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决意

    ◎在这乱世之中,大家各有各的艰难◎

    夜黑如墨,喧嚣的街道早已归于沉寂,偌大的街面上,只有客栈与酒肆还零星亮着灯,偶尔有男人酒后的谈笑声飞出来,在月色下显得很不真实。

    楚萸眼眶红红地走在街角,边走边抽鼻子,像极了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兔子。

    家里气氛低迷,两个男人回来后,事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压抑,因为大家都提供不了解决方案,最后一丝祈盼被无情戳破,她难受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只好出来透透气。

    其实,最让她心里不自在的是,她明明有寻求帮助的路径,虽然未曾验证是否可行,可总归是存在的,但她却因为自己的羞耻心与别扭,压着没说,沉默地旁观别人因焦虑而痛苦。

    他们甚至还反过来忧心她,安抚她。

    他们什么都不盼,只盼着她好,完全将自己置身度外,田青她不敢打包票,但秀荷跟郑冀,都是百分之百忠心的,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拥有他人的这种纯粹的忠诚呢?

    这让楚萸更加觉得自己没魄力,很多情绪堵在胸口无法疏解,她吸了吸鼻子,遥遥望见老板娘的铺子还亮着光。

    她从来都是白天去叨扰的,没想到都已经这个点了,她竟还在店里面忙碌,不休息的吗?

    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她小碎步跑过去,掀开门口的帘子,就看见老板娘举着油灯,趴伏在长板上,一针一线地勾勒着一只玄鸟的轮廓。

    在袍子上绣玄鸟,非富即贵,楚萸本是抱着求安慰的心情进来的,然而眼下情景让她根本不好意思打扰,趁老板娘还没抬起头,轻轻落下帘子,转身想要离开。

    人家为了生活如此努力,相比之下,自己怎么这么废物……

    “来都来了,赶紧进来吧。”老板娘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知为何,楚萸忽然特别想哭。

    她抽着鼻子又踏入室内,老板娘缓缓直起身,眯眼瞅了她一会儿,没问她哭啥,而是招了下手,语气淡然道:“来,帮我举着灯,我一个人有点儿费劲。”

    楚萸连忙走过去,将油灯举在玄鸟上方,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好奇地观赏老板娘飞针走线的工夫,半晌之后,竟忘记了伤心,完全看出了神。

    也不知多了多久,老板娘揉着肩膀起身,金色壮观的玄鸟已经初具轮廓,栩栩如生地飞翔在赭红色的袍子上。

    楚萸连忙狗腿子地上前给她揉肩膀,她学过简单的按摩手法,力道控制得还算老练。

    老板娘舒服地舒出一口气,侧眼瞅她,有点儿皮笑肉不笑:“我这是何德何能啊,让楚国公主亲自服侍,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楚萸脸上一阵燥热,按摩的动作敷衍了下来,她讪讪地把要补税这件事说了,老板娘“哦”了一声,说她可以借钱给她,不过300石太夸张了,她没有那么多闲钱,100石还是可以借给她的。

    楚萸简直想哭。100石对于老板娘,绝对是巨款了,她居然肯借给她,过命的交情也不过如此啊……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砸,身为小绿人的楚萸,总是会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控制不住眼泪,然而她其实不是来借钱的,她就是想寻求安慰——

    这样的巨款,她没理由、也没脸面向任何人借,她甚至不敢保证自己有生之年内能还清。

    “我不要你的钱,”楚萸嘟起嘴巴,睫毛低垂,“这些钱都是你一针一线赚来的,起了多少早贪了多少黑,你自己最清楚,我有什么资格管你借呢?我就是难受,为什么我总这么倒霉呢,在这乱世之中,想安稳点活下去,真的就这么难吗?”

    她从来都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平平淡淡中有点小确幸已是足够。

    也许她这样的人,不适合穿越。尤其不适合穿越到乱世。

    老板娘无声地打量她良久,忽然轻叹一声,抬手解开自己腰带。

    楚萸愣住,老板娘这是要做什么?

    然而当老板娘扯开衣襟和里衣,露出锁骨之下大片大片烧伤的痕迹时,楚萸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和你说过吧,我之前是有夫君的。”她继续将衣襟往下拉,然而楚萸却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了。

    她的整个上半身,几乎全被伤疤覆盖,不仅仅只有烧伤。

    新伤旧伤蜿蜒交错,无法想象当时有多疼,又有多恨。

    “他是个酒鬼,一遇到烦心事就会折磨我。”老板娘凄然一笑,“用火棍烧,用针扎——就是这些针。”

    她朝桌案上的大大小小绣针瞥了一眼,唇角含着讥讽:“我有了身孕后,他竟变本加厉,将我殴打致流产,我三次有孕,三次都被他打到流产,最后一次,孩子都已经成形了——后来我忍无可忍,就一刀捅死了他。”

    她的眼神在一瞬间迸溅出凶狠而决绝的灼光,楚萸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有如此悲痛的过往,一时竟震惊住了。

    “因他有过错在先,廷尉府判我无罪,还允许我继承他的家产,我便开了这家裁缝铺,每天无论多累,我都很快乐,因为我还活着。为了活着,多少苦我都可以吃。楚公主,你根本就没有摆正自己的态度,眼泪适当掉掉就够了,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不要心存侥幸,既要星星又要月亮,在这乱世之中,大家各有各的艰难,你不是天底下第一可怜鬼。”

    她的语气逐渐恢复平淡,仿佛刚刚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然而楚萸是个共情能力泛滥的人,她还沉浸在那段叙说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瞅瞅老板娘,又瞅瞅那些曾被用来折磨她,现在却在为她牟利的针,油然而生一种敬畏。

