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持月的鸾驾并不显眼, 一路从公主府往惊鸿坊去。
若是到了春闱,此坊多是赴京赶考的举子们云集落脚之地,既毗邻贡院, 又与买醉拥花的偆康坊隔一横街相望,热闹时能比之西市, 大小酒肆的墙面上都是醉酒文人挥毫下的大作。
不过乡试未举,惊鸿坊还未有满街士子斓衫, 飘飘如雪的盛景, 反而多了一丝清静。
马车到了季青珣新宅门口,知情却听到了院中有刀剑声隐隐,说道:“公主,您想看见到的事怕是已经发生了。”
太子已经按捺不住对季青珣动手了。
李持月没想到这么巧就被自己赶上,她笑道:“那看来本宫要白跑一趟了。”
她是不是该假装不知道赶紧回去, 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派人来浑水摸鱼, 补上几刀。
知情提醒了一句:“公主,要是季青珣死不了的话, 只怕您得赶紧下去,他手下认得这驾马车……”
李持月哑然, 要是季青珣没死, 她到了却不进去,反而转头就跑, 嫌疑确实很大,好像在等着他死似的。
虽然李持月确有此心。
她生气地抬起了手:“扶着本宫下去。”
季青珣此刻最好是已经身首异处了,她勉强可以接受他死别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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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些时候,韦玉宁终于在季青珣府上落了脚, 她在客房前后看了一圈,没有什么女子用的东西, 心中甚是满意。
她转身问引路的侍女:“可否置办些衣物钗饰水粉来?”
侍女想起主子的主卧里倒是备了不少未穿过的仙衣霓裳,不过那是给公主留宿备下的,谁敢去过问。
她便只能说:“奴婢这就去办,热水已经备好,请小姐先去沐浴吧,哦,还有一件事,小姐身份不便,在明都还是换个姓氏吧。”
韦玉宁了然点头:“那往后我在这明都就姓冯吧。”这是她娘的姓氏。
侍女便退下了。
安桃上前说道:“季郎君知道小姐要来明都,为何不提前置办这些东西?”
韦玉宁一想也是,不过她很快又反驳道:“他一个大男人,哪里能细心周道到这个份上。”
察觉到小姐有点生气,安桃缩了缩不敢说话,也被打发沐浴净身去了。
等走进净室,坐在宽大的浴桶里,四肢浸在了热水,韦玉宁才有一种切实地活过来了的感觉,这一个月吃的苦算是过去了。
她终于不用在千里之外的关陵,只凭一月的一封信来得知季青珣的一点消息,而是真正地走到了他身边。
就算明都真如阿爹说完,千难万险,韦玉宁也有信心陪季青珣一起熬过去,等到来日,他们一起携手登上那无人之巅。
安桃匆匆洗了一个澡,很快又过来伺候韦玉宁,拿布巾为她擦背,一人闭目休憩,一人沉默忙碌,净室安静得只有水声轻响。
安桃的思绪逐渐飘远,明明上一次伺候小姐沐浴不过一个多月前,她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路来,她们没有了主仆之分,沐浴不过是见了一条清溪就跳进去,各自打理,到了明都,二人之间的身份又重新变得分明了。
可经过这一路颠簸,安桃的心境已经苍老了许多,原先一心为着小姐,可再什么样,她也是个姑娘家,牺牲了自己护住另一个人,就算是自愿的……也有怨怼。
何况小姐对她和从前并没有什么特别。
“啊——”
韦玉宁的一声痛呼惊醒了安桃,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布巾擦到了韦玉宁磨破的伤口上。
小姐的脸挤成了一团,口气不好:“你怎么回事,走神到哪儿去了?”
“对不住,小姐,我……奴婢,奴婢在想那个王熊……”
这个时辰了,死在客栈的王熊应该是被发现了,衙门的人会不会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她们没有在野外落脚,反而选了客栈也是王熊要求的。
他见快到明都了,手里银子还有不少,就想住个客栈,热饭热菜潇洒一下。
昨日只怕很多人都看了王熊是跟着两个女人一块儿出现的,而且两个女人进城门,也是在显眼,她们真的不会被抓起来吗?
可听她说起王熊,韦玉宁更加不悦,这种丢人的事最好再没有人记得,也就没发生过,“想他做什么,难不成你跟他做野夫妻做上瘾了,后悔把人杀了?”
安桃听着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奚落,手里的帕子被越掐越紧,水淅沥的滴落。
说什么来日后宫有她一席之地,她真看得起自己吗?
或许当初舍身救她是一个完全的错误。
韦玉宁说完就见安桃脸色骤然惨白,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正要找补两句,突然外头就响起了叮当声,很不寻常。
韦玉宁还在浴桶里,安桃忙走出去,趴到门上往外头看,外头的情况显然是吓到了她。
安桃又慌张地跑了回来,低声说道:“是季郎君在外面,好多拿刀拿剑的人围着他……”
“什么!”韦玉宁猛地站了起来,扯过一边刚扔下的旧衣裳就跑了出去。
从门缝看出去,季青珣果然被一群人围着,正拿剑抵挡,只是这样看去,瞧不出他有没有受伤。
韦玉宁想冲出去,可是又惧怕那些晃着寒芒的刀剑,若是刮一刀到身上,那她就算未死,留一条疤也难看得很。
再说了,她现在冲出去,除了添麻烦还有什么用呢?
安桃也跟过来继续看,她说道:“季郎君看起来没事,他应是能应付的。”
闻言韦玉宁也稍稍放下心来,提心吊胆地等着,老天保佑杀手不要发现这屋子里还有人。
这些人是谁派来了,自己留在这里会不会很危险,十一郎能应付这些事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杀手在一个个减少,季青珣在刀光剑影中眉目锋锐,剑法精绝,翻转的衣袂飘摇若九天飞仙,韦玉宁看着,越发忘了心中害怕,眼前只剩了他一个人。
去这个人身边,他一定能护自己安好的吧。
终于,杀手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韦玉宁也该出现了,她打开门,裹着衣裳跑了出去,朝着季青珣边跑边喊:“十一郎!”
听到这声,不是出自阿萝之口,季青珣微微皱起了眉。
将最后一人一剑封喉,季青珣将长剑横扫出去,剑上残血震飞出去,血迹环绕成圈,让韦玉宁一下就定住了步子。
抬头再看季青珣,他杀气尚未收敛,眼睛只是不轻不重落在她身上,寒凉得不带一点温度,和这几年信中字里行间透出的温润完全不同,反而更似他在关陵,两人未曾交心之时。
“十一郎……”韦玉宁怔怔喊了一声。
季青珣不动如山,道了一声:“冯小姐,令尊来信让你早点回去,今日天晚了,明日在下遣人送你回去吧。”
“我不想走,我来明都就是为了陪你的。”她没想到季青珣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顿时急了,他怎么这样,难道不对着信纸,那些关心就表达不出来吗?
说完,怨怪地看了他一眼。
季青珣默然,她既然不走,索性放到城外庄子住着也是一样的,左右眼不见为净,再把许怀言那厮派过去……
这时,院门传来响动。
季青珣持剑看向门口,等着又一拨杀手出现,韦玉宁也吓得躲到了他身后去,害怕地露出一只眼睛看向门口。
然而进来的人却出乎季青珣的意料。
知情开了门后见并无危险,退到了旁边,李持月走了进来,就见着满地的尸体,季青珣好好站着,还拿剑对着她,不见哪里受伤。
可真是……李持月猛地看向他身后,那显然是一个女人,一个让她找了很久的女人,她想好的反应全忘了,只直勾勾看着季青珣身后的女人。
瞧瞧她看见了什么。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在见到韦玉宁的那一刻,李持月的眼睛瞬间就冷了下来,比她前世死的那一天,满城飘落的大雪还要寒人肌骨。
季青珣从未见过阿萝这样的神情,心中一紧,旋即见她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看向了躲在自己身后的人。
阿萝是在……吃醋?
季青珣顿时放松了下来,走上前去牵她的手,“你怎么来了,今日有些危险。”
李持月抬手避开,轻声说道:“本宫不来,怎么知道十一郎有这金屋藏娇的喜好呢?”
听见李持月的话朝自己而来,韦玉宁怯怯地看了她一眼。
韦玉宁也没想到这么就和这位持月公主对上了,不错,根本不用谁说,她一眼就看出了进来的女人是谁。
公主仪态天成,美的不染一丝俗气的脸,乌发上戴着一顶宝珠金冠,神丝翠羽的襦裙熠熠有流光,她只寻常站在那里,就和普通人拉开了天堑,轻轻看哪个女人一眼,就会让人在她面前觉得自惭形秽。
就算是韦家还在明都时,韦玉宁也做不到公主这样的打扮,有那华贵不可逼视的气质,更何况是自己现在这个的样子。
不过一身破衣,发丝凌乱,一月的奔波让她皮肤粗糙蜡黄,更来不及用脂粉掩盖。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见到了这样的人,还是得到了她的十一郎日夜相伴的人……
韦玉宁更不想承认,见到李持月的第一眼,她在想的就是十一郎怎么会不爱公主,而是心系自己远在关陵难以相见的人。
可很快她就安慰自己,没有哪个男子愿意屈居一个女人之下,公主折他傲骨,就算再美,在十一郎眼中不过徒有皮囊罢了,她才是与十一郎的交心之人。
凭着这点暗示,她咬着唇又看了公主一眼。
李持月可没错过那丝怨毒的目光,果然和前世一模一样,她的知情解意,春信秋祝就是死在这人手里的……
思及此,她的瞳光愈发幽暗。
李持月反应大得出乎了季青珣的意料,他第二次伸手过去,这回终于稳稳牵住了李持月的手,不让她再松开。
“阿萝莫要误会了,这位是我同乡,姓冯,上京的路上遭了难,我在城中正巧遇见,才暂时让她落脚罢了,刚刚又突然出现了刺客,她怕出事才跟了出来。”他声音坦荡,目光全在心上人身上。
“照关系,算得上表妹。”韦玉宁刻意加了一句,拉近两人的关系,又看十一郎对公主刻意亲近,两人手拉在一块儿,心底生了一种微妙的妒意。
十一郎在公主面前一向是这般小意温柔的吗,为何刚刚对自己这么冷淡?
“还真是好多的‘正巧’啊——”李持月拉长了声音。
甩手,甩不开。
不过她已经冷静了下来,琢磨着怎么弄死这两个前世的仇人们,虽暂时不好杀了季青珣,但这个女人,要是她用嫉妒的名头杀了,不知季青珣能不能拦得住。
“表妹,是宽衣解带的表妹吗?”李持月上下打量起了韦玉宁来,轻慢而蔑视的样子,好似真的看不上季青珣金屋藏娇的这个女人。
季青珣对这污蔑只是叹了一口气,仍耐心解释:“当真并无关系,不若阿萝去城门郎那问问,这人是不是今日到的明都,衣衫褴褛才,我刚回来,也是才见到人。”
跟出来的安桃听到城门郎的时候,面色一白,忙道:“不能,不能去城门啊。”
她慌什么?韦玉宁暗暗瞪了她一眼,又裹着破衣,一副柔弱受惊的模样,楚楚可怜地看向季青珣,似在寻求依靠:“表哥,公主定是位心慈的菩萨,不会怪罪表妹的失礼吧?”
李持月恍然听到了什么倒茶声。
跟在后头的秋祝一眼就看出了公主不喜这个女人,开口斥道:“大胆,见了公主敢不下跪,知道是什么罪过吗?”
吓得韦玉宁神色一凛,忙跪下,后头的安桃没想到是公主,吓破了胆也跟着扑通跪了。
李持月缓步走到韦玉宁面前,低身捏住她的下巴,韦玉宁被迫扬起了头来,被她一寸寸打量着。
不会错了,这张脸真是两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转身看向季青珣,笑得明媚单纯:“十一郎,既然她只是一个远房的表妹,本宫就把她杀了,好不好?”
说完李持月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仔细一想,这不就是这位韦小姐杀她亲信时的语气嘛。
“公主……”韦玉宁眼睛倏地瞪大,充满了不敢置信,“就算是公主,您也不能滥杀无辜啊。”
“这儿死了这么多人,多你一个又何妨,十一郎也不会往外说。”
韦玉宁没想到这公主的妒意居然这么强烈,动辄就要喊打喊杀的,怕得甚至朝季青珣膝行了半步。
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季青珣:“表哥,救我……”半点不知道自己越是和季青珣表现亲近,越让李持月有借口杀了她。
季青珣哪知阿萝的醋意会这么大,不过这不正说明了,阿萝心里有多在意他吗。
这个认知让他心情颇好,但韦玉宁确实还不能死,他只说道:“阿萝,别闹了,我与她当真无半点私情。”
李持月歪头不解:“闹?不过一条人命而已,没有私情本宫都不喜欢她,想杀就杀了,难道说,十一郎你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怪本宫吗?”
他自然不会怪,但杀韦玉宁于大计无益,不过见李持月真的生气了,再维护只会让两人起冲突,季青珣便提了一个迂回的法子:“不如就送她去城外庄子上住吧,若是你还担心我会阳奉阴违,就派几个人看着,到底是故土来的,我来日不好面对她父母。”
可韦玉宁却半点不想去什么庄子,她没见到李持月季青珣还好,现在见到了,怎么还能放任他们撇了自己比翼双飞。
“表哥……我害怕,你别让公主带走我,我真的害怕。”她话中已经带了泣意。
这一声表哥千回百转,让季青珣以为这韦玉宁是求死心切,或是蠢人一个。
没人理会她。
李持月的笑面变作森寒,直看进季青珣心底去:“不让本宫杀,就是你很在乎她,好,那也不必再说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手臂收劲将人拉回,少见如此咄咄逼人的公主,季青珣既喜欢又觉得难办。
“阿萝,再不然将她原路送回去就是了,莫要任性造杀孽。”
“杀了她本宫就吃斋念佛了,”李持月故意凑了上前,纤柔的腰贴近他,季青珣下意识就想抱住了。
“十一郎,你越护着她,我越醋得厉害,最后问一次,你要她的命还是要我?”
季青珣整个人的眼眉都柔和下来了,若不是外人在,他就该抱着人好好温存一阵,他说道:“你难得来看我,想要杀个人容易,但未免坏了心情,不如改日再杀?”
韦玉宁听见自己就这么被季青珣放弃了,忘了跪着,颓丧失神地坐到地上。
李持月心道这季青珣果然不会让她杀了这人,改日杀又是什么鬼话?
但她也懒得掰扯了,自己确实得回去好好跟春信请教一下什么死法解恨,便随意问道:“改哪日?”
“总之不该是今日,明日后日都好,你来看我,就只能专心看着我,别管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季青珣说着就要牵着她的手进屋去,再不想管什么韦玉宁了。
听他们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的生死,韦玉宁酸楚难抑,抬头想质问,却不期然见到季青珣看向公主时,那温柔得不可思议的眼神。
又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亲近,整颗心脏酸苦更甚。
十一郎……还从没有这么跟她说过话,站过这么近呢。
韦玉宁的眼睛都红了,对李持月也越发怨毒,恨不得将这个处处胜过她,还占了她男人的公主碎尸万段才好。
在被拉走之前,李持月也扭头看了一眼韦玉宁,果不其然看到她眼睛都红了,忽然觉得留着慢慢折磨也不错。
既然她看到自己和季青珣亲近能这么难受,李持月也不介意让她多看一点。
“十一郎,忘了问了,她叫什么名字?”
季青珣没问韦玉宁的化名,也不知道,便问:“太久未见,我竟也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顺便也证明了二人并不熟稔。
像一个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韦玉宁暗自吞下羞辱:“冯玉宁……公主,小人可以起身了吗?”
李持月看看日头,“再跪半个时辰吧,谁让你不长眼,跟本宫的男人也敢拉扯。”
韦玉宁只能默然跪着。
到底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本以为苦尽甘来,结果更是诛心,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打在石板上。
“对了,刚刚那丫鬟说不能去城门,这是为何?”李持月看到那跪地的丫鬟,突然记起了这件事,“秋祝,让人去城门打听一下。”
安桃没想到自己一时说漏了嘴,竟然会让公主注意到,连忙磕头,“公主,没什么事,真的没什么事,不用去问了。”
李持月只当没听见,懒得理她,转头关心起季青珣来了,“头上的伤好一点没有,怪我那天晚上下手太重了,可是你也不好……”
“已经无碍了,阿萝,往后我不会这么冲动了。”
韦玉宁听到这些,眼泪更加止不住,肩背一缩一缩的。
“进去吧,我再看看伤口。对了,先把这一地……”李持月皱眉环顾了一圈,“一地的玩意儿处置了吧,看得本宫恶心得厉害。”
二人说着话就进屋去了,接着门也关上了。
韦玉宁在一堆尸体间跪着,又怕又难过,在看心上人和别人恩爱地进了屋,唇都咬破了才忍住哭声。
安桃挪过来,紧张地压低了声音:“小姐,她去城门问了,那咱们的事会不会……”
“啪——!”
安桃话没说完就被韦玉宁狠狠抽了一个巴掌,骂道:“还不是你这蠢货,要是那女人追究,你别怪我!”
安桃捂住脸不敢再说话。
很快就有手下来收拾了尸体,又用水冲刷了一地的血迹,韦玉宁主仆无旨不敢起身,水冲在腿上,又是一次羞辱。
第42章
屋内
见李持月吃醋之后弄起的这些把戏来, 季青珣本忍俊不禁,但见额上的云绢,笑意收敛, “何至于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李持月只说无碍,也不让他解开看看。
知她爱俏, 季青珣拉她坐下:“阿萝,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李持月把玩着手中披帛, 看也不看他:“不是你想让我来的吗?”
“若是只为了探望我, 我自然高兴。”季青珣边说边走到了屏风后,将沾了血迹的衣裳脱下,随意得像夫妻房中闲话一般。
那缂丝山水屏遮不住什么,肩背开阔腰身劲窄的身影映上,让人轻易就能想象当中存蓄了多少力量, 他方才又是如何斩杀来犯的。
李持月冷眼看着, 心道此人当真不好杀,一身武艺只怕知情都难对付, 不然下药?
太子要是再不开窍,她就该找个时机下手了, 到时候甩锅到太子身上想来也不难。
心里想着杀人的事, 她嘴上道:“还真有事儿要来。”
季青珣拿起一件新的圆领袍换上,道:“何事?”心里已经想到左飞商送来的那封信的事了。
那时一个从山南道到京畿道赴任的县令交予左飞商的, 县令原想去公主府投递,恰巧撞见了一道去了左飞商。
当时门房不认得县令,不肯帮忙将信上呈公主,县令无法, 只得将信交予左飞商,嘱咐其一定要交到公主手上。
左飞商看了信, 信中竟是检举季青珣在山南道肆意杀人,还去了秦楼楚馆,给一□□赎身,养在山南道,不敢带回明都。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直接送到了季青珣手上,季青珣看其中胡言乱语,只为攀诬他,自然猜想是太子又想同令狐楚那夜一般,在挑拨关系他和公主,便将信扣下了。
他怎么能没想到,这信就是李持月自己给自己送的。
结果这封信到现在还未送到自己手上,那去了哪儿,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此,李持月终于肯定,左飞商就是季青珣的人。
隔着一道屏风,二人各有各的算计,李持月悠悠答他前话:“阿兄将今年科举的差事给了我,可你也知道,我宫里不是有位先生嘛,他觉得我不行,就出了一道旧考过的策问与我。”
季青珣换了一身赭色宝相纹翻领跑,通身意气潇洒自不消说,屋内檀香袅袅,驱散了些血腥味。
他坐到了李持月身边来,长臂环住了人,道:“我却不知,公主何时领了这么大的差事,那先生竟比我先知道。”
季青珣本事大得很,拈酸吃醋对他来说也像喘气一样简单。
李持月挡住他贴过来的脸:“他是阿兄的起居郎,当然在一旁听着,不过此事却不会有明旨昭告天下。”
季青珣点头,这样倒好,皇帝不想将自己把科举交予公主的事明说,李牧澜忌惮皇帝,也不会把内里真章昭告天下,号召百官反对。
这就和太子的私妓案一样,大家心照不宣,缄口不言。
他环着李持月,头磕在她肩上,闭目养神:“所以你是为了策问来的?”
话音刚落,一张纸轻扫他的脸,睁眼,是李持月正拿着戳他,“是啊,你看看吧,我都头痛一天了。”
季青珣接过,掸了掸手上的纸:“把这卷子拿来给我写,就是证明你行了?”
李持月道:“谁说要让你代笔了,只是想听你讲一讲自己的见解。”
季青珣展开扫了一眼题,道:“所以那位起居郎是津安县人。”
一句话就李持月心惊不已,道这人竟是博闻广识到了这个地步,从一道策问就知道了上官峤的来历。
她道:“应是在津安考的乡试,何处的人却不知道。”寄籍之事并不少见。
季青珣只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李持月后背靠着他胸膛,半真半假道:“看你这样子,状元郎的位置是十拿九稳了,真的不用本公主在殿试上拉你一把?”
