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觉寺越往后越是清幽, 沿着廊庑见到一株古松,李持月拦住了一位知客僧。
“寂淳禅师可在?”
知客僧双手合十:“今日侍郎府夫人来做法事,师父还在讲经。”
李持月便打发了人, 坐在栏杆上仰头望着古松,知情问:“公主就这样等着?”
“不急。”
等了许久, 寂淳禅师才出了佛殿,往禅房这边走来。
李持月幼时曾在宫中见过他的师父普广禅师。
那时普广禅师云游才归, 回到明都, 仅着粗布袈裟面见女帝,少论佛经,说的是天下间的奇事趣事、农桑之事,李持月听得倒不枯燥。
随行的小沙弥和她一般年纪,静默一旁, 双手合十。
李持月坐不住, 跑来跑去撞到了他,他也只是默立着不动, 垂目的样子像个小菩萨。
如今着锦襕袈裟的寂淳禅师并不是当年的小沙弥,而是普广禅师的第三位弟子, 与他师父和师兄的秉性相去甚远。
见到李持月, 寂淳忙上前:“不知持月公主大驾光临,小僧有失远迎。”说着将李持月迎进了禅房去。
李持月一路看来, 连这禅房,也是久未修缮的模样了。
因为季青珣的关系,公主府和丰德寺来往更加密切,而东宫则多去宝定寺, 皇上素喜皇恩寺和妙胜寺。
而这大觉寺,因预言兴, 也因预言败。
在先女帝殡天之前,普广禅师也自言命不久矣,为防有人用预言生事,普广禅师有言,大觉寺再无预言,此后避世而立。
宗室们谨遵遗旨,无人在明面上与大觉寺相交,多是明都百姓来此上香祈愿。
既不与宗室相交,寂淳禅师大抵是不认识她的,李持月蹀躞上连印信也不曾挂,他一眼便认了自己,可见对皇室之事多为留意。
寂淳佛门出身,却有着商人的市侩。
时明都的寺庙多有放贷牟利之事,大觉寺私下也做上了这门生意,他六根不净,油锅里的银子都要捞出来使,却碍于先师之言束手束脚,如今正是想找靠山的时候。
前世西北军费见绌,季青珣寻由头抄没大觉寺田产之时,就从这位禅师身上抄出了金银田产无数,充到了军费上去。
李持月如今还用不上他那点银子,却惦记上了大觉寺的声名。
禅房中,小沙弥给二人上了茶。
“连日大雨,京畿道黎民日子难挨,本宫也难免生出些忧思,此番来大觉寺,是想求一个雨停的日子祈福,求上苍怜惜这天下生民,莫让櫆河水涨。”她垂下眼睑,话中忧虑甚深。
“善哉善哉,公主心诚,定能逢难化吉,不若小僧在那天王殿中为公主点灯祈福,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得亦复如是不可思量[1]……”
寂淳东拉西扯,说出的全是废话。
李持月借喝茶之时默默翻了个白眼,找了个气口打断了他,“菩萨可说,这雨几日能停啊?”
寂淳顿住,讪讪道:“这……先师有言,大觉寺再无预言了。”
“大觉寺再无预言?可本宫为何得普广先师托梦,梦中先师让本宫来大觉寺,说寂淳禅师会为本宫排忧解难。”
寂淳只道这托梦只怕是托词,公主驾临大觉寺他自然欣喜,可自古贵人的饭哪有好吃的,还不知道公主究竟为何而来,他尚不知如何权衡。
不过公主这座靠山都亲自来了,他早有心思,也该抓紧才是。
寂淳未将话说死:“公主有何吩咐,尽可说便是,小僧力所能及,没有不应的。”
“本宫知大觉寺之困,圣人如今器重皇恩寺,禅师佛法精妙,却不得器重,本宫也为禅师心生不平。”
李持月嘴上为寂淳禅师惋惜,心中却知此人秉性,空论道法,心无慈念。
这便说到寂淳的心坎上了,但他也知道自己绝无预言之能,只怕吃不上这碗饭。
可他也是上道:“公主心怀万民,小僧身为佛门中人,亦有普度众生之志,还望公主指一条明路。”
她将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字条推到了寂淳大师的面前,说道:“只要将此人找到,请她开坛祈福,那么大靖朝这场大雨可解。”
寂淳禅师皱眉:“这……空口之言,如何能取信于人。”
他深知自己绝无占卜预测之能,就是当初的普广禅师,也不过是女帝登基之前授意的,为的就是为登基造势。
当然可以,她重活一世怎么能浪费掉那些记忆,就算不比季青珣算无遗策,至少她占一个料定先机,这是她的筹码。
“你道方才本宫说普广禅师托梦是玩笑不成?他就是指着大觉寺的方向,说他的徒弟能帮着,度过这次天灾。”
这……
寂淳怀疑这位公主是来消遣他的,他又拿过那生辰八字看了一眼,平平无奇。
李持月说道:“普广禅师在梦中说,这是一位女子的生辰八字,就在明都之中,算其年岁,该有十六了,生得仙女一般,正是上天派下来靖水仙女,若是找不到此人奉灯祈福,那七县百姓危矣。”
听她信誓旦旦的,寂淳禅师忍不住开始信了,难道他的师父真的给公主托梦了?
“小僧找到此人,就能治水了?”
可这扬名的不就是这什么靖水仙女了,与他何干?
而且这么玄乎的话,就是他信水停水涨的和仙女有关,那圣人也不该信啊。
李持月意味深长道:“普广禅师还说,后日申时雨会停,但只会停两日。”
“那……有什么用?”
“这是钦天监都不知道的事,普广禅师说,你只要将此事上达天听,圣人自知,这大觉寺的预言,又显灵了。”她低柔的声线诱人沉沦。
越是精准的预言,越让人深信不疑。
当世人知道第一个是真的,又有大觉寺的声名作保,第二个再是真的,那对于第三个,还是无法验证真假的预言,就只能深信不疑。
她继续哄劝:“禅师若能救此天灾,便是这在世的活佛,圣人也要请您进宫去讲经布道吧。”
“这说到底只是梦罢了,如何能取信啊?”寂淳虽心动了,但仍保有一丝理智。
“听闻济芳坊要兴建一座寺庙,主持僧侣本该是从附近的丰德寺、安定寺拨过去,本宫若在圣人提点两句,那这主持人选便能在大觉寺里找,那一代富庶……”
李持月信口开河,空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若是真如公主所说,那可是既有名又有利,寂淳的心脏鼓噪发热,跳得越来越快。
他也是见过师父和帝王闲步相谈之景,也见过信众遍天下,讲经之日人从座下一直排到了山门之下,寻常见的是天子,与王孙谈笑,而不是像他如今这般,一个侍郎夫人就要劳动他亲自接见。
大觉寺不在都城之中,放贷的生意就不如别处,若是能盘踞济芳坊,那往后进项之巨不言而喻。
要不要赌这一把……
李持月知寂淳已蠢蠢欲动,知道鱼儿这是上钩了,便开口打消了他最后一层疑虑。
“禅师也不必上书天子,只需在开坛祈福,人若问起,就说是为七县百姓所设,十二日的申
时雨必会停,这事传得越广越好……”
“若是不停……”
“若是雨未停,又不是到圣人面前去说,他不会罚你,也就丢点面子罢了,这是投名状,中了,禅师一切所望皆得实现。”
这般进退皆宜的法子倒是可以,舍弃一点面子也无关紧要。
寂淳禅师终于没了这后顾之忧,欣然同意了此事。
出了禅房,李持月长吐出一口气,将带着水汽的微凉空气吸入肺中,她不喜禅房中的檀香。
天地一片潮漉漉的,李持月又见到了那棵古松,不知几百岁了。
她忽然累了,坐了下来,抚摸着古松粗糙的树干,陷入沉思,知情就在一旁安静守着。
天水和洪水哪一个都救不及了,现在将堤坝抢修高些已经晚了,服徭役的工人更赶不及到坝上,她也没有那个权力,沙土和人手在这几天之内都聚不齐,唯有让百姓们搬走。
出门之前,她已经写了手谕,令人快马带到临近櫆河的县去,强令县令尽力转移沿河的百姓。
考虑完这些,她可说是殚精竭虑了,又要来这大觉寺忽悠这和尚,若是寂淳不愿意,她就只能往丰德寺去寻了。
一天里做了这么多的事,她当真是累极了。
到时候阿兄若问起,只说是这位寂淳禅师的预言,她才先行了一步,总不可能有人猜到她是个再世之人。
知情念及公主大半天没有吃一点东西,将怀里的糕点递给她。李持月推开,摇摇头。
“没想到公主也在此,下官见过公主。”一道清朗人声在背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持月回头,见着了一身青袍的上官峤。
一见到此人,她就想到了在御花园中的事,脸当即沉了下来。
上官峤未料她脸色变幻得如此明显,看来自己真是惹恼了她。
公主在御花园遭世子调戏之事他也有耳闻,李持月会在御花园中久留,想来也昰因他作弄,上官峤自觉尚欠她一个赔礼道歉。
而且先头又听圣人提起,这位公主想找自己做她的先生,上官峤立刻就想到了李持月并非是为了进学,只怕是要找他麻烦。
上官峤口才过人,在听皇帝吩咐之后,愣是用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了圣人的心意。
幸而圣人体察,并未太过勉强于他。
上官峤不想她再记着这仇,往后闹出乱子,便主动拱手请罪:“前次冒犯公主,下官给公主赔罪。”
聪明人开门见山,李持月也给他这个机会:“起居郎既有心赔罪,”她指着那已经雨水漫溢而出的荷塘,“不如对着这荷塘,让本宫再踹你一脚。”
上官峤叹道:“这水还未淹到百姓田园,就要浸死臣这小小书生,看来公主一怒,堪比河伯啊。”
听到他说水淹田地,李持月心中一动,问道:“起居郎也觉得这雨会让櫆河水涨成洪灾?”
上官峤摇头:“就是钦天监也说不准这事,谁也说不准。”
“若要救百姓,如今就该下令各县疏散了吧。”她喃喃说道。
上官峤本以为公主只是一问而过,可这一问,她想是上心了。
“櫆河的堤坝臣也是在上面走过的,算得上牢固,若只是因为几天的雨就让他们迁走,只怕百姓不会听,强劝还要和官兵起冲突。”
李持月猛地抬头,有些不解,“这是救命的事,怎会有人不愿意?”
她向来高高在上,说什么底下的人听令就回去办,那百姓为何会不听呢?
“田产屋宅哪一样不是命呢,人活着,没饭吃了一样要命,况且百姓心存侥幸,觉得这雨说不定明日就停了,什么事也没有,县官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不停呢,拿命去赌?”李持月眉间横生了些戾气,“那上头下强令呢?”
“县官自是满口应是,派衙差一户户去劝,大抵行不通,上头再急,衙差态度便不好,百姓心中不安闹出乱子,又得请示上头,这文书往来几趟,要费多少时日……”
到那时候,百姓的尸体都浮在水里了。
李持月忽然发觉,自己前世居于再高的庙堂,怕是也治不好这国,她念再多的诗书,懂的还是太少了。
现在宫中的阿兄,怕是也想不到这许多吧,很多事没有经历过便不明白,就容易被底下人蒙蔽,轻易听信所谓的“心腹大臣”。
她已经吃过教训了,没想到还会再犯。
李持月问:“你觉得要怎么劝他们离开?”
“若是臣,请县官不如请乡绅帮忙,他们在地方上的比县令更能说得上话,唯有他们开始动了,百姓才会知道真的要生水患,而县衙能做有限,就是存好文书,再将本县粮草往高地运,维持秩序,让各家带好财物田契,锁好家门,之后就是等朝廷拨款救灾的事了……”
李持月眼珠子转了转,看来她得再抓紧写一封信。
这一回,要他们绝没有推拒的借口。
问完了这事,她又拿另一件问上官峤:“若本宫要救一位忠臣良将,不知起居郎有何高见?”
上官峤未答,他看向李持月,眼中带着奇怪。
李持月要救闵徊是众所周知的,现在她问,显然是认真想知道。
那前面的问题不大会是兴之所至,可公主怎么知道会有洪水,还想着疏散百姓……
李持月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将手里的马鞭甩得“咻咻”作响。
他问:“公主说的是闵徊?”
“起居郎觉得这闵徊该死吗?”
上官峤垂下了眼,说道:“法者,天下之仪也。豫王和闵徊都触了律法,不能因豫王有错便要宽恕闵徊,法纪便愈加混乱,则朝纲难振。”
他的话李持月能听明白,二人皆有罪,但如今只抓得了闵徊,所以他就该死,以彰律法纲纪。
“豫王还能好好的,这法纪不是已经乱了吗?”
上官峤方才说的是法纪,现在要说的就是现实。
“陛下绝不会因此事处置豫王,不然,整个明都贵胄就杀得不剩几家了。”
他抬眸,眼中带着锐气,“公主何必义愤填膺,您久居人上,可知底下人也多有乱法者?今日如此大义凛然,倒是出乎臣的预料。”
无利不起早,这公主是真为了一个戏言如此认真,还是说另有所图呢?
听他奚落自己,李持月面未改色,她站起身来,握住马鞭的鞭尾,套到他后颈上往下一扯,将人扯得躬下腰来。
上官峤原是想避但又忍住了。
四目相对,他收敛起了呼吸。
李持月一字一句道:“你说得对,这法是绝拘不了上头,本宫和豫王都在法外,都是目无法纪之徒,这闵徊想救便救了。”
上官峤想不通现在还能怎么救闵徊,他只想到夜劫天牢一个可能,他正色道:“还请公主做好表率,莫要藐视天威。”
律法之上还有皇权拘束着。
李持月只问:“若有一日,你被冤杀致死,会想要有人救你吗?”
眼前一身青袍的上官峤若与这山中山水化为一色,风神秀逸,可她却透过他,看到了那个被乱石砸得血肉模糊的年轻御史。
上官峤并未立刻作答,只是察觉李持月的语气怪异,恍然真有一种自己真要命不久矣的感觉。
他轻咬了后槽牙,说道:“若臣亦遭此冤屈,便望为臣申冤之人莫要走上歪路,再次霍乱法纪,以恶制恶,终招恶果。”
“那你真是活该死了,事多……”李持月松了马鞭,“本宫今日来此不过闲游,见到你,是半点雅兴都没了。”
“公主要救闵徊,也请以律法为先,证明闵徊无辜,若是能让豫王因其欺男霸女之事获罪,更是再好不过。”
她懒得再听,临走了还不忘抽了一鞭子松枝,淋了上官峤一头的雨水。
上官峤擦掉脸上水迹,心道这也比被踹进荷塘里要好上许多。
看她踏镫上马,上官峤拱手遥遥说了一句:“未能授……小郎君课业,还望海涵。”
“当本……本公子稀罕,你也不过如此,”李持月跟他斗角,“道不同不相为谋,让你做夫子,听了也是膈应。”
说罢,李持月马鞭一挥,勒缰出了山门。
上官峤望着那如同少年般神采飞扬的背影,直到朱衣人影消失在山石折道之处。
“真是骄纵坏了的……”
—
快马回到了公主府,李持月来不及歇,命人去找七县的地图来,也不管是不是季青珣的人了,只拣了消息灵通,见闻广博的,将各县乡绅的名号一一报了上来。
她书读得不精,又请了文墨出彩的许怀言来,什么家国天下、荫蔽一方的溢美之词都往上面加。
李持月还连夜划定了每大户负责的所在地的多少百姓,更是扬言要出巡一趟,负责的百姓遭水淹伤亡少的几户,她会奏请圣人颁“贤德郡望”的牌匾,往后到明都科举的子弟更会得公主府的荫蔽。
眼下正兴科举,恩荫入仕不过外流官,科举在世人眼中已是入仕的康庄大道。
举子进京都要寻权贵投名刺行卷,能投到公主府可是上佳之选,乡绅们多是告老还乡,对于族中孩儿读书取第寄予厚望,得公主这一应诺,当真是极大的好处。
李持月这么折腾了一顿,待信写完,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秋祝和春信已经来劝了几次让她用饭,她都没有抬头,二人在屋外相视叹气。
终于,李持月吩咐送信的人:“将这些信交给当地的县令,叫他递给的各户乡绅,且在二十日之前,不准县令再回任何话来。”
贸然递信到乡绅家中,还要劳神证明是公主府来的,不如让县官走这一趟。
“是。”下人领命之后快步走了出去,许怀言也起身告退了。
等人都走了,李持月似脱力一般,卧倒在胡床上,喃喃说道:“尽人事,知天命罢。”
秋祝见人都出来了,走进去说道:“公主,这回总肯用饭了吧。”
李持月一听她说起,方觉得肚子饿瘪了,“嗯,想吃光明虾炙、白龙臛、小天酥……”
“好,只要公主愿意吃饭,要吃什么都能去做。”秋祝高兴地去吩咐厨房。
吃过了晚饭,李持月还是没有休息,而是给季青珣写起了信。
卧房中淡香袅袅,是李持月特意吩咐秋祝点上的春燳香,这香用料最是金贵,除了宫中,也就公主府能点得上了。
秋祝在她搁笔之后,过来帮她揉捏肩颈,李持月舒服又懒洋洋地叹口气。
“公主在写什么?”
李持月道:“本宫在给十一郎写信,以诉相思之情。”
她不止写些情情爱爱的絮语,还把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写了上去,颇有些邀功之意,写完了还不算,又到那海棠香炉上熏了一阵儿,之后便郑重地按上了自己的印信。
“交给外头的人,让速速送到十一郎手中,切莫耽搁。”
等人出去了,她将知情招进来,说道:“把本宫一日送了三次信的消息透露给东宫的人,还要让他们知道信的去向。”
“是。”
“即便如此,季青珣也能治得了太子吧。”她自言自语,躺在床榻上美美地闭眼睡觉。
—
“殿下,刚刚截获了公主府的一封信。”
送信的人尚宿在驿站之中无知无觉,手下并未将信取来,而是誊写了一份,交由李牧澜定夺。
李牧澜从一叠账册之中抬起头,烛光在高耸的眉骨下投出一片阴影,本是个英武的年轻人,却因为常年蹙眉,显得有几分老成。
“确定是公主府的?”
“是,上头有公主的印章和春燳香的气味儿,确实系公主的手笔。”
“念吧。”
手下将信件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李牧澜稍松了眉头。
信中内容看上去和自己的巡盐事务并不相干,不过是男女情爱和可能会有洪灾之类的忧心。
不过虽与自己无干,但透露出来的信息也很多了。
自己这位姑姑似乎养了一个很不寻常的面首,甚至可以说是对他言听计从,而且这面首不在公主府里待着,反倒跑到山南道来了,行迹着实可疑。
自己这位姑姑向来动作颇多,有先帝皇后的前车之鉴,李牧澜一直对女人没有放松半点警惕,更何况是和自己一起拥立父皇登基的李持月。
她插手此事怕是为着挣个美名和人心所向,但若真有洪灾……这美名可不是这么好挣的。
李牧澜揉着腕上菩提珠链,他并不打算阻止,甚至想上奏让她负责此事,救得了一时,洪灾之后无钱无粮,看她如何救那些灾民一世。
“看来孤这趟巡盐之行并不孤单,加派人手盯紧各处,另外悄跟着那送信之人,可别让人钻了空子,让魏公过来一趟。”
他倒想看看公主姑姑如此器重的……面首,有几分本事。
魏公魏简行正是山南道的盐铁使,也是李牧澜的心腹之一。
山南道也是连夜的雨,但比之京畿道好上许多,天明之时雨便停了,送信的人丝毫不知自己信中的内容已经被看过了,继续往启程。
季青珣拿到公主的信时,尚有些转不过弯来。
许怀言的信是早了三个时辰到的,在看到上面的事时,季青珣是有些想不通的,天晴天雨她如何得知,又为何对七县百姓不知会否发生的洪灾上心至此?
莫非是有人指点她这么做的?
一离开她就忙碌出了这么多的事,让季青珣不得不怀疑自己被她避开了,而阿萝,另有了亲信?
万千谜团本以为得等到他回去才能解开,阿萝的信就到了。
季青珣的人脚程更快一些,这么一算,二人的信是同一日送来的,阿萝在做完这些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全告诉他。
知道这个,他的疑虑暂且放下了些。
信中说的与许怀言所述差不多,不过却多了她去大觉寺游玩,还有在宫中皇帝偏向豫王,让她只是胡乱查一查的事。
一应俱细,想来都说干净了。
信写了有好几张,除了交代自己每天在做什么,又说如何想他,问他什么才能回来,她闹出这些事要不要紧。
浑然像絮絮叨叨又掩不住得意,真像阿萝就在眼前和他说着话,一脸求夸奖的样子,让他脸上不知何时浮现起了笑意。
信末是一句:“在寺中卜了一卦,知有长风,盼送君早归。”季青珣反复看了几遍,舌尖微甘。
季青珣从信中抬头,想早些与她写一封回信,起身去研墨。
然而客栈内外过于静谧引起了他的注意,长箭破风而来,季青珣侧身躲过,箭头深深钉入木壁之中,尾羽颤动不止。
手下快步走上来,“主子,有杀手!”
“嗯,走吧。”季青珣不见惊慌,他也能猜出这些杀手是谁派来的。
大抵是公主府中出了细作,阿萝的信走的又是官驿,被太子看去了也不奇怪。
他现在是被太子盯上。
不过幸而信中并未透露出他来山南道详细的事宜,但公主府的人预谋插手山南道盐务的事显然是已经暴露,这是太子的警告。
不过一场刺杀罢了,季青珣怎么收手呢。
楼下杀手正在厮杀,见那二楼窗户人影微动,箭矢射入却不见动静,便立刻脱出战局跃上了二楼。
这是东宫的一名高手,自能在战局中来去自如,主子交到手里的任务,没有完不成的,能奔袭万里,杀人无形,也能带兵打仗,决胜千里。
李牧澜有意在登基之后,让此人由暗转明,成为能够信重的一方守将。
猜测到目标要走,杀手半点不见急乱,身形弹地而起,轻跃几下就到了二楼。
门大开着,就见一白衣人正将什么放进怀中,其人形貌昳丽,杀手立刻猜出了这就是持月公主的面首。
此时正是机会!
杀手脚不沾地,借着踩在栏杆上的冲势跃入屋中,长剑的杀招已经起势,这样快的速度和常人几乎做不到的动作,杀手之中,也只有他有如此。
面前这白衣人,会像他从前的目标一样,死得干脆,不会有任何害怕。
可那面首抬眼看来,一双浅碧色的眼睛无波无澜,不见意外或害怕。
是忘了害怕还是……
“唰——”
眼前银亮的光几乎割痛了眼睛,杀手眼瞪突着,震惊的神色凝住,喉间一道血口慢慢显现,继而迸溅,原先灵巧的身子摔在地上,发出闷响。
染血的剑身狭长,握在白衣人手中,他看着败者,微微皱眉。
杀手倒在地上,眼珠子震颤不止,破碎的喉咙更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么快就能抽剑……他在明都之中,从未见过此等人物。
见过之时,也是命绝之时。
季青珣将未放好而掉出的捡起,皱眉看着上面的几个血点,长指轻掸纸面,重又折好了放入心口衣内。
将剑尖血迹震落,翻转手腕收剑入鞘,他戴了斗笠下楼,步履从容,未将周遭兵戈死伤放在心上。
李牧澜得知手下铩羽、心腹身死的消息,面色立时难看了起来。
姑姑如此看重这个面首,竟派如此重兵保护。
他攥紧了拳头,如今这人到此究竟要做什么,他还尚未可知,还是不要擅自乱了自己的阵脚,把差事办完要紧。
—
季青珣被追杀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到李持月耳中。
她好好地睡了一觉,寂淳那边也办起了事来。
寂淳讲佛法让人犯困,搞场面倒是很有一套,大觉寺既不在都城之中,他便赁了一条大船,在船上做了个开阔的道场,横幅上赫然是为七县百姓祈福。
船在河中走,寂淳只端坐其中喃喃念经,并未多做些什么,雨水打湿了他的袈裟,仍岿然不动。
旁边站着的几个小和尚则开始往河里投粽子,有人问,就说要讨好鱼儿,等鱼儿吃饱了,就会去告诉龙王,让龙王爷不要再下雨了。
这新鲜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崇天河两岸就聚满了撑伞看热闹的人,大家互相叽叽喳喳地传递消息。
大船就沿着横贯明都的崇天河往前走,就这么半天内,这场法事从西市外一直做到了,整个明都差不多都知道了。
有人凑趣问他:“和尚,那龙王爷与你说了什么?”
寂淳睁眼,一脸的悲天悯人,叹气道:“十二日申时,七县的雨便会停下,只是……唉。”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又闭目喃喃念起经文来。
谁都不信这和尚说的,十二日申时京畿道七县就会停雨?竟连时辰也算到了,这也要玄乎了点。
但又有人说:“这位禅师可是大觉寺的主持,大觉寺啊!”