    如果是她,绝不会把这些标记着过往悲惨的器具摆在眼前,那会让她生不如死,更别提每天还用着了。

    老板娘果真是个狠人,各种意义上的。

    楚萸抽了抽鼻子,委屈巴巴嘟囔了一句:“我才没有既要星星又要月亮呢……”

    她被老板娘的气魄所感染,像被猛灌了一瓶强效疏通剂般,彻底想通了。

    她早就不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楚萸了,她现在是芈瑶,一个随时可能面临生存危机的他国弃女。

    但凡她有点心机,少点浪漫情怀,早就连哭带爬地扑倒在唯一向她抛出过橄榄枝的那人的脚下,楚楚可怜地求他怜悯——

    每个人为了生存,都应该是不择手段的,她虽然佛系,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家人往火坑里跳。

    虽然不知道长公子为何起了让她去当仆人的兴头,哪怕只是出于捉弄的心理,好歹也给了她一条可以踏足的活路,她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楚萸揉了揉眼睛,嘟囔着走上前,帮老板娘系好衣服——因为太笨手笨脚,被老板娘嫌弃地推开了手。

    “你呀,要是想一口气弄到300石,倒也不是不可以。”她忽然哂笑一声。

    楚萸一脸震惊:“诶?”

    “王宫里等级最低的‘少使’,每年俸禄为600石,足够你偿付这笔税金了。”老板娘以调笑的口吻道,“你这小脸蛋红扑扑的,是个男人看见都会喜欢,不如托人寻个门道试试看?”

    楚萸脸一红,撇撇嘴,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这里又不是唐朝,儿子不要的给老子,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因为这句玩笑,气氛和缓了不少,老板娘整理好衣裳,伸了个懒腰,莫得感情地继续开工,楚萸不走,非要帮她打下手,结果越帮越忙,终于在一炷香后,被轰了出去。

    似曾相识的场景。

    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下来,甚至有点太过平静,导致秀荷以为她自暴自弃了。

    她把秀荷支走,躺进被窝,打算明天就去扶苏府上试试看。

    在没有结果之前,她还不不能说,免得他们空欢喜一场。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来,让秀荷帮忙画个淡妆,她仗着原主的美貌素面朝天习惯了,但今天毕竟不同,出于礼貌也应该稍微捯饬捯饬。

    但也不能太过火,毕竟她是去当牛做马,不是去相亲的,看着不失礼就足够了。

    秀荷小心翼翼从妆奁中取出粗糙干裂的香粉和胭脂,市井上的便宜货,涂在脸上容易脱妆,只适合短时间上妆,楚萸想了想,用指尖沾了一点胭脂,抹在眼尾和两腮,其余的,就都不要了。

    原主的脸,就是一株最鲜嫩艳丽的玫瑰,稍稍提些气色,便艳光涟涟,妩媚倾城。

    楚萸都有点被陶醉了,她在脸蛋上捏了一把,捏了满手的胶原蛋白。

    刚刚把口脂放进两唇之间,郑冀就急吼吼地闯进来,说渭阳君派人过来,请出公主即刻过去一趟。

    楚萸手一抖,慌忙放下口脂。唇上淡淡着了色,樱唇饱润,犹如亟待采摘的红色浆果。

    “说是什么事了吗?”她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褶皱,问道。

    郑冀摇摇头:“没说,只是说有事,车就等在外面,公主,我陪您一起去吧。”

    楚萸也有点儿紧张,点点头说好,秀荷赶紧给她穿上外袍,仔细系好腰带,又蹲身整理了下裙摆。

    看着她麻利熟练的动作,楚萸心里有些发酸。

    也许,这些以后都是自己要做的。

    她脑海里已经浮现,自己卑微地伏低身子,为他整理衣角、调整腰带位置的画面……

    事到如今,还矫情个什么呢,这才过去不到一天,就要把老板娘的话抛到脑后吗?

    她使劲掐了自己胳膊一把,深深呼吸,拖着沉重的裙摆,抬脚迈出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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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入宫

    ◎我陪你去吧◎

    上次来渭阳君府,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加之心慌意乱,楚萸根本就没关注过府内光景,只记得里面屋房层叠,游廊纵横,耳边似有潺潺流水声,却不知飘自何处。

    此次再度造访,她甫一进门,就被庭院里开阔清幽的景致惊艳到了,就像是一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她看见淙淙水声,来自于庭院东北角的一处飞瀑流泉,流泉旁是颇具规模的假山,下方依偎着一座青砖搭建的亭台,被火红色的枫树环绕,美得仿佛电影里精心调过色的一幕布景。

    因为曾在这里有过不愉快经历,她让郑冀不必跟着,在车里等她就行。虽然心有惴惴,但她觉得渭阳君找她,不是为了为难她或者其他什么的。

    正当她要将视线从这气派的美景中移开时,忽然捕捉到一抹青灰色,定睛看去,是个少年,正在枫树下舞剑,一招一式干脆利落,犹如一只青色的燕子,在满树金红下轻捷飞舞。

    年轻真好,她感叹道,短暂地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也才16岁。

    她收回目光,紧跟着带路的仆从穿过胡杨林,爬上白石桥,秋风拂过,将她的耳珰摇出哗哗的声音,她抬手压了压鬓发,免得被风吹得散乱,失了礼貌。

    等走近了,不经意扭头再看,她发现那名少年居然是子婴。

    子婴这时也收了剑,抹着额头上的汗珠转过身,与她的目光遥遥相撞。

    见到熟人,楚萸本能地露出微笑,并冲他摇了摇手,一颗忐忑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

    上次就是他为自己解的围,在她眼里,他就是天下第一靠谱的小大人一枚。

    然而子婴却蓦地一愣,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回应,反倒僵硬地一转身,将刚刚收好的剑又拔了出来,对着空气再次比划起来。