“自然还是得公主怜惜,才能在金榜有名。”季青珣也开玩笑,眼睛却已落在策问之上。
其实天下泰半的科考题他都写过了,如今不会是思虑一阵措辞,就开口道:“闻栖培塿者,不睹嵩泰之干云……”[1]
李持月窝在他怀里听着,倒真是一篇见地颇深,妙语连珠的锦绣文章,还是这样信手拈来的,只怕没有意外的话,季青珣还真能夺得来年金殿魁首。
“可听明白了?”季青珣说完低头,热热的气息洒在她颈间。
李持月道:“好倒是好,只是我若这么写了交上去,先生怕是一眼看出非我之手,那就丢大人了。”
“让你平日不爱看书,分明咱们从前常在书房待着,难道你拿着书,竟一个字也未看进去?”说罢他又似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尽看话本去了吧。”
李持月倒是理直气壮:“反正这天下英杰尽入吾彀中矣,懂这御人之术便罢了,又何必整日‘之乎者也’地累了自己。”
说完还掐着他的下巴晃了晃。
“阿萝果有人主风范。”季青珣失笑,两人自因驸马之事争吵,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轻松说笑。
想起那事,他笑意淡了些,道:“如今圣人尚未颁旨为你赐婚,一切可还有转圜之地?”
李持月道:“这关头我倒不敢惹怒了阿兄,不过阿兄大抵有意在春闱之后颁旨,不若这样,你金殿夺魁之时,就跟阿兄说要求娶我,到时我一点头,阿兄自不会勉强我外嫁。”
李持月说出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只是这一回,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这话正中季青珣心坎,他目光愈柔,拥紧了人,“那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把争到的。”
“好了,去研墨压纸,本公主要答策问了。”她大手一挥,一副文思如泉涌的样子。
季青珣一起身,直接把人勾着腰提了起来,走到书案边放她在椅中,才去开纸研墨,尽心伺候的样子。
一支紫毫笔平举到了李持月面前,她似蕴了深厚内力的绝世高手一般,微微睁眼,矜持地拿起紫毫笔,在纸上落笔。
这自信满满的小模样逗得季青珣忘了侍墨的本分,凑唇亲了她侧脸一记。
然而李持月才写下第一句,季青珣漂亮的眉毛就微微皱了起来。
这开篇写得当真……别具一格。
见季青珣果然皱眉,李持月道:“本宫文采不及你与先生,但求一个新字,若是那先生不识好歹,本宫就换一个,才不想听他废话呢。”
李持月不再见那上官峤,季青珣求之不得。
“如此,确实让人耳目一新,细细看来,没有应试的匠气,拙朴自然。”季青珣睁眼说瞎话。
“哼哼——”
李持月被夸得意味不明笑了两声,又闲聊般问了一句:“太子如今逮着你做文章,十一郎,你出自公主府之事怕是瞒不住,到时天下人闲言碎语,说你得位不正,可怎么办?”
未料季青珣比上官峤更看得明白:“我知你不愿成为众矢之的,明面上必是要点一位主考官,更何况举贤不避亲,若我真有能力,在什么地方都立得稳当,要是一推就倒了,也是历练不够,难当大任。”
“你最有道理……”见他半点不惧,李持月顿觉无趣。
这时有人在外头敲门,“公主,去城门打听的人回来了,城外一家客栈死了人,如今正在找两个年轻的女子呢。”是秋祝的声音。
屋中二人对视了一眼,李持月说道:“进来吧。”
门被打开,秋祝走了进来。
韦玉宁还在跪着,这个角度看见去,正好见到季青珣挨着李持月站在书案前,好似一对璧人,季青珣甚至两手搭在案上,将正在写字的持月公主困在双臂之中,占据之意明显。
她在关陵的时候,他们日日都是这样相伴的吗?
其实在院中跪了这么久,韦玉宁也渐渐想明白了,十一郎今日种种举动不过是为了救自己罢了,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自己去死。
公主定然是看出了她和十一郎关系的不同寻常,才要痛下杀手的。
可怜十一郎扛着公主淫威,再三阻挠不得,才会拖延时间救她,他已经尽力了,自己实在不该怪他,毕竟是自己的出现让十一郎为难。
安慰过自己,韦玉宁便也没这么伤心了,可一见他们亲近,又觉刺目扎心,怎么都不顺。
就算是虚与委蛇,十一郎做戏又何必逼真到这个份上,他们莫不是已经……
韦玉宁赶紧甩了甩头,继续低头跪着。
安桃听秋祝把她们在城外做的事说了出来,脸整个都惨白了,一个劲儿地扯小姐的袖子,可韦玉宁只递给她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公主府的下人脚程很快,不但把韦玉宁主仆进城门的时间打听到了,城门守兵当值多年,早练就了一双利眼,两个年轻女子没有男子相随出行,本来就是非常蹊跷的事,自然显眼。
下人打听完消息,还和衙门查案的人碰上,得知了城外客栈死了一个不知身份的男子,系服食了乌头草中毒身亡,而跟着他一块儿投宿的两个年轻女子不见了踪影,锁链落在床下,凶手看来就是她们二人。
秋祝将打听到的消息细细说了一遍。
李持月听罢,看向季青珣的眼神似笑非笑:“看来你这表妹不简单啊。”
季青珣也没料到韦玉宁进城前会扯上命案,不过听到铁链,又想到下属禀报二人刚到京时的状态,便能猜个大概。
年轻女子出门若是失了警惕,就跟羊羔跑进了狼群之中差不多了。
他说道:“此事想来并不复杂,仔细思量便知道,客栈投宿用的怕是女子的路引,二女又被铁链拴着,只怕是这男子拐卖良家在先,才会遭了她们痛下杀手,其情可悯。”
他一向洞若观火,很快将对错倒转过来。
李持月见他虽然话中维护,可神色却完全不为自己的“表妹”遭受的苦难生气伤怀,忍不住问道:“十一郎,你当真不在乎你的表妹吗?”
季青珣叹了一口气,“阿萝,我已说过了,这位表妹关系甚远,我与她多年未见,实在没有什么情谊可言,不过是看在长辈面上对她看顾一些罢了。”
李持月想到前世韦玉宁那副胜利者的嘴脸,现在想想也是可笑,又是一个痴心错付的蠢人。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们总得去衙门受一番度判的,”李持月搁了笔,问道:“你送去还是本宫送去?”
“好了,我这就让人将她们送到衙门去,你不必心烦。”季青珣握住她的肩头,“你且静下心来,将这篇策论好好写完。”
屋外,韦玉宁听到自己要被送去衙门,激动地站了起来,她连给自己分辩的机会都没有吗?
“十……表哥只说送我去衙门,他可还说了些什么吗?”
十一郎会不会觉得她被那个男人沾手过了,不,不,她必得解释清楚才好,绝不能让他看轻了自己去。
可季青珣的手下只是朝院门一伸手臂:“主子没问什么,请吧。”
“让我进去和他说一句话……”韦玉宁执意要见季青珣一面,一想到她委身他人的疑惑存在季青珣心里,她就一刻都等不及想要澄清。
那人横臂拦住韦玉宁去路,目光森森:“主子正和公主说话,冯小姐,有一件事您要牢记,杀人的罪过能轻易揭过去,但冲撞了公主可是会没命的。”
安桃听闻杀人之事能揭过去,赶紧也拉住了小姐,“小姐,咱们快去快回吧,可千万不能再惹到公主了。”
怕她!怎么谁都怕她!
难道她韦玉宁一辈子只能忍气吞声,受那李持月的窝囊气吗?她凭什么高高在上!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再往前一步,主子也不会再救你。”
终究,韦玉宁只能低头灰溜溜地出了院门。
门口,许怀言见人出来了,拱手做礼道:“冯小姐莫忧,在下会做小姐的状师。”
闻言韦玉宁总算是稍有安慰,季青珣果然不会对她放任不管的。
李持月在季青珣的督促下,也总算是写完了自己的那一篇策论,等待墨迹干下来,季青珣也在她停笔的时候将文章看完了。
“如何?”她难免忐忑。
季青珣摇摇头:“若我是你的先生,现在就要打你手板子。”他没开玩笑,若是这样写,他从前的授业恩师看到,高低要撵得季青珣满山打。
离经叛道,满纸荒唐言不是挨揍的原因,相反如此开阔灵活的想法反而是读十年圣贤书的儒士再也没有的,只是胡乱引用,缺字漏句不成体系,一眼就让人看出来功底浅薄,缺乏大局观。
在他面前丢了面子,李持月格外不服,点了点自己文章:“我哪里写得不好,你就是四书五经看多了,脑子看傻了。”
这人……
季青珣都不知说她霸道好还是自信好,索性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坐下,下巴微扬:“既然你觉得好,就这么交给那上官先生看好了。”
李持月还真被他说得没信心,她前后又看了两遍,说道:“真的有这么差吗?”
兔子一样游移不自信的眼睛看来,季青珣就输给她了,他将人往后一拉,让她安坐在腿上,道:“其实这篇文章立意上佳,只是行文之中小错误颇多,改了就是,不过这次你能取巧,下一次该怎么办呢?阿萝若真想写好一篇锦绣文章,没有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功夫,都只是空中楼阁罢了。”
听到这劝学的话,李持月脑子嗡嗡的,“本宫就应付他这一次。”
“那便起来吧,咱们好好地把这篇文章再改一下。”季青珣说着喊她起来,自己一臂就能把人从膝弯抱着站起来,力量凶悍得让人心惊。
韦玉宁都走了,李持月才不给他好脸,晃了晃脚要下去站着,季青珣松手,提起朱笔将一片文章圈圈点点,满篇通红。
这么多问题!他刚刚不分明是夸奖的吗?
季青珣笑如朗月清风:“治学最忌浮躁,来,咱们一个个改过来,阿萝定受益匪浅。”
李持月咬牙往后冲了一肘子,才拿起笔听他说的,改了过去。
最后,她本想打发季青珣帮自己誊抄一遍,但想到是交给上官峤看的,只能老老实实地自己来,这么一耽搁,天就黑了。
终于在众星累累如连贝的时候,修改漂亮的文章被卷好,收进了匣子里。
李持月拍拍手,长舒了一口气,季青珣则不知去哪儿了,她正琢磨着走人,门又被重新推开了。
季青珣探进来半张脸,清冷如玉,他说道:“饿了吧?出来,我做了阳春面。”
季青珣,做了阳春面?
李持月抱着匣子走出去,正好与摆好碗筷抬头的季青珣四目相对。
撒沙一般的漫天繁星下,一月坠在树梢,树影娑婆处的六角小亭里挂了萤火似的琉璃灯,将那一方天地照得人目暖。
两碗还冒着热气的阳春面摆在石桌上,中间还有了一盘早酥梨,夏夜吃面,旁边的冰鉴不可或缺。
季青珣挽着的袖子还未来得及放下,快步走来将李持月拉到了小亭中,“我尝了一口,大概和外头的差不多。”
李持月站定,低头看那两碗面,清亮的汤底上飘着几粒葱花,还烫了两颗碧绿脆爽的青菜,卧了一个鸡蛋,面条团得圆滑可人,看得人一下子就饿了。
她生出了肚子咕咕叫的幻觉,晚一点再回去也没什么,在石凳坐下,问道:“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嘛,你怎么想做菜了?”
季青珣指指头上的伤,自嘲道:“我何尝是个君子?”
“我也相去甚远。”李持月也潇洒一指额头上的伤。
他笑得无奈,“趁热吃吧,只是怕你写得太晚肚子饿了,这儿的厨子是外边随处请的,我怕做得不合你胃口,就跟东市的老汉学了做这个。”
是她夸过味道的那家老字号。
李持月夹了一筷子,这人似乎在什么方面都天赋异禀,这边和老师傅拉出来的相差无几,“那不是他吃饭的手艺吗,怎么舍得教你?”
李持月问完就动了筷子,果然咸淡适口,汤爽面弹,青菜烫得也是恰到好处的脆,饿到前胸贴后背的时候暖暖地来上一碗,真是让人满足。
季青珣见她吃得开心,面上染上暖色,嗓音有种冰雪消融的潺潺清越,“总归我有自己法子,你若还想吃别的,我也可以学。”
一个男人试图讨宠到这份上,季青珣也算独一份了,李持月不以为意,说道:“这些事几十年功夫的厨子做来不比你好吗,不必浪费这些时间了。”
拿筷子的手一顿,季青珣眸色未变:“心意无价。”
“嗯……”李持月吃着面,避过他的眼睛应得含糊。
等吃完了面,她又琢磨着想走的事。
季青珣将碗中的煎蛋拨给她,被她挡住:“不吃了,回去消食再沐浴就太晚了。”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闻言季青珣顿住了手,自己漱口用了茶,又拿温湿的帕子亲手伺候公主,秋祝只能在远处干瞪眼。
帕子一寸寸在她脸上擦过,季青珣低声问道:“今夜留下,我们一起赏月,说说话可好?”
李持月打量着自己淡粉的指甲,阴阳怪气地问:“那个冯小姐今夜是在牢里过夜,还是能回来?”
怎么注意还在别人身上呢,季青珣闷笑,勾着她的腰靠近自己,“当然是在牢里,阿萝,我都在这院子里独守了半个多月了。”
李持月“啊”了长长一声,一点也不可怜他,只道:“既然那冯小姐不出现,我也就不待在这儿,你可记得在屋外与我的承诺,她出来了,记得把人送到公主府来。”
“谨遵公主懿旨。”
说罢吻轻轻落在了鬓发上,今夜的季青珣似乎格外克制,有着无限的脉脉温情。
可李持月还是不愿意留下,她说道:“明日还要进宫呢,若是在这儿住下,我一大早又得回一趟公主府。”
季青珣又问:“后日?”
“……”李持月还是推拒:“等你真的让我杀了那冯玉宁再说吧。”
说完拿起匣子就要吩咐秋祝该回去了,才走了一步长臂就从后面伸了过来,季青珣的脸轻蹭她耳上的发,“今日我很开心,我们许久没有这样闲聊了,煮面时我就在想,若我们是寻常夫妻,住在这一方小院里就好了,你不喜庖厨,总该是我来做一日三餐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李持月扭了扭头,不让他再靠,拾阶走到院门,“少耍这些花样,明日我从宫中回来,不见冯玉宁,就再也不来了。”
人走了,季青珣坐在亭下石阶上独对月色。
公主何曾贫贱过,为何要说这么一句呢……
第43章
在快到城门口的时候, 韦玉宁有些慌忙地站住了。
许怀言看出来她临阵怯场,旁边的小丫头也差不多。
他说道:“先前因为公主来了,不得不出来, 但两位姑娘也实在累了,去了衙门还不知情况呢, 不如先去换身衣裳,用一顿便饭吧, 在下也想了解一番此事的前因后果。”
二女连忙说好。
一行人便去了成衣铺子, 老板娘见两个脏兮兮的人靠近,正想驱赶,结果紧随其后的锦袍公子出现,显然是一路的,她绷起的脸色立刻又放了下来。
韦玉宁只当许怀言是季青珣的手下, 也就是下人, 她并未客气,走进铺子就只朝着自己喜欢的料子挑拣。
老板娘见许怀言面无异色, 热情地吹捧起了挑拣衣裳的韦玉宁,听她说了几句就知道这确实是位小姐。
安桃则安静在一旁立着, 等小姐挑完了, 自己再等主子们安排。
最终韦玉宁也只挑了一身,她想着衣裳太少, 就有借口让季青珣陪自己再出来了。
等着韦玉宁换衣裳的间隙,许怀言看着安桃,小姑娘下巴永远冲着锁骨,有主子在, 就看不到她的脸。
“是没有喜欢的吗?”他问。
安桃摇摇头,“安桃不敢失了规矩。”
许怀言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姑娘, 腕上似乎有伤处,大概别处也不少,他拿起韦玉宁刚刚没有挑中的,问道:“可喜欢这件?”
安桃只看了一眼,眼中流露出喜欢,却不敢回答。
许怀言塞她手里,“去换吧,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可安桃到底不敢穿和小姐一样的,挡住手,又去另一边拿起一身普通棉布的,“公子,我穿这个就好了。”
老板娘当然希望卖两件贵的才能赚得多,闻言过来说道:“这位娘子啊,如今是盛暑,您手里这件穿着难免憋闷,不如公子手中的这件好,料子自生凉意……”
总之,一顿游说,她将贵的那件塞到安桃手里,推着她进去换了。
韦玉宁恰好换了衣裳出来,却不见了许怀言和安桃的身影,着急地扫了一圈,“他们人呢?”
老板娘笑眯眯上前:“小姐不必着急,公子已经把银子付了,说是要去一趟药堂,另一位正在换衣裳呢。”
闻言韦玉宁才放下心来,又听老板娘奉承她穿得好看,她总算是心情好些,很快,安桃也出来了,韦玉宁转身一看,面色立刻沉了下来。
“哎呀——很合身呢!”老板娘走上前左看右看,“那郎君的眼光真好呀,这眼神很衬娘子呢。”
韦玉宁只看着她们不说话,安桃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呢,被夸得脸蛋都红了,可是一对上小姐的眼神,心里就打了个突。
她不安地搓着袖子:“我……奴婢去换别的吧。”
老板娘挥着扇子说道:“娘子,郎君把银子都付了,可是不能再换了的。”她如何看不出主仆俩的暗流涌动呢,不过看热闹罢了。
许怀言此时也回来了,他将一罐药膏递给安桃:“你们身上的伤,得空了用这个药膏擦一下吧,”又见衣裳都换好了,道:“衣裳都很合适,好了,你们想吃什么?”
安桃捧着药瓶子,懵懵懂懂地就跟着许怀言出去了,连身后的韦玉宁都忘了。
她忽然觉得,什么后宫,什么娘娘,季郎君或那王熊,都不如眼前这位公子好,像三月拂面的春风一样,让人一辈子想待着他身边。
韦玉宁看着安桃和自己穿得一样好,就有些挂相,但现在是许怀言付着银子,她不好说什么,但安桃居然这么不分尊卑,来日一定要让她重新再学规矩。
坐在酒楼中,上菜之前,许怀言道:“关于那男子的事,来龙去脉还请你们统统告知与我,这般在公堂之上,才好替你们脱罪。”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韦玉宁抢先开了口:“当然,这件事说来也简单,怪我们进京路上遇到了这个歹人……哦,你不要误会,我什么事都没有,但是安桃为了救我,委身给了那个歹人……于是我们以利相诱,才让他肯跟着来京城,在快到京城的时候,我们为了摆脱他,安桃就……喂了他乌头草汁。”
韦玉宁话里话外将事情都推给了安桃,委身给王熊的是安桃,将乌头草汁给王熊喝的也是安桃……
“幸而有安桃在,我才能毫发无伤地到了明都。”韦玉宁强调着自己的清白,说完了感激似的去拉住了安桃的手。
安桃原是饿极了,但听自家小姐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她低头坐在桌前,感觉到不时扫来的视线,跟针扎在后背上一样。
脑中回想起这一个月的种种,再也不敢在许怀言面前抬起头来。
许怀言皱眉听着,心中滋味难言。
这几年的书信下来,他原还觉得这位小姐通晓诗文,虽敏感多情了些,到底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如今一见着面,相处不过半日,就生出了这许多失望来。
这位小姐的行事作为竟还不如自己的丫鬟,看来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话,做不得真。
不过就算如此不讨喜,许怀言也知道的,如今的韦玉宁不能出事,想任她自生自灭,再告诉关陵那边出了意外,也是行不通的。
韦老爷虽然不在明都,但行事谨慎老辣,说不得耳聪目明一些,知道了些什么,或是破罐子破摔,将主子要的东西毁了,就得不偿失了,保住韦玉宁,是为了稳住韦老爷。
思定,许怀言安抚道:“放心吧,此事在下心中已是有数了,用过了饭,咱们早点去将此事解决了吧。”
韦玉宁动了筷子,安桃却还一动不动,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手背上。
为什么突然在这儿哭啊?平白惹人尴尬,韦玉宁深吸了一口气,安慰道:“安桃,你别怕啊,十一郎不会让我们处置好的,先吃饭吧。”
许怀言也安慰了一句:“安桃娘子,毋须介怀太多,史书上多的是为大义舍小身的奇女子,更何况在某看来,你并未失了什么,反而让某见识到义气和胆色,是值得称颂尊敬的女子。”
安桃擦着眼泪抬头,说道:“对不住,让郎君笑话了,奴婢只是害怕,现在没事了。”
说完端起碗,大口地吃起饭来。
韦玉宁听许怀言的夸奖,只觉得他对一个丫鬟的看重好像越过了自己。
下人配下人,他们倒是挺般配的。
城外县衙,县令散了官袍,正边往自家鱼池里撒着鱼食边乘凉。
今早在镇上客栈里发现了一名无名的男尸,是个不知姓名的外乡人,衙差一路查到了城门,那两个有嫌疑的女子已经进了城,不知去向。
也罢,在外乡出事,又没有苦主找上门,死了也就死了,县令才懒得去找凶手。
结果这才午后,就有人找上了门。
衙差来传过话,他懒散穿了官袍,起身去了公堂,堂中站着三人,两女一男,衣着体面,举止可见高低。
许怀言握扇作揖:“见过明堂老爷,在下许怀言,乃京畿道举子,今日前来,是带家中两个妹妹来认罪伏法的。”说罢递上了提前写好的状纸还有表明身份的令牌。
却不是公主府的令牌,而是另一位官员的,主子嘱咐过不能留下公主府的话柄。
县令一扫见牌子,眼睛就睁大了。
韦玉宁和安桃跪下,将来龙去脉,话中得了许怀言授意,将自己说得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安桃还向县令露出了自己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痕。
许怀言照着主子交代的说辞,将罪责安在王熊拐卖良家在先,当夜好蓄意杀人,韦玉宁安桃二人不过自救,并无过错,如今主动投案,也是因为清白坦荡。
县令如何敢得罪明都官员,一见着令牌有心放过他们了,自然许怀言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道:“既是如此,你们俩人也算可怜,就此签字画押,自行离去便是了。”
安桃千恩万谢起身,韦玉宁也有些如释重负,这件事果然没什么惊险,她总算找到了一点做回人上人的感觉了。
然而,一耿介的衙役却站了出来,说道:“杀人偿命,这是写在大靖律法之中的,王熊拐卖良家有罪,你们取人性命更是有罪,如何能轻易就走。”
一席话,让衙门整个都安静了下来。
县令眼珠子左右转了转,问道:“方才你们说你们是主仆,那本官就要问了,喂那乌头草汁给王熊的,是谁?”
