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芦州八普县的响水弯, 有一户姓白的人家,夫妻两个杀猪为生,有两女三子。
白三娘就是白屠夫其中的一个女儿, 只是她生的时节不对,又因为是女儿的缘故,从小过的都是那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
她姐姐虽也为女儿, 但却因为是爹娘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另当别论。而白三娘的上头,还有个哥哥,所以她排行第三。
这个时候爹娘已然是有儿有女了,她就略显得多余。
而后来的两位弟弟,算得上是锦上添花,只是如此一来, 家中那几亩贫瘠的田地, 便不足以养活他们这五个孩子了。
白三娘生得又黑又廋,她爹娘一致觉得,长大了怕是相貌也不出众,挑不中好人家。
不像是她姐姐生得白嫩丰腴,如今才十一二岁,就有乡绅来询问,想要讨回去做小妾, 指望着姐姐能给自己多生几个儿子来收租子。
九岁的白三娘看着白白嫩嫩的姐姐, 心里不服气,心想如果自己每顿饭能吃饱,又能穿暖, 每天不用起早贪黑做这许多话,自己也能长得白白胖胖的。
可是她吃不饱, 她还没添饭,母亲就开始叹气,“如今日子越来越难了,猪肉也卖不起好价钱来,这样下去,不晓得以后如何活路?”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她默默地放下了碗,“爹娘我吃饱了。”
于是她娘脸上露出了些欣慰的笑容,拿起饭勺给弟弟们盛饭。
白三娘饿得肚子咕咕叫,却只能在响水弯的下游洗着猪下水,最让她烦恼的是猪大肠,又臭又腻,也最是难洗。
夏天的时候,自己身边都围满了蚊子,冬天的时候虽然没有蚊子,可是那冰凉凉的水却将自己冻得手脚裂开。
而且她只有一身衣裳,每日喂猪或是清洗这些猪下水的时候,身上或多或少要沾不少,清洗不及时,她身上便永远也有一股猪屎味道。
所以大家越来越嫌弃她,连母亲都指责她不爱干净,“你就不能像是你姐姐一样么?你看你弟弟都比你干净,你说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姑娘家?浑身臭熏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天天在猪圈里睡。”
然后就理所应当地不准她再进屋子里睡,生怕她将姐姐也熏臭了,到时候乡绅家兴许就不要姐姐做妾了。
白三娘十一岁的时候,姐姐被乡绅家买走了。
但是姐姐此前以为,到了乡绅家做妾,以后就能像是爹娘说的那样,天天有猪肉吃。
毕竟他们家大部份的猪肉,都是乡绅老爷家买回去的。
但是她想得太好了,乡绅老爷的夫人不喜欢她,没有怀孕之前,姐姐都要承担乡绅家里的大部份家务。
这让在家里没怎么吃过苦的姐姐如何受得了?而且整日面对着能做得祖父的乡绅老爷,她最终选择了那个花言巧语身强体壮的年轻小厮。
于是就有了白家大丫和小厮私奔的事儿发生。
白三娘亲眼看到姐姐被沉河的,沉河的地方,就是她洗了多年猪下水的河里。
她想救,但是母亲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嘴里都是些咒骂姐姐的话。这让白三娘再一次疑惑,母亲不是最喜欢姐姐的么?怎么此刻姐姐在她嘴里,仿佛那九世仇人一样?
出了姐姐这件事情,在村里就本不受待见的她,更叫人欺负了。
但这并没有什么,从懂事起她开始洗猪下水,就一直都是大家嫌弃欺负的对象,所以她并不在乎。
真正让她觉得心里难过的是,那日她打猪草回家,已经天黑了。
房门已锁,晚饭已过,她就在墙根地下的背篓傍边卷缩着。
然后屋子里传来母亲和父亲
的对话,“大丫这样,怕是三丫以后也不好找婆家了,而且她长得又黑又丑,做事情也慢吞吞的,你看这个时辰,割一背篓猪草都还没回来,没准是跟村里那个小子鬼混去了,叫我说不如听牙婆的话,卖了吧。”
这话是父亲说的。
母亲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就答应了,还附和道:“也是,白养着她还要吃饭,以后能不能嫁出去都是两码事,倒不如现在能换几两银子。”
白三娘听到这话的时候,绝望了。
原来父母的眼里自己从来不是孩子,而是一件工具,没有价值了,自然是不能留的。
她想跑,可是她没有钱,什么都不会,只能认命。
牙婆第二天就来了,那时候她蹲在墙角里睡了一宿的她被母亲像是拎小鸡一般提到一个戴着黑抹额的缺牙老太婆跟前。
那太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满脸的嫌弃,剔着牙跟母亲讲了半响,最终花了二两银子将自己买了回去。
牙婆这一次来,在响水弯总共买了五个孩子,大家都哭哭啼啼地,只有她一脸平静地坐在角落里。
这引来了牙婆的目光,不禁问她:“三丫,你不怕么?”
