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李持月被吵得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乱象。
韦玉宁刚被从地上扶起来,手上被烫出了血泡,裙子也多了几个黑洞, 那壶滚水还泼了一些在她身上,裙下的腿也火辣辣的疼, 整个人瞧着凄惨,地上更是糟乱不堪。
公主没什么情绪, 仍旧漫不经心的:“进宫这些日子了, 煮个茶还煮成这样,原来太妃是喜欢愚钝的啊。”
见韦玉宁都这样的,李持月还在说风凉话,良太妃当场就顶了回去:“公主何必为难她,解渴的茶水罢了, 也不必这么讲究。”
良太妃知道李持月往常是最不讲究这些的, 因为她有底气,不须用些繁琐做作的伎俩, 人人就都知道她是宗室贵胄。
这份自信,她的堂侄女儿没有, 也看不开, 只想用这些外物装点身份,才会被繁文缛节掣肘住。
“为难?”李持月眉毛稍抬。
“要是连煮一杯茶都叫为难, 那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在太昊宫当差了,索性让外头摊贩杀鱼杀鸡的生意也摆到太昊宫里来算了。”
阿猫阿狗,不讲究……韦玉宁从未想过这些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话像一个又一个的巴掌,打在了韦玉宁脸上, 她又痛又臊,哪还忍得住眼泪, 可在情敌面前,她怎么都不愿意示弱,只能咬唇忍住。
秋祝见她事情都办不好,还有脸哭,脸冷了下来:“倒水今日不但没尽一个奴婢的本分,还惹得这么多人陪你在这儿干等着,如今也不须喝什么茶了,你就以水代茶,给公主赔罪吧。”
韦玉宁含泪怔然,可是她现在手脚疼得厉害,皮都烫烂了,最应该做的不该是赶紧上药吗?李持月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良太妃也觉得不妥:“如今也煮不了茶了,不如先让玉……倒水下去把伤处理好吧。”
秋祝道:“她是什么身份,让公主一等再等,果然是请进悦春宫来当主子的呢。”
又一个宫人说道:“闻泠外头的炭炉熬完药,正好煮着水呢,现在看来也滚开了。”
李持月支着额角,姿态慵懒,“来你悦春宫多少回,还是头一次连口水都没得喝。”
一重重话压下来,韦玉宁就被推了出去,秋祝将一方薄瓷茶盏塞到她手里。
已经有殷勤的宫人走出去,将炭炉上滚着的水壶提了出去,将开水往茶盏里倒。
“奴婢给公主赔罪。”韦玉宁在摇椅前跪下,将茶盏举到了公主面前,茶水隔着杯子都有些烫手,她想赶紧递过去。
可刚滚开的水,公主怎么能喝呢?
李持月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却不接过,只是任她端着,自己翻了个身,似乎又闭目睡了过去。
暖阁中没有人敢说话,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薄瓷的茶盏很快就将热烫传递到指腹,五指连心,韦玉宁手臂伸不直了,抖得茶水漫出来,又烫了她一次,更是烫得钻心。
原先烫伤的地方就没有冲水涂药,带来一阵阵灼烧的痛意,擦着衣料变成刺痛,才跪了一会儿,整个人就冒了一脑袋的虚汗。
良太妃知道自己再劝,韦玉宁怕是被罚得更厉害,况且喝了闻泠喂的药后,困意涌来,她也有些昏昏欲睡,只能沉默下来。
“当啷——”茶盏很快烫得韦玉宁端不住,摔在了地上。
良太妃惊得猛地瞪开眼,带着余悸看去,李持月也正好睁开了眼睛,显然也是被打扰了好梦。
李持月刚刚好像真的睡着了一会儿。
她躺在摇椅上,连张毯子都没有,秋风只是微凉,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寒冷刺骨的凝晖阁,冷得她牙关打战,从凝晖阁落下来的时候,寒风冻透了肌骨……
这一声碎瓷将她思绪拉回,眼前是悦春宫的暖阁,还未到深冬。
“怎么了?”
李持月带着困意的声音其实有些软糯,但听在韦玉宁耳中如同无常索命。
她赶紧磕头:“公主恕罪,奴婢被烫得太疼了,实在端不住茶杯。”
“你今日要恕的罪还真是多,煮茶,端水,你是一概不会,看来这名字还真是给你取对了。”李持月噙着笑摇头。
秋祝可不留情,道:“再敬一盏。”
韦玉宁不得不又接过宫人拿过来的新茶盏,仍旧是薄瓷,可见多少人等着看她吃瘪,她咬紧嘴唇,等李持月走了,一定要将她们都教训一遍。
新的热水注入了盏中,可比起刚才已经好很多了。
只是李持月仍旧不接,“多端会儿,你总不能一直做个废物,只会倒倒水吧。”
说罢,也不睡了,起身走了出去。
良太妃不忍再看,让闻泠扶自己去卧房睡下了。
宫人们收拾了狼藉,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只是在经过韦玉宁身边时,都会若有似无地或窃笑,或冷哼。
韦玉宁就这么端着水,低头跪在那儿,伤口还是疼,注定要留疤了。
虽然不烫了,可手举着,很快就累得不行,可要是不举着,平日看她不顺眼的人一定又要去告状。
没人看着,韦玉宁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眼泪终于不再忍了,心里已经琢磨着当上皇后之后,她绝不能让李持月就这么简单的死了,一定要狠狠地折磨她。
可想象终究只是想象,眼前受制于人的,是她。
偏殿内,李持月捋着狸奴水滑的皮毛,喂它吃食,听着解意打听来的宫里的新鲜事。
李持月就这么知道了宫里哪个娘娘有孕了悄悄请了太医,还有太子无意从池中救起大理寺卿之女,跟圣人提起想纳其为侧妃,保全清白。
李持月恍然,怪不得快退下的老臣会来给李牧澜开脱呢,原来是暗地里结了秦晋之好。
要不说她吃亏了,东宫能靠娶妃纳娣把人拉拢过去,她却不能把看中的人才全纳进公主府。
暂且不想这些,李持月问:“你是说,在天一阁里没有找到那个给悦春宫传信的小道姑?”
解意点头:“是啊,奴婢去问了,并无闻泠描述的那人。”
李持月倒不觉得闻泠在说谎,毕竟她拿天一阁试探季青珣的时候,季青珣并没有什么反驳她冤枉了他,那个人自己理亏都能把冤屈夸大到十分,要是冤枉了他一点,不被揪着翻盘才怪。
所以这天一阁一定有季青珣的人。
李持月细琢磨了一下,问:“可有道姑丢了衣裳?”
解意道:“也没有此事。”
看来天一阁不止一个人是季青珣的内应,能这么藏住一个人,定是上层也有人了。
这些年季青珣借她的势到处安插人,只怕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这些人本该为自己所用的……
李持月挠着狸奴的下巴,又一次思索起借刀杀人的事。
闻泠服侍良太妃在卧房歇下之后,特意避开了人,往偏殿这边走。
见闻泠来了,李持月坐正了身子,招呼她近前回话,连行礼都免了。
闻泠在悦春宫伺候这阵子也发现了,公主对待下人历来是极和善的,除了那个带着猫腻进宫的冯玉宁。
她投靠公主不只是身处悦春宫近水楼台,也是因为这位公主确实有本事,自己那点请求对她来说是张口既成的小事,更是因为这多时的观察下来,她知道公主就算不答应,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最重要的是,她们都拥有一份野心。
都不走这天下女子人人皆走的一条路。
找到这样合适的一个同路人不容易。
闻泠低眉顺目,将这几日悦春宫中的大小事宜,捡了有用的和公主详说:
“……这阵子太妃又派了人去天一阁寻那个小道姑送信,只是没找到人,臣悄悄去看过,那信中又套着信,是送去给她阿爹的,只是说了些她现下在宫里,暂时安全之类的事。”
李持月点头,季青珣在宫中势力到底有限,被发现后,已经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这阵子你就接着留在悦春宫,看看那两个跌进谷底的人,她们会说些什么,又怎么跟外边求救。”
闻泠点头:“是。”
公主话说到这儿,闻泠就知道,悦春宫的好日子到头了。
本就是依附公主为生的地方,李持月一句话,就能将其打入谷底,可惜良太妃看不明白。
她或许明白,只是觉得两人情谊深厚,而公主又小题大做罢了。
见闻泠听话干练,李持月也记得自己的应允:“等从悦春宫出来,你就可以去参加医正擢选的考试了,不过先说好,你须凭自己的真本事,本宫在此事上不会帮你。”
闻泠没有多言,只道:“多谢公主!”
见她眉间带着自信和沉稳,李持月也不禁欣赏起此人。
若是她果医术出众,自己在宫中多这一个帮手,也是意外之喜。
“好了,本宫在这儿也待够了,该走了。”
李持月将狸奴放在地上,任它跑走,起身掸了掸裙子。
闻泠安静地先行退出了殿外。
暖阁的门敞开着,韦玉宁听到了公主要离去的声音。
她急了,公主没有吩咐,那她要跪到什么时候去?
韦玉宁知道公主这样针对自己,不过是在乎那日在十一郎院中见到她罢了。
她承认当日也有故意表现和十一郎亲近的样子,本意是想让这个讨人厌的公主好好吃一回醋,也尝尝她这么多年的滋味,没想到惹祸上身。
如今韦玉宁为求自保,只能自己撇清了和十一郎干系。
她膝行出去,喊道:“公主,求公主留步,听奴婢一言。”
第52章
正待迈出门的李持月脚步一顿, 偏头看过去,“差点忘了,你还跪着呢。”
韦玉宁急急地说:“公主明鉴, 当日真的只是表哥好心帮忙而已,公主不知, 奴婢在家乡……已经有了婚配,跟表哥当真是清白的。”
“是吗, ”李持月缓步走到她面前, “那你为何要跑来明都?”
韦玉宁转着眼珠子,很快想到了说辞:“奴婢那未婚郎君来明都书院求学,他与奴婢时常通信,后来突然断了音讯,奴婢担心, 便追随而来的,
哪承想路上遭了难,才和丫鬟一路颠沛进京, 结果听人说未见过这人,主仆无依无靠, 正巧碰上表哥……”
“看来真是本宫误会了, ”李持月又躺回了摇椅上慢悠悠地晃,“你那未婚夫婿当真找不到了?”
“是啊, 他文采过人,这次科举指不定就蟾宫折桂了,奴婢担心他遭榜下捉婿,又或是被世家小姐看上了, 才不回信,故奴婢心中着急, 才不顾危险地来京。”
韦玉宁表面上说的是未婚夫婿,其实句句都套在了季青珣身上。
她就是要当着李持月的面显摆自己的“未婚夫婿”。
李持月却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这春秋笔法,与她通信的人,被世家小姐看上的人,除了季青珣还有谁。
不过这韦玉宁自作聪明,反倒是能为她所用。
“是吗?你那郎君叫什么名字?”
“他叫姚……姚仲。”韦玉宁化用了姚家公子的名讳。
“自幼相识?”
这句倒是答得干脆:“是啊,我同他是青梅竹马,打小就认识。”
打小就认识……韦玉宁小时候,韦家可还在明都呢,看来季青珣不是逃难来的,而是一直就在明都,还能和韦家扯上关系,到底是什么身份的人呢。
李持月发现了,撒谎的时候韦玉宁会在脑子里编一会儿,但是嘴又要及时回答自己,这时候说话就会顿一下。
她根本没有什么叫“姚仲”的未婚夫婿,倒是在信中和人定了终身,照她往关陵去信的内容来看,韦玉宁的阿爹也是知道且默许的。
其中几分交易几分情爱李持月并不关心,她只在意从韦玉宁的嘴里套出更多的消息。
即便是偏房,但能让韦玉宁的爹肯与之达成窃国交易的,该是身份不凡的,在明都之中应当有姓名才对。
且季青珣从前同自己说过,他的阿娘是一位胡姬。
“你们两家既然能定亲,想来是门当户对,缘何他能进京读书,你却连煮茶都不会呢,你莫不是诓骗我吧。”李持月假作不信。
韦玉宁也发现了,李持月似乎对她的未婚夫婿很感兴趣,公主是担心自己撒谎,想要问得更清楚些,证明自己真的和十一郎无关吧。
“我们两家……”韦玉宁其实并不知道季青珣的家境,甚至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何人,当时年纪小,甚至说不清他的来历。
“他家……并无什么特别的,奴婢已经见过他父母了,他们都赞成这门亲事。”
李持月见韦玉宁顿住了,却说出了一个没什么用的答案,是刻意隐瞒,还是季青珣藏得太深,连她也不知道呢。
她换了个法子问:“说来本宫的十一郎也要下场科举的,你那未婚夫婿的文采、样貌比起我的十一郎来,怎么样?”
“奴婢的夫婿怎么敢和公主的人相较,自然是样样不及的。”
“哦,那你既知道了夫婿失踪了,又见到十一郎如此人物,为何不动心呢?况且表哥表妹这样的关系,本宫记得他从前家世也是不错的,为何你们二人没有定下亲事?”
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季青珣身上,韦玉宁心道这公主果然是疑心深重,醋意滔天。
“虽说是表哥,但是关系也远,从前高攀不上,后来阿爹说他家道中落,无父无母,自己又要强进京去闯荡,我们都还小,实在不是良配,是以奴婢从未多想过……”韦玉宁斟酌着词句,小心说道。
听这话,季青珣的身世是越发扑朔迷离了。
曾经是韦家都高攀不上的人吗……李持月皱紧了眉毛。
“十一郎曾说,他自幼就不受人待见,你能同我说说他幼时的事吗?”李持月想知道更多的蛛丝马迹。
“这……”韦玉宁不知道季青珣跟李持月是怎么说自己幼时的事的,她担心自己说太多会露馅。
李持月抱臂看她:“你不是与他关系很好吗,十一郎这么费心救你的命,总不可能是萍水相逢吧?”
对着公主带着压迫感的眼神,韦玉宁有点慌神,她哪里能现编造出天衣无缝的谎话来。
“那时奴婢还小,很多事都不知道,也记不清了……”见李持月的面色当即沉了下来,韦玉宁连忙说道,
“但,但是!奴婢听说……他是半路找回来的,先前不知走丢到了什么地方,回来的时候野性难驯,惹了很多事,季家人嫌弃他,表哥的日子便不好过,奴婢某次冬天出门,就见他坐在自家石阶上,那时他才九岁,阿爹问他话也不回答,还抢了奴婢荷包里的银子就跑了,想来是日子艰难。
不过那些捡回来的事也只是听说,要是记错了,奴婢也没法子。”
他们宅子对面的季宅神秘得很,不与周遭往来,不待客,无品无级的姓氏在明都毫不显眼,阿爹起初也不将其放在眼里,可是后来又说他们原是高攀不上的……
韦玉宁会记得这点事,也是因为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季青珣。
被雪冻得苍白的小少年抱膝坐在石阶上,本该如一只被家人抛弃的幼兽,可抬起看她的那一眼,眼睛里却无半丝可怜和伤心而是寒潭般平静无澜,又幽深得似乎要把人心神吸进去。
可是下一瞬,那股平静倾覆,似野兽露出凶光。
小姑娘被这样的眼神盯住,有些不知所措,正想问他“你怎么了?”结果季青珣就冲了上来。
衣服单薄又冻了很久的少年,该是行动踉跄的,他却箭一样冲出来,像野兽朝猎物发起攻击,目的却不是她,而是她身上挂着的小荷包。
韦玉宁被撞得摔在地上,傻愣愣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季青珣抢完荷包就跑了,连韦老爷都没来得及抓住他。
后来家丁找到人的时候,他正躲在一个巷子里,大口地吃着肉包子。
韦玉宁拿回了自己的荷包,里面的银子已经没有了,她却没有多伤心,鬼使神差间,就再不能忘记季青珣那个眼神。
即使后来的他在书信中变得斯文有礼,她一想到那个眼神,仍旧止不住心底颤动,想再看到一次。
若不是季青珣主动找到阿爹,韦玉宁当真就要在关陵找人嫁了,再也不能踏足明都。
见她明显是沉浸在回忆里去了,李持月只道这话有几分可信,她必要细查查查看一番当初韦家偏房对门住的到底是什么人。
话问到这儿,李持月也不打算再试探了,起身正要走,这时解意走了进来。
“公主,圣人刚派人送来的,是节度使罗时伝的信。”说着将信呈给了李持月。
她将信打开,看到其中消息,忍不住笑了出来,才想起罗时伝确实毗邻关陵,没想到他竟然查出了韦家的行迹。
可前世韦家分明一直隐藏得很好,如今到底是谁将消息透露给罗时伝的呢?
