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


    一片凝固似的缄默中,几道不紧不慢的鼓掌声打破了寂静。


    黑衣死士们如分海般静默地向两边散去,露出一个缓缓走近的青色身影。


    他一头黑发用玉扣束起,脸庞清秀温和,笑容更是令人如沐春风,自然地流淌出温雅君子般的气质。


    此人正是何淮安。


    他拊掌轻笑,“这位少侠真是厉害,一个人就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


    方流夜不为所动,“你派人追杀我了这么久,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掳走了在下的未婚妻,难道做丈夫的不该有所表示吗?”


    何淮安仍然笑着说。


    但原本温雅君子的气质却因为那一脸的皮笑肉不笑而消失了。


    方流夜沉默了片刻,突然大笑了起来。少年眼角眉梢都是肆意的笑意,流淌得到处都是。


    “原来是你。”


    他说。


    少年笑得直不起身,一手指着何淮安,讥笑道:“你算什么丈夫?新娘根本不愿意与你成婚。”


    这下,何淮安脸上连笑也挂不住了。


    他沉下脸,反唇相讥:“那你又是什么?采花贼?故意偷走别人的新娘!”


    “两情相悦的采花贼不比一厢情愿的‘丈夫’好么?”


    方流夜笑意轻敛,站直身,手指搭在剑鞘上,“何况,半云姑娘根本就不喜欢你。她不想嫁给你。”


    何淮安咬紧牙,眼眶逐渐泛红,显出一股凶戾之气。


    ……不是这样的!


    青衣少年缓了缓,忽地露出一口白牙。他笑得幅度很大,却又显得情绪极不稳定,“难道她就喜欢你吗?”


    方流夜默了默,神情静谧如深夜盛开的昙花。


    他平静地说:“可我喜欢她。”


    何淮安似乎被他突然敞露出的坦诚自我刺伤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


    “我、我其实也……”


    他目光闪烁,心神动摇。


    “和她待在一起的这几天,我很快乐,”凤眸少年神情放松,嘴角带笑,仿佛正在回忆,打断了何淮安的话,“我可以一直帮她、保护她。”


    “哦,对了,还多亏了你给她铐上的那些锁链。这几天,她没有下过地,无论去做什么,都是我抱着她。”


    方流夜故意说,还暧昧地轻嗅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我真的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何淮安听得双眼发红,心头的妒火如迎风暴涨,熊熊烈烈,烧得他血干魂烫,几欲发狂!


    他的想象张开血口将他吞噬,拖入深渊——


    身着大红嫁衣的娇俏少女被方流夜紧紧地抱在怀里,回过头看他一眼,眼眸如琉璃闪光。方流夜则低笑又宠溺地揽住她的腰,俯身在她颊上嗅探似地落下细密爱怜的啄吻。少女羞红了脸,却闭上眼仰起头,迎合着他狎昵的亲近。


    除去手腕与脚腕上的锁链,少女不着一物地浸在缭绕如云的暖汽白雾中,只露出一张光洁又羞赧的小脸。方流夜也在浴桶中,手拿湿布替她擦拭身体,触及每一个角落。


    深夜如一张厚重绵密的锦被,将床上的新人安全又周密地覆盖起来。少女头戴霞帔,身穿嫁衣,如一件正待拆开的礼物。方流夜像一个真正的新郎那样,眼眸低垂深沉,伸手拆去礼物上华丽的红纸……


    种种臆想扎成一张密网,越收越紧,要把何淮安的心从无数网孔中挤出,爆裂出碎烂的血肉!


    他胸口剧烈起伏,从背后抽出一把剑,剑尖直指方流夜。


    那双柔软的手,明明也向他伸出过。


    那温暖灿烂的笑容,曾毫无保留地照耀过他的心。


    如果她是太阳,那太阳怎能专属于一人?何况是属于他最讨厌的这个方流夜?!


    既然他曾经被阳光照耀过,那他就应当有资格继续拥有太阳!


    “闭嘴!”


    “怎么?你听不下去了,”白衣少年也将剑从剑鞘中抽出半截,淡淡地笑道,“我还有的是可说的呢。”


    “她睡觉时是什么模样,爱吃什么,害羞时又是什么样……”


    何淮安一剑刺了过来,被激怒的剑风在地上划出一条沟壑,碎土块块翻出。


    方流夜轻松拔剑接住,然后硬生生——


    用加倍的力度推挡了回去。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要强迫她与你成亲。”他反手抵着剑,透过交叉的双剑直视何淮安,凤眸微弯,轻声道,“既然被我看见,那就不好意思了——”


    少年嘴角的笑渐渐扩大到不可一世的嚣张,眼中的光凌厉冰冷,璀璨又强硬,如极地白昼,“她归我了。”


    ……


    在远离纷争喧嚷的宽大如伞的树下,静静矗立着一个皮肤淡青的粉衣女孩。她远远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她戴着做工精致的斗笠,只露出大半张脸,看上去年纪大约十五六,青涩稚嫩如幼禾,可肌肤却是淡青色的,白日里让人一见不免有些惊异,猜测她是什么非人的族类。


    看见何淮安的举止表现,她略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轻声自喃:“哥哥,还是老样子啊。为什么你总是毫无长进呢?”