白三娘抬起头,淡淡地回着她的话:“左右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没日没夜地干活罢了。”
这话,竟是引起了牙婆的恻隐之心来,也可能她长得又黑又廋,花楼里根本就不愿意要。
所以最后牙婆将她留下了。
她在牙婆家里住了一年,这一年里她承担了牙婆家里十口人的伙食和衣裳,每日鸡叫她就赶紧起来烧火煮饭,生怕晚一步,让他们不高兴,就要将自己卖了。
她不确定,到了下一处,又是什么地方,在这里虽然忙,但最起码能吃饱饭。
在家里也是没日没夜干活,却吃不饱,这里比家里好。
所以为了吃饱饭,她每日早起晚睡,不敢有一点的松懈。
过了一年,有一天牙婆急急忙忙来接她,满脸的喜色,“三娘,你福气来了,有个上京来的贵人,需要个能干的丫头,我一想,这不就是你么?”
可见,她在牙婆家里干的这一年,做了什么做了多少,牙婆心里是有数的。
一路上牙婆肉眼可见的欢喜,千叮咛万嘱咐,“你就像是在我家里一样,眼里有活,少说话。”听说那位贵人就是喜欢清净,早前旁人给介绍的丫鬟,因为话多,被打发回来了。
而白三娘只有一个问题,她问牙婆:“能吃饱饭么?”
“能,能,傻丫头,不但能吃饱,指不定还能跟着这位爷吃香喝辣。”
于是,白三娘顺利在这贵人家里留下了。
除了这位贵人,小院子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白三娘听大家都叫他大人,于是也跟着大家一并称呼。
只是这位大人早出晚归,白三娘也不敢同他正视,就晓得是个身材伟岸的青年男子,而且喜欢读书,即便晚归回来,他仍旧是要拿一卷书坐在廊下掌着灯看半响。
这个夏日,是白三娘记事以来,过得最好的日子了。最让她快乐的是,她终于吃到了糖,吃到了传说中的点心。
一开始是大人带回来的,没吃完赏给了她。太美味了,嘴角记事以来,头一次翘起。
她平生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所以她是舍不得一下全吃完的,用手绢包着放在枕头边。
可没想到一夜过后,点心长毛了,叫她难过得捧着哭了一场,心里好生后悔,应该昨晚就该吃了的。
但是这位大人不知为何,忽然喜欢上了吃点心,每次回来都带了几块,然后又吃不完。
这个时候已经默认,大人吃不完的东西,她能随意处置。
于是她尝到了各种各样的点心,也好奇,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爱吃点心的男子呢?
只不过这忽如其来的清闲,让她百无聊奈,觉得很是不安,尤其是每日还吃那么多饭,觉得有些对不起人。
但是有一日她下雨过后,她看到这位大人在地上留下的鞋印,于是突发奇想,午后做完事情就开始在院子里纳鞋底。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入了秋,她的鞋子也做出来了,只是这个时候,这位大人也要回上京了。
龙婆来接她,看到几个月不见,竟然抽条长了个头,还变得有些白的白三娘,很是欢喜,“我就想着,你姐姐我也见过,有几分姿色,你们是亲姐妹,你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果然如此呢!”
白三娘想,这话应该是夸她的,可是白三娘并不开心,一来是因为这样的好日子结束了,二来龙婆肯定要将自己卖到那种地方去。
果然,才被龙婆带回去几天,她又有了新主子。
龙婆将她送到了州府最大的花楼。
这一年,白三娘十二岁了,豆蔻年华,老鸨说这是最好的年纪,天晓得女大十八变,是变成美人还是变成癞蛤蟆?