一抬眼,良太妃又扶着人起身了,大概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她担心公主更加为难韦玉宁,就又起来了。
见韦家二女都看着她,李持月寻思一下,抿唇似不经意道:“准驸马要去关陵捉拿余孽,这倒是份好功劳,阿兄该开心了。”
闵徊如今已是中郎将,守卫内宫才是主职,确实不能远去关陵,就是不知道罗时伝和季青珣,谁才能砍掉韦家人的头颅呢。
良太妃听到这一句却无动于衷,韦玉宁并未告知良太妃她们一家具体逃往哪儿去了,是以她没明白李持月话中的关陵是什么意思。
韦玉宁却心神大悸,关陵!朝廷要派兵去关陵?
难道是知道了韦家有人在哪里?
韦玉宁想问,可是一句都问不出口,要是暴露了,她怕是也得落个死,眼下能救她家的只有一个人了。
她一定要设法传消息出去给十一郎,让他通知阿爹赶紧离开关陵!
李持月看出了韦玉宁那份急切,这个消息来得还真是时候,狗急跳墙,且看他们要如何应对。
“好了,起身吧。”她道。
良太妃吩咐扶着她的侍女快去把韦玉宁扶起来,她跪得太久又受着伤,要自己站起来有些艰难。
瞧着太妃这份紧张劲儿,李持月忍不住再问一句,给她们拉拉仇恨:“不过良太妃能看上你,倒是让本宫惊讶,毕竟这宫中实在不缺你这样的,冯娘子,你说说看,你比她们好在哪儿呢?”
韦玉宁脚跟刚安上的一样,手扶着两旁的宫人勉强站稳,她低眉说道:“奴婢觉得,这世间有时候就是没道理可讲的,左不过是一个眼缘。”
她说给李持月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不须去怀疑十一郎的真心,公主再美再尊贵又如何,感情是假的就是假的,可怜她还在这儿高高在上,以为自己占尽了世间宠爱,根本不知道十一郎对她不过敷衍。
公主听罢,含笑点头,起身走出了暖阁。
“对了,良太妃,往后你只怕要好自为之了。”李持月忽道。
“牵萝,你说什么?”良太妃不大明白。
公主这趟过来,人罚也罚了,往后该依旧一团和气才对。
可李持月偏头看来,眼中尽是凉薄:“往后这悦春宫出点什么事,不必再往公主府报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泠低头上前,问了一个尽本分的问题:“公主,若是太妃病势有变,可要……”
“也不必,太妃是宫里的老人了,谁见了不得给几分薄面,医正自会尽心尽力。”
李持月这话听着好听,可是谁不知道,悦春宫住的不过一个太妃,要不是有公主帮衬,早就和别的先帝妃子一样,驱到庙庵里去了,哪里有今日受人伺候的光景。
良太妃渐渐明白过来,李持月是不打算管她了,登时滚下泪来。
她不大能理解,只是因为救下一个不相干的小女子,何况韦玉宁也解释过,与李持月的冒充清清白白,凭她们这些年的交情,李持月为什么就不能放下这件小事呢?
“公主,我因何沦落到此地,你难道不知道?”
要是没有她,援军不会这么快进入宫门,如今称帝的只怕就是韦氏。
她为李氏做了这么多,李持月怎么能这么对她?
“自然是知道,你才能在这悦春宫住下,不过登上皇位的是本宫的阿兄,照看太妃的事终究是本宫越俎代庖了,往后,你有事自然该往阿兄的紫宸殿去求,他怎么会不应你呢,本宫如今管着武备库了,实在是鞭长莫及。”
这话不只是说给良太妃听的,还有整座悦春宫的宫人听的。
持月公主的话向来有着仅次于皇帝的效力,现在她发话了,不需多久,悦春宫就几同冷宫差不多了。
“牵萝,你先别走!”
良太妃拉住了她的手,面色急得青白,“但凡你有脾气,撒出来就是,我都听着就好,难道你真要弃我们十几年的姐妹情不顾吗?”
见李持月理都不理,她仍要说:“就算你讨厌玉宁,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吗!”
若只是寻常拈酸吃醋的事,李持月当然会看在和良太妃的情分上放过,可惜这个女人……真放过,她的四个亲信死不瞑目。
李持月半丝感情也无:“本宫好恶,别人揣测还来不及,还没见人敢明目张胆来冒犯的,太妃,你往后就好自为之吧。”
得罪了她,该着急上火的是良太妃,从来都不是大权在握的公主。
才是秋天,良太妃就如同被抛进了雪洞里,脸色一层层苍白了下来。
李持月说完话,慢慢挣开了良太妃的手,携着秋祝解意离开了悦春宫。
公主的裙摆扫过,消失在了宫门外许久,跪地的宫婢们慢慢抬起头。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间交流的都是同一件事:现在公主当众给悦春宫没脸,良太妃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们还要留在这儿耽误前程吗?
第53章
马车在陈汲家宅院停驻的时候, 陈汲正在磨刀石上磨一把剃刀。
他请寂淳大师算的日子,今日正好剃度,他趁着年轻多攒功德, 让知柔来世能托生一个好人家。
门上铜环被轻轻叩响,磨剃刀的动作一顿, 是谁此时登门?
他担心家人阻挠,就把他们都支出去了, 如今就算回来也会直接推门, 所有不是他们。
将剃刀握在手里,陈汲迈过菜园子,打开了院门。
见到屋外的人,他不由得一愣。
陈汲以为豫王死了,李静岸也死了, 自己俗事牵念已经了结, 不会再见到和这些旧事有关的人物了,但眼前红袍束发的小公子, 似乎是——
“草民见过公主。”陈汲作揖行礼。
知情看到他手中的刀,横臂挡在了李持月身前护卫。
李持月见陈汲一人在家, 手上还拿着剃刀, 皱眉问:“你……是不活了?”
不想活了早说啊,不如当初直接唆使他在豫王府门前一头撞死, 事情不是闹得更大。
陈汲看向手里的剃刀,忙收起来,“不是,草民正准备剃度出家。”
“起来吧, 出家干什么?”
李持月背着手走进了院中,陈汲关上了门, 跟在后头。
“草民对俗世已心无挂碍,便想不如出家,青灯古佛,在佛前为积攒些功德,求一个来世……”
陈汲正说着,低头扫了一眼公主走过的路,道:“小院鄙陋,不如草民请公主去外头的酒楼畅谈?”
李持月嫌弃外头人多眼杂:“不必,本宫懒得走动了。”
知情在她耳边小声提醒:“公主,你踩着人家的菜了。”
“啊——”李持月低头一看,确实踩了几脚一地绿绿的芽儿。
她只见过种花,哪见过种菜啊,更不认得脚下绿油油的东西是菜,毕竟菜生的跟熟的相差甚远。
她撤回了自己的六合乌皮靴,朝陈汲点头:“失礼。”
陈汲摆摆手:“无碍,公主小心些脚下。”
李持月假作无事,提起衣袍坐在菜园边的石凳上,陈汲道:“草民去给公主沏茶。”
“不用了,今日寻你来,是有一些事情想同你聊一聊,你过来坐。”
陈汲将剃刀丢到磨刀石上,依言过去坐下,问起了李持月的来意:“公主有何事吩咐草民?”
她问:“来年春闱你不参加了?”
李持月知道陈汲已经过了乡试了,取的名次还不低,所以闵徊一直很看好这个妹夫,既有文才又待闵柔真心得好,将来他一定能让自己妹妹过上好日子。
原本成了亲之后,陈汲就该专心课业准备来年春闱了。
谁料亲事付诸东流水,难道他连会试也不考了?
陈汲果然摇头:“草民已无心功名,会试也不打算去了。”
“就铁了心出家?”
“这俗世没什么好留恋的,就算考上了功名,朝堂之上多的是腌臜不能见人之事,徒惹烦扰,不去也罢。”
说到此处,李持月也不是非找此人不可,但料想他未大彻大悟,出家之事未必想清楚了,劝一劝又何妨。
“你是想出家给自己攒些功德,来世能再遇闵家娘子结成连理,还是想让她来世能投生一个好人家,美满地过一辈子?”
来之前李持月和闵徊打听了陈汲此人的性情,也算能拿捏几分。
他现在要当和尚,无非是和闵知柔有关,想要把人劝回来,就什么事都往闵知柔上面扯就对了。
“总归功名利禄非我望,做个和尚,到处教书,闲时念经,如此方得安宁,上苍若垂怜草民,就让闵柔来世完满吧。”陈汲道。
李持月驳他:“闵知柔敬慕你的才华,你却舍了一身学识,去当个和尚?她若在天有灵,看着你这样,怕是不会开心。”
菜园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外头游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声不时传进来一两声。
“陈某就是全力拼出一个功名来,也不知是为谁了。”
他整个人都陷进了对闵知柔的愧疚中。
越是处在热闹之中,陈汲就越心系那个在孤立无援中死去的未婚妻子,就算得了功名,回头四顾,再也没有一个知柔等着他回家,为他高兴了。
怪他一开始,就不是有能力护好她的人。
为情所困的人总是看不开的……
李持月心下摇头,不行,她今日是来劝人的,不能被人劝了去,别人的感情之事她懒得管这么多,李持月只为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你要是真想为闵家娘子的来世祈福,要本宫说,在佛前念几句经算什么功德,除了念经敲木鱼惹佛祖生烦,再烧香烧纸地折腾这些虚无缥缈之事,百年之后,但凡有一个百姓给你立碑修庙,都算是你功德无量。
本宫从未见过哪个和尚,关在佛堂里就能泽被苍生,修成正果的,近的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惠行大师死守居虎关,以肉身堵关抵御外敌,远的释迦牟尼尚且舍身饲鹰,哪一位有德高僧,都不是佛堂里念经出来的,你夹杂私欲出家,佛门可看不起。”
李持月的一段话如江海滔滔,陈汲却没有落下一句。
他天生才思敏捷,自然知道李持月想说的是什么,此刻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了,只留给公主一个低垂的发顶。
李持月有些后悔没要一杯茶喝,她说得口干。
知情适时递上水壶,公主眼前一亮,冲他笑了笑。
男装打扮下的面容清如莲萼,冰肌莹彻,一笑起来就多了几分可爱的稚气。
她拧开水壶喝了几口,嗓子总算是舒服了,唇也润润的,将水壶还给了知情。
抬眼看陈汲已经长叹了一口气,似在逡巡不定。
李持月才不管他心情,她现在要人要门路,陈汲就没有推脱的机会。
“你分明身负才能,却辜负家人师长多年栽培,转投虚妄求一丝安慰,也不怕闵家娘子瞧不起你,
要本宫说,若是真想为她求得福祉,为何不入仕为官,为何不改变你口中的腌臜之地,拼一个海晏河清,为这大靖朝的万民谋福,既然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就拿命去挣这一份千秋功德,渡她来世完满,好过在香灰堆里自欺欺人。”
“公主,草民……”陈汲长出了一口气,声息有些哽咽,“只怕没有这个本事。”
“如今的世家也不过是百年前草莽,王侯将相宁有种,你不去做就推说没本事,谁又能看得起呢?”
李持月见他动容了,语调也轻柔下来:“陈汲,你可知道闵家娘子最在意的是什么?”
陈汲抬头,公主突然转了话头,他眼中带着些不明白。
知柔最在意的……她打小懂事识礼,虽然父母早逝,和哥哥相依为命……
哥哥!
知柔最在意的应该是她唯一的亲人。
李持月也适时给他解了惑:“她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连遗书也是留给自己的哥哥的,豫王那事你也算看到了,闵徊也是能为妹妹去死的人,
你若真心觉得亏欠了闵家娘子,为何不在朝堂上与闵徊相互扶持,替闵家娘子照顾好她的哥哥呢?”
“佛家讲究不入世何以出世,你不敢迎难而上,真如了闵家娘子的所愿,反而躲进佛堂之中,求一时宁静,骗自己这就是为她做的,当真与懦夫无异。”
“但入仕就不同了,一则做个为民的好官,上天自记得你的一份功业,二则不让知柔为哥哥担心,为你空抛才能而遗憾,三则,你也可以不使家人伤心,如此一举三得的事,你当真不愿吗?”
陈汲家中现在无人,李持月也看出来了,他要出家的念头家里人肯定不赞成,这才趁家人不在的时候要给自己剃度。
话已至此,陈汲看着磨刀石上的剃刀,长叹了一口气。
公主已经说得很透彻了,他若是不顾身边所有人出家,余生都会质问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的吗?
佛堂的余生一眼看到尽头,陈汲不敢说自己能想明白,这条命既不值钱了,不如就照公主说的,身骨为炭,在寒夜里生发一点暖意。
他抬眸看向李持月:“可草民若春闱不第,公主待如何?”
她道:“应如何,便如何。”
陈汲确实被说动了,却不示弱:“公主今日如此尽心来劝说草民,不过也是为了拉拢人手,私欲罢了。”
从他敢在豫王面前揭发造势,就证明这个读书人不是个怕死的,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把自己生死看得很轻了,所以什么都敢说敢做。
知情觉得此人太过嚣张。
李持月却牵起唇角:“本宫从来不逼人投效,来这儿找你,只因看出来,如今你我恰好同路罢了,既如此,为什么不一同走上一程呢?你多的是时间,慢慢看清楚。
不过知柔的哥哥如今确实效忠于本宫。”
她话说得坦荡,陈汲听进了耳里,没有立刻回答。
李持月话止于此,说道:“你若是想好了,就写个帖子上公主府去,不过,别让本宫等太久。”
说罢,李持月带着知情就要离去。
陈汲目视那一身红袍起身:“公主,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就是鸿运齐天摘得了状元,入仕也不过一个翰林,于公主而言也没多大用处,公主究竟想让草民做什么?”
那身红袍顿住,转过身来:“想好了,出家的念头就别再冒出来咯。”
陈汲油盐不进:“公主不如先答了草民。”
李持月心道,此人虽然情种了些,但这脑子的聪明劲儿看来是够用了。
她又坐了回去:“正好,本宫有些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
季青珣离开公主府不过半日,就慢慢回过了神来了。
他也是太着紧阿萝带男人回府的事了,才会乱了方寸,被阿萝牵着鼻子走。
但阿萝会设的这个局,也说明两个人的信任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
或者说,她是主子,不得信任的只有自己。
季青珣倒不觉得冤枉,毕竟他确实图谋多年,也不是没想过暴露了要怎么办。
他和阿萝可以说是共生的藤蔓,二人若是分裂了,双方都会元气大伤,不管是为情还是为利,阿萝都不会背弃他,也无法背弃。
可这种共生也有主次尊卑。
从前阿萝没有觉察大小事皆有他拿主意,她是明面上的主子,但现在阿萝回过神来,想拿回主导,季青珣当然不能说什么。
可是谁让她发觉的呢?
常伴着阿萝的四个亲信季青珣一直没有动,就是担心惊动了阿萝,且他与阿萝说事向来是摒退所有人,不让这些亲信察觉。
现在看来,自己还不够谨慎。
这次要杀韦家余孽,季青珣不是没想过阳奉阴违,但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担心再被阿萝发现。
那句“情断”属实戳到了他的痛处,若利不可分,可情之一事最是难料,阿萝若执意要分开,就要走到鱼死网破的一步了,才是季青珣最担心的。
总之,季青珣再不敢如从前一般轻举妄动。
不能敷衍过去,就只能杀了韦琅从了。
在这之前要尽快找到诏书。季青珣拿定了主意。
然而就是这妥协的退步,也很快遭起了连夜雨。
“你说罗时伝知道了关陵有余孽的事?”季青珣没料到几日之后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尹成道:“是,刚从宫里得到的消息。”
怎么先从宫里知道呢?
有这么一瞬间,季青珣疑心是阿萝将此事知会了罗时伝,但这一来一回隔着这么远唱戏,时间不够,也实在没有必要。
看来是关陵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说来,这是阿萝第一次这么明火执仗地要他杀人。若说余孽该杀,但为何要他用这种近似报仇的方式呢?
单单归咎于吃韦玉宁的醋,理由似乎有些单薄,他隐隐觉得阿萝对韦氏,似乎有一种偏执的恨意。
为什么从前他没有察觉到?
不过一切只是猜测,从前阿萝没有吃过醋,季青珣无从比较,也只能先按下疑虑。
眼下最要紧的是在罗时伝的搜查下把韦琅从等人带出关陵,阿萝让他亲手把人杀了,倒是一件好事,要是让罗时伝从韦琅从口中问出些什么,就要耽搁他的大计了。
可罗时伝毗邻关陵,动作定然要比自己的人从明都赶过去要快……
他想得多了一点,罗时伝知道有韦家人在关陵,为何会先送信进京?
照一般人的想法,若是发现了余孽,首要定是要先把人捉拿了,再上书明都领功,可罗时伝没有拿人就先上了书,这不就是打草惊蛇?
