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却说昨日, 豫王从灾民群里重新躲回到王府,便等宫里的消息等得心焦。
他忽然想到,自己放了闵徊一马, 是李持月亲眼看着的,可闵徊要何时跟圣人解释自己的罪过?
他都已经付出了这么多, 要是李持月言而无信,自己再去反口, 圣人本就对他不满, 还会信他的话吗?
千头万绪,扰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王府里团团转。
王妃看不过眼,让贴身侍女进宫,打点了一下御前的关系, 想要探明圣人的口风。
天刚擦黑的时候, 宫里的关系没有传消息出来,宫中派的人终于到了王府来。
“王爷……”小厮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 指着门外,“外头, 外头……”
豫王根本没耐心等他说完, 直接一脚踹翻了人,大步地走了出去。
天色昏暗, 外院立着两列人,影影绰绰的绣纹能看出是宫里的人,只是带头的内侍手中并无圣旨,反而在摇着一个金算盘。
内侍是皇帝派来的, 只是削爵的圣旨还压着未写,皇帝既要留些“调查”的时间, 又有心熬一熬豫王,先派内侍来抓紧来查账而已。
知道这位王爷不久就是要被贬,内侍口气不见多大尊重,礼数也敷衍,只道:“奉圣人命,来盘查王府账册。”
那一瞬间,豫王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的力气都要抽空了。
完了,皇帝真的要削了他的爵位。
见豫王一个踉跄几乎站不住,担心他乱了阵脚,在宫里人面前露怯,王妃使了个眼色,小厮忙扶着豫王回了屋里去,她将早备好的银票悄送予了领头内侍。
“不知圣人为何突然要查账?”王妃小心问起。
内侍见到银票,神情也和善了不少,但还是没有明说:“不过是宫里的一点杂事,王府规制庞大,总有些和皇苑之类的勾杂,圣人才让奴婢来查一查账册。”
这显然是托词,王妃也知道,内侍是不会说肯定的答复了。
他们前程还不知如何呢,也不想得罪人,豫王府便让人带着宫里的人去找账房了,自己则转身快步回了主院去。
“李持月!李持月!我又被她耍了!”
还没进院子就听到豫王咆哮,可知又砸了不少东西。
“好了,别让人看了笑话。”王妃进屋抬手压在他肩上。
豫王跟一头狂暴的狮子似的,转身把王妃也推开了,要冲出门去:“我要去找李持月,她怎么敢诓骗我,我要跟她同归于尽!”
“已是宵禁,你本就失了圣心,如今全天下都盯着,更是一步都不能出差错,再冒着宵禁去公主府大闹一场,你可知下场?”
找也不让去找,难道他只能等死了吗?
那和凌迟有什么区别!
豫王绷粗了脖子,又去发疯摔砸东西,王妃见不得豫王这么软弱的样子,冷瞥了一眼,转身回了卧房去。
那一晚上,豫王没有喝酒,更是连觉都睡不着,砸累了屋子就坐在外头的石阶上发呆,耳边全是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
鸡打鸣了,开市的锣鼓响了,他仍旧一动不动,跟魂儿被抽掉了似的。
亲王府规制宏大,凭内侍带来的人,要清点账册一夜肯定是不够的,王妃晨起,看到豫王跟长在石阶上似的,也不去理会他,只吩咐厨房给宫里来的人备着早饭。
到了下午,又来了一队人。
豫王妃捏紧了袖子立在院中,等候着将豫王削爵的圣旨,然而来人手中依旧没有圣旨,反而去找了在账房中的内侍,不知说了些什么。
没多久,内侍就笑容满面地走过来,“王妃多担待,奴婢也是秉圣人吩咐,如今看来,只是寻常查查账罢了,如今账也查完了,确实并无缺漏,奴婢们这就回宫里给圣人复命去了。”
继而又说了几句请王妃王爷多担待的话,就要回宫去了。
王妃也紧张了一天一夜,此刻知道无事发生,也长舒了一口气,强抑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等送走了宫人,她才去找豫王。
豫王听到小厮传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怔愣了好久。
自己这是……没事了?
看来李持月没有违背承诺。
豫王有一种天光乍现的感觉,此前种种迹象都告诉他,他豫王府要一落千丈了,如今有惊无险,他反倒没有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吐出一口浊气,豫王由小厮搀扶着,颤颤巍巍地从石阶上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进了屋子。
王妃瞟了他的背影一眼,吩咐道:“王爷要睡了,去弄点热水给他擦身。”
—
今日早些时候的皇宫里。
皇帝皱眉看向殿中监手中的卷轴,“从七县送过来的?太子不是在山南道吗?”
“回陛下,快马将奏报带回来的人说,太子在听闻七县出现洪灾后,第一时间就带着亲信赶过去了,并未在山南道。”
那阻挠御史进京的人又是谁?
“拿上来吧。”
卷轴在皇帝手中展开。
奏报中,李牧澜先是为自己先斩后奏去了七县之事请罪,直言山南道的盐税账册刚查完,就收到了洪灾的消息,心知国库无银,便带着刚收上的税银前往赈灾去了。
不但沿路低价买了粮食运过去,甚至已经派人快马往江南去买了种子,只等洪退去,带灾民抢种晚稻,修筑屋舍,帮助七县顺利渡过天灾。
皇帝看着奏报,阴沉的面色逐渐缓和下来。
太子在奏报中虽未清楚言及,但殿中监上来耳语的几句,他就知道了,自己的银子是保住了。
而太子调到七县赈灾的银两,是原本东宫要贪的那份,这说出来也没什么,本来就是父子二人合伙捞钱,儿子那份银子如何,皇帝才不想管。
如此,也就无须去逮豫王了。
不过所谓的先斩后奏,赈济灾民,皇帝如何不知道,这是太子暗地里在向他将功赎过。
明面上的说法,则是收上来的盐税本就是要运往京城的,只不过灾情紧急,才会直接送到七县去,是以山南道的账册才会有一些对不上。
而且太子另起了临时的账册,记录收纳税银,其中文书暂时缺漏,算是小罪过,幽魏行简手下的几个人担了罪责。
而御史所谓的查出猫腻,也是因这暂时为补齐的文书发生了误会,至于被追杀一事,则被太子推说成了
一桩贪污大案,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既然李牧澜把首尾都处置干净了,又解了七县之危,皇帝也乐得放他一马。
李持月都不用看,就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看阿兄这神色,是要放过太子一把了,只是不知道李牧澜会怎么应对私妓案一事呢,不过照理说,今日才发生的事,远在七县的太子肯定还是不知道。
“侄儿说了什么?”她故意探头过去。
皇帝赶紧把奏报受到身后去,摆了摆手:“去去去,政事机密怎可随意偷窥,好了,豫王的事就这样吧,你可以回去了。”
李持月心满意足地吓了皇帝一把,既然她的事糊弄过去了,不走更待何时。
不过她还有一件事,“阿兄先前不是说要给我选驸马吗?”
皇帝睇了过来,“怎么,你有心仪的人选了?不会是那个起居郎吧。”他方才还看到二人在殿前拉拉扯扯的。
“当然不是,我等着阿兄给我挑呢,之前那个国公世子就不错……”
皇帝无情打断:“他年头就与礼部侍郎家的小姐成亲了,请柬送到公主府,你都未看吧?”
李持月一噎,“那阿兄您再劳累一下,把人选集个单子出来,让我挑一挑嘛。”
整个大靖朝也就只有李持月敢这么劳动皇帝了,不过他倒是不生气,只奇怪:“先前提过多少回,你都推脱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李持月装模作样地叹气:“唉,不过是看淮安王妃的两个孩子乖顺听话,就想自己也养几个,打发一下日子罢了。”
“你能有这个想法,当然是好的,好了,这件事我会办的,只是真给了你,必定要挑一个,不准又反悔。”
“知道了,知道了。”
李持月从紫宸殿出了来,却不想回公主府去见到季青珣,便问一旁的殿中监:“上官老师现在何处?”
“起居郎如今去了集贤殿。”
李持月就往那边去。
集贤殿是一座高逾三层的书阁,阁中却没有分三层,用楼梯上下,而是放着从地上一直延伸到穹顶的书架,书架旁放着可供攀爬取书的梯子。
其中典籍藏书浩如烟海,人乍入书阁其中,如入深海,轻易就会在里面迷路。
整座集贤殿为了防虫,防潮,干燥又带着驱虫的药草味道,还有浓厚的纸张的气息,李持月向来不爱到这儿来。
上官峤正在看着一本古籍,余光见有熟悉的衣裙晃动,抬头便又见到了李持月。
“阿兄今日看起来是无须你跟着了。”她走到书案边,随意地翻看着他取出的书册。
对于李持月来集贤殿,猜到她或许是为了寻自己来的,上官峤有些奇异的感受,“公主为何不回去?”
“不想回去,来瞧瞧老师在做什么。”
她好像真的没什么事,直接坐在了书案右侧的蒲团上,侧坐的姿势可见长裙逶迤垂落,勾勒出女子姣好的曲线。
一本书无聊地在手中翻阅过一遍,无聊,她又撑着桌子伸手去拿了一本。
上官峤视线重新落回书上,却无法忽视余光中那片朱颜酡色菡萏间色长裙。
她又起身撑在面前的桌子上,纤腰在书上投下阴影,腰间嵌的珠链在眼前打着摆儿,随暗香浮动。
他一目扫过书上几行,却无一字入脑。
如此下去,未免辜负好书。
上官峤将书郑重放下,念一声“罪过”。
李持月看过来,偏头笑道:“老师,帮本宫拿一下那一本。”她手指着一本丝绸封皮,看上去花花绿绿的,想来应该有图画。
上官峤无奈,将书交到了公主的手里,她才坐了回去。
见她翻了几下又撇嘴,显然是不合心意,上官峤道:“集贤殿中可没有话本子。”
“谁说本宫要看话本子了。”
她可是要和季青珣打擂台的人,一直看话本子也太没出息了,秉着不服输也不想露怯的精神,李持月强迫自己认真看起了手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书。
上官峤却有不同的想法,她来找自己,又偏偏真的没事,宁愿勉强自己看书也要留在这儿……
寻常人应该想歪的,但他没有,只问:“为何不想离宫?”
李持月把书拍上,哀怨地看过来,“很明显吗?”
猜中了啊。
不知怎的,他又想到那个突然出现在公主舆车之中的男子,似乎是他出现之后,李持月才出现了这种异样。
“本宫不想回府,会看到一个人。”李持月眉间蹙起。
上官峤不解,“既不想见那人,为何不能令其远离?”
那是公主府,就算招了一位世家出身的驸马,只要公主不想见,谁又能勉强得了她。
李持月指尖压在封皮光滑的绸面上,语调含糊:“……”
“嗯?”上官峤没有听清。
那个任性的公主在他倾身的时候也凑了过来,一时间,二人的距离有些过近,上官峤又不动声色地坐正了。
“老师,你说要怎样,才把一个面首给彻底甩掉呢?”她并未在意他退开的那点细微动作,只是支肘撑着半边脸,是真的在烦恼。
上官峤难得露出些许震惊的神色。
他虽占了一个老师的名头,又怎会什么事都能拿来请教呢,何况李持月请教的还是这样惊世骇俗的问题,他一时转不过弯来。
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所说的男人是——”眼前又闪过那个模样出众的青年。
“那日你也看到了。”她不怕让人知道,季青珣不是好东西。
“不知是什么掣肘着公主,让公主不能像打发了寻常侍从一样,打发走他?”
李持月一下被他问到了点子上,却不能说,鼓着脸颊避开他的视线,想想自己也是昏了头,病急乱投医,怎么能拿这种事来问上官峤呢。
“那位郎君我也有幸见过一眼,瞧着醋劲儿很大,公主是受不了他了?”上官峤难得多嘴,还是论及公主的似事,不过他可以宽慰自己,是李持月先开的口。
“是啊,老是这一个,看久了也会腻的,原是想再选些新鲜的,但府上不明不白就出了人命,又查不出来,本宫就不想造这个孽了。”
“可公主却不能借纠察人命的由头,将他驱逐出去,看来被他掣肘得厉害,公主如今说腻了,但先前怕是与他也有过情深似海的时候吧,不然怎会放任他坐大呢。”
上官峤很快就借着只言片语推测出了李持月如今的困境。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道:“老师,有法子让本宫去了这跗骨之蛆吗?”
上官峤望着她,都说女子容易耽于情爱,这倒孤高无情的,还真是适合当……他不再往下想。
他原想说可借别人的手处置了此人,不过这就与上官峤的历来信奉的善念背道而驰了,定然是不能说的。
“公主该寻个有本事的驸马,使他不敢下手,再许以他利,让慢慢他断了痴念就是,不过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始终是一个隐患。”
竟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李持月却不承认,只说道:“老师想多了,他只是一个寻常面首,不过陪伴本宫多年,本宫想同他好聚好散罢了。”
“从前也是本宫幼稚了,若是早早招了驸马,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乱象来,所幸现在也不晚,该好好挑一挑才是。”
李持月说着,心里已经在罗列人选了。
不能太弱也不能太笨,不然会让季青珣轻易弄死,但最好是过一两年就死了,到时也妨碍不了她的大业,甚至能让她从联姻之中获利……
这时候上辈子的记忆就起作用了,哪位世家子弟是这一两年死掉的呢?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人物。
上官峤见她如此说,也未反驳,只是忍不住多劝了一句:“公主尚未出阁,还是莫要在面首之中太过流连。”
而且她嫌弃如今的面首,竟是看腻了,那往后腻了驸马岂不是又要另找?
如此作为难免教人诟病,也非立身之道。
李持月懒得听这么没劲儿的话,“寻常官员还能三妻四妾呢,本宫养得起,多几个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想跟上官峤辩论公主该不该养面首这种无趣的问题,起身理一理罗裙,就往外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老师,你认路吗?”她没带人进来,能遇到上官峤全凭缘分。
见她油盐不进又一心要跑,上官峤无奈道:“随下官归置了这些书,再一道出去吧。”
“真是,为何不找内侍来收拾。”李持月嘴上说着,也回来帮他收拾去了案上的书。
上官峤心中因那面首之谈不甚轻松,只说:“何必假手于人,就算不能每日念经诵佛,自食其力也是一种修行。”
“修行修行,老师幼时莫不是寺庙里的俗家弟子?”
“是啊,算命先生便说下官八字太轻,果然灾病不断,五岁之时,家中阿耶便做主,让下官拜入了一位云游的禅师门下,此后竟也好了。”
后来为何弃佛出仕了,他并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登上木梯,将书放回了原位。
李持月在梯子下边捧着书听他说,没想到还真是个和尚,“怪不得老师如今还未娶亲呢,原来真是个和尚。”
“你既知晓……”上官峤定住,又摇头,“罢了。”
李持月跟着他穿梭在书架之间,上官峤又取了一本书登上木梯,她却按住他的袖子,“本宫知晓了你是和尚又该如何,怎么就罢了?”
那双眼睛亮亮的,问得认真。
“你既知晓,这样的动作往后就不该再做。”上官峤看向她抓着他袖子的手,皱起的眉明白说着,他犯了嗔戒。
李持月被他突变的态度刺了一下,把手握得更紧:“本宫心如明镜台,老师,难道你忘了拂拭,有别的心思?”
他垂眸:“你我不该说这些,若真有心让学识进益,就该规矩坐好,好生听教就是。”
李持月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二人这段日子时常相处,上官峤算得上春风和煦,对她这个公主也礼敬,两个人颇处得来。
李持月与其说当他是一位称职的夫子,不如说是友人,是以今日才会不慎,连季青珣的事都拿出来请教他。
可上官峤为什么突然要摆出这种疏远的态度呢?
他之前是和尚,难道见不得自己养面首?
很少被人看不起,还是可能被上官峤看不起的持月公主,有点生气了。
李持月问道:“老师,本宫说起府上的面首,你才不高兴的,是不是?”
叩钟一般的质问,在上官峤脑中震荡不休。
是,寻再多的借口都瞒骗不过自己,他突生的不快或许真是因此。
只是上官峤还说不清,是对李持月那个面首的存在,还是她要对招驸马的迫切,更或者是她对养面首一事的无所谓地跟他说了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上官峤清清楚楚。
真相令他生气了,才会有方才的恶言。
这错处是他的,不该怪李持月。
上官峤久久不说话,李持月眼神带着探究,周遭一时安静无话,穹顶的天光泻下,细小的尘埃在两人之间流转。
“既是师生,牵连不过传道授业解惑而已,往后别的事,就莫要再说了,便是公主也该明白尊师重教的道理,走吧,送你出去。”
他还是说明白。
李持月却忍不了这不上不下的态度,挡住了他的去路,非要弄清楚不可,不然往后她一见到上官峤,就浑身不自在。
“你一个和尚,是看不得本宫作为你的学生,却如此放荡,还是说,老师……你吃醋了,也想要本宫……”
她边说着,云履抬起,朝他靠近。
上官峤压低了眉:“公主,我们不该谈这个。”
“本宫偏要你、说、清、楚。”她戳着他的胸口,一字一顿。
第32章
上官峤忽然握住她的肩膀, 李持月以为他要开口,结果是自己拔地而起。
还弄不清他要做什么,上官峤把她杵到了旁边书架前去了, 自己则抬步,往空出来的前路走。
“你跑什么?”李持月云里雾里, 瞪大了眼。
这是不敢直斥本公主养面首的作风,还是真的……喜欢她?
不过照上官峤曾经作弄过她的性子, 还有大觉寺的暗讽, 想来也不是个畏惧权势了,那不就只剩了一个可能。
李持月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多问这些。
瞧着上官峤的性子,自己要是不这样问,他修一辈子的闭口禅也就是了, 揭开来多尴尬。
他既然走了, 正好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吧。
李持月见他消失在书架的尽头,也打算寻路出去了, 结果一转个弯,上官峤又在扭头往这边走。
“你不是跑了吗?”李持月就是想揶揄他。
上官峤拱手道:“下官没跑, 只是想起公主怕是路痴, 回来领路而已。”
一束束光从琉璃顶洒下,让李持月能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穿着翠色官袍的起居郎虽绷着一张脸, 但长眉若柳,形相清癯,清朗若拂面春风,通身略无缀饰, 只有满身的书卷气,他负手候着她, 袖下露出银色木槿花的镶边,似琼枝一树。
她没见过此刻上官峤的这种神色,不是与她讲述山河风光时的春风和煦,也不是一本正经的说教,而是招架不住的样子,难得显露出了如此本相。
李持月心底忽然生了一点兴趣。
或许季青珣确实该担心,也怪不得别人都觉得她对这个夫子是别有用心,上官峤确实生得不错。
要是真坐实了外头的冤枉,似乎也不错。
等来日自己把季青珣踩在脚下的时候,再把她做的好事告诉他,季青珣既然这么在意这种事,到时候一定会生气吧,气死了更好。
同时李持月也在想,上官峤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上官老师,这儿没别人,你悄悄说,是不是喜欢我?”她额角轻贴在书架上,视线对上回头要为她引路的人,眼眸似盛了盈盈湖水。
“师生如此,悖逆人伦。”上官峤将话说得严重,也是在提醒自己,不可越界。
话说得斩钉截铁,偏偏她就看出来了,上官峤现在乱得很,他挪开的眼神太过突兀。
不知道为什么,李持月就是能感觉到,上官峤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定。
相比起季青珣强势和难以应付,李持月看着眼前人,有一种能把握住他的感觉,因为不喜欢,便没有这么多患得患失,才看得清楚。
上官峤是何人?
他会是一位诤臣,将来为民请命,要是她不管的话,没准还是会死在乱石之下,李持月不想上官峤是这样的结局。
要是她护着他的话,那上官峤也得给她一点好处才行。
集贤殿高广,他们周遭都是擎天的书架,没有一个人在附近,上官峤说完那句话,见李持月只是怔然望着他,并不说话,想来是清醒了。
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什么,上官峤道:“公主,请随下官出去吧。”
“说得不错,”她忽然开口,“上官老师,既然已有师生之谊,咱们还是规矩些,先前我总是不小心……”
这却不像认错的语气,上官峤提起了警惕。
“上官老师……”李持月不让他视线再逃,柔婉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踮起了脚,捏着他的官袍袖子,站立不稳让那张脸时近时远,近时几乎是贴着他的。
上官峤忘了动。
耳朵因为气息轻扫过,温度一寸寸上来,鼻尖是她颈侧的淡香,他想低头又止住。
“原谅我好不好?”
她软声地赔礼,站不稳了,后跟着地时摇晃了几下,上官峤忙要扶稳她,李持月却顺势靠在他手臂上。
上官峤身上没有什么名贵的香,皂角洗过的官袍上只有洗不去的檀香,似乎是放官袍的卧房中时常有香烛点燃。
“你这又是做什么?”上官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厉。
李持月听到了他沉闷的心跳声,问:“外头都说你是阿兄赐予我的面首,老师为何从不辩解,难道不在意自己的清名吗?”
他抑制下双手合十的冲动,嗓音微微发涩:“问心无愧,各安其事就是了。”
她一扬下巴:“可我最不喜欢被人冤枉。”
“公主若不想被误会,尽可去解释……”
话未说完,脖子上攀上了两段雪白的藕臂,他话猛地顿住,低头看那个将下巴戳在他胸口的娇贵公主,“公主为何如此?”
