不需在前面限定一个“女”字。
看着侄儿滚落的人头,她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为了帝位,李持月多少年来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甚至不惜和亲人刀剑相向。
九天之上亦是无人之巅,她愈发深有体会。
但至少有一个人会一直陪着她,李持月带着昂然炽烈的目光望向驸马季青珣。
她和驸马互相扶持了这么多年,就如她的阿娘和阿耶共同统御江山时一样,往后也会如此,这是李持月唯一付诸真心的人。
可季青珣却始终站着没动。
那双浅碧色的眼睛带着千钧重势看向了她,满腹机谋愈虎狼之心再不掩藏。
李持月茫然一瞬,转身看去。
紫宸殿宏伟而壮丽,所有人都跪在脚下,匍匐在这王权的象征之下,九五之尊是何感觉,李持月触手可知。
但众人跪的,却不是她这个李氏的嫡长公主,而是她曾经的布衣驸马——季青珣,她唯一一次漠视利益也要下嫁的男人。
明白的那一刻,李持月的整个世界都寂静了下来。
她用尽了所有气力爬上的高峰,那仅有一点的立锥之地却被人占据了,还是此生唯一所信所爱之人,笑着伸出手,将她推下万丈深渊。
李持月先是茫然,要是连季青珣都信不了,她还能信谁,若季青珣都能朝她提剑,那她确实应该认输。
比起输给李牧澜,更让她心服口服。
殿中只有她和季青珣站着,像两座远隔千里对望的孤峰。
一个个部将,有禁军头领、公主府的部属、十六卫府兵……都曾对她俯首称忠,或是从她这里得到高官厚禄、庇佑家人、洗雪沉冤的许诺。
用了这么多的心血收拢在手的人,到了今日,方知他们心中的帝王另有其人。
李持月又看向那个和她相守多年的人。
她和季青珣早已不分彼此,两人为了帝位筹谋多年,季青珣是她最亲密的爱人、最信重的左膀右臂。
“本宫唯独信你,原来是一叶障目了。”李持月木然说出这一句,一滴泪滚落。
一直以为是她主导的一切,才知所谓的镇国公主府,只是他最好用的棋子,她自己的人,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唯季青珣马首是瞻。
季青珣不说话,握着染血的长剑一步步朝她走来。
那掩藏多年的獠牙朝她尽显,近乎沸腾的勃勃野心也不再收敛,好似一个李氏的鲜血不够平息,要将他夙夜共枕的妻子也杀了才罢休。
李持月步步后退,左右却无人上前救驾,她毫不怀疑,自己也会像太子侄儿一样,人头滚落,即使她肚子里还怀着这个人的孩子。
然而,她只是被人擒住,带离了那座大殿。
撕心裂肺是来得最迟的情绪,用来关上的门仿佛一点灵犀,告诉她十年心血东流,半生尽被人摆弄。
再是尊贵骄傲,也是他季青珣操纵的一个人偶,甚至肚子里还怀了他的种。
竟到了这一天,李持月才知这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
大悲已是无声,她卧在冰冷的地板上,许久都呜咽不出那一声,从喉间都心肺痛彻了一片。
被关进暖阁的第一天,季青珣来了。
李持月用尽所有力气扑上去,抓花了他的脸,想要咬断他的喉咙。
第二天,他就命人来把暖阁里的所有物什都搬走了,只剩下一方木榻,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她的肚子开始一阵一阵地疼,李持月咬紧了牙关,绝不去敲门求救,季青珣不会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于他也是个累赘。
这间暖阁离地几丈,和四面宫墙远远相望,再无毗邻,除了呼啸不止的北风,没有一点动静,李持月被关进来,再得不到外边的一点消息。
“阿萝,有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万事勿急,有我在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唯有我们二人才能一世相伴。”
……
昏沉之中,她耳边竟回想季青珣那些甜言蜜语,恍惚以为自己还活在宫变之前。
现实又在一瞬间将她击溃,让那些幻觉带来了成百上千倍的痛楚。
李持月侧卧着身,抱紧了自己。
不会熬太久了,她迷迷糊糊地想。
冷到极致,她四肢开始发烫,唯有腹中像揣了一团冷硬的石头,让人意识不到里面还有一个孩子。
她的孩子还能保住吗?