许怀言听出了县令的弦外之音,这是要留下一个,不重要的那一个。
安桃又重新跪了下来,“毒,是奴婢喂的。”
“你就是那个真凶,”县令惊堂木一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杖责三十,流徙三年,你还有何可说?”
许怀言想说什么,安桃却抬起来头,冲他摇了摇:“许郎君,奴婢愿意的。”
韦玉宁却不愿意,她从关陵就带着这么一个贴身的奴婢出来,怎么能就这么流徙了呢。
她低声问:“许怀言,能不能再请明堂老爷开恩?”
安桃却先说了,“小姐,郎君,不必为奴婢求情,奴婢敢作敢当,”
她已经想明白了,流徙三年之后,就不再是韦家的仆从了。
安桃不要再做韦玉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丫鬟,就算真能到娘娘,也是仰韦玉宁鼻息活着,往后韦玉宁死了也好,当皇后也好,她都不会去慕那份富贵。
许怀言亦见她面色决绝,知道她是对韦玉宁心冷了,决心脱离,便没有说话。
见无人再有异议,县令惊堂木一拍:“来人,上刑。”安桃被抬到长凳上趴着,沉实的木杖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身上,安桃咬紧牙关也挡不住闷哼声。
韦玉宁偏过头,缩着肩不敢看。
县令等打完了,也不管人还有没有气,直接道:“押下去关入大牢,退堂。”
三个人进了衙门,最终只有两个人出来了,韦玉宁抱着自己的手臂,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还记挂着季青珣院中的公主,她说道:“咱们快点回去吧,不然要宵禁了。”
许怀言觉得她是脑子进了水,不在意一路舍命陪自己到明都的丫鬟也就罢了,还想着回城里打扰主子和公主,真是活腻了。
“公主要杀你,为何还要回去?”
韦玉宁微微瞪眼:“公主难道要留下过夜不成?”
“这就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
这个许怀言倒是不知道,不过主子定然想留下公主来,到时候放任这人回去打扰了他们,惹主子生气,自己怕是要受牵连。
韦玉宁只想了一下他们一道过夜的样子,一颗心就绞得生疼,“我都来明都了,十一郎就不能把她打发走哪怕一晚吗?”
许怀言看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下,换了一句:“如今进城也晚了,还是找个客栈住下吧。”
韦玉宁跟钉在原地似的,定定地看着许怀言:“我问你,他们……是否有夫妻之实?”
这还用问,许怀言当真不想再应付这个蠢钝又自以为是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命还有用,早就活不了这么久了。
他摆摆手:“主子和公主几同夫妻一般,他们二人的事你少管也管不上,少出现在公主面前,那是公主,整个大靖朝能说她一两句的只有圣人。”话里话外,都是让韦玉宁注意身份。
可韦玉宁已经沉浸在恨意之中,什么都听不到。
她的指甲几乎要戳穿掌心。不要脸!那个女人不要脸!
许怀言懒得理她发疯,独自寻客栈去了,身影渐渐就要消失在夕阳之中,韦玉宁回过神来,怕自己真的被丢下,赶紧跟了上去。
翌日,季青珣收到了消息,出现在了县衙大牢之中,许怀言和韦玉宁也一道过来了。
韦玉宁就立在季青珣身后,脑子里乱乱的都是许怀言昨夜的话,连梦里都是两个人在床上交颈的模样。
她连安桃现在是什么情形都没有去看,只是盯着季青珣的侧脸发呆。
季青珣看向牢门另一边,安桃卧在干草上,脸白得在昏暗的牢房里都能一眼看见,“你当真要顶了这罪过?”他问。
安桃挨打完后挣扎着给自己上了药,现在倒还有力气说话,虚弱但坚定的声音传出来:“奴婢确实杀了人,流徙也是应该的,奴婢无碍的。”
安桃已经被韦玉宁的作为而心冷,她有心离开韦家,知道自己主动说出来保不住要被杀人灭口,不如就这么顶了所有的罪过,没准还能留一条命在。
这般想罢,她朝那伺候了十几年的小姐看去。
她又做回了她金尊玉贵的小姐,穿着锦衣华服,命真好啊……可这人从进来,就没有看着自己这个丫鬟一眼,安桃掐住了身下的稻草。
韦玉宁一直痴痴望着季青珣,根本不知道牢中那双看她的眼睛逐渐转为了怨恨。
“小姐,昨夜奴婢一直在想——”
这声吸引了韦玉宁的注意,她看进牢中,安桃竟然在笑,只是那直勾勾盯着她的笑,有些渗人。
“奴婢在想,您知不知道,你我主仆这么多年,心贴得最近的时候是何时?”
韦玉宁不解地问:“何时?”
“咱们一块儿伺候王熊的时候,没了主仆之分,跟姐妹一样,奴婢不必伺候您,和您一起躺着……
“你在胡说什么!”韦玉宁几乎是尖叫出声:“王熊和你才是野鸳鸯!他何曾碰过我!”
安桃不解:“王熊又不是废人,两个人都被他拴着,小姐又比奴婢漂亮,细皮嫩肉的,他为何要只睡一个,小姐何必怕季郎君知道呢,他不是也和公主在颠鸾倒凤吗,必不会嫌弃您的,难道伺候王熊的时候,只有奴婢是高兴的吗?”
“没有!没有!没有!”韦玉宁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进牢房里把她的嘴缝上,“你到底为什么要诬陷我。”
看着她冷静尽失,安桃心中升起一阵扭曲的痛快来,“呀——看来季郎君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韦玉宁反应过来,想去看季青珣,和他解释安桃说的全是假的,可他不知何时已经跟许怀言走了。
十一郎不会当真了吧?
韦玉宁无暇再跟安桃争辩,快步追了出去。
“等等,十一郎,”她追上去扯住季青珣的衣袖,“你等等,千万不要信那丫头含血喷人,我从不曾失过清白。”
季青珣回头,抽出自己的衣袖,只说了一句:“是吗。”不是疑问,只是不在意。
韦玉宁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季青珣连面色都如此平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关心或介怀。
她再顾不得体面或矜持,大声叫住了他:“季青珣!这么多年,那些信算什么?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究竟算什么?”
许怀言在二人之间看了看,说道:“属下忘了,要给安桃娘子送一份伤药,先告退。”
季青珣注视着那始作俑悄悄溜了,才看向刚歇斯底里过,有些气喘的韦玉宁,问道:“你当自己什么?”
“我,我是韦家的小姐,与你有过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那些都不作数了吗……”
多年情谊,他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守在阿萝身边的。
季青珣冷言道:“在下记得那最后一封信中,已祝韦小姐觅得良缘了。
“我怎么能放得下你,你又怎可以舍了我,难道你……真的移情他人了,那个公主?”
“在下从未移情,因为对韦小姐从未有情。”季青珣索性挑明了说。
话几如惊雷在脑中炸响,将韦玉宁劈傻在原地。
“怎么可能,你分明在信中说了那些话,难道都是骗我的……”她喃喃看着人,滑下眼泪。
季青珣未见半丝心怜,只道:“韦小姐,你昨日已经惹了要命的麻烦,这里是明都,你如今的身份贸然前来,最该做的,就是谨言慎行。”
留下这句,他便离开了。
却说那厢许怀言进了牢房,安桃见他去而复返,微微发愣。
许怀言半蹲下,与她平视,将一瓶药丸递了进来:“你又为何要说那些话,伤人,亦是伤己。”
一句话惹得安桃落下泪来,没人知道她昨夜的伤心和绝望,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往后天地之大,风雨只能自己承受,苦泪自己咽下。
她要带着枷徒步走上流徙之路,或许目的地都走不到,就死在了路上,腐化成白骨。
安桃已经不把自己当人了,就是个破罐子,才能无所顾忌地拉着韦玉宁共沉沦,可是许怀言竟还关心她,把她当个人看。
她慢慢爬过去,从那只干净的手上接过药瓶:“奴婢这条贱命,还有什么医治的必要呢。”
“你不该看低了自己,不缺胳膊不断腿,走到外边去与人谈笑风生,没人会觉得你与别人有何不同,那一个月发生的事并未让你有一点改变,就当是风流了一阵。”
“女子又如何与男子相同。”
“没什么不同的,韦家是世家,几百年来古板守旧,却不知如今这世道早已不同,大靖民风开放,寡妇再嫁多不胜数,就是主子和公主,也能在未谈婚论嫁前……咳咳,总之,走出韦家看一看,这事并不稀奇。”
安桃见他说的认真,半信半疑,好似自己遭遇的事也真的不足以就毁了一辈子,还有好好活着的机会。
可是眼前……她已经脱不了身了。
见安桃有了生志,许怀言道:“为了离开韦家,倒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你若想活着,江湖中有个明理阁,你就去那儿,怎么样?”
安桃不大明白明理阁是做什么,问:“去明理阁做什么?”
“那是主子的地方,你如今既学不了武功,就去打杂或学医,活着当是不难的。”
“去,奴婢不想流徙,奴婢要去明理阁。”她揪住许怀言的袖子,如攥住了自己的生机。
其实她更想留在许怀言身边……可她知道自己没法留在明都,也不想给许怀言添麻烦。
“你可想好了,当真要离开韦家的话,那边的人你就再也不能见到了。”主子还有许多话要问她,如此正中下怀。
她伏叩在地:“方才奴婢说了那样的话,已是不想再有牵扯了,只盼季主子再给奴婢活命的机会。”
“好,流徙路上,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救你。”
“安桃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吧。”
“季主子就算能成大业,也不会让小姐当上皇后,对吗?”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安桃也知道,季主子对韦玉宁有多敷衍。
许怀言并没有回答,只是笑得和善:“问了这个问题,你就真的不能再见到韦家人了。”
第44章
许怀言从牢中出来时, 韦玉宁还未离去。
她真跟行尸走肉一般,时不时喃喃几句:“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韦小姐, 主子呢,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许怀言在她眼前挥了挥。
韦玉宁打了个激灵, 回过神来,泪痕未干, 看向他似笑非笑:“季青珣根本对我无意, 我来明都就是一个笑话。”
许怀言心道谁也没让你来啊,白白惹麻烦来了。
这也只能心里说说,如今季青珣黑了脸,不在乎揭破真相,许怀言却还得唱那个白脸, 稳住她。
许怀言负手道:“韦小姐确实该留在关陵, 那儿才是安全之地,来明都, 后悔了吧?”
后悔吗,可是不来, 韦玉宁永远不知道季青珣心中并无自己, 她就算嫁入姚家,也会一辈子挂念此人。
如何都是痛苦, 韦玉宁真希望当年没有认识过此人,没有主动给他去信,才不至于这般,被人弃如敝屣。
许怀言问:“韦小姐可知道自己如今要到哪儿去?”
她喃喃问:“去哪?”
天地之大, 她一个人,连家都回不来。
“公主说今日就要你性命, 你要去公主府……”许怀言刻意未说完。
韦玉宁果然连伤怀都来不及了,声量拔高:“那个贱人还不肯放过我,她还要我怎么样?”
从一见到李持月起她就高高在上的样子,自己到底要怎样,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撕烂她那张脸呢!
这反应还真是……
许怀言摇了摇头,这话传出去,韦玉宁可真就是神仙也就不回来了,懒得再解释,让她再着急一下才好,“韦小姐请吧。”
“季青珣真的要让我去送死吗?”韦玉宁的泪又落了下来。
许怀言只道:“有什么事,上马车再说吧。”
罢了,她现在哪也去不了,要是李持月真的要杀她,她也不介意揭破季青珣对李持月的虚情假意,和这几年与她的书信传情。
韦玉宁坐上了马车,眼泪仍旧掉个不停,“阿爹,女儿不该不听话……”
许怀言被那哭声激得眼皮一跳一跳的。
“主子这些年在明都耗费了多大的力气,这一切都仰赖公主,他自不能得罪半分,可韦小姐你,”他扫了一眼韦玉宁,似是恨铁不成钢,
“刚到半日,主子冒险安排你住下,你却差点毁了主子大计不说,让主子还得顶着公主的威势保住你的命,他若是因此获罪于公主,这一切不就前功尽弃了?”
许怀言的意思是……季青珣为了她,拿自己基业在赌?
韦玉宁渐渐不哭了,陷进了沉思里,愿意为自己付出到这份上的人,真的丝毫不在乎她吗?难道季青珣刚刚说的,都是气话?
她问:“所以我去了公主府,也不会死,是吗?”季青珣已经为她铺好路了?
“这是自然。”
“那他方才为何要那般说?”
许怀言根本不知道季青珣说了什么,只道:“韦小姐,在明都,主子和公主永远是一对儿,你就是有再大的不平也该忍住,不要再露出分毫了,也别想着能帮他什么,只需保住自己的命便好。”
所以无论公主如何,她都要忍,忍到他日改换天地,地位倒转,她将李持月踩在脚下,再让她将今日耻辱委屈慢慢偿还。
韦玉宁下定了决心,吸吸鼻子:“好,我知道,往后我不会再去惹公主,让十一郎难做了。”
—
盛夏在逐渐耗尽最后一丝暑气,午后临河的舞云楼没甚生意,舞姬们三两地聚在楼下,或是调弄丝弦,或修习舞步,轻声慢语不时传到楼上。
李持月端起一盏茶喝,眼睛却往上官峤那边瞟。
上官峤在看她的那篇策问,到现在还没有说一句话,让李持月心情甚为忐忑。
看罢,他将文章放下。
“如何?”李持月忙问。
他看向她,发觉公主今日神态甚为不同,乌亮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样子,忐忑不安得像被提出洞的兔子,
这样看上去还真像个学生了。
上官峤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公主后颈上的发,“写得不错,公主的想法虽与常人不同,但臣本意只是考校,如今看来,典故句法,用的都是贴切合宜的。”
上官峤无法评判其中政见好坏,这还要细细思索,他的原意不过是对公主学识有个大体的了解,
不错……李持月明显长舒了一口气,转而又埋怨他:“早点说嘛——等等,什么不错?”
“老师觉得本宫的政见不好?”她边说边屈起指节往自己文章上敲了敲。
“政见无高低之分,不杀生枉法即可,臣在公主的政见中能看出仁善,这就足矣,不过公主用典甚妙,想找出切题又与公主政见相合的典故,可是不易啊。”
“哪一个?”
“这个,还有这一句‘上将先于伐谋’……”
李持月探头去看,好嘛,都是季青珣给改的。
她笑不出来了,也不想再听,扭身趴在窗户上看楼下的画舫游人,舞姬横波。
上官峤见她兴致突然低了下来,便问:“怎么了?”
“没事,你再看一篇,觉得怎么样。”李持月又将一篇揉得皱巴巴的文章掷给他。
上官峤展开看罢,望向那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自己的人,“这篇能得魁首。”
文采俊丽,论证缜密,立意更是深远,其中多有石破天惊之言,就算是他来写,也不能比这更好了。
一句话让李持月更是憋闷。
那是昨夜李持月誊抄文章时,季青珣在一边信手写下的,她有心摸一下这人的底细,才带走了。
结果上官峤又问:“这文章是公主写的?”字迹却不像,气质也相去甚远。
“这是别人写的……本宫要与你坦白,那文章本宫确实写了,但也是你手上那文章的主人,帮着修改了一点。”
她比手势,“就一点儿。”
上官峤只无奈摇摇头,未见生气,只道:“公主府有这等良才,臣恭贺公主,不过如今看来,臣仍旧未知公主深浅,可还有未改之前的。”这先生做的,真是一板一眼的。
良才?本宫只想杀了那季青珣。
李持月咬牙切齿,不想再论那人,她将自己文章揉在手里,“已经丢了,这文章本宫拿回去再写一遍吧,虽然差些,但你不许挑刺。”
上官峤却取过了纸摩挲平坦,折起放入怀中,他目光欣慰道:“公主这样,才终于有了点学生的样子。”
“你既要再写,今日臣带了书来,做了老师,总要尽一下本分的,咱们先把策问的题破一下。”他说着还真就拿出了一本书册。
李持月的眼睛一下游移开了,“这是宫外,咱们就不能对酒当歌,不问课业吗?”
“好啊,”上官峤道,“你方才文章中的几处用典,与为师说一下,说好了,公主尽可醉,臣来歌都行。”
李持月长手一挥:“壮志在胸怎能嗜酒,老师您请赐教。”
上官峤低头忍住笑,将书册展在她面前,人也跟她坐到一边,真就翻起书来,同李持月讲起了策问该如何破题。
纵使上官峤的嗓音再好听,用来反复吟诵孔孟之言,李持月也听得脑子胀胀的,抱着他的手臂歪头开始发怔。
上官峤见她呆鹅一样,神情可爱,心头蠢动想捏一下那脸。
不过正是该正经的时候,他只能忍住,把人扶正了坐好,
时间和书院的一堂课差不多,等说完,上官峤放下书,只道老师的本分尽了,唇便低头在她侧脸碰了碰,轻得似未发生过,心中若有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李持月心有余悸地按了按额角,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偷香了,只低声抱怨:“好为人师,说得我头疼。”
“臣听到了。”幽幽一声在身后响起。
李持月转身直接把人扑倒,按着他肩膀不让起来,“听到了又怎样,好为人师,好为人师……”
上官峤知道她那压了半日的为非作歹的性子又出来了,道:“臣见别人倒不想念叨什么,只是你……”
他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处处反骨,一见着就让人想念两句。”
李持月倒是不恼:“本宫就当这是夸奖了,回敬一个——”说完就去亲他。
气息交缠来回,上官峤仰首相迎,轻捧她后颈,微启的唇契交相贴,寻着彼此柔软甘软的去处,辗转碾磨。
上官峤愈发着迷于和李持月触碰,心中苦痛渐深,无法再忽略。
他无法抑制地想起宫门外,那个突然出现在她舆车中的青年,还有那传闻的、藏在公主中的面首。
“呼——”李持月稍离,眸光委屈,“你亲得太狠了……”
上官峤笑意散去,视线落在她熟红的唇上,“公主府中如今……有几个面首?”
他问完便有些惭愧,但不问,他做不到。
由爱故生妒,人心无能,故拘束在此。
“如今倒是一个都没有了。”季青珣被她赶出去了。
没想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上官峤猛然张开眼,复又去看她,无数的话藏在滚动的喉结之下。
没有了,是问什么?会有一点与他有关的原因吗?
李持月再次俯首,眼波流转多情。
发间珠子坠下,轻扫在上官峤的眉眼之上,眼中的公主若辉映着宝光,那珠子继而在眼下停住,链子在眼帘下堆积,只因公主凑近了他。
二人又重陷进唇间亲密之中,李持月任他拥在怀中,予取予求,情意渐浓。
“公主,臣想——求一个名正言顺。”
上官峤抱着她,如拥了星月繁花,不舍罢手,也终究是做不来这无名无分的事。
他做下了轻薄之事,身为男子怎么都该担起责任,但眼前人是公主,不是他想就可以,他甚至不知道这情缘在李持月眼中究竟算什么。
李持月亲吻的动作辄止,看着上官峤清澈的眼睛,按在他肩上的手指收紧。
他想同她名正言顺?何其耳熟的一句话,这似乎又是一个季青珣。
李持月也曾问自己,上官峤会和季青珣一样吗?