若是韦琅从出事了,安插在关陵中的人该第一时间就送信给他,可却没有。
要么是罗时伝没有抓人,想借此消息引出韦家可能存在的其余人,一网打尽;要么,管着关陵的节度使关励跟他不对付、不相信、或是想抢功,二人还在对阵,罗时伝想抢先往明都这边进言,名正言顺地去关陵搜人。
不管怎么样,他都还有机会把人握在自己手上。
事不宜迟,季青珣立刻写了一封信,将手上的指环沾过朱砂印在信纸上,尹成看在眼里,知道主子这是要动用老主子留下的旧部了。
呼哨响在半空,鸽子在青黑夜色里盘桓几圈,落下窗前木架上,未几,又振翅飞出窗外,朝北而去。
“尹成,你立刻出发,那边会有人接应你。”
“是。”
言落人就消失在夜色中,宵禁也不能把人拦住。
至于悦春宫那边的事,季青珣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要人暂时不死就行,阿萝想让自己亲手把人杀了,就不会让韦玉宁就这么轻易地没了。
其余的季青珣懒得关心。
可他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事,最近的事情太多了,就是季青珣的脑子也有点应付不过来。
踱回书桌前,桌上摊开一幅布局图,上书“京畿道试院”几个字。
季青珣提笔在图上勾画出可能做手脚的地方,忽然想起来他一直遗漏的那个人来了。
是了——那日从公主府离开得太匆忙,自己都忘了还有一个上官峤同行。
进府时上官峤一直跟在身后,似乎连主院都进了,可走的时候,他并没有离去,还在院中。
不过现在想来,上官峤是一路跟着自己进去的,见到阿萝跟府里发生的许多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跟局外人一样旁观而已。
之后再如何,季青珣就不得而知了。
果然是他多心了吗?
尹成才离去,院中又想起了匆忙的脚步声,季青珣看向门口。
许怀言几乎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还有些气喘吁吁的,“主子,今年科举,朝廷要用了糊名卷的法子取士。”
紧接着他就解释起所谓的“糊名”,就是用纸盖住考生文章上的籍贯名字,更不许在文章中对身份做暗示,让阅卷的考官无从得知考官身份,只凭文章断定好坏。
“乡试便要实行吗?”
“听起来是这个意思。”
季青珣眉梢染上笑意:“是阿萝想的主意?”这突然的一出,也还真是帮了他大忙了。
许怀言道:“如今还未可知,但是这次的糊名考试显然是利于寒门,不利于世家的。”
季青珣却摇头:“莫要轻看世家子弟,他们家中藏书无数,受教于为四书注释的鸿儒,这些都是寒门子弟远远及不上的。”
不过糊名一途,也算增进了公平,不然阅卷官定要更偏向士族的。
许怀言却担心东宫的针对:“主子的乡试,不如寄籍他处,太子的手也伸不到那么长。”
“不必,要是阿萝管着的地方还能出事,这东宫也不用斗了。”何况季青珣做了这么些准备,不和李牧澜碰一碰怎么好。
季青珣也无意再东躲西藏了。
说起公主,许怀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主子的脸,骨相清绝的面容上还有未消去的淤青和牙印,那挨拳的一只眼睛倒是能睁开了。
虽然不损容貌,但实在也是……许怀言从未见过的奇景。
更可怕的是,主子对挨了公主打这件事似乎甘之如饴,一句怨怼都没有,反而还揪着那个差点爬床的面首不放,要不是公主发话,他能把人拆了去喂狗。
现在倒是一派谦谦君子的样子,发疯的时候还真是让人心里发怵。
许怀言心里跟明镜似的,主子真的把公主看得太重了,贸然回府一事就证明了主子关心则乱,就是那面首真的爬床了又怎么样,既不影响大局,之后找个由头杀了就是,也不用暴露了己身。
偏偏主子连公主的一根手指都不让别人沾。
这样下去,主子来日夺权登基之时,真的能下狠下杀了那位公主?
他将自己疑虑问了出来:“主子对公主是不是太上心了?来日……还能下令将公主杀掉?”
“杀”字才说出口,季青珣鹰隼似的眼睛就锁在了他的身上,锐利骇人。
许怀言心口突跳,跪下急忙道:“主子恕罪,属下只是觉得,斩草应除根,何况这位还是……”
到那时,就该用“余孽”来称呼了,可许怀言不敢再说。
书案前的人抬步走了过来,许怀言头一寸寸低下,脖颈和脊背针扎一样不安。
季青珣俯首,烛火照见的脸半明半暗:“我何时说过登位后要弃了她?你觉得我做不到两全?”
“可到底是杀了……是,主子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是属下多嘴了。”许怀言毫不怀疑自己再多嘴下去,主子就会把她处置掉。
季青珣面色稍霁,也知道许怀言是忠言逆耳,他说道:“当时,我会给她寻一个新的身份,此事你不必过多担心,起来吧。”
怎么安置好阿萝,他已经考虑好了。
主子既然有主意了,许怀言尽了提点的本分就不再提起,思及方才怕是惹了主子不喜,现在正想献策在主子面前挽回些。
“公主如今还生着主子的气,主子可想好要怎么哄了?”毕竟他们明面上的主子,还是持月公主。
“怎么哄阿萝开心?”
季青珣舌尖反复品味着这句话,是啊,到底怎么做,才能让现在的她高兴呢?
第54章
从前季青珣想哄李持月开心, 似乎随意做点什么,她都能看在眼里,会发自内心的开心。
若是有人在, 她只会悄悄拉着他的手,乌亮的眼睛会一直看着他, 没人了,公主就会像一只归巢的小鸟一样, 扑到他怀里去。
那也是季青珣最满足的时候。
他此生的高兴快乐, 似乎都与阿萝息息相关。
可现在呢?
季青珣竟然有点不太笃定,他对于阿萝的心思愈发捉摸不透,竟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发自内心地笑。
蟾宫折桂,娶她为妻?还是如她所愿,杀了韦玉宁?
只是殿试还太远, 关陵那边的情况也不明朗。
若说眼前的话——也就这一件大事了。
许怀言见主子果然在意公主, 拱手献了一策:“公主如今最在意的就是科举了,主子不如就——”
季青珣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糊名卷如此良策, 应为常例,只是更应深思熟虑, 肃清其中仍想动猫腻的人。”
他说完, 看向许怀言:“你方才要说什么?”
许怀言已经折服,他或许不必担心主子耽于情爱, 便抱拳道:“主子说的,正是属下心中所想。”
“嗯,你先出去吧,我再想一会儿。”
等许怀言走了, 季青珣收起布局图,另取了一张纸, 沉吟了许久,提笔挥毫,很快在纸上书写起与糊名法相关的几条良策。
许怀言在门外候着,很快又被招了进去。
季青珣将一张卷轴交到他手上:“你回公主府的时候,将这份献策交给阿萝。”
“是。”许怀言想接过,季青珣却没有松手。
“罢了,我亲手呈给她。”季青珣将卷轴收了回去。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阿萝冲他笑了,若是把这个给她的时候,她能冲自己笑一笑……
一定会的。
许怀言:“……”主子的心还真是跟海底针一样-
悦春宫里
公主离开的第一天,悦春宫就有宫人开始玩忽职守了。
良太妃吩咐人去领份例,可回来的人却说糟了司宫局的为难,没有把份例领回来,可暗地里却和其他宫人将份例悄悄分了,拿了好处的都没有说出去。
又一日,韦玉宁起身,正想吩咐一个叫云艺的小宫人整理床铺,可是却不见人,云艺的床榻空荡荡的。
“云艺,云艺!”
云艺的小姐妹观荷听到了韦玉宁的喊声,抱着手臂说道:“不用喊了,云艺攀上了惠妃,如今已经到惠妃宫里当差去了。”
韦玉宁愣了一下,继而厌恶:“到哪儿不是做人奴婢,真当自己攀上高枝了。”要不是她手上的伤还没好,还不屑支使云艺呢。
观荷看韦玉宁不得不自己笨拙地铺起了床,轻蔑冷笑了一声就走了。
“你——”听到这声,韦玉宁转身要论理,可门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气得把被子砸在地上,李持月欺负她就算了,这个卑贱的……现在谁都能来欺负她了!
但现今莫说是韦玉宁,公主一句话,连良太妃也当不了主子了。
从云艺开始,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能找到机会的都离开,到别的宫伺候去了,剩下走不了的也不愿意再干活,整日聚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玩闹。
悦春宫原本打理得无惧秋寒,娇艳明媚的花儿成了满地枯枝败叶,宫殿无人收拾擦拭,到处都落了灰。
起初良太妃也不敢相信李持月真的就不管她了,也不能信这悦春宫这么快就会人走茶凉。
她还派人去阻过李持月进宫的车架想要赔礼,可是总被人挡住,李持月不想见她,渐渐被各宫看在了眼里,知道如今的悦春宫为公主厌恶,已彻底失了倚仗。
这一日,良太妃住的暖阁窗户没关好,她吹了许久的风,一咳起来就停不住,心肺都要咳出来为止。
暖阁里咳嗽一声沉过一声,急过一声,却没有一个人过来。
闻泠也是许久之后才听到声音,跑过来帮她顺背,连热水都要现烧来喝。
“你去哪儿了?”良太妃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闻泠道:“奴婢当才洗衣裳去了。”
良太妃这才意识到,这悦春宫能用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连侍药的医女都要去洗衣服。
她问:“玉宁呢?”
此时韦玉宁也收了小姐做派,在帮闻泠看着药炉,要她洗衣裳,她弯不下那个腰。
偌大的悦春宫只亮了两盏宫灯,走廊黑洞洞得像野兽张开的巨口,鸣虫躲在枯叶之下,在这秋夜里竭力厮叫出最后一声,静谧又嘈杂。
韦玉宁擦了擦汗,整个人被炉火烘得昏昏沉沉的,她手上还擦着药膏,将帕子垫在手上,把熬好了药小心倒进药碗了,端着往暖阁走。
韦玉宁知道,良太妃沦落到这步田地是因为搭救了自己一把,她怎能没有愧疚,现在悦春宫干活的人手紧缺,她也只能放下自己的小姐架子,挽起袖子伺候起良太妃的汤药来。
她没有手提灯笼,就只能借着月色小心地挪着步子,再拐个弯就能进暖阁了,在经过窗户的时候,韦玉宁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闻泠一向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的声音传出:“太妃,如今宫里只剩最后一服药了,医署那边知道是悦春宫拿药,说……有几味药正缺着,得先紧着别宫用。”
宫中墙倒众人推,历来如此。
良太妃喝了一口纳凉的水,说话终于没那么沙哑了,“若是不和牵萝对阵,咱们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了,闻泠你说,本宫坚持要带玉宁进宫,到底是不是错了?”
窗外的韦玉宁脚步一顿,良太妃果然后悔了。
良太妃背对着窗户,只有闻泠看到了那半截投下的人影,她淡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太妃也是善举,定会否极泰来的。”
“本宫从不信佛,对玉宁……”
她没有说下去,韦玉宁只是一个堂侄女,根本谈不上亲近,她是对于韦家有愧疚,才有了一定要救韦玉宁的执念,结果倒把自己推到这副田地了。
这话也只能当着闻泠的面说说,说到底,救韦玉宁是她自己的决定,真要指责韦玉宁,良太妃觉得无从说起,只能憋在心里。
“太妃,身子要紧,旁的就莫要多想了。”
“嗯……”
闻泠再抬头,窗外的影子已经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暖阁的门被敲响。
闻泠起身去开门,果然是韦玉宁端着药站在外边。
韦玉宁看了她一眼,又和卧在榻上的太妃对视了一眼,低下头来,“太妃,药熬好了。”
说完这句韦玉宁就沉默了下来,如果先前还觉得太妃对她有点冷淡,现在她是确定了。
不过冷淡她的人既不是她的阿爹阿娘,也不是侍女安桃,韦玉宁知道自己没了依靠,又是个拖累,只能就这么忍着了。
闻泠见韦玉宁没怎么动,就接过了喂药的活计,良太妃喝着药,也没有再看屋里站着的另一个人。
两个人心里都有疙瘩,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相处着。
等安置太妃睡下,闻泠走出了暖阁,就看到韦玉宁坐在台阶上,浴着一身清辉。
“怎么还不去休息?”
韦玉宁偏头,就看见闻泠坐在了旁边。
她枕着自己双膝摇头:“睡不着。”
闻泠道:“那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韦玉宁回过神来,手不知什么时候被闻泠拉了过去,手上缠着的布被她轻轻解开了。
手指和手背上的烫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已经有些溃烂了,看来注定是要留疤了。
这手原是用来写诗作画的,现在却在这深宫之中给人端茶倒水,韦玉宁一想到这儿,心底漫上了无限的委屈来。
韦玉宁的伤闻泠是不大放在眼里的,她幼时寒冬上山找药草的时候吃的苦受的伤比这严重得多,但她偏偏“呀——”了一声,好似被那伤口吓住,继而说道:“你先在这儿等着。”
说完快步离开了,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干净的帕子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白瓷罐子。
“这药只剩一点儿了,不过擦手应该是够了,你睡觉的时候小心一点,可不要蹭掉了。”闻泠说着,用帕子把伤口轻轻擦拭了一遍。
孤苦无依的时候听到这么关切的话,韦玉宁的神情有些端不住了。
她其实不大看得起这个医女,也可以说,韦玉宁看不起这宫里所有的奴婢,但刚刚良太妃说不该救她时,闻泠却帮她说了话,韦玉宁还是记在了心里。
走到了周遭再无一人的这一步,别人一点点的好都让韦玉宁开始珍视了起来。
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可供依赖的人,可是深宫之中,能依赖的良太妃都失了势,她能找谁呢?
隐隐约约间,韦玉宁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从闻泠身上感觉到了阿娘的气息,她忍不住鼻子一酸,“谢谢你。”
闻泠抬头,冲她笑了一下:“如今宫里就咱们两个人伺候了,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嗯。”韦玉宁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枕着脸看她上药。
闻泠专心擦这药,似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明日太妃的药就要没了,你的腿上的药我再找医正问问吧。”
闻泠轻柔的声音入耳,让韦玉宁又忍不住鼻酸。
“我的腿……”韦玉宁腿上的烫伤其实更要严重,但药就这么一点,已经不够擦腿了。
一个女子身上多了这么多的疤……她真的恨毒了李持月。
“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讨到药的,你也早点睡吧。”闻泠上完药,把瓷瓶塞到她手里。
见闻泠要走,韦玉宁喊道:“等等——”
“怎么了?”
韦玉宁有些支吾:我能,能搬去跟你住一块儿吗?”那些没有走的宫人见她的屋子大,都聚到了她那儿去喝酒玩牌,还动辄对她冷嘲热讽,支使戏弄,韦玉宁早就待不下去了。
这样,还真是意外之喜。
韦玉宁搬过来当然更方便她探听消息了。
闻泠轻笑,点头道:“当然可以啊,我那个屋子原先住着的人走了,正空着呢。”
“谢谢你!”
“你受着伤,我帮你搬吧。”
说话间,二人相携走进了夜色里。
悦春宫就这么成了彻底被遗忘的地方。
只有闻泠仍旧专心侍药,哪里缺人都去找她,她也不推脱,甚至拿药拿份例这种事也是她去,好像什么事都影响不到她的忠心。
韦玉宁跟着去过一趟,又是被奚落又是被为难,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屈辱,拿回来的东西也少之又少。
她对闻泠也是愈发感佩,悦春宫幸好还有这个顶梁柱,不然她和太妃只怕熬不过去。
良太妃更是感念闻泠的不离不弃,对闻泠又恢复了以前的亲近信任。
闻泠成了悦春宫韦家二女的依靠,她们对她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另一面,韦玉宁为了尽力联络上季青珣,也时不时往天一阁跑,可惜那小道姑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季青珣也再没有音信送进宫里来。
总之,不论她想什么法子,就是找不到能送信给季青珣的人,她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地问有没有认识季青珣。
韦玉宁猜测是公主知道了是季青珣找来的太妃,有了防备,才让季青珣没法再和宫里通信。
宫墙深深,没有门路,只言片语也难传出去。
不过阴差阳错,韦玉宁这一出去,就难免引起了人注意,接着就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
—
陈汲家中,听到李持月和自己说的事,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公主是说,自己也想办一场科举?”陈汲没反应过来。
李持月伸出三根手指:“不是科举,是本公主自己的私考,不是一场,是三场。”
“哪三试?”
“这就有说头了,头一场和寻常科举并无不同,考的是读书识礼之事,但是第二第三场嘛……”
李持月招招手,陈汲把脑袋凑了过去。
听公主细细说完之后,陈汲瞪着眼睛怔愣了好久,“这考试还真是……闻所未闻。”
而且一不小心还会被人当成胡闹,也就这位公主有本事“任性妄为”,敢这样“玩”了。
李持月道:“目前还只是一个粗略想法,其中还有许多细节要细细考量,不过三试都过了的人,就是本宫心中于这大靖朝有益的官吏。”
过了公主自己的考试便是官吏了?