    楚萸一头雾水,不及多想,便到了正厅门口,仆人提醒她注意脚下门槛,她立刻收敛心神,提着心随他步入里间的会客室。

    神采奕奕的渭阳君正端坐在刷了黑漆的桌案边,他今日着一袭紫红色锦袍,青铜高冠,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楚萸稍稍松了口气,拢起长袖做了个礼。

    渭阳君满意似的“嗯”了一声,指了指右手旁的座位,让她落座,而后有女仆为她奉上茶水和水果。

    水果都是市面上难买到的新鲜货,然而楚萸实在是心中装了太多的烦心事,面对如此晶莹诱人的食物,竟觉得毫无胃口。

    她拘谨地询问渭阳君,找她来所为何事,渭阳君却并不急着答,慢慢地饮着茶,问了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诸如最近身体如何、生活上还有没有困难。

    楚萸沮丧地埋下头,有一瞬间产生了向他诉苦并寻求帮助的念头,然而她实在是拉不下脸,薅羊毛也不能总可着一头羊啊……

    她抿了抿唇,垂着睫毛说还行,托渭阳君的福,吃的喝的用的,都能跟得上。

    渭阳君透过茶水的氤氲蒸汽,探究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慢条斯理喝完整盏茶后,甩着袖子自案后站起,负手踱步到她的案几旁。

    楚萸眨着眼睛仰头看他,不确定自己需不需要也站起来,就在为难间,渭阳君笑了一下,以一种很温和慈祥的口气开口道:

    “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帮老夫一个忙。”

    “诶?”楚萸惊诧,满眼不解。

    她都混的这么惨了,还能有帮得到眼前这位嬴姓宗室族长的地方?

    莫非是他老人家想举办一场家宴,让她唱歌跳舞助兴?那样的话,直接把她从家里提拎出来就行,何必搞得这么委婉呢?

    她实在是想不出来答案,只好继续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屏息等待下文。

    “你前些天送来的桂花酒,老夫尝过了,非常不错,老夫希望你去一趟甘泉宫,给太后送去一罐,她一向爱喝甜酒,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味道。”

    原来如此。楚萸心下稍安,但很快,又升起了一些新的疑惑。

    自己去送不就好了?还能卖太后一个人情——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渭阳君摆摆手:“老夫乃外臣,不宜入宫面见。再者,太后长年情绪不佳,见到故人或许会勾起不好的回忆,故而老夫才想请公主代劳。”

    “哦。”楚萸讷讷地点头,总觉得渭阳君的语气里,隐隐透着股唏嘘与遗憾。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眼里闪过一抹湿亮的光。

    “我会派人随公主一同入宫,甘泉宫的守卫我已经打点好了,你们放下东西便可走人。”他缓缓踱着步子道。

    他身量高大,脊背拔直,从身影上完全看不出上年纪的样子,楚萸能够想象到他年轻时是何等意气风发,他与先王是否也为了王位展开过厮杀?

    “好。”楚萸点点头,虽说冷不丁让入宫有些紧张,但能帮到渭阳君也算是报恩了,“那我现在回去,抓紧时间酿制,三五天应该就能入味了——”

    “不必,我这儿还剩一罐,你一会儿就去。”渭阳君手一抬道。

    啊,这——

    然而她还能说什么呢,只好顺从地“诺”了一声,简单用过茶水后,就来到与马场毗邻的枫树林旁,等待送她入宫的马车。

    郑冀已被她连推带搡地支了回去,走得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就像怕再也见不着她似的。

    车还没来,她突然起了玩心,抬手想摘下一片枫叶,然而枫树太过高大,她的指尖蹦起来也才勉强碰到叶片下缘,红灿灿的枫叶在风中摇晃,似乎是在向她挑衅。

    她来了脾气,上蹿下跳地一阵扑腾,总算撕下半片残叶,看着手心里枫叶被腰斩的尸身,她又感到一阵愧疚。

    一道身影无声落在她旁边,接着头顶响起细碎的沙沙声。

    脚下树影摇晃,楚萸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稳稳地摘下几片叶子,那只手臂是青灰色的,她扭头一看,果然是子婴。

    这孩子,好像比上次见面时高了些,长得这么快的吗?

    子婴绷着脸,把枫叶往前一送,楚萸摊开掌心,枫叶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谢……谢谢。”她眨眼道,总觉得子婴看上去怪怪的,就好像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似的。

    “……”子婴欲言又止,但也不走,默默杵在一旁,拿余光瞄她。

    楚萸低头瞅瞅手上线条流畅、色泽浓丽的枫叶,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将它们收到袖子的口袋里。

    这时,一辆红色帘子的轻便马车辚辚驶来,驱车的小厮看着和郑冀差不多大,他将车停在他们身旁。

    “公主,上车吧,酒我已经装好,咱们现在就入宫。”他的声音有着不和年龄的老成。

    楚萸紧张地“哦”了一声,提起裙摆正要上车,想起身旁还站着个人,连忙转过头:“我先走了啊,谢谢你,子婴。”