强调出这三个字后,有年纪大的渐渐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预言出大靖将出女帝的大觉寺?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莫非大觉寺真的又要显灵了?
“别是招摇撞骗吧。”
“反正马上十二,到时候听听七县那边的消息,看究竟是不是。”
“诶!我明日正要去那边一趟呢,等我瞧瞧到底是真是假。”
这事儿闹到了这儿,所有人都记住了十二日申时这个日子,雨势连绵的这几天,大家不爱出门,这可是难得的新鲜事了。
有关这场奇怪法事的消息甚至传到了宫里去。
皇帝前一日才拿到七县恐有水患的上表,说是雨水已经淹了不少的禾苗,但他并未放在心上,这雨总不能一气下这么多天吧,他想。
“明天雨就该停了……”皇帝喃喃说道。
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好担忧的,櫆河的大坝显然是顶得住的。
大靖朝建国以来有过两场连绵的大雨,第一场酿成了严重的洪灾,灾情蔓延整个京畿道,灾民达十万之巨。
之后朝中出了一个治水奇才,修建了如今的櫆河堤坝,开霖二年的雨比第一次洪灾时的还要大,可櫆河也顶住了,这一次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人人都说,那大坝可镇守一方平安上百年呢。
殿中监传了这新鲜事,不见皇帝有什么反应,也就悄悄退了出去。
十二日申时。
这个原本不大会被人在意的日子被反复念叨起来,大觉寺也重回了百姓视野。
虽然大家都知道事情在十二日就会见分晓了,但街头巷尾都在传这件事,甚至已经有开盘将此事做赌的了,很多人都在凑这个热闹,当年女帝登基的预言也被拿出来反复咀嚼。
若十二日停雨,大觉寺将从重新回到明都乃至天下百姓的视野,若没有,就变成一桩笑话了。
寂淳连早课都没有,已经在自己的禅房中默念了一天“佛祖保佑”。
他忽然有点后悔了,怎么能因为公主所说的师父托梦,就真的敢去装神弄鬼,况且这预言这也是离谱。
师兄知道这件事,过来问,听他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又转身走了。
寂淳不知他缘何这般,只能依旧默念“佛祖保佑。”
时间一溜就到了十二日,明都的人都在翘首望着,只是他们不在七县,只得等消息。
李持月卧在廊下摆出来的紫檀胡床上,三面屏风围起挡着风,她读着解意买回来的话本,万事不放在心头。
申时到了,知情见不到七县的雨是否停了,但见公主眉头都未动一下,便知一切在她意料之中,放下心来。
和李持月截然不同的是寂淳,他心突突跳了一天,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飞过去,看看那天上的雨究竟停了没有。
大觉寺的一场法事让所有人都盯着七县,县里的百姓却无知无觉,只是仰头望天的次数变得多了。
地势低洼的田地,禾苗已经救不了了。街面都是水,商户也做不成生意,家家园里的菜都被打烂了,村里塌了几间土屋……
櫆河水日复一日地拍打着大坝,百姓们就算在梦里,也梦到了这声音。
这雨怎么还不停啊。所有人心里都在想着这句。
县令接到了公主的令旨,沉沉叹了一口气,这雨水还不一定会酿成洪灾呢,他何必走这一趟,浪费唇舌呢。
但公主几乎已经算是下了死令,县令也不想得罪她,便叫人备了马车准备去各家传信,至于他们听不听,就不关他的事了。
今日是今月的十二,一大早雨就明显地小了下来,到了下午申时县令将出门的时候,雨竟然停了。
第21章
县令摘掉了斗笠, 不再有一滴雨。
是的,雨停了。
阳光还不强烈,晒在地上连片的水坑里, 刺着人眼,但七县百姓尽欢欣鼓舞, 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雨终于是停了。
既然不会有什么洪灾,那他也不必去见各乡绅了, 便下马悠然回到县衙之中。
“雨停了, 雨竟然真的停了!大觉寺禅师当真是神仙啊!”一个自明都来的男子大声喊道。
正在庆祝的人们听见这句,问他:“怎么回事,与什么禅师有什么关系?”
男子激动得很,听到有人发问,便将两日前明都的怪事说了出来。
然这种奇事实难取信于人, “怎么会, 别是你浑说的吧?”
“我作证!那和尚前两日当真是这么说的,十二日申时雨会停, 现在就是申时!”
“我也作证!”
“我也听到消息了,确实是从明都传过来的。”接着又有人把大觉寺的传奇故事学了一遍。
“当真是禅师让鱼儿把消息带去给龙王了!”有信佛的人, 已经朝着明都的方向虔诚地磕起了头。
紧接着, 无数快马启程,将这个天大的消息飞速递进了明都, 好消息自然也进了宫里。
皇帝那日本觉得第二日雨能停,结果雨还是没有停,他就忍不住犯起嘀咕了,难道今年真的要有一场洪灾不成?
那之后又是一场麻烦, 不但要派人派钱,还得减免徭役赋税、稍有不慎就要闹出民乱, 上朝就得一场接一场地听朝臣吵架,皇帝想到就觉得头疼。
现在听到雨停的消息后,皇帝终于能放下心。
他开怀说道:“不错,着人去看看御花园中的百花被打落了多少,缺损的赶紧补上吧,还有百鸟廊的鸟雀。”
殿中监见皇帝记不得前两日的事了,只在乎自己的玩乐,小心提点了两句:“圣人,前两日就有大觉寺的和尚曾预言,十二日这天的申时七县的雨就会停,如今看来,竟是分毫不差。”
对啊,皇帝当时没留神听,现在殿中监这一提才想起来了,大觉寺真是神了。
“朕记得当年普广禅师已说过,大觉寺再无预言,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传朕令,嘉奖大觉寺禅师就是。”
比起一个下雨预言的应验,皇帝更关心自己的花鸟。
谁知道大觉寺显灵这一会,下一次又是多少年后呢。
大觉寺里
寂淳在听到雨停了时候,差点在传话的小沙弥面前忘记身为主持的稳重,想要蹦起来。
他收敛起脸上的激动,咳了一声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待禅房的门关上了,他捏住拳狠狠地捶了几下空气。
胸中大石落定,大觉寺将重新越成为明都香火最鼎盛之地,他也会拥有自己师父那般的声名,他怎么可能不痛快!
可公主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呢?
是了,是师父托梦,她真的没有骗人!只有神仙才能做到这个份上。
那接下来,找那位靖水神女的事也是真的了。
寂淳有了底气,就是见到皇帝,也能面不改色一脸高深地把这个预言继续说下去了。
消息在同一时间递进了公主府。
李持月没有半分意外,她起身说道:“走吧,去一趟大理寺。”
对外,皇帝已经准允了李持月调查闵徊刺杀王爷一事,虽然只是嘱咐她装装样子,李持月也不客气,拿着当令箭用,来大理寺再也没人拦着她。
李持月欣赏着指尖上秋祝给自己画的丹蔻,说道:“本宫让豫王当众与你请罪可好?”
让一国的王爷当众向他这么阶下囚道歉,她倒是敢想,闵徊也没有在意她能不能办到,忏悔有何用,他只要豫王的命。
“我何时能杀了他?”
李持月不喜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桀骜,道:“本宫就是要让你知道,只要本宫想,再不可能的事,本宫也要让它发生,你想报仇,就得事事都听本宫的,多走一步都不行。”
她收了和善,秀眉下一双眼睛不逊于宝剑的锋芒,“闵徊,好好看着豫王是怎么输的,你就知道为何要听本宫的话。”
闵徊与她对视良久,一字一顿:“那属下,候着公主的好消息。”
在持月公主的关照下,先头的伤势已经得了处理,每日饭食也未断过,似一头重新恢复了血性的豹子。
豫王自觉这件事已经在皇帝那解决了,是以不会对牢里的闵徊有什么动作,也不敢冒这个险,所以闵徊在这大理寺可说是无性命之虞。
见他态度软下,李持月也懒得再恫吓。
“别急,本宫第一件事已经办成了,不会等太久的。”她的时间不多,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巧的是,一出了大理寺的门,她等着的好消息就及时送上来了。
“豫王被与豫王妃拉去了大觉寺。”
李持月道:“正好,若是他不去大觉寺,本宫还得特意去碰他呢,去传话给寂淳,明日办一场法会。”
寂淳正在禅房中接待豫王夫妇。
豫王也不想这么急切地往这边凑,他是被自家王妃硬拉出来的。
但是没有办法,请旨摘去李静岸官职的是他,结果摘去头衔和守皇陵的事也被算到了他头上。
就算这是为了整个豫王府着想,但妻儿也恨上了他,王妃更是在李静岸被带去皇陵之后,在家中抹了好几天眼泪,扯着一定要他再去跟圣人求情,可豫王怎么肯。
若这孩儿一去不回,或是将来不能继承王府爵位,反屈居在其他侍妾所生的儿子之下,那王妃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
听闻了大觉寺寂淳禅师的奇事,她立刻就想来求见这位禅师,只为求问自己的儿子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
豫王见王妃摇摇欲坠、病急乱投医的样子,也不忍开口拒了她,只能跟着一块儿来了。
寂淳听着豫王妃的话,心底撇嘴。
他又不是学占卜的,普广禅师托梦也不会关心这种小事,她儿子有没有救只有圣人知道。
不过对面是宗室,话不能直说,寂淳只得将往日玄之又玄的空话拿出来敷衍。
他要来了李静岸的八字,问清了李静岸落难的缘由,豫王按住王妃不想让她说,但是王妃救儿心切,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话中颇有埋怨公主之意。
竟是得罪了持月公主。
惹谁不好啊,寂淳叹气,不用算都知道这王爷之子没救了。
他只随意扫了一眼八字,便说李静岸是否极泰来的运数,这几年正是蛰伏,不过就像这雨天终会过去,李静岸也会得见晴天……
末了,寂淳还说要为他供灯祈福,助这日子早日过去,能见谅于圣人。
豫王妃见活佛说自己的儿子还有希望,大感安慰,她也不顾自己的身份,一迭声地对寂淳千恩万谢。
况且活佛还愿意为静岸祈福,他都能求得天晴,自然也能求上苍救她儿子。
感念于心的王妃毫不手软地捐了相当丰厚的香油钱,寂淳嘴上说“王妃对佛门心意至诚。”心里嘴都笑歪了。
见王妃有了希望,终于不再是愁眉苦脸的,豫王也不心疼这么多的银钱了,既这位活佛禅师如此信誓旦旦,那总该和先前的预言一样,是极有把握的。
说了许久的话,天都快黑下来了,明都即将宵禁,豫王夫妇终于是要起身告辞了。
客人走了,小沙弥进了来,凑到寂淳耳边说了几句话。
寂淳心领神会,这位公主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
不知明日有什么事在等着豫王呢。
他吩咐道:“如今王府的马车还未动,你快步跑去告诉豫王和王妃,明日有讲经法会,请他们来。”
“是。”小沙弥快步跑出去了。
翌日,李持月再次驾临大觉寺,山门的热闹比往日更甚,到处都挤满了人,想要往寺中听讲经去。
大觉寺预言成真的消息一夕传颂开来,寂淳禅师成了再世活佛,人人都想瞻仰一下禅师,求得佛恩沐浴。
公主的舆车甫一出现,就引起了一阵骚动,即便百姓们见到公主鸾驾,让开了一条路来,舆车行进得也非常缓慢。
李持月轻撩车帘,望着人头攒动,共向大觉寺的盛景,还真以为是见到了当年普广禅师在世之时呢。
百姓们见公主的仪仗经过,边让路便七嘴八舌地咬耳朵:“公主王爷都来了,这件事看来圣人也知道了,咱们是不是马上也能看到皇帝的仪仗了?”
“昏话,圣人要是来,那前后跟着长串的兵,黄罗盖伞撑得密不透风,你过来看,和圣人的龙驾隔着十里远呢,啥也看不到。”
李持月听着一路的市井话,鸾驾终于进到寺中,她下舆车一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王府规制的马车,王妃对禅师果真殷勤,来得甚早。
天王殿前开阔的广场上,寂淳的讲经法会已经开始了,豫王夫妇坐在寂淳禅师讲经台侧边的小楼中,垂着帘幔。
今日来听讲经的还有不少明都权贵,但地位不及豫王,都在下边坐着。
不过他们夫妻二人听经,座椅却摆了三张,豫王有些奇怪。
很快他的疑惑就消除了。
“持月公主到。”
听见这一声,豫王的脸一下黑了下来,这祸害怎么来了?
听到公主驾临,寂淳禅师停了讲经,起身和众人一道给李持月见礼。
李持月望向那小楼,扬了扬手,解意高声道:“公主今日只是做信众来此听寂淳禅师讲经,诸位不必多礼。”
众人随即各自安坐,李持月上了小楼。
她到二楼的时候,不出意料地看到了豫王僵硬难看的脸,李持月早做好了准备,一见着豫王,脸比他的更臭,还有愤愤之色。
看在豫王眼里,就是她还在为皇兄在闵徊一事上偏心自己的事生气。
思及此,豫王面色好看了些,主动寒暄道:“三娘你来了。”
李持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看来寂淳禅师果真佛法精妙,竟让堂兄堂嫂也慕名而来。”
豫王妃被点到,回头看来,那眼睛像带着刀子,狠狠剜了她一眼。儿子如今的遭逢有李持月的一份“大功”,豫王妃怎么会给她好脸色。
李持月顺势挨着她坐下:“堂嫂看我,是有话说?”
“没,没有。”
她深知这公主看着性子好,却是个睚眦必报的,又得圣人偏宠,若一时气愤和她起冲突,讨不到半点好。
“那就好好听寂淳法师讲经吧,想来是受用无穷的,若是侄儿能听一听,想来也能好好陶冶性情,不至于胆大包天,连圣人口谕也不放在心上。”李持月笑眯眯往她痛脚上踩。
“你!”豫王妃猛地转向她,面容有几分扭曲。
李持月按住了她的手,压回椅臂上。
“说起来,前阵子淮安王妃寿辰,怎不见王妃去赴宴?”
王妃用力抽出手,说道:“偶感风寒,若是过给了寿星就不好了。”
“是吗,淮安王妃跟我可不是怎么说的。”
淮安王妃把自己的事告诉李持月了?豫王妃一下慌了起来,浑身血液几要沸腾。
不,不会的!淮安王妃是自己的手帕交,况且那日的事她也未看得真切,更也没有证据,何至于到处去说?
李持月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我一向与淮安王府往来甚好,侄媳什么话不与我说,说起来堂嫂今日一向笃信佛法,进来见着你,我倒不意外,前头堂嫂不是还和侄媳一道去了寺庙嘛……”
天虽无雨,豫王妃只觉惊雷震耳,她心虚地往豫王那边看了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而豫王因为懒得听二人说话,免得又被李持月惹恼,早把椅子拖得远了一些,李持月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不然听到这些,只怕她就要……
这个李持月到底想做什么!她捏紧了拳头,努力压下怒意。
“王妃,怎么了?”李持月一见她的反应,就知道那日淮安王妃说的是真的了。
真是不错,她对自己的计划更有把握了。
李持月握住了豫王妃的手,轻声问道:“怕堂兄知道?”
谁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和别人有染!
豫王妃咬定这个念头,自恃自己从没留什么尾巴,她扬起下巴,“你如此攀诬我,究竟想做什么?”
“当然是做好事,堂嫂心中是羡慕的吧,天天瞧着堂兄那老混蛋拥娇携美,自己却只能看着,别个死了郎君的妇人多好,爵位有自己亲儿子继承,堂嫂没了郎君掣肘,便可悄悄在府中养面首,日日相见……”
“我没有这么想过!”
李持月才不会听她狡辩,继续攻心:“我也心疼堂嫂的处境,两处相思何解,幸而侄媳还记得那男子容貌,我便着意寻了来。”
说完,她拍了拍手。
楼梯处,有脚步声传来。
豫王妃的手紧紧握住椅臂,她想回头,余光瞥见那身白色长袍时又赶紧收回,只怔怔瞪大了眼睛看向虚无,她不敢回头看他。
李持月把吴九郎找来了?
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豫王,她的正头夫君还在,若是露出一点异样,所有人都要没命!
察觉到人走到她身后了,豫王妃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从未有过的恐惧让豫王妃身子止不住发颤,叫嚣着要逃离这里。
李持月声调倒是轻松,“郎君,王妃好像出汗了,帮她擦一擦吧。”
身后人动了动,一张叠好的帕子刚刚碰到豫王妃的额角。
“你别碰我!”她尖叫着起身,把人推开。
豫王在此,她现在怎么可以让一个男子沾身!
人被她推得踉跄退了几步,根本不似往常那般健壮,豫王妃此时方看到来人的脸,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前人根本不是与她私会的吴九郎,而是一个身形娇小,穿着男装的侍女,她被李持月戏耍了!
豫王看了过来,眼神带着询问。
李持月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的心上人本宫很喜欢,你以为本宫还会将他还给你吗?早带回府去了。”
“李持月!你!”
豫王妃指着她的鼻子,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被气得眼圈通红。
李持月倒是无辜,她退后一步,垂下眉尾,瞧着分外无辜:“堂嫂,不是你说累吗,我只是想让你试试,看春信捏肩捏得好不好,你这是怎么了?”
豫王妃都气疯了,可她又什么话都不敢说,只能甩袖下了楼去,连经也不听了。
豫王听了李持月的话,料定她就是在欺凌自己的王妃,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李持月未免太嚣张,当他豫王府是什么!竟肆意践踏至此。
此时他若是不发作,就这么走了,那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出现在明都。
“李持月,你又在闹什么?”他拿出了王爷的威仪来。
李持月知道下面的人都看上来了,豫王才不能夹着尾巴走。
她嫌动静不够大,将案上的果盘端起,狠狠地掷到了地上去,瓜果滚了一地,寂淳禅师也不讲经了,看向小楼。
接连的声响和动静早让楼下众人更加在意小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持月恶人先告状:“本宫只是让侍女给堂嫂捏捏肩而已,她却出言辱没,这事你管不管?”
大庭广众之下,豫王非得讨这个公道不可:“李持月,王妃什么性子谁人不知,而且向来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你究竟要嚣张到什么时候?”
李持月就是要让豫王骂她的,不骂她还不乐意,她抱臂冷笑一声,说道:“哟,让你说对了,本宫就是爱欺负人,如何?”
“这可是寂淳禅师讲经的地方,你如此作为,践踏佛门清净,不怕佛祖降罪吗?”豫王扯去了大旗。
果然,下头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李持月却无所谓道:“本宫倒不在意,堂兄你不也是如此?若不是堂嫂为了自己被废的儿子来,你就在府中饮酒取乐了吧。”
“你……莫要出言污蔑本王,本王与王妃早便崇敬寂淳禅师佛法,先前便来过了。”
挨近小楼的人听得正清楚,又一个接一个往外传,人人都没有错过这个热闹。
“堂兄如此笃信佛法,怎么教出来的儿子如此不驯呢?”李持月又往人痛点上按。
豫王几要跳脚,寂淳禅师及时出来调停,他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慈悲自是不会怪罪世人,两位施主今日来听经,这份诚心已是足够了,贪嗔痴怒不过人之常情……”
他又要絮絮叨叨往下说,李持月皱眉,显然是不耐烦听。
豫王见她不喜,更要拿出教训后辈的态度,再激她一阵:“便是佛祖不会怪罪,如此刁舌也不成体统,也真是有损天家颜面!”
被教训的人油盐不进,无趣地一甩袖子,“堂兄既如此诚心,就留下继续听吧,本宫听不明白,还是先走一步了。”
见她吃了瘪,豫王心中开怀,遥遥冲禅师拱了拱手。
禅师却出口道:“公主暂且留步。”
“还有何事?”
“小僧想为七县百姓,或天下人,求豫王和公主一件事。”
什么事能牵扯到天下人?
豫王率先问:“禅师为的何事?”
寂淳禅师却未直说,反是面容无悲无喜,道:“小僧功德不够,只求得这两日的雨晴,明日,七县的雨还是会要下起来的……那时,便是洪水滔天。”
一席话让满座皆惊。
“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七县百姓被洪灾冲走吧!”
“要是禅师都没有办法,这天灾还有谁能救,櫆河堤坝不可能真的被冲塌吧!”
“雨应该不会再来了吧,这天儿这么晴朗,之前的雨该是都下尽了。”
“可是禅师之前预测得这么准,明天要是再中了……也就是洪水真的要!”
李持月适时抛出引子:“禅师所求之事,就是为救这洪水?”
寂淳念一声“善哉”,道:“小僧功德虽不够,但上苍怜悯世人,已在十七年前降生了一位靖水神女,此女生于明都,在家中行二,生得玉貌花颜,只要找到她,便可开坛祈福,到时,洪水自退。”
虽然寂淳已有“活佛”称号,还是有人觉得这说法太玄乎了,“若找到了此人,那洪水还是不停,怎么办呢?”
是啊,最早的时候,寂淳已经问过李持月了,“若真找到了人,雨不停,怎么办。”
李持月当时垂下了眼,说道:“再也找不到了,她已经被豫王赐死了。”
已经死了。
寂淳心下大定,面对问话,他大义凛然地说道:“若找到靖水神女仍旧无法退洪水,小僧愿以此身,投入櫆河水中。”
第22章
“若找到靖水神女仍旧无法退洪水, 小僧愿以此身,投入櫆河水中。”
寂淳此话有振聋发聩之功效,更是有人相信了寂淳的话, 更敬佩他心怀天下,愿意自我牺牲的慈悲心肠。
李持月面上毫不动容, 心里却在赞叹个不停,不愧是自己找的人, 这演技真是出挑。
看众人情绪都被挑起来了, 她无情地泼冷水:
“整个明都,年满十七花容月貌的女子多的是,你怎知道哪个是,本公主懒得找,若是寻个花容月貌的郎君倒是不错。”
能在讲经会上有一席之地的, 都是在京中有些体面的, 他们素知公主跋扈骄纵,但竟说出如此事不关己的话来, 实在是……太没有同情心了些。
但她是公主,没人敢说什么。
李持月却故意安排了人躲在其中, 说道:“你身为公主, 食邑万户,皆是百姓供用, 如今为了生民找一个人都不愿意,真是枉生帝王家!”
解意说完,捂着胡子悄悄跑走了。
他这话引起了共鸣,下边的人纷纷在说“对啊”“就是”, 虽然都压着小声,但声音还是传上了小楼。
见到李持月被指责, 豫王可就高兴了。
找一个女子罢了,他就是成全这一桩美事又有何不可,况且寂淳禅师还在为他儿子祈福呢。
他说道:“若禅师预言再次成真,这靖水神女,本王定会不辞辛劳,为七县黎民找到。”他说的预言再次成真才找,看来也是存了一份谨慎的。
见豫王主动应下,有了如此对比,人人赞叹,寂淳更是双手合十:“王爷高义!”
李持月半点不觉得挂不住脸,只是说道:“要在这茫茫人海里找一个人,那就祝豫王旗开得胜了。”
寂淳适时解围:“但愿是小僧占卜出错了,天下太平是最大的好事,找人之事也不必担忧,小僧算出了那女子的生辰八字,想找到必是不难的。”
说着他将一张写着那女子生辰八字的纸条拿出来,念出了那靖水神女的八字,也请各家若知道,能将事情告知。
而后将八字交予小沙弥,小沙弥小跑着上楼将字条呈给了豫王。
豫王将纸条略扫了一眼,收进袖中。
见到人已经上钩了,李持月也往回找补,说道:“先前本宫不得见七县雨停,没想到禅师又有预言,罢,若明日的预言也是真的,公主府也出一份力帮忙找人,那也无妨。”
她得盯紧了豫王,不让他到时候铤而走险,随便就拿人替了。
说完这些,李持月终于是走了。
舆车上,解意已经在等候,他当众怼了公主,虽是公主授意,仍有点不安,问道:“公主,如今要怎么做?”
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李持月已是胸有成竹。
她说道:“豫王已入彀中,豫王妃回府之后必会立刻派人去寻他相好,让人盯着,把那人找出来。”
原来,李持月根本不知道豫王妃的相好是谁,今日一局,不过是攻心为上再加引蛇出洞罢了。
知情领了命令,又问:“公主,这些事只怕避不开季青珣。”
“不必避开他,尽可让他知晓,先头去信与七县时招来的两个门客,已能确定就是他的人了。”
李持月也是在办这件事时,知道季青珣对公主府的渗透有多深,这让她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这两日之内,让李静岸出点事情,王妃心疼儿子,定会悄悄去探望,到时设法将她那个相好引过去,让李静岸看见……”
春信不明白怎么又扯到皇陵那边的事去了,问:“救左郎将与豫王之子也有关?”
“并无关系,”李持月摇头,“但与闵徊杀豫王有关。”
春信听着,仍然不知道这和闵徊有什么关系,“公主,奴婢真是弄不懂。”
“弄不懂吗,其实本宫也不懂……”李持月今日演完这一出,已是累极,说着说着就卧下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秋祝心疼地看着公主眼下的淡淡青色,公主思虑太多,
轻轻跟其他人招手,一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
第二日,七县果然又下起了雨。
寂淳禅师的第二次预言成真,整个明都都轰动,若是第一回 还有人怀疑,这次是真的不得不信了,大觉寺的住持真有上达天庭的本领!