    少女像一只蝴蝶般停在原地,只驻足了片刻,便随风展翅飞离。风拂起她斗笠上垂落的纱帘,露出一双纤长薄巧如蝉翼的耳朵。


    方才她脚下所踩的土地上,青草与野花早已萎蔫,只留下一大片焦黄的枯土。


    -


    此时的半云正躲在茂盛的草丛里,紧张地捂住嘴,生怕发出一丝声音被发觉——


    在她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祭坛。


    祭坛的石料上铺满了密密厚厚的青苔,缝隙与周遭都被不该存在的野草灌木所占据,茂盛得过分张牙舞爪,显得这祭坛破烂古旧得像几百年都没有使用过了。


    半云视线掠过,忍不住又开始怀疑起刚才路青游说的话——


    他给她指路到这里,还自信满满地说作为祭祀的阮清清一定会来。


    半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笃信,但本着“就算不信也没有其他办法啊”的想法,她还是老实地蹲进了草丛里,等着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的原书女主。


    路青游还说他不可以靠太近,所以没有和她一起蹲。她追问过,但这人又一次神神秘秘地说不出原因。


    但他说他会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有危险的时候会冲出来保护她——半云没报太大希望。


    一人高的草丛郁郁葱葱,气味清新怡人,却也是蚊虫的天堂。


    半云蹲了没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居然被蚊子在腿上咬了十五个包!


    虽然很痒,但她不也怎么敢挠。怕闹出动静太大,如果女主刚好出现并发现她就完蛋了。


    半云忍得欲哭无泪,愤愤地想着,如果等不到女主,就把路青游打一顿。


    日光偏移,祭坛逐渐被阴影覆盖。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半云的时间观念都有些模糊了。她困得连连小鸡啄米,终于在吃了不知道多少碗饭之后,猛地清醒了过来——


    视野的尽处,泛出一点如豆的白芒。


    她顿时睁大了双眼,把呼吸放得又慢又轻。


    一位白衣蒙面的少女出现在地平线上,缓缓地朝着祭坛的方向走来。


    她穿的虽是白衣,却与轻盈飘逸之类的词相去甚远。少女浑身缀满玉石银饰,连宽大的袍袖都被压得勾勒出手臂肩背的线条,充满了浩大肃穆的祭祀感。


    黑发一丝不苟地在头顶挽成发髻,肩背处则散着柔滑的长发。腰间悬挂的如日光般耀眼的无鞘剑更是让她像持剑斩龙的神女般凌然不可亲。


    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清泠的眼缀满千年寒冰。


    这高冷的气质,肯定是女主!


    阮清清居然真的来了!看来路青游还是有些靠谱的。


    半云一时间有些激动得不知道该做什么,顺便作为一只颜狗开始本能地欣赏女主高岭之花般的美丽。


    白衣少女在祭坛的中心停下了。


    她腰背挺拔,像一把插在巨石上的玉剑。


    半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解下腰间的无鞘剑,郑重地搁置在祭坛的石台上。


    她似乎要做什么祭祀活动。


    这个时候,半云腿上的蚊子包突然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上面搬砖,痒得难以忍受。


    她极力控制,小腿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小下。


    然后……阮清清似乎有所察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先是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微疑,接着拿起了剑,向半云藏身的草丛走来!


    ……咦?!蚊子误我!!


    半云慌得五官乱飞,极度的紧张把刚才蚊子包的痒意都蒸发掉了。


    阮清清是不是发现她了?


    如果是的话,那她要不要主动站出去,可能会显得更坦荡一点?


    但如果阮清清其实没有发现的话,那这简直是自投罗网啊。


    半云无法马上做出决定,眼睁睁地看着少女梨花似洁白的裙裾划过草地,在她面前咫尺之遥的距离停下了。


    ……看来自己确实被发现了。


    这下不用纠结了。


    半云慢慢仰起头,正好对上白衣少女冰冷的眼睛与锋利的剑尖,咽了咽口水。


    “那个,你好?”


    空气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半云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整个过程阮清清的剑尖一直对着她,让她汗毛倒竖。


    等她站好,拍干净身上的灰尘后,半云才听见阮清清开口。


    “你是谁?”