    “你要入宫?”子婴轻轻蹙起眉头,比驱车小厮显得更加少年老成。

    “嗯,渭阳君托我办点事。”楚萸谨慎地回答道,声音已然有些颤抖。

    即便一开始不那么紧张,可随着时间逼近,她越发慌乱起来,毕竟那里是整个大秦的政治中心,庄严肃穆,巍峨壮阔,让她的畏惧之情压过了好奇。

    万一她偶遇了哪个千古名臣呢?或者,万一她偶遇了未来的千古一帝——

    仿佛看穿了她的紧张,子婴轻握了下拳,声音抬高几分:“我陪你去吧。你只管进去,我就在车里等你。”

    “可以吗?”楚萸的表情一下子明媚起来,子婴耳朵微微泛红,点了点头,还没等她说什么,就从另一侧跳上了马车。

    楚萸也摇摇晃晃落了座,这辆马车很宽敞,六个人面对面坐着刚刚好。

    这让她不禁感到些许诧异,为何那日长公子的马车那么小呢?是没有钱买大的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去他那儿打工,还能挣到钱吗?

    她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越想心越酸,抬眼看着对面的子婴,可怜巴巴地问道:

    “子婴,在你们大秦,卖草鞋,赚钱吗?”

    渭阳君府上。

    “这丫头,居然一个字也没提。”老管家笑道,“倒是咱们小看她了。”

    方才他一直在后面的厅堂里盘账,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到了。

    他原是安国君,即秦孝文王的仆从,因颇善理财,被安排给了当时花钱如流水的儿子渭阳君。

    渭阳君自小养在安国君身旁,很受宠,所以年轻时性子桀骜不驯,为了管束他,老秦王没少费心,最终还是在上郡军营的几年磨练,彻底改变了他的浮躁与傲慢,让他蜕变成为一个稳重可靠的长辈,同时也在秦王嬴政亲政的艰难过程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玉不琢不成器,男人大多都得遭受点苦难,才能成大器,否则一辈子就只能是纨绔子弟。

    老管家对此深信不疑。

    渭阳君捋了捋胡须。刚刚他在谈话间,特意问过她生活上有无困难,她明显是想到了补税这件事,却提也没提,说实话,他挺惊讶。

    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娇滴滴的楚国公主,一直是菟丝花般的存在,靠着攀援在其他植物身上,气若游丝地存活,可面临了这样巨大的难题,她居然能忍住不向他哭诉,这点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依我看,多半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管家活了一辈子,见多识广,什么人一打眼就能看出八九分,“倒还挺有廉耻心,少了点儿死皮赖脸的劲儿。方才她分明可以借着您提出帮忙的东风,直接讲出来作为交换。”

    渭阳君笑笑,并没有回应什么。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太后会不会喜欢那罐酒。

    桂酒醇甜甘美,应该能让她稍稍回忆起一些美好的事物吧。

    只是不知道有生之年,她还会不会露出与他在城门口初次相遇时,那抹令绚烂阳光都黯然失色的甜美笑容。

    那抹微笑,永远刻在了他心底,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令他心头发烫,涌起阵阵少年般的炽热情愫。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老了,而那个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笑了。

    她是秦王嬴政永远的耻辱,她的所作所为,是永远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恨她,她也恨他。

    虽然秦王顾及声名,将她接回了咸阳宫,但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第33章 赵姬

    ◎若没到生死关头,她是不敢让人看见此物的◎

    马车行至王城东墙外的坊区时,天光已经大亮,道上车马辚辚、行人熙攘。

    沿街各商铺、会社、作坊、客栈早已开业,有人向街上洒水,有人往门口挪货物,喧哗声从街头涌至巷尾,热闹的景象让楚萸忍不住频频探头观望。

    真不愧是临近王宫的街坊,规模是自己家门口的几倍大,即便以她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是极其繁华昌盛的。

    更吸引她的,是每个忙碌身影脸上蓬勃红润的气色,他们奔走铺排,热络地操持各种活计,处处彰显着老秦人吃苦耐劳的本色。

    整个秦国,从上至下,如同一架精密高效的机器,强势而有条不紊地运作着,每一根螺丝钉都各司其职,汇聚成一股碾压般的力量。

    楚萸趴在窗框上,看得投入,晨风挟卷着浓重的市井气息扑面拂来,让她体会到了生活的淳朴乐趣。

    子婴靠着软垫默默地看她,眼神有一丢丢的幽怨。

    她知道长公子要纳她为妾的事吗?她……答应了吗?

    他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掌,它们已经如成人一般骨节宽大、青筋虬露,再过两年,他也可以长成堂兄们那样高大健壮的模样。

    他们赢姓一族,几乎都有一副挺拔如松的身躯,那个时候,他也可以保护她,让她做自己独一无二的妻子,而非妾室。

    可是,做自己这样的人的正妻,恐怕还不如长公子的妾室来得风光吧,他沮丧地想,目光再度落在她半扭着向外张望的侧影上。

    忽然,楚萸猛地一回头,眼神清亮如流泉,指着前方一处空地问道:“子婴,那里是做什么的呀?我看有不少人围着。”

    子婴抬了抬眼皮,不假思索地答:“是刑场。”

    楚萸打了个哆嗦,像是怕看见血腥场面那样讪讪缩回脑袋,拉上车窗,端端正正坐好。

    秦国的刑罚,大多血淋淋的,光是想想就肉疼,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眼球,还好,都在,只要自己不惹事,它们就会一直在。