手艰难抚向肚子,意识到这件事,她猛地睁开眼睛,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嬷嬷说过女子怀胎到了七月最易小产,是一定要好好养着的。
李持月不怕死,可是七个月的孩子,她怀了七个月的孩子,都已经长成人形,可祂的阿耶却是季青珣……
李持月摸着肚子失神,胎动时的喜悦好似就在昨日,这几天都没了动静,她的孩子要留不住了吗?
原以为不会再流的眼泪灼烫了眼眶。
即使祂爹是季青珣,可他现在不要了,就是全部属于她李持月的!
这个孩子的存在踩碎了李持月身为镇国公主的骄傲,她咬紧了牙关,慢慢爬下了佛榻,爬到门边去。
她竭力抬手手臂,砸在门上。
季青珣,夫妻一场,我唯独没有对不起你,给我的孩子一条活命的机会!
皇城被大雪覆了厚厚一层,这场宫变死的又岂止她一个,无人听得见这将死之人的哀哭。
金漆莲花纹瓦当富丽璀璨,垂下的冰瘤子剔透尖利似兽齿。
常年岣着背的小内监难得直起了腰,将头顶的冰瘤敲落,摔碎在了地上,以防伤了宫里的新贵人。
新帝初登,忙于前朝之事,后宫的一切还不成秩序,常有人员来回走动,而且作为前驸马,季青珣并无妾室,前朝公主已死,这宫里更是一个娘娘也没有。
虽尚无宫妃,但后宫管事的人已经任命了。
“见过尚宫。”小内监见到那身崭新的尚宫服制,立刻又躬下了腰。
新任的尚宫带着一水的宫婢从面前走过,快步经过甬道,目不斜视,更没有任何停留。
小内监的视线悄悄跟着新尚宫而去。
刚刚远远的他就注意到了,那不是从前公主府上的嬷嬷吗?
一年前先帝下旨开内库赏赐先长公主的时候,小内监随去长公主府颁旨,就在公主身旁见过这个嬷嬷。
公主华骨端凝,曾是这个王朝、这座明都曾拥有的万千绮丽繁华最好的缩影,美人如花,但当时她的身边却跟了一个鸡皮鹤发的独眼老妇,让人想不记得都不行。
没想到如今公主香消玉殒,她却做了尚宫大人,得主子信重,真是人各有命啊。
靖国立朝不过百年就发生了三次宫变,如今直接改朝换代了,就是不知这新皇又能在帝位上坐几多春秋呢?
但都不影响他们这些奴婢,做一万年的蝼蚁。
尚宫带着宫婢走过嘉献门,绕过咸池殿,在望云亭见看到穿着缥碧色衣裙的女子之时,站住了脚步。
假山琼树之后,韦玉宁抚摸着身上的白狐裘,姿态悠然:“郎君初登大宝,如今忙着安定各方,所以让郑嬷嬷你照顾好那位废公主?”
李尚宫脸皮似枯树一般,绷紧在没多少肉的脸上,一板一眼地说:“前朝公主俱被驱去了帝陵。”
韦玉宁恬淡清丽的脸上勾起一抹浅笑:“郑嬷嬷,你家祖辈都在周家为奴,得季哥哥引荐入公主府,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家里人了?”
她脸皮微微发颤:“小姐想做的事,老奴,搭上这条命也会做到的。”
“叙旧罢了,我却不知你想做了什么,这天下初改,后宫什么事都顾不上,也不知郎君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我呢,不如去看看那位废公主是怎样一个人。”
韦玉宁声音带着小女儿家的怨恼,慢慢离开了此间。
暖阁上,李持月不知砸了几下门,终于引来了动静。
开门的却不是一开始守在门口的两个宫婢,而是几个宫人,内监和宫婢都有,不知为何聚集在这儿。
见到暖阁里的李持月,一个内监疑惑:“是前朝还没有赶出去的妃嫔吗?”