她一脸理所当然,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去解释了不就是欲盖弥彰?索性我坐实了这事,想起来就不会觉得冤枉了。”她说罢,又踮起了脚。
这一次,却不是凑到他耳边说话,手先抚上了他的脸,继而仰头,容色倾城的一张脸愈发靠近,带着笃定还有莽撞。
放在往日上官峤轻易就能避开,现在却跟被点了穴一样。
在李持月的嘴唇贴到他的唇时,上官峤好像还在懵然迟钝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瞧着近在咫尺的人发愣。
似一滴露水滴落唇上。
往日在佛前着袈裟诵经的场景在眼前闪过,但只是一瞬,他更清楚看见的,是眼前主动亲吻上来的公主,她又乌浓的睫毛,娇俏的鼻子。
砰——
砰——
气息被心跳带动得渐沉。
颈间挂着她的手臂,全是她的气息,上官峤握紧了手。
李持月没有亲吻过季青珣以为的人,这次算是新鲜的尝试,她并不紧张,眼瞧着上官峤薄淡的唇,她贴了上去,又启唇轻咬了一下。
触感没什么不同,只是心情迥然有异。
若是季青珣,此刻怕是已经反客为主,予取予求,但上官峤始终一动不动,也不推开她。
李持月不想惹他讨厌,拉开了距离,“上官老师……”
唇上软润离开,上官峤咬紧了后牙,下颌棱角凸显,似是难耐。
见他如此反应,李持月以为他被自己惹毛了,要发火,心道看来是她猜错了。
但李持月对此半点无所谓,甚至淡定地抬手掐了一下他的脸,夸奖道:“唐突了,不愧是上官老师,稳如泰山仙人,本宫先走一……”
“步”字没说出口,她的手就被上官峤握住了,人被他扯着往集贤殿的深处去,脚步匆乱响在书架的夹缝之中。
“老师,老师……”
眼前光线越来越昏暗,可见是往书架深处走,上官峤一言不发,闷头往前走。
等终于站住了脚步,他们已经走到了集贤殿的最里面,李持月被扯到了他面前,还未站稳,人就拥了上来。
骤然的亲近让她不习惯,躲避了一下,反而被横臂环住了腰,两人距离愈发靠近。
这次是上官峤的唇先压了上来。
李持月愣了一下,闭上了眼睛,任由他抱住自己。
面前的起居郎,她的老师,就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宽袍大袖与她的裙裾垂在一处,他似乎不清楚怎么亲吻,只是凭一腔意气贴着,再多一步,就不知道如何。
可是拥抱着她的手臂不肯松开,索性胡乱啃了几口。
李持月回过神来,手捧上他的脸,接过了主动,温柔地沿着唇瓣描摹过,又试探着,和他舌尖相触,便有延及发梢的酥意生发,上官峤不耐地把人搂得越发紧了,想要知道更多。
但公主驾轻就熟的动作,也让他眯了一下眼,负气咬了一下她。
李持月轻嘶了一声,要扭头,却被扣住了后颈,无法跟他讲理。
上官峤嫉妒了,也学会了,亲吻,变得连绵而从容起来。
李持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被上官峤亲吻着,当真感受奇妙。
刚刚还以师生相称的二人,在这方狭窄昏暗的空间相拥缠绵,只有温润炽热的唇接近、轻咬、吸吮……
她觉得自己大概对此人也有些好感,不然也不会沉浸其中,又或是这种忘却身份和禁忌的刺激、还有报复季青珣的冲动,让她的感触放大,愈发无法推开。
上官峤将她拉到这儿来,原也不知道做什么,可一碰到她,就明白,自己怕是无法离开了。
此刻李持月被上官峤完全地占据着,只属于他一个人,要是一直如此……
他又犯了贪戒。
这个念头一出现,上官峤心跳失序,似乎是彻底放任了自己,再不避忌和李持月的亲近。
一时浅尝,一时深吻,两人衣袂缠卷,背后是书册,李持月靠着书架滑落,上官峤也追了过来。
重又被他抱紧,上官峤宽肩窄腰,他宽阔的肩膀将李持月完全拢住了,天地间无处不是他的气息,衣袍纠结覆盖着彼此。
上官峤细碎的吻已经蔓延到了侧脸,更如恋人一般。
李持月放任着感官的沉溺,不时回应着在这昏暗角落发生的吻。
—
闵徊从大理寺给放了出来,第二日就去了骁卫府。
李继荣如今没了靠山,又知道闵徊得了公主撑腰,对他倒是客气得很。
李继荣甚至否认了是自己将闵徊妹妹的事告知李静岸,只说当初是李静岸自己偶然见到了闵知柔,才跟他打听的。
闵徊却不信,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虚。
更何况李继荣这个中郎将是怎么升上去的,又是如何在骁卫府中嘲讽他的,闵徊从府兵兄弟口中都知道了。
拿他妹妹讨好了李静岸,如今豫王府失势,又不敢承认当初做下的事了,如此小人行径,教人不齿。
闵徊不会放过此人,他如今虽只是左郎将,但比起再无靠山,更无能力的李继荣,他就是不用公主出手,自己也有信心把人扳下来。
半只脚踏进过一次鬼门关,闵徊不再有多余的天真和仁慈。
只要杀了豫王,其余的人他就很有耐心了对付了,等李继荣死了,再把骁卫府彻底掌握在手中,为公主所用。
如此,公主也该明白,自己没有救错人。
是以,对于李继荣的抗辩,他也没有再拆穿,只说:“我妹妹命苦。”
李继荣也装模作样地感叹:“唉,谁说不是呢,舍妹真是可惜了。”
这话让闵徊眼睛寒了一瞬,再抬头时,已经恢复平静,转身出去了。
李继荣见他当真没有怀疑上自己,长舒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自己的中郎将怎么来的,这位置坐得本来就没有底气,没了靠山,底下的人又不服他,是以在有持月公主做靠山的闵徊面前,不自觉地就矮了一个头。
这小子,本来是必死的局面,没想到不止活着出来了,还撞大运攀上了持月公主,真是让人眼红都来不及。
闵徊不关心李继荣心中所想,离开了骁卫府之后,就悄悄来了公主府,但公主却进了宫还未归来。
洛无疾听闻闵徊来了,立刻就赶了过来。
闵徊历此一难,心性比从前又是沉稳了许多,见到洛无疾只问他在公主府过得可好。
洛无疾如今不愁弟弟的治病钱,闵大哥也平安无事,他自然觉得什么都好。
“骁卫府的兄弟都告诉我,你拼命求得了公主的承诺,又为我请命,大哥真的……真的欠你一个大恩。”他说着就要给洛无疾下跪。
就算李持月原就有心救他,但洛无疾待他的这份心,还是让闵徊无法不触动。
别人不知道,可闵徊清楚,洛无疾还有一个常年多病的弟弟,他本可以求一个安稳富足的生活,但还是求公主救了他。
这样过命的兄弟,让闵徊还不至于对这人间太过失望。
洛无疾连忙扶住他,“闵大哥,你这是干什么,要不是有你,我一家都死在上山,或是饿死了,你才是对我有大恩的人,往后千万莫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我现在住在公主府里,教我拳脚的师父听公主说,是大内请的高手呢,等学成以后,就能报答公主的恩德了。”
洛无疾说得也没错,这一个月来,他努力习武,一天也没有松懈,今天一穿鞋子还觉得有点紧了呢。
闵徊在牢里关了两个月,出来就见到了洛无疾明显蹿高的个头,他也很欣慰,拍拍小子的肩膀:“帮公主做事,确实要练好本事。”
洛无疾问:“大哥,你也是公主的人了吗?”
“嗯,大恩难报,我起了誓要效忠她。”闵徊压低了声音。
“我也是,现在我弟弟好好的,公主府的大夫每天都来请脉,我得快点长高,才能让公主安心地给我派差事……”
庭院中二人在叙旧,青柏宽广的冠盖之上是公主府如云的楼阁。
季青珣听着下面的人说话,眉毛都没有抬,手中《易经》被风翻过一页。
原来阿萝早就已经给洛无疾请了拳脚师父吗。
是随口办的事,还是故意在避着他呢……
天色渐渐暗,李持月坐在舆车里,望望车顶,又看看车外的黑蓝的天空,连绵的宫墙只余黑色的剪影,线条像水墨画出的远山。
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脑子了,满心在想的都是早先在集贤殿里的事。
怎么就会这样了呢?
明明还在心无杂念的两个人,说些家国民生的正经事。
可转眼他们就能抱着滚在一起,唇齿相接,再想不起什么老师和学生,只想做一对爱侣,亲密无间。
李持月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被他拥抱着,指尖就有点颤抖。
怪上官峤的心思被她试探了出来?李持月觉得不是,这件事一定怪她。
大概从公事说到私事之后,就证明了李持月对他主动的亲近,也是她一时兴起,把人逼到无路可退的。
后来吻罢,两个人抵着额头对视,只是轻喘着不说话。
她望着唇如丹蔻的起居郎,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
好像原本没到这份上,原先是很正经的关系的,现在怎么就亲成这样了呢?
他们都在想,接下来呢,往后呢,两个人会是什么关系,还是假装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来日再见,仍旧说些正事?
不然还能怎么样,真的做她的面首?这念头一冒出,就被上官峤立刻否了。
两个人就坐在地板上,上官峤难得迷茫,李持月则推了推他的手:“老师,我……”
她的嗓子干涩,唇瓣一眼就能看出不寻常,说话间,又被上官峤亲了一下,“呲嗞——”细碎声催烫了脸。
“现在不许喊。”
他也哑得不像话,喉咙间像堵着炭。
李持月糯糯应是,又说:“我们是不是该出去了?”
上官峤不答,反而一直在打量着她,看到她快招架不住的时候,他才松开怀抱,转而握紧了李持月的手,说:“天色已晚,臣送公主出去。”
起身后,他先给李持月理好了衣裳,将公主微乱的发髻抚好,只是两片吻得软熟的唇如何瞧着都显眼,像他不轨的证据。
见他神色认真,李持月难得拘谨了起来,即便前不久两人还亲吻着,不知天地。
上官峤不再抱着她,唇不再贴上来,那个谆谆教诲的老师好像又回来了。
最终,两个人相携走了出去,靠近殿门口的时候,上官峤退到了李持月稍后的位置,已不必再为她引路。
李持月侧目后望,刚刚的事好像没发生过,上官峤神色一派清淡,不见波澜。
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变了。
彼此的气息尚未从身上淡去,即便站开了距离,彼此似乎还有千万缕瞧不见的细线勾连在一起。
所幸外头已是漫天红彤彤的彩霞,脸上的异样并不明显,更无人敢直视公主。
李持月一路出了集贤殿,上官峤也送了她一路,路上没有一句话。
登上舆车时,李持月回头望了他一眼。
夕阳如火,落日将人影拉长,霞光映在他的官袍上,斑斓夺目,可那张脸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泊如水,让万里云霓尽失色。
“公主明日……”他的话顿住,似乎一路的时间还未够他想明白,明日,该不该见她。
不是想不想,而是该不该。
他们才论过李持月该找个驸马的事,她也深感认同。
李持月此人对他的感情,与他不同。
上官峤看得太清楚,被不知何处涌上的无力感占据心头。
“今日多谢老师传道授业,本宫受益良多。”李持月客套了一句,转身进了舆车,她没说两人会不会见,随缘吧。
这句话倒是让上官峤不免哂笑,他竟不知自己传的是什么道。
舆车碌碌离开。
晚霞中,他举目望着舆车驶出了宫门,李持月又回到那个有她无法回避的面首的公主府去了。
李持月卧在舆车的软座之中未见得平静。
她其实也想不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走,一意拉拢上官峤,可是用这种方式,真的对吗?
正是因为上官峤没有季青珣那样的狼子野心,李持月知他朗月清风,二人做下此事盖冲动所致,若上官峤无意继续,李持月也乐于揭过去。
来日,她还是希望能和上官峤做一对共促海晏河清的君臣。
不过有一件事李持月是清楚的,这件事还不能让季青珣知道,她不想给上官峤惹上这个要命的麻烦。
想到这儿,她猛地坐起身来,手指按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嘶——”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有异样,季青珣要是看到了,这事轻易瞒不过去。
李持月吩咐外头:“先不回公主府了,本宫去探望一下淮安王妃。”顺便也好说道一下正事。
“是。”马夫鞭子一抽,掉转方向。
公主不吩咐,没有人刻意回公主府报信。
但季青珣还是知道了。
“是刻意拐道去的淮安王府?”
手下点头:“是,公主酉时离宫,快到公主府的时候,拐道去了淮安王府。”
“去告诉左郎将,公主今夜不会回来了。”说罢,他抬手示意手下出去,看了一眼天色,这时候去淮安王府,少不得要留宿了,看来是为之后的计划。
不过现今的豫王府,想要促成一场夜宴,只怕不易。
“阿萝如此心急吗?”他叹了一声,为何要急着做这件事呢。
闵徊没想到最后等到的是公主留宿淮安王府的消息。
先前公主早就说过她的安排,今日去淮安王府为得不就是那事。
闵徊有些激动,他马上就要手刃豫王了!
然而他们都算错了,李持月去淮安王府,最大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藏住她亲肿的嘴罢了。
第33章
李持月借探望之名, 在淮安王府过了一宿。
淮安王妃自然高兴,她不过长了李持月几岁,二人平日就聊得来, 李持月也有心游说她,二人就同寝而眠。
两个女子盖在被子里, 没有尊卑之类的避忌,低声说着知心话。
淮安王妃也不是不晓人事的, 噙着揶揄的笑, 点了点李持月的唇:“我一瞧你这嘴儿啊,就知道你来府里之前做了什么。”
李持月捂住了嘴,暗道自己躲到这儿来果然没错,既然淮安王妃都能看出来,季青珣那厮哪有不怀疑的道理。
但她可是养了面首的持月公主, 在淮安王妃面前敷衍就简单多了, 直接信口开河道:“在府中确实过于……醉生梦死,才来你府上躲一躲。”
“哎哟, 你这人怎么不害臊的,”淮安王妃轻掐她嫩如鸡蛋的脸, “不过一个面首还能把你逼到躲出来?可别让下面的人太猖狂才是。”
“哪能啊, 开玩笑罢了,我只是想过来同你说说话。”
淮安王妃这才安心, 又羡慕地说:“公主真是生来就命好,受尽了宠爱,就是怎么胡闹也不怕,驸马都能自己挑, 我可真是羡慕你呀。”
李持月抓下她的手,说道:“你如今的身份, 要是想养几个面首,还有人拦着你不成?要是两个儿子不肯,我替你压着他们。”
淮安王妃叹了一声:“我总要顾忌瑛儿他们的感受,儿子们要是有怨,我又怎么开心呢,总归一个人就这么过活,几年一眨眼,也就过来了,又得公主照顾,还想这么多做什么。”
李持月翻了个身,和她肩膀挨着肩膀:“反正李瑛他们都大了,你若真有那个想法,不若去洛都常住一阵子,去儿子们看不到的地方,到时候私下选几个小郎君侍候着,也不会有人说你。”
淮安王妃一想到那个情形,抿着嘴笑:“倒是个好主意,但我却不似你年轻,有倾国倾城的容貌,真见到那些年轻的小郎君,只怕拉不下脸让他们近前来。”
她说着偏头看去,李持月侧脸皎丽,眉眼如画一般,一身肌肤骨肉更是莹软无垢,这公主府上养着的面首,也实在是享着无边的艳福,也难怪如狼似虎的,把公主都吓出来了。
只留了一盏灯的昏暗卧房里,令人安心在被子里,平日里绝对难以启齿的话轻易就说了出来。
“你也大不了我几岁,这么俏丽的一张脸,小郎君见到你,只会主动凑到你跟前来,争着抢着要给你写一首诗还差不多。”李持月说的并不是假话,未出阁前,淮安王妃不仅出身显赫的世家,更是出了名的美人。
一席话,逗得淮安王妃把脸埋到了枕头里,心里也确实有些意动。
反正儿子们都大了,她去洛都散散心也没什么……
淮安王妃此生只有过淮安王一个男人,不过他都死了多年了,父母之命定下的亲事也说不上多值得她牵念。
平日里,淮安王妃见到些俊俏的郎君,也不是全无想法,只是对儿子们的责任还有自身那点矜持在阻碍着她。
一想到如果真去了洛都,可以自己选喜欢的男人,淮安王妃的心就怦怦直跳。
在这寂寥的王府里过得死气沉沉的日子,她竟然因为一点念头,就有要活泛起来的感觉,想去洛都的念头愈发强烈。
“公主,女人不从一而终,到底是什么感觉?”淮安王妃问得越发大胆。
李持月想了想,说:“就是……我今日去书院,见着一个手执书卷的学子,温润如玉,濯濯如春柳,我便喜欢与他一道看书,若是去打马球,见到马背上意气风发、宽肩窄腰的少年郎君,就喜欢看他腰杆怎么样……若只是有了一个温润的,便不能要那个骁健的,天长日久地瞧着一个人,就跟总吃一碟菜一样,多无趣啊,多半要惦记那个没弄到手的。”
前世她倒真做到了只爱一人,结局惨不忍睹。
重活一世,又偷尝了一下别的,滋味倒是不错,即便不再投入感情,李持月也不拒绝去享受。
和淮安王妃形容完,李持月也明白了自己如今的想法,男人可以拿来利用、享受,若付出真心就太傻了。
淮安王妃照着她说的想了一会儿,嘴角扬了起来:“那我喜欢策马的骁健儿郎。”
她还是第一次清楚地说出,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脸颊都热了。
未出阁时她去打过马球,也被几个鲜衣怒马的俊俏儿郎隔空远望着,朝她挥舞马球棍,在明都的酒楼上,也曾见过那金榜前麻衣如雪的士子们。
想来想去,还是骁勇意气的郎君更吸引她。
只可惜,她的喜欢不值一提。
到了年纪,父母和先帝做主,她嫁给当时的淮安王,也是将来的储君。
王妃自小就认识淮安王,对他却没什么想法,直到知道这是她将来的夫婿,她便自己说服了自己,这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同床共枕的人,她必须一心仰慕他。
淮安王是个寻常的男子,相貌、性情皆不出众,后院有许多侍妾,不过正妻未诞下孩子,个个都喝着避子汤。
长辈要她嫁,她就嫁了,不然还能如何呢。
却没想到宫变发生了,韦后杀了她的夫君,自己逃过了一劫,人人皆来安慰新寡的王妃,她自然也是伤心的。
可直到现在,王妃才明白过来,她的伤心不是淮安王死了,而是未来的皇后之位也没了,不过现在连那些东西也释怀了。
认清了自己,说出了需求,淮安王妃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有对将来隐隐的期待,这是她一潭死水的人生中很久没有过的,对未知的期待。
李持月见气氛正好,就顺势把话头引到了豫王府去,“先前你说的豫王妃琵琶别抱,我如今好像知道是谁了。”
说完,拢手在她耳边说道:“就是那令贤坊春桥街吴七郎。”
淮安王妃捂嘴低呼了一声,“竟是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李持月含糊道:“就是手下人偶然撞见了豫王妃带着的侍女守在一间屋子外边,半个时辰就见到豫王妃和那吴七郎出来。”
这吴七郎也不是什么出色人物,令贤坊里多的是私妓暗娼窝子,他就有一个做这一行的娘,吴七郎长大后没什么本事,既不爱卖力气又不肯读书,也就一张面皮好些,常与富户的女人做些勾搭之举。
没承想碰到了想都不敢想的豫王妃,就不知道是撞大运还是如何了。
“豫王还活着呢,豫王妃这胆子也太大了吧。”淮安王妃没想到豫王妃如此敢想敢做。
“豫王后院侍妾一大堆,豫王妃只养一个,还得偷偷摸摸的,他有什么脸生气。”李持月说得兴起,脚丫踹了被子,翘起晃着。
“话虽如此,但男女终究不同,世人也只会对她指指点点,让圣人知道,怕是要废了她再长长久久地关起来,公主,这件事……还请你保密才好。”
大靖朝虽民风开放,也曾有过女帝,但终究还是男尊女卑的那一套,她这个死了夫婿的束缚要小许多,但豫王妃,还是得以夫为天的。
李持月道:“我自然不会往外头去说,平日里你也要劝她,这明都处处是熟人,不要做得太显眼才是。”
“我知道了,多谢公主了。”
“谢什么,前头侄儿被赶去守皇陵,也怪我不肯息事宁人,堂嫂现在还恼着我呢,还有骁卫左郎将那事,不过总算有惊无险,我也惦念着与她赔礼,想请你牵个线,两府摆个小宴,一杯水酒泯了仇怨才是。”
“这也不难,只是担心这时节,豫王妃怕是不肯出来,豫王府此番有惊无险,如今七县又有洪水,风口浪尖的,怕是也没什么心思设宴。”
淮安王妃说得倒是不错,“不过你有心跟豫王府示好,我也安心许多。”
她和豫王妃毕竟是手帕交,现在李持月和豫王府因为闵徊之事交恶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淮安王妃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李持月自然明白,豫王府难得逃过一劫,先躲一阵子事还差不多,怎么会主动出现呢。
“这事也不急,你只要跟豫王妃提一下,知道我有这份心就好了,什么时候他们赏脸了再说。”她本来也是顺道一说。
“好,这事我放在心上了。”淮安王妃应承了下来。
两个人又说起别的闲话,只打闹到了三更,总算是睡过去了。
过了一夜,李持月照见芙蓉镜中的自己再无异样,便心无挂碍地要回公主府去。
淮安王妃的两个儿子来请安,李持月勉强拿出长辈的样子,问起了二人的课业。
李瑛已经熟读四书五经,诗文也不错,反观他的哥哥李黎,课业上就差了许多,不过这孩子弓马娴熟,有横刀立马为家国的本事。
二人各有所长,李持月都夸奖了一番。
李瑛还在记挂着上回淮安王妃寿宴上,姑奶奶和大哥玩手打令的事,他凑到近前来说起兄长的坏话:“先前阿兄因为吟错了一句诗,被隔壁学钧书院的书生嘲笑了呢,阿兄站起来想打人,结果那书生牙尖嘴利得很,又臊得阿兄不能动手了。”
“哦,什么学子这般嚣张?”靠一张嘴就能退敌,李持月不禁好奇。
李黎抱臂冷哼一声:“他不过就是会耍嘴皮子而已,也是我大度放他一马,不然那瘦鸟可挨不了我一拳。”
李瑛仍旧和姑奶奶说起那日的情形:“那学钧书院的书生就是这么说的,你在诗文上犯错,我便在诗文上笑你,因我凭此入仕,但你若在街上打拳,我是门外汉,打得如何都会给你喝几声彩,文对文,武对武也,但我笑你诗文,你却用武力来让我闭嘴,那就不单是你诗文不行,武德也不修了,阿兄气得瞪圆了眼。”
“卖弄嘴皮子罢了,姑奶奶,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李黎脸涨红了。
李持月虽笑,也夸赞他:“你没有拿出身份来压人,是最和善不过的孩子,今次是对面过分了,没有以己之长,比人之短还这么得意的道理。”
李黎转头瞪李瑛:“听到没有,拿长比短那个!”