    大概吧。

    她指尖伸向袖口,那里躺着她的手机。

    因为不确定渭阳君找她何事,以防万一,她带上了这部手机,若是自己遇到性命攸关的紧急事件,她就把手机交上去,并请求面见秦王,反正都要死了,也不至于更糟糕,总归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但若没到生死关头,她是不敢让人看见此物的。

    一来,手机有电量和使用时间的限制,她这部手机半新不旧,满格电量在不看视频的情况下,也就续航48小时,不能更多了,一旦此物被视为邪祟,她怕是没有充足的时间向高高在上的那位证明自己来自于未来,一旦手机熄火,她恐怕也得跟着熄火……

    她惴惴不安地想着,越发觉得手机在袖笼里像一颗定时炸#弹,她不应该带它进宫的——

    正在惶惶间,马车突然减速,熙攘的市声于不知不觉中远去,楚萸感到一阵强烈的肃杀之感无声袭来,紧密地将他们包裹,就像是有谁骤然将空气抽走了。

    她小心翼翼把车窗拉开一道缝隙,眼睛向外张望,然而入目的情景,令她心肝胆俱是一颤,立刻化身为小仓鼠,颤微微地又合上窗户。

    车外是两道高大得几乎参天的宫墙,每隔大约五步的距离,就昂首伫立着一位手持长矛的铠甲士兵,长矛足有两人高,矛尖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冷光。

    他们的马车,此刻正“格拉格拉”行走在这两道巍峨宫墙形成的狭长甬道中,楚萸做了几个深呼吸,手指头仍然止不住地轻颤。

    这种恐惧,藏得很深,无论中途被多少事分散,还是说到就到。

    “子婴,你不紧张吗?”她没话找话道,眼睛扑棱扑棱的。

    子婴摇头,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没斟酌好措辞,又生生咽了下去。

    马车在东门入口处停住,守门卫士十分尽责,逐一检查了他们的照身,特别在楚萸身上停留了较多的时间。

    幸好她是代表渭阳君而来,身旁还有子婴作伴,否则怕是没那么容易通过面前这道恢弘壮阔的铸铁大门。

    再三核对过照身上的人像和本人后,守卫终于手一挥放行了。

    在放回袖笼前,楚萸低头瞅了眼自己的照身。

    手掌大小的一块竹板,上面有她的画像和身份信息,以及一枚官方印戳,这就是她在这个时代的通行证,若是丢了,她寸步难行。

    她把小竹板塞入另一只袖口,现在她两袖满满,都是不能丢掉的重要之物,这加重了她的紧张,她打算等会儿车停后,找个机会把手机塞进鞋帮里。

    以她这种身份是入不了内的,无需脱鞋,比放在松垮垮的袖筒更安全。

    马车一入宫门再度提速,走的都是边陲小道,大约过了几分钟,停在东门附近的车马场里。

    余下的路程,就需要他们步行了。

    子婴继续留在车里,楚萸磨磨蹭蹭地下车,撂下门帘前可怜兮兮地瞄了他一眼,就像是奔赴刑场前的诀别,搞得少年一脸无语,既心疼她又觉得她小题大做了。

    小厮麻利地拉开镶板,取出桂花酒,趁他给酒罐打绳结,楚萸借口说整理下衣服,绕了个小圈,来到一片拴马的区域,单脚踩在石头垒起的饲料槽边缘,在马的响鼻声和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解开鞋带,小心将手机从袖口滑出,弯腰塞入脚踝与鞋帮的空隙间。

    身后忽有马蹄声靠近,她一下子慌乱起来,手机还有三分之一卡在外面,她一急,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屁股一撅,两手往上猛地一提,手机终于完全隐没在鞋帮之中,而她此时已是满头大汗。

    但还不到松懈的时候,鞋带尚且散着,正当她慌手慌脚系扣结之时,一股热气哗地喷吐在她后腰,接着,她感到屁股被什么啃了一下。

    她尖叫着往旁边一跳,一个没站稳,摇晃着跌坐在马槽上,抬起头,看见罪魁祸首皮毛雪亮,马鬃飘逸,正悠闲地晃着尾巴,两只黑眼睛无辜地转向她。

    那是一匹英俊的胡马,楚萸顺着搭在马腹两侧的长腿往上看,看见了她此时此刻最不希望见到的一张脸。

    “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嬴濯居高临下地睨视她,语气不善道。

    他黑袍玄冠,腰间佩剑,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卷了他一千万后和侍卫私奔的前女友。

    楚萸警惕地把藏手机的那只脚缩进裙摆。

    他单手扯了下缰绳,白马的鼻子立刻朝她探过来,让她差点仰倒在饲料槽里。

    而面前这位用下巴颏怼人的公子哥,显然很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马在他的有意操控下,把楚萸当成了甘美的茅草,喷着热气靠过来,唬得她连连闪躲,好不容易才擦着马鼻子站起身来,跌撞着往后退去。

    嬴濯“哼”了一声,翻身下马,身后立刻有仆从过来拴缰绳,楚萸趁机想蹑手蹑脚一走了之,然而刚迈开一步,就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肩膀。

    他的力气大得出奇,简直像要捏碎她,楚萸脖子一缩,呈可怜状,半扭过头,眨了眨眼:“公子,有何事?”

    “问你话呢?你进宫作甚?”他看着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像抽陀螺一样,将她整个扒拉了过来。

    楚萸被迫跟他面对面,继续装可怜道:“我、我奉渭阳君之命,给太后送桂酒。”

    说罢,忽闪了一下小刷子似的黑睫毛。

    她今天多少上了妆,嘴巴也红嘟嘟的,这样的动作做起来,难免会流露出几缕娇媚的风情来,然而嬴濯此刻却最看不得这种,黑沉沉的目光怀疑地盯住她,直盯得她双腿发软,心想这人到底跟自己是有何仇怨?