所以最终她和七八个同年纪的小姑娘被挂上了牌子。
没有人买她,她开始慌张起来,这就意味着她要挨打,甚至吃不饱饭了。
所以她跪下求老鸨。
老鸨大概也是从业多年,头一次遇到主动要做花娘的小姑娘,但是白三娘实在生得不怎么好看,清汤寡水的,不过面对白三娘痛哭流涕真心实意的请求,她决定将白三娘留下来。
但白三娘这容貌,只能是做个端茶倒水的姑娘。
白三娘大惊,每日给人端茶倒水,竟然还能吃饱饭?她后悔不已,早知道这个地方这样好,当初哭着求着,都要让龙婆早早将自己送这里来的。
她对于这一份职业很喜欢,可是十四岁这一年,她伺候的芳姑娘死在了床上,被客人折磨得浑身没有一处好皮肉。
她开始害怕,因为这两年里,她好像长开了些,老鸨开始让她学些伺候男人的巧技。
她整日的惶恐中,越来越削瘦,老鸨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她,因为芳姑娘的妹妹为了给她报仇,将那个客人刺伤了。
花楼能不能开下去,都是问题。
两个月后,花楼被卖了,她们这些姑娘,又重新回到牙子的手里,她和几个小姑娘一起被塞上了马车,经过数以及日的颠簸,她们到了上京。
进入了一家繁华无比的花楼里。
新来的雏儿,都是先供达官贵人们来挑选的。
这个时候的她虽然看起来面相清汤寡水的,但那身体不知为何,在这短短的半年里,上身下身胖胖的,可是四肢和腰杆又是细细的。
姑娘们都说,吃甜的容易长胖,她想肯定是那个夏天各式各样的点心和糖吃多了。
所以她的身体才这样胖,四肢和腰杆去细细的,她很担忧,这样纤细的四肢,以后干不了重活了,怎么能吃饱饭?
但是老鸨看了她,很是喜欢,竟然不让她干半点活,每日好吃好喝给养着。
让白三娘都有些怀疑人生了,尤其是看着身体越来越大的变化,她也终于死心,靠力气吃饱饭的路怕是行不通了。
可是她又不愿意走芳姑娘的路,她害怕跟芳姑娘一样死得惨。
这样的担忧中,她及笄了,随后就来了一个体面的中年男人将自己接走。
她坐在精致小巧的马车里,平生第一次坐轿子的她满脸惶恐不安,耳边都是上京的繁华和热闹,可是仿佛离她那样远。
不知不觉,她竟然在马车里睡着了。
后来是那中年男人喊她,她一个激灵醒过来,懵里懵懂地下了马车,却见这里是一处格外精致的庭院,她站在院子里,廊下是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夫人,单是围在她身边的丫鬟,就有八个,且还有好几个嬷嬷姑姑也在。
她们都在打量自己,但是白三娘却觉得那老妇人的眼神最为锋利,被她们这样一瞧,好像衣裳都被剥干净了一样。
叫白三娘浑身火辣辣的。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老太太发了话:“就她了,送过去吧。”
如此这般,廊下走来一个嬷嬷,将她领着穿过一条条长廊一个个精巧的花园,便到了一处略显得清冷的院子里。
有人伺候她沐浴,穿上了薄得夸张的衣裳,然后叫她躺到床上去等着。
白三娘这个时候觉得还是觉得靠力气吃饱饭更让她心中舒服一点,这样即便不用干活,但总给她一种耻辱的感觉。
夜色很快就来了,屋子里的烛灯剪了几回灯芯,终于听到了外面传来不属于丫鬟们的脚步声。
随后是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一个男人沉稳的声音从夜色里突显出来:“此举实在不像话!”
紧接着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急促甚至是带着些恼怒的脚步声就进来了。
白三娘想动,但是她不敢,因为她那薄如蝉翼的衣裳,根本就遮不住身体,她怕这一动,被子就挡住不自己的身体了。
就在她紧张的东西,房门猛地一关,竟然听到了上锁的声音。
那个将自己领回来的中年男子无奈的声音在外响起:“相爷,这是没法子的事情,老太太的意思,您好歹也要体谅老人家的心情。”
白三娘吓得绑紧了神经,透过了垂花门,她看到了外间那个高大的影子,以及他的怒骂声:“该死!”