见他们又要像往常打闹斗嘴,淮安王妃说道:“好了,公主知道你们来请安的孝心了,去,各自回去好好修习一下自己的短处,今日在家中互相取笑,出到外头就是别人笑了。”
两兄弟不怕阿娘,但是孝顺体谅,跟两个长辈说了几句吉利话就出去了。
李持月含笑看着这一家子轻松说笑的场面。
他们生在帝王家,在国以帝为尊,在家又以男人为尊,一家之主若在,场面只恐会正经肃穆,尊卑分明不少。
所有人都得一板一眼,各安其位,不然在那一家之主眼里,就是乱了套了。
只在阿娘面前就不同,孩子会在这儿得到关心、慈爱、包容……何以谓家,一个大男子大概是不该存在的。
“公主,用过了早膳可要一道出门看场马球赛?”王妃昨夜说完,今天就想去瞧一瞧了。
李持月原想推脱,但见王妃兴致盎然,自己又是支持她活得惬意一点,便答应了:“也好,一道出去散散心。”
其实一大早公主府的人就递来了消息,说昨日闵徊来了府中,李持月才想起他已经出了大理寺,不过既然错过了,索性不用这么早回去。
且李瑛的话也提醒了李持月一件事,秋闱之事,也该早做安排了。
现在太子被压得死死的,当初太子得了巡查盐务的差事后,她就闹着,从阿兄那得了首肯,今年的科举是个什么章程,全在她的拿捏之中。
可以说,她李持月想让谁高中,那就算是个痴儿,也能做那打马游街的状元郎。
但季青珣说得不错,她还是有心要选些才智兼备的寒门子弟,到时不管是入仕还是为己所用,都能算作她的门生。
太子手下世家子弟天生就排斥这些寒门,他们想出头,就得依附自己这个左师。
只要手里的人多了起来,自然就削弱季青珣在府中和朝中的影响了。
李瑛所说的那个狭促鬼似乎是学钧书院的,她记起陈汲也是学钧书院的人,不知他可识得此人。
李持月一路盘算着,马车一路去了京郊的马球场。
虽然王府之中也有马场,但她们是为了看小郎君去的,自然要选一处热闹的马场。
结果还未至马场门口,就看到了不少人在往马场里走,听上去里面非常热闹。
淮安王妃极少来京郊,怪道:“里边是什么动静?”
解意去打听了一下,回来禀报道:“回公主、王妃,是定远小侯爷和王长风将军之子王四郎在对垒呢。”
二人对视,李持月道:“这可是难得的热闹,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二人的舆车缓缓进了开阔的马球场。
低调地走进了马球场旁边的看台之上,管事的是认得公主的,只躬身迎过来,只说许久未见公主了,今日驾临蓬荜生辉云云,旁的也不敢多加寒暄,忙将公主和王妃引上了高处的雅座。
居高临下,更能欣赏到这场马球赛的精彩。
小侯爷和吴四郎都是马球好手,双方手下也没一个孬货,只见马背上的郎君们伏低了身子,两队人全力追逐着地上的球,互不相让,寻尽各种角度要把球往对方的球门里打进去。
小侯爷长挥一杆,黑色的球被打得旋风似的飞到半空中,众人的脑袋也朝着球去的方向转动。
球入樽中,周遭欢呼喝彩之声不绝,置身其中,不免就让人热血沸腾起来,淮安王妃都忍不住拍了一下手。
这一球进了,守在旁边的点燃了几个炮仗,就见不少的彩色的纸屑被炸开到了半空中,看起来斑斓而喜庆,李持月还没见过这样的炮仗呢。
又有看台上的女郎说道:“再去点几十个这样的,给小侯爷庆贺。”
接了吩咐的小厮快步跑下看台,匆匆出去了。
李持月问后面的解意:“从前怎么没见过这样的门道?”
解意很快就去问了回来,说道:“听闻一个月前从南边来了一个姓莫的小娘子,就是她做的这种彩纸炮仗,常爱在这贵人出入的马球场兜售,看着喜庆热闹,所以常有人捧场买了来,等场上人进球的时候就点上庆贺,公子小姐们如今都爱上了这种攀比。”
能做彩纸炮仗已算别具匠心,还能知道来这马场买卖,此等巧思是出自一位小娘子,让李持月很想见一见。
“你去将她请上来,本宫想见一见。”
淮安王妃见解意又跑了,问道:“莫非你也要为哪位小郎君点炮仗庆贺?”
李持月摇摇头:“只是见到这般会做生意的小娘子,就想见一见。”
很快那莫小娘子就被带了上来,小娘子虽长得不起眼,但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她见到了贵人脸上便笑意满满,跪下给磕了头,问安的声音也不见扭捏,大方的样子颇得李持月心。
李持月问她:“你是只在这个马场卖炮仗吗?”
“不是,明都只要能进人的马场,都有人卖这种炮仗,不过要从小人这儿买,这处生意最后,只有小人能在这儿做这份生意。”
“做这门生意多久了,没有遇着地头蛇吗?”
“小人……”莫娘子又弯腰磕了几个头,“求公主娘娘恕罪,小人是扯了一张虎皮,说是给公主府的管事吴三上过贡的,有公主府当靠山,才没人跟小人抢这门生意。”
李持月还真没想到,公主府还能荫蔽着她做这门生意呢。
不过小娘子自己机灵,懂江湖凶险会找门路,又是个做生意的材料,李持月看得上她,并不在意这点小事。
“你是一个人打南边来的?”
照李持月所想,要是小娘子家里有男人,大抵不会让她一个人出来做生意。
“是,家中人要将小人嫁给一个老头子换一头猪,小人就跑了,一路乞讨、做活,跟一个快死的老叫花子学了做炮仗的本事,到明都之后先是上山找到些草药卖到药铺去,后来就在药铺做活,用硝石做了炮仗,又想到加些彩纸,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别说李持月在听着,就算是注意原先在马球场上的淮安王妃都看了过来。
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小娘子,竟然比男子还要敢想敢做。这样一路过来不但活下来了,还活得风生水起,实在让人佩服。
李持月问:“可识字?”
莫娘子摇头。
“可会算账?”
她点了点头。
果然是经商的苗子,只是不知她将来会走上怎样的路。
李持月也没什么好奇的了,点头道:“今日还有多少炮仗,都留下吧,解意,付她银子。”
莫娘子见贵人和善又大方,笑着恭敬地又磕了几个头,千恩万谢地下了看台。
“侄媳妇儿,有没有可心的儿郎中球了?都给他点上。”李持月下巴朝一堆炮仗扬了扬。
淮安王妃嗔怪地看她一眼:“公主,我就是看看……”
“是,是,洛都的男儿也别有风情呢。”
二人逗趣着,一场马球就看完了,终究还是定远侯府小侯爷棋高一着,打胜了马球赛。
看台上的二人也打算回去了,李持月瞧着堆起的那些彩纸炮仗,说道:“全放了吧。”
小侯爷等人从半场休息的时候,就知道持月公主来了,这消息很快就传遍的马球队,国色天香的公主,是多少明都郎君想折下的一株牡丹,然而平日里连见一眼都是奢望。
后半程两队争得更加凶残,盖因知道公主就在上头看着,都想让持月公主瞧见自己。
此刻公主摆驾,又看到漫天的彩纸炮仗,各人心里都在想:公主这是为我点的吧。
回城路上,李持月早把什么马球赛抛到脑后了,她一直在想的是那个卓尔不群的莫娘子。
莫……姓莫,从南边过来的。
李持月总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可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见过此人。
回到公主府,季青珣已经迎候在门口,李持月下意识就想碰一下自己的唇,又忍住了。
季青珣上前扶住下舆车的公主:“昨夜睡得可好?”
“嗯,请了淮安王妃牵线,不过怕是还要再等一阵子。”李持月借着他手臂的力,缓步走了下去。
季青珣未再多问,只是牵着李持月的手,一道进了府去。
第34章
季青珣就牵着她在府中随意散着步子, 没有说什么话。
李持月见到他,越发想起了昨日,和上官峤在集贤殿中做的事, 侧目看去,季青珣侧脸清绝疏寒。
他不笑的时候就是这样子, 看起来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昨日不回来,是和上官峤在宫里厮混。”
李持月在心里这么说, 把头偏到另一边去抿紧了嘴, 到底没有真的说出来。
“今日怎么想起去看打马球了?”季青珣见她笑,拇指轻抚她的细腻的指节。
这没什么好瞒的,李持月将和淮安王妃夜谈的事告诉了他,又说起在马球场上遇见的做生意的小娘子。
“一个女子独身能从南边来,也是本事不小了, ”季青珣微翘起唇角, 说道:“不过你竟劝淮安王妃去洛都养面首,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有何不妥吗?”
“那阿萝觉得, 她寻几个面首合适呢?”
李持月知道他想听什么,“真心喜欢的, 一个也就够了, 若是寻不到,就多找几个解闷呗, 淮安王妃运气不好,不像我……再说了,你何必想到自己身上去,你又不是面首。”
她说着贴近季青珣的手臂, 仰起了脑袋。
季青珣被哄开了怀,又不肯承认, 修长玉白的手淹没在她后颈的发丝中,低头浅尝樱唇,“我可未说什么。”
李持月嗔怪看了他一眼,“你最好是,来日大计得成,我那后宫进多少侍君,你可都别管。”她点点眼前人高挺的鼻子,继续往前走。
不出意料被他扯了回来,季青珣声似寒潭:“那就到时候再瞧,你能找得到多少个。”到时候,他能让这位皇后一个真正的男人都见不到。
见他如此笃定,李持月不免想冷笑,这是在做自己登上帝位的美梦了吧。
只要自己在,就绝不会再给季青珣机会。
此刻不杀他,不过是为了她公主府权势不损。
真到逼不得已之时,李家的刀会对着外人,这位子她坐得,李牧澜坐得,唯独季青珣不配。
她垂下眼帘,说道:“看你,又来了,一个玩笑都不能开了,如今我都要仰你鼻息过活,无趣。”说完甩手往前走。
季青珣视线追她而去:“你想开玩笑我自然要给些反应。”
不过两步又跟上了人,强拉了她的手。
他们且走且看,这几日天放了晴,但也有不少花瓣被打落在了地上,满目绿肥红瘦。
二人不知怎的就走到了练武场,远远就看见了洛无疾在打拳,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和他拆招,一看服制就知道此人来自大内。
季青珣看向李持月,她是会跟自己一个交代,还是已经忘了这件事了呢?
李持月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心中懊悔,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先头才拒绝了季青珣要给洛无疾派师傅的事,现在洛无疾突然有了师父,季青珣生性多疑,会不会多想?
她想了想,开口:“知情,何时给洛无疾请的拳脚师傅?”
知情回道:“回禀公主,在您收他为义子的时候,随口吩咐了一句,不过您说过就忘了,是解意进宫请来的人,您赶着去淳县,也没有见着人。”
“原来如此,他那身板属实单薄了些,多练练也好。”
李持月原想把洛无疾编进知情掌管的暗卫之中,后来想想不如放在明处,和闵徊一道在十六卫中聚拢势力。
季青珣站在旁边看着她,未置一词。
洛无疾见公主来了,拳也不打了,越过围栏就跑了过来给李持月行礼,又担心身上的汗味,站得远远的就磕头,“见过公主。”
李持月道:“你是本宫的义子,往后寻常见礼就是,不必下跪。”
“是。”洛无疾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之后李持月又问了几句洛无疾的弟弟怎么样,就打发他继续回练武场去了。
“私妓案如今怎么样了?”李持月问季青珣。
他道:“太子如今在七县,拖言走不开,只说自己无罪,这案子就一直拖着。”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持月忽然记起了莫娘子是何人。
说起私妓案,前世的两年后,江南发生了一起澄安园藏尸案,其中一位死者正是姓莫的年轻娘子。
她会记得,是因为当时季青珣刚做了驸马,这案子发到京中,正是由他主审。
彼时季青珣为了查清案子整夜不眠,那两日一直在书房之中。
李持月当时新婚燕尔,也心疼驸马的辛劳,便亲自把羹汤端去了书房,盯他按时吃一日三餐。
季青珣用饭时还不忘案子,眼睛一直落在卷宗上,李持月夺过了卷宗,说道:“你好好吃饭,我给你念。”
季青珣愣一下,含笑说好。
李持月翻开卷宗就给他念了起来,也了解到这桩案子。
彼时两人是最恩爱不过的夫妻,她也把自己当成一个贤淑的妻子,读完了一卷卷宗,季青珣早用完了饭,喝过了茶,对着她支起脸来看得专注。
李持月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将卷宗塞回他手里,“干什么呀?”
“不看了,我们也有些要紧事办。”
“办什……唔。”她被郎君轻松抱起,亲着就往内室去了。
第二日,李持月还在睡着,季青珣就神采奕奕地升堂审案子。
时至今日,李持月不知马球场的莫娘子是不是就是卷宗里过世的莫娘子,但她会联系在一块儿,就在于季青珣已经查清,这莫娘子是被掳到澄安园。
那澄安园也如今的私妓案可说是异曲同工,不过一个是把人往外送,一个是把人往里抓,上下就是一道完整的生意。
那小娘子被拐入了澄安园,不知怎的就被折磨死了,但季青珣发现她在钱庄票号里竟存了天价的金银,便着意调查此人背景。
结果发现莫娘子并非达官贵人之女,而是自己在循阳到洛都一带的运河上做了各种生意,才积攒出了如此多的金银,结果被底下的人合谋,送进澄安园害死了。
一样的经商天赋,如此看来,这马球场里的莫娘子说不准就是澄安园惨死的女子。
不过是一桩寻常的案子,李持月并没有去后续,也就不知道莫娘子的死因究竟是什么,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如今忽然被她想起来,李持月不知要不要施个援手。
季青珣见她走神,问道:“怎么了?”
“没,在想那莫娘子,她既然这么有才,我将她招纳了,给她本钱去跑商,赚来的银钱分一分……”
季青珣却打断了她:“阿萝,别把事情想得太轻易了,暂且不提她愿不愿意,能不能做,那莫娘子终究是一个女子,混在男人堆里注定显眼,要是做得再好些,就是众矢之的,她遇到的明刀暗枪会比男人更多,你真想沾手什么生意,我派个不显眼的去……”
“我就不爱用男人,浑身都是权色交易的臭毛病,罢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李持月说完,回主院沐浴去了。
汤泉里,李持月闭目沉思良久,开口:
“秋祝,你让春信将公主府的令牌拿去,找到那莫娘子,告诉她,往后经商要是遇到麻烦,可以拿着令牌来公主府,也可震慑不轨之人,但若有不法之举,公主府第一个要问她罪,另外,告诫她做生意时小心手底下的人……”
秋祝自然点头,但总归有些担忧:“公主会不会太抬举那莫娘子了?”她觉得卖彩纸炮仗这种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
李持月随意道:“只是个提醒罢了,她一个人做生意总归不容易,本宫当日行一善了。”
如今莫娘子未成大器,李持月懒得太关注她的事,给个提点,让她最好能保住自己的命,来日她能走到哪一步,再看吧。
另一层就是,李持月知道季青珣说的是对的,女子经商确实要比男子多出许多困难,可就是这样,才让不少分明天赋不逊男子的女人被拘在后宅里。
椅子就这么多,谁争到了谁坐,来日经商的女人多了,这局面不就变了吗?
她李持月愿意费点力气,赌那莫娘子的来日,反正于自己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要是能打季青珣的脸,那就再好不过了。
秋祝出去取牌子,李持月将花瓣从肩上拿下来,吹回了水中。
时间转眼过去,洪水也早退去了。
太子在七县救灾卓有成效,这么大方地出了银子,置办粮食,平抑粮价,帮百姓重新盖起房子,抢种晚稻……
比起李持月这个只是在背后命令乡绅们转移百姓的人,李牧澜这位切实出现在百姓面前,出钱出力的贵人,更得拥护,在皇帝有意压制山南道贪污一事,七县乃至整个天下对于太子的贤良赞不绝口。
至于私妓案,因为太子无暇回京自辩,便一拖再拖,关注的人越来越少,又在李牧澜救灾的良好风评之下,口风也开始转变,人人都道这其中怕是有冤情。
李持月原也担心太子经此一事后毫发无损,虽知道季青珣肯定要有应对之策,但他就是缄默着不说,倒是很爱来问她的想法。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树绿荫在美人榻上投下了斑斓的影子,李持月枕在季青珣肩上,偏头看他。
树影阑珊,季青珣未束的头发和李持月的垂落,分不出彼此,他闭眼似是睡着,手臂搂着公主纤秾合度的身子,眼睑上铺陈的树影清冷多情,
“我在同你说话呢,莫睡。”她拿手肘撞了季青珣。
季青珣睁开眼睛,秋水一般澄澈,他低头啄了她的脸一口,“如今还不知道太子要如何应对,我也在等,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持月继续给他出难题:“你就不能推算一下吗,反正想脱罪,左不过那几个法子。”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惊鸿巷那边的宅子都已经置办妥当了,我明天就搬出去……”
说话间抚着李持月乌发,话中有眷恋之意。
这一阵子季青珣未再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们每晚睡在一块儿,他也只是抱着她而已,李持月也只能勉强接受如今这局面。
终于啊……这人终于要搬出去了。
李持月主动去搂了季青珣的脖子,说道:“无妨,这儿离惊鸿坊不远,我会常去看你的。”
“我不在府中,可别又去招惹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季青珣边说,边埋头亲她。
李持月怕痒地缩了缩脖子,“何曾……哎呀,何曾招惹过。”
季青珣有心不让她再躲,攥住了她的手腕困在头顶,“阿萝可还记得三个月之前,我们是什么境况?”
他一直在怀念那半个月,被他放在心坎里的女人,乖顺地让他按着,里外都抟了个透彻,不是一两回,而是任他喜欢,怎么都依着他。
两个年轻的男女成日流连在彼此身边,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想管,季青珣从未如此放任过自己的贪念,认清自己装得再好,也只是一头豺狼。
这凶样就这么摆在阿萝面前,而她全然接受了,用雪缎似的身子容留他一次又一次。
季青珣也是在那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比想象中要喜欢她,更不想离开她。
越想,他的眼神越发绿幽幽的,像深邃的翡翠。
李持月知道他说什么,但再不愿,此刻还是安抚为上,反正明天他就要走了,于是她仰头亲了一下他的唇,又亲了一下,“当然记得,十一郎那时候很不像话。”
季青珣嫌弃这蜻蜓点水的触碰,低头深吻着臂弯里娇弱的公主,反复吮咬厮磨,已经失了温柔,明示着他要再进一步。
李持月回应着薄唇的啃碾,脑子在飞快地转,想找一个拒绝他的理由。
他们明面上,可还是如胶似漆的一对儿眷侣。
“不治我了好不好?”
季青珣觉得他为了照顾阿萝的脾气,已经付出良多,熬将快三个月,季青珣只等她这一句首肯,就要大开冲伐。
“阿兄给我点了驸马……”这消息她原打算晚点说,不过现在正是救命的时候。
果然,季青珣的亲吻一顿,不解的眼神顷刻转变成冰天雪地,面目也扭曲狰狞起来,俄而,又沉得像乌云聚拢的夜。
“十一郎,我不愿意的。”李持月被他钳得手臂疼,轻挣了一下,被锢得更牢。
他话的一出口,就让人忍不住打寒噤:“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李持月面色委屈,软声说:“我怕你生气……阿兄说这事再拖就不像话了,就做主给我定了一个,只等下旨了。”
季青珣听她说着,心口似被挖了一块,灌进凉风,“定的是谁?”话里的酸味怎么都藏不住。
“安西节度使罗时伝。”
这驸马实际上是她自己选的,点出此人名姓的时候,皇帝还有些不太肯定,“三娘,你确定?”
李持月点头:“自然,边地将军,听闻为人英武不凡,画像我也看了,甚是喜欢。”
一则她不信季青珣的手可以伸那么长,二则李持月知道,若无意外,罗时伝两年之后会死于急病,反正是妨碍不到她。
“那可是个有侍妾的,而且未必会迁就你的脾气。”皇帝还是倾向于让妹妹在京中选个门第不错,性子和善的,两个炮仗隔一块,可没有什么日子好过。
李持月道:“那就先问一下他的意思吧。”
快马一去一回,罗时伝倒是没什么意见,皇帝让他尚公主他就尚了,于是这桩蹊跷的婚事就这么敲定了。
“你愿意?”
“我自然不愿意,可是说得太多了,阿兄这回态度强硬,甚至不让我选了,就是想将我打发出去。”李持月熟练甩锅,见到季青珣脸又阴郁了一层,她心里乐开了花。
季青珣听罢,一言不发地横抱起李持月,下了云阁,往主院的卧房走去。
“等等,我们要去哪儿?”李持月一边问,一边回头看知情,暗示他快把人拦下来,季青珣现在有点不大对劲儿。
知情心领神会,站在季青珣面前阻住了去路,问道:“不知你要带公主去哪里?”