宫婢眼尖,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吓了一大跳:“竟然还有孕了,这可是大事,得禀报尚宫处置!”这怀的说不定就是前朝余孽。
“本宫想见季……青珣,让我见季青珣。”
几日水米未进,她的嗓子哑不成声,没人听得明白。
一个宫婢正要去禀报,就被小内监拉住了:“在这宫里做事,最忌讳知道太多,前朝余孽这么大的事,圣人知道了,要是多说一句,会不会要了我们的性命尚未可知?”
这话一说,宫人们都慌了,宫婢害怕地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李持月竭力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他们的逡巡犹豫,扶着栏杆要下楼了,只要她能走,就不会求任何人。
小内监说道:“要么,咱们杀了她,当没有这么人,别人只当她是几日前被乱军杀死的,要么,就把她拎下去,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圣人自然就知道了,和咱们没关系。”
这里没人看守,他们不会觉得李持月是被新帝关在这里的,只以为她是躲避宫变。
宫婢小声问:“咱们不能假装不知道偷偷走吗?”
一个小内监抬手说:“我来凝晖阁这边,同屋的是知道的。”他一开口,别人也纷纷附和。
想装不知道是不行了,但这么多人,没人愿意做那个动手杀人的那个。
于是,李持月被一群人拖下了暖阁。
往日即便李持月身边簇拥着人,那些奴婢下属的手连挨到她的衣角都不敢,更遑论碰到她的身子。
做惯了粗活的手钳制着她,几乎要把李持月的手臂拗断,她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只能竭力护住自己的肚子。
两条腿打在台阶上,接着又拖在地上,很快就被磨破了皮,痛麻钻心。
“她长得真好看呀。”
“要不是怀着身孕,就是圣人见了,也舍不得杀死吧。”
“敢编排圣人,不要命了!”
“凭咱们现在这样,她要得宠了,还有咱们命在?”
这些人都没见过前朝公主,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持月,拖着她的路上乱七八糟地说着话,全是从前足可以砍头的冒犯之言。
李持月的发丝散落遮住了眼睛,那些金银宝石打造的花冠步摇,被宫人们心照不宣地扯下,藏在了各自怀中。
她咬紧了牙关,对这些不发一言。
她这条命已不足惜,唯一想做的就是保住肚子里孩子。
人群刚下了暖阁,就有人出现在眼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是要往哪里去。”轻柔的女声响起。
抓着李持月的宫人很快就认出来了来人,“是韦娘子。”
宫里似乎都听过她的名号,这些人纷纷松了手,跪在地上,“见过韦娘子。”
这称呼……李持月从披散的发丝中看向来人,身披着白狐裘迎风而立,举止打扮皆似一位未出阁的柔婉佳人。
她不认识此人。
韦姓,京中早就杀绝了,能在此刻的皇宫中来去,为宫人敬畏的年轻娘子,李持月突然隐隐猜出了些什么。
韦玉宁不知她心中所想,走到她面前蹲下了身,抬手掀开李持月垂落的头发,看清了底下那张脸。
憔悴,几近支离破碎,但美还是美,更惹得人心疼。
可惜已是前朝余孽,注定是弃妇,倒也不足为患了。
韦玉宁对李持月的恨,由来已久。
在韦氏一门谋反失败后,作为旁支,韦玉宁随家人躲到了关陵隐姓埋名,世家名头不在,她变成再寻常不过的平民娘子。
远在关陵,都能听闻这位公主的盛名。
那时的李持月于韦玉宁而言,远得和西天神佛差不多。
直到季青珣成为这位公主的入幕之宾,李持月在她心中变成了一个模糊仇恨的影子。
她有自己所没有的一切,美貌、尊荣、权势、自由……甚至她仰慕的郎君也要收入囊中。
现在,她竟然可以把这样一位公主踩在脚下,登上她再也碰不到的后位,怎么能不让人快意呢?
