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的一切尽被如血的晚照染红,只有远山后的残阳犹带半轮霞光。


    灵安峰,千影塔。


    塔顶玉晷的晷面通透,斜上方有赤金制成的晷针投下的细长阴影。


    戌时已过半。


    两人垂首跪在陡峭的塔顶,身后拖出两道平行的细长黑影。


    何淮安和宋音羽被封印全身灵脉,扔到了千影塔顶。在第二天日出前,他们都要在塔顶罚跪——因为他们比规定的戌时晚回了半盏茶时间。


    千影塔高逾千仞,以他们现在与凡人无异的身体,假如不慎从铺满光滑的琉璃瓦的塔顶跌落,恐怕就算侥幸不死,也会生不如死。


    “宋音羽……你难道从来就不恨吗?”


    何淮安的束发已经松散开,双唇干裂。他声音放得很轻,却透出深深的疲倦。


    粉衣少女就跪在他的近旁。她低着头,咬唇不语,两只手紧紧压在膝盖上,指节发白。


    “也对,你姓宋。你和我,反正也是不一样的。”


    何淮安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便也消声了。


    他想起方才与母亲的对话。


    “母亲,我、我们路上遇上了掌门师叔,所以晚了一些——”


    “淮安,你知道的,我从不听借口。”


    半掩在阴影中的娇娜身形如月宫仙子,看起来纤柔无比,声音却冰冷疏漠至极,与“人”相距甚远。


    她说,只有当他们失去一身灵力,体会到凡人的脆弱时,才会更加渴望力量,这才是最好的激励。


    何淮安苦笑。


    凌云宗十二峰中,灵安峰以器道著称,门下弟子皆以神炼器,以心御器,神通各异。


    峰主何琳琅更是此道大能。据传,她的本命灵器是一叶飞舟,甚至有穿梭时空之能。她为人亲切和善,貌似二八少女,柔婉美丽,让峰中众多弟子暗暗倾慕向往不已。


    十二年前,她携两名幼童回宗,收为弟子。


    一人炼神为鼎,一人以神为钟,神通皆非凡,且修行速度奇快,年纪还不过二十,境界便已臻至炼气圆满,毫无异议地成为了灵安峰首徒。


    这二人正是何淮安与宋音羽。


    不过……谁又了解其中错综复杂的内情呢?


    没有人。何淮安嘴角浮现一抹不屑的冷笑。


    夕日颓落,琉璃瓦上映出的晚照渐渐消逝。


    夜幕将临。


    何淮安猛一攥拳,颤声恨道:“这一切,都怪方流夜那小子!”


    都是因为他的存在,清清师姐才会对自己这么冷淡,母亲对他们的要求才会如此严苛。


    “对!都怪他,都怪他……”


    他不断重复,仿佛在说服自己,声音渐渐归于低喃自语。膝下坚硬冰凉的琉璃瓦似乎有一丝滑动的迹象。


    夜晚……为何如此痛苦又漫长?就像她的人生。


    宋音羽抬头,望了一眼远空皎月,面无表情。


    -


    这个晚上都快过去一半了——方流夜怎么还没睡着啊!


    半云气呼呼的。


    自从方流夜说了“你不能自己去丹堂”之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这种不服气的状态。


    他说,半云作为由魔气凝聚而成的灵体,独自进入禁制法阵极多的丹堂,实在太过危险。


    所以他不许她去。


    因为自己的“妙手神偷”梦想破灭,半云大受打击。


    至于方流夜自己去丹堂,姑且不论以他在宗门内接近负无穷的声望,能否顺利拿到药,就单纯考虑他一身“内外兼备”、行动不便的伤残,这个方案也不太现实。


    “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吧。”


    方流夜还安慰她说:“这种伤势,我经历过许多次,撑过去就好了。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虽然半云知道他在原书中完整的人生轨迹,但还是忍不住再一次心疼起来。


    她心绪纷乱。


    ……其实,听到方流夜不让她去丹堂为他偷药后,她之所以大受打击,并不只是因为神偷梦破灭了。


    还因为……她一直在害怕。


    她穿进书中的世界,成为方流夜的心魔,告诉他一些他本不该知道的剧情,究竟会不会……引起蝴蝶效应?


    原书里方流夜伤得比现在还重很多,甚至昏死过去,却硬生生地在无医无药的情况下活了下来,甚至修为还更进一步。


    但假如因为她的意外介入,方流夜只靠自己……撑不下去呢?


    毕竟,没有人可以保证方流夜是打不死的小强体质,也没人承诺书中的最终反派就一定会活到最后。


    他也只是个会受伤、会觉得痛的人而已。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怎么办?


    半云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想象不出来。或许还因为她不敢想。


    ……所以就算宿主不允许,她也一定要去丹堂!


    半云表面上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方流夜不乱跑,却在心里悄悄做下相反的决定:


    等他睡熟了之后,她就脚底抹油溜走。


    ——所以说,他为什么还没有睡着啊?!


    半云倚在陈旧木制的窗棂前,假装看夜景,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夜风偶至,卷过繁密树梢,每当拔下几片秋叶时,半云就觉得头皮一凉。


    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侦察敌情,但却总是发现少年还睁着眼。


    半云焦急不已。总得给她留个够丹堂探索外加来回的时间吧。


    快睡啊!