季青珣的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公主累了,仆带公主回去休息。”
“本宫不想休息,你放本宫下来。”李持月见他语气平静,但总有山雨欲来的感觉,现在还是先远离此人为妙。
可季青珣当没听见,抱着她的手臂稳健得纹丝不动,越过知情要往前走,李持月又求助似的看向知情。
然而不须知情再说什么,有两个人出现在了远处,其中一人面上伤疤可怖。
二人并不说话,只是远远朝这边看,季青珣却将李持月放下了,“我有点事,先失陪。”
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今晚等我。”说罢就匆匆走了。
一场即将发生的冲突就这么莫名消弭,李持月站稳了,看着季青珣走向那两个人。
他们穿的不是小厮的衣裳,李持月似乎从未见过这两个人,陌生得很,不过能这么走进内院,就很说明问题了,顺道她也该怀疑一下内外院的把守到底是怎么放人进来的。
季青珣一个下午都没有出现,李持月算了算时间,如今豫王府“洗清”了弑杀神女的冤屈,那些流民也安置好了,该是放风的时候了。
她将解意叫了来:“去知会淮安王妃一声吧,让她去帮本宫探探口风。”这次就算豫王不想见她,豫王妃大概也是不会拒绝的。
沉寂了一个月,豫王府需要一场宴会,皇帝和太子都不能出席,要是她李持月出现了,就等于是昭告天下,他豫王府并未受到洪灾之事的影响,在明都的贵族之中仍旧有体面。
豫王妃明白,她李持月的态度很重要。
解意领命出了府去。
暮色四合,季青珣还未回府,沐浴之后,李持月穿着藕荷色的寝衣坐在镜前,秋祝帮她散了发髻,拿紫檀木发梳从头梳到尾。
李持月闭着眼睛,将琉璃叠冰碗里洗干净的葡萄一颗一颗丢进嘴里,夜风柔柔从花窗里吹了进来,正是难得的惬意。
听到推门声,梳头的动作就停了,李持月侧头看起,可不就是季青珣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嘛。
“你这大半天的都干什么去了?”
“李牧澜今夜回京了,我去处置一点事儿。”
季青珣看向秋祝,秋祝看向李持月,李持月示意她就在这儿站着,千万别出去。
大侍女不动,屋内的其他人也没有动。
“处置了什么事?”
他走到面前半蹲下,李持月将一颗葡萄塞进了他的嘴里。
季青珣舌尖咬破果肉,说道:“这儿不方便说。”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着这满屋子的人。
“你们先下去吧。”李持月真以为季青珣有什么机要大事要说。
结果季青珣还是不说,反而起身把她从绣凳上抱了起来,绕过珠帘,放在了连珠帐里,李持月赶紧坐了起来,“十一郎,你怎么了,说句话啊。”
“阿萝,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季青珣说罢,在帐外撂了外袍就来抱她,把人往榻上带。
热乎乎的人就这么贴了上来,还说什么生孩子,让李持月有些毛骨悚然。
李持月连忙推他,又护住自己的衣带:“十一郎,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们不是还有正事要说……”
可季青珣的吻已经在颈间,他把人拥紧了,李持月只能被迫承受,这个人肩宽臂长,压制力更是恐怖,真想做什么,养得娇弱的公主只能任他施为。
他气息又像火一样烫人,燎得肌肤一阵战栗,“没什么正事要现在处置。”季青珣拉开她的手按高,轻易一扯,薄罗衣裳就散开了,啃咬落到了更加过分的地方。
李持月想捂住他的嘴没法,又挡不住他到处爬的手,一下捏一下又.揉。
“本宫不准……你这是大逆不道!”她余光看向床畔的摇铃。
季青珣根本不管,甚至咬了一口以作回应,顺道把人更往里带,“可别想动那东西,把人叫进来也没用。”他的声音过沙一样,显然是兴头来了。
“你没头没脑的要生什么孩子,难道是因为驸马的事?”李持月总算想到了症结所在。
季青珣压低眉头,比利箭更锐利,“你已经把他当成驸马了?”
“我当不当他是,阿兄都已经定下了,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为你一推再推,”她现在讲的就是一个理直气壮,“你呢,是什么招数都使不出来了,才想在我身上做文章?”
第35章
季青珣也不扯李持月的衣服了, 可她想挣脱手却不行,两人就这么对峙着。
李持月也不知道她那些话有什么效果,示弱似乎有点晚了。
“你真觉得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才想让你有孕?”季青珣按着她,还能在那块平坦上打圈。
“你白天带我回来, 就是为的这事吧,不过是被什么事牵绊住了, 半天过去了, 想出好点子了吗?”李持月微歪着头。
季青珣眸子翠碧得几乎转为了幽暗,“别的法子都太迂回了,”
李持月也冷下脸:“你拿我的清誉做赌?”
“我们要有孩子了,你不开心吗?”
“不该是现在,下去!”
季青珣没听到想听的话, 一动不动, 良久,他下颚微扬, 垂目看她的视线冰冷无情:“阿萝,这半日我想清楚了一件事。”
这人又要搞什么事?李持月盯着他, 等他说下去。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若是你真要嫁与他人, 又或另结新欢,我都愿意多容忍些。”
他蛇瞳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神情变化, “要是你还不愿的话,往后,我只做你的谋士,好不好?阿萝, 只要你开心,我愿意……退回原地。”
他说……要做回谋士?
李持月定定看着他, 季青珣说的是真的吗?
只要她点头,两个人就能重新回到公主和谋士的关系上?
可若他真有此意,现在这样子……李持月环顾了两人,衣衫皆去了,她还被压制着,这样的季青珣怎么可能甘心做回一个寻常的谋士、门客,好不容易站起来了,他舍得再跪下去?
可李持月还要嘴唇苍白,“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阿萝,只要你说,我什么都依你。”季青珣似乎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动摇,只是一瞬。
他屏住了呼吸,愈发要哄着她,把更多的真心话说出来,好解了自己这几月来的疑惑。无意识地咬紧了后槽牙,季青珣想到会被她抛弃的可能,像被蛇绞紧了心脏。
李持月几乎想立刻说好,可手腕上暗暗收紧的力道让她骤然清醒过来。
季青珣一定是在诈她!
要是真让他把话哄出来,情况就不好控制了。
她只能与心底的答案背道而驰,立刻掉转了话头,哭道:“那我这些年为你做的都算什么,季青珣,你告诉我,我们要怎么退回原来?自小我就喜欢你,你要我退回哪个原来?”
说话间,两行泪落,打湿了发鬓。
那个会令季青珣束手无策的回答并没有出现,阿萝埋怨的话解救了他,似一记木槌敲打,只带来了酸麻的欣喜。
他再装不下去,松了手更将她抱紧,“是我想岔了,我不对,阿萝别哭,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放开你的手,别哭了……”
李持月见他这反应,哪里还不明白,这人刚刚就是在试探她。
她暗自捏了一把汗,幸好方才留了气口,不然这话就挽回不了了。
“你心里有我,还舍得糟践我,当我这几年喂了狗了,”李持月下黑手疯狂捶打他,还有一拳往眼睛去,毫不怜惜那翡翠一样漂亮的眼。
但这个人就是纹丝不动,只想抱着她,扒不下来。
“季青珣,滚,我不要你了!”
“假的。”
这块狗皮膏药丝毫不知道自己惹人讨厌,但李持月说自己要喘不过气了,他终于肯稍稍松手。
得了自由,李持月立刻翻身蜷缩着,不肯让季青珣挨一个手指:“我不想再见你了,滚出去,你滚!”
接连两句让他滚出去都没有入耳,季青珣吻去了公主的眼泪,仍旧低声地哄她。
边哄边把人掰过来,熟门熟道地又要再接再厉,那张脸分明清风酌雪,却不见半点愧色,坦然又轻易地服从了自己不可言说的念头。
李持月被折了腿,大怒:“你还不死心!”
他眉间如今已尽是暖意:“阿萝,想一想,若是咱们有一个孩子该多好啊。”
“那也不是现在!”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接下来几个月我要入朝,你就安心在府中养胎,什么人也不必见,什么事也无须担忧。”
他一想到阿萝大着肚子,怀中他的孩子,就抑制不住轻颤。
“不要,不要!出去!”李持月见他认真,跟见了鬼一样。
她扭过身,支起手肘要离去,季青珣一手就拖住了她,也不介意人背对着,扬着直接怼近,软涧带露,自发地就嘬在一块儿了。
气得李持月心脏都要炸了,她攥起的拳头发抖,自己怎么还没有杀了季青珣!
“大逆不道,滚出去跪着!”
“现在还不行,等这种播下了,你要命都成。”他是铁了心要来了。
李持月觉察到他已经把着,寻到软涧,点着脑袋要钻研开拓,她一路的鸡皮疙瘩炸起,“不……呃——”
寻对了路,炙杵直接干脆地就烫到了底,没留半点情面。
李持月脖颈如濒死的白鹤,她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支撑不住,颓然倒在枕上。
季青珣一边抟着姝丽的公主,慢慢舒气,认真又郑重地享受。
他跪立着,欣赏自己那不成器的蠢件儿,在皑皑雪躯里往来不止,轻易就怼出了桃子般的色泽。
忽想起她曾在万国宴会之上的样子。
公主就站在万人之上,着金冠鞠衣受人跪拜,享万千光华聚于一身,如此遥不可及,那看尽的繁花,淡漠如霜的眼眸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么尊贵的公主,在宴散人去,见到他之后,眼中淡漠变作欢喜,会将金冠鞠衣乱丢开,只着白色单衣偎在他怀里,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开心。
公主从不高高在上,她只在在乎的人面前像个寻常的女孩,会哭会笑会撒娇。
也只有季青珣能把她的一切矫饰看破,像剥出一颗莲子,将她寸丝不带地拥入怀中。
只有他可以,把阿萝……抟成这样,只在他眼前这么……晃着。
瞧着人儿,瞧得他胸膛鼓噪,眼睛发红,火星子都要迸出来了。
再不想温吞下去,俯身疾风骤雨了起来,李持月气儿都不匀了,一个劲儿地要踹人又做不到。
“没办法,它果然长出来,就是要往公主那儿去,谁也阻止不了。”季青珣笑着,越发不收着力。
“季青珣,我恨你……”
“我不明白,嗯哈,三个月前……”季青珣愈加快慰,话也断断续续,“我要如何你都愿意,这玩意儿都走熟道儿了,阿萝,你说是不是……”
她一句话都不再想说了,闭上眼不再看季青珣。
“先前你这道儿都是任我走的,当时就是火星子都抟出来,你还是乖乖地抱着我,现在怎么一下都不肯了,是不是有了别的心头好了?”
季青珣的话一下打开了她的记忆。
那如回望只觉不堪回首的半个月,她无数次后悔自己怎么就晚了半个月。
要是重活之时两个人还没有睡在一块儿,如今她也不用受这些折磨了。
“不是……”她没说清不是什么,想躲开又被季青珣按住,“好好受着,啧,现在才对,咱们就该这么过日子,不准去想嫁什么节度使,你嫁不成的。”
“就是不嫁,现在也不能有孩子,季青珣,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李持月真是气到五脏六腑都在痛,又被他带着没法静卧。
“可我想看你有孕,这儿,得揣上我的种,才能让我安心一点,阿萝,答应了我好不好?”
接着季青珣便完全疯了。
李持月眼前震荡越快,知他要到了,用力捶打着他:“不行……外边去,不准在里面……”
“没良心的。”他低头衔住她吻,恶人先告状。
未成她所愿,季青珣闭目仰起下颌,在内尽交付了去,魂儿飘在云端。
无富贵衣袍加身,李持月单薄的骨架猛颤了一下,似这天下所有呼声都如此微不足道的女人。
季青珣抱着她静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起来,拖出已变得亮润的炙杵,李持月被带得轻动。
接着一声腻响,才算分了泾渭。
那刚逞凶的炙杵不见消减,即使分开了,二人之间仍有漉漉一道勾连,尽头是白露潺潺的软涧,李持月埋在枕中无言。
“一回可不够,阿萝,起来些……”季青珣去抱她,结果蹭到脸,尽是冰凉的眼泪。
他心一沉,把人揽了起来,微弱的烛光照进来,李持月不让他看脸。
下颌被掐住,终究连这点反抗都做不到。
“为何要哭?”季青珣被她的眼泪堵得心沉甸甸的。
李持月根本不想哭,她现在心里只有恨。
此刻被季青珣看到眼泪,李持月只觉得恨意刻骨,她忽然发了疯一样,抬手打开他的手,什么也不顾了,捞了外侧的青瓷摆件,狠狠地砸到了他头上。
青瓷碎裂,带着她的怒火一块儿。
剧痛在头上炸开,即使是季青珣都不免晃了晃,又竭力保持清醒,定睛看向李持月。
他没生怒,因为没反应过来,阿萝哪里值当发这么大的火。
慢慢地,有血从季青珣额角流了下来,鲜红到几近墨色,划过修长眉尾,血流逐渐汹涌,铺满半张脸,狰狞又诡异。
可季青珣不理会,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要开口问她。
李持月奋力敲了一记后,眸中怒火未歇,她气得指着季青珣的手都在抖,“本宫是任你如此作践的?”
不必再问了,季青珣握住她指着自己的手,裹在掌中,还在抖,泪痕映着烛光,乌发散乱的一张小脸可怜又倔强。
“本宫”二字一出口,他意识到了,李持月在捍卫自己的尊严。
女帝所出的嫡公主,志在帝位的女人,她不允许季青珣罔顾她的意愿,把她当成后宅圈养的女人,想睡就睡,兴之所至就敢要她生孩子。
看来阿萝想做皇帝的念头才他猜想的要坚定许多。
明明先前还在敦伦的二人,现在一个满头是血,若有所思,一个怒火中烧,明眸含恨。
比起质问她或是担心头上的伤,季青珣现在更担心的却是这一被的碎瓷会不会扎到她,“手没有伤到吧?”
李持月明明看到季青珣要质问她的眼神,接下来无非就是大闹一场,她才不怕,可他竟不问,反而带着一脑袋的血,问她有没有扎到手?
荒谬!
李持月挥开他的手。
检查了一圈无碍,季青珣将被子掀开,他头还滴着血,却小心地将李持月抱着起身走出去,把她安置在美人榻上。
李持月打完这一下,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了,她任季青珣抱着,气狠了又嗅到血腥味,头一阵阵疼。
眼前更是发黑,烛火将屋中所有物件都拉出的影子,看在眼中好似重重鬼影,心中嫌弃季青珣的血,不肯靠着他。
季青珣一言不发,将她放下后就去穿好了衣裳,还言出必行了一回,真就衣袍一扫,在她面前跪下了。
可公主还瘫着,没有力气照顾自己。
她拢不住季青珣落入的那些,没一会儿,躺的地又糟了,该穿衣该沐浴的,可是这些都没有。
季青珣跪着,带着满脸的血就跪在面前,却不帮她,李持月更不想被人看见,她只能扯了被子掩住,枕臂冷声道:“本宫让你滚到外面去”
这副样子说出来的狠话半点威慑都没有,季青珣只道:“仆在公主面前受罚,才能让公主真的消气。”
二人僵持着,谁也没有相让的意思。
李持月索性往外喊:“秋祝,进来!”
秋祝其实在外面已经急死了,季郎君进去之后,没多久影子就往内室去了,知情耳朵更敏锐,在那些错乱的声音之后,接着就听到了清脆的瓷器砸碎的声音。
知情担心出了变故,他提刀就要冲进去,被秋祝拦住。
秋祝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担心知情这么冲进去会冒犯了公主,接着就是公主的一句怒斥,知情便知道动手的是公主,才顿住了脚步。
两人对视一眼,各有紧张。
听到公主喊自己进去,秋祝这才赶紧推门要去看看情况。
然而真进了屋子,她却什么都没看到,内室侧门的人影一晃,看起来要往汤池去,秋祝犹豫要不要追上去,可公主唤她,一定是有什么事。
她还是不敢耽搁,去了汤池,结果只看了一眼,又赶紧告罪退出去了。
“季青珣,”李持月枕在池边软枕上,眼睛都不睁,“你出去之后,无旨,不得入公主府。”
季青珣没有回答,李持月也不再去强调什么。
关陵
韦玉宁已经两个月没有收到季青珣的来信了,自己送去的那几封也已经石沉大海,为着这事,她眉间常笼着些哀愁。
将檀木梳放下,韦玉宁又去打开一旁的妆匣,里面是厚厚一叠书信,都是季青珣给她的回信,一封封都被她看过无数次,早就能背出来了。
可最后一封信,她只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了。
韦玉宁之前在信中暗示过,家中要给她择夫婿,不过是想季青珣有所表示,最好两个人先将亲事定下,即使知道他在那个持月公主身边,她也想要一个承诺。
可季青珣的回信却是让她自行婚娶,不必在意他。
韦玉宁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颗心都碎了。
他究竟是生气,还是真的不在意她了?
莫非他喜欢上了那个公主不成?
这怎么可能呢!
季青珣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他来日是要做皇帝的,一定不能容忍这段俯首帖耳,屈居忍下的日子,那个公主只会被他弃如敝屣。
她和季青珣才是那对儿真心相许、相互扶持的眷侣。
这前头的信里,他们分明已经互通心意,又有自小相识的情谊,季青珣怎么会不在意她的嫁娶呢。
难道是他们通信的事被公主知道了?
再怎么猜测,韦玉宁都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一日日等着书信更是心焦。
丫鬟安桃走了进来,见韦玉宁又摩挲着那些信,叹了口气,开口道:“小姐,老爷请您出去坐坐。”
韦玉宁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更是抗拒。
她从窗户往外看去,就见到了又借故来府中的姚公子,韦府不大,韦琅从韦老爷正,那姚公子,正贼眉鼠眼地往这边屋子看来。
她赶紧退远窗户,不让姚公子看到。
韦老爷的打算韦玉宁也知道,季青珣如今在波诡云谲的明都之中,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但季青珣要是成功了,韦玉宁就能当上皇后,韦家就能重回明都,做那个离天半步的韦氏。
但若是失败了呢,她韦家总要有一条后路的。
这后路就是她的亲事。
韦玉宁在信中向季青珣暗示父母要为她安排亲事,其中也有韦老爷授意,他知道如今季青珣受制公主府,和韦玉宁也只能暗中订下亲事。
这边抓住了季青珣,韦老爷另一头又搭上在关陵有些声望的姚家,若是明都那边不成,季青珣身死,于韦家没有影响。
他们就会在关陵彻底扎根,不去做那华族大梦了。
韦老爷的算盘打得好,却不知道关陵的情况已经在尽在季青珣的掌控之中。
韦玉宁等到的回信不是韦家所想,季青珣如此没有诚意,韦老爷就愈发偏向姚公子,已经邀过来几次了。
可韦玉宁不乐意,这姚公子不但形容和季青珣相去甚远,毫无文采,甚至在第一次见,就摸了她的手。
如此纨绔,如何能比得上季青珣!
现在阿爹还让她出去见他!
韦玉宁猛然站起来,想要出去让那姓姚的别再来了,可手按在门上,又被安桃阻住:“小姐万不可意气用事啊,有了姚家支持,咱们才能在这关陵立足,姚公子是一定不能得罪的。”
“可我不想嫁他!”韦玉宁捂着脸滑坐下来,“十一郎,他分明已经……他肯定是愿意的。”
安桃看得更明白:“小姐,就算季郎君愿意和您定下,老爷还是会让您见姚公子的,他们互不知晓,都是对韦家有好处的。”
安桃的话没错,韦玉宁呆坐了半晌,眼神空茫。
“小姐,擦一擦眼泪吧,老爷该等急了。”
韦老爷和姚公子在园中闲谈,说了许久的话,他暗自吩咐的女儿才姗姗来迟,令他甚为不满。
韦玉宁不看阿爹的眼神,盈盈施了一礼。
韦老爷道:“玉娘,你来得正好,这丫鬟煮的茶不够滋味,你向来尤擅此道,请你出来煮茶才是待客之道。”
“玉宁献丑了。”韦玉宁说罢,垂头坐在茶案旁,素手调羹。
姚公子在她出现之后,眼神就黏她身上了。
见韦玉宁视线只在茶叶香料之上,便痴痴说道:“要是有幸能喝到玉娘子煮的茶,姚仲此生无憾。”
说草包还真是草包,韦老爷都在这儿呢,他就能说出这种话,要是两人独处,他岂不是要更加失礼。
韦玉宁心中厌恶,冷冷地说了一句:“公子过誉了,玉娘不过摆个花架子罢了。”
韦老爷听到姚公子的话也有些不虞,但韦玉宁的不情愿也被他看在眼里了。
不过女儿的心意根本不重要,姚家就这么一个未娶妻的嫡子了,他不会轻易放手。
几人“相谈甚欢”,韦老爷还留了姚公子用饭,天快黑了,才将人送出了门。
回到厅中,韦玉宁直接砸了手中茶盏,“阿爹为什么不肯等!十一郎那封信根本就是假的,他不可能不在意女儿。”
韦老爷说得和安桃差不多,“他对你真心假意,都不妨碍阿爹为你多铺一条路。”
“为我铺路?可女儿根本不想见那姓姚的,何况是嫁给他!”
“如今明都什么消息都没有,阿爹也只是未雨绸缪罢了,我们从前不过是韦家的偏房,侥幸逃过关陵来,终究是此地小户,你若嫁了姚家,才能让韦家重新振兴。”
“阿爹你甘心吗?女儿不知道你和十一郎做了什么交易,但郑嬷嬷都派去,怎能轻易毁诺?”
在韦玉宁心里,她已经是韦老爷许给季青珣了的,她是双方合作的纽带,现在又怎么轻易就背弃了季青珣。
她觉得一定是季青珣最后那封回信才让韦老爷有此下策,可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没法给她回信解释的。
最后一封信转变太大,韦玉宁如何都不信那是他的本意。
“阿爹,他和女儿是有情的,一定有什么难处,没准他写信的时候被公主看到了,才不得不撒那个谎,公主又盯得紧,才没了音信。”韦玉宁越说越觉得这就是真相。
韦老爷却泼了她冷水:“无论什么难处,我韦家都没本事参与明都的争斗中,能做的不过是在季青珣登位之时垫他一脚罢了,在此之前的千难万险,都得他自己走,玉娘,你也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韦老爷自知他这韦家残室什么都做不了,他与虎谋皮,又不敢靠虎太近。
“可是阿爹……”
“够了!安桃,送小姐回房。”说罢大步离开。
安桃上前小心地劝:“小姐,回去休息吧。”韦玉宁一动不动,立在厅中望外头黑漆漆的夜色。
默立许久,她才说道:“安桃,我要去明都,你跟不跟我走?”