看来七县也真如他所说,真的要有一场滔天的洪水。
于是,整个京城都在找的人寂淳大师所说的那个女子。
这一回皇帝也被预言惊动,连忙将寂淳禅师招入了宫中,另一头快马让人将疏散百姓的命令带到七县去。
这次换李持月蹲着豫王了,知道豫王进宫之后,她紧步就跟上了。
豫王进宫自然是为将功赎罪的,他昨夜睡前福至心灵,寂淳禅师将那寻找靖水神女的事交给他,岂不就是在给他机会吗?
做成了就是一件大功,到时为儿子求情也水到渠成了,原来寂淳禅师是在这儿暗示他呢,那香油钱花得真是值了。
豫王这就把自己说服了,于是今日一早他便进了宫来,为的就是把这份差事领过来,不让其他人沾手。
若是找到神女之后,请求她在圣人面前再多美言几句,那李静岸的世子之位说不定还能回来。
他越想越美,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皇帝正在接见寂淳禅师,听闻豫王求见,也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有些不大想见。
寂淳如今终于做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和天子对谈,出入宗室贵胄之地,不可谓不满足。
见皇帝不想见豫王,他才想起李持月的吩咐,状似不经意道:“豫王昨日在寺中为小僧解围,小僧心甚感念。”
一句话,让摇摆的皇帝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就让豫王过来吧。”
寂淳又是一声阿弥陀佛,做高僧之态。
豫王上得殿来,恭谨说道:“阿兄,臣弟昨日已开始在明都中寻靖水神女,担忧和皇兄派去的人起了乱子,平白扰了百姓又耽误了事,特来请示皇兄。”
他不是求差事,而是主动把这项差事捏在手里了,凭的就是昨日寂淳的一句“拜托”。
寂淳也在旁边帮腔:“没想到豫王对此事如此伤心,是小僧、和万民之幸。”
豫王连道:“不敢,都是为阿兄分忧罢了。”心中也更加信了寂淳果然是亲近他豫王府的。
见他如此积极,又是高僧嘱托,皇帝也就打消了让别人去寻的念头,说道:“此事关乎七县百姓,万不可找错了人。”
想了想,毕竟要翻遍明都,这件事只交给他一个王爷,皇帝不够放心,又说了一位金吾卫将领的名字,只说是不好用王府的人,此人可协助他寻人。
既还是以他领头,豫王哪里会有意见,只点头称是而已。
寂淳提点道:“只说是明都出生,此时究竟在不在明都,小僧尚看得不真切。”
“无论这神女有多难找,只要还会喘气,臣弟定当为阿兄找来。”豫王说完这句,就退了出去。
刚迈出大殿,就见着那国色无双的公主。
遮天的殿宇向外伸张着屋檐,金碧瓦当下雨水落成了珠帘,帘外是空远苍青的天空,水汽弥散成烟雾,李持月穿着一袭风信紫的襦裙,飞仙髻上金簪轻摇,当真如神女降世一般。
若不是见过那神女的八字,豫王都要疑心真的神女是不是受到感召自己出现了。
但这是李持月,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东西,豫王一回过神,只觉出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李持月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往这边走,朝野和百姓都在担忧着洪水,只有她,万事与己无关的样子,神色慵懒,不知又要往哪儿去找乐子。
他装没看到,快步就要离开,李持月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堂兄如此高兴,是得阿兄赏赐了?”
“不过是领了差事罢了,本王事务繁忙,就不与三娘闲叙了。”说罢大步要走。
“本宫知道是什么差事,”李持月后退一步不让他走,“本宫也会略尽绵薄之力找人的,堂兄要是怕本宫先找到,随便拉个人来就说是神女,被本宫抓出来的话,可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咯。”
李持月在他耳边半含警告地说道。
豫王被这话惊了一下,李持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他眼神惊疑不定,又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遭,也没觉得哪里有不对。
寂淳禅师能两次预言天时,非神仙不可得,寻靖水神女这件事也牵涉禅师,他更不可能骗自己,那李持月为何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这些话?
他看向李持月,那公主脸上赫然变作调笑之色。
她定是为昨日在大庭广众下落了面子的事来找自己麻烦,豫王终于想清楚了,正色道:“本王已经被圣人派了差事,三娘再插手此事,闹得百姓鸡飞狗跳,有失体统。”
她鼓着脸,似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拍着手道:“昨天才吓唬了堂嫂,今天又吓唬了你,你们夫妻啊,可真是……”
豫王见她真是在消遣自己,脸涨得通红,气得狠狠地把袖子一甩,大步走进了雨中,后面持伞的侍从赶都赶不上。
她手拢在唇边喊:“本宫说的是真的哦!”
笑着目送豫王走了,回头,李持月的面色就恢复了正经。
殿中,皇帝正在和寂淳请教岐黄长生之术,这个请教确实让寂淳有些猝不及防。
他先前准备好的关于七县洪灾的说辞半点没派上用场,如今洪灾的当口,皇帝却未多加关心,反而惦念长生,实在有些……昏聩。
而且他师父也从未教过什么长生术啊。
但要是让皇帝失望了,自己费尽辛苦得到的恩宠岂不是就要没了?
寂淳正在使劲想话术的时候,内侍进来传话:“持月公主求见。”
算是稍微解救了他一把,寂淳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二连三地有人求见,皇帝有些不大高兴了,但前次才气走了妹妹,他还是让人进来了。
“三娘,你怎么来了。”
李持月一来就跪下,说道:“三娘来跟阿兄请罪。”
妹妹这一跪,让皇帝想站起身来,“你有什么罪要请?”
“先前七县雨势连绵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会有洪水之事,便自作主张去信给了当地的县令,让他们早做准备,把住在低地的百姓迁走……”
李持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最后乖巧地说道:“阿兄,三娘自作主张,阿兄罚我吧。”
皇帝还以为她又闯了什么祸呢,现在一听,是好事啊,何罪之有。
他起身去把妹妹扶起来:“好了,你心怀黎民,又能想出如此良策,是百姓的福祉,哪有什么罪,朕也会派治水的官员过去,帮盯着这件事有没有办好,起来吧。”
李持月顺势就起来了,见到寂淳禅师,假作惊喜:“阿兄,你也听说寂淳禅师的本事了,昨天我还有点怀疑呢,现在真是不信都不行了。”
皇帝点点头:“是啊,多亏了寂淳禅师的预言,这场洪灾也能早做准备,真是大靖之幸事啊。”
寂淳谦道:“是上天怜悯苍生,托小僧之口告知圣人,小僧实不敢居功。”说罢偷递给李持月几个为难的眼色,求她解围。
李持月心领神会,问道:“阿兄刚刚在听禅师讲经吗,讲了些什么,我也要听。”
皇帝有些为难,道:“没什么,不过是讲些治洪之事……”寂淳在他背后及不可察地摇头。
李持月眯着眼睛,根本不信的样子,“阿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朕……问了些长生之术。”皇帝到底是说了。
李持月“切”了一声,不以为然:“阿兄,普广禅师都走了,你还请教他,找错人了吧?”
这话寂淳不敢挑明,只有李持月敢直说。
皇帝一想也是,从古至今哪个皇帝不想长生,他的母皇当初信重普广,两个人不还是岁数到了就没了吗,可见这一门并没有什么长生之术。
看来寂淳身为普广的弟子,只是继承了预言之能。
他给自己找补道:“朕也只是好奇,起兴一问,几句戏言,不必当真。”
寂淳也顺势承认:“先师未授长生之术,小僧到了年岁也是要去往西方世界的,让公主见笑了。”
三人心照不宣地越过了长生之术的事,真的就论起经文来。
走出殿外,寂淳长出了一口气。多亏李持月相助,他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此小劫。
他不禁慨叹,原见师父从前在帝王面前风轻云淡,自己要精进的地方还有很多。
李持月正要走,皇帝叫住了她:“三娘,今日怎么没讨赏?”
往常她就是字写得好看一点,都会央着他讨个好处,现在为七县百姓做了好事,皇帝本还担心自己要大出血,没想到她什么都没有求。
“即便救得百姓性命,之后更要赈济,兼加修堤坝,这些银子都得朝廷来出,我吃穿不愁的,再不必什么了。”
皇帝听她说着,肉一阵一阵的疼,确实,他实在不想往外掏这银子,唉……天灾害人啊,只盼找到神女,别让洪灾降世才好。
三娘不要赏赐,皇帝也欣慰道:“三娘长大了……”
不过只口头宽慰了一下,皇帝觉得有些单薄,想起她之前上表说要上官峤做自己的夫子,却被他否了,也是该弥补一下。
“你去看看良太妃吧,听闻她最近病了。”皇帝说道。
李持月听闻良太妃病了,也想去探望,便点头,往太昊宫较为偏远的悦春宫去了。
良太妃曾是李持月大兄的妃子,韦后的庶妹,也是她幼时的玩伴。
韦氏宫变之后,她因未参与宫变之事,甚至给李牧澜通风报信,宫变平息后她就成了太妃,迁居到了悦春宫里。
她也是在明都留下的最后的韦氏人。
因大兄过世,她又无儿女傍身,更不能随意出宫,只能困在宫墙中孤苦一生,难免郁结于心,身子就败落了下去,不过双十年华,脸上就有了细纹。
李持月送了一只漂亮的狸奴与她做伴,也常进宫与她说话,良太妃才好些。
一进悦春宫她就问:“太妃如何?”
侍女回道:“太妃今日在牡丹园中淋了几滴雨受了寒风,回来就一直卧床咳嗽,医正刚来看过,药已经在熬了,太妃如今在暖阁里。”
李持月转进了暖阁去,就见屋内笼上了炭火,大雨让天儿也冷了下来,她才没在屋子里冒汗。
良太妃盖着厚被子,听到脚步声睁眼看过来,“牵萝,你来啦。”
持月只是一个封号,她喊的是李持月的名字,李牵萝。
“去牡丹园怎么不把伞撑好?”李持月去探她的额头,一片滚烫,连眼皮都是肿肿的,看起来是刚哭过,“良若,怎么了,是谁欺负你?”
韦良若缓缓摇了一下头:“只是病了,难受而已。”
“生病还哭鼻子,你几岁呀?”李持月柔声臊她。
她转头问侍女:“医正怎么说?”
“医正说只是风寒而已,但娘娘素来心绪不佳,这病也就来势汹汹的,只怕要比寻常人多缠绵几日。”
李持月握住韦良玉的手,劝道:“万事你该自己想开些,若是这深宫真让你难熬至此,我作保,带你到公主府去。”
韦良玉却不想给她添麻烦,“我此生,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早点死了去见先帝也好。”她掐着帕子,眼泪从苍白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说的什么胡话,你还这么年轻呢,大好的春光该享受才是,我给你悄悄找个男宠好不好,阿兄不会说的……”
韦良玉被她逗笑了,“别说胡话。”
但紧接着,她的笑又散了去,“我心里一直有先帝,我想来世也能与他结缘……”
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从先帝过世之后,她就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当初告密到底对不对。
可是不说,皇后就会杀了先帝,说了,先帝还是没能活下来,自己的家族也被剿杀殆尽了,她是害死全族的罪人。
这么沉的负担一直担在她心上,韦良玉再也不可能心无挂碍地活着了。
李持月知她所想,却终究不知该如何让她释怀,只能叹了口气。
“我和你说说外边的事吧,这几天明都可是热闹呢……”李持月为她擦干眼泪,说起了大觉寺的“奇事”。
韦良玉静静听她说着,也终于不再想那些旧事了。
“太妃,药熬好了。”一位医女低头端了药进来。
韦良玉推推李持月的手:“你自回去吧,别让我过了病气给你。”
李持月说道:“我在外边和狸奴玩会儿,守着你喝了药再说,往日它都乖乖爬我膝头来,今天躲哪儿去了?”
韦良玉道:“正下着雨呢,狸奴不会往别处跑,怕是在偏殿中吧。”
“我去找找看,你好好喝药吧。”李持月说着往偏殿寻了去。
暖阁里,那专侍煎药的医女悄悄抬头,朝李持月偷望了一眼。
李持月果然在偏殿见到了那白毛狸奴的身影,但是狸奴不知在追什么,又往外殿去了。
韦良玉将狸奴养得很好,一身毛皮油光水滑的,李持月想念那手感,又追了出去,这里个暖阁隔了一座殿,门窗都开着,外头的风轻轻拂动殿内层层垂落到地的帐幔。
狸奴的影子投在帐幔后,让它无处藏身。
“躲哪里去了,我来抓你咯~”李持月说着扑了过去,自然是扑了个空。
帐幔背后的狸奴灵活地跳跃在桌案地毯之间,就是不到李持月的怀里去。
“小妖精,还想跑出我的手掌心。”她被挑得起了火,不逮到这只小狸奴狠狠吸一口绝不罢休。
“哪里怕!”李持月又往一块帐幔上扑,这回迎接她的不是狸奴也不是空气。
额头冷不防碰到了一个人的胸膛,李持月刹不住脚,整个人都扑到了那个人的怀里去,抬头看,竟是上官峤。
他似也镇住了,没想到公主就这么扑了过来。
“公主,您果真对臣心存不轨。”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好似又笃定又似失望。
第23章
“你做什么美梦呢!”李持月霍地站直, 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你来悦春宫做什么?”
人站远了,上官峤将手负在身后, 低眉说道:“圣人让臣过来寻公主,好好教导公主何为孔孟之道。”
他将“孔孟之道”四个字咬得很重, 不知是在提醒谁。
阿兄不是拒了她吗,怎么又让人过来了, 而且现在也不是什么讲学的时候。
李持月瞧着他面色不对, 上下打量一下这位清隽不俗的起居郎,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会是为今日之事,赏赐与她的面首吧?
“阿兄到底是在想什么,本宫当真只是要找位先生而已。”他们觉得自己是想借找夫子之名把上官峤圈成面首吗?
上官峤皱眉,自己和圣人都错会了她的意?
“公主府中能人辈出, 为何要寻来宫中?”还是他这个得罪过她的人。
公主府能人辈出?确实如此。
但李持月才不想和他解释, 只道:“本宫那日已说过,不想要你了, 你走吧。”
“那公主一开始又是为何想要臣?”他不知自己为何要问。
自然是因为本宫能肯定你既不是季青珣也不是太子的人,李持月看了他一眼, 他不走她走。
上官峤换了一个问法:“既然公主当真要请先生, 臣斗胆问,公主想学些什么?”
李持月回头:“本宫不须学什么孔孟之道, 只需将民生百态,大靖万里河山的奇事都说来即可,起居郎知道这些吗?”
不巧,他还当真知道。
上官峤道:“从西北到东南, 臣自小跟着……总之,公主想知道哪处民生, 臣知无不言。”
这倒出乎了李持月的意料,她以为读书人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不过先前在大觉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确实能感觉到说的不是大话。
但她就是不想先让步:“你们读书人心气这么高?要你,你不高兴,不要,你还是不高兴。”
李持月戳戳他的心口,揶揄他:“究竟让本宫如何,才能不得罪起居郎呢?”
上官峤低头看着心口那只柔巧的手,当真不知她有几副面孔,骑马时英姿飒爽、戏弄他时调皮顽劣得像个孩童,偶尔又这般,故作潋滟风情,与他靠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不如臣与公主再说说七县之事吧。”他将心口的手移开,眼眸静若天池水,只剩耳朵还染着些赧色。
李持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好啊。”
她进屋与韦良玉说了一声。
雨下得越来越大,二人索性没有走远,而是便捡了间待客的偏殿说话。
“京畿道临近櫆河大堤的七县,一直是水患丛生之地,却也是少有的土地肥沃之地,远离櫆河岸的土地多山,不宜耕种,那处百姓便只能世代守着櫆河,不能离去……”
殿中只有上官峤从容沉静的声音,李持月认真听着,明白他确实是她想找的那种夫子。
上官峤会是个好官,也会是个好夫子,他讲话笃定稳重,却能把一个个小故事讲得引人入胜,活灵活现。
不似寂淳的高深无聊,让李持月听过就忘,觉得言之无物。
上官峤的故事简单,却意蕴悠长,让她细细品味出蕴含在其中的寻常人家的酸甜苦辣,带着无尽的禅意,还有人情味。
她忽然知道母皇为何喜欢听普广禅师,她要通过禅师的眼睛,去看这大靖的子民,究竟过得好不好。
从上官峤的话中,她好似真的看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费尽唾沫、舌灿莲花地努力把自己货物卖出去的商贩,走街串巷、靠一双眼睛一张嘴给人传消息挣钱的三教九流……
李持月枕在臂上,叹道:“二十四节气对农民竟然如此重要,本宫以前只当节日来过,春分看桃花吃鳜鱼,冬至祭天吃扁食……”
见她当真听进去了,上官峤眼中露出欣慰。
权贵们是握着这个国家命脉,与百姓能否安居乐业息息相关的人,可他们也是最远在云端的人,不知民间疾苦,即便日日受百姓供养、从再繁华的长街经过,目光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万卷书不及万里路,公主不须走多远,只要出了宫门,出了公主府,就能看到这天下百姓都是如何讨生活的。”上官峤说道。
她不假思索地答:“好啊,老师说去哪儿好?”
李持月早放下了和他的那点小芥蒂,拿出了礼贤下士的样子。
这是在邀他出游?
上官峤说道:“公主还是自己去吧。”
“老师是怕别人见着,觉得本宫与老师有私?也是,若你多两撇花白的胡子,也就没人会误会了。”李持月未见被拒绝的失落。
她喊他老师,便是接纳了他。
上官峤该是欣喜与她有了师生之谊,却不知为何心中生不出开怀的情绪来。
“公主若是府中当真有面首,臣与公主同游,确实会生误会。”他说道。
那只狸奴不知何时又重新跑了出来,乖乖卧在李持月腿上,“喵喵”地叫,李持月不再说话,摸着狸奴的后颈。
她府上的男宠,还真是一言难尽。
上官峤等不来她的否认,也就知道了她确实在府中养了面首,舌尖带着一丝吞下野葡萄后的涩味。
也不知那是什么样的人,会得她欢心。
二人思绪各自飞远,一时无话。
秋祝说道:“公主,外头的雨停了。”
“本宫也该走了,老师留步。”
“臣恭送公主。”
李持月微点了点头,抱着狸奴要去与韦良玉道别。
“公主。”他忽然喊住她。
李持月回头,上官峤顿了顿,说道:“公主若想出游,可否为臣带两撇花白的胡子过来?”
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脑袋轻歪着和狸奴挨靠在一块儿,“老师有令,弟子服其劳。”
说罢转身离去,风信色的裙尾消失在暖阁中,上官峤指尖微动,想要那捻动绕在腕间的佛珠,却反应过来已经他已经许久不戴了。
“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他闭目默念佛经。
真正的夏汛果然来了,雨下得比停得多,京畿道的几条河水位不断地上涨,櫆河水的气势也更加惊人,一封封急报送进了明都。
所有的事情都和前世一样。
庆幸的是,寂淳说出的预言已经让人信服,她强令各县转移百姓的事也已经在办着了,怎么劝解百姓是乡绅们该做的,她只等着这些人给自己交代便好。
前世大堤溃决在夜半,多少百姓在梦乡里丢了性命,至少这辈子,她阻止了这种惨剧发生,不过那些房屋禾苗也确实救不回来了。
治水之事从大禹时就开始了,几千年来凝聚了无数先人的智慧,她即便重活一世,懂得不比别人多。
李持月依着几案沿,望着檐下连绵不歇的雨线,心道:“往后若我做了恶事,看在这一次的份上,能不能减些罪过?”
上官峤见她望着雨丝怔怔出神,说道:“皇宫地处明都高地,雨水不会淹到这儿的,不过东市那头的雨已经淹到小腿了。”
这几日,持月公主进宫频繁,大家都知道是为的什么。
圣人给持月公主找了一位先生,还是那惊才绝艳的起居郎,实在不能不让人想歪,谁都不觉得公主是真心想学什么孔孟诗书,定是贪慕那起居郎的好颜色。
便是并未一同出游,上官峤在外人眼中也差不多坐实了与持月公主相好的身份。
但二人只各安其事,并未将这些流言放在心上,二人说是师徒,倒更像是闲谈的友人,愈发熟稔起来。
李持月道:“如今比起治水,安置灾民来得更急迫些吧。”
因为在洪灾之前就让人转移了,是以百姓们的粮食没有被冲走,还能带去高地,这倒是能顶几日,田地冲毁了朝廷也可减免来年的赋税,但是之后,还有来年的口粮都是问题。
但她探过皇帝口风,他似乎还在指着当地的常平仓解决此事,也下了旨意从别处调粮,就是不谈拨款重修房屋等事。
上官峤点头:“此事若不及早解决,等洪水退去,来年粮价飞升,百姓家中又无存粮,只怕要买地买女来糊口了,那也是一场场惨剧。”
李持月心知阿兄舍不得攥在手里的银子,但她先前已经越俎代庖,若是这次再出面出银子,就太过明显了。
那这银子该找谁要呢?李持月的眼珠子转了几圈,突然想到了李牧澜,他在山南道贪了这么多,即将大祸临头,这些银子也别想揣到兜里去了吧。
损太子而肥七县……李持月勾起了唇角。
上官峤见她一肚子坏水的样子,不知道谁要倒霉了,便轻敲着她的额角,“想什么呢?”
李持月捂住头,埋怨地瞪了他一眼,道:“没什么事,你想出宫走走吗?瞧瞧东市那边怎么样了。”
说着,她当真拿出了两撇花白的胡子,在脸上比画。
二人会心一笑,上官峤点了头。
李持月并不打算带着仪仗去东市,她的舆车中常年背着圆领袍,便让上官峤稍候,自己换了衣裳便与他骑马出皇城。
但是一登上舆车,就看到了一个人影,她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被扯了进去,将喊出声的嘴也被人捂住了。
被按倒在了卧椅上,李持月方才看清了人。
季青珣!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见到我不高兴?”
季青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眉头好似挂霜。
一句话出口,若极寒的冰川,又像裹着奔腾的岩浆。
李持月觉得他的脸上简直如乌云压城一般,连带着她的心脏也莫名跟着扑通扑通地跳。
季青珣不是最少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吗,怎么这么快?
季青珣将这人的慌乱当成了心虚,胸膛鼓噪,巨大的火气几乎冲上了太阳穴,偏偏话问得又低又慢:“外面传的究竟……是真是假?”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季青珣才松开了手。
“你回来了,山南道那边怎么办?”她还打算掏太子的银子呢。
季青珣被她气笑了,他在得了消息之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乘了快马回来了。
一路上他不停地在给她找理由找借口,结果一见面她就问山南道的事,看来是一点都不在乎两个人的关系。
“你当真关心山南道之事?”
“自然。”
“洛无疾、闵徊、上官峤……”他压着眉一个个念出名字,浅碧的瞳仁转为暗色,比正窥伺着猎物的蛇瞳还森冷危险,“阿萝,你如此忙碌,怎么会有心思想着山南道呢?”
不怪季青珣如此大的反应。
李持月此前并未收用过什么面首,连传闻也没有。
他们之间从未横亘过任何人,忽然遇到之前未应付过的事,他的阵脚便乱了。
两个人年幼相伴,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从来都是要他承诺,忧心他有别人的那个,现在才不过一个月,他们不久前才有了肌肤之亲,阿萝怎么可能接受他人?
可所有人都这么说,这个上官峤是皇帝赐给公主面首,持月公主还日日进宫相伴,两个人究竟在一块儿做了什么,他甚至不敢提前派人细查!
李牵萝今日必须给他一个与上官峤之间清清白白的回答。
他眼神越发晦暗。
否则他就要了上官峤那厮的狗命,再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地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
李持月不懂他在说什么,那这人通身危险的气息是明晃晃的。
他难道是发现了自己已经识破了他的伪装?她心底根本不信季青珣会为了自己的一点事就跑回来。
季青珣为了帝位可是不择手段,他也会为了这些情爱嫉妒之事耽误正事,还是演的呢?
久等不到答案,让一向冷静的季青珣有些心焦。
他冷肃着脸,却藏不住底下迫不及待地质问:“阿萝,是你先说的,此生已经许与我了,怎么,我才去了不到一个月,你就迫不及待要琵琶别抱了?”
琵琶别抱……哦,李持月恍然大悟,又觉得不可能,真的就为这点事,值得他从山南道跑回来了?
“迫不及待什么?上官老师吗?”她细问。
上官老师……
当真是亲热,这个称呼究竟是她尊师重教呢,还是两个人之间的情调?