“若公主看中的人,根本连科举都过不了呢,还是说公主打算舞弊帮其入仕?”陈汲面色凛然地看向她,好像李持月点头,他就要一腔正气地斥其以权谋私。
李持月见他恢复了点精气神,看来出家的念头已然消散不少了,也不在意陈汲的冒犯,无谓笑道:“谁说本宫看中的人就一定要在春闱夺魁,科举能上自然是好事,可官吏官吏,若是不成官还有吏呢,
只要过了本公主这三试,就算春闱不第,亦可被举荐为流外官,况且由吏入官更不是什么新鲜事。”
今朝入仕不外乎三种,科举,恩荫、流外官。
科举每三年一轮,取进士不过三十人,只占了大靖朝官吏数量极少的一部分。
所谓的流外官便是国朝所有机构最低等的小吏,这些才是有司衙门里人数最多的存在。
寻常世家子弟就算科举不第,也有恩荫,当然看不上做那最微末的小吏,但对寒门来说,科举入仕难如登天,三年又三年耽搁下来,穷家支应不住,当个小吏也算一条养家糊口的生路。
而且是背靠持月公主当上的流外官,将来经史考试擢选为品官机会也大。
“你怎么了?”李持月在陈汲面前挥了挥手。
“啊?嗯……没事。”
陈汲只是被李持月的话点化了,思维一下开阔了起来,他又回头细思了公主所说的考试,越发觉得可行,这才走神了。
这是陈汲作为一个举子从前从未设想过的路,整个大靖朝每三年不过取士三十人,其中绝大多数还被世家占据,他这种寒门挣扎出头的希望渺茫。
做官只多时候只是督促他们专心读书的旗子罢了,大多数人还是要另谋生路的,教书先生,代写书信,账房掌柜……
能有门路做一个小吏,将来还有机会成为流内官,实在是很不错的一件事。
况且公主的考试,正是与怎么做一名官吏息息相关的。
陈汲细一想,其实很多人对于官吏真的要做什么,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
就算在纸面上写得再好,所谓为民请命,公正廉明,所谓淬励百工,振刷庶务,对踌躇满志的文人来说,都只是一个虚泛的念头,再化成纸上空谈的文章。
那三十个将要做官的人,对怎么写公文、怎么处置民乱、怎么推行朝廷的政令……或许连考到魁首状元都不知道。
因为那不是考科举的人该想的事,科举以才选官,所谓的才,只是文才,选的人只是会作一手好文章,有想法的人。
知易行难,不然世人怎说读破万卷书,不如行得万里路,说和做,是不同的天赋,从来都相差得太远。
甚至成了进士之后还远远算不上一个官员,仍要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能授官。
究竟能不能做一位合格的官吏,则非要几年十几年来成长证明不可,其中有漫漫长路要走。
其实科举也是才没几十年的东西,诸多疏漏还需要很多年去,才能公平地惠及到每一位考生身上。
或许公主设置这三试的真意就在于此。
陈汲起身,作揖道:“万丈高楼平地起,公主在朝中权势如何,草民不知道,但是这千万的胥吏确实是真正在执办公务之人,草民作为百姓,能见的也正是这些人,他们说什么,草民就信什么。
他们的数量确实远超品官,他们组成了衙门乃至所有有司运行的地基,既在大小政令上是直接接触百姓的,本身又与百姓无多大差别,所谓民情,一个小吏或许比朝中世家出身的官吏更能体察,
公主想重视这些人的用处,草民觉得,可行。”
李持月很欣慰陈汲能明白她的想法,抬手让他坐下:“不错,朝堂上下,哪一处都不简单,还是到处都有人,本宫才能得一个耳目通明。”
公主所说的三考,也让陈汲有了一些启发:“人才人才,究竟什么才算是人才呢?文采风流者是人才,种稻者、打铁者、仵作、木匠……这些又算不算人才?
衙门要的是能写公文之人,能沟通上下,能在百官万民中找得行路之道,而这些,科举却不会考,可是科举长路行过,才发现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再辞官远游,草民不齿。”
一点就透,李持月越发喜欢此人了。
“你当真是知己也,本宫改主意了,咱们真应该出去找家酒肆,好好喝一杯。”
陈汲说的正是她所想,人人皆知就算中了状元,也要等吏部考试,才能授官,授了官,天下举子不过取拔尖的三十人,可谁又能保证,这三十人是官,还是文人?
耗费了巨财办的科举,选出来的人不能办好事,李持月只会心疼那白花花的银子。
陈汲拱拱手:“公主过誉了,草民才该多谢公主今日的点拨。”
李持月站前了身,背对着他:“陈汲,不瞒你说,本宫能看得到这些下边胥吏,是因为本宫文采不显,才轻视文人,更看重政果,你可知道?”
陈汲认同了李持月,见她坦诚,忍不住就替她解释了:“公主从未说过读书无用,读书明理,公主只是不认可单单以文才选官,不然公主第一试也不会仍旧沿袭科举之制。”
李持月背着他笑。
看嘛,人心……这不就来了嘛。
她似叹息一般说道:“你果然堪为知己。”
陈汲望去,公主红色衣袍飒飒迎风,眼前的菜园子好像变成了封禅的泰山,而她是手掌天下的女帝,睥睨天下、吞吐河山。
陈汲也站起身来,给她泼冷水:“公主,若单单只在学钧书院里找,怕是选不出几个合乎公主心意的人。”
李持月不拘小节,大手一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三试仅只是一个想法,究竟能不能行还得往后看,摊子铺得太大,小心收不了场。”
陈汲觉得公主说得很对,登时也摒弃了杂思,抱拳道:“草民愿为公主奔走这一趟。”
知情突然说道:“回来了。”
话音刚落,小院的门就被推开了。
第55章
“这门口怎么停了一驾马车, 家里来客了吗?”说话的陈汲的弟弟陈敬,接着是呼啦啦几个人走了进来。
原来是陈汲的家人,李持月还以为是什么人回来了呢。
陈父陈母原本就要去看果园子, 陈敬则是一早就被兄长打发出去,说要置办一些十五祭奠闵知柔的祭品。
不过稀奇的是, 李持月还看到了跟在最后的闵徊,他又怎么过来了?
闵徊也没想到和公主竟会在陈家遇见, 他正想行礼就收到李持月的眼神示意, 暗示他不要声张出自己的身份,便止住了动作,随陈家人进了院子。
“这位是小娘子是?”陈汲的弟弟陈敬歪着头看向李持月,眼睛里尽是惊艳。
虽然眼前的小娘子穿着男装,但谁都看得出此女容颜之美。
他哥哥不是对闵家娘子一往情深的嘛, 怎么跟一个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在这儿见面?而且这位娘子比起闵家娘子也丝毫不输, 陈敬问完,脸后知后觉地红了。
李持月脑子转得也快, 解释道:“哦,我是学钧书院纪老师的女儿, 来问陈大郎君怎么还不回去上课。”
陈汲同样的快:“她是外边路过的, 进来问秋菜怎么种……”
两个人的话撞在一起,瞬间就变得可疑了起来, 果然,陈家人一脸狐疑,显然谁的话都不信了。
李持月瞟了陈汲一眼,她要收回“知己”那句话。
陈汲咳了一声, 自觉还是自己的借口比公主的更站得住脚。
陈敬说道:“听说之前兄长不是还被什么安乐公主看上嘛,难道这位就是……”
闵徊终于开口:“这位不是安乐公主。”
他站出来回护李持月:“我也认得这位娘子, 她确实是纪老师的女儿,性情不拘小节,想是今日书院有课,纪老师摊不开人手,才派来纪娘子来的。”
陈汲点头:“对,对,是这样没错。”
李持月却没想到闵徊还能帮着圆谎。
这次陈家人甭管信不信,都是一脸了然的模样,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看不出这几个人遮遮掩掩的呢。
陈母摆摆手:“来者即是客,娘子不如留下用顿便饭吧?”
其实,要不是闵徊这个闵知柔的大哥还在这儿,她都要问问这姑娘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了,留下用饭更好,能细瞧瞧小娘子是什么性情。
这也不能怪她心急,儿子为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几乎失去了生志,哪个做阿娘的会不希望儿子能雨过天晴呢。
陈汲摆摆手:“不了,老师既派人来寻,我得赶紧去书院一趟。”
那一边,李持月低声问走到身边的闵徊:“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陈汲如何了。”
原来正逢十五,闵徊也是去拜妹妹的坟,正好在香烛铺里遇到了陈敬,听他说起来买香烛的缘故,心中就升了疑影。
陈敬抱怨着兄长这段时日的种种异常,例如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念经之类的话。
闵徊则想,陈汲为何不自己来?他既深爱妹妹,凡事该亲力亲为才是,一问才知道陈汲正独自在家。
他回想陈敬的前话,隐隐有些担心,就跟着过来看看,还催着陈敬去找陈父陈母。
陈敬不明缘由,不过对闵大哥的话很是信任,就跑去果园子找人去了。
一家人这才结伴回来。
闵徊也跟着到了陈家,也没想到公主会在这儿。
他观察入微,见那磨刀石还湿润着,上面的剃刀已经磨得反光,就知道陈汲确实是有什么打算的。
陈汲则默默挪了步子挡住磨刀石。
陈父陈母还纳罕,闵徊为何催他们回家,难道是要把两家之前结亲时往来的东西清算一下?
结果见这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出现在家中,就把先前的疑问抛到脑后去了。
“纪娘子,多谢你跑这一趟开解草……在下,咱们这就走吧。”陈汲怕家人不知道轻重,会不小心得罪了公主,赶紧请人一道离去。
李持月也忙着去学钧书院看看,道:“得了,你就别惦记那剃刀了,随我去你回学钧书院吧。”
呀——
说完,李持月赶紧捂住了嘴,有些无辜地看向陈汲。
那眼神,说不清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剃刀,什么剃刀?”陈母耳朵尖得很。
这些日子她嘴上不说,但一直担心这儿子的状态,觉得他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不是想跟着那闵家娘子去。
忽然听到剃刀二字,她跟炸了毛的猫儿一样,眼睛到处扫,果然看到了被陈汲刻意挡住的剃刀。
“你真的不活了?”陈母都破音了,陈父和陈敬也不淡定,院子里登时鸡飞狗跳起来,陈母拿扫帚撵着陈汲到处跑。
陈汲连忙解释:“阿娘,我就是剃个胡子,真的你信我,我要去书院了,走,快走!”
说完,他火烧屁股一样冲出了院子。
李持月抿唇忍住笑,朝陈家人点了一下头,也出去了。
至于闵徊,没头没脑地跟来,也没头没脑地走了。
一家子人目送他跟着没见过的小娘子出了门。
等人走了,陈敬后知后觉:“人家大哥在这儿看着呢,兄长之前还为闵家娘子要死要活的,现在这么快就移情了,是不是不太好?”
也不怪他误会,这个小娘子能把兄长劝回来,肯定是兄长愿意听她的,如此意义不凡的对待,不是他新嫂子是什么。
陈母白了他一眼:“你是想你兄长剃度出家,还是想他重新再娶,振作起来?”
陈敬点头如捣蒜:“再娶,再娶……”
但他还是忍不住嘟嘟囔囔:“兄长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呢?”
陈父不以为然:“没看见那小子又得了一位美娇娘的青眼嘛,唉,我这儿子啊,刚出生时算命先生就说了,桃花太旺……”
“哎哟!哪个天杀的踩了我的秋苗苗哟!”
陈父如雷的声音响彻左邻右舍。
马车上,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李持月本也不想让所有人都上来的,但是闵徊如果跟在车边,车里人的身份就有得猜了。
要是让闵徊上来,其他人走路,李持月还真不好意思这么吩咐。
陈汲到现在还闹不清公主是不是故意让他挨打的,脑子里正在打架。
李持月不让他细想,开口道:“闵徊,你怎么知道学钧书院的事?”
陈汲果然被吸引,低声说道:“其实,闵大哥也在学钧书院念过几年书的,而且威名赫赫呢。”
“哦——”李持月饶有兴致,“闵徊,他说的是真的?”
闵徊抱拳:“属下不擅读书,家里有个军户的空额,还是当个武夫更在行些,所谓的威名赫赫,不过是用拳头把人打服罢了。”
陈汲道:“总之那几年,夫子遇到管不服的刺头,就请他来打服。”
李持月没想到夫子不阻挠打架就算了,还亲自提人来打,“读书人不是讲究以德服人吗?”
闵徊道:“武德也是德。”逗得李持月一笑。
虽然不知道公主笑什么,但是她一笑,闵徊有些紧绷的心神也放松了下来,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气氛融洽了许多。
学钧书院在城南,和陈汲家是一个坊的,马车没有走多久就到了。
还未停住马车,就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热闹。
李持月掀帘往外看,就见一个书生踏在墙头,叉腰瞪眼的:“什么人啊,上学钧书院要饭来了?”
墙下几个人商贾模样的人围着他,指指点点地像是在讲道理。
陈汲也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说道:“那就是苏赛,除了嘴贫什么才能都没看出来,但人很抗揍,有一回惹了王将军家的四郎君,被人打得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家里人在打棺材了,他又自己爬起来了,可性子是一点没改,现在看起来,更嚣张了。”
李持月听李瑛说过此人,现在算是看到真神了,还真是能惹事。
她没再多理会,而是看向正门匾额上“学钧书院”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问道:“这就是明都最大的书院了?”
陈汲道:“最大的自然是朝廷的国子监,东宫崇文馆则从不缺当世大儒授课,这学钧书院哪哪都够不着上,只能说是寒门举子最多的书院,云龙混杂,就占了一个字,人多。”
说话间,外头苏赛嚣张的说话声逐渐变虚:“诶,别上来啊,谁也别上来!”
李持月忍不住又看过去,方才对着下面一圈人大放厥词的苏赛正扶着墙摇摇欲坠,原来是已经有胖胖的商贾要爬上去把他逮下来了。
“云寒,救命啊!”苏赛吓得尾音都在抖。
紧接着一个人从墙内飞身而上,出现在了苏赛身旁,手里还握着一柄宝剑,翩若蛟龙的身形一看就是练家子。
李持月定睛一看,跟苏赛一起骑在墙头的不是别人,竟是那日在安阳的庵堂见到了那个面首,少年侠客。
她哪能想到会这么巧,登时不想凑这个热闹,扭头吩咐马夫:“继续走,从另一个门进去。”
“是”
陈汲和闵徊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马车继续前行,到了另一个门口,确实安静许多。
李持月扶着知情的手下了马车,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公主?”
她被这声音叫得心神一荡,继而抬头。
果然是上官峤,他正同一位须发皆白,儒生打扮的老先生走出书院的大门。
李持月正想说话,闵徊就从马车上,紧接着又下来一个陈汲。
上官峤没想到公主的马车能一次下来这么多男子,有些稳不住面色。
李持月怕上官峤乱想,忙引荐起来:“老师,这是闵徊,这位是学钧书院的学子陈汲,也是闵知柔原先的未婚夫婿。”
接着又转头给另两人介绍,“这位是今朝起居郎,也是本宫的老师。”
都是之前与豫王案有关的人,上官峤了然地点头,没有再多问,而是跟公主引荐道:“这位是学钧书院的院长,张院长。”
几个人互相见了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上官峤看出了公主眼中的疑惑,说道:“张院长与先师曾是好友,臣来书院拜访,顺道跟着院长见了院中的老师,听他们说起几个好苗子,这个给你。”
他说着,将一卷卷轴放在了她手上。
李持月打开了卷轴,竟然书院学子的名册,有些旁边还做了详细的标注,他是特意为自己走这一趟的。
李持月收了起来,摩挲着卷轴,心中熨帖:“早知你来了,我也不多跑这一趟了,在府里等你就好了。”
上官峤低声道:“你来了也好,若看到好苗子,也能问问意向。”
他的意思是要再陪自己进去逛逛?
李持月笑着点头:“好……”
她下意识想牵上官峤的手,又碍于周围有人,伸出一半又默默放下了。
上官峤看在眼里,眸色温柔,“走吧。”
知情只抱剑跟着,倒是陈汲和闵徊的目光在公主和起居郎之间来回,总觉得这气氛不同寻常。
而院长则对着陈汲喝了一声:“陈汲,赶紧去见你的老师,跟他告罪!”
陈汲吓一跳,忙哈腰应是,又跟李持月道:“公主,草民去去就回。”
“嗯,院长也不必多礼,本宫有起居郎陪着,就在这书院随意逛逛,您自去忙吧。”
院长对公主的来意也云里雾里的,到既得了吩咐,也就告退了。
正要进门。
“公主——”身后传来高亢的一声。
李持月立时有不好的预感,转头看去,云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另一个门追过来了。
第56章
原来云寒眼尖, 一早就见到了马车里露了半张脸的公主。
说来命苦,他未得李持月青眼,从安乐公主的庵堂里离开后就流落街头了, 连顿热饭都没被招待,云寒饿得不行, 打听了路就溜达去了西市。
好歹安乐公主没有让他空手而去,给了他一块银子, 云寒也算得了个安慰。
谁知这明都的扒手也是技高一筹, 云寒好不容易在一家胡饼铺子面前站住脚,正准备饱餐一顿,结果往后腰一摸,空空如也。
不知哪方高手驾临,让他的银子不翼而飞了。
云寒没法子, 抱着剑蹲在一旁, 饿得吹胡子瞪眼。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买了胡饼,一转身就看到蹲着的云寒眼巴巴看着自己手里的饼。
“哟, 看!看能吃饱啊?”