他不会。
李持月前世就知道上官峤的品行,也知道他只是一个孤臣,周遭空茫,不可能去贪图什么。
所以她愿意去喜欢上官峤,只是再也不会像前世一般全心全意了,这份喜欢吝啬得很,也就意味着可以轻易割舍。
“阿兄要给我赐婚了,是节度使罗时伝。”她说话时,不敢去看上官峤眼中的失望。
上官峤登时有一种后脑被击打了一下的闷怔感,静默良久,他道:“是臣唐突了。”垂下的眼睑适时遮住眸中情绪。
可听到他说“唐突”二字,李持月心中莫名酸楚了一下。
“但这亲事注定是不成的,不过是一个由头罢了。”她说完,才觉得不妥。
上官峤方才已是坠入深谷的心脏,为这话搏动几下,似枯木逢春,又要苏醒了过来。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上官峤忽地握紧了她的手,贴在胸口。
李持月没有答他的话,她望着窗外白云涌烟一般,忽然问道:“上官峤,你为何会放弃做一个和尚,选择入朝为官?”
为何入朝?
此事,上官峤原不该跟任何人说。
但眼前之人,上官峤已在心中视之为妻,更她更比自己要坦诚上许多,上官峤如何能再瞒她。
“臣自幼离家,兄长投身边军,先帝二年护送于阗宝玉回大靖……”上官峤声音静远,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李持月枕在他肩上,默默听着。
“结果边军死绝,雁徊镇破,臣全家俱亡,臣不信兄长护送不力,不愿亲人枉死,便还俗想寻一个真相。”
“公主相信,安琥边军是无辜了吗?”
原来上官峤就是雁徊镇人,才会这么奋力地求一个真相。那里的人为什么不信他,要用石头将人砸死?
李持月记起,上官峤曾经说过,自己自小随禅师云游四方,雁徊镇又被回纥突袭,他虽躲了过去,认识他的人怕是死得差不多了,加之高官在其中阻挠,才造就的前世的下场。
“你打算何时为安琥边军洗雪沉冤?”
她不说信不信,只是问他何时去做,显然是信他的,上官峤笑意勉强:“怕是还要几年,公主,终究是臣唐突了,身负家人冤屈尚未洗清,不该……”
李持月按住了他的唇,不让他再说:“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亦有,上官峤,若是我们都如愿了,你再来同我说,愿不愿与你在一块儿,我是会应你的。”
眼前困局太多,她不能再多一份情做牵绊。
上官峤将她拉近,抱入怀中:“这个答复很好,往后我见着你,总要问一句,公主可得偿所愿了?”
李持月靠在他肩上,声音懒洋洋的:“哪有这么快呀,咱们都有漫漫长路要走。”
—
韦玉宁被送到了公主府去,许怀言在未到门前就下了马车,他明面上不该沾上季青珣的事,于是韦玉宁下了马车之后,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是冯娘子吗?”门房上来问,府中人一早知道韦玉宁要来。
很快,一个侍女出来将她领了进去,“公主出门还未归来,你要去素心厅等候,见到公主的规矩可知道?”
“我,我知道。”韦玉宁从环顾中收回目光,忙答道。
只是方才匆匆一瞥,韦玉宁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天家富贵,听闻天子对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疼爱至极,这公主府就是他亲自督造的。
房栊户牖处处可见奇珍,云阁水榭,连绵浩渺若人间仙境,就是脚下的一块砖,也剔透莹润,堪比玉料,她低头走着,脚下玉砖几乎要映出自己局促的脸。
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转过了无数,侍女才道:“到了,冯娘子就在此等候吧。”说罢就离开了。
无人奉茶也无人说话,韦玉宁就一个人立在素心厅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许怀言说她不会有事,真的是这样吗?李持月要想杀她,还有谁能阻止?
半个时辰后,她等来的却不是李持月,而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但看其衣裙钗饰,似乎是宫中人。
韦玉宁跪下,道:“民女冯玉宁,拜见这位……娘娘。”
良太妃上下打量了她一阵,才伸手去扶:“我不过是先帝的一位妃子,起来吧,我也只是拜访持月的客人罢了。”
韦玉宁懵懵懂懂地被她扶了起来,先帝的妃子,那不就是太妃,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还未等她疑惑完,良太妃又抬手挥退了厅中的人,问她:“你阿娘叫什么名字?”
“冯惜筎。”下意识答完,韦玉宁赶紧捂住了嘴,方才她刚说了自己姓冯。
良太妃却不意外,继续问道:“我记得她,你长得确实像韦家人,说起来韦琅从算得上是我的堂兄,他如今可安好?”
这是阿爹的堂妹?
韦玉宁脑子转不过来,傻傻答道:“我阿爹很好。”
眼前的女人竟然是韦家唯一还留在明都的人,还是一位太妃,难道说,她是十一郎请来救自己的吗?
韦玉宁的眼中慢慢泛出光彩来。
良太妃此番会来,也是因为有人告诉她,一个韦家人出现在了京城的持月公主府中,公主预取其性命,请太妃明日过去相救。
良太妃没想到韦家竟然还有人活着,但李持月又为何要杀了她?不过事关韦家,她还是破天荒地跟皇帝求旨出来了。
看到韦玉宁的那一刻,她就觉得眉眼中确实有一份熟悉感,但毕竟要从李持月手里抢人,她还要再确定眼前人的身份。
“昨日有人请我救你,说你是韦氏族人,我这才从宫里出来,但兹事体大,你可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韦玉宁仔细思量了一下,取出自己贴身佩戴的玉佩:“这是我玉佩,阿爹说族中女儿都有一块儿,还有,我们当初住的是东风坊西北角的偏宅……”
她说了很多细节,良太妃又看了一眼玉佩,总算是尽信了。
韦家人,果真是韦家人,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了。
良太妃又细看了韦玉宁好久,眼中含泪,上前抱住了她,“放心吧,只要我在这儿,就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将韦家灭族之事怪到自己身上,现在好不容易遇见一个韦家血脉,知道李持月要杀她,自己是如何也要保下不可的。
就当是为自己当初告密之事减轻一点罪孽吧。
被良太妃抱住,韦玉宁终于确定,这是十一郎来救她的。
十一郎竟然能从宫里请到人,她心里渐渐生出暖意,先前对因他冷言冷语生出的芥蒂也完全消散了。
“太妃……”她鼻子逐渐发酸,“公主要杀民女,太妃救救民女吧。”
“孩子,现在把来龙去脉跟我说说,公主为何要为难你啊?”
—
李持月回到公主府,刚下了马车,解意就悄悄上来说道:“公主,良太妃来了,正跟那个许怀言送过来的女子说话呢。”
韦良若出宫了,这简直是西边出太阳的事,而且就算要见她,让人捎个消息就是了,何必折腾这一趟?
不过许怀言又送过来了谁?
韦玉宁!
李持月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想到二人同样出自韦家,李持月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快步往客人等候的素心厅去,果然见到良太妃坐在那儿,正牵着韦玉宁的手说话,脸上笑意融融。
见到李持月回来了,良太妃率先开口:“牵萝,这孩子与我甚是有缘,我带进宫去,与我做个伴可好?”
韦玉宁扭头见到公主,忙又跪下,“民女见过公主。”说着身子还往良太妃的一边倾斜,依赖之意明显。
李持月只道果不其然,还真是季青珣给韦玉宁搬来的救兵。
他的手竟然能伸到宫里去。
李持月一步步走了过去,扫了一眼她们热络得拉在一起手,心中丝丝生寒。
“为何偏要这人,她勾搭本宫的人,本宫正准备处死呢。”李持月坐在上首,索性挑明了说,看韦良若还怎么好意思要人。
没想到她这么直白,韦太妃果真怔住,看向韦玉宁,“可真有此事?”
第45章
韦玉宁绝不敢认这勾搭之事, 何况她才是与季青珣相悦之人,李持月才是插足那一个。
面对此般指控,她跪地大喊冤屈:“太妃明鉴, 小人昨日才到的明都,绝没有勾搭公主的人, 更没那个胆子啊。”
“是啊,牵萝, 你怕是吃醋吃糊涂了吧, 我瞧这孩子知书达理,谈吐不俗,不像是会勾搭男人的样子。”韦良玉回护之意明显。
李持月少见地不给她面子:“你要知书达理的尽可以在府中挑一堆,但这个人,本宫是一定要杀的。”
如此断然拒绝, 让厅中一片静默。
良太妃确实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果断被拒, 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出身韦氏,与皇室亲近, 和李持月自小关系就很好,自宫变之后, 李持月就更加关心迁就她, 常去悦春宫劝慰陪伴。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提出恳求,李持月连犹豫都没有就拒了, 良太妃心中难受。
“你难得出来,不如随我出门逛逛吧。”李持月说罢去拉她的手,要把人给带离韦玉宁。
良太妃被牵着快走出了素心厅,回头看, 韦玉宁眼中含泪,朝这边爬了几步:“太妃, 玉宁真的不想死啊……”
这是她韦家的孩子,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她已经害死了全族,难道就不能救下这个吗,等死的时候下去见到韦家人,她的罪孽能不能减轻一些?
这是韦良玉的心病,谁都治不好。
良太妃的步子再挪不动一步:“牵萝,我没有别的念想了,你就让我带一个人回去,可以吗?我只要她。”
李持月面无表情:“本宫杀了她之后,你想从公主府带几个人回去是你的事,走吧。”
她知道韦良玉在想什么,她对韦家的人有心结,没想到这样的事被季青珣拿捏了来救韦玉宁,可惜了,李持月不是简单的误会吃醋,韦玉宁的命,她是一定要捏在手里的。
韦玉宁喉咙一紧,却不敢说话。
“我不走!”韦良玉突然激动了起来,甩开她的手,“你为什么要逼我!”
“李牵萝我告诉你,我不欠你们李家的,是李家欠我,我就要带她进宫,你不愿意,正好,我也不是很想活了,你要杀人,不如就先杀了我吧!”
韦良若难得精神好些,激动地说了这一阵话,气又有点喘不上来,嘴唇发白,咳嗽不止。
这样的场面吓到了韦玉宁,不明白良太妃怎么会突然这么激动,难道她说这些,李持月就会吃这一套?
李持月没说什么,沉沉的目光在良太妃身上看了良久。
“你这么护着她,只是因为她和你投缘?”她知道真相,却不能主动去挑破。
“我什么都没有了,要一个人也不行吗?李持月,你只要说一个‘不’字,可以,我也不用回宫了,就死在这儿吧。”
韦良玉咬定了自己只是和韦玉宁投缘,就是要李持月把人给她,绝口不提韦玉宁姓韦之事。
李持月看着这个自小相交的好友,她知她这些年的痛苦,也懂她为何偏执。
“良玉,你当真不顾本宫心中感受吗?”这些年,她待她难道不好?
韦玉宁听出了李持月话中的无可奈何,明白公主终于吃瘪了。
她心中不禁得意,看来自己今日是要大摇大摆地从公主府出去了。
韦良玉听到好友的话,胸口起伏不停,泪眼看向李持月。
她长居深宫,也就这么一个人还记得她,会来探望,照理说,她不该伤了公主的心,但这是韦家人,她就非救不可。
只要把韦玉宁带回宫去,也算有家人陪在身边了,她大概就不会寂寞了吧。
“牵萝,我求你了。”
韦良玉说着就要给她下跪,被一旁的秋祝挡住,“太妃,当不得如此。”
公主的好心如今得到这样的回报,秋祝的脸色也说不上好。
李持月闭上了眼睛,遂又睁开。
终究有一个韦玉宁隔在中间,她与韦良玉再做不得朋友了,“若你执意要带她走,就得答应本宫一件事。”
韦良玉亦知二人至此情谊怕是尽了,眼泪扑簌不止:“请公主吩咐。”
“既然要入宫,她就要入奴藉,除此之外,没有商量的余地。”
韦玉宁猛地看向李持月,她是世家韦氏的小姐,要她和那安桃一样为奴为婢?怎么可能!
这不期然的一眼就撞进了李持月的眼睛里,她一直在看着自己!
乌沉沉的眼睛嵌在那张雪色玉容之上,没有半点人情味。
即使看不出李持月有半点愤怒之色,但被蛇盯上了,攀爬绞紧心脏的感觉莫名出现,让韦玉宁又缩肩低头,即便心中叫嚣,也不敢出声。
那边韦良玉却没有犹豫多久。
在她看来,韦玉宁入不入奴藉并不是要紧事,只要回了悦春宫,就是她的地方,韦玉宁自不必做伺候人的活,来日想嫁人了,找机会悄悄脱籍也是简单的。
是以韦良玉当场应下了:“这是自然,她要进宫,入奴籍是免不了的。”
李持月站起身来,走到韦玉宁面前,她把头垂得更低,视线之中只出现了绣珠缀玉的云履和明霞般的裙角。
声音在头顶响起:
“对,就是这样,见到本宫,膝盖永远都得跪着,头低着,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奴婢了,去跟府上的嬷嬷好好学一学宫里的规矩,明天本宫就送你到悦春宫去,可好?”
韦玉宁抓紧膝盖衣料,未敢有一句异言,磕头:“民……奴婢,谢公主大恩大德。”
韦良玉有些担心:“公主,还请手下留情。”
李持月扭头讥讽道:“明日若是还不了你一个完好的人,阿嫂再寻死不迟。”一句话臊的韦良玉面色讪讪。
很快就有教习嬷嬷领着韦玉宁下去,良太妃不放心,也要去看看嬷嬷都教些什么。
李持月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路上看廊下拴着看家的狗都不顺眼,克扣了半日的饭食。
解意和春信在廊下说话,没几句又你一拳我一脚地又打起架来,解意斗不过春信,被扯得白嫩的脸上多了三道红痕,跟猫胡子似的,安静的院子只有他的痛呼。
秋祝一进来,就使眼色让他们赶紧安静,公主正在气头上呢。
二人见公主风风火火地回来了,面色不佳,也不打架了,赶紧迎上来了一个捶背一个捏肩,都笑得谄媚。
解意说道:“公主,昨日不是说要给那个小贱人想个死法嘛,奴婢想到一个。”
小贱人是他做主加的,昨日他没有跟去惊鸿坊,但听秋祝绘声绘色地讲起,就知道这个韦玉宁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
公主还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气人。
李持月也不进屋,就在往日卧着的榻上躺下了,闭上了眼睛,“说说看吧。”
“公主,咱们这样,先把她饿几天,再丢到乱葬岗去围起来,放几头饿狼进去,把她给活活咬死,您觉得怎么样?”
春信撇嘴不屑,她举手:“公主,奴婢来说,咱们就好吃好喝养着那小贱人,等哪儿闹饥荒了,就带着她去开个肉铺子,每天割她的肉去卖,今天砍她手臂,明天砍她腿,是不是比解意的好多了?”
李持月全给否了,一手一个抱着他们的头拢在一起,语气阴恻恻的:“都不够恶毒,重想!顺道去找个道士,能咒人下十八层地狱不得投胎那种。”
季青珣敢这么算计他,到时候死了也别想投胎!
解意觉得自己几乎能听到公主的咯吱咯吱的磨牙声,春信和公主脸贴着脸,兴奋得鼻孔出气。
“公主,咒人下十八层地狱的道士不好找,咱们就在公主府建一个十八层地狱呗,刀山油锅奴婢都能造出来。”
“春信,不许胡说。”秋祝阻止她蛊惑公主,又默默扇着扇子,将冰鉴的凉风往李持月的榻上送,盼着公主能消消火气。
春信小拳头敲得殷勤:“那公主觉得谁的法子好呀?”
“好了,人都被良太妃要去了,你们的法子就先放着吧,公主还在气头上呢。”秋祝操心得跟什么似的。
解意和春信对视了一眼,又逗着公主说话。
解意道:“那小贱人进了宫更好,奴婢在宫里认识不少人,到时候打声招呼,她小命休矣,良太妃可护不了她。”
“公主不是要杀到关陵去吗,到时候把她全家提来明都,当着小贱人的面杀了,给公主出气。”
见他们这么卖力讨自己开心,李持月终于肯露个笑影了,“好了,本宫多的是大事要考虑,懒得为了她费神。”
她没说假话,夏天渐远,秋闱马上就要来了,这可是一场硬仗。
一个韦良玉罢了,她辜负自己的真心,李持月又何必再在意她,总归她还有眼前这些人会一直陪着自己。
知情一直守在李持月身边,见公主笑了,冷硬的脸也柔和了下来,秋祝笑盈盈地喂她吃葡萄。
“对了!知情。”李持月含着葡萄说话含糊。
“属下在。”
“派人去把季青珣的住处给砸了,也不用伪装,就是本公主下令砸的!顺道给本公主挑几个漂亮的面首进府。”
“……是,但属下不知道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知情说话难得带了情绪,答得不情不愿。
“算了,你只管去砸院子,人等本公主去挑。”她也未说要做什么。
解意不喜欢府里又进什么野男人霸占了公主,从前季青珣盯着,他想伺候公主都不行,好不容易人敢出去了,这些事何必再假手于人。
他进言道:“公主,外头的野男人指不定又是不安分的,奴婢也能伺候公主,要是想要真男人,知情身板样貌都不错,何必再寻别人……”
知情几乎要拔剑:“解意!慎言!”
解意被他瞪得一激灵,扭头冷哼了一声,“装模作样!”
李持月薅着他的脸,“好了,本宫只是往府里摆一摆罢了,上不了床榻……”
这时守院门的下人进来道:“公主,良太妃身边的女医求见。”
李持月不禁疑惑,韦良玉的奴婢为何会想见她?
不过见见也好,“若真是太妃身边的医女,那就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位穿着宫中女官衣裳的女子走进了园子,正是太医署派去给良太妃侍药那位。
能进宫的女子大抵容貌端正,眼前这位也一样,但也只到端正而已了,并不起眼,她上前来朝公主跪下,道:“臣闻泠,参见公主。”
李持月倒不记得她了,“你是何时去伺候良太妃的?”
闻泠心知自己要抓紧这唯一的机会,便有问必答起来:“回公主,臣是在三个月前被派到悦春宫的,在宫中只见过您一回。”
才三个月,这事倒好查,李持月又问:“何事见本宫?”
“臣想禀告公主,昨日悦春宫的情况。”
这是刚要瞌睡就送枕头来了,李持月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昨日黄昏,一个身着天一阁道袍的小道姑,借取东西为太妃祈福的借口来的,私下说了些什么话,今日太妃就求着皇上出来了,太妃想要那位冯娘子,大抵也是小道姑和太妃说了些什么。”闻泠将当时情况一一说来。
天一阁也有季青珣的人?他手伸得也太长了。
李持月胸口起伏了一下,这人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不过此事她还不能尽信,李持月细细打量这位医女:“你将这件事告知本宫,是想求些什么?”
听到这句,闻泠仰头打着胆子仰望公主,她眼神明亮,语调清楚:
“公主,臣熟读《素问》《神农本草经》《脉经》《甲乙经》……自问医术不逊色于同僚,但身为女医工,却注定不能参加医正擢选考试,臣只想要一个机会,求公主给一个机会。”
这大方的样子取悦了李持月,她喜欢有野心的女人,先前的莫娘子是,眼前的闻泠也不错。
事情对她来说倒也不难,“好啊,只要你这阵子盯住了悦春宫,本宫给你这个机会,不过能不能过擢选,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闻泠叩首:“臣谢公主恩德。”
待闻泠出去之后,李持月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点。
而惊鸿坊呢,季青珣看着七零八落的院子,脸上不禁泛起苦笑。他请良太妃去阻挠阿萝,确实太过分了。
院子里翻天覆地地拆屋子,季青珣犹如处于怡然山水之中,杯中酒盏刚举到唇边就定住了,俄而,一壶酒都被倒在了花田里。
这李牧澜手段确实下作,眼看派杀手没有,又使起了这等阴私手段,虽然不能真把他杀了,但这样反复折腾确实烦人,也防不胜防。
季青珣心道确实该换个安静的地方了,不然乡试未到,就浪费太多精力在防范东宫上,因小失大。
没过多久,惊鸿坊善水巷的百姓们就发觉,巷子刚搬进来不到一个月的神仙郎君又消失了,消失之前还有震天的响动。
那院门未上锁,有人往里偷看,园舍一片破败,让人以为他是遭了仇家洗劫,又或者是狐妖幻化离去,毕竟有年轻娘子偷瞧过,说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很不寻常。
还有人热心地去衙门报案,只是始终查不到人去了哪儿,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久而久之,反倒成了善水巷子的一个狐妖怪谈。
—
自李牧澜赈灾回京,东宫的天就没有放晴过,当差的宫女内侍们走路都提着气,生怕弄出一点响动
李牧澜从私妓案中脱身,不宜在朝中有太多动作,倒是让李持月风头无两,搅风弄雨。
在朝不行,他便打算彻底除掉李持月那个最大的帮手,也是她的男宠。
不过可惜的是,到了今日,他仍旧没有看到季青珣的尸身,如今甚至连下落都没有了,手下人如此无用,又让他发了好大一通火。
还是令狐楚进言:“那季青珣如今看来是有志在仕途的,杀公主的男宠不易,但在考场上作弄一个考生,这件事还不简单吗?”