    然而她什么也不敢问。区区三百石的税,都能压垮她,根红苗正的秦国公子,更是能以一根手指碾死她的存在,她得罪不起。

    “我、我之前试着做了些桂花酒,渭阳君说太后大抵会喜欢,这不太后的寿辰要到了吗,我想送一罐给她老人家尝尝鲜,这才求了渭阳君帮忙。”

    她不是看不出来渭阳君对太后有点儿心思,便故意换了种说法,将渭阳君摘了出去。

    “这回又转过来巴结太后了?”他总算移开了罪恶的手掌,楚萸连忙远离他一臂开外,戒备地瞪着他,随时防备突袭。

    “巴不巴结,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自言自语嘀咕道,不料对方耳朵比狗的鼻子还灵,朝她冷眉一竖,吓得她又往后退开半步。

    好在他没有继续纠结于这件事,警告般地剜了她一眼后,带着仆从大步流星地朝西北方向走去。

    楚萸拍拍胸口,心想自己真是出师不利,再不敢耽搁,碎步跑回马车处。

    蓝衣小厮已经准备就绪,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东南方向的通道行进。

    一路上,楚萸好奇地抬头张望,咸阳宫符合她对大秦的一切幻想,威严苍劲、高大肃穆,殿宇楼阁高低错落,纵横密布,连绵的屋脊上可见各种猛禽神兽的头部雕像,无一不仰天做嚎叫状,气派极了。

    走在这里,她蓦地生出一股自豪感,但这种感觉,在看见迎面而来的禁军巡逻队时,短暂地消失了片刻。

    楚萸学着刚刚偶遇过的其他宫女,双手交叠在身前,勾着脖子往前走,还好没人询问,小厮在前面走得轻车熟路,显然深知王宫地形。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总算到达目的地了。

    甘泉宫从外表看来十分精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也不知是不是上帝视角的缘故,她总觉得里面很冷清,甚至弥漫着死气。

    事实也确实如此,刚一踏进去,就有种进入冷宫的感觉。穿过两道门,两处庭院,居然一个宫女仆人也没有,地上落叶斑驳,堆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道几天没打扫了——

    楚萸对历史上赵姬的看法,一直是很客观宽容的。她同情她颠沛流离、日日提心吊胆的前半生,也能理解她疯狂找补般享乐的后半生,唯一存有疑惑的,便是她为何会脑残到想让嫪毐的孩子篡位。

    即便再脑子空空,也在王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拎不清的吗?

    何况,秦始皇那样聪明,老妈不至于是个弱智吧?

    她怀着各种各样的想法,随小厮七拐八转,终于在一处游廊旁,看见了一位管事模样的老嬷嬷。

    小厮朝她扬了扬下巴,老嬷嬷立刻绕出来,将他引进旁边的房间,楚萸在门口等,看见小厮轻轻放下酒罐,跟嬷嬷低声交待了些什么,而后从袖口摸出几枚金币,塞进嬷嬷手中。

    一些对话飘入楚萸耳中。

    “……最近尤其没胃口。”嬷嬷伤心道,她的伤心不是浮于表面的,楚萸能感受到她对太后的一心一意。

    “麻烦嬷嬷出宫的时候买些甜食吧,南门外有家赵国的糕点铺子,我记得太后很喜欢里面的枣糕。”

    “哎,前些天出去的时候买了,可太后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我真挺担心的。王上也是真的狠心啊,寿诞将至,却连来都不来看一眼。”

    “嬷嬷莫要多言。”小厮提醒道,余光警惕地朝楚萸瞥了下,楚萸连忙侧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这姑娘是谁?”

    “酿酒的。”小厮简单带过,“今晚你就将这酒给太后尝尝,若是她爱喝,我们再送来些。”

    “老妇知道了。让渭阳君费心了。”

    “哪里哪里,王上国事操劳,太后这边无法顾及周全,他作为驷车庶长,也是在为王上解忧。太后好了,王上才能专心朝政。”

    小厮伶牙俐齿,令楚萸刮目相看。

    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楚萸觉得自己站在这有点儿碍事,便抬步朝前方的桦树林走去。

    白桦树像一条条纤细笔直的大长腿,树杈被秋风吹得一半光秃,一半树叶焦黄,说不出的凄凉。

    楚萸手指轻轻划过树干,树干上瘢痕层叠,犹如一道道结痂的伤口,她不禁想到了《白桦树》这首歌,忍不住哼唱起来。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唱着唱着,她轻轻转起了圈,歌声如蝴蝶翩跹,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同样戛然而止的,还有她的动作。

    因为她看见,一位身着赭红色华袍,面容姣美的女子就端着袖口,站在前方不远处,定定地看着她,白皙的瓜子脸上,泪水涟涟。

    谁?

