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身碎骨的疼痛在黑暗中减轻了许多,李持月的眼皮动了动,意识到自己能睁开眼。


    入目是流光溢彩的百鸟金缕帐帷,偏头向外看去,影影绰绰能看见八扇山石琉璃屏风,两旁同样放下的云锦帐帷,隔绝了如宫殿般的内外室,外厅鎏金长明灯树彻夜点亮。


    处处金堆玉砌,无一不是价值连城,在荧荧烛光的映照下朦胧安静。


    李持月不解,莫非地府是她公主府的模样?


    在视线转到枕畔的季青珣脸上时,那份茫然顷刻间被刻骨的恨意替代。


    他怎么也在这儿!


    李持月动了动,发现自己全身酸痛,即便不是粉身碎骨,也似被石鼓碾过。


    身上这熟悉的感觉并不陌生,甚至让她的记忆一下变得无比清晰。


    因为那窗前青瓷方盆里的绿梅尚未盛开,还不到万寿窗的一半高,让她一下就意识到,现在该是弘德三年,她的二兄登基三年了。


    她会记得这点小事,是因为和季青珣的第一夜。


    在忙乱的亲吻时她余光瞥见了这盆绿梅,在青涩难言过后,她垂目看向窗户,又正好看见那盆绿梅,莫名就让李持月记住了。


    对于那一晚的深刻记忆,还有这么清晰的痛觉,梅枝未长,让李持月几乎立刻就确定了时间。


    自己这莫非真的……又活过来了?


    可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已经将那个狼子野心之徒拉上了床!


    此时季青珣还在睡着,仿佛全无戒心。


    能被见惯天下世家英杰,目下无尘的镇国公主交付真心,季青珣当然不是稀松寻常之辈。


    其人生得修眉妙相,音容兼美,风姿端华宛若世外之人,即便只是布衣出身,举止谈吐雅若清风,既目穷万卷又有锦心绣口。


    这样的人,在世家名门汇聚的明都是一颗灼灼明珠,却暗藏于公主府中,鲜有人知其文采惊世,有不测之智。


    李持月真是后悔,若知自己还能再世为人,前世她就该多弄清楚,身边到底藏了多少季青珣的蝇营狗苟。


    身侧人的一点动静让季青珣睁开了眼,修眉而长目,浅碧色的眸子有别于常人,顾盼而烨然,盖因他有胡人血统。


    季青珣脸上是带着点满足的浅浅笑意,喊她:“阿萝。”眼中深情一如既往。


    说着半撑起身要去抱她,这也是他在公主枕畔醒过来的习惯。


    阿萝这副在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身子,冰肌玉骨,玉软花柔,季青珣每每抱在怀里,都得尽力忍住才能不收紧手臂的力道。


    再接着用亲吻过的、熟软的唇去吻她鬓下雪颈,让持月深刻明白什么叫耳鬓厮磨。


    可惜李持月已不是从前那个傻子。


    她不想让季青珣碰到一点,偏头躲过他的手,忍着不适起身下了床。


    “阿萝,怎么了?”


    季青珣将疑惑直白问出,他自然想不到眼前这位公主,已经历了一世。


    阿萝?谁准他喊的!


    李持月气血涌动,忍住没有回头斥骂他。


    是了,是她让喊的,只准季青珣喊。


    别的人见她,低眉叩首,唯有季青珣不用,他在这府中的一切特权,都因为她说过一句的蠢话:在我心里你已是郎君,当似寻常夫妻一般相处。


    现在,要怎么说她反悔了呢?


    李持月几乎立刻就想揭破他,但理智竭力压下了冲动。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若是喊一声,进来的还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人呢。


    最终她只是冷淡地说:“没事,做噩梦了。”


    季青珣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阿萝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他很好奇,是怎样的梦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


    半个月前两个人是第一次敦伦过,这段时日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且昨夜二人安寝前她尚言笑晏晏,搂着他的脖颈说些小女儿家的痴话。


    季青珣怎么都不会认为公主是在和他闹脾气。


    他的视线一直追着李持月,屋内无人,公主似要自己穿衣。


    她先是从紫檀银鹿条桌上捞起了她的纱罩披在身上,又往外头起寻其他的衣物。


    半透明的纱罗罩衣上的牡丹刺绣好似盛开在她雪色的肌肤上,几步之间摇曳动人,看得季青珣抑下眼底暗火,起身朝她走去。


    往常若不让人进来,都是季青珣伺候的。


    她找不到自己的衣裳一再乱走,连缀珠高头履都没穿,虽然内外间处处铺了宣州进贡的丝织地毯,但还是有点莽劲儿。


    也一下就被季青珣抓住了。


    “阿萝,你别乱跑。”