    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半云又来来回回偷瞄了好几次,终于听见少年压得又低又轻的询问声:“……你应该有名字吧……?”


    “……能告诉我吗?”方流夜飞快地补上了后半句,“当然,不说也完全没关系。”


    半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


    站在方流夜的角度,她到底是个什么奇怪生物啊?似乎是他的心魔,却有独立的意识和形貌,甚至比他知道的隐秘更多。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算什么啊?


    不过,只是把名字告诉他应该可以吧。


    少女怔怔地望着他,嘴唇微张。她同样轻声道:“我叫半云。”


    “半是一半的半,云是天上的云。”


    半云。


    方流夜在心中轻轻地念出这个名字,就仿佛有一种古怪的酸楚刹那涌遍全身。


    “……嗯?有什么事吗?”


    听到半云的疑问时,方流夜才恍然——自己把她的名字念出了声。


    “没什么!”


    他立刻回道,声音有些生硬刻意,“我,我要歇息了。”


    “……半云,你是我的心魔,如果你想休息的话,也可以回到我的灵台里。”


    灵台是一个修士最脆弱的地方,倘若被别人动了手脚,身死道消都算轻的。


    虽然半云不太清楚这点,但方流夜是知道的。


    半云一愣,笑着摆摆手,“不用啦,我还不困呢,可能就是因为我是心魔的缘故吧。”


    废话,肯定不能答应,她要是被方流夜收到灵台里,那还怎么去做丹堂偷药任务啊?


    “你伤得那么重,快休息吧!”


    “……嗯。要是你累了的话,就叫醒我吧。”


    “好!”


    半云回答得十分清脆响亮,却在心里补充道:


    才怪。才不会把他叫醒呢。


    就算不提她的作战计划,叫醒一个在休息的重伤病人也太不人道了!


    ……


    方流夜从记事以来,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间小屋中。虽然破旧得不入眼,却是他唯一的家。


    现在,这个家里,出现了一个女孩。虽说是他的心魔。


    他试图入睡——但是她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了。


    他总是忍不住在意。


    就算反复阻止,视线也会悄悄落到她的身上。


    半云又等了一会儿,发现方流夜还没睡!


    她差点泄气,不过立刻又想出一招——


    不如给他讲个睡前故事吧!


    “你是不是很疼,睡不着呀?”少女蹲在他的床边,认真又有些心疼地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方流夜因为她的突然靠近,微微睁大了眼。


    他有些不自在,还有些啼笑皆非。


    她是把自己当作三岁小孩吗?


    ……虽然他三岁的时候,也没人给他讲过睡前故事。


    少年下意识点点头。


    半云绞尽脑汁,挑了一个“丑小鸭”的故事讲给方流夜。


    “从前,有一只灰色羽毛的小鸭子……”


    少年听得很仔细。


    “……它低头看见水面倒映出的自己,惊讶地发现:原来,它其实是一只美丽的天鹅。”


    半云声音轻柔。


    “好啦,故事也讲完了,小朋友该睡觉了。”


    方流夜虽然不太明白一只鸭子是怎么长大后就成了天鹅的,但少女讲故事的语气又柔和又轻快,如同流淌融化的阳光,淌进残破的身体的每一处,让原本破烂的孔洞都仿佛璀璨的星辰。


    ——带来极度的舒适与安心感。


    他定定地望着半云,一双清亮的凤眼在不知不觉中缓缓闭上了。


    半云看他终于要睡着了,松了一大口气,恨不得放鞭炮庆祝!


    虽然除非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上,不然不会发出声音,但半云还是习惯性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棂边。


    她准备再过一小会儿,等方流夜睡得人事不醒的时候就撒脚开溜。


    半云撑着腮,数到第七片树叶被风扯下来的时候,她顺便回头一看,突然发现不对劲。


    侧躺的少年面朝着她。


    方流夜明明盖着薄被,却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唇色暗淡,整张俊俏的脸都渗出透明的细小汗珠。


    半云急忙跑过去。


    他这是做噩梦了吗?


    这孩子也太惨了,不过是高中生的年纪,却连一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虽然半云自己也只有十七岁,但她还是忍不住为两个世界的不同而叹息。


    她忧心忡忡,突然发现少年的一只手从薄被里伸了出来,修长的五指微蜷,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半云愣神片刻,下意识地想要握住他的手。


    手中握紧的力道落空之时,她才想起自己的身体现状。


    少女眼睫微垂,注意力凝聚在手上,双手轻轻地捧住少年在梦魇中慌恐伸出的一只手。


    他的手有些冰冷,也许是因为噩梦的缘故,还有些微微的汗湿。


    但半云握得很坚定。


    半晌,少年的梦境似乎稳定下来,眉头松开,手也渐渐温暖起来。


    半云看他应该不会醒了,就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松开手的一瞬间,半云同时放松了精神,于是便看见少年的手不愿放开,却抓了个空的景象。


    她不知为何,又愣了一会儿,才对沉睡的少年轻声说:“我会很快回来的。”


    ……


    半云安静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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