看着那堪堪七月的肚子,韦玉宁藏起眼中那点妒恨,满怀关切地朝她伸手:“你可无碍?”
李持月没有客气,借着她的力气缓缓站了起来,但腿上的伤让她几乎走不动路,只能倒在了一旁的坐凳栏杆上喘息。
韦玉宁对跪着的宫人说:“你们都下去吧。”宫人们得了赦免,立刻四散消失了。
“他真的当上皇帝了?”李持月开门见山。
嗓音嘶哑难听,韦玉宁却听清了,心底嗤笑,这人已经离死不远了,还记挂着别人的郎君呢。
“你是说前驸马吗?当然,如今便是玄荧一年。”
李持月听罢,扯了一下嘴角,她还以为季青珣要从宗室扶植一个傀儡,再徐徐图之,没想到他这么心急。
驸马登基,他这个皇位坐得稳吗?
韦玉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又说了一句:“而且,听闻圣人再不久就要册立皇后了。”
这句话落下,李持月怔愣,心不可避免地狠狠一颤,随即又低头冷笑了一声。
两情已绝,季青珣要册谁为后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当初助她登位的前言已覆,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她现在更不会当真。
短短几日,李持月的心血倾覆,自尊被反复践踏,她早已恨季青珣入骨。
她说:“是吗,本宫真想亲自祝贺他一番。”
这个女人话里话外都是要见季青珣,韦玉宁料想李持月想做的,不过是想求新帝顾念旧情,饶她一命罢了。
怎么会让她如愿呢,韦玉宁旋即避而不答:“还忘了问,你是谁?”
李持月不知道她是装傻还是真傻,不过韦玉宁要装,她便也陪着装:“本宫是未出宫的嫔妃,有大事要见新帝。”
韦玉宁不理她第三次说要见季青珣,反而又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
“你这模样生得真好,和那位已死的镇国公主也有得一比了。”韦玉宁假装惊讶。
李持月:“是吗,她已经死了?”
“死了,都七个月的身孕,真是可惜了,不过余孽生下的也是余孽,郎君怎么会让那样的人和她的孩子活下来呢。”
“新帝真是这么说的?他连那位公主的孩子也不愿意留下吗?”
“当然,郎君根本不可能喜欢那个前朝的公主呢,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却为了大计在那公主的淫威之下忍辱负重多年,如今也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韦玉宁以为自己这一句句说出来,必扎得李持月鲜血淋漓,但她脸色不过一如既往地灰败,没有太大的动容。
韦玉宁心道,不愧是妄想登位的废公主,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不错的。
李持月不是不痛,而是在听到顶天立地、忍辱负重那几个字时,心底失笑了一阵。
她这些年爱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深宫里走出来的人眼瞎心盲至此,活该一败涂地。
“他不喜欢那位镇国公主,难道喜欢的是你吗?”李持月看向韦玉宁,眼神挑衅。
她眉宇间仍带着那份骄傲,好似作为镇国公主的身份从未消失过。
韦玉宁没想到时至今日,李持月还是执迷不悟,她先前想得不错,这个女人果然是蠢。
她索性说开了:“倒是不敢说喜欢我,但我与他自幼相识,郎君远在这明都的几年,与我书信从未断绝,‘唯愿两心相知,盼来日朝暮’,你觉得,这是不是彼此心悦呢?”
韦玉宁说起季青珣时,带着崇拜,和女儿家的羞怯。
李持月只垂目沉思:“这话倒是耳熟,本宫好像听过,又是谁也对本宫说过呢?”
再次被李持月挑衅,韦玉宁霍地站起来,说道:“你既聪明,也该知道我是谁了。”
李持月哂笑:“谋逆之后?”