    季青珣从苏绣四君子屏风后的方凳上找到了她的素绢里衣、石榴红朱雀鸳鸯背子和宝花缬纹浅绛纱裙,还有一袭淡霞披帛。


    刚拉开的距离又消失了,李持月对他厌恶至极,忙扭头看向另一边去,怕他看出点什么。


    季青珣只以为她是忽然害羞,凤目凝着温柔,将她本该穿在外边的纱罩裙脱下,换成了里衣,再一层层替她穿上外衣下裙,这样的事他已然做得熟练了。


    绿梅未开,时值焦月,李持月的裙裳不过三层薄罗,很快就穿完了,季青珣矮身捉住那裙下嫩笋似的足,套上翘头履。


    不情不愿地在他伺候下穿了衣裳,李持月欲走又被拉住。


    “头发还没梳,是要跑到哪儿去。”


    李持月被他按着肩头,僵直着身子地在妆台前坐下,季青珣拿起了桌上的鎏金乌木梳子,将公主那一头乌瀑长发从头梳到尾,无粉黛钗饰的公主化作蒹葭秋水,清辉玉臂寒。


    李持月按在膝上的手狠狠攥成了拳,未点丹蔻的淡粉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铜镜里,她已穿好了衣裳,季青珣却尚未。


    他任衣襟敞着,宽肩薄背的身形自成风流,窄腰上的腹肌清晰结实,腰侧两道斜没入裤腰下,引人窥视。


    靖朝尚武,满街的士子书生都会佩剑,出则为将入则为相,世家更是重金专请师傅教授剑术,侠客和书生泾渭并不分明。


    季青珣能文会武,体格出众并不奇怪。


    这本该是天之骄子、出将入相的人物,此时却低眉在伺候一位女子梳头,全心对待手中的那一缕乌发。


    外人若见此,根本不会觉得这是公主的谋士,而是认为季青珣是个以色侍人,靠谄媚得公主宠信的佞幸。


    甘于穿成这样伺候她,只为谋求权势,季青珣不是奸佞谁是奸佞!


    李持月随意瞟了一下便垂下了眼,担心那锥心蚀骨的恨意会从眼睛里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她闭上眼睛,紫宸殿里,刀戟和膝盖一齐俯首的声音犹在耳边。


    那些跪地的人,每一张脸她都记得,但她能杀得尽吗?


    现在的他们,是已经归服了季青珣还是尚未?自己又能否策反?


    杀季青珣容易,此刻出去,让知情进来将他一刀杀了就是,但他死了对公主府的影响有多大,暂未可知。


    那些部将附庸会损失多少,又会不会投到太子阵营,她还有能和太子相争之力吗?这些没有弄清楚之前,她就不能杀季青珣。


    他已在公主府树大根深,此刻还不能打草惊蛇,该徐徐图之。


    思及此,李持月闭上了眼睛,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杀心。


    “阿萝是做了什么噩梦?”季青珣见她面色仍旧不好,问道。


    “只是……梦到太子登位,还将我公主府屠杀殆尽了。”李持月咬着牙,眼底恨意有如实质。


    原来是这样,季青珣展眉,不过一个梦罢了,她竟气到衣裳都顾不上穿了,还真是小孩子脾性。


    他放下梳子,将她拥在怀里:“有我在,公主无论怎样都会平平安安的。”


    仿佛被一只臭虫黏上,李持月浑身都不自在,更是差点被这句话引得发笑,她似想到什么,说道:


    “可是,争这皇位真的太累……我总怕自己会走到孤家寡人的那一天,十一郎,你才智过人,心性坚毅,你来当这个皇帝,我做你的皇后好不好?”


    李持月抛出这个机会,就想看看季青珣的野心还能不能藏住。


    季青珣既没有大惊也没有大喜,而是松了手臂,认真打量起镜中人。


    公主之前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李持月是女皇的第三个孩子,唯一的女儿。


    那位女皇帝宏图大略,将公主带在身边养到了十岁许,耳濡目染下,李持月虽骄纵成性但野心更大,天生觉得她也有继承皇位的本事。


    季青珣受荐初到公主府之际,女皇刚刚薨逝。


    李持月立府时不过十二岁,那些许搅弄风云的本事已经初见端倪,但季青珣的出现很快就压制住了她。


    季青珣费了五年的力气,让她信任倚重自己,他处处想得比她周到,一次次给她惊喜,让公主府势力日昌。


    有了季青珣,阿萝何必还要动自己的脑子呢,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了。


    到两情相悦这一步于他是意外之喜。


    那么骄纵的阿萝,只在他面前时才会有些娇憨,陷在情爱里的女人不聪明,由得他借公主府的势力,编织自己吞噬明都的大网。


    季青珣熟知她性情,不认为她会放弃皇位。


    难道是公主发现了什么,在试探他,还是一时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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