    从衣服来看,她的身份毋庸置疑,然而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拥有34岁大儿子的老妪。

    唯一能昭示她年纪的,或许只有那头银丝青丝纠缠参半的鬓发吧。

    楚萸有些紧张,她不明白赵姬为何会在这里,更不明白她为何会哭。

    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

    不至于,不至于,她就哼唧了几句,而且现代汉语与古汉语之间差异巨大,她应该不大能领会歌词的含义。

    她回望着她神情迷蒙的漂亮脸孔,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子,其实是有些精神问题的,她的眼神时而飘忽,时而汇聚,就像是一个永久沉睡于过往梦境的人,现实对于她而言,反而更像是场梦。

    结合她的人生经历,楚萸心底猛地一痛。

    赵姬作为一个扁平的历史人物,可以任他人评说、批判,骂她蠢,骂她淫#荡,可一旦这样一位活生生的人,色彩浓艳地站在眼前,她便不再扁平,不再符号化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存在,她也有她的悲伤。

    楚萸揩了揩眼角,不知为何,她的神态令她难受,再抬眼时,看见赵姬正快步朝自己走来,萦绕着她的梦幻色调一点点退散,她来到她跟前时,仿佛短暂地从梦境中挣脱而出,眼睛重新恢复现实的清明。

    然而也只是一瞬。

    赵姬激动般地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楚萸大吃一惊,想缩回手,却没想到瘦弱的太后力道如此之大,她挣了两下无果,索性也不反抗了,满头问号地任她握着。

    她的手很凉,很难想象这是活人的手。

    “瑞儿……”她听见她朱唇轻启,吐出这个名字,滚烫的泪水顺着下巴砸落在楚萸手背上,惊人地烫。

    “瑞儿。”她反复呢喃道,更多的热泪夺眶而出,“我的瑞儿回来了,我的瑞儿终于回来了……”

    啥?

    楚萸头上的问号堆成了山。

    瑞儿是谁?

    赵姬猛地将她一把搂住,她们身高相仿,楚萸的头正好埋在她脖颈间,能感受她越发激烈的脉搏。

    “都是阿母不好,是阿母害了你——”赵姬啜泣道,然而听见这话的楚萸,却浑身一僵,大脑濒临爆炸。

    这个瑞儿,莫、莫非是——

    不不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曹操上身般猛地推开赵姬,捂着嘴巴向后躲闪。

    她那两个被摔死的孩子,不是男孩吗?

    她为何一见到她,就失控似的冲过来认亲?是她的女性特征不够浓厚,还是长相太过于阳刚,以至于被神志恍惚的赵姬,错认成了长大的儿子?

    第34章 车裂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放心◎

    “您、您认错人了,太后……”楚萸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重重撞上一棵白桦树。

    然而,无论她怎么言辞恳切地摇头摆手,赵姬都不为所动,眼里仍转动着惊喜的神采,不断朝她靠近,双手急切地向前伸,更多的泪水涌出来,使她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悲。

    楚萸本就心软,见她这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便放弃抵抗,任由她再度靠过来,将她像个十岁孩子那样整个搂入怀中。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瑞儿明天会回来,来到这片桦树林,我一早上就坐在这儿等啊,等啊,终于把你等来了……”赵姬笑着抽噎道,双臂紧紧环住楚萸的肩膀,就像在守护她最重要的珍宝。

    楚萸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造成了这一误会。

    若是今天摸索到这片树林的是个胡子大叔,太后想必也会大喜过望地搂过他,管他叫“瑞儿”吧——

    她往前挺了挺胸脯,胸前的两坨肉时常坠得她肩膀酸,分量十足,她试图以这种方式唤醒赵姬的错误认知,结果却适得其反,她被太后搂得更紧,几乎断气。

    “唔……”她难受地呻#吟。

    “太后,太后——”方才与小厮交谈的老嬷嬷焦急地奔过来,看见眼前场景大吃一惊,顿住脚步不知所措。

    就在楚萸以为自己要被闷死时,赵姬松开了双臂,歪头打量她半晌,抬起细长白皙的手指,从她的额头慢慢划到下巴,最后停在她唇角那颗若隐若现的梨涡上。

    她的目光分明掠过了她的红唇与脖颈,却仍然不动摇地坚信,她就是她多年前被摔死的儿子,甚至每看一眼,表情就更加笃定,这让楚萸心里微微发毛。

    总感觉,原因并非只是自己出现在这里……

    随楚萸而来的小厮,在近旁看见此景,也愣了神。事态的发展远超过他的认知,他一时也不知所措了。

    最后还得是深知太后“病情”的老嬷嬷出马。

    “太后,这姑娘是来给您送桂花酒的民女,一路旅途遥远,想必也累了,不如大家一起进屋说话吧。”

    太后如梦初醒似的点了点头,亲昵地挽住楚萸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跟在老嬷嬷身后,走进前方不远处的寝殿。

    楚萸大脑完全死机了,直到进入内殿前被要求脱鞋,才恍然醒神,使劲摇头:“不不不,我、我脚上有伤,不方便脱鞋——”

    “那怎么行?这是规矩。”老嬷嬷不肯相让。

    “罢了,就穿鞋进,我允许了。”赵姬像变了个人,尖锐地命令道,“我的瑞儿想干什么都可以,你莫要管。”

    老嬷嬷立刻噤声,默许了楚萸脏兮兮的鞋子踩在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面上,她不大愉快地打量了这位不速之客一会儿,忽然眼露惊讶,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真像。

    她默默别过头,感到颈间有冷汗渗出。

    这个少女确实有几分像小公子,尤其是唇边的梨涡,太后和小公子都有这样一颗迷人的梨涡,一笑起来,让人心里痒痒的。

    在被反复摔成一滩烂泥的前一刻,小公子还沉浸在美梦中,他在襁褓中香甜地吮着手指,丝毫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与折磨……

    她垂下眼睛,不敢陷入那段残忍的回忆。

    也难怪太后会如此失态,虽然长相完全不同,甚至性别都截然相反,但却很奇妙地存在着神似的地方……

    这边楚萸被太后拉着,在一处隔断后惴惴不安地坐下,太后始终握着她的手,眼睛一刻都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楚萸像鱼一样翕动双唇,却一颗泡泡也吐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太后此刻显然正上头呢,她就算脱光衣服自证性别,怕是也没用。