第36章
太子归京并没有多大的动静, 但在归京当日,那两个私妓案的人证兼苦主却莫名死在了狱中。
说莫名也不贴切,只能说是意外。
盖因狱卒忘了将提审的犯人的牢门锁上, 犯人逃了出来躲在折角暗道之中,准备半夜趁狱卒交班逃出去。
结果私妓案的人证正好被提审, 经过时不小心就发现了躲着的犯人,还喊了出来。
那个犯人本就是重罪, 好不容易有机会逃出生天, 结果却被看到,功亏一篑了。
知道自己逃生无望后,犯人为了泄愤,又怕再关进去没法报复,立刻抢过狱卒的佩刀, 把那两个人证都砍死了。
如今苦主都没了, 那些被送进官员家的女子又不会站出来,这案子也不知道如何查下去。
如此一看, 也只能搁置下去了。
但那位弹劾太子的御史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查来查去,发现早前提审的犯人已定了秋后处斩, 根本不必再审, 且忘锁牢门的狱卒,几日来刚去赌坊, 赌坊的人都言其阔绰了不少。
这件事很快就交到了大理寺的手上,大理寺少卿越查越觉得不对。
那狱卒被审问后也认罪了,说是有人要救那本该秋后处斩的人,银子给得又丰厚, 他一时鬼迷心窍就没锁牢门,至于犯人杀了人证, 他只说是意外。
问给他贿赂的是谁,狱卒只说不认识,也找不到人了,紧接着杀了人证的犯人也等不到秋后处斩,直接在狱中自戕了。
种种迹象表明,私妓案人证被杀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授意,还精心布置了这样一出意外,就为了人证死了不让人怀疑。
凶手自然就指向了那位低调归京的太子。
他回来当晚人就死了,还这样迂回隐蔽,要不是被查出来,岂不是就真就死无对证了。
总之短短几日,风向就变了好几回,整个案子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更有公主府在朝堂上推波助澜,案子自然就又闹大了,且风向逐渐还向着不利于太子的一面倒。
百花环绕的庭院之中拉起了轻透的薄纱帐,在日光下粼粼生光,蚊虫不侵,李持月卧在弦月榻上喝一盏梅子冷汤,听着今早朝堂上的热闹。
她道:“季青珣还真是个人才。”
不然她还能说什么呢,此人那天只是离去了半日,就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做了这么多事,果然是她手底下的第一谋士。
秋祝听着公主夸季郎君,又想到那夜的乱事。
季青珣和公主在屋中显然是有什么争执,结果她被唤进去,只看到满头是血的季青珣在给公主沐浴,结果第二日人就离开了公主府,到今日也没有再出现过。
不过信是每日一封地送进府来,起初公主还看,结果无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有送进府的都丢给秋祝了,真有正事再知会她。
不过季郎君离府之后,公主瞧起来自在了许多。
现在公主又夸了季郎君,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公主和季郎君的过招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呀。
春信这阵子三天两头不见人的,现在倒是出现了,还带了一份卷轴。
李持月翻看开,心情很快好了不少,上面记载的是府中人的言行,还有一些确实属于季青珣的人,或是疑似的。
厚厚的一卷,可见春信的忙碌颇有成效。
“公主,奴婢还寻了个机会,将地牢听命于季郎君的一个狱卒杀了。”
“怎么死的?”
“几条发狂的恶犬扑咬死的,是意外。”
“季青珣可知道此人?”
“知道,但此人暂时未替季郎君做什么事,想来突然死了也惊动不到外面的季郎君。”
这也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李持月眉毛都没跳一下:“往后莫再如此冲动,你管着地牢,最要紧的是把每一个人的底细都摸清楚,急什么,总有一天能杀干净的。”
春信点头:“是。”
除此之外,李持月还假托有人刺杀,让知情在内外院又加了一轮守卫。
如今有人要进府,过的就是两道卡,季青珣再也不能如那日一样,让什么不清不楚的人忽然出现在公主府中。
不过消息还是要传出府去的,她只能按兵不动,又筹谋着,让季青珣再次暴露在李牧澜面前。
太子若知道自己从山南道至私妓案都是季青珣下的手,又只是一个不见光的面首,怎么会不想杀他呢。
必要之时,李持月还会让知情手下的暗卫出手,甚至是自己出手,到时候一轮又一轮暗杀,他能不能进考场都不好说。
只等季青珣一死,她就将府中疑是季青珣手下的人全都杀个干净。
甚至他进府之后所有新添的人,李持月都不打算要了,如此,她才能稍稍安心。
这般想着,卷轴在她手中握紧。
解意不知李持月走神,给公主打着扇子,脑子还停在朝堂争辩上,“公主,现在人证都死了,太子不就真的要安然无恙了吗?”
“那两个人做的本就是男娼女盗的生意,死了不足惜,而且该说的都说了,护着反而是浪费时间,如今他们死了,反而卷宗上的口供变得更为可信,更让人觉得太子做贼心虚,现在案子已经不是李牧澜买妓不给钱,而是变成了结党营私,还试图掩盖。”
季青珣做得一点不错,留着无用,兹事体大还容易被策反反咬他们一口,不如直接杀了,再留下线索推到太子身上,打李牧澜一个措手不及才好。
想出这招反客为主,祸水东引的招数,李持月只能叹他一句足智多谋。
一瓣木芙蓉随风飘到李持月的发上,解意小心拈去,道:“太子这回是再没有办法了吧。”
“也不一定,如今太子要做的就是抹掉一切和他有关的证据,同样的招数他也会用,那个和贩子接触过的下属,他不会出面陈明自己所做之事与太子无关,但可以伪造一本账册,推给别人……”
“那咱们公主府岂不是首当其冲……”
“攀扯不上公主府,如今他能扯的……只有豫王了。”
结党营私的是豫王,那个所谓的下属已经暗藏异心,受豫王指使拉拢朝臣,实则太子丝毫不知。
解意一听还有这一招,
“不过就算如此,也能告李牧澜一个治下不严,纵奴为害的罪过,他也得消停一阵子了。”李持月用锦帕擦了嘴角,站起身来,“闵徊不是要报仇吗,现在时候到了。”
—
豫王在听到淮安王妃说起这件事时,冷哼了一声,“可不能再让她算计了。”
这话让做中人的淮安王妃有些尴尬,豫王妃却说:“如今不是李持月要我们,而是我们要李持月。”
她因为李静岸的事,其实比豫王更恨李持月,但现在是王府需要李持月证明,豫王府的光辉并未减损,豫王仍是亲王,在宗室之中举足轻重,不可被怠慢。
虽然被李持月狠狠算计了一顿,但到底有惊无险,现今李持月想尽释前嫌,他们一定要抓紧这个机会。
见豫王妃这么说,豫王嘴从左边噘到右边,最后捶了一记桌子:“她为了那个左郎将害本王丢了这么大的脸,一定要给本王赔礼!”
淮安王妃扇子捂着嘴,没有多说什么。
最后这场小宴既不在豫王府,更不在公主府,而是办在了做中间人的淮安王府上。
临出门之前,李持月问:“闵徊如今已经在淮安王府中了?”
知情答:“左郎将已经顺利伪装成府上护卫了,到时就守在厅外。”
“嗯。”淮安王府这些年一直受她照拂,李持月想在里面安插一个人根本不难。
秋祝有些不放心:“公主,真的不必奴婢们跟随吗?”
“不必,人多反而麻烦,走吧。”
明都宵禁的规矩立不到李持月头上,她快到傍晚了才启程。
闭市的鼓点密集打在心上,驯养好的马匹却不紧不慢,拉着舆车出了走在街市之中,凡过坊门,坊兵见到舆车,连盘问都没有便放行了。
道旁是忙着收拾回家的摊贩,被公主府宏丽的仪仗吸引了一会儿注意,不免暗自讨论着公主的去处。
异变就在此时陡生。
搬货的壮汉从麻袋抽出四指宽的长刀,在暮色中泛着凛凛寒光,早暗暗云聚的其他杀手见到信号,刀锋割破空气之声刺耳。
那杀气所向的目标,正是持月公主的舆车。
还有些并非杀手的路人,见此情景,货物都不敢收干净,连滚带爬地跑进了两边的酒楼市肆里躲了起来。
在明都刺杀公主,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李持月坐在车中,先是猛晃了一下,马匹嘶鸣声伴随着“有刺客”的声音同时响起,跟随的护卫和杀手打在了一起。
知情立刻探身进来,将李持月护在身后:“公主,外头有刺客。”
正说着,一把刀就从窗户刺了进来。
知情眼神凌厉,一刀格挡住,长腿踹破窗户,顺道将外面的杀手踹翻在地上,舆车目标太大,他牵着李持月起身出去。
李持月皱眉,“可知杀手是为何而来?”
“暂未可知。”知情改为揽腰,带人上了道旁的酒楼的二层窗户,杀手被护卫拖住,但也有追兵很快就追了上来。
知情带李持月,捡小路离去。
穿过了小巷就能到另一条大街上,李持月抱着知情的脖子,虽在颠簸逃命之中,神色不见一点着急。
越过几个转角,追兵已经甩开了。
但小巷之中又出现了一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知情刹住脚,李持月借着昏昏夜色看去,他就站在红灯笼底下,像刚刚从地府爬出来索命的无常。
可这无常却拄着拐,走过来的动作一瘸一拐的。
这腿到底还是被打断了,李持月毫无愧色,他敢首鼠两端,就要承担代价。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曾叛公主而去,如今是太子府兵曹的令狐楚。
令狐楚没有错过她眼底那点讥诮,心中似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过,可该说的在他被打断腿之前都说了,公主仍旧义无反顾地给太子制造阻碍,看来是不能回头了。
“公主这找人刺杀自己的戏码该停了吧。”他讥诮一句。
李持月淡定地从知情的手臂上下来,“那又如何,总归栽赃不到你的太子殿下头上去,你出现在这儿,是为的什么?”
令狐楚握紧拐杖,道:“虽不知公主要做什么,但皇陵那边的李静岸,怕是不能准时到场了。”
她心底遽然一惊,明眸微眯,掠出几缕杀气来。
“好啊,真要如此,太子说服豫王顶罪,一定又要费不少唇舌吧?”
令狐楚沉默了。
李持月算得不错,太子确实有意让豫王顶罪,现在不管是公主府还是东宫,都想要让豫王死。
豫王畏罪自杀,对李牧澜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可要怎么劝他去死呢?
可巧这时,李牧澜收到了淮安王府牵线让豫王和李持月两府和好的消息,就生了趁机把豫王杀掉,再栽赃到公主府身上的想法。
令狐楚领了命令,却没想到李持月根本不打算出现在宴上,反而是李静岸悄悄离开了皇陵,出现在明都,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李持月也要杀了豫王?
他想不通,李牧澜也料不到,这场宴会李持月的目的居然也是豫王,可她杀了豫王有什么用?
李持月懒得为他解惑:“本宫那侄儿没什么话交代的话,你就该滚了。”
“太子殿下说截到了一封信……”令狐楚突然拐到别的事上去,“公主原来一直是听从季青珣的吩咐办事的吗?”
在公主府时,李持月就甚为宠爱季青珣,准他进出闺房,但此人从不显山露水,令狐楚便以为此人不过凭着皮相和常日的相伴才得的宠信,是公主的枕畔玩物,才没放在心上。
直到太子从山南道回来,问他李持月信中所言的十一郎是谁,令狐楚才后知后觉,自己一叶障目了。
原来季青珣在床上已经把李持月哄得什么都听他的了,早在很久之前,公主府的那些筹谋都是他私下拿的主意,只不过借公主的口替自己伪装罢了。
李持月这才想起来,她根本不必再使出什么让李牧澜注意季青珣的招数了,太子自然会帮她杀了自己的好智囊。
她的轻松神色在令狐楚看来像是笃定,是对季青珣完全的信任。
“是我从前被蒙蔽了双眼,竟不知季青珣才是这公主府中真正的话事人,原来令从来不是出自公主,而是出自那位面首。”
巷子两旁是寻常人家的院墙,一丛翠竹蔽出鬼魅竹影,风吹沙沙作响,将令狐楚咬牙切齿的声音衬得更加阴森。
李持月眉目懒散地纠正他:“不是面首,是谋士。”
谋士,把谋士拉上床,还被他拿捏住,李持月也就这点本事了,女人当皇帝,果然是痴心妄想!
令狐楚咬着牙问:“李持月,你不怕吗?”
“本宫会怕什么?”
“季青珣已经把你架空得那样彻底,如今公主府上只怕到处都是他的人吧,啧——我不该说这个,等你被他啃得骨头都不剩了,不就知道了吗。”
今日太子就吩咐了令狐楚,让他离间了李持月和季青珣的关系,最好是她意识到自己大权旁落,直接杀了季青珣,这是再好不过的。
要是李持月还是选择相信季青珣,那就直接动手杀了季青珣。
总之,往后和一个不够老道的公主做对手,比起如今那个深藏不露的谋士对阵,显然要轻松许多。
“本宫信他,何况莫说如今还只是一个谋士,来日他就是当上驸马,想坐上皇位,可顶不住名正言顺这几个字。”
“公主,你连豹子都不敢亲手去喂,怎么就能信自己枕边的狮子不咬人呢,就算您倾国倾城,睡多了也该腻了,是个男人都不会愿意屈居在女人之下,何况还是一个并不窝囊的男人,他一旦有机会,绝不会跪在你面前乞求那一点权势,受天下耻笑,而是会反扑公主,坐拥万里河山,享受三宫六院,天下美人。”
令狐楚说的每一字都是真的,李持月垂下了眼睑,仍旧做出那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若连他都信不得了,那本宫也不用活了。”大有把季青珣到她的命,就算被骗也甘之如饴的样子。
知情抱剑站在身后,面容隐在夜色之中。
令狐楚嘴角抽搐,女人一旦爱上了男人,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蠢得让人生气。不过也好,等殿下杀了季青珣,眼前这个蠢货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
“那就看看吧,你的情郎来日会不会诛尽你的九族。”
令狐楚说完这句就走了。
拐杖驻在石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长长的巷子暗得发青,好像从没有人出现过一样。
太子也有意杀了豫王,如今李持月有些担心淮安王府那边的情况,但此时她不能露面,便打算回公主府之后再派人去打听。
知情却察觉到了一点动静,在往后看。
他们来时的巷子另一头,一个穿着士子斓衫的人影缓步出现,颀长的人影,可见腰间佩剑的长剑,一派清雅文人的从容不迫。
李持月察觉到知情在反应,也跟着回过头看去,那人经过红纸灯笼下,折角漂亮的的五官被打上阴影,恰似唇红齿白的艳鬼。
他走到面前站定,李持月嗅到淡淡的血腥味,看向那收紧剑鞘里的兵器,看来是刚杀了人。
李持月毫不惊讶他的出现,问道:“如何?”
语调不带半丝温度,那日离府之前,她就没跟自己说一句话,那么多的信也不知道她看了没有。
季青珣的眼里明暗交错,“公主,我在信中问,窗前的早酥梨结果了,你何时同我一起在树下煮茶吃梨?”
季青珣在试探她?李持月索性推到记忆不好上去,“信上写了吗,本宫怎么不记得有,李静岸如何了?”
她分明让他把人盯好,别让人起疑的。
季青珣声似吹进心底的一丝凉风,不冷,却会引人寒战,“想要接近提醒李静岸的人,我,都杀了。”
李持月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刚才令狐楚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他缓缓地,跪了一个膝盖下去:“公主信我,我不会有异心,也没有那个本事。”
“本宫何时不是信你的呢,但是令狐楚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是假的吗?公主府又有多少人会像令狐楚那样想?”
令狐楚的话全是真的,他季青珣就是要谋朝篡位,却不能承认。
他只道:“我有的权势,全是公主赐予的,只要公主想,动一动手指就能收回去。”
李持月也蹲下来,和季青珣的视线齐平,捧着他的脸,明眸中尽是对他的浓烈的爱恋,“十一郎,我说过不会怀疑你,因为若你也背叛,我便不想再活着了。”
她深深看进季青珣眼里,“我能信你的,对不对?”
季青珣从来不会先乱了自己的阵脚,但被阿萝这么盯着,好像自己真的背叛了她,她此生就真的没什么好指望的了。
心脏不自觉地揪痛了起来。
他不答反问:“公主适才在令狐楚面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那握着剑鞘的手收紧,骨节
泛白,要是握着的是公主的手,只怕骨头都要捏碎。
那双眼睛装满了浓烈的不可置信,季青珣忽然后悔这么问了,阿萝几乎将一颗心掏给了她,自己不能让她安心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反去疑她?
季青珣确实是慌了。
李持月等到这样的回答,有些激动地站起来,“你不敢回答,就是真的?原来别人说的没错,我在外面是一国公主,在府里,连拒绝你冒犯都做不到!还有那些突然出现在府里,不知来历的人……甚至连地牢里的狱卒,都因为是你的人,就敢欺负春信,你甚至杀了罗同文威胁我……”
李持月越说越激动,眼里滚下来眼泪,她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细数着那些尊卑不分的事,似一个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找不到依靠的人。
季青珣见她说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连忙起身抱住她。
“阿萝,我以命起誓,绝不背叛你,他日你……得偿所愿,就派我到边疆,到沙漠里去,绝不会成为你的心腹大患,这样好不好?”
第37章
“你还在威胁我!”李持月哭得更加崩溃, 眼泪洇湿了他的衣领。
“不是,不是……”季青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知情早在李持月开演的时候就默默消失了,不然他怕绷不住。
等季青珣柔声安慰了一刻钟, 她才慢慢缓了过来。
公主哀怨地靠在谋士肩上,委屈地说:“十一郎, 你别怪我,我是真的难过了, 这些年你确实帮我良多, 却同样也将我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去。”
季青珣掂量了一会儿,拿定了主意:“你放心,府中有只听我话不听你话之行迹的,还有乱放人进内院的,我都会处置掉, 如此, 你可愿意信我了?”
他损失一点人也不算什么,公主府还会在监视之中, 眼下安抚住阿萝才是最要紧的。
“嗯……”
李持月得了他的承诺,总算是稍稍满意了。
她也不想太剑拔弩张, 鼓着脸颊点了点头, 整理着他的领子,说道:“令狐楚要挑拨了我们的关系去, 这阵子你要小心自己的安危,可要派护卫给你?”
季青珣未太放在心上:“没事,人多了反而显眼。”
得了好处,李持月也不介意安抚一下季青珣, “往后再有人乱说,我就杖毙了他。”
季青珣看她两撇眉毛都要竖起来了, 含笑道:“不生气了,胸口还闷吗?”
李持月摇摇头,眨了眨眼睛,凑唇亲了他一口,咕哝道:“有血腥味儿。”
“赶过来太急,未换衣裳,冲撞了公主,还请恕罪。”
季青珣嘴上说着冲撞,又不满她只是亲了脸,扶着李持月的后颈,寻了嘴去痴吻缠绵。
李持月温软的唇被他压着,鬼使神差又想起聚贤殿那日来,惊了一跳,忙闭上了眼。
察觉到她的手臂自发就搂上了他的脖颈,季青珣唇角上翘。
等亲够了,分开的时候又有些难舍,带出了“嗞啧”的声音,听得人耳臊。
李持月被亲得粉腮红润,秀眸惺忪,嗔怪地飞了他一眼,“十一郎……”
“那等豫王的事了,我去惊鸿坊寻你……”她抿着唇,淡粉的指尖在他胸口打转,一派小女儿的娇柔模样。
季青珣一遍一遍地把她从发顶揉到脖颈,温声道:“好,到时候十一郎带你去玩儿。”
情话说了半刻,到底是要走了,知情适时出现催促。
“你万事小心。”李持月对情郎说完这句,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季青珣独立在巷中,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李持月,直到那抹,影子被红灯笼拉得老长。
—
此时的淮安王府里,一片混乱,淮安王妃的大儿子李黎骑了快马,往宫里递消息去了。
豫王死了。
是被自己的儿子李静岸杀了的。
尸身停在堂中,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淮安王妃抱紧了哭得不能自已的豫王妃,堂下形容枯槁不能接受的李静岸被护卫按着,身上还沾着他父亲的血,眼神怔怔,忘了言语。
此事说起来真是一片乱象。
从头细说来,是豫王夫妇先到了淮安王府,公主那头还未启程。
豫王只道李持月怠慢他,心中有气,酒一盏接一盏地喝,动作间不免拂倒了上羹汤的侍女,尽倒在了身旁王妃的衣裙上,幸而汤并不烫。
淮安王妃忙唤侍女领了豫王妃换衣裳去。
豫王妃正在屋中换了衣裳正待回到宴上去,却见到了吴七郎,二人眼神交汇,显然是有话要说,豫王妃就让贴身侍女打发了其他人。
吴七郎将豫王妃扯到了一间黑屋子里,口口声声说这一个多月不能相见,心中是思念成疾,豫王妃都来不及问他怎么会出现在淮安王府,就被堵住了嘴。
二人情难自已,就在黑屋之中温存了片刻。
还没多久,就听得门突然被撞开的声音,一个高壮男子的黑影站在门口,带着震怒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屋子里黑灯瞎火的,豫王妃一听到豫王的声音,吓坏了,推开了吴七郎要逃走,结果豫王堵了上来。
屋中有两个人,又黑灯瞎火的,豫王逮不住吴七郎,只能抓住豫王妃,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把王妃屋中的床上拖。
豫王妃挣扎不得,惊恐万分,她嗅到豫王满身的酒气,显然是喝高了,他说话又吓人得厉害,赶忙拼命求饶,说一切都是误会,结果被豫王一拳打到头上,跟着就晕了过去。
打完了人,豫王似乎是不胜酒力,骂了几句,摇摇晃晃也跟着倒在了豫王妃的身上。
然而睡了没多久,不知怎的李静岸忽然出现。
原来先前豫王妃去皇陵探望他的时候,他就撞见了豫王妃和一个男子过从甚密,甚至抱在了一块儿。
李静岸做梦都没想到,他的阿娘,豫王府的主母,怎么会在夫君还活着的时候,跟一个年轻男子偷情。
这种震撼,不啻说他不是豫王亲生的。
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两个人已经走了。
这段日子李静岸一直被那些看到的画面煎熬着,但有人看守着他,李静岸没办法去质问豫王妃,更是连信都送不出去。
昨日看守拉肚子,终于让他找到了空子,悄悄离开了皇陵,结果半路又摔进了一个大坑里,直到第二天才被打猎的猎户救了起来。
李静岸不傻,先去了王府在城外的庄子,才乘马车到了进了明都,可他回到豫王府却不见豫王夫妇,反而有仆从说皇陵那边派人来问了。
李静岸知道自己逃跑之事暴露了,被抓到只怕罪加一等,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去一趟淮安王府,便扮成了要往淮安王府给主人送东西的小厮,顺利混了进去。
结果在府里,李静岸又看到了那个吴七郎!阿娘竟然借着做客之机还要跟人偷情?
