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豫王如此情状,问道:“侄儿伤了病了?怎未见豫王府请医正啊。”
豫王慌了,这件事明明瞒得密不透风,李持月是怎么知道的。
“豫王。”见他久不答话,皇帝摆出了威严的样子。
豫王收回看李持月的视线,忙挪出来,拱手走到中央跪下。
“圣人恕罪,臣弟那孽子蠢钝如猪,给人勾缠出了府去,未料遭了马蹄,被踏断了腿。”
说着老脸一皱,眼泪就掉了下来,一副老父无能的模样。
李持月在他回话的工夫走上堂来坐下,凉凉说了一句:“要是我不问,堂兄就把这事瞒过去了吧。”
这是欺君的大罪,豫王当然不敢让皇帝知道。
自己的话不被人当回事,皇帝自然不快,面对豫王也多了几分严厉。
豫王忙道:“不是,绝对不是,臣弟今日就是要与皇兄说及此事,只是心中惶恐迟迟未敢开口,没想到三娘你先开口问了。”
还真是一条狡猾的泥鳅。
不过李持月怎么会给他翻身的机会呢,“真要来请罪,昨日请医工便是,何必偷偷摸摸找别的大夫呢?”
“实在不是!孽子不驯,臣弟才无颜面请宫里的医工,这份请罪表便是他昨夜带伤写下的,请阿兄过目。”豫王将一卷卷轴高高举起。
幸而他怕事情瞒得不够好,事先压着李静岸写了一份请罪表带着身上,如此便是有罪,也能证明李静岸的悔过之心,还不会牵扯到他豫王府。
皇帝也不傻,看出了些豫王的猫腻,但是请罪表一送上来他又消了几分怀疑,“豫王,你既知罪,却先开口求朕主持公道,这是什么说法呢?”
李持月假作不明:“堂兄有何公道要阿兄主持?”豫王低头不敢说话。
皇帝点着她的脑门:“还不是你去骁卫府闹了一通,出来就说了给闵徊申冤,闵徊若是冤枉的,你堂兄又成什么了?”
李持月捂着额头,说得义正词严:“阿兄,前头那侄儿才调戏了我,紧接着又不将圣谕当一回事儿,这豫王一家可真是越发地猖狂了,没准不只一桩事瞒着阿兄呢。”
什么叫越发!还不都是这孽子闹出来的事,与他豫王有何干系。
豫王哪能认不清形势,忙断尾求生:“阿兄,我这儿子实在顽劣不堪,臣弟请撤去他骁卫将军之职,贬去守陵,好教静思己过。”
李持月穷追猛打:“世子敢如此,左不过一个上行下效,我想问问豫王,世子效仿的是谁?”
这混蛋!豫王咬牙切齿。
弟弟妹妹在面前斗嘴,皇帝虽有偏爱,但也是讲道理的人,此事他还真不能对豫王一家下死手。
开口道:“都是自家姊妹,互相龇着牙像什么话,但欺君之罪实不可恕,就照你说的,撤去骁卫将军和世子头衔,贬去守陵吧。”
连世子头衔都去了,豫王心中惶惶。
但皇帝这般已算放一条生路了,若是让外头的士大夫们知道,只怕舆论更盛,到时就不好再开口求了。
只是府中王妃怕是要哭瞎眼睛,可事到如今,豫王唯有磕头谢恩而已。
李静岸得了教训,又留着一条命在,李持月便不急着打这条落水狗了。
她说道:“阿兄,闵徊一案,实起于李静岸强掳民女,又献于其父,才致那女子兄长愤而提刀杀上王府,此情可悯啊。”
豫王目显老态,可怜巴巴地抬头说:“臣弟实是不知这女子竟是良民,儿献上来的时候只说是江南买来的瘦马……”
“她家世居明都,你连口音都听不出来?”
“臣见到美人已是目眩神晕,怎会有心思听她说话呀。”
李持月真是遇上无赖了,不过豫王能混上掌管武备库的位置,除了太子扶持,自己也不算太蠢,和他斗,确实要费一点力气。
有前头皇帝应诺,豫王终于看到了点获胜的苗头,说道:“阿兄,臣弟是赐死了一个女子,但放在明都,哪家没有这么几桩事啊。”
说着他就历数里了明都中那些事,话里话外都是李持月在小题大做。
李持月的神情不似先前轻松,她念着裙上的丝绦,一脸不大服气的样子。
皇帝也开口了:“三娘,此事没什么好追究的,也不必闹得这么大。”
这事就不该有人去查,若豫王有罪,那宗室、士族、贵家,没一个经得起查的。
“可是……”
皇帝真是听了一脑门的官司,已经不想给他们断案了,他说道:“三娘,你就莫要任性了,闵徊妄图刺杀王爷,此罪绝不可恕。”
她蹙着眉小声说:“那我的面子呢,答应下来的事,难道就这么放着,那我不就成了整个明都的笑话了吗。”
皇帝道:“你就装个样子去查,只是最后,这件事仍旧是闵徊的过错,那些为他喊冤的,捉一个带头的杀掉就是。”
“装着查是怎么查啊……”李持月嘟着嘴不满,但到底是没反对。
豫王逃过一劫,心中长舒一口气,告罪了几声就退下了。
李持月见人都走了,戏也唱累了,起身也要走,皇帝却说:“你不是跟朕求先生吗,现在可去文德殿见一见。”
她扭过头问:“阿兄选的,是我想要的那个吗?”