听见她念出这个名字,季青珣他握在她肩头的手不断收紧。李持月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用力想把他钳制自己的手扯开。
见她就是不肯说,季青珣已经疯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在宫殿中,和别的男人滚在一起的场面。
“你想让他怎么死?”他从齿间逼出这一句。
季青珣绝不能容忍她真的和别的男人做了他们之间的事。
感觉到他真切的杀意,李持月抖了一下。
她逃避似的闭上眼睛,就想到了李静岸和那个门客的下场,要是真顺势说上官峤就是她的面首,或许会气到季青珣,只怕也会要害了上官峤的性命。
她只能说实话:“我只是听上官峤讲学罢了,他当真是阿兄派的夫子。”
季青珣根本没有这么好骗:“你为了他的命在撒谎,是也不是?”
“若有怀疑,往后你便跟我一块儿进宫见他,我就是受他提点,才想了办法转移七县的百姓。”
这句话一出,他总算有些松动了。
“当真?”
李持月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明日你只扮作随从一道进宫,看看见到他之后,他会不会碰我一下。”
季青珣仍有疑虑:“那你方才在犹豫些什么?”
“我在想,什么事犯得着你这么生气,你没事念这几个人的名字干什么。”
她就是问心无愧,才不明白他的话吗?季青珣胸膛的起伏总算平缓下来,他坐直了身子,拉了李持月起身。
“那他现在跟出来做什么?”
李持月揉了揉肩,季青珣见了,接过她的手帮忙轻揉。
她挪开肩不让他碰,才说道:“先头才说完洪灾的事,就想一道去见见民生。”
阿萝关心起民间疾苦来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现在我回来了,我陪你一起去?”他轻按着李持月的肩,感受着手掌下久违的柔软,脸上也难得地浮现了点不好意思。
“你一回来就发疯,我不乐意跟你去。”李持月推开他的手。
季青珣却自作主张,带着歉意吻了吻她的眉心:“是我错了,那我们就回府,回去细说。”
说罢也不等李持月同意,他起身去掀开了车帷。
知情根本没想到季青珣竟然藏在车中,秋祝和解意也互相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知情探身往里看,公主正在车中坐着,瞧着无恙。
上官峤见车帷掀开了,看了过去。
本以为是李持月换好衣裳了,却没想到出现在一位身姿颀长的胡服青年。
不知是长路久奔还是因为什么,一缕未束好的发丝垂落在眉上,让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多了几分邪气,浅碧色的一双眼睛,显然是有胡人血统,此时正直直看向他,有些不善。
几乎是第一时间,上官峤就能肯定,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持月公主的面首。
当真是世无其二的好样貌,怪不得李持月会筑金屋以藏之。
“在下今日方回明都,公主垂爱,要与在下一道回府,起居郎,少陪了。”
青年语调平正清雅,眼神却满是桀骜,那通身凌厉的气质直如开刃的利剑,让人只想避其锋芒。
接触到季青珣不善的眼神,上官峤后知后觉,他似乎把自己当成了敌人。
没想到李持月喜欢的是这样的人,若府中不是只这一个,该是怎样一番鸡飞狗跳?
上官峤袖中的手又寻不到他的佛珠了,他面上一派平和,只是点了点头就干脆地走了。
季青珣看着那起居郎不紧不慢的步子,看来二人当真没有什么。
他转头回到车中。
秋祝迟疑了一下,吩咐车夫:“启程回府吧。”
路上,马车传出一些碰撞的动静。
知情在季青珣一出现的时候就绷着精神,知道他是乘了快马回来的,又想起这几日传闻,便有些忧心公主安危,登上了舆车去想要护卫着公主。
然而车帷掀开,只见得季青珣背对着车门。
而持月公主,被他一手捞在怀里,但外边的披衫已经剥去,只剩下了裹身的一条绫裙,整个人被季青珣挡住了大半,但仍可见玉腻的一片肩膀。
两个人正辗转亲吻着,公主眼尾潮湿,口脂红乱,一双眼睛惊讶看向他。
察觉有人上来了,季青珣回头,眼中迷离散去,化作戾气,一脚将知情踹了下去:“滚下去!”
知情未回过神来就被踹下了舆车,形容狼狈,可便是滚下了车,也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从前也是知道公主与这面首的关系,但今日真的见到,感受又不一样。
在知情的记忆里,公主历来是高高在上,没有人配得上与她并立,何时会像现在这样,卧在某个人怀里,柔弱不可依,任那人予取予求的样子……
即使他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公主和季青珣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知情闭上了眼睛,按住突跳的心口。
可现在公主分明是不愿的……
但她尚在忍辱负重,连呼救都未肯,知情又怎么能上去阻止季青珣。
马车里,压倒性的亲密因为一次意外打断了。
“为什么知情会上来,他防着我吗?”季青珣指尖按上她软烫的唇,目光缱绻。
知情是阿萝的人,知情防备着他,不就是阿萝在防备他。
难道他已经不值得信任了吗?
李持月终于喘了口气,脑子昏蒙蒙的,脑袋耷在他的肩上,双目无神地说道:“不是你刚刚面目凶狠,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太过分了吗?”
这倒是。
季青珣消去那点疑虑,他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呢。
回到公主府,李持月就打发他沐浴更衣去了,季青珣一路风尘仆仆,又抱着她这么久,李持月也要去洗干净。
汤池里,李持月兀自陷入沉思。
她知道季青珣这么赶着回来大部分原因是自己,但除此之外,只怕自己在京中的诸多异样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待会是免不了一番盘问的,她要先下手为强。
第24章
芙蓉厅了, 晚膳已上齐备,季青珣在等着。
李持月姗姗来迟,看也不看他, 径直坐下吃饭,季青珣夹过来的菜也拨到一边去。
季青珣看出了她在闹脾气, 但尚用着饭,有什么事稍后再说也可, 况他为了赶回明都, 连日未曾进食,腹中正是空空。
虽有暗潮,但二人都相安无事地吃着饭。
主子不说话,伺候的人也不会发出一点动静,厅中虽站满了人, 但一室寂静, 只有碗筷不是轻碰的声响。
一刻钟后,李持月就停了筷子, 季青珣也放下碗,侍从们端过来茶水漱口。
等撤了膳人都出去了, 李持月抱着手臂, 慢悠悠说道:“让本宫想想,有人一回来, 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说本宫水性杨花,对吧?”
季青珣心知是自己反应过分,失了对公主应有的礼数, 阿萝算是遭了一回无妄之灾。
从前她何曾被这样的对待过。
季青珣起身,恭敬作揖:“我给公主赔罪, 要打要罚任凭公主。”
“本宫倒想打,”李持月心道我还想杀了你,“但是你科考在即,真打得下不来了地,倒耽误事。”
见她嘴硬心软的样子,季青珣绷着神色也松缓下来,看来是好哄的气。
虽公主不计较了,但他到底有错,之后还是要去受几板子的。
紧接着,李持月又把那老生常谈的话拿出来谈:“阿兄又在提让我招驸马的事了,十一郎,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倒是真的,李持月的年岁已经不小了,昨日皇帝甚至给她列了一个名单,让她从里面挑一个,便是不认识的,也可招来明都相看相看。
她甚至念出了几个名字,暗自玩味地去瞅季青珣的表情。
季青珣并未看她,这一回也没有说“你再等等我”之类的话。
他其实极不喜欢说这些话,只有无能的人才会让自己的女人独自承担那些压力。
可他又知道,现在自己和公主的身份地位是弥天的差距,不说这句,他还能说什么呢?
年幼时,阿萝第一次脸红,就是开玩笑似地说要招他做自己的驸马,那时季青珣嘴上答应,实则一笑置之。
可从什么开始,他便当真了呢?
两个人想府中相互陪伴、相互扶持,他也默认了阿萝就是他的人,也不会再有别人。
可阿萝年纪到了,整个明都都在盯着她的婚事,那些候选的名字里,却不可能有他。
也是为这,他才更加紧锣密鼓,将自己出仕、和李牧澜正式对上的计划提前。
他瞒着阿萝做了太多的事,既然她想让自己做她的驸马,那这个愿望总该尽力实现才好。
可这一回,季青珣没有再让她去拒绝,只问她:“阿萝从前一直说,要我做你的驸马,此心永志不改?”
这话问得李持月一噎,她迟疑地点头,“自然。”莫非季青珣现在就想让自己跟阿兄开口,招他为驸马?
没想到季青珣却笑,说道:“若当推拒不过,阿萝无妨先相看相看。”
她眼中浮现茫然,尚来不及说什么,就猛的被拉住了手。
季青珣话说得很慢,也很清楚,像是要刻在石头上一般凝重:“阿萝就选那国公府的世子吧,他是个病秧子,只要他死了,阿萝就能清静很久,放心,只是权宜之计,阿萝连见都不必见他。”
哦——她明白了。
季青珣是想让她担一个不祥的名声,让她好长长久久地被拿捏在他手里。
真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她自然不同意:“若为了你我的姻缘,而去戕害无辜之人,那……上苍不会怪罪吗?”
季青珣定定望着她,为她这突如其来的慈悲心肠而不解,“阿萝信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原先是不信,不过经了寂淳禅师的事,现在信了,”她似安抚,抽出手按在他手背上,“我想我们能问心无愧地,有一个好结局。”
对她而言,最好的结局当然是杀了他,独拥万里江山。
季青珣垂下眼睑,瞧不见是何情绪。
望着那只轻放在他手背的手,他反手握着,忽地抬头,“无妨,阿萝尽可应下,从相看到成亲总要个一年,到时我不会取国公世子的性命,他也会自己退婚的。”
这是又有坏主意了。
李持月已无法再拒,道:“若真推拒不过阿兄,我就照你说的做。”
见她同意了,季青珣未见多少欢喜,拉过她抱在怀里,沉默了许久。
花树灯烛将厅内照得如同白日,有风入户,带着两个拥紧的影子摇晃。
就在李持月以为今天的谈话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季青珣又开口了:“你设计豫王的计划确实精妙,不过,你怎么就敢笃定,寂淳预言的日子一定会下雨?”
季青珣比解意春信他们更早就猜出了李持月想做什么。
但是整个计划最让他想不通的是,李持月是怎么笃定七县降雨的时辰。
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关键所在,整个计划几乎是围绕这七县暴雨这件事设计的,但这偏偏又是最无法预测的事情。
“我信中不是说清楚了嘛,一开始还未去大觉寺之前,我从宫里出来,就听闻七县连日暴雨,可阿兄不放在心上,我担心真的有什么事,就随手去了一封信让县令先把百姓转移到高地上去。
去了大觉寺本来就是想串通寂淳禅师设计豫王的,没想到歪打正着,寂淳禅师先和我说了七县要停雨的事,我原是不信的,没想到是真的……接下来的事就自然而然了。
对了,那日正好遇见上官峤,我便问了转移百姓的事,也是得了他的提点,回来之后才找了许怀言等人另写了一份书信快马递出去。”
她这一通话下来,勉强是把事情都解释通了。
中心意思就一个,她不是为了豫王而弄出这个预言,而是知道了这个预言,才借此算计豫王。
“那阿萝原本是打算怎么设计豫王的呢?”
李持月简直要被他问得火起,幸而在沐浴的时候她就想好了借口。
她说得含糊:“原也是想借大觉寺预言的威名,把闵知柔的事情闹大,让豫王心中忌惮,主动承认闵徊没有刺杀他,若他不肯,我就用豫王妃逼他,告诉她自己有办法救李静岸,只要她坐证闵徊并未刺杀豫王。
没想到禅师见我是公主,才提前与我说了预言,让我襄助百姓,我就想到借此事发难。”
季青珣听完,很快又找出漏洞:“那为何这靖水神女的八字会和闵徊亲妹妹的八字一模一样?”
李持月心虚地挪开眼睛,“只有这个是假的,没有什么靖水神女,是我串通寂淳禅师捏造的,怕什么,又不会被拆穿。”
确实很大胆,也很有效。
不过一个有预言之能的禅师怎么会同意帮她撒这个弥天大谎呢?
季青珣历来不信神鬼之事,但这件事确实难以从谋算来解释。
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阿萝在其中的牵扯没有这么简单。
“阿萝如何买通了‘活佛’?”
“自然是我提前转移七县百姓的功德啊,而且禅师古道热肠,对豫王欺男霸女之举也甚为愤慨,而且……我答应把济芳坊要兴建的佛寺交由大觉寺派人治理。”
“济芳坊什么时候准备兴建佛寺了?”
“什么都让我来想,要你做什么?”李持月拍拍他的肩膀,“你能帮我糊弄他的,对吧?”
季青珣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女诸葛,你不是算无遗策的吗?”
“我都累死了,你都不知道,我为了引豫王上钩,真是殚精竭虑,晚上做梦都在演戏。”她连声抱怨。
李持月没有说假话,她步步谋算,耗费了不少心血,也明白这条路有多不好走。
往后只怕还要面对更多的事,对上李牧澜和季青珣,都要比现在艰难凶险得多,想想就觉得疲惫。
见她眉间当真有倦色,季青珣抬手帮她揉按太阳穴,问道:“怎的突然要强起来了,万事你同我说,我自会帮你解决的。”
李持月闭着眼睛由他伺候,懒得答话。
“十一郎,我是不如你聪明,但这次折腾起来,不是也很有成效吗,你服是不服?”她指尖挑起季青珣的下巴摇了摇。
“服,十一郎服气了,阿萝谋定千里,智计无双,当真令十一郎五体投地。”季青珣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
“不过为了救一个闵徊绕了这么大一圈,阿萝,这是为何?”
当初闵徊落难的时候,季青珣也想过去救,在顺势把他拉拢成自己的人,不过相比起再推一个人上去,救闵徊就显得有点吃力不讨好,他便没有去管。
没想到兜兜转转,阿萝会看上他。
“我想要他接任骁卫中郎将的位置,经此事后,这个人便能为我所用,而且借这一次把豫王扳倒,太子也被你牵绊住了,这下武备库要职就能落入我手中,如此一举三得,为何不救?”
她点着手指,算得精明。
豫王是太子的人,如此两方受难,谁都施救不及。
说起来季青珣设计李静岸违谕出府也帮了她不小的忙呢,原本扳倒豫王还有点难,如此天时地利,她再不下手就辜负上天让她重活一回了。
“为何这些你都未和我说?”这才是真正让季青珣在意的事。
她从进骁卫府开始就筹谋插手闵徊案,直至织就了这样一张大网,事后才与他说了部分,事先完全不同他商量,这是很不寻常的。
可李持月不会再答了,她冷了下来。
问到这儿,季青珣就该问够了。
把所有的事都解释通之后,李持月整个人轻松下来,神清气爽。
接下来,就要轮到她诘问季青珣了。
李持月起身,她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酒液从唇角滑落,一片润亮痕迹。
她擦了擦嘴角,笑道:“我不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季青珣一怔,怪异的氛围在二人之间弥漫。
“十一郎,我在京中不管做什么,你都能知道,所以不是我想瞒着你,是我知道,所有人都在替你盯着我,说与不说,有区别吗?”
季青珣那一刻心头闪过的念头是:她发觉了。
但他又希望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是我总担忧你一个人在京中谋划这些事,会留下太多的把柄……”
李持月淡漠说道:“十一郎,你不信我。”
他从未见阿萝对自己流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季青珣的话哽在喉间,无法再说下去。
而且她说的也是真的,季青珣知道,反驳只会显得可笑。
李持月继续说:“可你却要我信你,这是不公平的。”
她望向季青珣的眼神带着深切的失望,好似自己多年来错看了人,“十一郎,你话说得再好听,可还是觉得我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是一个办不好事的人。”
“不是——”
“如果不是,你不会从山南道回来就那般对我,今晚也不会问这么多,你该信我!就像我放心你在山南道一样。”
李持月说完,一眼都懒再看他,离开了芙蓉厅。
她盛怒离去,季青珣就坐着不动。
是他低估了阿萝,敢肖想那个位置,她就不是寻常的女子。
他到底只是一个谋士,即便是公主的枕边人,手也确实伸得太长了。
她只要想动脑子,就能比任何人都聪明,只要嗅到一点不对,就能顺藤摸瓜发现真相。
季青珣太想掌控住所有的事情,阿萝是最不能脱离他掌控的人。
越想抓紧,也让这只猫儿警觉、难受、想要挣脱,他是被嫉妒冲昏头了,原本应该不着痕迹的监视,在他接连失了分寸的问话中暴露,被阿萝将整件事都揭开了。
一朝公主如此受制于人,她心高气傲,大抵不能接受。
他该给公主赔罪。
—
李持月将季青珣派人监视自己的窗户纸捅开之后,痛快地回去睡觉了。
秋祝进来伺候李持月睡下,小声地跟她禀报:“公主,季郎君去领了三十杖,现在正跪在外面呢。”
李持月眨了眨眼睛,“真的?”
“公主你看。”秋祝悄悄将窗户打开一道缝。
庭院中果然跪着一人,外边游廊下的宫灯昏昏照见他的脸,不是季青珣还有谁。
不过这样子,真不像挨过三十杖的样子,李持月看了一眼,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立马在床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面色分外地虔诚。
秋祝还以为她是心疼季郎君,谁知李持月嘴里念念有词道:“佛祖保佑,我好歹救了些百姓,求求老天爷,今晚让天上下刀子吧!”
秋祝竟在念叨这种事,扑哧一笑,这都是什么呀,“公主究竟是求佛祖还是老天爷啊?”
“谁灵验求谁。”
“可要留外面的灯?”
“不必,全熄了吧。”她当什么也不知道。
老天当然不会下刀子,但雨是不会停的,季青珣跪在雨中,被雨水敲打了一夜,脊背如山也熬受不住,况且那三十杖是结结实实打下来的。
寻常人打完站都站不起来,他还要来这边跪着,可知伤势会如何恶化,本就一路未能合眼地跑回来,又挨了几十杖,再这样折腾,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果然,才一夜的功夫,季青珣的额头就滚烫了起来,汗湿了一层又一层,将脸上的血色全带走了,嘴唇苍白得吓人。
李持月其实一夜未能安睡,她自然乐见季青珣吃瘪,但两个人要彻底拆伙定然还不到时候,她不能表现得太绝情。
这次往山南道送去一封信,就是为了在李牧澜面前暴露季青珣此人,让太子杀了他。
到时,自己再凭个“孀妻”的身份,借着帮季青珣报仇的借口,慢慢把他的手收归己用,此计借刀杀人又不损自己的权势,可说是绝妙。
但现在看来,季青珣并没那么容易被杀,她只能再找机会了。
一想到明天要装作心疼地把人扶起来,她就踢被子。
听到外头雨声这么大,李持月还怀疑了一下他会不会熬不住跑了,又悄悄起身从窗户缝看了一眼,没承想就见他眼神炯炯地看来。
两个人窗里窗外,隔着雨帘凝固了身形。
大雨将季青珣淋打得落魄苍白,如一幅褪了颜色的水墨画。
李持月“啪——”地把门拍上了,无声骂了一句:“吓我一跳!”又钻回暖融融的被窝去了。
季青珣一直盯着李持月卧房的那片窗户,也看到了里面的人影晃动,显然心绪不宁,果不其然抓住了她偷看的一眼。
他现在看起来虽狼狈凄惨,心中却甘甜,笃定阿萝到底是狠不下心,虽然拉不下脸,但到底是在乎他的。
第二日天一亮,李持月爬起了身,没睡好但也躺不住了。
等洗漱过,从朱雀铜镜后的花窗往外望,季青珣还一动不动地跪着,腰板都没有矮下半寸。
这回李持月没法再装作看不见,起身迈出门去,走到他面前,状似揪心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
“阿萝,别气了……”
季青珣往日寒磬般的嗓音变得气若游丝,身子摇晃着,还要抬手去牵她的手。
李持月想让开又忍住,但季青珣也没有牵上她的手,反而是眼前一黑,如玉山倾颓,倒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怕之后传回他耳朵里,李持月也不好偷偷地补几脚,看着倒地的人,她只能说:“去宫里请医正。”
季青珣再睁眼,李持月正端着一碗药,慢慢地吹凉,自己身上的伤也包扎过了。
一睁眼就见到她守在身边,季青珣扯出浅笑来,阿萝到底对他不忍。
李持月瞪了他一眼,“你别以为我消气了,往后再这样,我就另找一个让我省心的。”
他眼神一凛,随即又软下眼眸,手搭在她的膝上:“我知你不会,你说过的话我都信。”
季青珣见她不答,推了推:“是不是?”
李持月忙稳住药碗,含恼瞧他:“是是是……起来喝药。”
她不是不想,是发觉暂时不行。
要是招进来的面首又像那门客一样没了,就暴殄天物了。
一场大吵在李持月的有心放过下,算是就这么含糊过去了。
季青珣很少生病,伤了也不会让李持月知道,从前多是他照顾她的小病小灾,也这么一口口地喂药,拉着她的手守在床边,轻声地给她讲话本,直到她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这位公主离开皇宫和父母,在公主府最孤单最脆弱的时候,都是季青珣陪伴过来的。
所以李持月才会如此信任、依赖他,那时她可能怀疑任何人,唯独不会怀疑季青珣,若是季青珣对她也是虚情假意,那李持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何人可以相信。
现实终究是给了她最深的一刀。
季青珣不知她为何走神,只见那一勺勺往唇边递来,药碗都空了也没见个停的。
“你在想什么?”他按住她的手。
李持月回过神,忙拿帕子给他擦干净,心不在焉地说道:“在想我生病的时候。”
“你若生病,府里真比天塌下来还厉害,”季青珣眼底温柔,“原本以为你喂药要洒我一身,现在看来竟也不错。”
“跟你学的。”她把药碗搁下,说道:“我想去一趟淳县,就这两日了,虽然堤坝在抢修,但看来是已经晚了。”
她想亲眼去看看,天灾有多可怕。
阿萝还能懂堤坝的事,季青珣问:“是那起居郎与你说的?”
“不然呢,都说了我真是跟他进学的,你非是不信。”
“我陪着你去,你若想找夫子,公主府中没有的就往外头去寻,”他想了想,“我亦可做你的夫子,你想学些什么?”
李持月只冷冷睇他,那眼神似在说:“你还是不信我。”
见她甩袖要走,季青珣将人拉住:“罢了,我不说了,你再陪我一会儿。”
他也不懒得去管伤口痛不痛,把人拉上床榻来,长手长腿地把李持月搂住,就是不给她动弹,李持月不爱睬他,可却受不了季青珣的一再撩拨。
她薄汗凝在额角:“你都这样了,还闹什么呀?”
他埋在李持月颈间闷笑,拿冒出的胡茬扎她,“那往后我们不闹脾气了,可好?”
“好啊。”
二人打闹一阵,又睡了一个午觉,再睁开眼,已经天擦黑了。
光阴虚掷,这一整天她什么正事也没有做。
第25章
季青珣坚持要和李持月一道去淳县。
然而夜半就有消息传到明都, 櫆河决堤了,水淹没了七县的田地,冲毁了房屋无数。
“洪水溃堤, 泛滥横流于七县。”
李持月听知情说完,有些怔怔, 随即问道:“百姓们都挪走了吗?”
知情道:“回公主,百姓们已经转移在高地上, 不过……还是免不了有些迟迟不愿走的, 但都是少数。”
“罢,本宫知道了,下去吧。”她闭上眼睛,久久不能成眠。
大抵是这一世插手利用了洪灾的事,才让她产生了与七县百姓息息相关的感觉, 真的听到櫆河决堤, 李持月的心沉甸甸的。
豫王府里一样有睡不着的人。
一扇八开竹石屏风隔开内外厅,豫王的影子从左边移到右边, 伴随的是摔砸咆哮之声。豫王妃在屏风后虽能坐定,但心情比豫王好不到哪去, 闭目掐着佛珠。
听到洪灾真的来了, 豫王哪里还能安睡,心焦得只一盏一盏地灌凉水, “人还没找到,这洪水就来了,本王不就成罪人了?”
门客们懦懦跪着,不敢搭话。
“你们!”他大步上前踹了一脚, “还有金吾卫那些废物,明明拿着八字, 怎么还能找不到人呢?”
手下忙回话:“王爷,整个明都都寻遍了,便是宗正寺……也找了,都没有,倒是找出一两个相和的十七岁女子,只是相貌寻常,寂淳禅师见过也说不是。”
豫王几乎要疯了,天下人都知道他领了这件差事,看上去这么简单的差事,他办不好,圣人怎么看他,天下人怎么看他?
接差事的时候他没想过失败,现在才后知后觉,自己若找不到人,那七县生民之灾岂不是要怨怪到他头上来……
豫王担不了这个骂名!他原是想救儿子的!
越想越火大。
一位门客战战兢兢说道:“会不会根本没有这个人?”
豫王咆哮道:“本王也想这么说,圣人信吗,百姓信吗?”
又一位说:“不若随意寻一名女子,就说她的八字与禅师给的一样。”
“寂淳不认呢?”而且李持月也一定会去查的……
该死!李持月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找不到,才会警告他这一句,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自己难道一开始就着了李持月的圈套?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寂淳禅师是真的活佛,他给的八字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但这个猜测跟往火堆里泼了油似的,豫王烧心地急。
要真是李持月算计了她,那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越想越觉得自己要大难临头了,豫王怒吼:“你们这群废物,都给我想一个对策出来!”