韦玉宁装得涵养再好,脸也扭曲了一瞬,
“我就是郎君要册立的新后,
你想说郎君对我也是虚情假意?须知他往日对你种种,不过是为了我与他的今日,而我必将登上后位,可惜啊,那时你已是黄土枯骨,再见不到了。”
“是吗?后位……”李持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显然不屑,“真看不出来。”
韦玉宁当真恶心李持月的执迷不悟和自我陶醉,她索性说:“你不就是没有亲耳听见才不信的吗,我就都让郎君把真相都说与你听。”
说罢她扬了扬手,身后的两个婢女上来架起了李持月。
但她不可能真的让李持月见到季青珣。
在新帝那里,此时的废公主还被关在暖阁里。
天空重新下起了鹅毛大雪。
韦玉宁见到游廊外还未铲尽的雪,生了一个念头,回头示意了一下婢子。
接着,李持月就被推倒在了雪地之中,婢子道:“小姐恕罪,奴等刚刚手滑了。”
附近的人都往这边看,对着那忽然扑进雪地里的人指指点点。
李持月被蓬松的雪堆吞没,没人看到她隆起的肚子,遭乱的乌发也遮住了她的脸,透骨的冰寒让她四肢青紫,欲起不能。
嘲笑声似天上的雪,一齐砸在了她的脸上。
韦玉宁见她处境窘迫,舒心一笑,又担心太多人看到,吩咐婢女:“去把她扶起来吧。”
“婢子鲁莽,多担待吧。”说完施施然走在前面。
李持月被带到了一座空殿之中,正好郑嬷嬷也煮好堕胎药过来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郑嬷嬷避开接触李持月的眼神,说道:“这是圣人赐下的毒药,公主喝了就安心去吧。”
在看到郑嬷嬷那身尚宫服制时,李持月便知道了,这人本也是季青珣的人。
最大的失望已经挨过,面对这一点背叛她已没有太大反应。
堕胎药当然是韦玉宁吩咐的,其实不用多久李持月就会和这个孩子一起被锁在暖阁上冻死,但她偏要李持月喝下这碗药。
只要一想到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韦玉宁就恨得牙痒痒,非得亲自打掉,看李持月痛苦绝望不可。
果然,李持月听到那是毒药,脸色登时生了变化,心中生机似风雪里的烛火,摇摇欲灭。
韦玉宁见了,心满意足,还假装惊讶地问:“郎君到底还是不肯给公主活路吗?至少让她生下孩子吧,毕竟也是……郎君的骨肉。”
郑嬷嬷声音毫无起伏:“是。”
若不是韦玉宁提起家人,郑嬷嬷其实并不想背叛季青珣。
韦玉宁觉得季青珣已经将李持月彻底抛弃了,郑嬷嬷却没有这么想。
新帝没有第一时间杀了李持月就已经证明了,他之后另有打算。
只是想不到韦玉宁会先找到她,这样做的代价,就要赔上她这个老奴才的一条命。
韦玉宁笑:“那就没办法了,郑嬷嬷,你喂她喝下吧。”
毒酒近唇的时候,李持月用尽全力想要反抗,但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两个婢女又抓住了她,让她半点都挣动不得。
那碗毒酒被郑嬷嬷全部灌下去后,李持月在婢女放松的一刻拿头用力地撞开她们,趴在地上想要去抠嗓子。
可她根本不会催吐,直到喉咙被抠得鲜血淋漓也没用,一切都徒劳无功。
她就要死了。
到底还是没能让这个孩子出来见一见人世。
李持月抚着肚子,发丝沾着鲜血糊在脸上,干涩的眼睛再次涌出了眼泪。
卧在冰冷的地上,李持月再也没有了求生之志。
见到李持月万念俱灰的样子,韦玉宁终于舒心一会儿了。
她转身和郑嬷嬷走出门外,叮嘱道:“待会你看好了她,可别让她说话,引起郎君注意。”
郑嬷嬷似乎极为了解李持月,说道:“不必如此了,她处心积虑想见圣人,为的就是给孩子谋一条生路,现在孩子都没了,李持月骄傲得很,她到死都不会再见圣人一面了。”
韦玉宁一怔,恍然发觉自己是走进了李持月的圈套里,真的带她来见季青珣了。
她掐紧了掌心,对李持月的厌恶更深了一重。
哼,李持月再怎么处心积虑,这孩子还不是要没了。
而她,一定要在李持月死之前,再给这个讨人厌的公主重重一击。
季青珣风尘仆仆地出现了,国朝初改,他连走路都带着几分雷厉风行,那面容比廊外风雪更加清寒,见到韦玉宁也说不上什么温柔。
见到季青珣,韦玉宁迎上前去热切喊道:“郎君。”
这也是她在这太昊宫中见到季青珣的第一面。
对此称呼,季青珣修眉及不可察地微蹙,但未置一词,“你要见朕,为的何事?”