这倒不是。
皇帝左思右想,还是不能满足妹妹荒唐的要求。
“三娘,那上官峤到底是进士出身,你起意要寻夫子,就好好学着知事明理,而不是借着找夫子给自己寻什么乐子。”
“不是他,那我不学!”李持月丢下这句,甩着袖子就出了太昊宫。
知道妹妹因为自己偏袒豫王不快,皇帝也没生气,只是长叹了一声。
—
一出殿门知情就知公主心情甚差,她一手推开了自己,直接踩在了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登上了舆车。
秋祝捧了凉瓜与公主:“可是圣人不愿公主再查?”
李持月摆摆手,卧在软狐裘里,恹恹说道:“是啊,不过也不是一事无成。”
她只要一个名头就够了,至少李静岸受了罚,她再盯紧一点,豫王府也不敢悄悄关心,李静岸这条腿便不必再要了。
李继荣在骁卫府没有了靠山,闵徊回骁卫府后,受到了压制会小许多。
解意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这里面的好处多着呢,”李持月下巴一扬,“不必灰心,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此道不通就另找一条路。”
春信道:“公主,刚刚就你在灰心。”
“……”李持月拿凉瓜堵了她的嘴。
不过话说得轻巧,既要给闵徊脱罪,又要保住他在郎将府的职位,武备库那边也要早早备着人……可不容易啊,她苦着脸撞车壁。
千头万绪,且走且看。
李持月在摇晃的舆车里闭目养神,车内奴侍相视,皆是安静了下来。
舆车经过广德门,匆乱的马蹄声几乎惊着了公主的马,舆车外的人连忙告罪。
“无妨。”李持月睁开了眼,朝外头看去。
能疾行至此的,莫不是有什么紧急的军务?
得了公主的宽恕,那气喘吁吁的参军将一卷卷轴呈交给了内侍,内侍亦是行色匆匆地往宫中走。
李持月着意看了一眼参军的脚面,污泥浸了小半截腿,那马的肚子也沾满了黄泥,显然是趟过了什么地方。
这几日的雨……
似一束暗芒划过了心头,李持月骤然记起了这场水患。
櫆河水淹七县,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水患褪去,伏暑的热气让那些来不及掩埋的尸首腐坏,瘟疫就滋长起来了,最终落得封城治疫、十不活一的结局,是大靖立国以来又一触目惊心、几伤国本的祸事。
解意见公主看那参军出神,也瞧出了端倪,说道:“这雨一直下个不停,听钦天监那边的消息说,怕是夏汛要来了。”
李持月眼珠碌碌转了几圈,忽然知道自己要怎么救闵徊了。
“走吧,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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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回府,李持月只是换了一身男装,连舆车也不乘,又骑马出了门。
她只带了知情,隐了身份往大觉寺去。
大靖朝尚佛,正是上香日,即便下着雨,大觉寺中往来香客也是络绎不绝,李持月在门口就勒停了马。
这大觉寺在城外,是一座有名的千年古刹,原声名不显,但寺中大师曾有批言,大靖朝将出一位女皇,时无人作真。
等这位女皇帝真的出现了,才举世哗然,叹其灵验,古刹更得了先皇帝青眼,香火愈发鼎盛。
步入寺中,听到的不是梵音清神,而是推搡挤挨的吵闹声。
“别挤了,这石板路滑,哎哟!”
正值时雨,外头很多香炉都浸湿了,一群人拥着往架了雨棚的香鼎里烧香,不免拥挤了起来。
李持月本扫一眼便不再看了,却被一个孕妇吸引住了视线。
她肚子已经隆起,李持月看着像七个月的样子,妇人一手拿着香,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似乎是顾虑着身孕,没有同上香的人挤到一块儿去。
李持月想起了前世,她刚有孕,本不信佛的人也常来这大觉寺,想给孩子求一个安稳喜乐,眼前的妇人大抵也是如此。
可妇人即便站得远,挤出来的人还是碰到了她,她后退一步,却踩到了生着青苔的石砖,湿滑打脚。
臃肿的身子晃了一下,显见是站不稳。
李持月惊了一跳,她忘了吩咐知情去救,自己就跑了过去。
踩到一个松动的石板,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袍角也没管,伸直了手去够她。
她竟是不忍再见一个女人失去孩子。
妇人晃了几下,眼见是稳不住了,以为终要摔倒,闭上眼睛心中戚戚。
可后背却感觉到被人稳稳托住,未真的摔到地上去,妇人按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幸而被人及时扶住,不然怕是要生悲剧了。
睁眼看,是个着男装的小姐,容颜皎如秋月,天仙一般,大靖朝民风开放,寻常小姐出门多有穿男装的,所以无人觉得李持月这打扮有什么奇怪的。
她万分感念道:“多谢娘子。”
李持月将人扶稳才松开了手,道:“不必,小心脚下。”
夫人那去捐香油钱的郎君回来了,妇人和郎君说了方才的事,郎君默念了几句菩萨,又对李持月千恩万谢,之后方往山门走去。
李持月望着夫妻两人离去的身影,默立的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这一切,都被刚进山门的上官峤看在了眼里。
缘何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会对素不相识的孕妇,露出如此哀伤之态呢?
“公主为何这么着急,摔着如果是好,诸事属下来办正好。”知情皱眉看着她的靴子,方才李持月忽然冲了出去,只为扶一个布衣妇人,让他有些不解。
李持月摆手:“无妨,没有浸到里面去,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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