这边动静颇大,招得豫王妃终于走了:“你不就寝也不须这儿犯疯病。”她已经想到了对策。
豫王见她出来了,气得把茶盏朝门客砸出去:“你们都滚出去!”
人都快步退出去了,豫王继而颓然坐到椅子上,喃喃说道:“我怕不是被李持月给算计了。”
豫王妃见他如此,皱起了眉来,“李持月有什么本事做到这个地步,又干嘛要费心来害你?你不要这样疑神疑鬼的。”
“你不知道,我落了她的面子,她看我不顺眼。”
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李静岸和闵徊的事,李持月真是阴毒啊,为了一句堪比戏言的承诺,就能将自己的堂兄置于死地!
豫王妃见他一副脓包样,更是恨铁不成钢,既救不了儿子,还被李持月吓住了,真是没用。
那日讲经会之后,她回了府越想越觉得害怕,立刻派人悄去寻上了吴家,才知道吴七郎好端端地在家里,根本没有被掳到公主府去,她又被李持月糊弄了!
豫王妃又气,又不敢告诉豫王,现在听到豫王提起李持月,就觉得他是和自己一样,也被李持月给糊弄了。
王妃的话没有安慰到豫王半分,他一手抓着衣袍,一手直戳心口:“可这件事我到底是没有办好,现在河堤绝了,只怕人人都说是因为我没找到神女,没能及时祈福退水!”
王妃说道:“这也好办,你就说带金吾卫挨家去问,有百姓不肯将妻女八字相告,这其中肯说的,里面说谎者不知凡几,才致使王爷寻找神女无果,到时,你也就担一个办事不力的责难。”
豫王眉毛一展,对啊!
把这件事推到百姓身上,是他们不愿自家女儿抛头露面,刻意隐瞒了八字,结果被他偶然发现,之前查过的又要再仔细查一遍,自然就耽误了许多工夫。
神女没及时找到与他何干,一切都怪那些百姓!
豫王有了成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前思后想,越想越妙,起身搂着王妃往卧房去:“我得夫人,真一大幸事也。”
—
第二日,李持月仍然坐上了去淳县的马车,季青珣随行在侧。
一夜未得好眠,李持月在摇晃的马车里打瞌睡。
再睁眼,凉风一阵一阵地拂着脸,雨后闷热,季青珣帮她打着扇子,而自己不知何时枕在了他的腿上。
季青珣身子骨好,背上还有伤,脸上的血色却回来了,见她睁开了眼,笑问:“睡得可好?”笑意舒展而明净,令人恍惚。
李持月咕哝一声,点了点头。
“睡多了身上要没力气的。”他轻易就把人捞了起来,喂了一口茶。
路上无聊,李持月便问起山南道的事情。
她本以为季青珣回来得这么急,山南道的事情定是没办好,没想到他已经安排好了。
“你是说,太子真要大难临头了?”
“不错,山南道虽然没有洪灾,但连日的雨让山道被堵死了,太子虽对我有防备,却算不到天灾,才给了我机会提前去截了账册。”
季青珣隐去了李牧澜派人追杀他的事,不想让李持月担心,但哪有什么天灾相助,不过是恰好山石松动,他顺手为之罢了。
李持月只是觉得,下了这么多雨,山体滑崩也不奇怪,看来是天也在帮她。
“那账册查出问题了?”
“有。”
虽很隐蔽,但只要文书够多,和当地盐商、盐场的账册两相对比,季青珣就能查出里面的猫腻,事情不少,这也是他要亲自去的原因。
李持月道:“就算账册递到明都,我阿兄手里,他也会压下来的。”
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银子,皇帝不会让东窗事发。
“那就看是谁递的证据,”季青珣道,“为这账册,死了一个御史,另一个被太子的人堵截,但很快就要到明都了。”
到时候,公主府地牢里的人也会出来,指认太子采买江南女子之事,双箭齐发,端看李牧澜要捂哪一头。
果然和前世一般无二。
李持月袖子下的手用力掐着,她道:“东宫既有贪赃枉法之事,我公主府就没有这种把柄吗?”
季青珣没有隐瞒:“自然也有,但太子喜火中取栗,公主府不趟险水,难叫人立时发难,火势尚远,便能轻易割舍去。”
李持月叹道:“你本事大,我还有什么好忧心的呢。”
她说完不等季青珣再说,勾着他的脖子枕在他肩头,又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了,季青珣继续给她打扇子。
季青珣低头看她,即便是睡着,阿萝脸上也有不曾消散去的愁绪。
不过一个月未见,阿萝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变化是怎么来的呢?大抵是那位叫上官峤的起居郎吧。
那人短短一月,就让阿萝挂念起了百姓,开始想自己去筹谋事情,并发觉到他已有坐大的可能,此中影响不可谓不大。
即便没有儿女私情,此人也绝不可小觑。
不过既事情不可回寰,季青珣也不会后悔些什么,更不会对李持月的决定行动进行阻挠。
这样也好,他抬手将睡着的人唇边的发丝拨开,轻揉她柔软的耳垂,阿萝想做什么都好了,他也想瞧瞧她的聪明劲儿。
马车昼夜行了一日半,就到了淳县,他们已经不能到达真正的淳县了,马车沿着山道往高处走。
季青珣仰头看山壁,便知此处安全,不会被雨水冲塌。
远见一处开阔的平地出现了百姓们扎起的草棚,还有圈起的鸡鸭猪牛等,人和家禽家畜挤挤挨挨地住着,青壮都到堤上去了,留在平地上的是都是老弱妇孺。
李持月从车窗看去,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住在那儿的人形容都不大好,蓬乱脏污的脸和手脚,有些还有草鞋穿,大多都光着脚,腿大多细碌碌的。
原本绿油油的草地被踩成了烂泥地,周围的树被伐来搭了许多草棚,小女孩瘦瘦的胳膊抱着小娃娃,能走的小男孩看守着自家鸡鸭,有些胆气的妇人就吵着架,给自家圈地盘……
李持月从未认真看过这些穷苦人,现在只觉得他们像极了一颗种子,落到哪儿,就在哪儿努力地生根发芽。
见到有马车在山道上出现,百姓们放下手上的事,群鹿似的往这边张望,李持月放下了车帘。
“靖水神女?那是靖水神女来了?”有人问。
一人啐他:“洪水都把我的屋子田地淹了,她现在来有什么用啊!”
一时间,大家真以为靖水神女来了,都吵吵嚷嚷的,有些耸动起来。
这些虽然百姓捡回了一条命,但他们的半条命也丢在水里了,他们不会多感谢救命的人,只会恨那些没有帮自己保住那半条命的人。
“哼!要是她早点来,我们的田屋也不会保不住!”
“来年的口粮都在水里了,卖了田再熬一年,后年没田卖了,咱们都得为奴为婢去了!”
“就是啊!”
有认识那马车徽制的县丞,忙呵斥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不要命了,那是持月公主的仪仗,不许再看!”
百姓们面面相觑,来的竟是一位公主。
听乡绅们说,就是这位公主连夜派了命令,让他们挪到高地上来的,不然他们就得在梦里没命了。
原先还在骂的人忙下跪,山呼“公主千岁。”
李持月没有听到他们埋怨靖水神女的话,听说他们跪下了,隔帘子吩咐马上的解意:“让他们都起身吧。”
“是。”
马车似乎只是路过,并没有停留,往更高的地方去。
待车停了,季青珣扶着李持月下来,给她披上了斗篷,二人携着手往一小块伸出的空地上走。
高处罡风很大,将衣裙吹得飞扬,推着人远离危险的崖边。
这么高的地方吗……她有点迟疑地站定了脚。
看着脚下的路,李持月的头一阵阵发晕,前世她坠下去的地方,也有这么高吗?
那股失重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身体里,让她的脚腕使不上劲儿,另一只手攀住了季青珣的手臂。
发觉她的犹豫和陡然苍白的面色,季青珣问:“怎么……”
后面的话他顿住了,碧瞳带着惊疑不定的轻颤。
眼前不知为何,又出现了阿萝坠在雪地上的场面,她大概从什么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
季青珣竟能感觉到将这样的她抱在怀里的感觉,过于柔软的身子,骨头全碎了,怪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心脏紧缩,额头沁出了汗来。
又急急凝眸看向李持月,她还好好的,只是脸色仍旧苍白。
现在不是冬天,阿萝身上也不是那身衣裙,更没有身孕,那只是幻觉而已……
只是幻觉而已。
季青珣再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阿萝,你是在害怕吗?”
李持月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翻涌的情绪,勉强笑道:“嗯,此处没有围栏,我怕高……”
只是因为怕高?这也寻常,这儿确实很高。
季青珣稍松了一口气,安慰地攥紧她的手:“我就牵着你,咱们离远一些,就在这儿看吧。”
她好好在这儿呢,其他的事都是假的,何必去深想。
“嗯。”李持月略定了心神,抬眸远望,脚下一片汪洋尽收眼底,是她从没见过的……破败和可惜。
当真如知情说的一般无二,泛滥横流于七县,什么都浸在水里了。
百年的大榕树也只露了个树冠,稍高一点的地方,能看到黑瓦覆盖着的屋顶,像小小的胭脂盒子,在浅水处,许多黄泥垒的房子都被冲塌了,可想而知靠近的大坝的地方更难幸免。
这儿还能看到了櫆河大堤,确实溃了一个大口子,两边堤坝上有工匠来回,都是县里的青壮,远看着小小的,像蚂蚁一样忙碌。
洪水滔天,长风满袖,李持月目光邈远,忆起上官峤的话,似真看到了前世,洪水中漂浮的无数尸首,屋顶哭泣的婴儿,还有腐坏尸骨上乱飞的蝇虫……
那些被吞没的房屋,也不知道洪水退去,还有多少能住人,不过听上官峤说,若是及时发种子银,那些田地,应该还是能种上一茬晚稻的。
知道得越多,她越为自己往日的浅薄羞惭。
也算稍能明白上官峤说的那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什么意思了。
种粮的是百姓,纳税的是百姓,为大靖征战的是百姓的孩子,这些踩在泥地里的人,才是扛住整个江山的人。
可真的百姓有难的时候,朝廷却吝于拨银救灾,她的阿兄还在紧捂着国库。
季青珣亦不免叹息。
天灾不可预测,一旦发生便是毁天灭地之难,再诡谲的谋划在这样直白强势的摧折下都渺小不堪。
便是太平富足之年,这一场大洪下来,也让千万百姓一夜之间便能一无所有,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二人静立良久,季青珣见她眼中满目哀怜,问:“可是伤心了?”
李持月又笑:“我又不是纸糊的人,怎么就伤心了。”
季青珣拉着她转身回马车上去,将李持月吹凉的手揣在怀里,“你虽不是纸糊的,我却总是忍不住有些多余的小心,阿萝多担待吧。”
“十一郎,先前我们争吵,你伤心吗?”
“自然伤心,没吵过这么凶的,再不想吵了。”
“可知我的伤心,比你更甚千倍万倍,”李持月慢慢抚着他的脸。恨最浓烈,继而是悔,但伤心也不少,还有屈辱……
她慢慢说道:“你根本不会明白,你让我多伤心,十一郎,我多看重你啊……”
自己的怀疑真的让她如此伤心吗?
季青珣头一次觉得自己瞧不懂阿萝眼中的情绪,有什么事能让她坠下……!
什么在萌芽破土,让他深切不安,季青珣猛地将人抱紧,问道:“阿萝,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个反应……难道他也……
不可能,要是他也回来了,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李持月眼瞳微震,她不该将情绪如此外露。
但她很快就重新伪装好,不解地问:“事情,你说的是哪方面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季青珣只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奇奇怪怪的,”李持月捏了他的脸一把,推开人坐正了,指尖在他高挺的鼻子上点点,“你啊,是不是根本没有悔改,不想认错?”
见她认真望着自己,明亮的眼睛眨啊眨,季青珣道当真是自己精神不济,错把她的话意会成了别的。
握住她的手,他道:“不是。”
“走吧,我还要去见见淳县的乡绅呢。”
季青珣心绪渐平,藏起那份探究,转头吩咐外面赶车转道。
—
高处未淹的别院里,李持月坐在正堂上首。
七县凡是参与了转移百姓的乡绅都过来了,列坐两旁。
他们中也有当过官,见过世面的,行礼举止皆是得宜,李持月也不拿架子,对他们办好的事嘉奖感谢了一番。
一乡绅拱手道:“是我等要多谢公主慈悲,我等故土在此上千年也,血脉相连,是我们要感谢公主慈心指点,苦心劝导,才不至于让骨肉离散,家破人亡啊。”
其他人连连应是。
李持月问:“可有伤亡?”
“死了几十人,多是住在大堤边死活不肯走的,伤的人不及百数,住得远的听到声响也起来了,多是走夜路和堤上干活伤的,大夫都还应付得过来。”
七县只这些伤亡,李持月已经心满意足了。
之后她又问了其他各县百姓安置的地方,看起来是要一一巡视过去。
最后,她欣慰说道:“有劳各位耆老,匾额已请了圣人,也盼着秋闱能见到各家文韬武略的郎君。”
她知好处不能落下。
公主说出此言,那些乡绅们把心放回肚子里,多是“回报乡里,不敢受赏”之类的客套话。
李持月起身回到马车上,季青珣并未出现,而是在马车里等着她。
她开口便问:“我公主府还有多少白银能用?”
“朝廷不肯拨银子,我想找个由头支援一些种子粮。”
顺道她可以借机查一查公主府的账,看看自己多年的账房有没有背着自己,投到季青珣麾下去。
季青珣道:“种子银罢了,这自然是有,不过被人有银子,何须你自己出?”
“谁?”
“太子。”
他竟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李持月问:“你要给他翻身的机会?”
“太子树大根深,没有这么容易扳倒,这次山南道之事不过是为了打压他,让其无功有过,便不能沾手科举,隶属东宫的崇贤馆士子们下场就不能占优势,能多让寒门出头,阿萝,太子自小和崇贤馆伴读为伍,他天生就只能站在士族一边,而与之相对的寒门士子,这些人往后才是你手中的剑,该多多培养,
你先前不是说过要小心成少卿吗?让太子在七县找到的自救之机,成少卿就没有冒头的机会,说不得,他就要转投公主府了。”
季青珣……果然小觑不得,他是走一步算三步的人,李持月心惊不已,但也知道这话于她有用。
对此,她只能双掌一拍:“不用花我自己的银子,甚好。”
第26章
李持月回到明都后, 虽然银子不用花了,但帐还是要查的,美其名曰要做两手准备。
从立府就在账房先生眼神乌亮、麻利能干, 点着算盘啪啪地就开始跟公主说起了如今账面上的银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府上的账册、田庄、赋税……可说是数目庞杂, 但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甚至赚的银子还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
这也不是得来的贿赂, 而是季青珣经营有方罢了。
李持月不得不佩服季青珣, 日日为了算计别人殚精竭虑,竟还有这么多的精力,照顾到细枝末节的事上去。
季青珣丝毫不知公主在心里吐槽她,给她倒了一碗浆饮,道:“你若想挣太子一笔, 我到时让人去把市面上的种子买了, 再添价卖与他。”
他根本没有沾手公主府家财的想法,相反, 李持月有顾不到的地方,他都为其打理得妥当了。
李持月只觉得这人一肚子坏水, 将账册一丢, 看着冰碗里的荔枝,指了指自己的嘴。
季青珣长指将细鳞甲似的红皮利落剥掉, 核也去了,喂到她嘴里去,李持月咬一口,荔枝汁水甘甜得让人眯眼。
她问道:“京中对豫王的反应如何?”
季青珣道:“颇有微词, 不过我已让人造势,加之先前找人扰民, 他治下不严也生了些事,不久,豫王也要大祸临头。”
李持月满意地点头,季青珣此人若甘心做个臣属,她还真是万事无忧了。
可惜他太贪婪,宰相之荣都看不上。
—
却说豫王那头,知道李持月离了京,他迫不及待就要进宫甩锅去了。
守在紫宸殿外求见之时,皇帝尚在为洪灾的事焦头烂额,在殿外都能听到他对着朝官发脾气的声音。
他眼珠子左右转,思量待会要怎么装可怜,才能让皇帝明白,不是他不尽心,是那些刁钻的百姓不配合。
“王爷,公主知道您会进宫,离京前吩咐我给王爷递句话。”一位不起眼的小内侍捧着托盘站在他身边。!
李持月又算到了?
豫王看着那小内侍惊疑不定,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小内侍只办了自己的事,说道:“公主说,这靖水神女已远在天边,但曾经,近在王爷眼前。”
李持月知道靖水神女在哪里?那她为什么不说,那七县洪灾不就该怪到她身上去了吗?
豫王先是一喜,又是一怔,近在眼前,他沉声:“什么意思?”
小内侍低眉敛目,话却不客气:“王爷曾用她的命想博取贤名,现在怎么就忘了呢?”
哐当——真如铜磬在脑子一记敲响,真的豫王双耳皆聋,身子止不住地打摆。
那靖水神女就是……被他赐死的那个宠姬?
不可能!不能如此!
要真如此,他耽害七县的罪名就板上钉钉了。
人都已经死了,现知道那宠姬八字的不就她兄长,前左郎将闵徊一人?
想到此处豫王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李持月居然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就为了救一个闵徊……
就为了一句戏言去救闵徊,还把他这个堂兄逼到绝路来了?
这个疯子!
“王爷,王爷?”
豫王骤然回神,面色仓惶。
小内侍已经走了,殿中监正关切地看着他,“王爷?圣人让您进去呢。”
“啊?嗯……”豫王胡乱地点点头,迈进大殿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冠都歪了。
皇帝知道豫王求见的时候,心下冷哼,事情没有办好,来紫宸殿请罪倒是快。
若说明都百姓对豫王还只是微词,七县百姓是愤恨但鞭长莫及,皇帝则是实实在在地发火了。
这场灾情在他眼里简直就是豫王办事不力造就的。
连一个人都找不到,现在好了,他不但要免了七县的赋税,还要往外掏一大笔银子!皇帝怎能不怄火。
见他魂不守舍地进来,皇帝直接把卷轴掷他脚下。
豫王承天子之怒,只能扑通跪下。
“你当初死乞白赖地来求这差事,朕给你了,也拨了人给你,你呢,你是怎么办事的?”
皇帝这话,就是把七县的灾情和他扯上关系了。
豫王惶恐地将卷轴打开,才知上头是七县银钱损失的一个大概账册,昨夜才发的洪水,再多点时辰清点,只怕不止这账面上的数字,可不是香油钱比得了的。
他万不想背这个锅。
“阿兄,臣弟……”豫王磕头,刚想把是百姓不配合搜人的事说出来,又想到李持月刚刚托人递的话,嘴唇抖动个不停,“臣弟”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不耐烦了,“让你找一个人都找不到,话也说不清楚,这水淹七县的罪,你认是不认?”
他不能认,可要推到谁的身上去?皇帝吗,还是寂淳禅师?怎么推?
那一瞬间,豫王想把李持月算计他的事告诉皇帝,可是……他没有证据啊!
豫王简直被逼到悬崖边了,有苦说不出,眼泪被挤了出来。
皇帝一通火憋在心里,这始作俑者又放不出一个屁来,看在皇帝眼里,这就是心虚无能的表现。
他更生气,将案边一个铜炉砸过去,他叱道:“滚回去,你自己去跟七县百姓交代,你去跟天下人交代吧!”
豫王又磕了一个头,连滚带爬地出了紫宸殿。
—
李持月一回京就知道了这件事。
豫王闭门不出,却在她一回到明都立刻就发来了拜帖。
“十一郎,你觉得他想问我什么?”李持月午憩方醒,将拜帖看过,递给季青珣动脑子。
季青珣看过了,道:“他想求你放过他,作为交换,他也愿意放过闵徊,只要能让他在圣人面前把没找到神女的过错丢出去。”
“但我还想要是武备库的差事,他会放手吗?”
“那就会被他反客为主。”
李持月摇头:“那我懒是得见他了。”
坐了多日的马车,她骨头都松散了,被季青珣扶着下了马车,常嬷嬷候在门口,一旁的郑嬷嬷眼神闪烁,不知在看她还是季青珣。
李持月这阵子忙碌着豫王的事,懒得处置她,且再让这个人多活几日。
郑嬷嬷想抢先一步上前扶着公主,却扑了个空,李持月懒得看她一眼,去常嬷嬷那儿,抱着她手撒娇道:“嬷嬷,持月在外头都吃不好——”
常嬷嬷怜爱地摸摸李持月的脸,二人转身进府:“是瘦了些,公主想吃什么呀,老奴赶紧吩咐膳房去做。”
“我想吃嬷嬷做的单笼金乳酥,加些樱桃酱。”
“好,老奴去做,公主沐浴更衣完就能吃了。”
“不嘛——累了,不想换。”
“公主,外头的尘土不能久带着……”
主仆二人在前面且走且叙,郑嬷嬷求助似的看了季青珣一眼,季青珣看出来了李持月对郑嬷嬷的漠视,只道郑嬷嬷是自己办不好差事。
也好,这次去山南道见到了不少好苗子,正可以派进府来,换了韦家这个。
郑嬷嬷见主子都走了,没一个人注意到她,转头看空荡的大门内,有些茫然。
—
季青珣伤好得快,一到晚上,又在屋外求见。
秋祝进来传话,李持月从床榻上翻身而去,走到书案前,说道:“你去告诉他,本宫……”她扫视了一遍,将绣筐拿过来,“本宫有些事要忙,让他好好养伤,回去休息吧。”
秋祝出去了,又回来:“季郎君说,有正事要和公主说。”
正事……
“让他进来吧。”李持月将绣筐放在一边去。
季青珣一进来,就看到李持月从西厢的书案前走过来,身上穿的是准备就寝的绸衣,往常放在胡床上绣筐歪在书案一侧,跟许多卷轴躺在一块儿。
他心内了然,原本还怀疑李持月在瞒他什么,却原来是这种小事。
季青珣上前抱起她,往东厢卧榻走去,这人藏得太急,鞋子都没穿。
“你绣的什么,难道今年生辰就送我一张帕子不成?”
生辰?是……哦!
季青珣的生辰快到了,李持月都没有注意,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了,便问:“你是喜欢什么,前程似锦?”
季青珣压根不担心科举的事,说道:“只绣一个‘白头偕老’就好,最好是能制成香囊挂在我的蹀躞上。”
李持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嘶——肉麻得不行,“你想把本宫那点针线戴出去招摇,存心让别人来笑话本宫是不是?”
将怀中人轻放在枕席间,季青珣边解了外袍,边说:“也是,若让人知道你这脸该往哪放,那就帕子好了,香囊确实要费些功夫。”
他也知道李持月连针都不愿意拿,但只要愿意为他动手,多丑都不妨碍。
李持月略过他的“奚落”,抬腿挡住他要上榻的动作:“大胆,本宫今晚可没宣你侍寝。”
季青珣动作一顿,认真地说道:“阿萝,我们快两个月没有同寝了。”
小别胜新婚,先前情浓至此,他没想到李持月会抗拒他,这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见他不动,反而垂眸思索,李持月怕他深想出异样来,忙道:“同寝可以,但是咱们不能再……那般。”
“为何不做,你明日有事?”季青珣歪头等她解惑。
李持月眼珠子一转,往后退了退,说道:“都要相看驸马了,我总不好太过放浪形骸。”
这次她拒绝的借口竟是……对驸马的“良知”?
她这话的意思,是要为一个根本不会嫁、更不会成为驸马的陌生男人守贞?
这真真踩到了能让季青珣炸毛的雷区,他忍着冲上脑门的怒气,沉声道:“阿萝,过来。”
李持月压根不理,反而更加缩到床尾去了,一双眼睛逡巡到别处:“你先前说有正事,现在说罢。”
季青珣不答,声如寒铁,“你先告诉我,是我让你先答应皇帝相看驸马的事,你在闹脾气吗?”
李持月哪知道自己又会惹了他,这人脑子怎么时而好使,时而只想着这档子事,“没有……”她有些弱地应声。
“没有闹脾气,那就是真的是为驸马着想,那我算什么?”他面色真跟雪砌一般,倾身来问,“阿萝,我算什么?”
当然算乱臣贼子,李持月不甘示弱,也冷了眼:“你今夜和我发脾气,就是我没有让你进来,没有解了衣裳,像个伎女一样让你骑着?”
二人对视,眼中各自含怒。
季青珣压下眉来,“这就是公主不讲道理了,幼时我与你当马骑得还少吗,便是这床笫上,也不是不给你骑,怪你自己没本事……”
李持月原以为要和他吵,哪想到他会这么答,登时红透了脸,捂着扭头躲在床帐里,恼道:“我不和你说了!”