听他自称“朕”,韦玉宁心里打了个突,这样显得两个人……不够亲近,但想到殿内的人,韦玉宁也不好现在计较这点事。
“只是思念太过,想见你……等来日和郎君相伴,玉宁也想做一位好妻子,仿前朝的李氏长孙,为郎君分忧……”韦玉宁柔声说着。
她找自己是觉得能登上后位?
季青珣看了韦玉宁一眼,并没有将要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只随意问:“你这几日住在这座殿内?”
“只是想寻个僻静处和郎君说话罢了,”韦玉宁没想到他连自己住哪儿都不知道,脸上的笑变得勉强,
“说起来郎君忙于国事,我还未有身份不能协助,一个人待着当真无趣,可惜那持月公主走得急,不然还能为郎君诞下长子,我帮着照顾也不会太寂寞……”
听她说起阿萝,季青珣看向了远处,凝晖阁积雪的飞檐就在视线之内,不知她如今可好。
那天她见到自己太过激动了,七月份,正是关键的时候,不该这么大悲大恸。季青珣只能不再出现,将她交由郑尚宫照顾。
韦玉宁继续说着:“不过若是公主还在,怕是也会一直怨恨郎君,不肯顺服侍奉。”
“阿萝想要的太多,却不够聪明……”他恍若自言自语,回神发觉身侧站的是韦玉宁,没有再继续说。
李持月在殿内,她倚靠在窗下,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句。
外人尊称她持月公主,阿兄喊她三妹,只有季青珣,会叫她的名字,“阿萝”。
后面再如何,李持月已经没有在听了,她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手却不知何时深深抠进了柱子。
指尖断裂,一片鲜血淋漓,甚至是她的肚子也在剧烈地抽疼,僵冷的身下被那缓缓流出的鲜血暖了片刻,又变得更冷。
事到如今,李持月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季青珣说得不错,她确实不聪明,才落到如今的下场。
儿啊,阿娘很快就要去陪你了……
—
目送季青珣离去,韦玉宁悠然转身进了内殿。
看到李持月身下全是血,显然只剩一口气了,她还要问:“刚刚郎君的话,你一字一句可都听清楚了?”
李持月说不出一个字,也不想再说话,眼前的景物随着呼吸摇晃,渐渐没入黑暗。
再醒过来,却不是地狱,还是空荡荡的暖阁,李持月不明白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她的孩子没了,怎么她还活着。
摸着还鼓着的肚子,李持月张大了嘴,却怎么也哭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接连不断滚下,打湿了头发。
她怀着一具死胎,那孩子已经死在她的肚子里了。
再大的痛楚也不过如此了,李持月生志已灭,想再找一点力气撞死自己。
命运却没有彻底放过她,门被打开,外面站着的依旧是韦玉宁。
她又被架起来托了出去,却没有下楼,就站在栏杆边,韦玉宁轻声问:“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吗?”
李持月向下看去,远处雪地中跪着几个人,都低着头。
韦玉宁好心替她解惑:“那是你的忠仆,知情、解意、春信、秋祝。”
李持月怔怔望着下边的人,枯石般的心脏裂出了一道缝隙。
这几人随侍她左右,是最亲近的人,可事到如今,她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她的人,哪些是季青珣的。
现在他们出现在这里,证明了忠诚,可也陷入了危险之中。
“他们不信你死了,非要闯进宫来寻你,我心肠好,让你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知情是你的侍卫吧,听闻他左手剑使得最好,诶,怎么被砍掉了,真可惜……”
“你不看看吗?看看吧,他们都是为你死的,不开心吗?”