这个连路过的狗都要骂两句的人,正是“学钧之耻”苏赛。
云寒丢了银子, 还无缘无故挨了骂, 长剑差点就要出鞘,结果有人先出了手, 捂着苏赛的嘴就往巷子里拖。
“唔——”苏赛拼命挣扎,云寒目送了他。
人被拖走了,胡饼就掉在了云寒面前。
他赶紧去捡起来,那胡饼被油纸包裹得严实, 还热腾腾的,云寒心无挂碍, 满足地饱餐了一顿。
他拍了拍肚子,心道这书生虽然嘴损,但也算对他有点恩德,就起身朝巷子里走去,看看人死了没有。
云寒吃个饼的功夫,巷子里还热闹着。
苏赛也算被打出了经验,将自己的脑袋和五脏护得稳稳的,时不时找机会踹对面黑脚,云寒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咽气。
云寒抱剑堵在巷子口:“打够了吧,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滚!”领头的人骂了一声,又要继续打。
紧接着几声拳脚闷响,几个人就从巷子口飞了出去。
云寒把苏赛提溜起来:“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啊?”
苏赛被打得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被这样一问,恶声恶气就道:“我哪知道,青天白日的无缘无故就打我!”
云寒觉得照他这个说话态度,挨打也确实不奇怪,反正他是报了一饭之恩了,就扭头打算走。
“等等,你是不是把我的饼吃了?”苏赛站都站不起来了,“吃了也没事,你晚饭还没着落吧,你把我扛回家,我给你饭吃。”
云寒想了一下,走过去把他扛了起来:“你家在哪儿?”
等回了苏家,苏母一阵呼天抢地,更是感恩云寒救了自己儿子之举,听闻他是一位游侠,在明都暂时驻足,就起意请他护着苏赛,别让这根独苗再出事。
苏家不但让云寒吃饱饭,每月还有例银拿,云寒也就留下了。
谁料这苏赛有了护卫之后更是无法无天,嘴上越发没个把门的了,今天更绝,不知怎的就闹来了十来个商户,指他嘴臭耽误了自己的生意,非要把人打一顿拉去衙门不可。
云寒不想再给苏赛当盾牌了,哪天真惹了达官显贵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去意已决之际,又让他遇上了公主。
这不是天赐的缘分还能是什么,云寒这才撇了苏赛,追随过来。
可惜李持月并不想搭理云寒,说道:“本宫有事,你一边去。”
知情上前把想靠近公主的人挡住,谁料少年伸长了脖子喊道:“公主,我跟着那个叫苏赛的,不但只能混个饱饭,还没个安生日子,公主,您就发发慈悲,也让我做你的面首吧。”
那天他看秦殊意被李持月带走,早就眼红了。
那小子三句话打不出一个响屁,凭什么就越过了自己,到公主府吃香的喝辣的去了,他这般人才,说什么也要去享福才对!
听到这句,上官峤的下颌绷紧了,若有似无地瞟了李持月一眼。
那眼神好似在说:“你究竟干了多少好事?”
李持月后悔怎么没让知情把这个人的嘴堵起来,扭头不悦道:“什么面首,你敢污蔑本宫,知情!打啊!”
知情领命,直接抽剑与云寒对阵,云寒眼睛一瞪,提剑防卫,嘴里不停:“不答应就不答应,怎么还要打人呢?”
吩咐完,李持月也不管他们的战况如何,拉着上官峤快步走进了书院,“咱们先进去慢慢说。”
由此门入书院,入目先是长长的石板路,虽已到秋日,仍有碧书冠盖道旁,学子的琅琅书声遥遥传来,更显得这儿比别处多了一份清幽。
李持月低声和上官峤咬耳朵:“老师,本宫立身清正,你可不要被奸人蒙蔽了。”
“是吗?”
上官峤那眼神,显见是不信。
“那日的事你也知道,我就随便找了个人回府,另一个就懒得理会,没想到今日会在这儿见到了。”
李持月也不知为什么就这么巧,照这样下去,待会儿季青珣不会也要过来吧?
她连忙甩甩头,怎么可能,老天爷才没这么多空闲戏耍她。
上官峤解了心结,揉着她的指尖,“好了,我知你心意。”
公主能给他这样的态度,上官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李持月放松一笑,“你在这儿正好,我正有事要你帮忙呢。”
接着在他耳边窸窸窣窣说了几句话,最后说道:“这第一试也不须文采多高,只要……同我差不多就好。”
李持月想让上官峤充当一试的阅卷官,他是殿试三甲,做起此事来可说是大材小用了。
上官峤怎会不答应她,问道:“你打算何时开考?”
“自然是越快越好,你再帮定几个题目吧,说来这件事还要院长帮忙呢。”李持月觉得今日最好,可惜天色不早了,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说完,她又怯怯地问:“照我为规尺,不会整个学钧书院的学子都能过吧?”
公主忐忑的神情太过可爱,上官峤不知不觉已经染上了笑意:“先前谁将文章给我,把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现在反而自己先疑心起来了?”
“你再取笑我,咱们就别说了。”李持月加快了步子,将他甩开。
真是小性儿,他也是真的喜欢。
上官峤在她身后说道:“三娘不必妄自菲薄,不是人人都及得上你的。”
三娘这个称呼,是那日在公主府中李持月要他喊的,她觉得上官峤一直喊她“公主”到底生疏,便让他私下喊自己三娘就好。
现在上官峤从善如流,喊了她“三娘”。
很奇怪的感觉,分明阿兄也是这么喊她的,可从上官峤的嘴里喊出来,李持月就忍不住低头羞赧。
又放慢了步子等上官峤跟上来,头还默默往他肩上歪。
李持月又看向手中的卷轴:“你能集出这个册子肯定不轻松,是不是答应了院长什么事?”
她猜得不错,作为交换,他答应了院长休沐时会到书院,给学子们答疑解惑,毕竟是殿试三甲,院长怎么舍得放过这样的大才呢。
秋风吹起落叶,郎才女貌的二人头挨着头,正窃窃私语。
闵徊看着走在前面、完全忘了他存在的二人,只能轻咳了一声,示意自己还在。
李持月忙撒了手,回头:“啊,闵徊,今年试院外守卫的将领,你觉得派谁比较好呢?”
闵徊也拿出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旧年都是刘将军派兵在试院外,公主今年要明文厉法,杜绝任何舞弊之举,臣以为张将军较为合适。”
在公主面前,他从来实话实说,不去想明哲保身或是避嫌之事。
李持月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还是照旧让刘将军去吧,这次太子定会有动作,本宫就给他行这个方便。”
她也想借太子的手断了季青珣的仕途,不如就顺水推舟。
三个走进一座凉亭前稍坐,李持月摊开了名册,“你可有什么熟识的学子还在书院之中吗?”
这也只是随口一问,闵徊已经离开书院多年,与他同期的学子若是科举未第,也该离开书院了,闵徊将名册扫过一遍,摇头道:“当年同窗已经尽离开书院了,除了一个在南边当知府,无一人在朝中。”
这也说明了寒门入仕有多难,进士的席位几乎尽归世家之手,陈汲能过乡试,名次还不低,几乎可以说是整个书院的希望了。
上官峤道:“科举不公之处可谓俯拾皆是,莫说舞弊投卷成风,就是阅卷官在批卷之时见到考生名字,也会掂量其出身,甚至贵胄之子殴打考官之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李持月深以为然,“秋闱除了糊名之外,本宫会着人用一般字迹誊抄考生卷子,让阅卷官没有偏袒之机,三甲考生的文章会随榜贴出,之后若有机会,天下举子考试之时,都要用同一种字体……”
见公主确实深思熟虑过,上官峤欣慰也折服。
闵徊觉得有一句话他不得不说:“公主,大靖朝的小吏何止千万,学钧书院能过三试之人只怕少之又少,这些人送到官场之中,如投石入海,只怕兴不起多大的波澜。”
李持月点头:“本宫知道,若是选出的这些人确实比旧吏要好,那就证明本宫这个法子用对了,往后有机会以为常例,对百姓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现在先种下因,来日等她登位的时候,这个法子到底行不行得通,也该出一个结果了。
“历来任吏无常例,其中多是老子传给儿子,代代相沿,多年盘踞本地,甚至常能倒逼到任的主官,公主能改此选任陋习,于吏治确实是好事。”
闵徊早年为了上官的任务,常在大靖各地奔波,对此也算有些体会。
他话音刚落,另一头就响起吵闹的人声,打破了这边的安静。
知情率先落在了李持月的身后,李持月见他无事,跟着朝亭外看去。
竟然还是苏赛和那一群人,因为云寒溜走了,苏赛摔进了书院,正好顺势躲了起来,结果商贾闯进了书院又揪住了人。
现在他们直接闹进书院来了,还叫嚣着要院长把苏赛驱逐出书院。
正好去跟老师请罪的陈汲也回来了,走进了六角亭中。
闵徊问:“那边是怎么回事?”
陈汲将前因后果说了个干净,原来围着苏赛的是西市好几家食铺和浆饮铺子的老板。
苏赛整日在西市闲逛,前几日突然说那十几家铺子有问题,做的吃食不干净,已经闹病了不少人了,但那些百姓都不知道自己是吃了不干净的吃食,只当是自己身子一时不好。
于是苏赛整日就在这些铺子门口溜达,把要买吃食的客人给劝走。
老板们见生意都没了,当然不干,就让伙计去驱赶,但这家伙属狗皮膏药的,赶走了没多久他又来,还有个护卫带着他跑得极快,老板们受不了了,这才堵到了书院来,要个说法。
不但食谱老板不满,云寒对苏赛也颇为微词,这家伙太能惹事了,他就拿那点银子,可负担不了那么多的活。
李持月听完,问道:“若真有其事,苏赛怎么不告到市署去?”
陈汲摇头:“谁知道那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没根没据地耽误了人家的生意,怕是也怕自个会下大狱吧。”
“不如三娘来断一断这桩案子?”上官峤道。
第57章
李持月心道她来书院是起意组织自己的三试的, 可没心思给人判案。
听到这声“三娘”,陈汲偷觑了一眼上官峤,又看向闵徊, 大舅子十分肯定地点点头,两人的关系确实不寻常。
上官峤劝道:“你不是有求于院长嘛, 不如就顺手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吧。”
因着那份寡淡的同窗之谊,陈汲也说道:“公主, 苏赛这么能惹祸, 院长还能忍着他,一则是他的事从没闹到过书院里来,可见是个知道轻重的,二则他也过了乡试,不过是排在末尾, 当初连春闱都未去, 大抵也是知道不会中吧,公主也不须救, 若能正判了这门官司,就是苏赛洪福了。”
李持月的兴致被挑起来了:“这个苏赛整日闲逛挨打, 还能过了乡试?”
“回公主, 苏赛确实过了。”
“若是专心课业,前程也未可知啊……”李持月望着远处那个被胖商贾提溜起来的苏赛, 喃喃自语。
陈汲摇摇头:“得了吧,他得罪过将军之子,人家打一个招呼,只怕春闱的卷子都递不到阅卷官手里。”
闵徊道:“你们一个两个这么不省心, 院长还真是不容易。”
可不是,唯二过了乡试的苗苗, 一个为情所困要出家,一个整日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学钧书院还指着他们广大书院的招牌,确实不易。
“好吧,本宫就听听到底是哪个在理,知情,让他们过来吧。”
吩咐完,李持月又凑到上官峤旁边低声说:“先说好啊,可不是我有求于院长,是本宫马上要给他书院一个大造化了。”
“好。”上官峤含笑点头。
公主府的令牌一拿出来,那边顷刻就安静了下来。
一溜人乖乖地跟着知情往这边走,十几个商贾互相打着眼色,想说话却不敢,只有苏赛则神气活现的,像一只大公鸡。
李持月看在眼里,心下已有了点思量。
院长也赶紧过来了,立在一旁有些紧张,闵徊和陈汲因师恩,起身陪他,李持月见状,请他们都坐下。
手边无茶,李持月叹了一口气:“说说吧,怎么一回事?”
苏赛在嘴皮子这块儿怎肯落后,立刻就先蹦了出来:“拜见公主,草民苏赛,查得这些商贾天良丧尽,不但后厨脏污,鼠虫肆虐,更用腐坏粮蔬,贻害百姓……
草民让他们把后厨弄干净点,别祸害百姓,他们不改就算了,还敢来打我,真是无法无天了。”
李持月问:“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有,公主请看。”苏赛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小册子,知情接过翻了一下,确认无虞才递到公主手里。
李持月翻开册子,就看到上面条缕清晰地列上各家铺子的名字,老板名讳,还有各处的问题,某家老鼠颇多,某家伙计上茅厕不爱洗手等等。
一眼看过去,各家有什么问题都清清楚楚,一看就明白了。
上官峤也凑过来看了,李持月抬头,二人相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赞许。
李持月合上册子:“你们可有话说?”目光投向了另外几个商贾。
商贾们非是不想说,只是公主出现得突然,他们揣测不出公主到底意欲何为,实在不敢贸然开口。
十几个人互相递着眼色,谁也不知道开口。
李持月挑眉,这是心虚了,那还判什么。
她可不想看这件事这么简单了结了,意味不明地笑道:“说起来本宫也见过市署令,他历来是秉公之人,底下的人自然也不会差,有什么事是他发现不了,非得一个游手好闲的寒门士子来揭发不成?”
话里话外都不信苏赛的话,和市署令交好,那不就是和这些商贾站在一边儿?
公主此话一出,商贾们方才瑟缩的眼神都绽出了光彩来,毕竟堂堂公主,实在不至于哄骗他们。
苏赛眼睛一瞪,就要抖擞精神,陈汲冲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好在苏赛还算有脑子,眼前的公主鼎鼎大名,他暂且观望一下再顶嘴。
和苏赛的单打独斗不同,对面是十几人,可却没有一个领头羊能站出来,帮着大家伙说话,一时才显得有几分心虚。
现在得了公主安慰,对自己后厨最有信心的食谱老板终于站了出来。
他作揖时整个人像长拐弯了的萝卜,“公主……公主明鉴,草民贱姓常,别人的后厨草民不知道,但是草民的铺子做的是糖糕,这入口的东西,草民向来就告诫伙计最注重干净的,所以后厨讲究两干,一个是干净,一个是干燥,不然啊饴糖招蟑招鼠,损的是草民的银子,又有哪个生意人会做这样的蠢事呢。”
常老板是个做事稳重细腻之人,来找说法之前,他就吩咐了伙计把后厨仔细打扫干净了,谁去也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他只说自己的后厨,不说别人的,当然是不想被别的老板牵累,再说了,别人的后厨如何他怎么知道。
听他只顾自己撇干净,别的商贾不干了,也明白了大家是各自为政,纷纷为自己说话,直言他们后厨都干净得很,这个苏赛全是信口胡诌,耽误他们的本分生意,该下大狱。
苏赛不跟一群人对舌,揪住最开始说话的常老板:“哟!装蒜还真有一套,你能收拾干净自己坏掉的饴糖,蚂蚁都在你铺子下边做巢了,要不要咱们去踩几脚,看你那地儿会不会塌?”
“这蚂蚁……”常老板知道自己的铺子出了老鼠蟑螂,才着意驱赶了,蚂蚁实在不值得注意
但是蚂蚁能吃多少,他从来不关心,自然不知道蚂蚁都直接在铺子里筑巢了。
但他疑心苏赛诈自己,最好的应对还是装傻“蚂蚁之事,但是看到坏了饴糖,是定然不会再用了的。”
李持月看来常老板的糖糕铺一页看,果然记了常记糖糕铺子蚂蚁肆虐,蟑螂老鼠。
老板还用坏掉的饴糖做吃食,再买给客人吃。
她语气淡淡说道:“蚂蚁这种东西能吃的糖,不正说明了掌柜的用的是好糖吗?”
听到这样的开解,苏赛胸膛都气大了一圈:“你脑……唔——”
幸而陈汲及时凑到他旁边,把这夯货的嘴捂住。
陈汲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公主!公主你认不认识啊?”