不知是骂自己,还是外面的人。
但是很快白三娘就没有办法思考了,因为她发现越来越热,浑身难受得厉害,还十分口渴。
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脚踢开了被子,也不管身上如今穿着的是衣不蔽体的薄纱,直奔到桌前,拿着水壶就往嘴里咕噜噜地灌水。
她仰头喝水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了那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相爷,您是亲孙子,老太太舍不得动你,可您要替这姑娘想,若是您不碰她,她还有什么活路?”
白三娘已经无法理解这话里自己没有活路是什么意思了?她只觉得热,这水分明都进了喉咙,怎么还越喝越难受,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影走近了,不知是为何,她觉得自己疯了一样,胆大妄为地将水壶扔在地上,竟然扑到那男人的怀里去了。
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像极了前几年伺候的那个大人呢!
不过白三娘想,肯定是自己迷糊了,不然怎么可能遇到大人?
慕容听看着眼前如同蔓藤一般攀上来的小姑娘,脑中想起的是后院那些被祖母处死的姑娘们。
“对不起。”他轻呢一声,长臂将那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的小姑娘抱起,走向了床榻。
白三娘第二天醒来,还隐约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然而这浑身的酸软,让她觉得还是干力气活好。
干力气活可没有这样累,也没有这样羞人。
但是很快白三娘又觉得这是个好活计,她每日什么都不用做,一日三餐外加无数的点心,还有个叫豆儿的小丫鬟伺候自己。
她忍不住和豆儿说:“神仙们过的,也是我这样的日子么?”
豆儿也是才买回来的,一样出身那乡里,听到她的话,赞同地点着头,“是啊,这就是神仙们过的日子。”
于是白三娘越来越满意现状了,她唯一的活就是每隔几日,大人会来一趟,与她做一夜那样的事情,虽然累,但是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还不会被骂,起来还能有好吃的。
这是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只是可惜,大人每次来,好像都是和自己睡觉,多余的话也不说。
这样的日子,转眼便过了三个月,平静也被打破了,管家也就是此前将自己领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大夫来给自己诊
脉。
白三娘虽然每日和豆儿在这小院里,但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些什么。听说大人的青梅竹马在他年少时候就病逝了,所以这些年,哪怕他位极人臣了,也没有说亲的意思,房间里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
可是老太太着急,想要抱上曾孙子。
于是就用了这非常手段。而自己就是那个替老太太生曾孙子的
人选。
至于选自己的理由和当年乡绅家选姐姐一样,她们的屁股大,能生儿子。
大夫的到来,让白三娘担心,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这样的好日子是不是就要结束了?
然而大夫什么都没说,她也没等来老太太的怒火,倒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大人回来了。
他比自己大很多,甚至能得自己的爹了。可是白三娘觉得,大人才没有那么老,他看起来和那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一样风度翩翩,还俊俏得很,全天下好像都没有他这样好看的男子了。
而且他虽然已经三十多了,可是他的头发没掉,也没有满脸的油,肚子上更没有许多肥肉,清瘦得像是竹竿,但又比竹竿要好。
她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她的大人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人,也一点都不老。
只是这一夜,大人回来得很晚,两人向来都是例行公事不说话的,可是今晚大人回来,没有吹灯,而是抱着自己坐在窗前。
“大人?”白三娘鼓起勇气,轻轻叫了一声。
慕容听垂下头,“三娘,我教你认字吧。”
“认字?”白三娘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可是慕容听已经松开了她,喊了豆苗将文房四宝拿进来,“到时候,你就能写自己的名字了。”
“好。”白三娘对能写自己的名字,一点都不期待,她想学写慕容听三个字。
慕容听就是她最好的福气,只要与他有关,自己都能吃饱饭,一如那个夏天,以及现在。
白三娘学得很认真,但奈何读书这种事情,也是要讲究天赋的。
她学了一个多月,字是认识了不少,但写出来的仍旧是歪歪扭扭的,连豆儿整日陪着她,都不认得她写的到底是什么?