这话却也不假,李牧澜稍安心里些。
这厢正琢磨着要怎么在科场上动手,那边却又收到了另外的消息。
“你说什么?今年科举被李持月把持了?”李牧澜起身时几乎要把桌子掀了。
紫宸殿那边的眼线跪在地上,“奴婢是听圣人和公主这么说的,但这件事不会颁旨,公主也不会当主考官,只是一切都由公主安排……”
“父皇怎么如此糊涂!”李牧澜真想去紫宸殿质问一番。
“殿下慎言。”两旁坐着的杨融和兆甫出言提醒。
虽然皇帝庸碌避事的习性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太子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
这件事只能说是李持月占住了先机。
眼下最要紧的也是开口的杨融兆甫等人,他们自小送到东宫崇文馆当太子伴读,今年正是该下场的时候,要是被李持月卡住了脖子,他们就又得耽误三年。
三年,放任李持月的人入主朝堂,再长成参天大树,再想追上可就难了。
崇文馆这些人也是从世家中挑出来的苗子,可以说,明都世家的未来,是和太子李牧澜绑在一起的,他从中得利,也被裹挟着,摆脱不掉。
杨融道:“殿下也无须着急,公主此举不过是因给自己拉拢人才,我等这些世家子弟已是不能了,她想拉拢谁不言而喻。”
兆甫也点头:“不错,科举选的是将来的国之栋梁,世家的枝叶都伸向了太子府,能投靠公主的不过是些无权无势没有帮扶的寒门子弟罢了。”
“姑姑闷不吭声地,既得不了名,自然是为人了,不过她能选出什么人来,还不一定呢。”李牧澜想清了这一茬,又安坐了下来。
“科举是国之重器,到底树大招风,她想借此拉拢寒门,哼,想得也太美了,这可算得上一步昏棋呢。”
“从秋闱到春闱,上上下下哪有不出错的呢,这状元最后是不是她定,还说不准呢。”
崇文馆的人可不想等这三年了,踩着公主入仕,未尝
这次科举若做得好,既能斩了李持月的心腹,又能绝了李持月像靠寒门对抗世家的路,李牧澜也想越觉得是个机会。
他笑意渐浓,先前山南道和私妓案是他受制于人,这次科举,也该让李持月全都还回来。
—
朝堂之上,乡试未举,谈论得最热闹的就是豫王的后事了。
此后事非彼后事,豫王人死了,由谁顶替他在武备库掌事之职才是朝臣们关心之事。
这听着像个守库房的,但管着禁中兵将的兵械库藏,盯着少府监弓矢、排弩、刃镞等兵器制作,可以说是非皇帝亲信不能胜任。
正值李牧澜避退,东宫势薄的时候,此消彼长之下,持月公主在朝中权势起来,可以说是占尽了风头,皇帝是随风摇摆的芦苇,这人选泰半由她定。
太子去了一趟山南道,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不过李持月在敲定人选的时候犯了难。
当初豫王能挂职,靠的就是他的宗室身份,如今这么重要的位置,环顾宗室上下,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信可用的人。
不过她很快就转变的想法,比起东宫事务繁忙来,她公主府倒是只受供养,不担国务,既然豫王可以,她李持月为何不能再领了这个职务呢?
正巧七县上表感恩朝廷,李持月暗令乡绅首要就是谢了她持月公主,不遗余力地夸赞她的功德,至于太子,哪凉快哪待着去;
接着又让人在朝中为自己造势,女子为官本不是奇事,先帝时的公主为将,以军礼下葬的事又拿出来说,何况李持月又是皇帝胞妹,比之豫王更为亲近,做着武备库使更是实至名归。
总之想要左右朝局,不但要有强硬的手腕,脸皮也要够厚。
就这么一通操作下来,李持月破天荒地成了大靖的第一位坐下武备库使之位的女子。
李持月新官上任,先前豫王的亲信一律退离要职,从前不受信重的反而得用,武备库就此改朝换代。
骁卫府中,李继荣因为一次醉酒误事遭罚俸降职,他的位置自然就由闵徊顶上了,之后闵徊将其派出明都,李继荣出城乘船南下,一个月之后,尸身漂到了櫆河下游的码头。
如此,若算左飞商的话,李持月手中已有了四位中郎将,自己掌着武备库,兼之文官拥趸,朝野内外,隐隐有让公主府坐大之势。
但即便如此,蛰伏的东宫仍旧不容小觑。
第46章
已是夏尽, 蝉鸣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公主府中又有人来拜见。
仔细说来并不是拜见公主,而是送了一份礼物到公主府来。
门房将东西呈递到了秋祝手上, 秋祝听说送东西来的是个妇人,还拿着公主府的印信, 就留了心眼,让门房先把人留住。
李持月这看着武备库的名录和账册, 脑子里千头万绪, 秋祝进了屋她连头都没有抬。
秋祝说话声都放轻了,“公主,莫娘子送了这东西来,说是谢公主的护佑之情。”
李持月这才从账册里抬起头来,看向秋祝提进来的柳条提篮, 篮子里放着圆滚滚红艳艳的石榴。
新鲜石榴公主府中自然不缺, 但是生得这么饱满漂亮的倒是没见过。
李持月拿过一个在鼻尖嗅了嗅,淡甜的石榴香驱散了沉滞的脑子, 剥开外面的皮,饱满的石榴籽挤挤挨挨的要往外冲似的, 颗颗饱满晶莹, 和上好的玛瑙玉石差不多。
“本宫还未见过这么好的石榴呢,养出来定然不易。”李持月什么好东西都见过, 自然知道这份礼物的心意。
“莫娘子还送了一棵石榴树来公主府呢,公主准备栽在哪儿?”
“这事倒不急,莫娘子人在哪儿?”
“奴婢让人先把她留住了,公主要见, 这就能请过来。”
李持月也想换换脑子,嗅着石榴的果香说道:“请她过来吧。”
莫娘子在秋祝引路下走了进来, 李持月瞧着她的衣饰比起先前好了许多,不知道舍得换好衣裳穿了,还是为了来等公主府的门特意换上的,不过人依旧干练,眼神明亮。
“民女拜见公主。”莫娘子叩首行礼。
李持月示意秋祝扶她起身,又让端了一个绣凳给她坐,玩笑道:“怎么想送了东西就走?也不来跟本宫说说话。”
“民女形容粗鄙,又不懂说话,只恐见笑于尊驾,又怕污了公主的眼睛耳朵。”
“什么污不污的,本宫倒觉得你和这石榴一样。”
见莫娘子投来不解的眼神,李持月继续道:“整个大靖找不出比这更好的石榴了。”
莫娘子惶恐,又要跪下,“公主谬赞了,民女当不得如此夸赞,这石榴……公主比这石榴还要好看,是天人之姿。”
“本宫说出去的话从不收回,你本事倒是很大,这么好的石榴是怎么找的,宫中贡品都未曾见过的。”
“这也是偶然得的,您也知道,民女是做小生意的,少不得东奔西走的,也多受欺负,多亏了公主赐的印信,愿意让民女借公主府的光做生意,真是顺利了不少,人人都愿给民女一个面子,
民女心中感激,一直想着报答公主,不久前去了苏峦别业那边,见到有人种这种石榴,生得滚圆可爱,就买了一篮子,和这一棵树苗送到公主府来了。”
李持月却是不信:“这是好东西,石榴树的主人家这么轻易就肯卖给你了?”
莫娘子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民女只是帮忙给他想了一个法子,把山泉水引到院子里去,他就肯把石榴和一棵小的石榴树卖给我了。”
“你真是有心了,”李持月将一颗石榴籽放进嘴里,清甜多汁。
她又抬手,朝秋祝刚端上来的糕点示意了一下,“莫娘子,你也尝尝这公主府的吃食吧。”
“多谢公主。”莫娘子受宠若惊,拿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
李持月见她眉毛一下舒展开了,知道她喜欢,低声嘱咐秋祝,“莫娘子走的时候,再给她装一些在盒子里带走。”
秋祝点了点头。
之后李持月剥着石榴,与莫娘子闲聊了起来,莫娘子见公主喜欢听她讲做生意的事,还有里面的门道,说话时也多谈论到这个。
李持月听得入了神。
从前听上官峤说民生百态是一种心情,今日听莫娘子从自己商贾的身份说出去,讲那利析秋毫的算计,只言片语里的陷阱,身负金银的低调伪装……又是另一种心情。
二人一问一答,不觉时光流逝。
末了,李持月叹了一口气,“女儿家行商确实危险重重,那你可想过嫁人?若是想的话,本宫可以给你指一个良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是不成问题的。”
寻常人得公主赐婚,必是感恩戴德的,但李持月话说完,未听到谢恩之语,也无其他。
她抬眼看向莫娘子,见她眼中挣扎,也不催,只道:“无妨,本宫也就一问,你说什么都不会生气的。”
“民女……喜欢做生意,关在后宅的日子,民女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这样山南海北地走,民女觉得自己就该这样活着。”
李持月笑了,她心中其实已甚为满意,但尤怕她心不坚定,
“那是你没见到喜欢的男子,若是遇见的,总会想跟他生儿育女的,不如你再看看,俊俏的富庶的……总归公主府给你撑腰,是会善待你的。”
莫娘子抿紧了嘴,仍旧是摇头,“公主,民女自幼是有过一个喜欢的,我们一道长大,他家里也穷,却说过想娶民女……
可是民女被卖了换猪的那一日,他就在篱笆外看着,一个字也没有说,自那以后,民女逃离了家乡,就再也不想什么嫁人的事了。”
说及往事,莫娘子虽释怀了,但眼尾仍旧泛红。
一个女子独自在偌大的明都谋生,艰辛孤独可想而知。
李持月自也能体会莫娘子对心上人的那种失望,说道:“女子将一身系在男子身上,赌他情意人品,往往满盘皆输。”
过了一会儿,她又倾身循循善诱:“若是不喜田舍郎,在马场上你定是能见到不少贵胄子弟呢,风流潇洒,便是那些也不喜欢?本公主可是很有本事的。”
莫娘子原是难过的,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一下,道:“公主,民女不是慕色之人,便是财帛,也可用自己的双手争来,何况公主说的那些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民女这样的,哪里能去争什么。”
她忘了与眼前人的身份是天壤之别,这话说得越发随意起来,等反应过来下意识捂住了嘴,再看公主,根本不在意的样子,又放下心来。
公主歪着头问:“既然不想着嫁人,那你要做什么?”
莫娘子望向窗外,思索了片刻,道:“民女还是想做生意,买入卖出,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感觉……很踏实,民女说不清,就觉得自己还是个挺有本事的人,等到年纪差不多了,再寻个同民女一样,没人要的女孩,把本事教给她……”
见她心志如此坚定,李持月也不再怀疑了,“你如今本钱几何,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做生意?”
“奴婢还未想好。”莫娘子说的是真的,她虽然积攒了一点钱,但开一间铺子都是不够的,如今看中的生意,只怕攒够了银子,时机也过去了。
做生意,是很讲究时机的。
“这样如何,本宫给你本钱做生意,亏了算本宫的,若有盈余就五五分。”
至此,李持月算图穷匕见了。
莫娘子愣在了当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公主说的事……什么意思啊?”
“怎么,是觉得这笔生意不合算?”
“怎么会,公主您……多少人想攀上公主府的门路做生意都做不到呢,而且,民女想做的生意,确实欠缺本钱,所以继续做点小生意。”
李持月饶有兴致:“那你说说,打算做什么生意?”
“民女看过东西两市售卖的东西和价格,西域之物自是当地商人最有门路,寻常货物早有大商把持,贵价之物也有自己货道,唯有这西南之地的药草,苗人难离故土,不善经商,大靖商人又难以进山收得成批的药材,
民女想往西南开辟一条商道,做药材还有香料的生意,进山一趟若是不买够药材出来总是亏的,租船运货也要不少银子,
再往南还可以找一找宝石矿……这是大靖朝本国的商人少涉猎的,机会大些,等足够壮大的时候,民女想去江南碰碰运气……”
李持月听她说着,有些咋舌,这莫娘子的宏图大志也算惊人了。
托上官峤的福,李持月也算知道点西南的情况。
那边的药草生意可不好做,想要好的货源,就要冒险进到那十万大山里去,毒虫猛兽,雾气毒瘴危险重重,还要跟当地的人打交道,语言难通,稍有疏失莫说挣钱,连命都要丢在哪里。
连男子都不敢去做的生意,莫娘子竟然敢,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你是当真的要去吗,那处当真危险,你又不通语言。”
“公主不必紧张,民女对那边也算有点了解,虽说十里不同音,但民女的阿娘就出自那边,话也是会说一点的。”
如此,李持月也放心很多。
“只是……”莫娘子犹豫,“公主不怕民女亏了本钱吗?”
“本宫信你的本事,而且就算真的赔了,于本宫来说也是不痛不痒的,你做这生意要多少本钱啊?”
“公主等民女算一算。”接着莫娘子就念叨起了“租船”“载亮”“来回多少”的词来,李持月将琉璃碗抱在怀里,捡着石榴籽吃,悠闲地等她。
那边算完了,迟疑地说:“公主,先支一千两白银……可好?”
李持月财大气粗得很,“你拿五千两的银票去吧,不够再回信来。”说完也不让莫娘子推辞,就吩咐秋祝取银票去了。
莫娘子只能诺诺应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公主随便就能给出这许多银两,不知道民女要什么时候,才能挣到让公主看得上的利钱。”
“头几年若有盈余,当本钱继续投进去,就跟你方才说的那样,钱才能生钱,比起挣钱,本公主更显看见你作为一个女子,成为不逊男儿的一方豪商,不过你也得答应本宫一件事。”
“公主请吩咐。”
“知情——”
知情出现,“属下在。”
“你从暗卫中挑一个人出来,最好是熟悉西南风土人情的,护送这位莫娘子前往西南。”
“是。”
李持月看回莫娘子,压住她要说的话,“莫娘子,本宫派一个人一路护送你,莫要推辞。”
莫娘子没想到公主那么快就说定了,银子也给了,人也给了,但和一个男子同路,她总归有点不好意思:“公主,多一个男子同路,会否不方便?”
李持月眯眼:“还说对男子已经失望了,谁跟你说本宫要派给男子了?”
不是男子,莫娘子放心了许多。
“行路艰难,这个人来日可以保你的性命,本宫记得给出印信的时候曾提点过你,若将来壮大了,也要小心底下的人,因你是女子,又无家人,就会打什么不该打的主意。”
李持月想到她前世的事,总忍不住多加提点。
见公主说得认真,莫娘子也郑重地点头,又将公主的话来回细思了一遍,愈发像明旨一样记在心里。
很快人就被知情带来了,是一个使弯刀的少年,眉上有白纹,看起来有些苗人血统,名唤五鸠。
莫娘子看向公主,那眼神仿佛在说:“这怎么瞧都是个男子吧?”
李持月轻咳了一声,“看来本宫给你派的果然是个男子,不过没事,本宫做主,你们结拜为姐弟,以后一路照应吧。”
“这……这样也行。”莫娘子觉得公主府里大概所有女子都是娇滴滴的,她不该让公主再为难。
结果莫娘子来送礼一趟,还认了弟弟,两方见过,公主又问:“莫娘子打算何时出城?”
她也是个说走就走的人,“置备好了行李,三日之后就能出发。”
李持月点头:“天色也不早了,你出城那日本宫未必能送,就先祝你一路平安,生意兴隆了。”
公主一说起,莫娘子看向天边,秋色已如画,晚霞绮丽绚烂,似公主云霞似裙摆,天辽地广,在不久的将来,她就要用双脚去丈量这天地了。
她不禁问:“公主,为何是民女?”
这明堂华府是她做梦都不敢踏进的地方,天下熙熙攘攘多少人物,公主为何愿意让她踏进这里呢?
李持月知她的意思,道:“你能送来比司农寺进贡都要好的石榴,这可不是运气而已。”
—
出家的安阳公主修道的宫观来了位难得的稀客。
“我道谁来了呢,原来是持月呀。”羽服星冠的公主迎来上抱住李持月的手臂。
安阳是李持月大哥的女儿,年纪和李持月相仿,向来没大没小,见着人也不知道喊“姑姑”。
李持月推开嘻嘻哈哈的安阳,“先前托付你寻的人,如何了?”
除了季青珣那个不伦不类的,她还没有真正养过什么面首,自然也不知道其中的门路,这些事当然还是安阳公主最在行,李持月就是写了帖子托她去寻。
不过她还是看重自己对上官峤的承诺的,这面首找来了也不用,就放在府上,纯粹是为了膈应季青珣。
如今李牧澜费尽了心思要抓他,此人仍有书信送到公主府,人却不知道哪儿去了,李持月懒得去找,正好寻两个面首,她倒要看看,那狗东西会不会上门,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不过到底是斗气之举,武备库的事一忙起来李持月就忘了,到了今天她才想起来。
安阳恭贺了她一声,“你都当上武备库使啊,怎么这点事还要麻烦我来办呀?”
“弓弩能给我暖床不成,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找的人我不满意,今日可就带着人在这儿赖着不走了。”
“那我丑话也说前头,你赖这儿可以,可别想跟我睡一块儿,我……我晚上修道呢。”
姑侄二人说说笑笑沿着花枝簇拥的楼梯上了一处绣阁。
安阳的宫观毗邻最西市,坐在垂满珠链薄帏的绣阁上,往南看是人流如织的西市,当街都能看到西域、大食的客商载歌载舞,胡姬举着酒壶穿行在人群之中,往北看,令贤坊嘉舍如云,小舟飞鱼曼曼风情,花魁□□们与文人士子陪盏挥毫。
安阳会挑中这处修道,也实在是耐不住寂寞。
绣阁轻纱垂地,几声击掌,现有胡姬乐师奏乐轻舞,李持月算是忙里偷闲,也不催促,不紧不慢地领略安阳旧日是如何享受的。
“西市有一家汤面甚好,持月你想不想吃?”安阳说着指给她看。
李持月枕在窗台上,拂面的风将食物新鲜出炉的香气送了过来,里面好像也有汤面的味道,让她莫名想起了季青珣的那碗阳春面。
让她瞬间心情恶劣了起来。
“不吃了,让我瞧瞧你都挑了什么人吧。”她扭脸向屋内。
“把人带上来吧,持月,我可是把最看得上眼的都留给你了,你要是带走了,就得把府上那扇八开琉璃面宝石山水屏送我。”安阳推了推她。
屏风而已,李持月点头:“好啊,你瞧得上我东西,也得让我瞧上你的。”
说话间两个人就被领了进来,立在了珠帘薄帏之外,一眼看过去就是身形,一个如玉竹修俊,一个似苍松藏劲。
两旁侍女将帘子挽起,二人面容便清晰了起来。
李持月眉毛一抬,扫了过去,一个濯濯春柳的清雅文人模样的,一个冷如弦月的少年剑客,各有风姿,安阳果然没有糊弄她。
她在看他们,他们也在看她。
少年剑客眼前一亮,他竟不知自己要见的是如此的美人,另一人则守礼许多,只一眼就垂目,朝公主掬了一个礼。
“如何?”安阳得意地问。
李持月点头,又问:“你们都是哪里来的?”
少年进屋之后无剑在手,浑身不自在,将手叉在腰上,道:“我是来明都寻人的。”
书生模样的人回答:“小人是江南人氏,阿娘要治病,缺银子。”
李持月听出不寻常来,问那少年:“你要寻的什么人?”
“你啊,她说你说是我要找的人。”少年说着,从怀中一块红布。
一旁的侍女接过,呈给了公主看,李持月就见皱旧的布巾上绣着一首情诗,少年说道:“这是我从一个阵亡士兵身上扒下衣服的时候发现的,她说是你绣的。”
所以他才答应来看看。
士兵的战袍?李持月想不通,秋祝倒是认得这料子,说道:“公主,这怕是宫人为边军将士制军衣时绣进去的。”
宫规森严,那些年轻的女子幽闭深宫,永别亲人,红颜弹指老,死后更凄凉,渴望爱情,想要寻常的生活,就想出了这样的法子寄托情思,没想到真的有人顺着这首情诗找过来了。
少年人的眼睛不知看过多少明山秀水,看人的时候亮晶晶的。
“可惜这不是本宫绣的,”李持月说罢,扭头看向安阳,“你就是这么把人哄来的?”