季青珣摇摇头,怪他心里只装着这么个能闹的,再难也只能挨着,便拍拍榻,“你乖觉些过来,谁道今日要和你做那事了。”
李持月从手缝里看出去,季青珣只盘坐在榻上,朝她张了手。
她想了想,季青珣好像只是解衣而已,没有说要做什么,是她先说不行,然后季青珣才问为什么不行……
勉强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李持月慢慢挪过去,依在他怀里了,“你要说什么正事?”
季青珣心满意足地收拢起手,抱着玉软花柔的美人儿靠在枕上,贴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你要搬出去?”李持月突地爬起来看他,眼睛瞪得溜圆。
季青珣道:“不错,秋闱即将开始,我不宜继续住在公主府。”
到时候有名姓的士子皆为人关注,季青珣也不免与士子们交游往来,他不想自己和公主的关系让人知道得太早,还是得搬出府去。
还有这种好事啊,李持月咬紧嘴唇不让自己笑,问道:“什么时候?”
看在季青珣眼里,她这个别扭的表情便是不舍,他的眼神也温柔下来,说道:“等洪灾过了,京畿道乡试要开始的时候。”
那也不远了,李持月抑制住嘴角的笑意,忙埋到他肩上藏住脸,说道:“那你可要好好进学,不能在考场上失了手啊。”
原本还觉得他回来又要束手束脚,没想到季青珣竟要离府,多是一件美事啊。
从之前给七县去令,和春信这几日的暗中观察,李持月已经记住了好几个忠于季青珣的人,若是季青珣再离府,到时要找出何人听命于他,更是简单。
见她如此依恋自己,季青珣垫着她的底儿把人往上抱了抱,“我好好进学,考了功名娶你,你在府中也要好好的,前头是我想岔了……”
“想岔了什么。”
“没什么,若圣人再让你选驸马,不必去应。”
就是这个未来夫婿这个名头,也没必要让出去。
又不让她答应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李持月阳奉阴违,口头只“嗯嗯”作声。
正事到这儿就说完了,他又在这床榻上躺得瓷实,李持月赶不走人,推推他:“熄灯就寝吧。”
季青珣松手去放下外间的帐幔,卧房里立即昏暗了下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蜡烛,显得如山一般,拢住了她的床帐。
人走了过来,掀开床帐的时候,她先盖了被子背对着他闭眼。
骁健的身子贴了上来,照旧拉她嵌在了怀里,执着得好似缺了她便不算完满。
李持月有心快快睡去,季青珣却要闹。
着意让她先开心起来,温热的唇先贴在耳下软吻,只亲得她小腿肚抽抽,又贴着李持月的唇线耐心地啜吻。
手描画着她的蜿蜒峦躯,极尽温柔耐心,李持月怎么扭身,都躲不开他温热的手掌。
“睡吧。”她嘟囔,又有点慌。
“就睡……”季青珣嗓音低沉魅丽,若啄的修长玉手若观音掐诀,已经按到那长得过于饱好的雪峦,不检点地推握。
峦上蔻珠艳艳,他张口,嗯的一声吃住,勾卷……
屋里寂静,原无一句人声,李持月轻呼一声,缩肩要背过去,却被锁了纤腰,哪里逃得。连珠帐下,绣被卷落不知去了何处。
这仗实在不好打,敌首已肆无忌惮在尝席开宴,啧滋不休。
季青珣在先前两个人胡天胡地乱来的时候就知道,阿萝更喜欢这种慢柔的触碰。
他现在几乎可以说是拿住了她的心脏,心跳在手里把玩,他的阿萝只剩下身不由己。
李持月也确实如此,困在绝对的力量差异下,这蛮人又跟糍粑一样粘上来,她几乎要淹没在季青珣的气息里,还在被勾着往不归处去。
二人耳鬓相凑,季青珣低头,又被她捧起脸不让。
他不快,继而让李持月眉头一跳,忙从阮泽间捉了他的手,又强调一遍:“真的该睡了。”
季青珣不悦,捏着她的下巴,借着月光左右看,明眸熠熠婉亮,可见有些心愉。
“为什么不让我要你?”季青珣已经好久没有跟她行房了。
他们才是互许了终身的,李牵萝绝不能记挂别人,还是以拒绝他的方式。
可他不知道的是,李持月有深仇在心,已经是死活都不想应他了。
季青珣这双眼睛已经在夜里更显出危险不驯来,那层皮书生谋士的皮被剥了,李持月的脸还被他捧着,是不能避而不答了。
“良……良太妃说,太容易得到就不珍惜了,我得治治你。”李持月觉得自己真是愈发精明,谎话张口就来,“现在看来,你真的……我的话一句不听,只顾自己!”
她强调:“我可是公主!”
这个借口倒让季青珣好接受很多了,面对她的指控,季青珣反省了一会儿,又怨:“你就为这句,治了我两个月?”
李持月拿出霸气来:“怎样?”
“不怎样,往后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不拿什么该死的驸马来敷衍我。”季青珣开怀不少,俯身低头又要去办正经事。
“都说了,你走开。”她堂堂一个公主,头一次命令这么不管用。
季青珣可不把她当公主,只当这是自己正经的女人,手搭上来:“可是阿萝,都下雨了……”
下雨?明都今夜并未下雨啊。
紧接着李持月察觉了,那手要劈山开道,明白他在说什么,李持月气恼得要命,抬脚踹他。
反被扯将开来,季青珣的长手顺势抟弄在室,李持月呼吸窒了一下,眼泪滑下一颗。
歹人还体贴说道:“阿萝,便是不弄,也让我帮帮你好不好?”说罢,又不客气地将指多添入里。
此人半点不把身上的伤当回事,李持月毫不客气地手肘撞他,拒道:“你身上有伤,咱们不闹了好不好?”又细声央他撤手。
季青珣哪里肯,“我的伤我说了算,阿萝乖,就好。”又是一贯的谎话。
“总这样你也不嫌腻吗……”
一句话让季青珣眼睛微眯,再不客气,抱着她翻身,一会儿她卧上边,一会儿埋被子里,总之阮泽间的手从未离开,还越快。
李持月咬牙切齿,恨他的话说得再认真,季青珣也不当回事。
另一面,他也不委屈自己,手把着自个儿的炙杵,就在那两轮软月儿间挥划,借些快慰,弄得那两弯月儿间润亮一片。
李持月终究熬不住,身绷成桥,继而又颓然卧下。
季青珣等她呼吸平缓,才在她耳边气息沉长地补了一句:“记住了,你要守贞,就只能为我守着。”
说完,又把人烫了一下。
他起身出去了,李持月撑起身,将他的枕头狠狠丢了出去,咬着手臂眼泪滚滚,却不能教人发觉,只能强抑下情绪。
一定要杀了季青珣,就算不能亲手杀了,也要在他尸体上捅几刀才能泄愤!
之后季青珣端来热水进来为她打理,李持月不理不睬。
收拾干净的人又抱了上来,叹了一口气,“阿萝,你要治我到什么时候?”
她在黑暗中笑得让人发冷,拍拍他的脸道:“小举子,等改日伤好了,本公主漏夜去幸你。”
这倒是有趣得很,季青珣被她说得火起,他闷笑着,贴着她的胸膛微微震动,“敝户若得公主驾临,必竭尽所能款待公主。”
这便是同意了,李持月勾他脖子低声道:“可别耽在温柔乡里,到时科举不中,堕了我公主府的名声。”然后冷不防被他咬了一下。
李持月用尽力气拧了他一下,这个人皮糙肉厚,半点不怕。
第27章
豫王躲在家里就想不面对民怨了, 李持月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他递了帖子,没等到李持月的登门,等来的却是七县的灾民。
他们穿着破衣烂衫, 头发蓬乱,有拄着棍子的有拿着破碗的, 小腿都麻秆一般细瘦,皲裂的光脚踩在豫王府门前的石板路上, 引起了来往百姓的注意。
老人鸡爪般的手黑黄, 颤颤指着王府朱漆的大门,“就是这个豫王,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其他灾民眼中迸出极强的愤怒,要不是有大门挡住,简直要进去活撕了人, “就是他不找神女, 害我七县遭此无妄之灾!”
“豫王还我家园!”
“豫王我家园!”
一个破碗砸到了大门上。
百姓们听懂了他们的身份来意,偷偷地交头接耳, 有善心的妇人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心酸地说:“唉, 真是作孽啊。”
“这是七县来的吧, 要是神女找到,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可怜人了。”
“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定豫王的罪。”
“他先头找人闹得民怨沸腾, 结果呢,这么大阵仗还是没有把人找到。”
“就是啊,金吾卫可不管宵禁,半夜砸门弄得鸡飞狗跳的, 还找了两轮呢,两轮!”
现在不说这些灾民, 就是明都的百姓,都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了。
原本寂淳和尚的预言就让明都百姓人人传颂,靖水神女更是因为豫王找寻闹出了震动整个明都的动静,街头巷尾都知道其大名,就算是七岁小儿都在走街串巷地编童谣。
现在洪灾已经将七县冲毁,照寂淳禅师的说法,只要找到这靖水神女,洪水自可退去。
禅师次次言中七县水情,已经是毋庸置疑的活神仙了,谁还会质疑这神女的,又要怎么去质疑?
活神仙都神算到这个地步,只要找到一个人就能避此大灾了,偏让豫王这个猪队友给搞砸了,失去一切灾民怎能不恨!
说一千道一万,天下人都知道七县本来有救,上万百姓本可以安居乐业,就因为豫王没有找到神女,现在堤毁人亡,百姓流离失所,这是弥天的大罪过,不该归咎到他头上吗?
灾民砸碗的声音惊动了门房,可从门缝了一瞧,竟然是一堆灾民,忙又关上了门。
明都贵人们的门房都是有眼力的,也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王爷为何闭门不出,府上丝竹不起,可见事情已经不好,现在灾民居然找上门来了,他一个小小门房不敢冒头,只能紧步去请豫王。
“你说什么!他们是怎么进城的?”豫王把帕子直接砸到水里,又溅了一脸的水。
捧着水盆的侍女被砸得摇晃了一下,水洒出打湿了豫王的鞋子,她连忙下跪求饶。
豫王正在气头上,只说:“拖出去杖毙。”
侍女的哭求声被堵住,进来传话的人伏得越发低,小心说道:“王爷,千真万确,人都堵在外面了,就是要让王爷……给个说法。”
“李持月!一定又是李持月放进城的!本王要给这些贱民什么说法,让他们通通滚,再拿这种事来烦本王,你的脑袋也别要了。”
“是,是。”传话的小厮低头快步出去,正好撞上了过来的王妃。
王妃身旁的女官斥道:“急着去给谁奔丧呢,差点撞到王妃,你是不想要命了?”
豫王妃面色也很差,前几天儿子在皇陵那边生了病,她悄悄去探望了,没想到恰巧碰上的吴七郎,两人略诉了一阵衷肠,约定来日再见就分头走了。
结果突然出了神女的事,豫王不出门,她更是连出去礼佛都不行,更别说去见吴七郎了,连儿子的病怎么样都不知道。
现在府中一片死气沉沉、山雨欲来的架势,豫王府正是憋,还见着个没规矩的小厮,更是生气,上头主子没出事,底下人就乱起来了,像什么话!
小厮心中叫苦不迭,跪下把来龙去脉说了。
豫王妃冷哼道:“不过是些蠢民罢了,找个能说会道的门客去,把他们打发走。”
“是。”小厮赶紧去找人。
外头的灾民们就这么叫喊了好久,都没见什么动静,已经一步一步逼近到大门了。
他们不知道王爷是什么身份,又有多少府兵,只听有人说这个瓜怂在心虚,就知道是自己占理,一定要把人逼出来给个说法。
府兵没有王爷的吩咐不敢动,只能顶着门,而巡街的金吾卫也不见来抓人,谁都拿不准要怎么处置这群灾民,不过消息定然是递到宫里去了的。
终于,王府的侧门打开,走出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门客,并几个高大健硕的府兵。
门客指着他们说:“你们这是在闹什么?”
“你是豫王?”
“我是王府的门客,王爷现下不在府中,你们都散了去,可知道在王府门前吵嚷是什么罪过,仔细拿住你们,把皮打烂!”
“我们要见豫王,让他出来!”
“对!让他出来!”
“你们为何要见豫王,那可是你们顶头的县令老爷都见不到的,凭你们也敢踩上王府的砖?”
门客这句话犯了众怒,灾民们一拥而上,门客连连退回门后,府兵们把人挡住。
一个灾民高声叫道:“反正我们田屋都没有了,也是饿死的命,今天就拿这条命讨一个公道!”
“就是!”
“豫王还我家园!”
“公道,什么公道?”门客笑笑,“你们的房子不是被洪水淹的吗,该去找老天爷讨公道啊!”
老人绷着青筋,木棍一下一下戳在地上:“要不是豫王迟迟找不到靖水神女,洪水又怎么会冲毁我们的房子!”
门客想好了说辞,姿态越发从容,“当时寂淳禅师也说,神女只在明都出生,却从未说过现在还在明都,
天下之大,只这几日时间,整座明都的百姓都看着,王爷已是尽心尽力,问遍了京中所有女子的生辰八字都没有结果,可若神女不在明都,这又怪得了王爷吗?”
灾民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外头瞧热闹的百姓也伸长了脖子听着。
门客见他们无话,得意地捋胡子,这群愚民笨嘴拙舌,果然好糊弄,“今次就放过你们,赶紧滚远些,再做纠缠,手脚都别要了。”说完这句就要回府去。
不过也有被李持月暗自交代过,知道内情的躲在人群里,高声喊道:“这不是豫王自己找圣人要的消息吗?”
一句话又点醒了那群灾民,对啊,豫王要是没有自信,没有本事,干嘛要揽下这差事?
“要是他不独占,圣人不就能派更多的人,到明都外头寻去了?”灾民要去伸手拉他的衣领。
“没错!我们不管,是他要去找的,现在找不到又在此推诿,找不到就是他的错!”
“自己没本事,害了上万的百姓,现在躲起来就没事了吗?”
门客忙躲开手,心道外面果然藏了帮手,要不是有人授意,这帮子人怎么能找到京师来呢。
但面对重新高涨起来的声浪,他早有准备,丝毫不慌,问道:“这八字可是全明都都知道的,全明都也知道王爷昼夜不歇地在找,那神女又知不知道?”
这话把人问住了,灾民们面面相觑,一个出来说:“我们怎么知道她知不知道。”
“是了,禅师也说了,神女十七岁了,这八字是你们远在七县都知道的事,神女自知其八字,若真心想救你们,怎么会不主动出现,可她没有站出来——”
门客拉长了声调,指着他们又走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声道:“是不是你们七县得罪过神女,或是做了什么孽,神女才不想救你们的呢?”
门客三言两语,就把锅甩到了那死活不肯出现的靖水神女头上,还有这七县几万百姓的头上。
都是掰扯不清,但又有点道理的事。
一席话震耳欲聋。
对啊,找神女的事别说是明都,就是整个天下都知道了,那神女也该听说了才是,她为什么不自己出来呢?
难道真如这门客说的,神女厌恶七县,不愿相救吗?
他们遭此劫难是活该的?
灾民们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眼巴巴地在那站着。
豫王在府中听到这个事,终于舒心的一点,拍着膝盖说道:“好啊!这帮蠢货也该知道自己上当了,赏!大赏那个门客。”
豫王妃白了他一眼:“刚刚还蔫头耷脑的,不过是打发一群灾民,你就开心了?”
豫王觍着脸凑上去:“还是本王的贤妻最能干,这府里没有你啊,本王真像丢了主心骨呢。”
“别过来,烦!”
然而这好消息才递进来没多久,外头变故就发生了。
门客见灾民们都讷讷无言,也不客气起来,大手一挥:“来人啊,把他们轰出这条街!”
“豫王有罪!”一声惊雷在人群炸响。
众人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看热闹的明都百姓中走出一位样貌清秀,戴着幞头做书生打扮的年轻郎君,他手里高举着一张大红色的庚帖。
书生面容坚毅,眼圈却发红,他大声说道:“寂淳禅师在找的那生辰八字、如今十七岁、花容月貌的女子,我知道她在哪里!”
高声的语调里有抑制不住的哽咽。
这话登时一片哗然,人人都道这神女好似隔着层层面纱,一会儿不见其人,一会儿又出现在一个书生嘴里,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周遭观看的人都急不可耐,问道:“那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迟迟不肯现身呢?”
“她是我陈汲未过门的妻子,我们只是交换了庚帖,所以我知道她的生辰八字。”
灾民中,老人又紧杵着杖:“现在人呢,为什么要躲着不出来?害我七县!”
“因为她早就死了。”
陈汲闭眼,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她在一个月之前死了,先是被豫王之子强占,又送给其父,最后豫王赐死了她。”
但凡听到的,都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可见这书生面色哀戚,不像是假的。
门客本在坐山观虎斗,以为这就成了灾民和书生之间的事了,没想到火竟然烧到了自己的身上来。
他反应也快,“你胡说,神女怎么可能会是王府的一个姬妾,莫要辱没了神女名声!”
豫王杀了神女?
这样太荒谬了,他要是真让这书生把扣过来就完了。
“我说的是真的,有此庚帖为证,有当时媒人做证,这庚帖就是当时写下的,”陈汲面无半点惧色。
在知柔被掳的时候他来不及也无能去救,这是他一辈子的憾恨,现在有机会了,就算是舍去他这一条命,也要为知柔讨一个公道!
他继续大声地,为未过门的妻子声讨:“知柔是良家女子,兄长是左郎将闵徊,我未婚妻子被豫王赐死之后,左郎将上门去讨要说法,就此被落下大狱!”
说到此处,陈汲通红双目落下泪来,“豫王一家在两个月前抢走了她,侮辱玩弄又要了她的命,可她是良家女子!她原是要与我成亲,做我陈家大娘子的!”
原本他与知柔,会是这世间最完满的一对夫妻,却阴差阳错,落得阴阳两隔。
他哽咽得再不能言。
忍将到今日,陈汲终于可以把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
就是不要这条命,他也要给知柔讨一个公道!
整条街都安静了下来,这件事的发展着实让人……目不暇接,听得也真是惊心动魄,真心为这对儿本可以相守的年轻男女感到惋惜。
豫王先前赐死了一位绝色的宠姬,这件事本就是人尽皆知的,毕竟他那一阵常以此来宣扬自己的贤名。
可没想到杀的竟是霸占来的良民,还是京官的妹妹,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更让人不敢信的是,豫王费尽昭彰找了这么久的神女,竟然早早的就被他自己弄死了,不得不说是一大讽刺,让人感叹神佛有灵,才令报应不爽。
“豫王赐死的那位宠姬,听闻是真的绝色,不然豫王也不会吹嘘自己杀了这样一个美人儿是多英明的事了,要是八字相合,年岁也一样,该就是她了吧。”
“作孽啊,作大孽啊!”
门边偷听的小厮听到这儿,吓得胆子都破了,忙悄悄进去传话。
老灾民噙着眼泪:“所以,我七县并无罪孽,神女也不是不愿出现,是早就被豫王害了性命?”
“是。”
许汲将庚帖直接贴在了豫王府的大门,让人人都看得到,并高声道:“豫王杀神女,祸七县,罪大恶极!”
灾民们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怒瞪那躲到门边的门客:“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快叫豫王出来!”
门客哪里知道还有这些事,他也被这一记打懵了,灾民见他心虚,气势更胜,撞开府兵就要闯进王府去。
门客吓了一跳,后退太急被门槛绊倒,摔进了门去。
灾民们边闯,嘴上还喊着:“杀神女,祸七县,罪大恶极!”
“杀神女,祸七县,罪大恶极!”
呼声震天,七县洪灾这顶帽子,算是稳稳地扣在豫王头上了。
豫王还来不及搂着王妃恩爱片刻,下一刻噩耗就递进来了。
“李持月!她真的要我死,要我死啊!”豫王狠狠捶上桌案,把牙都要咬碎了。
原本以为李持月私下给他透露这件事,就是还有得谈,只要他答应放过闵徊,再答应点要求,这件事就能过去,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宣扬了出去。
“你杀了神女?一个月之前死的那个女人,是神女?”
王妃根本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牵连,她笃信寂淳禅师,对神女救世的预言是深信不疑的,结果神女反被自家人杀了,那佛祖怪罪,不救她儿子了怎么办。
豫王怎么肯承认自己杀了神女,害了七县,当即一拍桌子:“根本没有什么神女,就是李持月在算计我!”
他已经急疯了,忘了刚才的浓情蜜意,口气也不好:“不是真的!都是李持月的诡计啊你知不知道!”
王妃还是愿意相信寂淳禅师:“李持月又有本事言中两次天象跟那洪水要来?当年这堤修好,听闻可是能防百年的呢。”
“哎呀——蠢钝妇人!”
豫王哪有耐心给她解释,狂怒着推倒了屏风,又砸烂了无数瓷器摆件,好似这样,才盖得过外面“杀神女,祸七县,罪大恶极!”的山呼海啸之声。
外头风大雨大,豫王更加不敢出门,王妃不能坐视,只一意派人往宫中求援助。
在这民怨最为沸腾,宫中又不给回应,豫王最难熬的时候,李持月才姗姗来迟,登上了豫王府的门。
—
“闵徊,起来,本宫来带你出去了。”
闵徊早嗅到了那独有的淡淡浅香,他睁开眼睛:“公主帮我洗去冤屈了?”
“没有,不过豫王会帮你的,”李持月抬脚踹了踹他的腿,“起来,别让本宫说第二遍。”
闵徊乖乖站了起来,监牢高处窗户照在李持月脸上的光,都被他挡住了。
这个人可真高呀!之前闵徊都是坐在稻草上,李持月从来没发现他这么高。
“走吧。”她转身带路。
出了监牢,闵徊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强烈的阳光了,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成少卿又出现阻拦:“公主,他是牢中重犯,不能就这么带走啊。”
李持月说道:“这是圣人授意本宫查的案子,少卿不会没听说吧?本宫带他去豫王府仔细认认当夜是怎么走的,这是正经查案子,少卿也要拦吗?”
成少卿仍旧一脸为难:“这……哪有押送犯人既无镣铐也无看守,他跑了怎么办?”
李持月回头扫了一眼,是啊,闵徊手上确实光溜溜的。
“你自己回去找一副趁手的戴上。”闵徊没有意见,转身又进了监牢去找牢头。
牢头哪见过囚犯自己要镣铐的,在闵徊高大的影子下握紧了自己的刀。
闵徊道:“是公主吩咐的,不可让她久等了。”
牢头见他神色认真,将一副镣铐丢了过去,后退两步说道:“用完记得还回来,每一副都是登记在册的。”
等闵徊的功夫,李持月想起来了,“对了,看守,少卿,你看这个怎么样?”她指了指身后的解意。
见公主点他,解意上前一挺纤薄的身板,说道:“少卿请放心,就是牵十头老虎在手,奴婢也牵得问问的。”
“成少卿若是不放心,也可一同前去。”李持月笑容端的是一个礼贤下士。
成少卿如何不知道自己被敷衍了,他阻住闵徊本是想保一保豫王,向太子投诚,但要是被公主记恨上就得不偿失了。
“下官还有公务,就不打扰公主办差了。”他长臂往大门一伸,送客。
“公主,戴好了。”闵徊出来,冲她抬了抬手。
“行,走吧。”李持月转道大门,又扭头朝没走远的成少卿道了一声谢,“多谢少卿大人悉心指点,改日请您喝酒啊。”
他指点她什么了?成少卿瞪大了眼。
大理寺进进出出的都听到了这一声,成少卿麻溜一拱手,躲回了自己的值房里去。
走出了大理寺,解意跟在李持月旁边咬耳朵:“公主,要不要先给他洗个澡啊?”问完了眼睛还往后瞟。
闵徊在监牢待了一个多月,身上的气味确实不大好,眼窝凹陷,头发也散乱着,把轮廓分明的脸都遮住了。
李持月摇头:“不必,就这样去,让大家都看看,豫王把一家子好人都祸害成什么样了。”
闵徊听到了,半点不在意自己洗不洗澡的事,只问:“待会我能见到豫王?”
“不错。”
他也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说,凑近压低了声音问:“我什么时候能杀了他。”
李持月真是被他的靠近熏了一个清醒,往旁边让了让:“等本宫给你找到替死鬼的时候。”
“规矩一点,站后面去。”她要憋不住气了。
“下官等不得太久。”闵徊报仇心切,但念及对面是公主,又说道,“下官大仇报了,才能一心为公主办事。”
见他有了点精神,也没有了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偏执,李持月也算欣慰。
“好啊,咱们说定了,等你为妹妹报仇,往后这条命就是本宫的——呼!快走快走。”李持月一口气要上不来了。
闵徊看她背影,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这回就说定了。”
第28章
豫王府在通福坊中, 和公主府就隔了一道横街,灾民们在门口守着,金吾卫不来赶, 豫王也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了。
皇帝让他回府反省,反省什么, 不就是要他背锅,再请罪掏银子吗, 可自己到现在也没拿出个章程。
皇帝定然是恼了, 才如此不闻不问,皇帝不做主,自己的府兵就不能出去赶人,要是推搡时再有灾民出事,那他麻烦就更大了。
那些灾民还越来越多, 拥挤在王府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明都还有些不长眼的百姓,给这些灾民东西吃。
被贱民逼到了这个份上, 整个明都都在看他豫王府的热闹,他一个王爷, 什么时候这么憋屈过!