可就在一个秋月连绵的午后,小院的门被人推开了,豆儿欣喜地冲出去,可是白三娘明白,白天大人是不会来这里的。
果然,噪杂声和豆儿的骂声齐齐响起。
豆儿虽然是自己的丫鬟,可是白三娘觉得,她现在就是自己最好的姐妹,她冲出去。
但在门口的时候,又愣住了。
院子里,一个锦衣华服的美艳美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白三娘,眼里满是鄙夷之色:“呵,我说容听叔叔怎么近来总是回府,原来是你这小蹄子。”
白三娘都没有说话的余地,她甚至还被打了两巴掌。
后来是一个看起来稳重的姑姑劝住了那个美人,她说:“郡主,您马上就要嫁进来了,以后收拾她有的是机会。”
白三娘忽然就不觉得脸疼了,因为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她和豆儿相互掺扶着回了房间。
晚些豆儿就打听来了消息,那是芳菲郡主,皇帝给她和慕容听赐了婚,再有一个月,她就要嫁进来了。
白三娘如今哪里还不懂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不对,她连个身份都没有,侍妾通房都没有她的份儿。
更何况大人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娶妻,而且要娶的,也是门当户对的人。
她叹了口气,心里开始盘算自己这大半年攒下来的私房,应是不少了。
不过最值钱的,还是那些首饰,所以她宝贝一样全部装进盒子里,等以后大人成婚自己离开了,就去这个地方立户,给人洗衣裳度日子。
要不然杀猪也行,小时候她一直帮爹娘一起杀猪,她力气也不小,应该是可以的。
也是奇怪,从这天后,慕容听每次来,不给她带书了,而是一个手镯,或是一只簪子。
而且全都是金的。
每次她都和豆儿在慕容听走后,用牙齿咬上一咬,以至于每个金手镯和每一支金簪上,都有浅浅的牙印。
大概是慕容听要成婚了,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每次神情都很疲惫,那种事情也做不了。
所以两人躺在床上聊天。
那日慕容听问她,“三娘以后想做什么?”
“杀猪!”她想都没想,就脱口说出口。主要除了杀猪,别的她也不会,女红她做得不好,服侍人睡觉应该是不错的,毕竟慕容听每次都要喊自己妖精。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去做这一行。
要不就是洗猪下水了,但是太臭,她想想还是杀猪算了,等赚了钱,另外找人洗猪下水。
她平日里绞尽脑汁想要哄慕容听笑一笑,他都极少展眉,可是现在却忽然笑起来,“好,那以后三娘就去做女屠夫。”
白三娘看待了,“大人,你笑起来真好看。”
接下来的几日,慕容听白日里也会过来,前面的院子里,豆儿已经打听了消息来,已经在开始布置了。
也是,婚期将近了。
不过白三娘还是很开心,因为慕容听每次来,都会冲她笑一笑的。
然而在大婚的前一日,她忽然被领到了老太太的面前。
这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太在大家眼里,应当是慈祥的,可是白三娘还是很怕她,下意识就跪了下来,“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屋子里没有旁人,除了老太太就一个嬷嬷。
嬷嬷走上前来,扔给了她一个包袱,“你没福气,但是我们老太太和相爷心软,不会拿你如何,你走吧。”
“走?”虽然已经想到了有这一日,但是白三娘没有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她怔怔地看着老太太,第一次聪明了一回,觉得如果大人真的也要赶自己走,会同自己说的。
所以她猜想,一定是老太太的意思。毕竟老太太买自己回来,逼大人和自己睡觉,不睡就杀了自己,大人怜惜自己的性命,才进了自己的院子。
老太太还逼迫大人娶那个讨厌的郡主。
只是,她垂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自己的确没福气,这么久了,肚子都没动静。
她又想起自己攒下的金银细软,于是求着老太太,说想和豆儿告辞。
老太太见她知进退,没有死皮赖脸留下求个通房什么的,便同意了。
白三娘就这样在慕容听成婚的前一天,带着自己的那些金银首饰,离开了相府。
她现在有钱,卖身契也拿回来了,可是很奇怪,她实在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也没有想到回芦州,而就在京城租了一个小院子,给周边的人们洗衣裳。
养尊处优了那么一段时间,如今这手才给人洗了半日的衣裳,就搓破了皮,隔日就给冻伤了。
是了,冬日寒凉,水也刺骨得很。
转眼要到了新年,她心里细细数着,大人娶妻已经一月有余了,他那新夫人是个郡主,门当户对,应该过得很好吧?