安阳讪讪笑道:“这人不长得挺俊俏嘛。”
李持月侍女把红布还给少年:“我确实不是你要寻的人,那人怕是在宫里,那处可不能进去,你可以走了。”
“无妨,”少年把红布收回了怀里,“你们缺护卫吗,我还不想离开明都,但没银子吃饭了。”
李持月倒是欣赏着少年的豁达,不过她确实不缺人手,更不用来历不明的人,就对安阳说道:“你找来的人,如何处置是你自己的事了。”说罢就不敢了。
安阳来连连点头,挥手:“给他点银子,打发人下去吧。”
少年还想争取一下,“公主且说要做什么,我没准能帮得上,飞檐走壁,蹿房越脊都不在话下。”
可惜这份热情没得到半点回应,护卫就把他请下去了。
李持月道:“安阳,剩下这一个,要还是你坑蒙拐骗来的,我就把你这绣楼拆了。”
“不是不是,这个绝对不是。”安阳忙说,“秦殊意,你自己说吧。”
秦殊意跪下,道:“公主给小人银子,小人伺候公主,都是心甘情愿的。”
就这一个了,李持月也懒得挑拣,只问:“可知根知底?”
安阳低声:“当然,这秦殊意干干净净,你不放心就再查嘛。”
“行,待会你就随本宫回府吧。”李持月道。
第47章
待秦殊意也走了, 李持月戳了戳安阳的脑门:“说好了两个,你不给我挑拣的机会也就罢了,还只剩一个了, 我那屏风只能拆一半给你。”
安阳捂头不服:“这还不是你的错,只说要面首, 其余一句话没有,照你这个身份定是想要才貌双全的, 男子愿做面首的本来就少, 真当我是神仙啊,你要是喜欢不干净的,我去隔壁令贤坊给你找一堆来。”
李持月这才收了手,眼睛一转,道:“你的那些, 也招来让我开开眼啊, 干嘛——你当我要跟你抢啊?”
李持月只是觉得自己抱着一腔期待来,本以为要跟逛集市一般挑花眼, 谁料这就结束了,难免扫兴, 不如多欣赏几个。
“都是陪伴我许久的人了, 我念旧,你想要也是不给的。”安阳说着扬手让人去带来。
不多时就听见了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李持月朝门口看去, 一时间,各色美男鱼贯而入,争奇斗艳,身形衣着各有风姿, 确实让李持月心底“哇偶——”了一声。
但等他们站定了,李持月再一个个看过去, 味道就差了许多。
这个不够精致,那个气质不够清雅出尘,不过扎堆一块儿出现时确实惊艳,李持月还是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美男子。
安阳凑近她低声说:“都不大满意是不是?知道我为了迁就你,有多难挑了吧。”
李持月纳罕:“你怎知我喜欢什么样的?”
“你忘了,淮安王妃生日那天来寻你的那个啊,我可是一直记得他的长相呢,当真是个万中无一的好模样,我就是照着他找的。”
一说到季青珣,李持月的脸就沉了下来,“他只是一个门客,可不是什么面首。”
“你难不成是看腻了他,才出来找新鲜的?”安阳公主可不信什么门客之说,“不过你要是不喜欢了,不如把他给我。”
“那个确实是门客,不是说给就给的面首,我还得留着他出谋划策呢。”李持月没了看美男的兴致,低头喝茶。
安阳见她心事颇深,将屋中人都驱了出去,撑脸看她,“莫不是你看上了那门客,他却不从你?这种事多简单啊,一剂药下去,把人睡得服服帖帖的,不就好了。”
李持月狐疑看她,“难道你那些面首,都是这么弄到手的?”
“当然不是,我是公主,升斗小民得我垂怜那是求之不得,何须这些手段,”她骄傲地挥了挥自己的拂尘,但很快又委顿下来,
“不过我最近看上了一个明都本地的学子,还是学钧书院的,可惜他说自己已经娶妻了,我都打听过了,他那妻子都没过门就死了,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去戳破他,他还不乐意……”
学钧书院的,未过门的妻子死了?李持月听着怎么有一丝耳熟,“你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安阳道:“陈汲,难不成你也认识?”
陈汲不就是闵知柔的未婚夫婿,差点成了闵徊的妹夫?
不知他才学如何,今年会否下场。
“听说过,七县洪灾的时候,这么个痴情种子,你就莫去招惹了吧。”
“不去招惹陈汲的话,你府上那门客既然不是面首,那我招惹他去,你不会介意吧?”安阳又说回了季青珣,明显神色蠢蠢欲动。
李持月只能胡乱搪塞她:“这可不巧,他不肯当我的门客了,反而要死要活地去考科举,被我赶出去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来日你试试看能不能榜下捉婿吧。”
“当真?”
“当真。”
“可我仔细一想,那天见着这门客,他眼睛可一直都在你身上没挪开过,而且啊,我总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在勾引你,李持月,你真的能忍住没把人往床上带?”
“没有。”
“那不会是他想爬床,你才把人给咔嚓——”安阳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了吧?”
李持月听得头痛,连忙打住:“总之人不在公主府,想找你就去找吧,你要的屏风稍晚些送过来,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切,一点都不坦荡。”安阳兴致缺缺,仰躺在胡床上,也不去送她。
—
李持月出了道观,扶着知情的手登上了舆车,秦殊意就跟着马车旁走,她道:“你到后面的马车上坐吧。”
“是。”比之那少年剑客,秦殊意礼数极好,更未见要做面首的局促。
知情和秋祝守着李持月,舆车之中无人说话,公主正闭目养神。
自公主点了秦殊意,知情就不太开心,虽然他不大说话,但李持月从他的鼻息就知道。
她睁开眼看他,“怎么了?”
“无事,属下打扰到公主了,还是出去吧。”说完,他想要到舆车外守着。
“等等,过来。”
“公主……”
“过来。”
知情跪到了李持月面前,她不满,将人拉起来坐到自己身边,知情哪里敢坐,还有一条腿坚持跪在地上。
“公主——”下一个字就噎住了。
纤柔带香的公主靠了过来,还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间,知情错愕了一下,继而心跳从未有过地急促起来,就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杀人的时候,他的血液都没有这般沸腾……
手抬起又放下,始终不敢贴近公主的背,知情十足地不知所措,在此之外,还有感情炙热而蠢动地鼓噪在胸膛。
一低头,就能嗅到公主的气息,那气息轻而易举地染红了他的耳朵。
李持月发觉知情几乎僵住了,脑袋在他肩上动了动,仰首去看他。
知情不会像解意春信他们那样在跟前说笑讨宠,但他永远守在自己身边,缄默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除了前世受了重伤,宫变那日知情没能陪她踏进皇宫,其余的时候,只要一回头,一喊他的名字,知情就会在。
李持月对他的习惯,就像对空气的习以为常一样,让她时刻感觉到安全,踏实。
但知情不是真的空气,李持月知他有喜怒哀乐,也需要人关心。
可平日里他把一切情绪都隐藏得极好,李持月想和他说点什么,又觉得太突兀,找不到机会,他像今日这样难得显出点好恶,实在不容易。
李持月喃喃问道:“我总是抱他们,和他们亲近,却没有抱过你,关心你,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公平?”
“不会的,公主……”知情压抑住心跳,低低地唤她,
“属下是个粗人,做的也是分内之事,只要公主安全无虞,属下就再安好不过了。”
“可我当你是家人。”
一句话让勉强镇定下来的知情心神又止不住震动。
公主当他是家人?
他一个护卫罢了,何德何能。
她的话没停,“你、解意、秋祝还有春信,我们虽然是主仆,但也相依为命,再多的人来去,我都是舍不下你们的,你可知道?”
“属下知道,公主,知情只要活着,一直都会在的。”
“那往后若有不开心的,可以同我说吗?”
“知情是公主的家人,有这一句话,就不会再有不开心了。”他抬起手臂,终于将公主慢慢拥紧,让她安靠在怀,再不想去计较什么。
知情守着公主,公主就不会害怕了。
这是多好的事啊。
舆车在热闹的街市中穿行,朝着公主府而回。
隔着一条街就是横穿过整个明都的崇天河,河上千帆漂过。
季青珣此刻正坐在崇天河的画舫之中,对面坐着一位髭须刚短,天庭饱满的男子,正是京畿道去年乡试的监考官。
季青珣见他,并不是想作弊或如何,只是要提前了解考场的格局,还有旁的一些杂事罢了。
如今李牧澜找不到他,又知道阿萝主持科举,心中不忿想借科举做文章的心思根本不必去猜。
但乡试季青珣定要出现不可,东宫等得只怕就是这个机会,有极大可能在其中动手脚,他不能毫无准备。
秋闱到春闱,他想蟾宫折桂,再求得赐婚,可说是困难重重。
不过再难,季青珣都不会让阿萝从自己掌中溜走。
炉上热茶滚过几轮,画舫从清水坊飘到了令贤坊,二人才算是说完了话。
尹成戴着斗笠坐在船头,长剑就压在脚下,眼睛看着水面,有任何船只擦过,动静在他注意之中。
船舱话毕,在某处百姓浆洗衣物的青石小渡口,官员带着抱了宝匣的侍从下了画舫。
船又继续往前漂,一船又过,尹成手里多了一张封信,这才捞起自己的剑,走进了船舱之中。
“主子,韦琅从的消息。”
季青珣打开信封快速扫了一眼,“他果然防着呢。”
没杀韦玉宁这一步算是走对了,韦琅从担心季青珣瞒着他自己女儿的行踪,只说若是韦玉宁死了,自己也没有活头,定会毁了那张诏书。
季青珣不知道他舍不舍得毁掉诏书,不过他知道除了自己,韦琅从没法把宝押在别人身上。
这是一桩只能跟季青珣做定的交易。
不过韦琅从也太吝啬了些,他都让韦玉宁和宫里的太妃认亲了,竟还不肯透露半点圣旨的事。
到如今,季青珣只知道当年先帝宫变之时,确实写下了禅位诏书,但很快援兵也少进来了,韦皇后将诏书藏在了贴身宫女的发髻之中,欲待宫变平息之后再取出来,只是没想到韦氏败了。
那身带诏书的宫女则趁乱逃了出去,然而韦家主宅也被围住了,韦氏正房率先被杀,宫女只能跑去了偏房,正好寻上的就是韦琅从。
彼时的季青珣在公主府中等着消息,李牧澜和公主平定了宫变,他的人则盯着韦家那边,住宅没有异常,至于偏房则闻风跑了一些。
季青珣的人从韦家撤出来的时候,他留了个心眼,也去偏房查了,从一口井中找出了皇后贴身宫女的尸身。
那口井正是韦琅从一家的,他们则是逃走的偏房之一。
季青珣从进了公主府,就再没和韦家有过往来,他羽翼未丰,也难以查找韦琅从一家逃起了哪里,反而是韦玉宁,一封信从关陵送了来,让季青珣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这其中只怕也有韦琅从的授意。
彼时他未成气候,但为防别人捷足先登,便去信给韦琅从,告知了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手中有传位诏书之事,韦琅从亦知他身份,两方联手可说是水到渠成。
若不是为了找出那东西,季青珣不会与韦琅从周旋这么多年,还费心保住韦玉宁的性命。
不过现在,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季青珣放下信,问道:“那侍女说的地方,可都一一搜查过了?”
安桃是韦玉宁的贴身侍女,韦家出逃之时带出来的下人没有几个,她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他们一路经过了什么地方,在何处停留,一应细节,安桃都是知道的,她把这些都告诉了许怀言。
尹成摇了摇头,“没有查到,一个侍女,就算一路跟下来,这些重要的东西,主子要藏起来,又怎么会让人注意到呢。”
“是吗……”
季青珣闭眼,水带着船轻轻晃动。
他将许怀言的消息前后仔细回忆了一阵,还有这些年盯着韦家的点点滴滴,韦琅从十分谨慎,韦家落脚关陵,住的是寻常院子,没有暗道,这些年暗地里都摸索过了,都没有痕迹。
这东西该在不远又不近的地方,韦琅从很放心,从来不会去看,说起来,韦琅从的夫人冯氏半路就病亡了,连葬在哪儿都不知道……
似乎在经过谓宁一带时得急病死的,那侍女却不知道到底葬在了哪里。
“你去,让人把冯氏的坟找出来。”
“是。”尹成出去传令去了。
画舫靠岸,季青珣下了船,就见到了街市中一个不算眼熟的身影。
那不是在阿萝口中反复念及的起居郎吗?
此时上官峤正在一家书肆前,翻看一卷碑文拓印,季青珣走上前去:“上官先生,久仰。”
上官峤从书卷中抬起头,一下就认出了眼前环佩青衣的青年。
“季郎君。”上官峤还记得他的名字,毕竟一说起公主的面首,他能想到的也唯有此人。
是曾与她同床共枕的人,也是公主如今想杀的人,虽她与自己开诚布公说过,上官峤见到此人,难免念头纷繁,滋味难言。
寒暄之后谁也没有紧着说话,气氛出奇地怪异起来。
还是季青珣先开了口:“冒昧打扰上官先生了,在下是公主府门客,有一惑,诚请先生指教。”
“请讲。”
“不知公主那日的文章是有何问题?在下问她,她总不肯说,自己又悄悄写了起来,再不要在下帮忙了。”
季青珣话中掩不住的亲近让上官峤沉下了眼眉,若不是知道公主对眼前人是什么态度,他或许会有反应。
但这季青珣显然不知道自己被公主记恨上了。
上官峤放下了的拓印:“那文章是你帮着润色的?”也就是说另一篇也出自他之手。
青年温文有礼道:“先生莫怪,确是在下帮的公主,她极为看重那篇文章,在下陪着写到了夜半三更,在下实在不忍,才帮忙一二,但其中所思所感,皆出自公主自己。”
“季郎君才华横溢,某心中佩服,公主已经跟我认错,自愧不该请人代笔,便是一笔一画都该亲力亲为,她在老师面前才能持身清正。”
上官峤看向他,眼神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退避。
那日宫门匆匆一见,他本以为眼前人是一个骁健的武将,现在穿上士子斓衫,又似一位翩翩郎君,更未想到其人文采过人,不下状元。
怪不得让公主欲摆脱其而不能。
季青珣一字一句:“公主有错,在下也有错。”事情他们是一块儿做的,错也是一起犯的。
说完这句,二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季青珣思量着眼前人和阿萝干系到底如何,上官峤在想此人威胁公主到哪一步了。
尹成又在这时出现了,附耳在季青珣耳边说了一句话。
上官峤就见青年上一瞬还和风丽日的一张脸,下一瞬就山雨欲来,乌云罩面。
“她如今还在那?”季青珣绷紧了脸。
尹成道:“已经回去了,人也带了一个回去。”
带回去了,她敢带人回去!
季青珣无意再与上官峤试探,说道:“上官先生,在下正好有急事,要回公主府一趟,就先告辞了。”
上官峤见他面色十分不善,显然对什么人生气,又听见公主府几个字,疑心他要对公主不利,便道:“正巧我也要去见公主,不如一道?”
季青珣未立刻点头,上官峤先前分明在看碑文,并无别事的样子,偏在他提及公主府的时候也说要去,必是临时起意。
此人究竟是何心思?
“那上官先生,请。”他或许需要再看看清楚,此人和阿萝的干系。
—
回到公主府,秦殊意不得安排,只能一路跟在公主身后,也没有人说什么。
他知道这位公主权倾朝野,自己一个升斗小民,更不敢有一丝行差踏错,只能低头跟从而已。
春信不时和解意挤眉弄眼,两个人来回交换着眼神,评价公主这面首长得如何,解意一脸愤愤,倒是知情不见有什么情绪涌动。
李持月回到主院,还未到晚饭的时辰,就想去卧房休息一下,秦殊意没人交代,也一路跟着进去了。
秋祝和春信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要做什么,毕竟这府里也没有安置面首的经验。
现在公主是不是要……验验货?
秦殊意走进这富贵温柔之地,那绝色难求的公主走在前面,一想到要伺候这样的主子,他几乎屏住呼吸,不知道要下一步要怎么走。
李持月走进内室将外裙解了,等了一会儿不见侍女上前帮她更衣,反而就一个秦殊意跟着,眼神踟躇的样子。
“你跟进来是要干什么?”李持月问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殊意和其余人怕是都误会了。
他们不会以为自己青天白日的就要宣淫吧?
秦殊意没想到自己跟进来是错的,跪下道:“小人愚钝,若是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罢了,有些话李持月还是要跟他说清楚,她走到另一边的美人榻上坐下,道:“无须紧张,本宫找你来确实是当面首,除此之外一概不必做,本宫给你银子,就这么简单。”
“多谢公主,小人本是平民,虽得安阳公主略加训导,总还是有许多不懂,在此先行给公主赔礼。”
“嗯,无妨。”
李持月也不需要他懂什么,不过就是当一根柱子杵着罢了。
结果秦殊意说完还没有起身退出去,反而是凑近前来半跪着,手搭在李持月的膝上,就不知道要如何了。
秦殊意只当自己进来了就是要伺候公主的,其他的倒没有听得很明白,思索着,素白的手绷起青色的筋,带着点力道往上挪。
李持月一怔,她这是还没解释清楚吗?
正想推开人,却听见了外头的动静。
“季郎君,你不能进去,公主谁也不见。”
“闪开!”
是季青珣的声音,低沉又压着火气,看来知道她做的“好事”了。
来得还真是快,这府里果然还是不干净啊。
李持月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秦殊意听到笑声,抬头见公主并未开心,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对,正要告罪,撤回的手就被公主牵住,柔软雪白的一只手,不过他的一半大。
李持月现在不但不想打发秦殊意了,反而将他拉上了榻去。
上下并未倒转,公主仍旧居高临下,动作利索地把他的衣带扯开了。
秦殊意红霞蔓延到了脖颈,看着姝丽的公主轻埋螓首,他的口舌干燥了起来,手也情不自禁地,试探着轻环公主的腰肢。
“公主,好像有人要进来。”他其实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李持月指尖划过他雅致的轮廓,“别怕,谁敢进这屋子都得死,你只管讨本宫开心就好。”
秦殊意清明了一刻的心神又复沉迷,“公主,小人……伺候公主。”
第48章
季青珣回到公主府中, 步履不见匆忙凌乱,眼前移步换景的速度却比从前快了许多,后面跟着的人几乎要小跑。
上官峤察觉到季青珣有些异样, 索性跟着他,任由他在前面开道。
季青珣只盯着一个他要去的地方, 其余的一概不去管。
阿萝前脚刚离开安阳公主的道观,消息后脚就传到了他的耳朵了。
她竟然敢做这种事, 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 季青珣不知道,但这件事若是不能好好处置,不将公主彻底锁起来,他只怕再难安心了。
“公主领了一个面首回府。”这话反复在舌尖回味,像锐利的琴弦在心尖来回拉扯, 他周身的气息愈发压抑。
现在见不到阿萝是不行, 她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季青珣熟门熟路,就好像是自己家一般, 然而先前撤去的人太多,他已不能像从前一样畅行无阻了。
“季郎君, 公主无令, 你不得擅闯……”
一个转角又一个转角,每个拦着他的人都在说这句话, 季青珣没理什么狗屁的命令,把挡路的全都掀翻。
所有人都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上官峤也不例外,他在思索,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季青珣的情绪变化这么大。
最后拦住季青珣去路的, 是守在主院外的知情,“公主无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季青珣不想再浪费时间:“尹成。”
主子有令,尹成唯有拔剑而已,二人很快就打在了一起,季青珣迈入了主院之中,上官峤目睹这一场闹剧,心中疑惑渐深。
一见有人进来,秋祝立刻站起了身,见竟是季青珣突然出现,且通身气息危险至极,眼中杀气更是毫不收敛,心道大事不妙。
她赶忙起身去拦住人,“季郎君,你不能进去,公主谁也不见!”
“闪开!”
秋祝只听到这一句,继而手臂一紧,瞬间就被甩了出去,其余的人也是一样的下场。
再回头看去,季青珣已经推门走了进去,紧接着门又被关上了。
公主的卧房,熟悉的陈设,熟悉的熏香。
“嗯——”
屋中熟悉的低吟声几乎立时就将季青珣浑身的血液催动了,表面却静得寒夜一般。
他反手将门关上,上了栓。
一刻未停地朝内室走去,呼吸也在此时屏住,鹰隼般的眼睛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还未完全走到,视线就穿过屏风珠帘,捕捉到了美人榻那一角的人影。
几步之后,榻上的场面就尽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翠色的瞳孔紧缩了一瞬,面色因心脏的痉挛而变得苍白,粗重的呼吸竭力疏导着胸中翻涌的怒火,季青珣脑中似被浪头冲打了一层又一层。
阿萝就卧在那面首怀中,衣襟半散到了肩头,绣屏斜倚,一副慵懒沉迷之态。
那面首环抱着她,显然已经动情,二人相拥之姿刺眼得——
季青珣听得清脖颈骨骼的脆响,身体的本能取代了理智行动,他抽出来随身的软剑,一步步走向他们。
俯视的眼神阴狠噬血,他要把这个男人切成肉碎!