院长猜到苏赛要说什么,吓得胡子直翘,白眼上翻,连连求老天保佑苏赛不要犯诨,公主一怒之下,拆了这个书院都是轻的。
而知情不知则消失了一阵,不知做什么去了。
李持月冷眼看着苏赛,看得他肝莫名颤了一下。
见公主真的站在自个儿这一边,话里话外带着维护,商贾们则可说是士气大振,看来公主果然和市署令交好,根本不信这酸书生的一面之词。
一位商贾含泪陈情:“公主,苏赛这种污蔑,他自己在纸上胡写就算了,还在咱们的店门前来来回回地走,让大家做不成生意,家中老幼不得赡养,我等日子过得实在是艰难啊。”
“对啊!我们可是得市署里老爷们认准了的,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都是本分的生意人,真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上,谁会来扰书院清静啊。”
接着又拿朝廷赋税、铺租说事,十几个人一人几句,说得越发可怜。
有人情至深处,已经悄悄抹泪了。
这些商贾们的银子也不是白送的,早就打通了上下的关系,市吏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在公主也站他们,姓苏这小子一定是要吃大挂落了。
李持月也很有耐心,给他们机会一个一个说自己因为苏赛损失了多少。
被陈汲按住的苏赛没机会说话,整个人已经鼓成一只大□□,只怕下一刻就要炸开了。
“苏赛,说说吧,你故意害人生意,己前有何仇怨啊?”
陈汲知道公主只怕是在考验苏赛,又生怕苏赛自己把这个机会毁了。
他认真地警告苏赛道:“苏赛,这是公主,说话之前用用脑子,别让家里人伤心。”
说完才犹犹豫豫地撒开了手。
苏赛被他捂住的嘴终于得了自由,使劲呸了几声,又看了一眼那被众人环护的公主。
此际她眸色映着秋日的阳光,淡却绮丽,纵使一身少年打扮,天家威仪不减半分,此刻看向自己眼神,淡漠、轻视、懒得相信……
若公主就是这种偏听偏信的人物,他要怎么打赢这场仗呢?
苏赛嘴快,脑子也快:“公主既然相信这些食铺的吃食干净,不如就派人隐去身份,到这些铺子里把东西都买来尝一遍,您肠胃娇贵,一时三刻定有结果,
公主要是自己都不敢吃,又可知平头百姓赚取那几分银钱的艰辛,多难得在外头买了一口吃食,要么是行路疲惫饥饿,要么是为了自家孩儿,结果这些无良的商贩欺辱,这难道就是公主的道理?”
李持月想到刚刚在册子里看到那些……不禁紧锁住眉头。
她往后若是去了市集,遇见这种铺子驻足,前面看着干干净净的,可后厨里,茅房隔壁就是食材,蟑螂老鼠爬来爬去,伙计手也不洗就做吃食,再热腾腾端出来……
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地放入了口中……
李持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过考验还没完,李持月强忍下来,不甘示弱地回呛:“本宫要吃的话,也得先赏你一个试毒的差事。”
苏赛敬谢不敏:“公主您饶了小人吧,吃那些脏东西,不如您赐一杯鸩毒给草民喝掉算了。”
说完还斜望了那些商贾一眼,神情是一万个看不上。
公主将册子一撂,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你口口声声说人家做的生意不干净,难道伪造一个册子就够了?本宫问你,除你之外可有人证?”
一个册子不够就直接去后厨看啊!
苏赛咽下这句话,左看右看,“公主,人证已经被你的侍卫打跑了。”
说曹操曹操到,云寒不知道躲哪儿偷听,现在立刻就从墙上冒出了头来。
他积极地举起了手:“公主,我做证,苏赛没有撒谎。”
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李持月真是无奈了,干脆朝他招了招手。
云寒眼睛一亮,翻下了墙来。
知情不在,闵徊暂领了护卫之责,将云寒拒在离公主较远的地方,李持月身畔的上官峤也注意着周遭的情况。
云寒也不再近前,挠头说道:“是我扛苏赛进了这些老板们的后院和库房,虽然天黑,但确实都不大干净,我经常听到老鼠叫,而且苏赛从上到下都看完了,他记得很仔细的。”
她将册子往前一推,“你再看看,可对得上。”
闵徊将册子拿给云寒,他“刷——”的一下就翻完了,说道:“我哪记得请这么多啊,只记得几个后厨格局。”
当时他可是只在墙顶望风来着。
好嘛,云寒的出现不但没有帮一点忙,还对那有眼无珠的公主点头哈腰,苏赛抬脚要踹他。
谁料这厮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身子一侧,苏赛踹空了,差点劈了胯。
闵徊忍不了这位书院的后辈一而再二再而三地在公主面前不讲规矩,上前把人提溜出去“恍恍”揍了几拳,“公主面前,再不放规矩点,把你腿拆了。”
“知道了。”苏赛被打得七荤八素,不能再说什么,闵徊这才撒手让他软倒在地上。
李持月恍然,原来这就是闵徊的以德服人。
她站了起来,抱臂走到苏赛面前,“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其实苏赛到目前的应对李持月是满意的,但她就是想知道,在偏袒无礼的上官、毫无助益的人证、胜券在握的对手,种种劣势面前,苏赛究竟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其他的商贾见连中郎将都向着他们,心中更加安定,此事有公主出马裁定,往后定是无人再敢质疑了。
苏赛揉了揉下巴,看着眼前的朱冠红袍,满脸的桀骜:“公主无道,我往东宫告去。”
谁料这句话引来了李持月的笑声。
她低声说:“东宫从不纳寒门,何况这事就算是个冤案,也实微不足道,害不了本宫半分,所以李牧澜懒得给你半个眼神,再好好想,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听到她循循善诱的话,苏赛在生气之余逐渐浮现出迷茫。
第58章
苏赛和眼前男装的公主眼对眼, 在努力弄明白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汲和闵徊跟在此人身后,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那是他的两个前辈, 在书院中都有名气,苏赛亦知他们德行。
思绪在出走, 苏赛嘴怔怔说道:“我会罗织一个公主和这些商贾的罪名,闹大这件事, 届时再呈上册子, 证明即便公主无罪,这些商贾,若是太子来查就更好了,他会为找到公主的罪证而努力,最后就算找不到, 我会呈上册子, 他为了有台阶下,也要惩治这些商贾……”
“你为了百姓的几口吃食, 要污蔑本宫?事情不管查不查清,你的命可都难保了。”
李持月戳了戳他的脑袋。
二人的对话听得商贾们心惊肉跳, 有聪明些的开始嗅到不对味了, 但还不知到底为何。
苏赛倔强道:“公主要偏袒案犯,就不无辜。”
“若是本宫不给你这个机会呢?”她眼中杀意暴露。
“我一开始就会韬光养晦, 假作顺服公主的裁决,等公主离去之后,再闹大此事。”
“那今日,你一开始这么做了吗?”
“没有……”
“所以你输了。”李持月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 坐回了原座上。
苏赛低头无言,他确实输了, 输在一开始没摸清楚李持月的口风,也弯不下腰接受一个不公正的结果。
耿介直言不能帮他达成想成之事。
知情也在这时候回来了,“公主,属下已经去常记食谱的后厨查看过了。”苏赛听到这句,心中一动,公主派人去查了,就该知道自己说的是对的了。
李持月扬手:“说说吧。”
“常记糖糕铺的伙计手脚干净,食材各安其位,看起来并无问题。”知情说得言简意赅。
常老板神情明显松泛下来,其他的商贾知道没查到自家,心情也轻松了,接下来就看公主要怎么处置苏赛了。
李持月问:“就这样?”
知情转了话锋:“表面虽没什么问题,但蹊跷颇多,地上确实如苏赛所说,外边几处地方发现了蚁巢,撤去遮挡,能找到许多老鼠啃咬坏的木板,库房门更是如此,老鼠窝里有未食尽的饴糖,地板上还有移动留下的印子,可见之前堆积杂乱,是近期才收拾过的……”
想要骗过知情的眼睛,单单是暂时打扫根本不够。
常老板听着,灰白的脸上密密渗出汗来,两股战战不能立住,就这么“扑通——”跪了下去。
“公主,草民有罪,但西市向来多鼠患,哪家也不能说尽绝,再说这蚂蚁,但凡爬过的东西,草民都让人处理干净了,绝不会拿来卖给食客的!”
不知何处寒风起,天慢慢被乌云遮住,隆隆几声闷雷,竹叶傻傻作响,气氛愈加紧张和压抑了起来。
风撩动李持月颊边的发丝,她撑着脸,映着此际沉蓝的天色、不带半点情绪的眼睛看向常老板,在场之人皆屏息静气,无一人再开口。
“常老板,本宫历来讲究宽仁御下,谁第一次骗本宫,都有机会留下一条命,这第二次嘛……”
她顿了一下,“常老板,你再说说,那些脏污的饴糖,你从前都是怎么处置的?”
“草民,草民……”
常老板说话声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样子,“草民知罪,草民后厨确实不干净,那些都是今早打扫过的,求公主恕罪。”
李持月笑了一声,说道:“气势,骗本宫第二次也没什么事,只要你胆子够大能瞒天过海,别让本宫抓住,总是能留全尸的,看来常老板胆子还不够。”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常老板仍旧瑟瑟发抖。
至于其他人,李持月视线一扫,又跪倒了一片。
就在他们以为公主要一个个问过去时,她只是点了点那本册子,
“你们要是觉得自个后厨没有一点儿差错,就过来把自己那一页扯了,之后本宫照样派人去查证,有半点不对,就让市署将你们的铺子直接拆了,将你们逐出明都。”
散去了笑意的公主带着不可逼视的威严,寻常的语调如重锤砸在商贾心上,一群人惶惶然不敢抬头。
没人敢上前撕走属于自己的那一张。
“都不敢上来,那就是都有问题,你们是装了谁的胆子,上书院来讨公道来了?”
这些人只是磕头不敢说话,连常老板这只领头羊也不说了。
风越来越大,卷起袍角翻飞,李持月体恤院长年纪大了,不好淋雨,让他先回去了。
院长看到此处也算放下了心来,顺势同李持月告退了。
亭下瑟瑟跪着的人还是放不出一个屁来,只知道求饶,别的是再也不狡辩了。
“看来是没什么冤情了,苏赛,你可还有话说?”
苏赛至此才明白李持月原来不是要包庇这些商贾,可他不懂,明明是派人一查便知的事,为什么要拖拉到这个地步。
陈汲见他又要犯犟,说道:“你小子好好吃下这个教训吧,这牛脾气,可不是每一回都有好运气的。”
那一边,等这些商贾都认了错,李持月让他们自去市署交代,三天之内不弄干净不许开张,银两该罚多少罚多少,所有银两都给那些吃了东西坏肚子的百姓平分。
这些人苏赛该是记得的。
“至于你们有没有敷衍行事,到时自会有人告诉本宫的,是吧?”李持月看向了苏赛。
苏赛总算是闭紧了嘴,点了点头。
雨就这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回去的院长又托人给亭中的人送来了伞,不过人太多了,那些商贾是淋着雨离开的。
云寒又在这时冒头:“公主,让我跟你回府吧,这个苏赛这么能惹事,我都受不了他了。”
“你真想入公主府?”李持月问他。
谁知云寒又是摇头,“也不是想,我就待一阵儿,肯定是公主府最舒服啊。”他装都不装。
感情把她公主府当成歇脚的地方了,李持月说道:“好啊——”
“真的!”云寒没想到李持月这就答应了,他快手地抢过一把伞打开,“公主,我给您撑伞,咱们府上月钱多少啊?”
“不忙,你既入了公主府,就得听本宫的话。”
云寒自以为讨了好差事,笑得天真纯良:“那是自然!公主,往后必叫你知道,我比先前那面首强了百倍不止!”
李持月笑吟吟道:“本宫器重苏赛,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又实在能惹事,就将你派给他吧,你往后要尽心护卫他的安全,可知道?”
苏赛缓缓抬起了头,歪头一脸傻样,云寒也差不多了,余下几个人都笑而不语。
“你……公主,你派别人吧,我够烦他的了。”
云寒想去扯公主的袖子,被她身边上官峤挡开了。
“本宫也是器重你呀,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谁都不放心。”
“得了,好好干,苏家的银子照拿,公主府再给你双倍,别想什么面首的事了,先前那个已经打发掉了。”李持月拍拍他的肩勉励道。
苏赛道:“不知公主方才是为何为难在下?”
“当然是看不惯你牙尖嘴利的样子,本宫尚且要小心说话,凭什么你这么肆无忌惮?”李持月生平最看不惯比她还横的人。
苏赛噎住了,这公主分明比自己眼尖嘴利百倍!
上官峤站出来说道:“公主只是想警示你,往后莫再莽撞行事了,做事和做成事之间,天差地别,公主希望你能做成事。”
李持月只负手不言,一脸的高深莫测。
陈汲见苏赛还不认识说话者谁,忙道:“这位是当朝起居郎,马上也是书院的上老师了,你可不能冒犯了。”
“上官老师。”对待老师,苏赛还算有礼,“只是公主何必要费心来警醒我这一个……”他看看自己,大家都说的,烂泥扶不上墙呢。
“你难道不想做官?”
“公主要提拔我做官?”苏赛眼睛一亮,“不考试就能当官吗?”那满满的期待不似作假。
“能,就是你要把全家的脑袋拴在裤腰上做。”李持月说完这句话,下意识觉得太粗俗了,可不想让上官峤听见。
然而上官峤听见了,也只有笑而已。
李持月放下心来,又继续说话:“陈汲,他就交给你了。”她也懒得多费口舌。
陈汲领命。
“来来来,你跟我来,我同你细说说。”陈汲说着,撑起一把伞,勾肩搭背地把苏赛拖走了。
“云寒,你也跟去吧。”
云寒不情不愿,嘟囔:“伞被他们拿走了。”说着就看向剩下的两把,被知情收了起来。
闵徊推了他一把,“去吧。”
云寒被推出亭子,雨水打头,只能冲向不远处的陈汲二人。
三个大男人一把伞哪够啊,前面两个见他来了,不想湿了衣裳,都往伞里挤,谁也不想淋雨。
云寒脚也不刹一下,顺着推劲儿就冲过去,撞进了伞下。
石板路湿滑,云寒这一撞,谁都站不住,脚下一滑,三条大汉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李持月垫脚看:“没事吧?”
闵徊皱眉:“看起来没事。”
上官峤:“那就是没事。”
“那不管了,”李持月转过身,也不坐下,而是抱着手臂试图俯视上官峤:“如何?”
上官峤眉毛微扬:“什么如何?”
当然是她今日这事处置得如何。
但这么多人还在这儿呢,李持月不能损了公主的威严,干脆不再和他说话,只抛给出一个“你给我等着”的眼神。
上官峤看得明白,只叹现下并不是二人独处。
他也不知怎的,那些个正经事一件都不想去理会,就想在这儿起风的雨天里,抱一抱三娘驱寒。
“好了,闵徊,你也先回去吧。”
李持月开始打发闵徊。
她想和上官峤一起牵着手再看看雨,顺便再好好掰扯掰扯。
知情说道:“公主,他来了。”
“谁?”李持月转头看去。
就见一人撑伞在远处立在烟阑雨乱处,白衣乌靴,披着斗篷。
远看只一截下巴显眼,如一弧淡白月光,微扬起伞,滴翠眸子里藏着刀光剑影。
李持月只觉得见到他,真是又扫兴又晦气。
她敛下笑意,隔着亭檐筛下的水帘与季青珣对视,谁也看不清彼此的情绪。
摔在地上的地上那几人搀扶着起身,才注意到这位突然出现的同仁。
“哇——”云寒低叹了一声。
他自问英俊潇洒,品貌无出其右,可见到眼前这人也不免落了俗,真是谪仙出世的模样,丹唇碧眼,又不乏世俗浸染出的矜贵昳丽。
云寒初看只觉得姿仪甚美,再细究其出现,脚步气息隐在雨中,无声无形,不可捉摸,就知此人也是个练家子,只是瞧不出深浅来。
陈汲也注意到了来人,低声说:“这人是谁?好像有热闹看。”
季青珣其实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只是有些看不明白眼前的场景,亭中一群人凑在了一块儿,阿萝就站在其中,抿着笑和他们说笑。
不用想他们做什么,只看那氛围,便知道那些都是她的亲信。
原来不须自己出现,她就能开心。
阿萝的亲信里没有他,季青珣对阿萝今日来这里,要做什么事也一无所知。
深埋在心底的恐慌破土发芽,接下来更让他窒息的是,原先还言笑晏晏的阿萝,在看到自己出现的那一刻,笑意顷刻散去,好像他是什么烦人的东西。
她怎么可能烦他?