李静岸怒不可遏,悄悄就摸了上去,虽然不熟悉王府的路,但总算是被他找对了屋子,悄悄打开窗户看进去,就见到两个人卧在床上。
这淮安王府中不过孤儿寡母,又在宴席上招待着豫王,还有谁敢在这府中干这种事?
他一腔怒火根本控制不住,把上来阻拦正准备说话的豫王妃的贴身侍女一把扯开,抽出剑就冲了进去,狠狠刺向那个俯在豫王妃身上的男人。
一剑既不解气,人又不一定死透。
李静岸把人翻过来,疯狂地把剑捅进了男人的身体里,咬牙切齿地说:“让你淫辱我阿娘!该死!该死!”
听到声响,豫王妃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结果看到一个人影拿着剑不断地砍刺身旁的豫王,王妃被吓得尖叫了一声,花容失色。
结果一听声音,竟然像是她儿子的。
深切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全身,让豫王妃止不住颤抖:“孩子?是你吗孩子?”
李静岸听到阿娘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扭头看向她,扭曲的脸上滴着血:“阿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可接下来豫王妃的话却让他坠进了冰窟里。
“那是你阿爹……那是你阿爹啊!”
豫王妃抖着手去摸豫王的身子,可是他的胸腔已经捅得跟烂泥差不多了,再无回天之力。
母子二人僵立着,李静岸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门口又是一片匆匆的脚步声,灯笼的亮光很快就照了进来。
原来是宴会上久等不见豫王夫妻二人,淮安王妃带着两个儿子寻过来了。
谁知竟看到了这样的场面。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床边,床上的豫王已经被捅成了筛子,豫王妃僵坐着却不说话,眼神跟见到了鬼一样。
护卫以为是刺客,连忙拔刀护卫,另有一对上前按住那一动不动,盯着豫王尸体的“刺客”。
等押到灯火通明的正堂,李瑛看清了“刺客”的脸,惊呼:“怎么是堂叔!”
魂飞天外的豫王妃终于回神,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李静岸杀了自己的老子,这惊天的消息让淮安王府登时一片大乱。
他逃出了皇陵,突然出现在淮安王府,又杀了自己阿爹,这么大的事淮安王府可不敢压下去,忙派李黎去宫门通报。
另外公主府的消息也送了过来,李持月在半路遭遇了刺客,被贴身护卫带走避难,如今还未知道下落,不知安危。
一场本该冰释前嫌的宴席,两方竟然都遭了难,真是让人做梦也想不到。
堂上一片死寂,李静岸呆呆看着
豫王妃灌了一盏参汤下去,悠悠转醒过来,看到被擒住的,浑身是血的儿子,还有死透了的豫王,知道自己不是做梦,她又一次崩溃在淮安王妃的肩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一遍一遍地问。
这淮安王妃怎么知道,她不过就是牵头罢了,现在两边都出事了,她还想问呢。
李静岸知道自己杀了亲父之后,一直木头似的不动,听到豫王妃问起,他像是新安上脑袋的木偶,慢慢看向她。
“阿娘,我看见你和一个男人,我以为你……那个男人呢,为什么消失了,怎么会变成阿爹在床上呢?”他的眼睛血红,仍旧无法接受自己弑父的事实。
豫王妃慌了,声音也尖利了起来:“你疯了,我怎么可能背着你阿爹跟什么男人在一块儿!”
她怎么敢承认自己偷人正被豫王捉奸呢,只能说自己当时就是在和豫王在一起。
可儿子知道吴七郎的事?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进屋时见到的是豫王,不该怀疑自己才对,也就是说,他在这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偷离皇陵找来淮安王府,才会误会自己又在和情郎私会,才闯进来,误杀了自己的亲爹!
这个误会绝不能解释清楚!
要是真的让儿子说出来,那今日她才是真的大祸临头了。
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儿子,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儿子杀了自己的爹已经成板上钉钉的事,她救不了,难道自己也要赔进去,丢了命不说,还要丢尽家族脸面吗?
生死之间,豫王妃的脑子转得极快,她迅速说:“儿子,你是不是被人故意,我是你的阿娘,是从小就用命疼你的人,阿娘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李静岸眼睛慢慢瞪大,他怎么可能看错了!
那天在皇陵,他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阿娘就是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抱在了一起。
刚刚他又在府上看见了那个男人,就算没有看到他们一起进房间,但若真是和豫王来赴宴的,两夫妻又何必在别人府上离席,在暗室里睡在一块儿?
他怔怔问道:“那阿爹为何要跟阿娘在淮安王府里……离席去那暗屋之中……”
“我不过是被你阿爹无意间弄脏了衣裳才去换,结果你阿爹喝醉了来寻我,才醉倒在床上,结果你就进来了……”剩下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捂着脸哭得哀切。
“那我在皇陵……”
“李静岸,你什么时候做事能不这么冲动!”
豫王妃突然扑到他身上,撕打着他,“阿娘哪里对不起你,为了你的事成宿睡不着,从小你就这样,什么都要阿娘帮你收拾,可这一次,这一次……阿娘这次要怎么救你,你说啊,阿娘要怎么才能救你?”
李静岸瞧见豫王妃的崩溃,听到她说的话,泪水毫无知觉地滑落。
从小到大他都是性子顽劣的那一个,只有阿娘会包容他,无条件地对他好。
关心他的吃穿,在阿爹棍下护着他,从牙牙学语,他喊的第一个词就是“阿娘”,到成人娶妻,她坐在高堂上红着眼睛高兴……
要是自己再说下去,阿娘还有活路吗?
他已经害死了阿爹,就算阿娘有错,也不该陪他去死。李静岸越想,身子越抖越厉害。
血迹凝结在身上,他看不清苦笑,只是抬手抱住了豫王妃:“阿娘,孩儿错了,孩儿不该冲动,孩儿……会赎罪的。”
说到后面,已是无声。他没有再对峙下去,只是颓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豫王妃听明白了儿子是要帮自己掩盖罪过,心中更加悲痛,痛不可当地大哭了出来,“孩子啊,我的孩子啊,是阿娘对不住你!”
淮安王妃和两个儿子互换了几个眼神,只有无声地叹息而已。
淮安王妃其实已经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些什么,毕竟李静岸说了豫王妃和人有私情的事并不是假的,这件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呢?
能酿成这种大祸,可其中的阴差阳错,实在是耐人寻味。
此时究竟是谁最想豫王死?淮安王妃首先想到了诡异失踪的李持月,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她何必要杀豫王?
难道是太子?也不太像,或许真是巧合吧。
就这么坐到了夜半三更,李黎就带着大理寺的人过来了,宫里的圣人已经知道了。
但是一朝亲王死了可说是撼天的大事,就算前后都有人证,还是得将事情详实地调查一番。
豫王妃和李静岸随,转身看向了淮安王妃。
她知道李静岸是扮成小厮混进来了,可吴七郎又怎么会出现在淮安王府呢?可惜现在的场合注定不能问出口,她最终也不过深深看了自己这个手帕交一眼。
淮安王妃眼神亦是悲戚,她想解释什么,也不好开口,只能来日到大理寺作证的时候再解释了。
等豫王妃母子出了门,大理寺卿道:“来日怕是要请王妃和两位郎君去一趟大理寺。”
淮安王妃只点头而已:“好,此事……当真造孽。”
将人都送了出去,连豫王的尸身也暂时运到了大理寺去,淮安王妃看着堂中的纹丝未动的菜肴,原以为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呢,她脱力似的坐下。
李瑛问:“阿娘,此事可与咱们……”
她疲惫摇头:“和咱们没有关系,任何事照实说就好了。”
李瑛又想到李持月被刺杀一事,又担心起来:“不知道姑奶奶如今是否安好。”
淮安王妃并未见多着急,只说:“且看吧,咱们也不过是这池中鱼,什么也左右不了。”
李静岸和吴七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淮安王府,这一切看着是个合情合理的误会,她却从骨头缝里生出了一股子冷意来。
权势之争向来是要流血死人的,就算是血脉亲人也有刀剑相向的一日,她忽然不想在明都久留了。
“等你大哥回来记得叮嘱他,往后说话做事,都小心着些。”她说道。
淮安王妃望着天边一轮莹月,陷入沉思,今日这一场祸事,布局的究竟是太子还是公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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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徊趁着夜色,避开了巡夜的坊兵,悄悄到了公主府的侧门。
李持月虽然回了府,但特意让人晚一些才递消息给淮安王府那边,如今已是三更,她却没有歇下,端坐做云阁之上,显然在等着什么人,手中是那份禁卫头领名单。
如今闵徊已经收入囊中了,她将目光移到别的名字上去。
武备库空出来的位置,也该收入囊中才对,还有先前季青珣拉拢的三个中郎将,她也得弄清楚这几人的忠心。
其实这些现拉拢的人她不太担心,毕竟以季青珣现在的白身,可不敢跟这些现拉拢的人透露自己的野心,手中筹码更不会让他们归顺于他。
这几个中郎将只能是为她李持月而来,兹事体大,她还得再细问一遍。
听到楼下的动静,李持月抬眸看去,闵徊跟在解意身后登上阁来。
他在护卫服外裹了夜行衣,此刻没有蒙面,远看着像张脸在飘,等走上来了才终于有了一个人样。
西瞧他神色,李持月就知道,这件事已经办妥了。
这么晚还没睡,绷了一天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一些,李持月打了个哈欠,亲自将一盏茶放到了他面前。
“情况如何?”
闵徊坐下,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连礼数都忘了,只动了动嘴,说道:“我把他杀了。”
闵徊想说些什么,但心情尚未平静,本以为自己要枉死狱中,再也不能给知柔报仇了,一朝得偿所愿,跟做梦一样,在杀人的时候,他握剑的整条手臂都在因为激动而颤抖。
豫王死了,李静岸也活不成。
知柔算是可以瞑目了吧。
闵徊刚从大理寺放出来那天就去收殓了妹妹的尸骨,可爱温柔的妹妹被草草埋了又挖出出来,一想到她的样子,闵徊一个大男人眼角又泛了泪。
但现在还在公主面前,哭哭啼啼实在不该,他只能竭力忍住。
李持月并没有怪罪,只是见他又哭又笑的神色,有些感同身受。何日她也能报了大仇,只怕表情比闵徊现在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公主恕罪。”闵徊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跪在了李持月面前。
她抬手示意闵徊起身:“无妨,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她担心闵徊太激动,忘了打扫干净。
闵徊在脑子里将整件事梳理了一通。
豫王在宴上喝酒的时候,李持月安排的小厮就上前跟豫王耳语,说豫王妃和一个男人在一块儿。
豫王这才借故离席去找王妃,他担心丑事暴露,没有带人去,但还没有到时候,闵徊无声出现在了他身后,捂嘴之后将人拖到了鲜有人至的院子。
闵徊这一次干脆利落,一点时间都不敢耽误,利落地将剑穿胸而过,甚至为了不让血溅出来,他还细心地用布捂住了伤口。
意识到自己成功手刃了敌人之后,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在豫王妃和吴七郎温存的时候,豫王其实已经死了,李持月挑的一个身形和声音都和豫王差不多的人适时出现,打断了二人,顺道将豫王妃弄晕了,这时候,闵徊就带着豫王还没有冷透的尸身出现,放在了豫王妃身上。
没想到李静岸到得也紧,他穿着小厮模样的衣裳,路上还被人阻挡了一下。
不过若是他晚一些来,就要胁迫着吴七郎在他面前再出现一次,引他去暗室之中了,可他正巧就见到了人,跟着就往这边来了。
这件事情环环相扣,就是为了将豫王之死的罪责推李静岸身上,闵知柔的死他也难辞其咎,而豫王妃,这个本该发现破绽的女人,为了自己名声和性命,只能三缄其口。
不过就算她肯牺牲名声说出疑点,也改变不了儿子已经“杀”了亲爹的事实,毕竟是在她眼前杀的人。
“公主放心,没有什么破绽。”闵徊说道,接着便把事情经过都和李持月说了一遍。
第38章
闵徊长出了一口气, 彻底镇定了下来。
他看着李持月,坚毅而稳重地说道:“公主,属下将豫王杀了, 如今,可有别的吩咐?”
“有啊。”李持月将身侧卷轴递与他。
闵徊展开, 公主继续说着话:“上面圈的三个名字,都是季青珣为本宫拉拢的, 本宫如今不放心了。”
季青珣。
闵徊对此人倒是印象深刻, 在豫王府街前曾经见过,原以为是心腹,公主竟是不信任此人的吗?
“公主怀疑府中那位谋士有异心,为何不直接杀了?”闵徊问道。
李持月在他耳边压低的声音:“若有机会,本宫亲手杀了他再好不过, 可他多年经营, 在府中树大根深,外头更是不知凡几, 本宫若一刀剃去这跗骨之蛆,便会元气大伤, 且此人非太子手下, 而是想自己称帝。”
“这怎么可能?”闵徊睁大的眼睛,“要么他是宗室之人, 要么掌兵,要么就该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继而扶持幼帝……”
李持月也想知道季青珣前世是怎么压住底下的反对声, 安抚四方的,但前世她被关在凝晖阁上, 除了知道自己身边可信的不过四人,其余真是一概不知,更不知道那些部属是何时倒戈的。
“他正在往这条路走,所以咱们得阻止他。话扯远了,你可有方法验明这些人的忠心?”她敲敲卷轴。
闵徊问:“公主,季青珣是何时进京的?”
“大概六七年前。”
“王兼在中郎将位上已快八年了,周云树也有五年,彼时他还没有本事插手朝中事,公主,此等野心必不敢露于人前,咱们如今只需看这一位……”闵徊点在那“左飞商”三个字上。
“此人当上中郎将不过一年,最有可能是季青珣安插的自己人。”
这倒是和李持月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她拿着卷轴问闵徊,也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一个傻大个,另一个缘由是她懒得动脑子了。
现在看来确实不错。
她问:“你觉得要如何试探呢?还不能让季青珣起疑。”
闵徊思虑了半晌,说道:“臣这些年也积攒了些人脉,这次出京时就在从水匪手下救了一位赴明都万安县就任的知县,臣可以悄悄请他出面,将伪造一封与公主有关的密信递给左飞商,就看他会怎么呈递这个消息了。”
李持月也觉得此计可行,若左飞商把信给了自己,她不告诉季青珣,可他还是知道了的话,这左飞商就有疑点了。
其实她不大信这拉拢来的三位之中会一个季青珣的人都没有,他想策反这些人,必得提前埋子,到时候左右局势。
试想若主子有意谋反,但一位中郎将却来说,他已经决意拥护季青珣登位,这些年所有的事都是季青珣操持的,公主只是一个空架子了,无法与季相抗衡,且季相也有登上帝位的资格,还拿出了有力的说服条件,是何条件尚未可知,那被劝投靠季青珣的中郎将会怎么想呢?
若李持月是那中郎将们,她会怎么做呢?
她拥护公主,想的绝不是什么正统,而是凭着从龙之功成为心腹,加官晋爵。如今告诉他,上头的主子各有私心,且其他中郎将已经入了季相麾下,那她会如何选择?
季相和公主的能力孰强孰劣,多年来有目共睹,若是自己表明坚决拥护公主,在已经投靠季相的中郎将面前说,这消息会不会传到季相耳里去?
中郎将们意识到被分成了两派,互有忌惮,反而不知如何串谋,此时在她眼中,看其他中郎将们,只觉得都已经成了季相的人。
宫变当日,局势已不可逆,若和其他人背道而驰,事成之后非但没有从龙之功,反而要引君主怀疑不悦,前功尽弃。
要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最好的法子就是随波逐流,别人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既不失功绩,也不用站队。
寻不到前路的群羊,最需要一羊领头,大家都会顺着那个人走,如此,从龙之功万无一失。
此计会成功,盖因他们这些非贴身相伴的武将,不过是在太子和公主之间评一个更有本事的,这是不得不选的选择,是以他们考虑的也只是不在改朝换代之时没落,再积攒一些功绩,这些都比谁当皇帝更重要。
季青珣洞悉人心,向来善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招数。
李持月越想,左飞商的疑点就越大了。
她很快就有了对策,说道:“那这信中,就当是太子假托县令之口,将季青珣在山南道操练私军之事告知与本宫,就看本宫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或是收到之后若不告诉季青珣,他会不会来主动解释了。”
季青珣不来,就是他真的没收到消息,左飞商嫌疑可解;季青珣若知道,兹事体大,他非得旁敲侧击自己生没生疑心不可,那左飞商此人就确确实实是他的人不错。
闵徊笑着点头,“公主此计甚妙。”
“这又不是本宫一个人想的,好了,天也晚了,豫王死了,外面乱得很,你今晚就在府上留宿,等明日一早假作从同僚家中饮酒而归。”
“好,属下到无疾的院子去吧。”
李持月挥挥手随他去,匆乱一夜,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可明日一早,她还得进宫去。
走到楼梯边上,她垂眸看了一眼脚下的楼梯,深吸了一口气,云履踩在第一节 楼梯上,接着一滑,整个人从二楼消失。
解意的一声惊叫划破了夜空,“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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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身死之事在朝中确实掀起了滔天巨浪,而杀他的竟然是他的儿子,这就更让人毛骨悚然。
相比起来,持月公主街道遇刺的事反倒不显眼了,毕竟她已经安全回到了自己府上,也不算安全,下朝后皇帝就听闻自己妹妹也受了伤。
皇帝忙问殿中监:“三娘伤得如何?”
立在一旁的上官峤听闻李持月遇刺了,手中紫毫蓦地收紧,平静的双眼变得游离,原先风雨不侵的一颗心止不住担忧之意。
这么短的时间,殿中监也未收到消息,实在不知,不过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持月公主在殿外求见。
“阿兄……”她进来后柔柔弱弱地喊了一句,面色有些脂粉也盖不住的苍白,“堂兄竟就这么没了,我昨晚一夜没睡好觉。”
说完眼神一个打滑,就看到了后旁的上官峤,他也在看着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李持月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带着明显的问询之意。
自集贤殿那一次后,两个人就未曾私下相处过,多是这样隔着人,一二个眼神交汇,又各自不着痕迹地避开,如今他这么不避嫌,李持月袖中的手指都掐紧了。
李持月明明没什么,但一碰到他关心的眼神,结果就好像自己真的受了委屈一样,明眸泛起水亮,垂下的眼尾有点可怜巴巴的,看了上官峤两眼又怕破功,赶紧坐下。
李持月不再瞅那人,又暗自唾弃自己在矫情做作什么,反正都是假的,难道还想要他关心吗?
堂弟死了,皇帝也不大痛快,但见妹妹如此憔悴,便关心道:“如今大理寺正在查这桩案子,你莫要太过忧虑,自己头上的伤如何,可要紧?”
就算“遇刺”受了伤,她也顾不得休息,得进宫去瞧瞧风向。
李持月按了一下包扎在额头上的纱布,外面还遮盖上了一层绣珠的云绢,倒是别有美感,她垂眸,有些心力交瘁地摇了摇头:“躲避追杀的时候撞了一下墙,晕了半个晚上,不碍事的。”
听闻她是撞墙撞的,皇帝安心了许多。
“刀剑无眼,你只是磕碰了一下,也算命大了,此事朕会让内稽廷查清楚,你且安心吧。”
上官峤目光落在她额头,云绢裹住,瞧不见伤口深浅,殿中监发觉起居郎视线在公主身上停留太久,轻咳了一声,上官峤未有变色,只平静地将目光收回,落在手上的起居注中。
那厢李持月点头,又说回了豫王案上:“堂兄真的是被侄儿给害了?”
说到这事,皇帝长出一口气,摇头叹道:“堂堂亲王,在别府出了事,还是被自己的儿子……”被自己的儿子以捉奸之名杀死了,栽在一个误会上,真是窝囊至极。
大理寺那边连夜就审了李静岸,他已经供认不讳,至于为什么会认为自己的母妃与人偷情,李静岸只咬定是自己看错了,先是看到了一个男人,又听到豫王妃的声音,就以为她在别府偷人,才会误杀了酒醉的豫王。
宴上给豫王递话的小厮也找到了,他的供词中只说了府上有人来送东西,豫王离席的借口是酒喝多了去解手,前后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此事当真只是误会?那还真是离奇,大理寺当真的查清楚了吗?”