季青珣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他大步走上前去,地毯跟棉花一样,让他身形有些止不住地晃动。
秦殊意原本沉湎在温柔乡之中,就听见开门的一声轻响,转头,一个青年就站在屋中了。
更重要的是,青年抽出了一把剑,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意,显然是朝他们而来的,求生的本能让秦殊意一下意识到了危险,松开了怀中的公主。
李持月见季青珣这么快就闯了进来,脸上泛起怒容,“大胆——”
当他持剑一步步走近时,李持月的眼睛逐渐瞪大。
季青珣那阴森瘆人的眼神,有一瞬间,李持月怀疑他要将自己一块儿杀了,她后颈麻了一片。
“你怎么敢——”
不等她话说完,季青珣长臂准确无误钳住她的手腕,将她从那面首怀中扯了出来。
这一记力道极大,李持月撞在他身上,一阵阵疼。
一臂被扯高,季青珣一低身,将她扛上了肩头。
秦殊意怀中空了,半点也没有迟疑,滚落到美人榻的另一边,连滚带爬地就要出去。
季青珣眼眸一暗,剑锋没有半点偏转地朝秦殊意的心口刺去。
李持月被扛在肩上,见他发疯要杀人,抬肘击在他太阳穴上,这一招是她和知情学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季青珣果然踉跄了一下,剑锋偏移,加之秦殊躲避了一下,这一剑劈空了,但还是划伤了秦殊意的手臂。
见这招有用,李持月毫不留情又要再击打过去,季青珣偏脸让她打空,松手让人掉在了地毯上。
秦殊意受伤了不敢呼痛,趁着这个空当往门口冲。
季青珣抵住眼前一阵阵发晕,幽绿的眼睛带着不解和愤怒,又为她毫不留情的举动泛起酸楚。
“为什么?”季青珣有太多的不解,瞳孔周边变作赤红色。
李持月毫无愧色,只掩住衣襟冷道:“季青珣,你好大的胆子,真把自己当玩意儿了?”
他咬紧了牙关不说话,只有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不平静,好似要撕开眼前人这副皮囊,看看底下那颗心,里面到底有没有装了他。
李持月站了起来,一巴掌抽在了季青珣的脸上,尤不解气,又一脚踹了上去,然而这点力气于他不过蚍蜉撼树。
季青珣一动不动,他半跪在地上,固执地问:“你为何要招他进府?”
“这问得倒好笑,面首是用来做什么?当然是快活。”
是季青珣最不想听到答案,他紧握剑柄的手立刻迸出了青筋,心也跟被李持月活生生按在荆棘上,疼得血肉模糊。
痛极了,他反倒是笑:“你要和别人快活?李牵萝,我警告过你的话,你是一句都记不住吗?”
李持月不甘示弱:“你的身份,你也从未放在心上吗?”
门在此时又开了,但屋中两人一个在发疯了边缘,一个一心要对方吃足教训,谁都没有注意门口的情形。
上官峤一开门,就见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从屋中跑了出来,手臂被血浸透,刚刚进去的分明只有季青珣一个人。
他迅速就想明白了,季青珣赶回来是做什么。
再看一眼屋内,季青珣已经跪在地上了,公主衣衫松乱,低头看着他,没有人往门口看。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上官峤想进去的脚步一顿,还是站在了门外。
公主不是说,府上的面首已经没有了吗?这个……显然是季青珣进屋之前就在的,二人在做什么?
她是在骗自己的吗?
牵扯到情爱之事,谁也不可能聪明得起来。
上官峤想问,却明白若是进入了,局面只怕更乱。
他可以忍耐下来,等公主想要给他解释的时候。
而秋祝几人看到了秦殊意带着血跑出来,连忙跑了进去。
见到公主没事,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院外的尹成和知情也进去了。
季青珣站了起来,俯视李持月的眼神有如千钧:“我的身份我倒记得清楚,公主不是对我寄予了厚望吗?昨日让我努力求旨娶你,今日就能叫我认清自己的身份,公主且说说清楚,我到底是什么?”
李持月也不怵他,甚至笑了起来,“多亏你说,本宫才记起来,季青珣,你对得起本宫这份厚望吗?”
两人话里都藏着机锋,谁也不敢上来劝。
阿萝的反应是出乎季青珣意料的,他正慢慢从怒火中冷静下来,试图看清眼前的状况。
他对不起阿萝的厚望,这话又是指什么呢?
李持月没有耐心等他反应,道:“知情留下,其他人都给本宫出去。”
只有一个人不动,等着主子发话。
“尹成,出去。”季青珣开口。
人出去,门甫一关上,李持月就道:“知情——把他给本宫拿住!”
知情提着剑鞘压在季青珣身上,他没有反抗,对着公主又跪了下去。
李持月也蹲了下来,她不假于人,挥手用力抽在了季青珣的脸上,清脆的一声在屋中响起。
季青珣玉白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了清晰鲜红的掌印,不能相信是阿萝做出来的事。
李持月的手一阵阵发麻。
这一掌像打开了一扇门,压抑许久的恨意比洪水滔天,她想要报复季青珣已经想得太久了。
藏着莫大的恨意再不遮掩,连续不断的巴掌声又响起,季青珣任她打在脸上,手握成拳。
知情担心地看着她的手,到底没有开口劝。
很快李持月的手就痛麻得再也举不起来了,季青珣的脸也火辣辣一片,但这点疼连让他皱一下眉头都做不到。
可这么好的机会,李持月怎么会放过,打不了她就踹,不要这公主的体面端庄,她一脚一脚踹在季青珣身上。
人越动手就越不清醒,她心里在尖叫着,不够!还不够!她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季青珣?
她和孩子的命,他们的命,这点怎么够!
被打的季青珣从未能想象过,有一天他倒在地上,践踏着他的人会是阿萝。
身体的痛轻易就能忽略,可是心中空茫茫的,找不着一个支点,阿萝的恨意能汹涌至此,好像他是她的仇人。
可这么多年,他们两情不渝,有什么深仇大怨,让她把两个人感情都抛之脑后了?
是他真的过分了吗?
一滴眼泪滴落在脸上,不知从何处而来,他眨了眨眼睛,滑落时像季青珣在哭。
他怔怔看着李持月,好似又置身在那纠缠他已久的幻觉之中,落在脸上的不再是眼泪,而是漫天的大雪。
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做了什么错事,求着她醒过来,打他也好,杀他也好,只要阿萝还活着,什么都好。
现在,算是愿望成真了吗?
季青珣发着愣,只等着她打累了,打够了,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李持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累得跪坐下来。
她还要揪着他的衣领:“真好啊,季青珣,都有自己的手下了,这公主府也是你的对吧,还是本宫走错了路,这是你的屋子?”
刚刚那滴眼泪似乎是季青珣的错觉,她的眼睛没有泪痕。
季青珣说话了,声音低得几乎要凿在李持月心上:“我不敬公主,有罪,但请公主明示,今日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面对质问,李持月笑了起来,揪着他的衣领笑得轻颤。
“季青珣,你当自己是什么玩意来质问本宫,一个白身,擅闯公主府,持剑入本宫卧房,哪一个罪过都够你去死,你是在装傻不成?”
二人眼睛对着眼睛,谁都憋着一股劲儿,不肯退让。
李持月没发觉,季青珣慢慢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脸。
她瞳孔震动了一下,要扒下他的手,知情剑鞘也敲在了他手臂上,剧烈的痛意也没有让季青珣松开半分。
他就这么强硬地拢着她的脸,手指却轻轻摩挲着她的鬓发,额头抵着额头。
季青珣的喉咙如同被火烤干了,声音沙哑难听:“你就是要杀了我,也得给我解释清楚,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倔强、执拗又痛苦,像一头走在绝路上的野兽。
相比起来,李持月听了倒是镇定多了,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唱歌,“你要知道,就先把手松开啊。”
手慢慢地从她脸上滑落。
李持月站了起来,季青珣的眼睛就追随着她。
“真相就是,本宫看上了他,你又不在府上,这事儿就这么发生了。”她一摊手,带着无可奈何。
李持月一说完,果不其然见到他的脸扭曲狰狞起来,她想乐,然而,也只是一下,季青珣眼中凶戾褪去,他也笑了。
他问:“你在高兴吗?”
似冬夜未关紧的窗户吹进的一丝寒风,阴恻恻钻进人心里。
李持月的笑凝在脸上。
季青珣何其聪明,就是李持月的这一点快乐,让他发觉这个说辞站不住脚。
李持月眼珠看着他,却莫名左右动了一下。
“阿萝,你在骗人,我进来的时候你的反应,分明就是知道我一定会来,你不是看上他了,你是要让我看到。”
季青珣要起身,又被知情捆缚着,他不去反抗身后的人,只尽力探身靠近李持月,一字一句跟她说话。
不怪他会识破,季青珣不信阿萝会不爱他,他会避开“阿萝变心了”这个答案,拼命寻找到她的一点破绽。
然后他就找到了。
李持月看向知情,他一拳打在季青珣脸上,让他的脸歪到了一边去。
这一拳比自己的干脆许多,果然她的拳脚还不够硬,在公主的眼神示意下,知情又砸了几拳,李持月暗呼痛快。
季青珣一口血吐了出来,一只眼睛被打得睁不开,谁知他心情反而好了很多,甚至笑道:“果然你是生我的气,才找了这么个人来气我,阿萝,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我。”
不过他刚刚看到的场面,还是像一根针一样扎在心上,那个人必须要死。
李持月怔了一下,随即失笑,“不管怎么样,季青珣,这罪你是逃不过了。”
既然糊弄不了他,那就继续下一步棋。
“你也知道,本宫不舍得杀你,现在只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是谁的走狗?”
季青珣难得迷茫了一下。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事情越来越要触及真相了,强烈求知欲让他问了下去:“你觉得我是细作?阿萝,你不信我?”
“季青珣,我信你啊,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信你吗?”
这次换李持月捧着他的脸,把人扶正了,“那你解释一下,良太妃把本宫要杀的人带走了,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出所料,季青珣沉默了。
请良太妃救韦玉宁这件事,他知道阿萝一定会怀疑,她甚至气得砸了惊鸿坊的宅院,这些季青珣都看在眼里,也正因他给不出解释,才有意避开见她。
阿萝一直怀疑他与韦玉宁的关系。
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她才故意设局让自己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块儿吗?
李持月拇指按上他渗血的唇角,“你这嘴不是很伶俐吗,给本宫说说吧。”
“我只是不想见你杀人……”这是他说过最蠢的话。
果然引起了她的笑声。
“本宫想来想去,为什么你能请得动良太妃,为什么她一定要救你那表妹,这些事之下藏着什么你知道,而我不能知道的事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都是季青珣愈发无法回答。
他向来巧言善辩,今日却不知为何,解释得分外苍白:“阿萝,你信我,我从未投身别府。”
你当然没有,你打着自己当皇帝的算盘呢。
李持月占据了这个上风,话愈发从容:“好啊,那你说说看,天一阁是怎么回事,良太妃是怎么回事,我刚带人回府,你立刻就出现又是怎么回事?这公主府主事的人到底是谁,你对我有几分尊重,
那尹成、许怀言、郑嬷嬷……这府里多少你的人,季青珣,你可一一都解释得清吗?”
季青珣的眼睛随着问话逐渐睁大。
原来他今日最大的挫败在这里。
阿萝早就将这么多事看在眼里了,他竟如此后知后觉。
李持月见他哑口无言,有些失望,“说啊,十一郎,你觉得我不相信你,那你解释啊?”
季青珣只问:“若我说了,你会信吗?阿萝,先前令狐楚之事你信我,这一次,又问什么不肯再信,就因为一个冯玉宁,可我与她根本没有半点干系。”
“是不是令狐楚在挑拨,和你做的事有关系吗?”
李持月又恢复了温柔,将他散下的头发捋到耳后,这么伤痕累累的一张脸,仍旧出奇地好看,眼睛不凶的时候,水色如翡翠一样剔透。
也意外地引起了她的施暴欲,手下滑到他脖颈处收紧,喉结硌在掌心。
可惜她的力气不够,掐不死人,便又松了手。
季青珣轻喘着气,还要偏头轻蹭她的手,丝毫不在乎李持月方才想杀他的举动,好像自己真的是她忠心耿耿的一条狗。
季青珣改换了一副诚恳乖顺的模样,“阿萝,我或许瞒了你一些事情,但绝不是谁的人,那日令狐楚口出挑拨之言,你分明信我,今日又为何如此,难道当日是演给我看的?”
很好,还会反咬一口了,李持月掐住他的下巴,“这就是你所有的解释了?”
“你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来帮你,良太妃为什么要救冯玉宁,她的心病是什么我知道,能让她不顾跟我情谊救人,你那表妹不姓冯,她姓韦,我说得对吧?”
她知道了。
季青珣指尖动了动,静待着她的下一句,脑子也飞快地转动起来。
她冷嘲:“真是厉害啊,你有一个韦家的表妹,我竟然从不知道,和反贼沾亲带故就算了,你还明目张胆从我手底下救人,我是信你,可谁让你自露了马脚呢。”
韦家是反贼,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确实可疑。
“阿萝仅凭一个猜测,就肯定她姓韦?”
“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天一阁的?”
他又无话了,阿萝能知道这么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起初季青珣以为自己回公主府是捉奸的,阿萝的巴掌和拳脚让他清醒了一点,紧接着又是良太妃,韦家一堆事抛出来,他难得有了应接不暇之感,才步步出错,此时,再难解释。
解释不清,他只能证明自己的忠心了。
李持月懒得再给他掰扯,“解释不清,不如说说看,你是晋王的人,还是楚王的人,反正总不会是太子的吧?究竟是谁能这般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呢?”她故意拉长了声音。
李持月并未说破季青珣本身有谋反之心,不然只能得到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把他的异样编排成了其他人派到府上的细作,才好图谋别事。
听见她把自己当成了晋王、楚王派来的细作,季青珣倒轻松了不少。
解释前事很难,但解释自己和那些王爷无干,就简单多了。
“我是有自己的人,这么多年要办的事那么多那么杂,有一些追随的人是难免的,既然你知道他们,应是也能查出来,这些人从未和所谓的晋王、楚王有半点来往。
阿萝,我除了救那冯玉宁,从没有要伤害过你,也绝不会伤你,我们一起走过了多年来,公主府在大靖声势日大,我哪一件事没有尽心尽力?
若真是别府派来的,图谋又是什么呢?这些年机会不知凡几,我又何曾做过损害公主府之事?”
李持月可不吃他这一套:“我连你在公主府中埋了多少人都不知道,你说着撤干净了,还是对你主子的行踪了如指掌,这府里也来去自如,
季青珣,我连谁能信谁不能信都不知道,能查出什么?你教教我?”
第49章
今天对季青珣来说几乎是一个死局。
知道阿萝带人回府, 他就一定要回来,可是一回来,监视她的事就会暴露。
季青珣问她:“你为什么笃定我一定会回来?”
李持月根本不跳他的坑:“你要是不回来, 我还能享受一下呢,左右是不亏的。”
季青珣一噎, 咬紧了后槽牙,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这话早晚要让她咽回去。
“你知道我在乎你, 我宁愿你生气都要回来,要杀了那废物,阿萝,为什么这份情摆在这儿,你不在意, 反倒去捕风捉影呢?”
“啪——”李持月有了力气, 又是清脆的一巴掌。
他说起了二人多年的感情来,李持月显得比他更加愤怒的样子,
“从前我是信你,我一个公主对你情有独钟, 不说你身份如何, 就是世家贵胄子弟也该感恩戴德,一心一意, 可现在你是怎么回报本公主的垂爱呢?
愿意为了别的女人铤而走险来骗我,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清楚的解释,季青珣,你说的爱我我为什么要信, 就算有,这份情多一个女人分享, 脏得很,我也不要了。”
通篇就说了一句话:季青珣贱人一个,属实给脸不要脸。
可季青珣始终强调一句话:“没有别人,我只爱你!”
“是吗?那你的情意还真是好啊,有这一份情,做多少背弃我的事,让我伤心的事,我就都要忍着,因为你爱我,我就得闭目闭口诸事不问,心里跟念‘阿弥陀佛’一样念,他爱我,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也要信他,不能起疑心教他伤心,
季青珣,这就是你的道理吗!”
振聋发聩的一席话,季青珣哑口无言,唇瓣也褪了血色,只剩脸上掌印红痕狼狈可笑。
他恍然发觉,自己确实负她良多。
难道这么一直走下去,阿萝对他失望至极,两个人难道真的会走到那个噩梦一样的结局吗?
“阿萝,我错了,”他沙哑地说道,“我就是你的人,这条命也是你,你要我怎么做才能证明,我确实未投别府,更没喜欢过别人?”
至此,李持月终于看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这不是你该想的事吗?”李持月指尖,“我到底看重这份情,杀了你总是舍不得的,可是一想到那女人又膈应……”
“你想让我亲手杀了她,才能证明吗?”
李持月沉吟了一会儿,既然前世韦玉宁当着她的面杀了解意他们,不如这辈子就亲眼看着心上人杀她全家吧。
“这样,你在韦玉宁面前,亲手把她的家人都杀了,把头颅送给她,之后再杀了她,我就信你对我是真心的。”
顿了一下,她又说:“不然,你我情断,本宫丢你出去喂狗。”
说及“情断”二字,李持月的声音冷漠至极,没有一丝动摇。
季青珣为她这句话心颤不已,他说不出一句缓和,或辩解的话,担心多一分的犹豫,会让阿萝真的以为他在为难。
“只是杀了那些人你就能解气的话,我当然愿意。”季青珣几乎是祈求着得到了这个解决方法。
李持月好像真的满意了,让知情松开了手,抬手抱着他,说道:“这次怪你,别的事我就算知道也愿意装糊涂,可你偏心别的女人,我怎么也忍不了……”
她演得像极了,好似真的因为情人一个可疑的移情之举,才发了今天这顿疯。
季青珣喉结滚动一下,抬手环住她,静静平复着气息,屋中静谧得好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李持月脸搁在季青珣肩上,正好面对着知情,这么一场大戏叫他看了下来,她想到就觉得尴尬,便轻轻挥了挥手,示意知情先出去。
知情微一点头,默默出去了。
屋外候着一圈的人。
知情一出来,秋祝第一个走上来问:“公主没事吧?”
知情道:“无事了。”
秋祝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二人还未出来,究竟在干什么呢?
上官峤也在想,他们单独待在屋中,是为什么呢?
方才一片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位公主的老师也来了,知情身为公主的贴身护卫,对他们的关系算能琢磨出一些来,此刻后知后觉他在此,不免又往屋中看了一眼。
秋祝也不知道如何安排上官峤,只能请他到隔壁明堂暂坐,却被上官峤否了,他坐在了亭中石凳上,跟一群人一样等着。
屋中的李持月根本不知道上官峤在。
季青珣说道:“可是阿萝……”
李持月松开了手退开距离,等季青珣说话。
“现在离乡试不远了,我若亲自去抓人,来回只怕赶不及。”
他果然要说这个。
“怎么能让你耽误了乡试,我可还等着你娶我呢,”李持月抚平了他的衣襟,“你不是有手下吗,让他去把人带回明都,要是办砸了,我就摘了他的脑袋。”
担心她再闹,季青珣道:“就依你说的办吧。”
为了防备太子,他原本是要留尹成在明都的,可现在最要紧的是眼前。
“好了,你出去把伤处置好就回去吧。”李持月达到目的,松开了手干脆送客。
季青珣却把转身的人手一扯,又圈回了自己的怀里,“你还要再吵是不是——”李持月警告他,使劲儿挣扎。
季青珣好像手臂没被知情敲过一样,一手轻松锁住了她的腰,不让她动,另一只手扣在后颈,李持月不得不完全贴近他,再怎么用力也推不开。
季青珣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要我做什么,怎么证明都可以,但今天这样的事再发生,李牵萝,你也别想什么登基称帝的事了,我就把你带离明都,谁也别想找到,这辈子你除了我,再也见不到一个活人。”
话里的火气别提多燥。
李持月听完,冷笑道:“有空玩这些深情的把戏,不如趁早把事办了,唔——”
季青珣的吻永远让她招架不住,此刻更是如此,不管有没有人在这儿,他都要亲近一下眼前人,才能散散火气。
腰几乎被他勒断了,唇磨咬得生疼,李持月想说话,反被他勾走了舌尖……放肆又凶猛。
最后即便唇躲开了,只要还有一寸肌肤在他眼前出现,就要接纳他的靠近,被映上热烫过分的吮吻,李持月被亲得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小疙瘩。
拳头砸在季青珣身上毫不生效,李持月索性用牙咬,在他脸上咬出了累累带血的齿印。
被又打又咬的他才不在乎。
从见到秦殊意开始,憋了许久的火气现在全发泄了出来,不沾一沾阿萝的味道,季青珣这股气光是杀一个人可不够散去。
李持月没力气招呼他了,索性垂下了手。
季青珣一沉手臂,人离了地,被安置在了方才那张美人榻上,像是要把这上面先前所有痕迹都抹干净,手也消失在云裳之中……
“你……”
最后,李持月想说话,但是唇在发抖,骨头缝也抖,索性不说。
季青珣净了手,又低头吻她,“阿萝,你要什么都会成真,但记住我刚才的话……”
她又抽了他一巴掌,手上沾到了血。
季青珣也不在意,只是眼神认真到了警告的地步,话不掺半点玩笑,说完这句,他把李持月拉起来,可公主的腿脚无力,只能靠在他身上。
睡在床上之后,季青珣就提着那张美人榻出去了。
所有人都在外头等着,不知道主子为什么还要说这么久的话。
门动了一下,随即被打开,只有季青珣一人出现在门口,脸上五彩斑斓的,又糊着血,一只眼睛还睁不开了,手里提着一张原先摆在卧房中的美人,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季青珣将榻扔到尹成手里,“拿去劈了,烧掉!”