她提着篮子,走在街上,想打听一二关于相府的消息。
但是还没等她开口,就听人说发生大事了,相府被抄家了,相爷被下了大牢。
白三娘心里很慌,又恨害怕,明明这件事情和自己是毫无关系的。但她提着篮子还是朝着相府的方向跑去了。
整个相府门口,血流成河,听人说,杀了不少人,现在只剩下奴仆们,眼下又要过年,是不打算将这些奴仆收押了,就地发卖。
白三娘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容,是豆儿。
她将豆儿买了回去,两人抱头痛哭,这个时候她才从豆儿口中晓得,不是她没福气,是大人怕连累她一辈子,所以时常叫豆儿偷偷给她喝了避子汤的。
“大人说,姑娘您还小,碰你是不得而为之,往后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该因他一辈子搭进去。”
白三娘听着,只觉得整个脑子里都一片混乱,倒是清晰地想起曾经慕容听教过的一句话:‘子非鱼,焉知鱼非乐’。
她愿意的啊!活了这许多年,就慕容听对他最好,能让她吃饱饭,且不要她任何回报。
于是她打听到慕容听的关押之处,将那些带着牙龈的金银都揣起来,跑去牢房里。
只是天牢重点,银子送出去了,她却没见到慕容听,但是送了些棉被和些吃食进去。
这样的寒冬腊月,在冰冷冷的大牢里,大人又那样清瘦,如何能熬得过去?
于是为了赚钱,寒冬腊月里,她开始给人洗猪下水了,这比洗衣服还要赚钱。
虽然她的金银首饰还有不少,可白三娘觉得,坐吃山空必然是不行的,更何况她要想办法将慕容听捞出来,肯定要花很多银子的。
这个时候的她,并不懂得朝堂的风起云涌,更不晓得天牢里的人,如果不是皇帝开金口,是没有法子出来的。
豆儿也不懂,于是豆儿洗衣裳,她洗猪下水,院子弄得臭熏熏的,叫那些原本想娶她回去做续弦的人断了心思。
而每日她都要想办法去给慕容听送饭,转眼过了新年,正月里桃花也开了,天气逐渐回暖,老太太的尸体被送了出来。
白三娘遇到的时候,狱卒们正要喊人拉去乱葬岗。
于是白三娘将尸体扛走了,又买了薄棺,将老太太给安葬在城外的一处松林里。
时间过得很快,慕府的案子很快就叫大家遗忘,只有白三娘每日还在兢兢业业地想着怎么救人。
又入夏了,到了白三娘喜欢的夏天,她第一次遇到慕容听是夏天,被买进他们府里去,也是刚好要入夏。
所以她满怀期待地等着夏天奇迹的发生。
奇迹果然发生了,慕容听终于从天牢里出来了,可是却要被流放到海边去采珠。
她得知后,急急忙忙回来收拾行李,将小院子留给了豆儿做嫁妆,带着自己的金银细软追了去。
白三娘就在炎热的海边住下,她的小椰棚子就在流放犯们居住的附近。
隔着用渔网围起来的墙,她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慕容听。
这时候的慕容听已经没了早前的意气风发,整个人显得越发疲惫了,瘦骨嶙峋,还满是新旧伤,眼里都是沮丧。
什么话都没有说,她隔着渔网将自己学坐着的糕点递过去给带着脚镣的慕容听。
喂着喂着,白三娘的眼泪就掉了出来。
“别哭。”慕容听终于开口了,干裂的唇却因他这一张口就渗出丝丝血迹来。
白三娘心里更难过了,连忙擦了眼泪,“我不哭,你别说话。”然后将那椰浆都递给他喝。
“那些金银,足够你这一辈子衣食无忧,傻丫头。”慕容听叹气,但是眼里,好像有了些光芒。
白三娘这才晓得,慕容听早就知道她要走的,还特意给她准备了那么多金首饰。
可惜每一个都被她用牙咬过了,当铺的人嫌弃,根本就卖不了好价钱的。
而且,她又想,那是慕容听送给自己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舍不得。
白三娘在海边小镇的集市上摆了鱼摊,她杀鱼又快又干净,大家都很喜欢她,也知道她的夫君就在河边采珠子。
这个地方的老百姓们,对于那些所谓的流放犯们,并没有多大的恶意,反而觉得白三娘有情有义,不远万里追随夫君来此。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了好几年,旧案重启,慕容听身上的冤屈洗清,重新被启用。
这一次,他做了五品的京官。
慕家的亲戚们也都回来了,一个个都满怀期待地等着慕容听再创辉煌,谁知道半年后,他忽然辞了官,然后消失了。