季青珣卷轴在手中,几乎抓成一团废纸,心脏也被揪紧。
喉结因吞咽的动作滚动了一下,他竭力将郁气吐出,重新挂上了笑,抬起原本胶在原地的步子,朝她走去。
亭中的人都看着他来,油纸伞飘摇着,和到达六角亭子前的时候,收拢如一朵枯败的花。
“阿萝,秋雨寒深衣,”季青珣解下斗篷,披在了李持月身上,“莫要冻着。”
斗篷带着季青珣的体温,几乎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拥在怀里,李持月浑身不自在,“本宫不觉得冷,你自己披着吧,走了。”
她解了斗篷,眼中嫌恶藏都不藏。
季青珣密密麻麻全是难受,又道自己确实过分了,遭这一二分冷遇也没什么,他紧接着说道:“阿萝,我有事同你说。”
“有事就写封信送到公主府去,不必多跑这一趟。”
李持月说着走下了台阶,两把伞一齐撑开了,两个人左右站着,无一人退让。
上官峤说道:“臣随公主一道回去。”
季青珣道:“阿萝,我给你撑伞。”
闵徊也说道:“臣正好同路。”
闵徊知道季青珣是公主最为忌惮的贼子,只是现在还不能撕破脸皮,见他出现,闵徊也先不走了,要留下看看事态发展。
李持月拉过上官峤的伞:“走吧。”上官峤看了被落在身后的人一眼,他如坐明台,八分不动。
季青珣只是目视着他们在前,面不改色地跟在背后。
看来阿萝确实得了几条忠犬。
第59章
三个人忘了公主交代的事, 还在那儿看戏。
陈汲:“这是什么场面?”
云寒:“靠,比我还俊俏,怪不得公主看不上我。”
苏赛没看, 只是提着袍子皱眉,“陈兄, 咱们这一身衣裳都湿了,不如去明润楼喝酒暖暖身子吧!”
“好啊, 走!”
应他的不是陈汲, 而是刚刚走到他们面前的李持月,公主笑意荡然无存,显然是心情不好。
季青珣还跟在身后,她根本不想理会,一句话也不想听。
几个人你看我, 我看你, 一堆人就这么呼啦啦去了明润楼。
这雨来得突然,一下出现这么多客人更是突然, 且衣着样貌都十分不俗,雨幕中湛湛如神, 养眼得很。
明润楼老板也没想到这不早不晚还下雨的时候还能有生意, 让伙计们上前相迎,把人往里迎, 门口一下热闹了起来,热情的伙计又拿干燥的布巾给沾了雨水的客人擦拭。
只有一个面白齿红,穿着圆领袍的小娘子被人挡着,不能靠近。
“今日谁请客啊?”苏赛呵着手问。
也不须答, 李持月道:“东家,寻最大的雅间来, 可有乐师胡姬?”
“都有都有!客官请上楼。”
雅间内是充满异族风起的装饰,遍铺地毯,方便胡姬赤足舞蹈,客人则是盘坐在垫子上,几扇金丝屏风错落其中,桌案的糕点多了一丝甜腻气息。
“不用拘礼,各自尽兴就是。”
李持月说完这句,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手撑着下巴看外头烟雨蒙蒙。
屋中人各自安坐,说着话,云寒没想到还能坐在这么好的地方喝酒吃肉,忙问伙计都有什么酒,什么肉。
那边叽叽喳喳的,李持月身边则落座了两个人,除了偏着的一边是上官峤,李持月不看也知道是谁。
窗外水汽漫漫,屋舍长街皆看不清形貌,只有晕糊的水墨色轮廓,再精妙的画师都绘不出其中的婉转多情,让人如置身幻境,一梦就到了江南。
上官峤将酒盏一饮而尽:“今年的雨水总是不大寻常。”明都的秋季本不该有雨。
酒还没端上来,他喝的是什么?
李持月拉过来嗅了嗅,不是酒,只是寻常的水,“无酒无诗,老师不会喝酒吗?”
“佛门有戒律,不能饮酒。”
“你也不是样样都守戒吧,琼林宴时难道没有陪我阿兄喝酒?现在也得陪我喝。”李持月说道。
上官峤提醒她:“饮酒太多,明日的事就不管了?”
对呀,她还没和院长说考试的事呢,会来明润楼这儿误事,还不是右手边那人造的孽。
酒菜,胡姬乐师都次第进了屋中,原本有些空旷的屋子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云寒浪迹天涯多年,多的是风餐露宿的时候,难得在这温柔富贵之地享受,乐陶陶地又吃又看,快乐无边。
陈汲和苏赛在门口就将打湿的外袍换了,现在正说起了公主交代的正事。
闵徊嗅着酒香,只吃菜不喝酒,他不会再醉着回家了,即便家中再也无人。
李持月倒了一杯酒,正准备尝尝,右手边就搭过来一只手按住。
侧目看去,是季青珣不愉的神色:“阿萝,你也要喝酒?”
他从进屋起就被冷落着,现在终于寻到了开口的机会。
“本宫不喝酒,来明润楼做什么?”李持月只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
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冷,陌生的情绪在胸中莫名肆虐,季青珣竟觉出了一丝丝委屈来,他只是想阿萝也冲他笑一笑,难道做错了些事,就不配了吗?
季青珣退了一步:“这么凉的天气喝酒暖暖也好,只是莫饮烈酒。”他又将先前被塞回来的斗篷盖在她膝上,“先把窗户关了好不好,一直吹着冷风喝热酒,要头疼的。”
乌云散复聚,天空黑得无声无息,季青珣也被风吹着,脸上毫无血色的白,说话声空洞而虚无。
生得一张该被供奉在神坛上的脸,偏做出这副尽心尽力、委曲求全的样子,谁见了不得心软,道一声“忠仆”。
偏偏李持月背生反骨,反是问那正准备退出去的伙计:“你们这儿有什么烈酒?”
这一问伙计这可就来精神了,“客官您可算是来对地方了,整个明都啊咱们楼里的存酒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要说烈酒,那可多了,宜城、桑落、鹅黄酒、梨花春、小红槽……
哦!还有东家亲酿的樱桃酒,酒色莹惑晶华赤,醍醐气味真,虽滋味酸甜柔润,但后劲极大,寻常人喝一两就要醉倒过去的。”
樱桃酒。
听到这个,李持月就有主意了。
这么多年,她怎会忘了季青珣有一弱点,他能喝酒,却不能过量,更不能吃樱桃,这两样混在一起给他灌下去,不知道会怎么样。
如今樱桃已经过季了,正好楼里酿的樱桃酒很出名。
“那就要樱桃酒,楼里有的,全都搬上来。”李持月一字一句道。
“好嘞,马上就来。”伙计应声快步跑了出去。
季青珣听到樱桃二字,面色异样地看向李持月,她感受到注视,看了回去,甚至冲他笑了一下。的
这是今日她第一次对他笑,里面是满满的不怀好意。
很快酒就搬了上来,封泥一拍开,酒香四溢,云寒先流了哈喇:“公主,那是什么酒?我也想喝。”
李持月伸手做请:“今日想喝多少就有多少。”她示意伺候的胡姬送了一壶到云寒的桌案上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云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甜甜的,像是小娘子喜欢喝的饮子。”
他吐出了一口气,“不过好像要发汗了。”
苏赛抽空看了一眼,“我看你这是马上上脸了。”
上官峤也嗅了一下,甜味把酒味给盖住了,但确实是烈酒,“公主,还是少喝一点吧。”
“本宫偏要喝,今晚咱们喝完这一壶就走。”她似谁的话都不想听,将眼前的酒盏盛满,举到了唇边。
然而眼前疾风一扫,李持月再看,季青珣已经将酒盏抢了过去。
“阿萝,喝别的吧。”
她伸出手,微扬起小脸上尽是睥睨:“还给本宫。”
季青珣干脆仰头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食道和咽喉,痛到了心肺去。
看着空掉的酒盏,李持月将酒壶往他面前推:“这么喜欢抢东西?好啊,你把这壶樱桃酒全喝了,本宫不就没得喝了吗。”
上官峤就在一旁看着,看他们争斗。
公主对自己的这位门客向来都这么与众不同,从前是情同夫妻的面首,知他暗中背叛,信任被摧毁,便有了刻骨的恨意。
上官峤记得她也曾讨厌豫王,但大多数时候,公主是能将自己的喜怒深藏于心的,只有在对着季青珣的时候,他才见到如此奇怪的情绪。
她其实演得不好,但季青珣也不肯信,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蒙骗着。
恨由爱起,从前究竟何其深爱过,才有如今的恨呢?
到底是自己如何都插不进去的局面,只能看着她自己解决。
上官峤该庆幸,公主即便这么怨恨着一个人,却没有放任自己迷失其中,因噎废食,她仍有自己的目标要达成,也愿意给他靠近的机会。
只是自己得到的,再不是全心全意的她了。
晚来一步,是他的遗憾。
上官峤也忍不住倒了一杯酒,一饮而下。
天还下着雨,太阳何时落了山也不知道,天幕就这么黑了下来,屋中早早点亮了烛火,不知时间流淌。
酒液甘甜之后的辣味久久散不去,滚下喉咙,季青珣呛了两声,五脏已经热了起来。
他寻常不能吃樱桃,从前吃过一颗,浑身就起了红色的疹子,只是这樱桃酒却没有喝过,不知如何,现在看来,大概也是不能喝的。
但听了她的话,季青珣慢慢抬手,拎起了那壶酒。
“如果我喝完,你冲我笑一笑,好不好?”他的乞求不能再卑微了。
李持月对上季青珣的眼睛,道:“你喝完了,本宫瞧着开心,自然就会笑。”
“会开心吗?”
“会啊。”如果喝完酒的人能出事的话。
季青珣弃了酒盏,端起酒壶就灌了起来,难得天真地相信了她的话。
李持月不错眼地打量着,暗想着这樱桃什么时候才能发挥效力,让他好好吃一回苦头。
那边的云寒已经不再喝着樱桃酒了,那酒虽好喝,但之后烧肠灼胃,菜都吃不下,晚上必是要难受的。
“咳咳——”
季青珣将酒瓶放下,将手撑着地,墨发蜿蜒,白衣覆身。
似被风雨压得不堪重负的繁重海棠,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屋中的歌舞,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安静的除了雨声,就是他的咳嗽声。
“本宫说过可以停了吗?”向来和善的公主面上带着愠怒。
众人肝胆一颤,乐师奏乐胡姬起舞,没有人再往窗边看。
李持月站起身,拿起那壶酒晃了晃,听到壶中清冽的水响,“怎么,这不是还没喝完吗?”
纵使文韬武略,工于心计,季青珣还是有这么一两个软肋。
这樱桃酒确实克他,才会发生这样喝到一半,就呛得暂时放下了酒壶。
李持月抬起手掌,虎口间的开口不大,轻易就与季青珣的下巴嵌合了,将他的脸扭了过来。
掌间的美人眼尾滑下一道湿痕,胜雪的肌肤下透出粉色,是樱桃的效力在慢慢发挥着功效。
此刻,天上地下,再找不到这样的好颜色了。
“哭了?”李持月语带讥诮。
他果然不能喝这个。
“没有。”他声音哑得也像哭过,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要招人狠狠□□的冲动。
她晃晃酒壶:“这可还差不少呢。”
手往上滑,捏开了他的嘴,“你究竟还要不要喝?”
季青珣仰视着她,眼睛是一汪藻荇交错的水泽,我见犹怜,他并非故意作态,只是脸上的斑斑湿迹错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
李持月本以为他要么勃然大怒,要么阴沉不语,但季青珣只是点了点头,又顺从地张开嘴。
薄红的眼,张开的嘴,这样才有一点男宠,面首,以色侍人的样子嘛。
天生下贱的东西,还想窥伺她李家的皇位。
李持月阴暗的情绪肆虐,将酒倾倒而下,酒液如线,灌进了他的口中。
很快季青珣就吞咽不及,酒涌出口,又被呛了一下,更多的酒涌出口中,滑落脖颈,洇湿了衣领,唇色更加艳红如血。
樱桃酒是玫瑰的色泽,将他漂亮的下巴和修长脖颈都染脏了,糜乱得再也洗不干净。
即使是这样,季青珣仍旧没有避开。
直到公主倾倒完了最后一滴酒液,他才低头,抵着嘴一直闷咳不止。
季青珣竭力压抑住堪比火烧六腑的痛,心脏的负担愈发沉重,手握成了拳,骨节已经因为皮肉泛起的痒意而忍耐到发白。
直到能装作若无其事了,他才带着期待之色看向公主,盼着她能笑一笑。
季青珣还想再抱一抱她。
上官峤将这份痴情看在眼里,心愈发沉了下去,两个人已经闹得够久了。
“阿萝,你答应了的。”季青珣声音哑得听不大清了。
李持月却不咸不淡地毁了约:“你浪费了本宫的好酒,谁能笑得出来啊。”
简直残忍得不把他当人看,肆意践踏他的尊严。
可季青珣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已经魔怔了,他感觉不到愤怒,只想李持月能兑现自己的承诺。
他倏然将李持月拉进了怀里,用力抱紧了,消解身上的痒意。
季青珣酒气熏人,贪恋地汲取着她颈间干净的清香,还有柔软的身子,埋首不愿抬头。
“阿萝,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不要这样……”
原本清动悦耳的嗓音变得嘶哑难言,谁听了不得心碎啊。
无动于衷的,自然是那个早已经粉身碎骨过一回的人。
李持月见他越痛苦,越是痛快,“季青珣,本宫说的是真的,你想看假笑吗,嗯?”
回应她的只有越来越紧的拥抱,季青珣把酒都蹭到了她的衣服上,庞大的身子微微颤抖,李持月知道他在痛苦。
上官峤却不想看公主再被别的男人动手动脚。
他握着李持月的肩膀,在季青珣不备的时候将一掌将其推开。
季青珣正是万蚁噬心,痛不可当的时候,猝不及防真被他推开了,只是手又拉住了李持月的手不肯放松。
这边的动静早被人看在眼里。
众人就见公主一手被季青珣拉着,一手被上官峤拉着,场面莫测。
“乖乖,这比跳舞还好看啊。”苏赛低声说道。
他已经和陈汲说完了话,现在就顾着看八卦,云寒也凑了过来,“争宠吧,这就是争宠吧?”
闵徊吃了一粒花生米,说道:“非礼勿视。”
上官峤推了一扇矮屏挡住,几人又忙收回了目光,互相打着眼神,云寒自告奋勇挪着屁股换角度看。
三人的后脑勺被闵徊一一拍了过去,彻底老实了。
屏风后,看着他们相握在一起的手,季青珣有一瞬间脑子像被一只手搅乱了,醉得厉害。
他好像辩不清眼前发生的事,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是了,这定然又如那日一般,是阿萝为了气他,才会闹这一出。
“阿萝,别闹了。”季青珣握住她的手,力气多大连自己都没有意识,李持月疼得皱眉,“季青珣,你松手。”
“你让他先松手,你们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阿萝,快科举了,别让我再分心了。”
李持月将手放在上官峤的胸膛,说道:“就你看到的这么回事。”
上官峤将李持月拢进了怀里,神情是难得带了些争勇好胜:“如此,季公子也不信吗?”
季青珣根本不理会他,只是去拉李持月,将脸贴着他手上,高挺的鼻子轻蹭在她柔软的掌心上。
“阿萝,我不会再乱发脾气了,你看,这一回我什么事都不会做,阿萝,你不能再这样糟蹋我,别这样……”
季青珣知道自己是真的喝多了,不然也不会这么不清醒,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至此。
樱桃的甜美的滋味留在喉间咽不下去。
很快,像是在咽喉间着了火,他连话都说不清了,季青珣就憋通红了一张脸,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有莫名的眼泪被痛苦逼出了眼眶。
李持月感受到手里湿漉漉的痕迹,有些嫌恶,“你闹够了就松手。”
他抬起头,脸上是不正常的红,蔓延到脖颈之下,衣领之中,季青珣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张揉皱的纸,塞到了李持月手上。
阿萝……
阿萝……
季青珣喊不出她的名字了,喉咙几乎要灼化掉了,可却不见阿萝有半分怜悯。
她喜欢看自己痛苦,现在看够了,是不是已经不生气了呢?