李持月转动着宫人奉上的琉璃盏,盏中葡萄汁浓深似血。
豫王的尸身抬到了大理寺后,仵作也去验过尸了,可是闵徊杀豫王的时间和李静岸捅刀的时间是前后脚,豫王的尸身都被捅烂了,实在也验不出什么来。
人证物证甚至是凶手本人,都证实了,这豫王就是李静岸所杀。
此案几乎可以盖棺定论了。
皇帝却说:“听闻成少卿还在查,在问完淮安王府的人之后,怕是还要细搜各处,侄媳妇儿和李黎他们也是受累了。”
听到成少卿要搜查淮安王府,李持月心头一紧,闵徊虽然把豫王带到偏僻处杀了,但是血迹未必就能干净得一点不留,就算刻意挑的小路,要是细心翻查,只怕就能知道,豫王并不是在暗室之中死的。
她指尖捏在盏上,逼出一圈几近透明的白色来,上官峤没有错过她的这点异样。
豫王死得确实太过巧合,甚至是天衣无缝,连凶手都觉得是自己杀的,可是闵徊其人,这段日子能沉得住气,焉知等的不是今日呢?
或许真相就在这淮安王府之中,所以公主在紧张。
上官峤只是大体一猜,眼神就沉了下来,臆测罢了。
此时有潇潇风声穿堂入户,外头又有大理寺卿求见。
“宣。”
皇帝一声罢了,年过花甲的大理寺卿走进了紫宸殿中,佝偻着下跪问安。
皇帝看着他花白头发上水珠,问道:“外头可是下雨了?”
“回陛下,确实下了些雨。”
听到下雨了,李持月低头喝起了葡萄汁,掩饰住勾起的唇角,有了这场雨,淮安王府中就算有痕迹,此刻也不复存在了。
成少卿,等着白跑一趟吧你。
皇帝问道:“李卿为的何事而来?”
“回陛下,私妓案所有人证的口供均已记录下,被人证指为直接从手中买私妓的东宫主簿,日前供出了一本账册,记录的是与豫王府的钱财往来,其人名为太子属下,实则一直在为豫王奔走办事。”
皇帝的语气不见半分惊讶,“竟然是豫王吗?”
如今人都死了,这么巧合,死无对证,让人不怀疑是太子所为都不行。
李持月只当自己的空气一般,在旁边大大方方听着,心下也在思量。
竟是大理寺卿来为李牧澜陈情,看来先前私妓案人证身死之事,已经让成少卿绝了投诚太子的路,不然,今日就该是他来了。
不过大理寺卿也算德高望重,也不知道李牧澜是怎么说动的。
听大理寺卿果然将私妓案的幕后主使定为了豫王,她暗自叫好,这不就引着大家把豫王的死扯到李牧澜身上嘛。
她想得也不错,在大理寺卿说完之后,不只是皇帝,连上官峤都改变了先前的想法,稍晚些这事儿传了出去,淮安王妃知道后,也会打消了对李持月的疑虑。
大理寺卿也知道豫王死了,昨夜半夜太子悄至府中,请他仍旧将证据上呈,证明自己的清白。
“豫王一死就查清了私妓案,只怕圣人会疑心殿下。”
李牧澜从容而笃定:“孤未做的事,怎么都不会查到东宫去,李太公且安心,来日,孤会呈请阿爹,求娶李太公孙女入东宫。”
大理寺卿收起思绪,再磕一头:“陛下明鉴,老臣确实不知豫王为何突然身死,不过口供账册都是两日之前得到的,老臣费了一些,豫王……之死,其中很难说没有畏罪自杀的嫌弃啊。”
说来说去,这一堆的案子是原来越复杂了,皇帝听得头痛,也不想去掀开那藏着一床虱子的被子。
“罢了,此事你与成卿一道再行复核,半月后不管如何都要结案,至于李静岸,弑杀亲父,查清无误之后,午门斩首。”
不管是太子还是李持月,皇帝都不想跟他们明火执仗地对干,自己只要好好享受,等他享尽供奉驾鹤西去之后,管它身后洪水滔天。
这回他也有心放过,既然解释清楚了,李牧澜在这件事上自然就过去了,只是罪责仍有,这段时日是要在东宫自省了。
安排完这些事,皇帝就累了,和李持月用完膳之后,就去了内殿休息。
李持月出了紫宸殿,似有所觉,回头看去,上官峤就跟在身后。
“许久未见公主,一切可还安好?”
李持月看着他:“老师不是见到了,被人刺杀,碰到了头,有些事请教,老师可愿去集贤殿一叙?”
她未说明什么事,却又点了集贤殿,上官峤滋味莫名,但二人已心照不宣地不再提旧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他又恢复了从前玉面佛的样子,“公主先请。”
集贤殿中,李持月正准备开口,头又一阵阵地疼,其实不只是头,她全身都痛,从楼梯上滚下来属实是困傻了才会用的法子。
可这件事她自己不做,秋祝春信她们都不可能动手。
见她皱眉抿唇强自压抑的样子,上官峤又不忍了,他抬手想碰,又未真的碰上,“现在还疼?”
“疼的……”李持月想捂住头,上官峤担心她碰到伤口,把她的手拉住,心跳在两个人坐下,几句话之间,逐渐加快。
李持月被他牵住了手,脸皮有点烫,不自觉就避开了他的眼睛,但能感觉到,上官峤一直在她脸上……
“解了让臣看看?”他说话声轻得像怕惊动鸿毛,柔得不可思议。
李持月点头,然后脸就被捧住了,不得不仰高了一点,入目是一折俊秀的下巴,上官峤手上的薄茧轻擦在公主细腻的面皮上,惹得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像天上的星子一样亮。
但手很快就离开了,他去解了李持月额上的云绢。
公主爱俏得很,受伤了不愿意让人瞧见纱布,云绢上绣着花鸟和珠宝,华贵又漂亮,若是再戴久一点,怕是会引起明都贵女夫人们的争相效仿。
上官峤眼里却无这些俗物,他又松了几层纱布,就看到了雪白的额头上极突兀的一道伤口,又红又紫,一看就是就是撞出来的。
分明见过不少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口,可一瞧见李持月头上的,上官峤还是觉得刺痛了一下,公主娇贵长到这么大,突然撞了这么狠的一下,该多疼啊。
“臣随身带了伤药,是师父跟一个到处行医的大夫要的方子,涂上好得也快……”
话还没完,李持月就说:“那你给我涂一涂吧。”
见她应得这么干脆,上官峤胸膛鼓噪着说不清的情绪,从袖中取出了药瓶。
不一会儿,伤口被帕子轻轻擦拭过一阵,又涂上了新的药膏。
李持月看了一下他认真上药的神色,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又唤起了一点不算久远的记忆,她的视线忍不住滑到他的唇上,又瞥到一边去,暗自咬着下唇的内侧。
很快,上官峤就重新替她包扎好了,那漂亮的云绢也系了回去。
李持月莫名就喊了一句:“老师……”
“若是我师父在,定然会说裹些香灰就好了,虽能止血,却也不干净。”上官峤说笑,似乎这样,才能忽略那些翻飞的遐思。
李持月坐正了身子,两个人的距离又拉开,低头有点纠结该说些什么。
“那个……”
“昨夜之事,公主觉得是意外吗?”上官峤想换个气氛,结果问到了这件事上。
李持月顿住,她看向上官峤,这人是个玉面菩萨,她能在阿兄面前撒谎,也该跟他说谎话,可这谎要是说出来,也没多少快活。
上官峤换了一个问法:“豫王死,和公主被刺杀,不会都是太子做的。”
这下李持月觉得自己也可以不撒谎了:“太子想拿豫王顶罪,又想把罪责推到我身上,那宴我自然不能去……”
李持月承认了刺杀是自己安排的,不过是因为想避开太子的陷害罢了。
上官峤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看来豫王之死果真是太子设的局,李持月没被刺杀,这就说明公主和太子之间的争锋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人心诡测难辨,这明都之中尤甚,有太多的意外是穷尽心力也算不到的,公主,臣师父总说机关算尽之人,不过作茧自缚、或是心力枯竭,常不得长寿……”
上官峤的意思她明白,可她哪里还有逃脱的机会。
李持月歪着头,笑问他:“若我真作恶多端,老师,来日我魂归西天了,老师可愿意来渡我?”
上官峤不说话,那目光似暖泉一般笼罩着她。
李持月扁了扁嘴,撑着手挪到他那边去,钻到他怀里去,“别总是拿责问的语气来跟我说话,我已入局中,走不脱的。”
“公主,臣只是想你能安好。”上官峤轻环住她的肩。
说放下容易,他自己却也做不到。
原本想得再清楚,可李持月一过来,靠在他怀里,先前要划清界限的决定就不作数了,什么老师学生的身份也忘了。
上官峤见她难过,见她靠过来。
他该制止的,可是怎么办,公主只是要一个怀抱而已。
于是上官峤就张开了手臂,给她想要的怀抱。
“我头痛……”李持月捂住脸,连带遮住发热的眼眶。
“可是药不好……”
她蹬了蹬脚:“跟药没关系。”
第39章
“公主还未说, 找臣来有何事?”上官峤想起这一茬来。
李持月道:“你可知阿兄这次点的主考官是谁?”
跟李持月不知哪来的药就敢往头上擦一样,上官峤和她说这个也没忌讳:“如今明都可堪为举子座师的大抵是尚书左仆射梁相。”
既是科举出身的大儒又官至尚书,放眼全朝, 除了他想不到别的人会更合适。
他说完,低头见李持月飞高了眉, 看来他猜错了。
“还请公主不吝赐教。”
她指向自己,揭开了谜底:“今年科举登科, 金榜题名, 全部都是本宫说了算。”
“这不是胡闹吗?”皇帝真的敢这样做?
李持月察觉到肩头收紧的,上官峤是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不能做这件事。
“是啊,就是我,老师觉得我不行吗?”她被上官峤的态度惹恼了,挑衅似的看着他。
上官峤脱口便道:“这也太……”
李持月捂住了他的嘴, 原本澄净的双眸中沉静若幽蓝冷月, “本宫为何不行,你觉得阿兄比本宫好, 还是李牧澜比本宫好?”
话说完,人也从他怀中起身。
上官峤果然顿住了。
他如何不知, 当今天子平庸无为, 性好享乐,也是昏庸到了一定份上, 才会将科举这种事关国祚的大事交由公主主持,不过太子刚从风波中脱身,他也并不光风霁月,此事能压住阵的, 该点一位尚书仆射才是。
而他一开始觉得荒唐,只是因为李持月是一位公主。
上官峤有些后悔自己的武断, 即使有女帝这位敢为天下先的,他仍旧被几千年的只有男人能称帝的念头裹挟住了。
这件事是他不对。
“是臣武断了,公主并没有什么不好。”
闻言,李持月脸色才算稍稍好了一些。
不过除此之外,上官峤还有别的担心:“公主四书五经读得如何了,可知道科举都考校什么,这科举上下又是如何运转的,那么多人那么多规矩,有心之人在里面多做一点手脚,公主应付得过来吗?”
到底是家国大事,是为大靖朝的万世基业擢选人才,容不得一丝疏忽,上官峤对待此事相当严肃。
“如今还有时间,本宫慢慢学就是,何况本宫不过得了阿兄首肯,暗中把持罢了,此事不会昭告天下,到时另点一位尚书做明面上的主考官就是。”
她没必要站在太显眼的地方。
听到李持月要另点主考,上官峤稍稍安心了些,但又皱眉:“公主,你领了这桩差事,莫不是又想借此达成什么目的?”
“当然有,”李持月应得理所当然,“为了做大恶事。”说完还去看上官峤脸色。
上官峤无奈,知道自己一开始的反应让公主不高兴了,这句话是故意激他,“还请公主明示,臣才好知道请哪方神佛来渡公主。”
李持月笑了一声,正经了起来:“老师可知,在科举从前,朝中百官是怎么来的?”
“那便是甄九品中正,世家贵胄之中擢选。”
“若还是在那时候,老师这样的人,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是公主,臣若在公主府为奴,只怕连面都见不上,公主若有心去寺庙参禅上香,臣当和尚也不会在什么有名的寺庙,更无缘得见。”
“这就是,先帝兴科举,到如今不过十年,但能读书、在科场上斩获最多的世家子弟,本宫就是想让寒门之子有机会鱼跃龙门,封侯拜相。”
“公主不喜世家?”
“凭着血缘,无论多庸碌,一家子都在朝中做官,女儿们再嫁给皇子,古往今来,多少世家走到了皇帝前面去,但科举就不一样了,选的是天下人才,科举之利又不能荫蔽后辈,久而久之,便不再有韦氏这种离天半尺之族。”
这一番话上官峤倒是颇为赞同,以德选官不过是一个比谁的声量大,如今以才选官,大家关在一块儿靠着纸面上的学识一较高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乱世不过出一枭雄,科举却可让更多人施展才能,有能之人立于朝堂,何愁国不兴盛。
“公主的想法很好。”上官峤真心实意道。
“但是——”她拉长了声音,知道上官峤肯定有话要说。
“科举,讲究的就是一个公平,世家之中不乏大儒授课,藏书无数,学识涵养是寒门所不能比的,公主若故意给世家举子低分,又失了公正了。”
李持月低头,喃喃道:“他们祖祖辈辈占了几百年的便宜了,不公平一次就受不了了?”
“科举将来是国之重器,从一开始,就该立起森规厉法,百姓常忧自身投考不过一纸一笔,比不上那些有门路关系的贵家,公主,你既要给寒门希望,就不要带这个头,而是尽力杜绝任何舞弊、行卷、托关系的事发生……”
上官峤说得不紧不慢,甚至是娓娓道来,但其中刚硬态度可见一斑。
科举,绝不是一个助长擅权,任人唯亲的工具。
李持月眼神闪烁了一下,食指案上相绕:“可是本宫为回报七县乡贤,已经答应了他们,今年子弟进京的行卷尽可投来公主府。”
上官峤也非一板一眼之徒,知道她为何答应那些乡绅,安慰道:“七县原也是富庶之地,那些乡绅之子未必无能,其中尚有一二可用的,举贤不避亲,取了就是,又怎能说你给了捷径。”
这也没错。
李持月又重新伏在他背上,拍着他说道:“总之,老师若不想让这场科考大乱,就得盯着本宫,没准一两句话本宫也能听进去。”
“嗯……”上官峤应声的音调都变了,带着隐忍。
李持月不明白,往他脸上看去,苍白出汗,一瞧就不大对劲儿。
“老师,你怎么了?”
“没事,公主既领了圣人的差事,也该好好读书才是……”
李持月压根没听,上下看了看他,直接去扒上官峤的后领,“是不是背上?受伤了吗?”
上官峤喉结动了动,少见的慌乱出现在那张历来光风霁月的脸上。
如何也不肯她扯开衣裳,上官峤轻易就把李持月的两只手捉住,正待讲道理,谁知李持月直接拿头去撞他的背。
“嘶——”两人一块儿倒吸了一口冷气,都疼的不行。
上官峤皱着脸:“公主小心伤口。”
李持月疼得咬唇:“你再抓本宫的手,本宫还顶你。”
“你这……”又是何必。
李持月疼过了阵儿,问道:“给不给我看?”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上官峤见她油盐不进,到底奈何不得,转过身去将官袍解了。
不一会儿,李持月就看到了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好皮的背脊。
在集贤殿和公主相拥之后,上官峤时常夜不成眠。
他既知心中罪孽,又断不干净念想,最后没头没脑去了大觉寺,逼着自己的师弟,如今的大觉寺主持寂淳拿着师父在世时用的禅杖,打在他的背上。
至于为什么要打,上官峤一个字也没有说。
可寂淳不知道,李持月反倒猜出了三分,她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久久没有说话,又觉得自己头上的伤确实矫情。
上官峤实在不习惯敞着衣裳,待她看过之后又穿上了,回过身来,就见李持月耷拉着眉,满是愧疚的样子。
“是我让你为难了,我以为你不做和尚了,就不须有那些清规戒律的。”李持月为自己的任性后悔。
“不怪公主,是臣唐突,此是不赦之罪。臣违逆的非是佛门清规,而是俗世伦常。”
这事又摆上台面来了,低头的两人再想说什么,抬头对视又是一顿,看出了对方的迟疑,算了,暂且再糊弄一阵吧。
“我之后会守规矩的,老师不必体罚自己了。”李持月先开了口,却不见多么开心。
上官峤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又静和得跟宵禁后的长街一样了。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默默看着,中间跟有道坎似的,慢慢灌了水,又涨成大河,把人隔得越来越远。
殿中只有李持月心烦意乱,手指敲着桌案的声音。
她的目光从近处的书册,一直默念着书名到远处看不清,却不说该回去了的话。
一只手搭在她手上,李持月低头,那修长的指节收紧一带。
又重新落回上官峤怀里,李持月愣了一下,仰头见他,只觉得心中酸涩,她脸贴着那身官袍,在上官峤颈间埋住了脸。
二人已不需言语,只静静相拥着。
见到她并未推开,上官峤长出了一口气,胸中那股郁气终于散了,又有些颓然的,堕落的欢喜。
“这阵子为着科举之事,我要常进宫来见阿兄,也望老师能督促警醒着我一点。”李持月讨来这么大的差事,也不是完全成竹在胸。
上官峤道:“说起来,臣还从未考校过公主的课业,不如就以臣乡试之时遇着的策论为题,公主也写一篇吧,好不好都不打紧的。”
一上来就是策问?李持月眼睛暗暗瞪大,鼓了几次气,才应了:“啊……嗯。”
上官峤何尝不知她的为难,但既然喊了他老师,他就不能不管这些事。
“老师,我喜欢你抱着我。”她想糊弄过去。
话音才落,就察觉到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上官峤道:“喜欢就再待一会儿吧,策问何时交来你自己拿捏着办。”
听着平淡到无情,实则话才说完,耳根已经红透了。
—
离秋闱还有不少日子,季青珣也已不在府中,李持月在书案前执笔,许久不曾落下。
卷首已经多了一段字,是上官峤写下的:“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1]
这是策论的题目,天可怜见,她把题目吃透都难,何况是写出一篇合乎规制、引经据典、颇有见地的策问来,这对李持月来说何其困难。
勉强写出阿里了,上官峤看过要是笑话她,那她公主的面子往哪放?不笑话更惨,偷偷在心里嘀咕,她堂堂公主的面子往哪放?
这策问怎么写,都觉得不对。
难得有了空闲,她就在书房蹉跎了半日,书翻了无数本,还没写一个字,当真是浪费光阴,李持月想到了久未处置的郑嬷嬷,将笔一搁,到外间去喝了一盏茶。
茶还未喝完,常嬷嬷就来了,李持月问:“郑嬷嬷如今怎样了?”
“老奴给她使了不少教训,如今只怕是不好过。”
郑嬷嬷确实不好过,她不被公主待见,常嬷嬷就越发轻慢她,这府里的人也是。
一阵子她被挤兑去厨房烧火,烟熏得喉咙痛话都说不出来,那一阵子又要整晚地在外边看药炉子,煮什么安神汤,一晚上要十回,也不知道给谁喝,她一守整夜合不上眼就算了,还被蚊虫叮得浑身发痒,要么就派到绣房去理一团乱麻的线团,对着油灯理得眼冒金星……
总之都不算的酷刑,只是熬人得厉害,加上失势,谁都来欺负她,熬得郑嬷嬷心气儿都没了。
常嬷嬷防着她,她没法靠近主院去跟公主告状,主子又去了山南道,接着又搬了出去,就算季青珣在府中,她也被常嬷嬷压着,根本没机会去求救。
听到公主召见的时候,郑嬷嬷正在药堂里给大夫试针,眼看针就要扎到手臂上了,正好消息就来了。
知道公主要见她,郑嬷嬷几乎是喜极而泣。
躬身进了主院,就见到了站在阶上的公主,郑嬷嬷这几个月过得艰难,整个人被磋磨地头发都白了,一见着公主,眼神尽是可怜,步子也故意老迈下来。
“公主,终于记起老奴来了。”郑嬷嬷在阶下颤颤巍巍跪下。
她也算是照顾了公主多年,结果这个常嬷嬷一来,手段厉害,抢了自己的地位不说,还把她逼到这个份上,可算是让郑嬷嬷尝了一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她能咬紧牙关挺到现在,图的就是有一天主子们能想起她,知道常嬷嬷做的恶事,来日打一个翻身仗,全都报复回去。
如今公主肯见她,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李持月当然知道这阵子郑嬷嬷吃了什么苦,因为都是她授意的。
把郑嬷嬷打压得叫天天不应,她就会急切地找人托话给季青珣,这样,李持月也就能找出更多季青珣的人,现在也差不多了。
季青珣也真的撤走了一些人,另外的
她慢慢打量着郑嬷嬷,花白的头发,佝偻卑微地跪在地上,看起来真像个可怜的忠仆。
她想起了前世,郑嬷嬷端来的一碗堕胎药,却骗她是毒酒。
那药的滋味当真不好,喝完之后就是漫长的痛,痛到麻木了,孩子也没了,可月份太大,她只能拖着一个死胎,从凝晖阁上跳下去了。
李持月没了最后一丝怜悯,开口便道:“本宫知道季青珣有反心。”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证明郑嬷嬷没有命再走出去了。
才第一句话,就把郑嬷嬷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忙低下头,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不会了,季主子何其聪明,怎么会暴露了呢,那她自己怎么办?