这一年的慕容听,正好不惑之年。
他跟着白三娘回了芦州,不过白三娘家里人已经死完了,兄长娶了个凶恶的媳妇,婆媳关系尤其激烈,于是没两年她娘就气死了。
两个小弟又不成器,杀了人,惹了案子,牵连了老爹。
于是这个空荡荡的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而现在多了个白容听。
白容听替她将家里的刀具都翻出来磨得锃亮,白家的猪肉摊时隔多年,又重新摆起来了。
就是白三娘这个二十多岁的老姑娘,居然这样好色,买了个皮肉极好的相公回来做赘婿。
她那相公万般好,就是有些老,听人说,已经四十了,也不知白三娘图他什么?
这些话传到了家中,让白容听很是担忧,晚上紧紧抱着白三娘,“我又老又干不了重活,三娘有一日会不会嫌弃我?”
白三娘在他怀里仰头认真地看着他,眼神一如她被买进府里那年纯真,“你当时位高权重,都没有嫌弃我。”
而且,白三娘终于在一次慕容听的好友路过来拜访的时候,从他口中得知,慕容听从不吃甜食,更不喜欢点心。
那年夏天,他每日都带点心回去,原来是给自己吃的。
甚至顾及自己的心情,他还要忍着先尝一点。
可她以为他喜欢,所以后来在府里在牢里在海边,她总是给他准备各种甜甜的点心。
但当白三娘问他为什么不拒绝的时候,慕容听说,“我的小丫头从来不爱笑,我怕我说不喜欢,她就不笑了。”
白三娘不是不爱笑,是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笑的。
小时候一睁眼,就有干不完的活,耳边还是不绝耳的谩骂。
【白容听】
七岁的时候,母亲和妹妹被父亲的小妾用点心毒死了,所以后来,慕容听看到点心,总觉得恶心反胃。
外祖家已经落败,母亲的死竟然成了所谓的咎由自取,他想活着,也想替母亲报仇,但是他知道,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替母亲和妹妹主持公道的。
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实现了,成了状元做了官,成了皇帝的心腹,只是暗中也得罪了许多人。
那年他去往芦州办案子,因为怕惊动地方,所以他轻装简行。
可是一个人居住,总是太引人注目了,于是他买了个丫鬟回来。
那小丫鬟是自己平生所见,最能吃的一个人。
一锅饭,她一顿能吃去半锅。
倒不是心疼粮食,而是心疼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自言自语,吃饱饭的感觉真好。
原来,她是怕下一顿吃不了,所以能吃的时候,就多吃。
铁血冷面的他,难得起了几分同情心,所以他回去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
每次看到他没吃完撤下去的饭菜,她的眼睛里就像只装满星星一样。
慕容听觉得这个小姑娘,真好,太容易满足了。
有一日他在街上,看到同僚给孩子买糖买糕点,他忽发奇想,带了些许回去。
但是因自己不动,小丫头也不敢动,于是他忍住,吃了一些,剩下的便叫她拿走了。
因此他第一次看到小丫头笑起来。
原来她也是会笑的。
于是慕容听也养成了买糕点的习惯,就只为看那小丫头开心,她一笑,自己好像活得似乎也没有那样无聊了。
只是圣上密令很快就来了,慕容听想将她带走,从此让她衣食无忧,可是转而想起自己身边的环境和当下的处境,他还是放弃了。
小丫头有自己的人生,自己不该插手,这个夏天,算是偷来的了。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越来越汹涌了,自己是皇帝的剑,剑钝了就是无用之才,只能丢弃。
太锋利了,剑主人也怕反伤自己。
所以慕容听的处境实在是尴尬。
母亲和妹妹的死,即便这些年已经给她们寻了公道,但是让慕容听却不敢起娶妻的念头,他怕他以后也会变成父亲那样朝三暮四。
人会变的,这一点他心有体会,一开始的时候,他做官只想替母亲和妹妹复仇的,可是后来,他想要做的越来越多了。
他也变了。
所以他不娶妻,但是没想到祖母用对方的性命来威胁自己。
人家说,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心软。