季青珣说不出话来,只能将她手包住,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顿了一下,又将一个戒指戴在她的手里。
见阿萝还是没有笑,他低头,不知还能从袖子里掏出什么。
紧接着,李持月手里又多了一支朱钗,一块糖……乱七八糟的东西。
上官峤见到那枚戒指,觉得有一丝熟悉,细想又不知究竟在哪里见过。
李持月皱眉看着季青珣作态,朝他一推:“好了,喝醉了就让人带你回去,别扰了大家的雅兴。”
这一推,他没再牵住她的手,直接仰倒在了地上。
但雅间里果然就进来了一个人,却不是旧日跟着季青珣的尹成,而是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大夫,手里还拿着“妙手回春”的旗子,脚踩草鞋一双。
这样的人是如何踏入明润楼的,没人知道。
长长的白胡子还带着下雨未散的潮气,和满身瓶罐的哐当,就这么大剌剌地出现在这温柔富贵乡。
云寒的桌上还有半壶樱桃酒,这老大夫顺手捞起灌了一口。
“诶,老头儿……”云寒压根没护住,人喝着酒就窗边走去,上官峤将李持月带到身后挡住,知情也站了出来。
季青珣已经被李持月推倒在地,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眉间皱得比刀凿还深,肌肤是不正常的红,有人来了他还不知道。
李持月倒没什么紧张,反而认真观察起这老大夫来。
老大夫并不是冲她来的,而是看着躺倒的人,摇摇头道:“公主,还真是个会糟蹋人的。”
李持月挑眉,只能多谢他的夸奖。
老大夫一手握住季青珣的肩膀,将人扶了起来,将衣领扯了,一枚银针就要刺下大穴。
银针在刺进皮肉之前停住了。
季青珣睁开了眼睛,手擒住了老大夫要下针的手,像是根本没有半点醉意。
“好了好了,我要是不来扎这一针,你就别想再说话了。”
老大夫知道他戒备心重,不看清来人是谁,绝不会让人施针。
戒备心重还把自己喝成这样,真是被一个女人迷昏了脑子,“跟你那个阿爹一样,是个没出息的。”
季青珣见到来是谁,才松了手,他说不了话,只是偏头闭上了眼睛,任老大夫在身上扎上针。
李持月也听明白了,这新出现的人,又是季青珣的手下,和他爹一样……这人知道季青珣的身世。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下,对突然出现的老大夫不闻不问。
一枚枚银针刺下,季青珣的衣衫落在腰上,骁健又不夸张的身躯赏心悦目,他手撑着地毯,不愿让人瞧见狼狈,扯过金丝屏风挡住了自己。
只有坐在身旁的李持月看了个真切。
季青珣这副衣袍曳地,脆弱易碎的样子,她还真是从未见过。
若是从前,她一定是既喜欢又心疼,只顾着安慰他,再一遍遍跟他诉说自己的真心,继而又一次走进这次胭脂豺狼的陷阱。
现在的李持月,更享受的是他的痛苦。
不知不觉间,两杯酒就已经见了底,上官峤低声说道:“三娘,此人曾是军医。”
“怎么说?”
原来上官峤是从那被摩挲得看不见原貌的箱子上认了出来,这种牛皮箱子还有那刻意刮掉徽记的位置,以及箱子外挂着的那本折伤薄,都是从前军医的标志。
李持月问:“可知道是哪一支军队的?”
上官峤摇了摇头。
第60章
上官峤又执起李持月的右手, 上面是季青珣给李持月的戒指,
“这枚戒指上的花纹,也有一点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没准代表了季青珣的身份?”她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李持月凑近看这一枚漆黑笨拙的戒指, 除了一些离奇的花纹,哪里都粗粗笨笨。
这东西季青珣从前好像就给过她, 她嫌弃丑陋不要, 结果刚刚季青珣一通掏,又回到她手上来了。
可季青珣怎么会把暴露身份的东西给自己呢?
上官峤也不能肯定:“就算记起来在哪儿见过,大抵也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虽记不清,但潜意识知道见到这图案时,与什么身世秘辛之流的事并无关系, 只是寻常扫了一眼。
李持月之前也派人去韦玉宁口中的季宅查过, 那个宅子大体还在,只是已经分成了几家住着, 再也不知道旧主的身份为何。
季宅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
罢了,就算不知道又如何, 季青珣该死的时候, 就得去死。
他们说话的时候,老大夫已经扎完了针, 季青珣像是昏睡了过去,老大夫又把他放倒了,撂在一边不管。
他也不打算走,坐着嘿嘿一笑:“给公主请安, 也留我小老儿喝杯酒水如何?”
李持月想知道季青珣更多的底细,眼前这人说不得就是契机, 她伸手道:“老先生请。”
“多谢公主。”客套完这一句,老大夫不再客气。
季青珣还倒着,先前一心在李持月身上,桌上是一点没动。
老大夫把他往公主那边推,自己坐上了他的位置,就着酒菜吃喝起来,连胡旋舞都没心思去看。
季青珣身上原本浮起的红晕慢慢淡了下去,李持月也不凑上官峤太近了,而是正襟坐着,边喝酒边思索待会要怎么跟这老头套话。
结果还是老大夫先开了口:“老夫看公主手足寒凉,光喝酒可不行,该多喝点滋补汤药。”
李持月纳罕:“老先生如何得知本宫手脚寒凉?”
其实自重生以来,李持月就有些畏寒,总梦到自己还在那个大雪天里,是以夏日用冰不但少了一半,到了秋天,衣服更是比往年厚了一倍,晚上睡着,手脚缩在被子里也不见暖。
老大夫擦了擦嘴,“老夫来给公主把把脉可好?”
李持月倒没什么防备,将手伸了过去,老大夫闭着眼睛把起了脉。
他很快就收回了,老神在在道:“这也不奇怪了,季青珣身体一等一的好,公主原是早该有身孕,只是如今半点消息也无,可不就是你有问题嘛,
不过问题不大,公主既然请老夫喝酒,老夫给您开服药调理一下身子,这小子再好好干,公主生龙凤胎都不成问题。”
上官峤听得这句话,呼吸一窒,心脏几乎停滞住,耳边嗡嗡地响。
李持月愕然,继而大怒,将杯掷在地上,“知情,把他抓起来!”
她堂堂公主,绝不允许有人大肆编排谈论自己的床榻之事。
知情领命,伸手要去抓他。
老大夫的动作更快:“不喝便不喝,这便走了。”
说完就近翻了窗户,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知情也跟了下去。
出去了还传回来一声:“来日想要孩子,记得来找老夫开药!”
不同寻常的动静,引得众人往这边看。
李持月半跪起身,胸脯起伏不停。
这老头儿逃走了不算,还顺走了几壶酒,留下了几瓶药摆在桌上,不知是不是给药箱腾位置。
每一瓶上都贴了小字条,什么“求子丹参丸”“平气益母散”……
这个老不死的,是给季青珣报仇来了!
李持月气得抓起朝窗外狠狠扔了出去,又被还偷偷蹲在外边的人接住了,连个响都没听见。
冷静下来再一看,手上的戒指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诊脉时被薅走了,还是刚刚扔药的时候跟着甩飞了出去。
倒是这一阵动静惹得雅间内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惊疑不定地看来。
闵徊道:“继续弹奏。”方解了这份尴尬。
季青珣还晕着,也没有人来带他走,李持月恨不得敲碎瓷碗,当场把他脖子给划了。
上官峤脸色苍白了一阵,慢慢安抚她:“都是过去的事了,公主不必在意那些话。”
李持月确实不在意,但不在意跟当着上官峤的面被点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老头一说起她和季青珣的那些事,李持月就不由自主想起那些荒唐的画面。
她根本不只是寻常睡了一个面首,而是幕天席地,纵情肆意……其中种种一想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
她偷看了上官峤一眼。
他现在脑子里是不是也会浮现出猜想,想象她与季青珣做过的那些事的样子。
他会不会伤心?
可让她和上官峤解释,谈论起这种事,李持月更想干脆起身一走了之,从此再也不要见这个人了。
反正什么男人、感情,都不如她身为公主的脸面重要。
上官峤显然在伤心,他视线一直落在别处,垂着眼睫,紧抿着唇,嘴脸无意识地下撇。
李持月想去抱一抱安慰他,又觉得自己就是伤害本身。
存在过的事无法改变,上官峤要么就接受,她也能陪着若无其事,要么就离开,她才不会伤心多久。
“我……本宫如今与他已再无干系,但是,从前的事,本宫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她劈头盖脸说完这句话,坐了下来。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开始想阿兄后宫的那些妃子。
阿兄怎么就没有“睡了这个,就心疼另一个会伤心”的烦恼呢?
大抵那些女子都被礼教驯服了,觉得男人有多少女人都是正常的,自发地就接受了夫君和别人睡觉,自个儿悄悄将伤心藏好。
她也是被驯服那一个,会因为自己用情不专而内疚,分明她没有错。
李持月觉得真情害人,但她又贪恋沉溺,轻易割舍不断。
“我知道。”
上官峤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温柔,“昨日之事不可留,我只在意往后,三娘你答应我,往后只予我,不再有别人。”
大靖民风开放,上官峤并不在意这么多,只是老大夫的话让他一时浮想联翩,才伤了自己。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良久,给了与他期待相反的答案:“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在这如渊的感情面前,她又一次退却了。
上官峤所说了的往后,谁都保证不了,李持月不可能为一份感情耽搁自己的大业。
“往后若要在大事与你之间做选择,上官峤,我只怕会先舍弃你。”
上官峤眼中星河俱寂。
知情已经回来了,他抱剑坐在窗边,听着公主的话,心中似有所感。
果然做公主的情人难得长久,如今这样正好,做家人,才是一生陪伴着她最好的方式。
李持月和上官峤仍坐在一起,只是先前亲近的气氛已经不复存在,一点距离硬生生拉成了天堑。
她靠近他的那半边身子怎么都不自在,好似被置在火上烤。
李持月在反复思量,刚刚的话是不是说太重了?
可是还能怎么说?
李持月快被自己的念头搅疯了,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分明最不想伤害上官峤。
若是一开始他们只是单纯的师生,或是好友,二人的关系就不会变得如此棘手了。
她真心开始为当初的冲动后悔了。
季青珣也终于从昏睡中渐渐清醒过来,虽然呼吸间都是酒气,但如万蚁噬心的痒意总算是褪去了。
碧幽幽的眼睛睁开,找寻着阿萝的身影。
闵徊看向那边。
到这个时辰了,公主怎么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反而一脸沉郁,酒喝得跟水一样,旁边的起居郎也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公主府的马车自然不怕什么宵禁,他们这些人留在明润楼住下就是。
只是如今氛围着实诡异。
乐舞依旧,却感受不到半分热闹了。
除了喝醉的三个人,他们已经完全觉察不出雅间内的氛围了,开始兴起了酒令。
云寒甚至大言不惭地开口:“公主,这胡姬都累了,不如您来一舞?”
说完就挨了闵徊一个大嘴巴子。
“好啊。”李持月竟也答应了。
大靖朝宗室李氏本就能歌善舞,开国皇帝擅长胡舞,她的阿兄更是羯鼓大家,宠妃在宴上献舞的也不在少数。
宴上不必讲究尊卑,也是开国皇帝留下来的一句话。
况且李持月再和上官峤待久一会儿,她就要不能呼吸了。
其实只要借故离开明润楼就是,可李持月没想到那茬去。
她掷了杯盏,起身走到地毯中央,半路上玉手抻出知情剑鞘里的青剑,锐气出鞘声已起苍凉之意。
只是看公主桃色的俏靥,分明已是半醉,才行事轻狂。
然而下一息,她神色已是清明,右手抬肘将剑平举高,剑柄后拉靠近,左手长指比成剑势,眼神似剑凌厉生寒,又美的惊心动魄。
玉貌锦衣的公主,烛火之下的容颜已看得滚烫入人心间。
旁观者绮念还来不及生发,剑便如乘长风,飘摇而起,在屋中舞动开去,和那抹朱色的纤柔身影相融。
青剑画出无数道寒弧,骨肉清绝的脸干净雪冷,似有寒雪扑面,起落蒸云霞。
一招一式,美人,剑招,轻纱帷幔别带起飞扬起落,让人看了这个,舍不得错过那个。
雅间中难得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汇于一处,只有长剑破空之声。
虽衣着艳比朱砂,舞出的剑却如寒月清辉,露华零落。
一直到长剑收招,朱红的身影停下,唯余纱幔缓缓飘落回到原地,不闻人语。
最后的余韵,是那个气质凛然,似沐寒月的公主。
当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
喝酒的、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入迷地瞧着这一支剑舞,连呼吸也忘了。
连戍卫的知情也勾走了全部神思,看着舞剑的公主,不知不觉看得痴了,可他日日守着,公主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支剑舞呢?
喝酒的几人分不清自己的神思清明还是醉了,眼前的公主染了仙气儿似的,在不在眼前都不知道。
屋门为了方便伙计进出,并未关上。
门口处,也有一个站立了许久,看完整支舞的人。
一舞动四方,北域没有这样的月亮。
“中原的女子,也善舞吗?”是生涩的明都话。
“王子,该走了。”身后跟着的随从仰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嗯。”
说话的人收起了蓝眸中的惊艳之色,浅金微卷的长发带着发尾上火晶石一荡,无声离开了门口。
所有人都惊艳于这一舞,只有季青珣看着这剑舞走神,连喉咙间的灼痛都忘了。
阿萝怎么会这个?
这是他前几日刚创的,原是想教她,却还没教过,阿萝怎么会这个的?
巨大的疑团升腾而起,季青珣想不明白。
酒喝多了,人就多生出些无边无际妄思。
眼前的时空难道是错乱的?他真的教了阿萝剑舞,只是自己忘记了。
那内件事呢?那个纠缠了他多时的画面,阿萝从高阁坠下的事,难道也已经发生了吗?
季青珣撑起了身,难受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难道阿萝真的死了,是他害死的,所以她才会这么恨自己?
不可能的啊,他那么在意她,怎么可能害死了她?
季青珣说服不了自己,将这个猜测当成胡思乱想抛诸脑后。
“啪啪啪——”
回过神来的云寒率先为这支剑舞拍起了手,接着屋中的人此起彼伏,像被拂堤春风吹醒的杨柳,低声赞叹。
连嘴毒的苏赛都撅着嘴,给写了一首酸诗。
上官峤未笑,他知道公主并不开心,余光有人影晃动,看过去,季青珣已经起身了。
想到那老大夫的话,上官峤的心就跟火在燎一样,几乎无法压抑住陡生的暴虐,这个人,凭什么……
上官峤深深吐出一口气,默念起了心经,驱散心中恶念。
李持月有些失神地站在原地,舞完这一支,脑袋更加昏沉了,喝下去的酒在脑子里一点点发酵。
一扭头,就见季青珣已经起身,她恍然发觉天色已经不早,这场闹剧早该结束。
“知情,咱们走吧。”她走过去要将剑还给知情。
上官峤起身,拉住了她的手,“我还是想要一个往后,三娘,我必不会让你陷入两难。”
听到这句话,反应最大的不是李持月,而是季青珣。
这个起居郎,在跟他的女人说什么鬼话?
所以刚刚他们……都是真的?
季青珣心脏一下一下地搏动,带着他整个人都天旋地转。
可是上官峤能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先前阿萝拒绝了他。
所以这不关阿萝的事,是这个起居郎一厢情愿,季青珣犹如找到了一线天光,整个人又活了过来了。
李持月还未说话,他先拆了上官峤的手,把人揽到自己的臂弯中,季青珣没痊愈的嗓子说话沙哑,平添了诡异渗人:“你说的什么往后?”
还有,为什么叫她三娘。
上官峤也不清醒,“把她还给我!”说着还要动手,他何尝跟人动过手。
“自作多情的狗东西!”
季青珣抬脚就要踹,上官峤偏身避开,李持月被带着晃来晃去,差点被他们的拳脚招呼到,知情迅速过去护住李持月。
两个人就这么打在了一起,没有刀剑,只是拳头的闷响声。
闵徊起身对那些胡姬和乐师说道:“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
“喝醉了,真是什么都能梦到啊。”云寒捏着筷子,醉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诶——屋子也歪了。”
“行了,睡觉去吧。”闵徊将三个醉汉撅出了屋子,自己也走了出去。
闵徊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雅间,公主有知情护着,瞧着是无恙的,他转身关上了门。
老板抹着汗就过来了,“怎么了,是有人打起来了?”
闵徊晃了晃中郎将的牌子:“有刺客,在抓人,东家稍安。”
刺客!老板脸色一白,也不敢管了,心中只能默念别砸坏东西。
闵徊踢了踢码在一起的三人,“劳烦东家给这几个在楼里安排一间屋子吧,不必担心银子的事。”
屋中。
李持月酒意上头,被他们打架吵得头疼,连知情也看不见了,挥着剑说道:“走开!都给本宫滚!”
另外两个在打架,只有知情不得不让开。
季青珣到底比上官峤身手好,两个人打到了窗户边,他使了阴招直接撂翻人推出窗外,顺道把窗户给关上了。
“阿萝,我们回去!”季青珣转身,去拉李持月的手。
她也仗着醉了任性而为,一点都不想让季青珣靠近,反而挥剑向他砍去,他下意识地躲开了,还是被砍破了袖子。
若不是季青珣自小习武练出来的反应,这一剑就要刺伤他。
知情也在她挥剑的时候松开了手,不然怕也是要划开一个豁口。
阿萝真的要杀了他?
季青珣怔怔望着她,刚刚那一剑她绝对没有留情,这让他怎么相信,难道还要骗自己。
茫然紧接而来的就是滔天的怒火。
季青珣怒火在心中越积越盛,脸上烛火明暗交错,狰狞异常:“阿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难道正让我死?今日接二连三的种种,都让季青珣郁结于心,他分明不是来同她争执的,
季青珣掐着她的手臂,要将人往外拉。
李持月压根不憷,手握着剑对准了他,“全都滚,不然本宫诛你九族。”
话刚说完,剑就被季青珣劈手抢下,接着寒芒一闪,飞向远处,钉在了远处的墙中,剑柄仍铮鸣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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