郑嬷嬷嘴都干了:“公主……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奴听不明白。”
“他如今已被本宫杀了,不过此人在公主府中经营多年,还多得是他的人,李正、许怀言、张朱……”李持月不紧不慢地念出一串名字。
郑嬷嬷越听,后颈的汗就出得越厉害,喉咙干得都不敢咽口水,好像已经闻到隔墙飘过来的血腥味。
李持月一顿,看到她没了血色的脸,接着说:“今日杀的人太多,但杀到你……本宫有些犹豫了,这么多年了,本宫很少让一个老嬷嬷伺候这么久,难免就动了恻隐之心。”
“公主明鉴,老奴这么些年一直兢兢业业,虽是跟着季郎君进府的,但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然……不然这三个月也不会被欺负得孤立无援啊。”她撇清关系的同时还不忘上眼药。
季青珣死了,野心也公主知道,郑嬷嬷没道理再效忠于他,她只想保住性命,最好是能回关陵去和家人团聚。
李持月一听,就知道。季青珣不在意这老仆,这老仆也非忠心耿耿,看来二人之间并不见团结。
她想起前世的那个韦娘子,联合眼前的郑嬷嬷喂自己堕胎药的韦娘子,看起来她们才像是一伙儿的。
京城没有韦氏了,这韦娘子却未对明都有什么陌生,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个离天半步的韦氏了……这又和季青珣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李持月有太多的疑团待解,她盘算着,探究的眼神深深盯在郑嬷嬷的背上。
“不过最重要的是,”李持月思量着开口,“季青珣死之前,还交代了当年逃出明都的韦家,没有到余孽未尽啊,郑嬷嬷,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来了,可愿助本宫剿清余孽?”
听到这儿,郑嬷嬷身子抖如筛糠,已经是全信了。
这个季青珣,自己死了也就算了,竟然将她韦家也暴露了!
郑嬷嬷当初答应来,一面是帮助季青珣,一面则是监视,她知道此趟凶多吉少,原本见着季主子一路顺利走过来,她也逐渐放心,知道,小姐当上皇后,她也能一家团圆,结果才不过短短三月,所有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事情败露,郑嬷嬷当然有就死的觉悟,可是李持月要是连她的家人都杀了,她绝对不能接受。
郑嬷嬷自知帮不了李持月去剿杀自家人,只能深深俯首:“公主,此事老奴当真不知情啊。”
李持月冷笑一声,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被自己捏住软肋了。
刚刚背叛季青珣求生,现在却悍不畏死,看来韦家有比她命更重要的东西,不能暴露。
那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你伺候本宫多年,本宫也不是一点情面都不讲,本宫答应你,会放过你的家人,只是那韦小姐,本宫是不会放过的。”李持月继续半真半假地诱哄。
李持月知道韦小姐、知道她在关陵有家人,她还有什么不知道?
郑嬷嬷丝毫不怀疑公主轻轻一下就能碾死韦家,她只有这一次救家人的机会,必须抓紧了,“公主要老奴做什么,公主,只要能救老奴的家人,老奴什么都愿意做。”
她说着膝行过去,想要扯到李持月的裙角,解意知道公主厌恶此人,上前就挡住了她的手:“你个细作,靠近想做什么?”
郑嬷嬷忙摆手退下:“不是,不是,公主,不知老奴能帮上公主什么,只要留老奴家人命在,老奴什么都愿意做。”
李持月很满意她此时的状态,关心则乱,正是最好糊弄的时候,“本宫不要你的命,也不会要你家人的命,只是本宫总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杀了许多季青珣的手下,但一时未必杀尽了,只想问郑嬷嬷,韦家可也有季青珣的人?”
“据奴婢所知,当年离开关陵时,季主子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应当是没有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且整个关陵这么大,如今就真不知道了。”
啊——所以韦家躲在了关陵啊。
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李持月牵唇笑了出来。
“本宫信你,如今公主府一下空了不少,嬷嬷,把你知道的名字都说出来吧,本宫再对人,可别误杀了才好,往后您还是这公主府的掌事嬷嬷呢。”
常嬷嬷全程看着,小主子这气定神闲、步步紧逼的套话方式叫她都忍不住叹服,心中欣慰,小公主当真是长大了呀。
郑嬷嬷见公主开金口赦免了自己的罪过,怎能不感恩戴德,忙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说得真是再干净也没有了。
李持月问完了话,李持月心满意足。
轻声问旁边等候已久的春信:“你说,给郑嬷嬷备个什么死法比较好呢?”
春信对酷刑历来都有研究,她说了一个新鲜的:“公主,如今是盛暑,不如竟扒光了吊在大太阳底下,再找几面镜子把阳光反射到她身上,把人给活活晒死吧。”
李持月随意道:“也好。”
什么死法?这主仆在说什么?
郑嬷嬷没听懂她们的话,“公主,公主不是说要放了老奴……”她的声音都抖了。
李持月笑笑:“哦,刚才是骗你的,季青珣也没死,本宫就是在言而无信,放心,关陵是吧?郑嬷嬷的家人,很快都会下去陪你了,且安心走吧。”
公主说完,缓步走回了屋中。
第40章
郑嬷嬷呆呆跪在原地, 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从天上摔了下来。
关门声响,像一巴掌打醒了她。
“求公主——”她想高喊,张嘴就被堵了一团布。
仰头, 是春信和善天真的脸,她笑吟吟说道:“公主正头疼着策问的事呢, 嬷嬷就请安静些去吧。”
忆起春信说的死法,她有些毛骨悚然, 也顾不得老迈的身板, 站起身就想从这个小姑娘手下逃出去。
可春信的手跟个铁钳子一样,轻而易举就把郑嬷嬷捆了,甚至不用护卫搭手,自己就把人拖出了主院去。
等被拖了出去,郑嬷嬷才看到那隔墙血腥味的来源, 不过是几挂吊起来的新鲜猪肉罢了。
下午鸟儿都无力啁啾, 只剩蝉鸣,冰鉴送来丝丝凉气, 李持月以前所未有的耐心读起了《论语集解义疏》来。
快傍晚了,才见春信换了一身衣裳进来, 站在外间秉道:“公主, 那老嬷嬷已经死了。”
珠帘内只有平淡无奇的一声:“知道了。”
书房重归安静,李持月合上书, 卧在禅椅上望天,她以为郑嬷嬷死了,自己会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原来竟是这般没滋没味。
大抵是深知, 害她最惨的罪魁祸首还没有死吧,她还不到高兴的时候。
可是杀再多的人, 她的孩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今生,李持月不会再选择拥有这个孩子,不能把孩子带到人世瞧一瞧,算阿娘对不起祂。
手又一次无意识地摸上了肚子,稚嫩分明的脸上,目光苍老如朽木。
李持月这孩子怀的艰难,那时朝廷争斗愈烈,季青珣将她从洛都接回了明都,孩子就是在路上怀上的,一路水土不服,折磨得她吃睡都不好。
大夫说她未必能顺利生下,为了保住孩子,李持月不知喝了多少汤药,手臂上全是针灸的孔。
但苦中也是有乐的,她和驸马曾给这个孩子取过很多的名字,男娃女娃的都有,仔细集了一个册子,等生下来了再挑。
第一个孩子,当阿娘的满怀希冀又手忙脚乱,也曾取笑过半斤八两的季青珣:“想那么多名字,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啊。”
当时季青珣拿着册子,满足又遗憾:“原想着又不是只生这一个,总还能用得上,可现在看来,只生一个就够了,阿萝太辛苦了。”
那时候李持月真的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
韦玉宁和安桃经过一个月的跋涉,终于到了明都。
已是夜半,两个人睡在地上,互相对望着,谁也不敢说话,眼中尽是疲惫,却不敢闭眼,榻上一个汉子呼噜打得震天响。
她们看看彼此,又见视线往汉子的腰上看去。
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姐,为了不嫁人偷偷带着丫鬟跑了出来,会有什么危险实在不必说。
主仆二人是跟着商队一道启程的,一路寡言少语,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连话都不少,更是一直戴着黑斗笠。
只是走了不过两日,半路休息的时候,韦玉宁带着安桃去了溪边放风,谁知一个平素在山上砍柴的大汉恰巧路过。
看着溪边掬水的主仆俩,那身段,哪能看不出了这是俩年轻女郎,看一圈周围,除了她们再不见什么,砍柴的汉子生了歹意,上前来拉扯。
韦玉宁和安桃为了透气,走得离车队很远,谁知才这一会儿就遇到了变故。
韦玉宁突然被一个熊一样的汉子抱着,简直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挣扎尖叫起来,安桃害怕得很,但还是赶紧过来想救小姐,结果就被汉子一拐子打摔在地上,声都出不来了。
这边的动静不大引得起注意,不过就算发现了也不会过来,都是常年出门在外的人,谁都不想多管闲事引祸上身,没有人多事要来看一眼。
那边商队休息够了,就继续启程了,没人管她们有没有跟上,韦玉宁和安桃就这么被落下了。
“大哥,有话好好说,你要银子我们有!”韦玉宁结结巴巴地求饶,她被汉子浑身的汗臭味熏得不行。
“俺叫王熊,俺就想爽快一下,爽快了,再拿钱。”他很实在,全都要。
安桃赶紧又上前来求:“王熊大哥,你可知我们是要上哪去的?京城……公主府!要是出了什么事,立刻就会派兵来剿了你。”
“俺不杀人,你们就留在这儿给俺当媳妇吧。”王熊是个孤儿,一个人在山里求生,这么大了还没人给说个媳妇呢,平日只能下山去村里找寡妇,今天一下就来了两个,他还挺高兴的。
韦玉宁被他说得恶心,怒道:“我们留下,到时我夫君寻来,你的命也没了。”
王熊脑筋直:“俺一躲进山里,没人能找得到,到时候你们都成俺媳妇了,该帮着俺才是,要是故意泄露了俺的踪迹,俺就杀了你们。”
怎么说都没用,韦玉宁当真是绝望了。
早知如此,她宁愿待在关陵家中嫁入姚家,也不用在这深山里委身给一个蠢钝恶心的男人,沦落成村妇,这么想着,眼泪一串串落了下来。
王熊也不管,把韦玉宁按在地上就扯衣服。
安桃仍不放弃,抱住他的手臂劝道:
“王熊大哥,你知道公主吗?我们是去找她的,她有金山银山,这大半个天下都是她的,你要是愿意等一等,我们到了明都,那时候你想要几个媳妇就要几个,我们这样的,在外头根本就是丑女,而且什么都不会,你养着两个饭桶,怕是生计艰难都成问题,可你只要等一等,到时候公主会给你满山的金银,你不用打猎,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一群女人给你洗澡洗脚……”
安桃知道太文绉绉的王熊估计听不懂,便说得特别浅显直白。
王熊果然意动了,但现在箭在弦上,他得办完事才是考虑:“俺怎么信你们,俺现在难受得慌。等办完了事再想一想吧。”
说完又把安桃往旁边一推,继续要办事。
安桃慌忙说:“你要是动了她,那不用想了,金山银山就都没有了。”
“你呢?俺办你成不?”王熊看向安桃。
韦玉宁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什么都愿意做,见王熊把注意转到了安桃身上,实在求之不得:“安桃,韦家对你恩重如山,你能不能救救我,我还要去明都,我不可以……”
安桃听着小姐的话都要哭出来了,她不可以自己就可以吗?
可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她心中天人交战,明明自己只是为了救小姐,可现在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安桃想跑,她看了看身后的路。
韦玉宁紧盯着自己的救命稻草,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忙说:“你要是跑了能到哪儿去,在山里被野兽吃了,还是下山被当逃奴抓了,卖进暗娼馆子里?”
安桃泪更汹涌,是啊,她能走到哪里去?
小姐是她伺候长大的,难道真要看她出事?况且这汉子动了小姐之后,会不动她吗?
反正都要失身的,要是牺牲自己能护住小姐
“好……”她屈辱地应了。
韦玉宁欣喜若狂:“王熊大哥,她应了,你去要了她,往后也不缺你银子和奴婢使唤,要是碰我,就人财两空了,何况这丫头长得好,不像我身上没肉,硌人得很。”
在生死清白面前,韦玉宁也忘了闺秀的矜持,话说得粗俗。
王熊上下打量了一下旁边的侍女,安桃虽然模样比不上韦玉宁,但身子已然胜过许多,王熊也不是爱挑拣的人,点头就同意。
他把韦玉宁绑在树上,抱着安桃就进了林子里,韦玉宁远远听着安桃的痛苦声,也知道,幸好现在承受的不是自己。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可是要嫁给十一郎的,说不得就是未来的皇后,眼前这个脏汉怎么配得上自己。
不过安桃的牺牲,她会记在心上的。
日头逐渐西斜,王熊才扛着安桃回来,韦玉宁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肩上的人实在凄惨。
王熊给韦玉宁松绑,她忍着他身上臭烘烘的味道,在得了自由后,韦玉宁连忙王熊拉开了距离。
王熊把没袖子的外衣往肩上一搭,说道:“行了,趁天没黑,回俺家去吧,不然野狼该出来了。”
韦玉宁去扶起安桃,路上跟她低声保证,等到了明都就杀了王熊,谁也不知道今日之事,她若当上皇后,还会许安桃一个后宫之位。
安桃不管信与不信,都只能点头罢了。
如此,安桃就这么委身给了王熊,为了他的金山银山,许多婆娘,王熊也不再打韦玉宁的念头了,索性他没什么牵累,三人就启程往明都去。
但王熊又怕这两个人跑了,一路上就专挑难走的山道走,看守得也很紧,不让两个人见到人,有机会求救。
甚至到了明都,他还打算让已经变成他媳妇的安桃去公主府找人,自己先扣下韦玉宁,甚至他还花了韦玉宁的银子,去找铁匠打了条锁链,把主仆二人跟牵马一样牵着,钥匙就挂他身上。
好不容易跋涉了一个多月,他们才终于到了明都,但是王熊连路引都没有,三人只能在城外的客栈落脚。
王熊睡在唯一的床上,韦玉宁和安桃被绕着床柱锁在了床边。
她们早在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一到明都就把王熊甩掉,韦玉宁当然不想让王熊出现在季青珣面前,让季青珣对自己有什么怀疑。
现在正是时候,韦玉宁推了推安桃。
安桃点了点头,起身爬到了榻上去,主动找王熊敦伦了起来。
这一路走来,王熊时常在野外办起事,不管不顾的,韦玉宁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了。
王熊正睡着觉呢,安桃就爬上来到处点火,他也不管,闭眼翻身就做。
“婆娘,好多的婆娘啊。”他咕噜着梦话,就完事了。
韦玉宁早就摸到了茶壶,把这一路上收集到的乌头草汁液倒进粗瓷茶杯里,冲上水递给了安桃。
安桃接过茶杯有些犹豫,她害怕地看了韦玉宁一眼,韦玉宁吊着眼睛催促她。
“熊大,口渴了吧?”安桃忍着手抖把茶杯递到王熊的唇边,王熊累了一通确实口渴,闭着眼睛就把水给喝了。
乌头草的毒汁很快就起了作用,不一会儿,王熊的呼吸声就开始“嗬嗬”作响,他起身捶着胸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别让他闹出动静!”
韦玉宁扯了一边的被子按在她的脸上,可中毒的王熊力气还是大得很,安桃被撞得回神,也帮她按住了人。
两个人狠狠捂住被子,知道挣扎的王熊逐渐不动了,很久之后,她们才松了手。
不敢去看王熊的死状,安桃忙穿好衣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我们杀人了,不会要下大狱吧?”
韦玉宁看起来冷静很多,“咱们要去的是公主府,十一郎随手就能帮咱们把这件事揭过去,况且这个人连户籍都没有,衙门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查?动作快点的,咱们赶紧走。”
她找到钥匙,把锁住两人的铁链打开了,去悄悄开了门往外边看,黑漆漆一片,看来是都睡着了。
韦玉宁悄悄摸了出去,安桃也不敢耽搁,跟着小姐一块儿出去了。
摸黑远离了那家客栈,她们害怕又遇到什么歹人,快到城门的时候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等到天亮了,才拿着路引悄悄进了城。
一路打听公主府的所在,持月公主的府邸谁人不知,高光的大门就对着仪鸾大街,主仆二人轻易就找到了路。
还未近前,韦玉宁就被持月公主府的气派镇住了,朱漆大门以金珠饰之,日光下五色辉映,如同佛光不可逼视,一派威严华丽的气蕴,未近前已让人生了退意。
就算是韦氏主枝在时,也不曾有过这么气派的门脸,韦玉宁忍不住停了脚步,低头瞧瞧自己的褴褛衣衫,在这门前尚且自惭形秽,何况是见到那名动天下、权势熏天的持月公主。
“小姐,咱们就这么去吗?”安桃不安地问。
是啊,就这个样子去找他吗?十一郎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她,而不是书信中娴雅灵秀的样子,他会不会失望?
可在外面等,也不知道几天才能等到,韦玉宁到底想早点见到季青珣的。她早就想好了,为防那位公主怀疑,她可以假装自己是十一郎的表妹,来明都投靠。
然而就在韦玉宁准备上前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可是韦小姐?”
她循声望去,一个不大起眼的人走了过来,又问了一遍:“可是韦小姐?”
韦玉宁知道韦氏在京城的臭名,没有承认,只问:“你是谁?”
“在下是季主子的下属,主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韦玉宁一听这句,眼神立刻就凉了,十一郎真的在等她?他怎么知道自己跑来了明都?
韦玉宁一路走来的委屈爆发,眼眶强忍着眼泪,心道自己的苦头总算是没白吃,十一郎是挂心她的。
她忙问:“十一郎现在在哪?”
听到“十一郎”这个称呼,那下属顿了一下,说道:“主子如今住在惊鸿坊中。”
“快带我去找他。”
—
韦玉宁到京城之前,季青珣就收到了韦老爷的来信。
信中告知了韦玉宁来京的事,让他接应韦玉宁,再好生照顾她,若是能把人劝回去,就再好不过。
从这信中可知韦老爷是气急了,不过这颐指气使的样子,是把他当成任韦家差遣的下人了吗?
他本以为许怀言那封信算是把事儿了结了,没想到起了这样效果,竟直接让这位韦小姐千里寻了过来。
还当真是一个麻烦啊。季青珣将信烧成了飞灰。
之后,他想过不如就让韦玉宁死在半路上,假作是劫道山匪所为,不过派出去的人却未找到韦玉宁,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罢了,眼下他还未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不宜和韦家撕破脸,最好先按兵不动。
不过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姐要从关陵跑到明都来,原本就是凶多吉少的事,季青珣没有太过在意,只让人去公主府门口盯着,以防韦玉宁真的到了,找到公主府去。
没想到还真让他等到了人。
从公主府出来还不过一个月,韦玉宁就被他的下属带到了惊鸿坊中一处不起眼的两进院子,连明堂都没有,却玲珑内秀,自成风姿。
“主子,韦小姐已经在外等候了。”下属说道。
“嗯。”季青珣把公主府的几道消息放下,看向了屋内的许怀言,“你鸿雁传书了这么久的韦小姐,不去看看庐山真面目吗?”
许怀言讪笑着推辞道:“属下不是……很有兴趣。”
说完心里也在嘀咕,这件事怎么能怪他呢,还不是主子自己偷懒,把这件闹心的差事丢给他,一聊几年,就是他写得再克制,人家姑娘也不能不想歪呀。
因为季青珣太久没有过问,他才会没了分寸乱聊的。
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只能缄默,季青珣并未起身出去,而是从飘进窗内的落英,看向了外头的梨树,梨子都快熟了,阿萝还没有来看他,送进公主府的信也如石沉大海一般。
分明同在明都,他和阿萝何尝分别过这么久。
院中的韦玉宁在被带到了一间小厅之中,处处简朴自然,和公主府那朱漆大门相去甚远,让她疑心季青珣是不是失宠了。
韦玉宁早在情窦初开之时就遇见了季青珣,彼时他亦在关陵隐姓埋名,她当二人同病相怜,只是季青珣性子素来冷淡,从不爱多说话。
也是他来了明都之后,韦老爷也暗示她将来或许会许给季青珣,韦玉宁才会给他去了一封信,没想到居然收到了回信,大抵是在公主府中过得不好,信中也多了些人情味,愿意和她倾诉。
二人的信一写就是三年,才会让韦玉宁越陷越深,认定了此生非他不嫁。
可心意相通的两人之间却隔了一个公主。
她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季青珣对公主虚与委蛇,只要他的心里有她,只是在遥远的关陵,她对着从未见过面的公主,嫉恨得在夜里默默垂泪过无数次。
现在若是季青珣真的失了宠,是不是说她就可以独占着十一郎一人,不用瞧见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了,当她从未存在过了?
可是十一郎的宏图大业怎么办,没有公主府的扶持,他一个人能行吗?
韦玉宁不禁又喜又忧。
正想着,门口就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韦玉宁赶忙回神望去,背光就走进来一人,身着锦袍,挺拔如竹。
韦玉宁迫不及待,起身喊了一声:“十一郎……”
然而背光散去,人走近了她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眼前男子虽也清秀端正,但绝不是季青珣那般灼灼夺目。
十一郎呢,为什么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男子,难道她又被骗了?
许怀言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和自己书信往来了三年的女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不过隐约可见模样确实不错,身边的丫鬟同样狼狈,也不知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弄成了这样。
后知后觉见韦玉宁一脸慌张,许怀言才行了一个礼:“在下许怀言,季主子尚未回来,就请姑娘到客房中休息,洗去一路风尘吧。”
韦玉宁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也实在不想用这副尊荣和十一郎重逢。
许怀言说罢一个侍女走了上来,为韦玉宁引路。
另一边的公主府呢。
李持月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找个由头灭了在关陵的韦家余孽,顺道查一查季青珣的底细,不过还不能让季青珣发觉是她出手。
嗯……太子没准想要这个功劳,这阵子也很有空,不过让太子太早得意也不好,不如就让闵徊去吧,顺便拿个李继荣也该让位了。
她完全不知道,前世的又一个仇人已经到了明都,还差点找上了公主府来。
想到天黑,她的策问还是一个字没有动。
要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才会让上官峤折服呢,李持月突然想到了来日的金殿状元,季青珣。
她想起闵徊报仇那晚,她答应了季青珣会去惊鸿坊看他,如今公主府的人也确实撤了许多,撤没撤干净就另说了。
看来确实要顺道走一趟了。
李持月当然不会让季青珣代笔,不过或许可以听他点拨几句。
“来人,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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