说完就大步走出了院子。
上官峤只匆匆一眼,就看到了季青珣脸上的巴掌印,还有带血的……看不清什么,让人猜不到情况。
秋祝匆匆走进去内卧,见公主躺在床上,忙道:“公主,可无恙?”
李持月摇头,恢复了一点力气,她说道:“你让解意去告诉季青珣,他敢杀了秦殊意,就永不准再踏入公主府。”
“是,公主,还有一事,起居郎今日来了,现在就在外边等着,公主要见吗?”
“什么?”李持月弹坐起来。
糟糕糟糕!他怎么能过来呢!想到刚刚的事,她额头有点冒汗。
公主的反应吓了秋祝一跳,有些不明白地问:“公主不想见?”
“罢了,你先去告诉解意,把人请到明堂去,本宫待会去见他。”
“是。”
等人出去,李持月蹭地起身下床去照镜子。
镜中人异样颇多,不说唇上的痕迹,脖子上更是明显……可恶!要是知道上官峤会来,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发展成这样。
怎么办,现在怎么去见他?
一想到上官峤可能会出现什么失望的眼神,她就浑身难受,手忙脚乱地去找胭脂水粉,又用艳色的口脂盖住唇。
最后换了一身高领的衣裙,如此,她才有些忐忑地走出门去。
快进明堂之时,李持月深深吐了一口气,拐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到了不远处坐着的上官峤,侧脸沉静如水,李持月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上官峤偏头看来,和她四目相对,不见笑意也不见恼意。
“你们都下去吧。”李持月打发了后面跟着的人。
等明堂里的人都撤了,她走过去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到唇上的口脂,没有喝又放下了。
“你怎么来了?”
没有茶水润过的嗓子有点干巴。
“在书肆见到你那位门客,察觉有异,担心你出事就跟过来了。”上官峤说话时眼眸低垂,除此之外,瞧着并无异样。
季青珣带过来的?
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又在打鬼主意。
“这样啊,我没什么事,那个面首是假的,你不要误会。”
见她愿意解释,上官峤不必自己开口问,轻松了许多。
李持月视线落在上官峤搭在椅臂上的手,悄悄探手过去摸了一下,他没避开,李持月的手又往他掌心钻。
上官峤手往上抬了一下,似乎要避开,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的手握紧在掌中。
李持月笑了起来,这是没事了吗?
上官峤也藉由这点亲近,更进一步问:“怎样的误会?”
“季青珣虽然离府了,但我总觉得说不定还有人盯着我,就故意寻了一个面首进来,借此揭穿他派人盯着我的事,再狠狠发作教训了他一通。”她考虑着措辞,“如今看来,盯着我的人不止在府中,连我的行踪都要管。”
原来是这样,上官峤眉头舒展,拉了拉她的手。
李持月顺势起身走过去,在他前面站定了,结果这还不算,上官峤拉着他往下,知道李持月坐到了他腿上。
这样的姿势亲近,因为对象是上官峤,李持月有点羞涩。
一想到刚刚他在屋外自己在屋内和季青珣……又是深不见底的心虚,只能抿着唇垂下头。
“那面首跟你的衣衫为何如此?”
上官峤手轻按在她腰肢上,他难得做出了一点占据的姿态。
这他也看到了?
李持月嗫嚅:“演戏而已,当然要做得像一点嘛。”
上官峤想问像到哪一步了,又觉得不该过多逼问,他不应将公主当做自己的所有物,便说:“你先前说的,这府里没有面首。”
从前的事他不问了,他只在乎往后。
李持月连连点头:“当真没有,这次只是权宜之计,人今天带进来的,立刻我就打发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了。
这种急切,好像她很害怕失去他。
李持月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把上官峤看得这么重了。
分明两个人一开始的那个吻,也算阴差阳错,可她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也愿意迁就他的感受。
李持月突然害怕了,她怎么能太过喜欢一个人呢。
被辜负过的人,难免逡巡。
上官峤察觉到腿上坐着的人神色明显消沉了下来,头歪在他肩上,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怎么了?”
她顺口就说了:“我只是觉得,不该太沉湎在无用的情爱之中。”
无用的情爱……上官峤好似被针扎了一下心脏,公主突然这样说,是怪自己干涉太多了吗?
他斟酌着词句:“怪臣爱慕公主,所以没有办法冷眼看待今日之事,若公主不愿臣多言……”
来了来了,就是这种闷闷的难受的感觉。
李持月打断了他的话,“今日的事,我知道你会不高兴,易地处之,我还会发脾气,所以你没有错。”
上官峤心道,话就这么打住也好,她若不按住,自己也不知说什么。
断了?抑或他假装看不见?
怕是说什么他都会后悔。
怪不得佛说情爱是人生八苦之一,他不入世就永远不会明白,公主说不该沉湎,难道也像他一样挣扎其中吗?
上官峤看着她,问道:“臣和公主,算是两心相许之人吗?”
李持月看着被他握住的手,羞涩地点头:“当然是。”
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问,分明那日两个人已经言明心意,不过细一想,大概是自己今日举措让他心有疑虑了。
上官峤面色稍霁,仍旧说得克制:“那么公主,臣能不能求一个公平?”
“什么公平?”
他胸膛起伏了一下,才道:“除了臣,公主不要再与别人这般亲近,可好?”
李持月一愣,随即低下了头,手指缠着丝带打圈,“原本就该如此,往后我也不会使这些招数了,上官峤,我……我不愿骗你,方才是我过分了,若你不在,这事还会瞒着你,这是我不对,但你信我,之后绝没有这样的事了。”
她说得真心实意,上官峤绷紧的面色也逐渐舒和,甚至漾起了笑意,此刻尽是说不出的满足。
方才的自苦,得心上人几句话,就都消散了,不快被抚平,快乐似春瀑倾泻。
“诶——”李持月轻呼一声,发觉上官峤忽地将自己抱紧,一抬头,就碰上他的鼻子,眼前的一双乌墨色眼睛明亮而璀璨。
“臣,心悦公主。”
上官峤的声音可真好听,说出的话催得她心跳加快。
李持月被他感染了,也开心了起来,“我也是,上官峤。”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整个人窝到了心上人的怀里去,埋在他颈间。
何妨拒绝这份快乐,她会提醒自己不要在其中迷失的。
上官峤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共享着一份难得的脉脉温情。
谁也没有提要分开的事,李持月嘟囔道:“我们出去走走,我带你逛一逛公主府好不好?”
外头秋风正起,斜阳晚照,鼓声和钟声越过整个明都城在半空应和在一块儿,橘黄的阳光已经洒进了明堂之中。
其实已经不早了。
可上官峤还想和她这样再待一会儿,这儿没人看见,可以心无挂碍地牵着她,抱着她,但是公主既然发话了,他便点头。
“那就有劳公主了。”
李持月坐起了身子,结果入目的一点鲜红让她一怔。
自己的口脂擦在了上官峤的下颌上,李持月忙抿住了嘴,赶紧上手擦去。
上官峤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事,口脂擦你脸上了……”李持月下意识咬紧了唇。
男子在女子装扮之事上总是分外迟钝,到现在,上官峤才后知后觉,公主今日的唇色似乎格外地……艳。
他抚上李持月的脸:“今日似乎有些……”
糟糕——他快注意到了。
李持月怕他把自己的口脂擦掉,察觉出什么,忙低头凑了过去,吻上了上官峤。
两个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交替变换,不正常的哼声在明堂中显得过于甜腻。
上官峤几乎招架不住公主这般的热情,唇瓣一刻也不肯分开,他也皈依本能,一张一翕间温暖着彼此的唇舌,倾注此生未有过的感情。
亲得意动时,他手臂曲紧,指尖几乎要战栗,只能收紧了没在云霞之中,李持月也会在明显收窄的怀里挣动一下,低声表示抗议。
直到气息不继,两人才分开。
上官峤呼吸沉长,眼睛灼灼滚烫,“为何突然……”
李持月整张脸都红透了,唇瓣口脂消失不见,她咽了一下口水,干巴巴地说:“刚刚口脂擦到你脸上,我觉得这是不是个暗示,告诉我该亲一亲你了。”
李持月说这句瞎话的时候,心跳得格外地快,说完藏住了脸。
老天爷,她就犯这一个错,千万不要怪罪。
李持月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上官峤被她这说辞逗笑,低头无可奈何。
“既然如此,臣也不想辜负了……”话越说,人就越近。
李持月看看他的眼,又挪到那薄唇,一低头,两个人的脑袋又挨到了一块儿去,连隐忍而沉长呼吸也融化在一起。
—
悦春宫中
韦玉宁在这儿过得倒是不错,每日就陪良太妃说说话,连端茶倒水都不用。
坏处就是,韦玉宁又重新对季青珣的事一无所知了,这皇宫想进来容易,想出去却难,好不容易来了明都,本以为能朝夕相对,现在连见个面都难了。
说的大多都是韦家在明都时的旧事,还有她们一路逃到关陵的经过,这些话宫人不能听,就都候在暖阁外,留堂姑侄儿二人。
“太妃真是器重这位新人。”一直伺候良太妃的贴身宫女酸溜溜说道。
闻泠端着药碗走过来,正好听见了这句。
宫女见她来,拉拢道:“闻泠,看来你的地位也不保了。”
闻泠一个医女,不能伺候得宠的嫔妃,被打发到了一个时常生病的太妃宫中来,显然是受了排挤,谁都觉得她会有怨怼,但闻泠始终尽心尽力,兢兢业业,良太妃也对闻泠愈发依赖。
但现在韦玉宁来了,闻泠失宠。
太妃最亲近的就是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宫女,简直跟宫中的另一个主子差不多,其他宫人受韦玉宁驱策,自然会有微词。
闻泠只道:“我只是煎药的,太妃安好足矣,至于谁得宠,并不要紧。”
“切,死脑筋一个,怪不得被赶到这儿来。”
“哼,太妃要不是得公主看顾,咱们才不会在这儿受气,随便去哪个得宠妃子的宫里,前程不比在这儿好嘛。”
一个宫女脚步匆匆走了进来,“你们在嚼什么舌根呢,公主来了。”
李持月迈入殿中,就见良太妃的宫女分列在暖阁之外,除了韦玉宁不见。
她看了闻泠一眼,闻泠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第50章
暖阁之中
良太妃握着韦玉宁的手, 道:“如今本宫已经照你说的,派人去联络天一阁了,只是去的人没找到那日来悦春宫的小道姑, 其他人也不可信,眼下只能等了。”
韦玉宁点了点头:“十一郎神通广大, 他若想跟自己说话,一定联络得上的。”
“那十一郎, 是你的心上人吗?”良太妃问。
韦玉宁未答, 脸先红了,垂下脸摇头道:“不……不是。”
她已经谨记不能给季青珣再带来麻烦,所以
但就算她这么说,良太妃又怎么看不出来这小姑娘只是害羞而已,“他人在宫外, 费这么大周折请本宫来救你, 心上定然有你。”
旁人都看在眼里,韦玉宁更加断定先前只是季青珣在公主面前不得已而为之。
良太妃道:“让你进宫只是权宜之计, 他日找着机会还是要送你出去,让你能嫁到好人家去, 到时候可别忘了送一杯喜酒来悦春宫。”
“嗯, 一定。”
韦玉宁虽点头,想的却是, 照十一郎的本事,没准自己也不必出宫就能见到他了呢。
况且在宫中这些时日她过得舒心又安全,要是出去了,指不定又要见到那个公主……她实在嫌恶得很。
谁料正想着李持月呢, 外头宫人就传话了,“公主到。”
坐在榻边的韦玉宁一个激灵, 忙起身站在一边去,门正好打开了,进来的不是李持月还有谁。
正说着知心话,突然被人打扰,良太妃是有些不高兴的,但来的是李持月,她有心和缓二人的关系,便朝李持月热络地伸出手:“牵萝,你来了。”
然而旧日那立刻就会过来牵她的手的人却未动半步,良太妃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并无人去牵。
李持月的视线不轻不重地压在旁边站着的韦玉宁身上。
如今已是大权在握的公主,新任的武备库使,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人物。这样的人和闺阁中养大的小姐已经相去甚远。
她不笑时,就算未带半点情绪,无形之中已经展露出了压迫感。
韦玉宁被看得心慌,又见到外头跪了一地的人,后知后觉地跪下迎接,“奴婢见过公主。”
李持月没有说“免礼”,只是暖阁另一边随意捡了一张摇椅,李持月躺下半闭了眼睛,额上对孔雀衔花冠子悠悠慢晃。
她好像只是找一个地方小憩罢了。
良太妃的手有些尴尬地垂下,意识到公主今日或许是来为难她们的。
“来人,给公主上茶。”良太妃吩咐外头。
李持月压下:“不忙。”
太妃笑得勉强:“牵萝,听闻你就任了武备库使,怕是比往日要忙碌不少,难得还能过来看看我。”
她仍旧闭着眼,但终于答话了:“就是先前没空,现下总算是空下了,过来看看,太妃,这新进的宫人可还得用?”
“她很好,经常陪我说话,我也不缺人,放在身边也只是做点端茶倒水的事。”说话之间,心中已觉不妙。
“是吗,如今取的什么名字?”话头就这么顺势落到了韦玉宁身上。
宫女进宫,总要主子取一个名字的,良太妃却摇头:“这……还是原来的名字,我觉得好听,就不曾更改。”
“良玉,玉宁,可犯了忌讳了。”
良太妃瞳仁一震,李持月说得不错,“是,看来确实不大合适。”
“那本宫给你取一个吧。”她睁眼,看向另一头还跪着的人。
韦玉宁见她是跟自己说话,忙要站起来,秋祝的手慢慢压在她肩上:“宫中规矩,跪着回话。”
虽然暖阁中铺着地毯,但过了几天好日子,韦玉宁又找回了当主子时的威风,现在又跪下了,心里不大痛快。
在关陵时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姐,这儿又是整个大靖朝最尊贵的地方,她没当上皇后就提前住了进来,头顶都是比她尊贵的人,这膝盖只能弯下。
韦玉宁却觉得自己生来就应该是这儿的主子了,她对权势,对做人上人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李持月一出现,又要把她打落在谷底,韦玉宁只能仰望着她,占着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种气实在难忍。
但她只能告诫自己,定要忍住这一时之气,不能再给十一郎惹麻烦,于是又慢慢跪下了。
“奴婢,请公主赐名。”
“嗯,”李持月似乎是认真在想,玉葱似的手抵在下唇边,“你既然会端茶,不如取个文雅些的名字,就叫你……倒水好了。”
“噗——”秋祝没忍住,捂住了嘴。
外间的宫人听到,为了藏住笑,脑袋压得更低。
她们早看韦玉宁不顺眼了,都是奴婢,就因为太妃抬举她,就对她们颐指气使的,现在终于是有人整治了。
韦玉宁瞪圆了眼,她才不要这么名字,但又不敢直接反驳,“公主是在消遣奴婢吗?”
良太妃也很不满,“牵萝,你就莫要拿她取笑了,你要是不想正经取个名字,那还是我来吧。”
岂料李持月把良太妃当空气了,说得干脆:“是啊,不消遣你,哪值当跑这一趟,本宫叫你倒水,你待如何?”
李持月看她的眼神,跟看一只蝼蚁差不多。
一句话打了两个人的脸,何况暖阁的门大开着,一地的宫人都在听着公主的话,悦春宫主子的脸面都不知道往哪放。
从前李持月哪一回来,不是对良太妃嘘寒问暖的,太妃头一次遭如此冷待,又没什么办法,扭过头去又是一阵咳嗽,只盼着公主能早点消气。
那句“你待如何”跟李持月的眼神让韦玉宁恨得牙痒痒,偏偏她不能有半点反抗。
“本宫说得口都干了,倒水,去煮一盏茶来吧。”李持月吩咐道。
韦玉宁原还不想动,公主这定是为难她来了,自己待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但是良太妃却用眼神示意她快去。
公主今日过来摆明是要为难人的,还是先顺着她,把人哄得气消了再说。
韦玉宁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走到了煮茶的桌案边,打开了案旁紫竹雕的盒子,打开,里面分成了一格格,格子里放着各色的团茶。
秋祝贴心地在一旁提醒道:“公主像来要喝的是顾渚紫笋,可别弄错了。”
韦玉宁一下犯了难,看向那足有几十种之多的茶饼,她实在不知道哪一个是顾渚紫笋,手在上方逡巡。
而且她这几日娇养得比从前在关陵时还好,茶是一次也没有煮过,面对满桌器皿,实在不知道煮茶会用到那么多不认识的东西。
说到底,韦玉宁只是一个寻常小姐,太多的好东西没有见过,宫里的诸多规矩更是还没有见识到,这才一下就不知所措了。
光是找团茶就难住了她,待会煮茶的时候不定怎么被借机发作呢,韦玉宁猜到公主意欲何为,慢慢地有点不自在起来。
所幸良太妃及时帮韦玉宁解围,跟李持月闲聊似的说起道:“这茶是贡品,芽叶微紫,嫩叶背卷似笋壳。悦春宫能备着也是因为你喜欢,这么一点,我是历来不舍得喝的,只等着你来。”
听得韦玉宁眉目舒展,很快就找到了分量最少,呈微紫色团茶。
李持月将二人小动作看在眼里,也不说话。
秋祝说道:“倒水,团茶如此研磨,你是想让公主喝完再把茶叶呸出来吗?”
“是,是……”
韦玉宁忙警醒精神,小心把炙烤过团茶叶子碾成均匀的粉末,另一边煎起了水来。
秋祝在一旁不说话,只是叹气和摇头,她非是故意,但韦玉宁煮茶的动作实在经不起细究,从一开始未好好好好净手就直接拿了茶,碾茶未用公主自己留在悦春宫的碾子,捡出的炭更是没有拿炭挝打碎……
其他种种细节自不消说,一壶茶煮成这样,是万万不能给公主入口的。
秋祝终于忍不住了:“这么不干不净的,公主怎么能喝,你到底学没学过规矩?”
她的话不轻不重,揭了韦玉宁刻意伪装的体面,说得她臊得慌。
外头宫人听了,心道亏她这两日一副主子样,还以为进宫之前是什么世家小姐,原来什么都不懂,做起事来就这德行,还不如她们呢,跟村妇也差不多了。
韦玉宁额头冒汗,可现在停也不是,不停也不知,难道要承认她根本不会,这么多人看着,也太丢人了。
“公主恕罪,奴婢在家乡时煮茶时的规矩和此处不同,到了这宫里就有些陌生,因而手忙脚乱的。”她只能推说是规矩不一样。
秋祝皱眉:“你从前究竟是什么出身?煮茶也这般腌臜,若是不会,尽可说就是,弄成现在这样,公主枯等着你,到现在都没一杯茶喝。”
那头良太妃听了,又一阵接一阵地咳了起来,闻泠躬身走了进来,将正好晾得差不多的药喂给太妃喝下去。
她还顺口说道:“倒水煮水的时候,炭没有敲碎,起烟就大,难怪太妃咳成这样。”
韦玉宁猛地抬起头,才发觉窗户没开。
她自觉是自己的错,就想去打开给太妃透透气,谁知起身太急,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直接又扑倒在了茶案上。
巨响一声,案上一应物件,在韦玉宁的扑撞下,全都被打翻到了地上,甚至是炭炉都翻倒了下去。
红彤彤的炭火飞出来又落下,烫得韦玉宁惨叫了一声,地毯也被烫了几个洞,良太妃被吓得惊叫出声,“你们快去帮忙。”
宫人们脚步匆忙,赶紧过来救人的救人、灭火的灭火、收拾的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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