这一点他赞成的,以前祖母不是没有用过这一招,但是他根本不理会的。
但这一次,他却觉得,实在不该自己,害了对方的性命。
可当她看着那张带着几分熟悉的脸时,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竟然觉得‘是她真好’的念头。
慕容听觉得自己疯了,禽兽不如!她只是个小姑娘,小了自己十几岁。
自己都险些能做她爹了。
但是药效之下,她往他怀里钻,他实在控制不住了。
于是就有了往后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竟然起了整日同她在一起的念头,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那样只会害了她。
所以他每隔几天,晚上才过去,天晓得他有多想她。
可是他同样舍不得,这个才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就做母亲,更不愿意他们的孩子以这样的尴尬身份出身。
于是他让豆儿给送了避子汤。
那丫头真傻,竟然也不问喝的是什么。
他开始忧心,这样以后她在这个家里怎么活啊?
只是没想到,皇帝的心思变幻莫测,他要除掉郡王府,连带着自己这个丞相。
赐婚的圣旨下了,慕容听便晓得自己离死期也不远了,他舍不得着小丫头,很高兴她知道后想要攒钱离去的想法,同时又有些失落。
果然,她对自己这个老男人,是半点留恋都没有的。
他想以后,可以得到她的书信,所以教她写字。
只是慕容听没有想到,这丫头是真的不聪明,那字怎么教,她写出来,都如同鸡爬过的一样。
慕容听放弃了。
打算安排她离开,没想到祖母动作比自己快。
只是祖母不知道,这场婚事带来的不是慕家更上一层楼,而是将慕家拉下地狱啊!
他知道,却因不是那个掌舵人,也没有办法驱赶这些狂风暴雨,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家的沉没。
在天牢里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但没想到,她竟然没离开上京,还给自己送来了棉被跟点心。
三十多岁的他,捧着那些点心,掉了眼泪。
往后,几乎日日,都会有饭菜送进来,狱卒们后来都不忍心收她的好处了,听说她如今给人家洗猪大肠赚钱,有时候来得急了,衣裳来不及换,身上有些臭臭的。
狱卒们可怜她,又觉得她傻。
慕容听也觉得她傻,自己给她的那些首饰,都是名家打造,价钱不菲,她但凡卖一件,也抵过她洗几年的猪下水啊!
不过后来慕容听知道为什么买不起价钱了,这小傻子每一件上都留了牙龈,有些哭笑不得,难道她觉得自己会拿假货给她么?
入了夏,慕容听被流放到河州一带了。
他松了一口气,觉得小傻子终于解脱了,没想到她居然一路追到了海边。
他们在这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也是自己灰暗人生开始变得明亮的开端。
他想娶她,可是自己是戴罪之身。
好不容易身上的枷锁解开,又做了官。
按照当朝森严的律法,贵族和庶民是不能通婚的,自己仍旧不能娶她做正妻,可是她怎么能做妾?她只能是自己的妻子啊!
慕容听第一次对这些旧律规矩产生了不满,所以在教授学生的时候,他开始夹带私活。
照着这老祖宗的规矩,寒门永远是寒门,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超越贵族们,这凭何啊?那他们还努力作甚?
贵族生来锦衣玉食,不用努力也能做官,寒门子弟明明惊艳才绝,入仕却是艰难万险,他告诉自己的学生,应当人人平当,不分贵贱,不分男女。
但是,他年纪大了,再不娶傻丫头的话,她可能要嫁给别人了。
所以慕容听觉得,自己等不到寒门崛起的时候了,因此他做了个决定。
他舍弃了自己贵族的身份,从此以后改姓白,成了小傻子的上门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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