手臂发泄似的在圆桌上扫过, 酒壶碗碟“叮当”摔了一地,豫王愁闷无处纾解, 已经烂醉了一天一夜。
“王爷,持月公主登门求见。”小厮躬身传话。
豫王扭头又枕另一条胳膊,似是没有听见,小厮又提高了一点声音, 王妃被气得不管事,外头又是持月公主在等, 他哪边都不敢怠慢,又被上头欺压,就算已经怕死了,还是得来传话。
“谁?”豫王打了个酒嗝,昨夜酒喝太多直接趴在桌子上就睡了,喉咙干渴又沙哑,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
“回禀王爷,是持月公主。”
豫王撑着手臂站了起来,往这边歪走了两步,像在质问:“她来了,嗯……她现在来有什么用?”
浓烈冲人的酒味靠近,小厮吓得脸色惨白,直接跪在了地上,“公主说,她能救王爷。”
李持月能救他?豫王逐渐睁大了眼,眼神木讷没了焦点。
不就是她害自己到这个地步的吗,现在这一出又想做什么?
不能信她!“让她滚出去!”他发泄似地大喊,小厮连滚带爬地要走。
可不信难道还有别的路走?到了今日,这是唯一伸到眼前的稻草。
“等等,让她滚进来!”他又雷劈似的丢下一句。
李持月被从小门引进了豫王府,在水榭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形容颓废的男人,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在衣服上怄发了一夜的味道。
知道自己的计谋卓有成效,她也不嫌味儿了,背在后头的手轻轻甩着披帛,头上步摇也晃出几分轻盈。
豫王见到李持月容光焕发,嘴角含笑,当下就后悔让她进来,此人害他之心未减,分明是来看热闹的,怎么可能帮他。
见他眼神不善,李持月抢在他前面开口:“看来堂兄当真境遇艰难,如此不顾惜身子,果然这么多人命压在身上,不喝点酒睡不着的吧?”
豫王砸了一个酒盏在地上,“这一切,不都是你李持月算计的吗。”
李持月可不认这个锅,学着门客的话指着自己问:“难道是本公主砸的大堤不成?”模样甚是无赖。
豫王果然被触怒,想冲上前来又被知情挡住,嘴里仍旧不停:“根本没有靖水神女这种事!都是你和寂淳勾结暗害本王!”
“怎么会没有呢,”李持月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不然你怎么解释之前种种,寂淳可是得道高僧,我又不傻,和他串通岂不是损了自己的福分?”
“不过堂兄,你连神女都杀了,福分什么的算是消耗干净了,这辈子怕是只能一路落魄下去。”她眼里没了笑意。
豫王不肯服软,威胁道:“李持月,本王与你同在宗室,你却设此毒计,等本王告到圣人那里去!请他做主!”
“能去你不早去了吗,喝一夜的酒就能救你不成?豫王,没人拦你,”她朝大门做出相邀的手势,“想怎么说怎么说,请去吧。”
李持月不见慌忙,反而要在这儿坐下,一副静候他进宫回来的样子。
豫王也知道,自己的话不会有人信,皇帝更是要找个背锅的,他大难临头了。
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求李持月高抬贵手。
豫王缓缓地,坐定回石凳上,梗着脖子问:“你上我府来,不是说能就救……说吧,要怎么救?”
见他认清了形势,李持月勉强算得上满意,才将自己的来意宣之于口:
“是有法子救你,但堂兄得上书阿兄,说闵徊刺杀你一事,纯属误会,后来查清是府中小厮误报,闵徊又因妹妹之死神色有些激动而已,他并无刺杀之举,是你疑心深重了。”
果然是为了闵徊来的。
豫王阴郁着脸,捏紧了拳头。
怎么可能是误会,那夜闵徊一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内院,突的像恶鬼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举剑杀来,到现在豫王都还记得那种脖子发凉,命不久矣的感觉。
幸而他推怀中宠妾去挡,才争取到了时间让护卫上前,不然现在李静岸都该承爵了。
差点丢了命这种事,任谁都心有余悸,更会对杀手恼恨。
可眼前形势如此……
罢了,让他对闵徊高抬贵手一次也不是不行,只要往后他认清身份,避着自己走,这件事他也可以就算了,亦可待眼前麻烦解决了,他再找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这人。
想通之后,他应道:“本王应下了,那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谣传?”他至少得知道李持月的计策可不可行。
“还有一个要求——”李持月伸出一根手指,“闵徊我已经带来了,就在大门外,堂兄你就为了冤枉他,还杀害人家妹妹一事,赔个不是吧。”
“什么?”
豫王腾地又站了起来,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让本王给那个废物赔礼道歉,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持月,本王是宗室王爷,你疯了吧!
“你来要是就为了说这件事,本王告诉你,前一件可以答应,赔礼?少做梦!”
李持月看都不看他,挥挥手:“今遭是你没得谈,两件事,一件都不能少。”
“那就趁早滚出去!本王是宗室,天潢贵胄,就算办砸了一件差事,圣人还能斩了本王不成,本王怕什么!”
“是吗?我可是听阿兄说了,为平息民怒,哦——还有王妃悄悄去探望侄儿一事,打算把堂兄你的爵位削一削,到时候为了治灾银子,再查一下你豫王府的账,又是罪上加罪,再削一级……”
她可怜地看向豫王:“怕是到时候,连王爷都没得叫了,堂兄自己拿主意吧。”
不紧不慢地摆出利害之后,李持月作势起身要走。
她边走出水榭边说风凉话:“放心,等堂兄削了爵抄了银子,外面的灾民自会散去的,哦,这王府规制也要缩一缩,朝会时大概要站到怀恩侯后头去了吧……不过谁让你懒得走这两步,出去赔个礼呢,啧啧。”
“等等!”豫王叫住了她。
李持月的话确实戳到了他的命脉。
豫王根本不知豫王妃什么时候竟去探望了李静岸,但他现在顾不得这些了,他必须得度过眼前的难过,保住荣华。
从亲王沦落成与从前根本看不起的怀恩侯为伍,这辈子都不用见人了。
不过是赔个礼而已……留得青山在,他不过一个小小郎将,往后找回来的机会还有很多。
豫王从齿间挤出一句:“本王应你,你先说说要怎么救我。”
李持月回头粲然一笑,秀眉若两道飞扬的燕子尾,“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我真能帮着外人来害你不成?要让你从七县洪灾里择出去,还得看闵徊给不给面子,你不赔礼还能怎么办?”
“废话少说!你打算怎么救我?”
李持月也不放在心上,将自己的谋算低声说给他听,豫王一听,眉毛拧在了一起。
末了,她得意问道:“你看,我让你去赔礼真不是害你,这件事要解决,是不是还得闵徊开金口?”
豫王额角青筋直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
李持月拍了拍他的肩,“那堂兄先上表到宫里去,说清左郎将无罪,再去轻轻地赔个礼,从此恩仇一泯,柳暗花明,此危困可解矣。”
豫王起身艰难走去书房。
门外,闵徊在静静等着。
豫王府门前的灾民越来越多,但他出现的时候,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囚服镣铐,此人身份不言而喻,灾民也是百姓,见到如此高大的囚犯心中害怕,自发便让出了一块地,也有人窃窃私语,将囚犯的身份传扬开去。
神女的哥哥,为了妹妹刺杀豫王,已有人暗中称其英雄豪杰。
闵徊只立在空地上,直直看着那朱漆的王府大门,没有作声。
上一次来这里,他没想活着离开,这一次若再见到豫王……
闵徊攥紧了拳头,他是重诺之人,不能动手。
天又下起了细雨,无数细小的水珠挂在蓬乱的发丝上,闵徊仰头望向苍青色的天,一线一线的雨好似从天际奔他而来。
是知柔最喜欢的微雨。
妹妹是来了吧?
你也在看着吗,等哥哥杀了他,一定等急了吧?
闵徊闭上眼睛,好似知柔就站在身侧,带着一贯的静默和温柔,又或许是满眼蓄泪,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该是在婆家,和夫君一起靜看这微雨的,而不是如今,尸骨被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闵徊握紧了铁链,悔恨汹涌,几乎要将铁链掐断。
陈汲站在不远处看着闵徊,这两天他也一直在大门口守着,就是阿娘和弟弟来拉也不肯离去。
见到闵徊来了,他想要上前,可知柔已经不在了,说再多也无用了,徒增伤感罢了,不如各自做好自己能做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王府的大门终于动了。
待门大敞,众人就见得豫王站在那儿,身后满满跟着配甲带刀的兵丁,一副豫王一声令下,就要拿下他们的样子。
他神色倨傲,面上不见半分愧色。
实则乍然打开大门,豫王见到门外居然站着这么多的灾民,也未料到。
一想到要当着这些贱民的面,给闵徊赔礼,他想落荒而逃。
那些灾民的眼神先是怔愣,继而化成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怨恨,像是要扑过来一样,可见恨极。
就是有这么多府兵护卫,豫王也有些气短害怕。
可箭在弦上,他只能硬壮起宗室贵胄的气势和体面,负手抬脚,金线乌靴迈出了门槛。
“豫王杀神女,祸七县,罪大恶极!”
带着深切恨意的一声在人群中响起。
灾民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罪魁祸首出来了,杀了神女,还他们流离失所,怒火又填满了胸腔。
纷纷跟着齐呼“豫王杀神女,祸七县,罪大恶极!”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让豫王站定了脚步,府兵如风吹黑云冲入人群,长刀出鞘震慑,给豫王开了一条路。
豫王想寻是谁说的,但已不可能找到。
听见这排山倒海的民怨,他退缩之意越来越盛,他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事,混蛋李持月!他的脸都丢尽了。
豫王满头的汗,但真又躲回门后面去,这辈子要被天下人耻笑死。
走不得!他得站着,把自己的罪名洗干净了。
今日一切,留待来日。
带着灾民在山呼的人自然是陈汲,看着带兵的豫王,他未生害怕,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算他去陪知柔了,他紧紧盯着豫王,始终站在遭府兵推搡的最前面,不肯退后。
豫王定了神,站定的脚继续往前走,方向就是闵徊站着的地方。
两个人的视线在门打开时就已经交汇,豫王躲避过,但那股被虎豹盯着的感觉避无可避,他不想太窝囊,便只能迎着他看去。
那眼睛躲在蓬乱的发丝后面,定定地一动不动,黑沉沉的,看不见底的平静更让人心惊,比周遭这些灾民的眼神还要瘆人。
豫王不禁怀疑李持月是骗他的,这样一个分明还想杀他的人真的会救他?
可他又安慰自己,他一个王爷要为了时势低头,闵徊不也一样,分明想杀了他,还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要扯谎保他。
闵徊定是受了刑,冲动之后冷静下来,就不如原先那样悍不畏死了,这个要吃人的眼神,只是不甘心罢了。
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得靠他的开口才能救命,谁让他生来就是王爷。
宽慰了自己一下,豫王在闵徊三步之外停下,却见他周遭根本没有看守,赶紧警惕了起来。
正不知怎么开口赔礼的时候,陈汲忽然冲到府兵拉起的人墙之间,大声骂道:“豫王!如此戕害人命,天雷该劈你来了!”
不知哪里的打锣被重重敲出惊雷般的巨响。
接连变故,豫王以为老天真是打雷了,要劈在自己身上,吓得往旁边一躲,脚踩到一块湿滑的青石砖,踉跄摔了下去,身形蓦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双膝双手撑在地上,瞧着真像直接跪在了闵徊面前,豫王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像个判定豫王心虚有罪的信号,一时间场面大乱,灾民们连日积攒着火,后面的人撞着面前的人,人群往这边涌动起来。
周遭也全是看热闹的明都百姓,所有人都看到了豫王这一跪。
“他跪下了!”
“豫王给神女的哥哥跪下了!”大家互相再喊。
向来尊贵得似在天边,又爱作威作福的人此刻困窘,看得人真是新鲜又痛快。
府兵又想去扶豫王,放松了对灾民的阻拦,他们一拥而上,把府兵撞得东倒西歪,豫王不知被谁的脏爪子抓到了脸,痛呼了一声。
闵徊垂眸看着眼前跪趴着起不来的人,极力克制的手将铁链攥得咯哒响,好似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把豫王勒死。
此刻的豫王被人团团围住,分外狼狈,府兵也来不及防备,正是他的好机会。
李持月带来的那两封信,妹妹在王府中的种种遭遇,魔音一样在闵徊耳边回响,催他动手。
妹妹死得这么惨,眼前是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之后他还会有机会吗?
远处寻常的马车上
李持月见场面乱作一团,皱眉吩咐洛无疾:“去把那个陈汲悄悄拉走。”
洛无疾头一次领了命令,又见到了闵大哥,心中激动,低声应“是”之后鱼儿一般游入了拥挤的人潮中。
春信也跟着公主往外面瞧,问道:“公主,现在这么好的时机,要是左郎将忍不住怎么办,拿铁链勒死豫王好像是可行的。”
李持月道:“要是他真杀了豫王了,那就谁也救不了他了。”她这个把人带出来,把豫王引出来的人也会遭牵连。
春信撑着脸,颊边的肉往中间挤,“可奴婢瞧着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一条性命,如此深仇大恨,他一定很想动手吧。”
“用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无心之人,本宫心里才是不踏实。”李持月并不轻松,她也在紧盯着闵徊的反应。
“奴婢知道了,公主想看看左郎将是否重诺,能忍住不杀豫王。”
解意在一旁撇嘴,“能活着,谁一心奔着死去啊。”
对啊,闵徊,别一心奔着死去,教她失望。李持月望着那依旧未动的身影,也跟着凝住了。
等府兵重新轰开了人,豫王狼狈地站起了身,衣衫都被撕烂了,他扶正了冠,大声说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可惜始作俑者已经被洛无疾趁乱拉走了。
洛无疾走之前还关怀地看了闵大哥一眼,可惜他一意盯着豫王走神,没有看到他。
闵徊山一样立在那里,始终没有挪动一步。
最好的机会已经没有了,他还是没有动手。
豫王等不到一个答复,看向始终未动的闵徊,心道这人还算老实,看来是真想活命。
可等真站稳了,豫王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赔礼,要怎么赔?他都丢脸到这份上了。
嘴张了又张,连蚊呐大小的声音都没有。
灾民们重又被挡着,但都在往这边张望,这个豫王现在对上神女的哥哥,究竟是要干什么?
街面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李持月见闵徊真的没有动手,松了一口气,她下了马车,远远站着,豫王视线越过闵徊的肩头看去,李持月可真想闵徊的靠山后盾。
她视线与豫王相遇,似笑非笑。
“本王已经查清府中小厮疏忽,当日你来豫王府并非刺杀,是本王被小厮蒙蔽,这次的误会,你……多担待。”
用尽全力,豫王也只说出了这一句,全是承认自己冤枉了他刺杀之事,别的一概不说。
李持月听着解意的传话,不大满意。
闵徊也开口了,第一句便是:
“你杀了我妹妹。”
豫王语塞,他一个王爷给他赔礼,闵徊好好听着就是,还提什么妹妹。
“你已经不是囚犯了,规规矩矩地做你的左郎将。”他说完这句,转身要走。
闵徊固执地重复:“你杀了我妹妹。”他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带着威势压了过来。
府兵横刀不准他靠近,豫王也被他可怕的眼神逼退了几步,到了府兵身后去。
“你杀了我妹妹。”
“本王没杀她,是府上小厮动的手。”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可要撇清,又真的撇不干净,毕竟当初是他在大加宣扬。
“他认了,他果然杀了神女!”周遭一阵哗然。
人语纷纷,豫王也无所谓,两袖一甩,直视闵徊道:“你待如何?”
我也会杀了你。
这句话闵徊没有说,但他的眼睛已经说尽了。
两人在僵持着,解意领了公主的命,不能让二人僵持太久,他过来对豫王说了一句话:“王爷,此时还是以闵徊的心情为要。”
话说得很清楚了,要闵徊愿意罢休了,才肯松口帮他,豫王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李持月真是欺人太甚,豫王断然不肯:“本王今天的脸丢得还不够吗?本王不高兴,他也别想有命在。”
解意再劝:“闵徊是阶下囚,您是王爷,他顶多去死,王爷您呢,位置一落下去,踩在您上头的人可就多了……已经到这一步了,反正都是大家晓得的事,可别功亏一篑了。”
刚刚被吓摔倒都够明都人笑话好几天了,赔个礼又有什么所谓呢。
豫王后槽牙都要磨平了,胸膛起伏了好几下,解意留了一句“王爷,不差这一步了。”就走了。
第29章
“本王错手害了你妹妹, ”豫王好像要咬碎每一个字,“给你赔罪。”
说完,他冷哼一声, 快步走了,再多的议论都甩在了后边。
今日之后, 豫王给一个阶下囚道歉,还做贼心虚被铜锣声吓倒, 给神女的哥哥下跪的事自然传遍了明都, 大家伙都说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如此亘古未有的事,当真要如豫王所愿,载进史册里去。
只不过是遗臭万年罢了。
另一方面,灾民安置的事也已经迫在眉睫,天大怨气亟待安抚, 豫王府自然首当其冲, 整个明都的都在等着宫里降下旨意处置这件事。
看着重新躲回王府的豫王,李持月叹了口气, 撑着脸问:“本宫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有点……哎哟!”春信被秋祝敲了一下。
秋祝转而安慰公主:“公主如此礼贤下士,左郎将会感怀在心的。”
洛无疾自告奋勇地把闵徊带了回来, 他有一肚子话要跟大哥说, 可公主有话问,他再激动也只能忍住。
“后悔吗?”李持月问他。
闵徊没有答话, 他还没有从那汹涌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久久,他才开口:“这是属下承诺过公主的。”
是的,是他承诺过的。
尽管闵徊等的从来不是这个赔礼,也不在乎豫王这个赔礼究竟是不是真心, 他妹妹死了,就是圣人来赔礼也没用, 豫王是必要用命换的。
但他知道了李持月待他确实诚心。
所以他必须还回去,必须对得起这份诚心。
若在这儿杀了豫王,会给公主惹麻烦的。
见他真的放进心里了,李持月何其欣慰,她微扬起头,道:“本宫不会让你后悔今日的决定。”
闵徊许久没有笑过了,只是勉强地牵起唇角:“乞望公主莫让属下等太久。”
远处酒楼上
敞开的窗户将豫王府门前的情况尽收眼底,许怀言站在季青珣身后,道:“公主真是越来越有主意了。”
季青珣竟不生气,眼底反是盈着莹莹柔光,他欣慰道:“阿萝自己就招到了忠心可用之人,也是好事。”
许怀言看着窗边把盏的公子,其人若濯濯春柳,扶光色长袍如日升之初光,照见玉山的薄雾。
似比之清溪还通透,却又难以捉摸。
见他心情好似真的不错,许怀言也不敢再问,主子自来有自己的主意,一问再问,就显得蠢钝了。
“算算时日,那御史可以放进京了,地牢里的人如何?”
公主做得这么好,季青珣也该顾好手上的事了。
一个一直守在身后的人开口:“人都好好待着,话都交代好了。”
那人脸上一道刀疤从额角斜飞到另半边脸的面中,瞧上去狰狞可怕,可若不开口,又让人难以发觉他的存在,正是季青珣的心腹尹成。
“放出来之后就盯好了,别随便让什么人就策反了他们。”
那两个都是惯做人口生意,刁滑多心眼的人,季青珣把人弄到京城来指控太子,简直跟要了他们的命差不多,单若不来明都,便会立时没命。
季青珣深谙此等趋利之辈心思游移之快,难以拿捏,太子定会派人来威胁游说,可不能给他们改口的机会。
尹成领了吩咐,又道:“刚来消息,太子发觉有人在帮御史进京,一面派人阻拦,一面已经转道调粮去,自己先去了七县,如今山南道的账册也在粉饰。”
许怀言点点头:“事情还没揭开太子就有所准备了,一面表明自己早离开了山南道,暗示御史所言不可取信,一面收拢民心,助自己声势,账册还弄出了一些疑点,更加深了自己被冤枉的可能,
而圣人这个主裁,为了自己那点银子,当然会力保太子,山南道贪污一案定是会轻轻放下,只是不知往江南采买年幼的女子调教成私妓,再送予朝中官员一事,太子又打算怎么找补。”
知道李牧澜要支援七县就够了,这也是季青珣高抬一手的原因。
至于采买私妓一事,能把李牧澜打压到什么份上,就看他在朝中有多少帮手了。
见主子起身要走,许怀言禀告道:“主子,关陵那封信送出去之后,韦家小姐就再也没有写信来了。”
季青珣不甚关心,“知道了。”
许怀言又多问一句:“主子要住出公主府去,属下今年也要下场,可需同样离府?”
“不必,最近阿萝动作颇多,你瞧紧一点,还有……”季青珣视线挪到他脸上,摇了摇头,“罢了,太子想来不会信的。”
说完,他起身,拾了门边落地瓷瓶里的雨伞出门去。
不多时,楼下长街多了一把压低的油纸伞,不紧不慢地朝那不起眼的马车去。
长街的另一边,李持月和闵徊借着马车阻隔人流,二人话说得差不多了。
豫王的手书已经送到了宫里去,想来不日闵徊就能离开大理寺,官复原职,去了李静岸,李继荣已经不足为患。
门口这一出闹剧,闵徊也没有趁机动手,二人之间借此多了些信任。
今日的事全都了了,李持月正是难得轻松之时。
若不是闵徊还穿着一身囚服,她还真想带着人往西市去,找一家胡姬沽酒的痛饮一番。
但这也只能想想,闵徊未必有这个心情。
她道:“闵娘子的尸身先送到公主府用冰存着,等你出来,就可收殓了。”
闵徊点头,又道了一声“多谢。”接着便要上车回大理寺去。
“阿萝。”
李持月冷不丁听到鬼魅般的一声,打了个激灵。
看过去,季青珣皎月似的脸出现在伞下,微雨清寒之中,好一个长身玉立,修眉妙相的郎君。
“我今日去了一趟茹春斋,正待回去就见着你,倒是巧了。”他将手中的糕点举了举,笑意渐染眉梢。
这是要和她一道回去的意思。
李持月还跟他闹着些床笫间的事,那夜之后就冷着他了,理所当然地不给人好脸色,冷哼了一声。
闵徊还未见过公主露出这样的神情,又听来人口称李持月“阿萝”,便知道二人关系并不简单,不禁往季青珣看去。
季青珣亦在看闵徊。
他刻意喊“阿萝”的那一声,闵徊听见了,看过来的视线只有见到生面孔的疑惑,并与其他。
季青珣心思疏朗下来,做了一个文人礼,温雅浅笑:“在下公主府门客,见过左郎将。”
知他大抵是公主的得意之人,闵徊亦回了一个礼。
李持月不乐意见季青珣,何况是跟他坐一驾马车回去,也不相请,转身就要登上马车去。
季青珣怎能不知她脾气,拉住了她的手腕,“阿萝,那夜我不是同你说……”
这个开头让李持月心突跳了一下,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忙回身捂住了他的嘴:“闭嘴,有什么话上来。”
季青珣愣了一下,见她匆忙藏起的羞恼,不禁失笑。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自己何曾会将二人内帏里的事拿出来说。
施施然上了马车,季青珣将糕点放在一旁,李持月劈头数落他:“你要说话,怎也不看看场合!”
季青珣假作不解,“为何不可,公主还未信任闵徊?”
“再如何信任,那也是内帏里的事,让他听了去,往后我还有什么威信!”她掷地有声。
“可我说的是——宅院已经寻好了,不大,离公主府不远的惊鸿坊,你要一道去看看吗?”
宅院?他要说的就是宅院?
“你!”李持月被他气到,想砸他一拳又觉得不够解气,白白疼了自己的手,索性转身不再看他。
他还无辜:“不然还能是什么?”李持月不答话。
“阿萝,最近我们怎么总是在吵架呢。”季青珣坐过来,从背后环住李持月的手臂,语气喃喃,“去淳县之前,明明说过再不闹脾气的。”
“不是你一直都……你根本不听我的话,我当时都那么生气了!”
李持月觉得他像缠在身上的藤蔓一样,坚韧而紧密,捆缚得她喘不过气来,又摆脱不掉。
从前两情缱绻时,怎么亲近都不够,特别是刚过界那半个月,她连说话都要抱着季青珣,贴在他的心口,说话的嗓音更是跟洒了热烘烘的糖一样,黏糊得不行。
可现在,李持月只觉得厌烦。
偏偏她不能像处置一个不再可心的面首一样处置掉他,更不能说她对他已无感情,好聚好散的话。
但李持月能把自己的不高兴说得很清楚:“你一次次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难道要开心不成?”