韦玉宁的嗓音仿若在唱歌,毒蛇般钻进她耳朵里。
李持月的眼睛变得血红,竭力地要往前爬去,“放过他们,求放过他们吧!”
听她说出一个“求”字,韦玉宁称心快意,又叹了口气,“我也想放,可无召入宫,形同谋逆呀。”
她继续和李持月说着下面的血腥:“解意的舌头被拔掉了,嗯,眼睛也被挖了,真是可怜。”
直到春信秋祝被砍下头颅之后,李持月垂下眼眸,头磕在了地上。
死了,都死了,她也会陪着一起,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韦玉宁见她一败涂地的样子,嘲讽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钳制李持月的力道松了,暖阁走空了人。
她扒着栏杆往下望,他们的尸体已经被带走了,那些血迹又被大雪覆盖。
—
这一天,心腹尹成给新帝带回了一个不错的消息,几份各道节度使的上书贺表。
二人走在避雪的长廊中,季青珣还有一件同样重要的事要交由他办。
“为持月公主找一户人家改名换姓?”
尹成没想到,圣人竟然不杀那位前朝公主,竟然是这样的打算
“不错,等阿萝生了孩子再办送,”季青珣思忖了一下,补充道:“不必选太高的门第,务求稳妥,将她安置好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孩子才刚出生就让她们母子分隔,季青珣也不愿意,但不须分开太久,阿萝就能再次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了。
在此之前,宫里的人全都要换一遍。
之后即便阿萝还在怨他,看在一家人在一起的份上,也该慢慢释怀了吧。
不知是不是心之所向,两个人且走且谈,逐渐往凝晖阁的方向去。
这阵子季青珣虽然不去探望,但若经过,总会往那暖阁遥望片刻。
此刻也不过习惯性地看一眼,却被看到的场面镇住,被定在了当场。
高高的楼阁围着一圈栏杆,栏杆上,摇摇欲坠地趴着一个人,身子已经探出外边,好像眨一眨眼睛她就要掉下去了。
那熟悉的衣裙,那是……阿萝?!
可她要干什么?!
她怀着他们的孩子,该好好养着,她站在那里干什么!
是谁给她开的门!
那一刻,季青珣心中滋生出无尽的恐惧,再顾不得任何事情,迈出平生最快的步子朝高阁奔去。
“阿萝!回去!”
可远在高阁的人听不到他的呼唤,李持月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她的头发被吹到脸上,蒙住了她的眼睛,带着她在风中打摆子。
知觉已经冻毙在风雪和失血中,平衡也没有了,不能帮她判断此时是在栏杆里面还是外面,
看不见了,也就不用怕了。
“我来了。”
李持月松开了手。
那身子似吹落的柳条,就这么从高高的地方悠悠落了下来,风翻卷着衣裙,似海棠将开未开。
“不要——”季青珣的心跳停在那一刻。
“啪——”海棠花落了地,
就坠在了季青珣眼前,发出一声闷响,猩红的血逐渐在雪地盛开。
凛冽风雪中,他听到了那一声响,神魂俱裂,跌地不起。
这像极了一场噩梦,季青珣想到她身边,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赶不到。
不知多久,季青珣才手脚并用,爬到了她身边,把那摔得破碎的身体抱在怀里。
那副身子没了完整的骨头支撑,像流沙一样从臂弯往下坠,季青珣嘴唇剧烈颤抖,“阿萝,醒醒。”
不是!他们有过千百个拥抱,从来不是这个感觉!
他双目充血,血红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那张僵白的脸上,锥心的痛蔓延到五脏六腑,折磨得季青珣几乎要疯了,
“阿萝,求求你,阿萝!回来,我求求你!”
“给你!要什么都给你!回来,求求你!”
但无论怎么喊,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已经蒙上了白翳,似这漫天蒙蒙大雪,再映不出他的面容。
天地之间只剩下北风,和无尽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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