    少女惜字如金,声音清冷悦耳。


    这应该是她和原书女主第一次见面吧……结果变成了这幅样子,半云懊恼不已。


    “我……我叫半云,一半的半,天上的那种云,”她讪讪地笑着,一边拼命解释,“虽然我藏在草丛里,但我不是个坏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清清凝视着她,瞳孔中似有冰棱。


    半云犹豫半天,才说:“因为……我、我想……帮你?”


    穿着鹅黄色薄衫的少女有些窘迫地低了头,脚也有些不安地碾着脚下的土,看起来几乎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她不过是个柔弱的凡人少女。


    阮清清心中微动,像布满冰棱柱的酷寒洞穴顶上滴下了一滴水,让极寒之冰发出细碎轻微的脆响。


    她放下了剑。


    声音依然清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半云有些急了:“可是你……!”


    作为祭祀的阮清清假如不能在两日内祈雨成功,她就要被送进天炉——也就是处死。


    而半云和席紫菱的三日之约,需要将阮清清安全地带回,唤醒青羽真人。


    何况,就算没有这个约定,半云也不想看着阮清清去死。


    “为什么祈雨总是不成功呢?”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转,咬起了指头,“还是说需要什么特殊的条件吗?”


    阮清清眼神倏地一变,抬剑直指半云的眼睛!


    “这与你无关!”她冷声道。


    脸上还残留着焦急的情绪,少女怔怔地站在原地,漆黑如墨的眼瞳清晰映出雪亮的剑光。


    ……怎么了?她说错了什么吗?


    半云两只手两只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剑锋冰冰凉凉地抵住了脖颈。每一次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冰冷尖锐、命悬一线的紧张感。


    “我不会用那种方法来祈求神明怜悯,”白衣的祭祀缓缓地说道,语气中透出一丝近乎痛恨的情绪,“我不需要!”


    “告诉让你来这里的人,我阮清清绝对不会把百姓的性命作为祭品!”


    半云被推倒在地,抬头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茫然。


    她在说什么……?


    幸好周围都是柔软韧长的青草,摔下去也不是很疼,只是有一片草叶的边缘太过锋利,划破了半云的手掌,细细地渗出几颗血珠,融进了泥土里。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小祭坛。


    也许是被过于茂盛的植被掩盖,也许是被厚重的泥土所遮盖,这祭坛显露出的部分不过是冰山一角。


    一道金红色的细线顺着半云的血与泥土接触的地方向下如一尾鱼般灵巧游动,直到触及祭坛埋在土下的核心。


    “轰隆”一声巨响,半云愕然的发现自己身下的土地竟然在开裂!


    缝隙变得越来越大,像巨兽张开的大嘴,要把她一口气吞下去。


    失重感猛地袭来!


    半云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像一只被吃掉的黄绒小鸡。


    一路滚落的路上,她磕磕碰碰地一路乱撞,不知道身上多出了多少淤青。


    当身下出现的终于是坚实的地面后,半云才忍痛,咬着牙,把护在后脑勺上的手拿下来,有些不安地睁开了眼。


    啊,这……


    睁开眼后和睁眼前的景象有什么区别吗?


    半云差点以为自己瞎了。


    拼命地眨了好一会儿眼睛,她才意识到:什么都看不见是因为这里太黑了,而不是自己失明了。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里估计离地面很远,光线微弱吝啬得近乎没有。半云四面八方都张望过了,是真的字面意义伸手不见五指。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半云直到现在才逐渐有了些实感。


    少女苦恼地挠了挠头,才发觉自己可能会葬身于此。


    可是她还什么都没做成呢……难道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了吗?


    半云蹲下身,摸索脚下冰冷的石质地面,意外地发现它们格外平坦,大概率是人造的。


    空气中突然涌出一股有别于干燥枯旧的地底的味道。


    半云嗅了嗅。


    好像有些湿润,像淡淡的海风?


    她还听到了似乎在刻意压抑,却还是显得极为局促紧张的呼吸声。


    呼气吸气的频率都极快,让人不禁担心这人会不会因为过呼吸而晕倒。


    ……是女主阮清清?


    她也一起掉了下来吗?


    在黑暗中,半云摸到了一只手。


    这双手纤细柔软,却比石地还冷。一碰到半云的手,便紧紧地将其反握住。


    ……但半云出乎意料地没有吓得跳起来。


    因为她刚刚想起了一件事。


    笼罩在无边暗影中的少女灰头土脸又浑身青紫,本应狼狈不堪、疼痛不已,但她的神情却像考生在重要考试中见到了课本上的原题。


    茫然,又有些不敢置信。


    ——原书女主阮清清,有幽闭恐惧症。而且非常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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