她的眼睛里在控诉什么,季青珣都瞧得明白。
与李持月的后悔不同,他格外怀念两个月前二人的关系,喜欢她贴上来的柔蔓一样的身子,喜欢她和自己说话时语调甜蜜,还有她的万般好滋味……
可这一阵子阿萝总在刻意远离他。
季青珣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他的亲近极少得到回应了。
这么多年相伴过来,他愈发不将二人之间天差地别的地位放在心上,但在所有人眼里,他确实还远配不上这颗大靖朝最璀璨的明珠。
那些寻常夫妻的玩闹,对一位公主来说是极大的冒犯。
可他就是想……
季青珣忽然觉得,或许不是阿萝爱生气,而是他在故意地惹恼她,在还未出仕之前,用这种方式,刻意消减去两个人的距离,看她无奈又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
季青珣在用一切方法验证出他在李持月心里,就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他想让阿萝为他一退再退,看她忍着不快任他占有的样子,不只是为自己的贪念,还有这种相处中,她代表爱意的、无奈的妥协。
阿萝生气都是他故意招惹的。
季青珣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公主,你总说要治我,可从前你也说过,要与我做寻常夫妻的。”
“就算咱们是一对儿寻常夫妻,我也要治你,不服?”她冷艳地瞥了身后人一眼。
却没想到这话让季青珣阴郁的面色一下就雨过天晴了。
畏妻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想。
“好,随你治,”季青珣边赔礼,边关心她的肚子,“你一早就去了大理寺,又在豫王府耽搁了这么久,饿了不曾?”
李持月想说不饿,但肚子先一步出卖了她,看向小几上的纸包,她吸了吸鼻子:“筎春斋的糕点?”
“先垫着肚子,等到了惊鸿坊再吃可好?”
季青珣把纸包打开,花花粉粉的各式糕点砌在一块儿,是李持月一贯爱吃的几种。
她吃着东西的时候,紧皱的眉头已不自觉地松了下来。
季青珣瞧心中柔软,将她发髻上坠下的珠链归拢好,又轻轻捻去她唇角的糕屑。
她却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惊鸿坊:“我若与你一道出现在惊鸿坊,让人瞧见了,来日你高中了,对你的官声可不好。”
季青珣一意顺着她,也不勉强,又说起别事:“你收拢的这两个人倒是不错,闵徊只要回到骁卫府,就是可用的,不过洛无疾尚稚嫩,你既认他做义子了,可要给他寻一个师傅好好教习?”
让他给找师傅,别再把人蛊惑过去?
李持月含糊推拒:“再说吧,我还没想好要他做什么。”
“阿萝如今有什么打算,都不爱与我商量了。”季青珣似无意地叹息一句。
李持月反唇相讥:“你也不爱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好,是他不占理。
季青珣选择让了这一步,他们是最该好好说话的两个人。
“你可是对闵徊做了什么承诺?”他深知闵徊性情,也把豫王府门口的一幕看得清楚,知道她多此一举的目的是什么。
可豫王还活着,闵徊必定不会甘心,他方才臣服之姿初显,看来阿萝是承诺了他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是,我答应让他杀了豫王。”李持月说罢看向他,期待从那张脸上看到点震惊,或不赞同。
没想到季青珣并无意外,只是说:“阿萝,把你的打算告诉我。”
告诉季青珣也没什么,李持月凑近他的耳朵,把接下来的谋划跟他和盘托出。
季青珣听罢,又瞧她眼神暗藏着期待,忍不住揉她珍珠似的耳垂,赞道:“确实,既能让闵徊杀了豫王,又能全身而退。”
李持月还不及高兴,“但是,”他话一拐弯,“你如今的局面铺得很大,可豫王和豫王妃对你也有了忌惮。”
“这个计划要是有一点错处,就会把你们两个都牵连进去,谋杀一个王爷,可是大罪,只要抓到闵徊,就一定想到你身上。”
他说得也对,李持月确实有点铤而走险的意思。
她有点不服气,又反驳不出什么。
平心静气,她现在的想法会有疏漏,季青珣提醒她也是好事,往后要更加思虑周全。
见她真的不开心,季青珣诱道:“阿萝可要听听我的想法?”
如今季青珣可还是她的手下,这么顺手的人,李持月为何不用呢,她一扬下巴:“若是你,会怎么做?”
“若是我,自然也会跟你一样借刀杀人,阿萝,你的路已经铺得很好了,不过是再多借一把刀的事。”
李持月不明白,如今太子的刀肯定是借不到了,还能找谁?
季青珣见她眼中浮现求知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做法交代给她听。
末了,他说:“你去不过是想带他一起去,闵徊要入府,换个人带也无妨的。”
李持月有些不放心,“我真不去盯着?”
“豫王之事差不多已经了了,你该关心太子的事,说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没怎么关心。”
李持月能怎么说,她极其忌惮季青珣,但又十分信任他的能力,况且前世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才没有去过问。
“太子那边如何了,你总不需要我给你找补吧。”他既然提起,李持月就顺势问下去。
季青珣只是将许怀言的话又说了一遍:“圣人迟迟不肯拨下银子支援七县,太子这是临危受命,帮着解了燃眉之急,又能在七县和公主一样聚拢人心,何况,山南道贪污的银子,太子是绝不会动圣人那一份的,圣人怎么都会保住他。”
“所以这一场洪灾一场贪污,我和李牧澜都亏了,没想到只有阿兄有进项。”她得要点赏赐才甘心。
“不过咱们还有后手,你所说的那位成少卿,看来是有心投靠太子的,不过他这份心,未尝不能成为私妓案的助力。”
听罢他的话,李持月只剩心惊。
她并不想陷成少卿进大狱,季青珣却只为达到目的,不惜她大靖的朝臣,这样的季青珣,她真能斗得过吗?
季青珣不见她开心,又细细思索了一番前后,问道:“怎么了,你还想将成少卿拉拢过来?”
“不想,就算他想投靠太子,但只要秉持本心为官,未有伤天害民之事,我就不想对他行构陷……”
那是失了本心之人做的,李持月看向季青珣,眼前这个人就是利欲熏心,失了本心的。
“这,也是那位起居郎教你的?”他微微倾身,上半张脸沉在阴影里。
李持月不说话。
季青珣今日决意不与她吵,只说道:“他是文人,这些人惯爱拿自己一条命拉大旗子,换一个万古流芳的机会,至于治国安邦,一窍不通。”
“阿萝,你不满我如此行事,可知道我不过是你手里的一把刀,我只是为了你的大业。”
你只是为你自己,连我也是你的过桥板!
李持月只能在心里想,面上却掩不住气恼,捏着拳头道:“上官峤绝不是如此!”
她现在是为上官峤在生自己的气?
气氛一下冰冻。
“他教你在七县的行事,想来也并非沽名钓誉、不知世情之徒,算我说错了。”季青珣不想把人推远,因为一些小事让两人离了心。
他换了个说法:“但此人来历尚不清楚,你盲信他,我担心你吃亏。”
眼见公主府已到,李持月懒得和他再论,答了个“好”字。
第30章
宫中, 皇帝背手赤足在波斯地毯上一圈圈地走。
手中拿着豫王的上本,又听殿中监绘声绘色说起豫王府门前发生的事,跟听一出传奇话本似的, 倒是新奇。
不知今日过后,会有多少文人把故事添油加醋, 在戏台上开唱。
他确实是故意没有去管王府门口聚集的灾民,不只是对豫王那日找不到人又不肯担责的责罚, 更重要的是, 皇帝需要一个承受民怨的众矢之的。
皇帝听完了故事,只问:“那神女……当真被豫王害死了吗?”脸上倒不见什么痛心遗憾的神色。
灾情已生,神女死了也就死了,现在重在安抚民心。
殿中监道:“闵家娘子确有人皆称道的美貌,生长于明都, 年十七, 未婚郎君手上的八字也是真的,只是……寂淳禅师还未有定言。”
这怎能不说是天意弄人呢。
皇帝一听, 越发觉得此人没准就是神女,不然怎么会找不到她人呢。
“不过朕总觉得三娘在其中做了些什么……”
当初不让她管闵徊的事, 她气呼呼地就走了, 结果之后也没有纠缠,又插手七县的事, 又带闵徊去豫王府……
如今豫王当真上了本,说闵徊刺杀纯属误会,甚至当街和闵徊赔礼,每一件事都不同寻常。
若她真的插手其中, 算计自己的堂兄,那就太过分了。
殿中监不敢顺着对皇帝兄妹之事置喙, 只拣好听的说:“公主也正是插手了,才救了七县百姓啊,更让神女无踪之事水落石出。”
他只说了李持月自己承认的事,其余的无凭无据自然不能说。
话是如此,但这一切未免有些巧合,让皇帝觉得蹊跷,好像带着闵徊去。
不过寂淳禅师的预言是毋庸置疑,想来三娘只是凑巧先发现了,才借这个巧合向豫王发难而已。
殿中监见皇帝还在沉思,小心提点道:“如今洪灾已至,神女找到也是无用了,朝野都在等着圣人拿主意呢……”
不错,神女迟迟找不到,致使洪灾灌入七县,这找不到人的缘由,还很大可能是因为被豫王早早杀了,那么事情就又绕到了豫王头上。
皇帝对他的怨怪又深了几分,豫王放过了闵徊,他可不打算放过他。
“豫王办事不力,戕害神女,致百姓流离失所……贬为国公,缩其王府规制,让人查账去,”皇帝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明日再去宣旨吧。”
皇帝找到了出银子的人,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那闵徊……”
皇帝这次洪灾一直托着银子的事,也知道民间颇有微词,在这一出传奇话本里,他就是那最后出场,英明神武地处置豫王,赦免被冤枉的好人的皇帝。
他也乐于给一个百姓们心中的“大圆满”的结局。
“就让他官复原职吧。”皇帝说完,踱步回了内殿去,豫王的上书随手掷到了御案上,滑落在地。
可叹事情并不如他所想,圣旨还未下,李持月就先进宫来了。
因为季青珣即将离开公主府,李持月便准许他连日同帐而眠,不过他倒是规矩了起来,不再惹她生气。
一早天雷滚滚,吵醒了连珠帐内安睡的人。
李持月睁开眼,自己不知何时又枕到了季青珣的胸口上,仰头见他正睡着。
但很快李持月就知道他是假装的,自己想起身,才动了一下,季青珣的手就搭了上来,翻身又把人按回了被中,眼睛也不睁开,脑袋就拱了上来。
李持月被他抱得手都拢不住,压着晨起的火说道:“我今日还要进宫呢。”
他这才肯睁开眼睛。
醒来的季青珣话不多,更像一尊玉像,只是不会有哪个不要脸的工匠会雕一尊衣衫敞开,还会咬人的。
他坐起身来,眼神沉沉地去取了外袍来,李持月拉了床畔的摇铃,一溜的侍女进来伺候洗漱。
天上滚涌着乌云,瞧上一眼,都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秋祝说闵徊昨日已经出了大理寺,回到了家中,李持月嗯了一声,没有再理会。
她在镜前,任由秋祝梳着一瀑长发,季青珣洗漱过后,难得懒散地靠坐在一旁瞧她梳妆。
可那乌灵灵的眼睛瞧也不瞧他,那雪腮点上一点胭脂,愈发活色生香起来。“今日无事?”李持月轻抿了一下唇上的口脂,淡色的唇明艳勾人。
他摇头,手指轻按在胡床的雕花上,“准备弹劾太子的御史昨夜就进了明都。”
昨日他们是睡在一块儿的,今早也未分开过,季青珣是何时得到这个消息的?李持月真是不得不佩服他。
“不错,正好赶上我去给豫王‘申冤’。”李持月想着正事,催秋祝快些。
等梳洗好了,侍女们退了出去,秋祝也吩咐早膳去了。
望向镜中,季青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芙蓉镜中照见华茂春松的两人,俨然是一对璧人。
“有什么……唔。”
季青珣俯身满足了自己的念头,吻住了公主。
手下是她细嫩的颈间肌肤,向上摩挲着,在将靠近下巴的时候停住,她就不得不仰起头来,檀口微张,云髻峨峨后坠,似在迎他。
他觉得自己该跟公主讨一点奖赏了。
唇瓣相凑,一声愉悦的低吟,似山泉潺潺入心。
季青珣的唇还带着洗过的微寒,碾磨几下,热意便升起,借由亲吻将温度染上李持月的唇,承吻的人色若芙蓉。
两人气息交相纠缠一块儿,李持月被迫承受,齿关闭不住,这吻就越发不堪说,让她思绪格外凌乱,手下意识捏紧了季青珣的衣襟,手腕使不上劲儿。
季青珣知她累了,手转而环去她腰上把人抱起,让李持月坐他腿上,亲吻不休。
“十一郎,可以了……”
他不为所动。
不知熬磨了多久,李持月实在招架不住他的吻了,那晶莹的口脂早被吃了干净,桃瓣似的唇嫣红,色泽倒和未吻之前无差。
“别了……”
唇瓣分离那一刻,“啧”一声轻响,李持月轻出着气儿,抬手挡住季青珣那眸光清魅,欲一再凑过来的脸。
他眉毛都没动一下,额角轻抵着她的脸,在李持月的手臂上一下一下地揉。
压抑着说不明白的,某个一瞬间迸溅的汹涌情感。
最后,季青珣确实得了点甜头,又挨了几下抓挠,白玉无瑕的面容上一道指甲划出的红痕醒目。
李持月则不得不又重新上了口脂。
舆车经过宫门,听到解意小声提醒,李持月掀帘子往外望。
就看到了旭安门前的广场上跪着一个骨瘦形销的人,身上穿着御史官袍破烂脏污,这大概就是那个拼死从山南道回来的御史。
雨在李持月出门的时候就下了起来,年轻的御史就淋在雨中,以身检举太子贪污一事。
雨打湿了人,官袍贴在身上,远看薄薄一片,可见这些日子吃了多大的苦。
那原是圣人亲自挑出来的后生,什么事都不懂,也不会妨碍太子做事,跟着去山南道原不该闹出什么事的。
却没想到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腔肝胆真就是敢为民请命。
他以为是自己从另一个已死的御史手中接过了证据,再九死一生地从山南道带回来的,是有利社稷的事,却不知道,这一切早都被人设计好了。
豫王才为闵徊洗脱冤屈不久,季青珣的布置就这么及时到了,随同去山南道的御史只回来了一人,并直指太子贪污山南道盐税。
这么大的一场风波,能够让皇帝对李持月的事轻轻放下,行事更加方便。
李持月只看了一眼,就压下了帘子。
这样的雨天,东西两市也是不会放弃做生意的。
两个在江南惯做生意的人牙子,即便听不懂明都的官话,还是为了两块胡饼的价钱跟商贩拉扯几个来回。
看到了御史骑着马经过,盯着的人给他们打了一个手势,那两个人牙子饼也不要了,冲了上去就跪在了御史的马前。
可怜的御史,一口胡饼噎在喉咙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于是,没过多久,除了山南道盐税贪污外,明都之中又爆发了一场私妓官司,都是直指太子的。
御史直奏,两个从江南来的、专事教养扬州私妓的人牙拦马告状,说他们把私妓们送到了京城之后,并未收到银子,如今人财两空,才咬牙告状。
其实人牙子并未直指太子令其蓄养私妓,但他们无意撞见了一个自己调教过的私妓,成了京中某官员的姬妾,御史沿着这位官员查过去,就发现了送私妓的人与东宫有关,才怀疑到了太子身上。
是以,御史直接参了太子意图用女人拉拢朝臣,结党营私之罪,道储君已在窥伺帝位。
这么大胆的揣测寻常御史可不敢说,季青珣授意人牙子拦的,正是好“以直邀名”的御史周秉。
明都的私妓案和山南道的贪污案同时爆发,互为应和,揭开了太子向来贤良的皮囊,朝野上下比之先前洪灾议论得更加纷涌。
太昊宫中有一个后悔起身的人。
御史都在旭安门外跪了半个晚上了,皇帝还不知道。
等一上朝,皇帝本以为今天吵的还是先前洪灾拨款的旧事,没想到变成了太子,的案子。
贪污之事他自己就有份,这不消说,但这买卖私妓,拉拢朝臣,就是焦头烂额,
朝中吵得比洪灾拨银子时还热闹,毕竟凡是给太子帮腔的,立刻就有人指其为太子的人,接着说话的人又要自证并没有收过什么私妓。
还有将视线放在贪污案上的,又从太子贪污发散到了别的地方去,觉得太子连军队、漕运、铸币等事都染指其中。
总之殿内乱成了一团,还是左右尚书仆射开口,才勉强算是稳住了局面。
李持月到宫里的时候,皇帝的大朝会还没开完。
在等着阿兄下朝的时候,李持月见到了上官峤。
“老师。”李持月没有拿公主的架子,先问候了一声。
上官峤无须参加大朝会,便在紫宸殿候着皇帝下朝,一声“老师”,随着熟悉的语调撞在心坎上,他抬眼看去,便是公主笑吟吟的脸。
上官峤本分地行了一个礼:“公主安好。”
又想起多日不见的缘由,他问道:“不知如今的七县境况如何?”
“真如老师所说,不过所幸伤亡不大,至少水退之后,不会生瘟疫。”李持月将当时的情景描述了出来。
上官峤欣慰:“如此已是大善事一桩了。”
李持月见他一脸要阿弥陀佛的样子,心下奇妙,说道:“老师若是没有读书入仕,怕是要出家当和尚去的吧。”
上官峤显见的一怔,而后笑着摇头:“此次七县百姓得救,靠的可不是神佛之力,而是公主的悲悯之心。”
他并没有说大话,这次洪灾若不是李持月事先安排了乡绅,灾祸更大。
原以为李持月只是随口一问,听过就罢了,没想到她不但放在了心上,还立刻就让人去办了,这并不是随口就能吩咐出来的事情,公主她……确实对百姓上心了。
上官峤又觉得自己在大觉寺中说的话过重了些,对公主可称得上冒犯,她却从未计较,仍认他为老师,可见胸襟。
李持月不知他心中已对自己改观,在意的却是别的事,“老师不信佛?”
上官峤瞧透了她的心思,低声问道:“公主想将豫王算计到哪一步?”
“你不赞同?”她想起上官峤说过,不该以乱法的代价去对付有罪之人。
“不,豫王罪有应得,你做得很聪明,可是……再聪明的人,也不该想到利用这种虚无缥缈的预言。”他比季青珣更清楚,这预言和寂淳并无关系。
李持月心中打了个突:“那是普广禅师显灵托梦,本宫不过是借这阵东风罢了。”
若是别人会信,但上官峤比谁都清楚,普广禅师当年能预言女帝登基,不过是女帝需要罢了,他又怎么可能会给寂淳托梦呢。
而且早在寂淳做法事之前,李持月就担忧起了七县的事,还费心给县令去信,好像笃定了洪灾会来。
不过李持月去过大觉寺、见了寂淳的事,上官峤没有和任何人说。
他只凝望着公主的脸,她既然不想说,上官峤也不会在此事上纠缠:“公主,如今既成所愿,往后万莫做出铤而走险之事。”
见他双目□□沉静,李持月有如在佛前自省,真有一种要被他看穿了的感觉。
自己那时还跟他撒谎只是去大觉寺游玩,可不能让他对任何人说。
她抬手扯了扯上官峤的袖子,喊了一声:“老师——”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佛塑崩塌,上官峤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想要扯出袖子。
结果冲劲儿带得她身子晃了一下,又不得不抬手扶住她的小臂。
“诶——”等被扶站稳了,李持月也不管他作甚如此大反应,只说,“老师,您不信怪力乱神的东西,本宫却信重寂淳禅师的佛法,你是不知道,当时那种玄妙的感觉,
佛祖有心救百姓,所以不止让禅师托梦,也让本宫巧合之中得见禅师,并对此深信不疑,对了!没准咱们能在大觉寺遇见,也是冥冥中天注定,让老师来提点本宫的……”
她双手合十,感念于心。
听她胡扯遮掩,上官峤无奈,也只能当不知道了,“臣只是想提醒公主,如今已是个好结果了,其余的,恕臣蠢钝,如何能尽知,又何必空口去说呢。”
李持月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愈发信重上官峤的为人,闻言也高兴了几分,“那说好了,这是咱们师生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能说。”
说着伸出一根小指要他保证,上官峤却没有动作。
“老师——”她拉长了声音,带点不满,他怎么在走神啊。
视线从李持月幼稚的动作上移,上官峤定了定神,握住的手抬起,也跟她一样伸出了一根小指,两个人打了勾。
李持月还晃了晃,像小儿的玩闹一般。
皇帝下朝回来,就见着了这么一幕。
上官峤远远就见到了皇帝,松开了手退到大殿门边,随众一道恭迎天子,李持月也规矩地行了礼。
自己在朝上受气,她在这儿和风华正茂的起居郎卿卿我我,皇帝心气不顺,瞪了她一眼,径直进了大殿。
李持月紧步跟着进去了,上官峤却被殿中监拦住,“圣人今日想和公主说些自己人的体己话,起居郎先去集贤殿候着吧。”
不多时,殿内传出皇帝的咆哮,上官峤只听得提到了豫王。
殿中监又笑着赶人:“起居郎请吧。”
他也只能先行离开了。
紫宸殿内,皇帝的话似乎还带着回音,反复回荡,“你说什么,豫王没有杀神女,真的神女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李持月捂住要聋掉的耳朵,等皇帝吼完了,才说:“不错,这件事我也是刚刚才……”
“三娘,你究竟在干什么!”
皇帝已经被山南道贪污的案子弄得焦头烂额,现在又说豫王并未杀神女,那又是怎么回事,他真是一脑袋的官司。
他才不在乎豫王是不是无辜的,皇帝只想找个能出银子的挡箭牌罢了。
寻常人被皇帝这么盯着,只怕要露出破绽,幸而李持月常年对她阿兄说谎,早练就了过人的心态,她只是微微皱眉,假装不懂他的意思:“三娘不明白阿兄在说什么。”
“前面这么大阵仗地说豫王有罪,这节骨眼豫王就上书说闵徊无罪,还给他赔礼,是不是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皇帝不喜欢别人拿他当傻子。
她噘嘴:“他害死的是神女这件事,又不是我说的……”那是陈汲拿出了庚帖揭露的,与她何干。
“那豫王给闵徊当街赔礼,你为何放任?”
她双手一摊:“他确实害死了人家妹妹,我为何要拦?”
皇帝戳着她的脑门:“那这么多人指责豫王杀了神女,你为何当时不说清楚,现在才来说。”
“我昨日一听到,就派人去问了禅师,因为宵禁,也是今天一早才得的消息,这不就紧赶慢赶进来宫来禀报阿兄嘛,就怕阿兄真的削了豫王的爵位。”
照这么说,她还对豫王这个堂兄关怀备至了。
皇帝有些不确定了。
“阿兄真觉得我是要害堂兄?”
李持月瞪大了眼睛,站起身来,指向自己的手微微颤抖,满目的不敢置信,“我救闵徊,确实是为从前的一句承诺,但闵徊也确实无辜,可我从未想过针对豫王,知道神女之事存疑,就紧着去问了禅师,免得阿兄真处置了豫王,若真要害人,我今日何必进宫?”
妹妹情绪给得很足,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说出来的话也有道理。
她要真想陷害豫王,何必现在又要来帮他脱罪呢。
皇帝又理出一个线头:“那豫王为何反口闵徊无罪?”
“他既害死了人家的妹妹,当时也以为那真是神女,才想着忏悔,不敢再继续冤枉神女的哥哥吧。”李持月直道他良心未泯。
那这件事豫王也还是有错。
皇帝道:“你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神女已经不见是怎么回事?”
李持月早把说辞想好,“我请寂淳禅师去看过闵知柔的尸身,禅师说那不是神女,八字也不对,可庚帖上的八字和禅师给的分毫不差……
于是闵徊这才想起来,自己妹妹出生时原是生的一对儿双生子,但不足一岁的时候,其中一个就被人偷走了,不知下落,因不知被偷走的是哪个,如今闵知柔的八字只怕是另一个人的,是以,这靖水神女便失落无踪了。”
一边说,她一边小心地观察了一下皇帝的面色,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这样的发展。
“真是一波三折,连说书先生都不出这么离奇的故事来。”皇帝还真是开了眼了。
编造了这出故事的李持月望着门外,心说过奖。
算了,皇帝想不通,也懒得再想,他还有太子的事要处理,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不过这样一来,赈灾的银子又要去哪里找?这才是问题。
“此事多少人知道?”皇帝眯起眼睛问。
李持月听明白了,要是事情没有传开,他就要将错就错,把豫王府的银子掏出来用了。
“禅师勘尸的时候,不少人都在……”李持月的意思是,这件事瞒不住的。
皇帝略表遗憾。
“圣人,太子从七县递来的上表。”殿中监疾步又无声地走进来,将一个卷轴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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