    还好,太后只是欢喜地盯着她看,并在她的陪同下难得用了一顿午膳。

    这可把老嬷嬷激动坏了,她热泪盈眶地看着常年食欲寡淡的太后,一勺勺喝粥,一口口吃菜,连一贯不爱吃的羊肉都拣了吃,当然更多的,被她夹进了楚萸碗里,但总归是吃了不少。

    楚萸心虚地往嘴里塞羊肉,已经好久没吃这么香的食物了,她本就嘴馋,吃着吃着也就毫无愧疚了,若是有谁再端上来一盘熊掌鱼翅什么的,她都忍不住主动管赵姬叫娘了——

    午膳完毕,太后犯了困,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慢慢睡了过去,楚萸这才得以挣脱,揉着鼓胀的肚子,跑到老嬷嬷处说告辞。

    老嬷嬷想了想,放她走了。她有她的考量,太后难得开心固然好,但若是让王上知道这件事,怕是会惹出事端。

    天知道他有多恨太后,多恨那两个不应该降生的“弟弟”,恨到将他们的尸骨就埋在前面的白桦林里,他要让他的母亲每日每夜都受煎熬,他就是恨到了这个地步——

    王上虽然雄才大略,用人唯贤,却在某些方面异常偏执、暴虐,这或许和从小没有安全感有关吧……

    楚萸像只飞出鸟笼的小雀,刚刚张开翅膀,就被在仆役所一直等候的小厮扯住胳膊。

    他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刚刚只是看到太后对她十分喜欢,又是抱又是摸,并不知晓内幕,不禁泛起了好奇。

    楚萸想了想,支吾说太后觉得自己长得有几分像她年轻时的样子,心里欢喜,就留她用午膳了。

    小厮哦了一声,没有深究,在官宦人家当差久了,自是知道分寸。

    楚萸这才想起子婴还在车里等着,不禁有些愧疚,返回车马场后,她撩开帘子,见他正闭目养神,乌黑的睫毛根根分明,不由得放轻了动作,在他对面落座。

    子婴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

    “有点事耽搁了。”还没等他开口询问,楚萸就满怀歉意地解释了一通。

    因为酒足饭饱,她脸蛋红彤彤的,子婴想看又不敢看太久,只能故作冷漠似的继续闭目养神,楚萸以为他不高兴了,有些过意不去,心里盘算着补救的办法。

    车子这时动了起来,吱嘎吱嘎从偏门出了王宫。

    很快就驶到了集市,楚萸望见一家卖糕点的铺子,唤小厮停车,提着裙摆跳下去,买了三块枣糕,一人分了一块,算是补偿他们浪费的时间。

    子婴低头瞅了瞅砖头一样的枣糕,他其实不爱吃甜食,但楚萸那亮晶晶的注视让他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便埋头咬了一口。

    还挺好吃。

    见他吃得投入,楚萸总算不那么内疚了,也香香地吃了起来,车里很快就落了一地糕点渣。

    半块枣糕入了腹,她一边小口小口地嚼,一边心酸地想,这样的零星开支以后是不可能有了,她还有三百石的负债等着偿还呢——

    一想到这儿,她就胃疼,手里的枣糕也不香了。

    马车慢慢减速,最后原地颠簸,车外一阵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在朝一个方向涌动。

    楚萸拉开车窗,发现车子被卡在熙攘的人潮中,举步维艰,人潮在向斜前方某处奔涌,那里正是来时不经意瞥见的刑场。

    楚萸本应该立刻关上窗户的,可她却鬼使神差地抬眸望去,只见如操场般阔大的刑场中央,立着五匹毛色各异的马,马蹄躁动,马身侧各站着一位彪形大汉。

    刑场最南端,坐着一排官吏,均是黑袍黑冠,不一会儿,一个只穿着白色内衣的男人被押上来,奔走观看的人群立刻加快了步伐,生怕去晚了看不到精彩处,他们的马车也因此愈发寸步难行,拉车的马受到惊扰,不断蠕动,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来。

    楚萸感到头皮发麻,她想移开目光,却仿佛被什么牵引住般,定定地看着,越是恐惧,越是无法动弹。

    五匹马,五个侩子手,马上要执行的,恐怕是车裂。

    车裂不是经常付诸于实践的刑罚,受处决者,多半罪恶滔天,或者通敌叛国,楚萸遥遥望着那位被绳索困住、头发蓬乱的男子,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以至于遭此极刑。

    “此人是太史令陈阙,多次借着身份便利,与楚使、魏使勾结,出卖情报,从中获利数百金,人赃并获。”子婴在旁边,冷静地解说道。

    “楚使”这两个字分外刺耳,楚萸瑟缩了下肩膀,下意识将脚往后缩,她仿佛看见自己也被五花大绑了。

    “太、太史令是做什么的?”她颤声问道,本是想掩饰紧张,没想到反而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占星,预测国运,主持祭祀,总之就是各种与玄学相关的事宜。”子婴朝外头瞥了一眼,他早已对这种场面波澜不惊,抱着胳膊就像在看一池水、一片林。

    楚萸总算能把目光挪开了,她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发现这个职位确实能得到很多内幕消息,而且都是重量级的,毕竟古代君王都迷信,做什么大事之前肯定要先占卜一番,大到国家政策,小到个人喜好,只要有心,肯定能从中推断出很多情报。

    楚萸颤抖地关上木窗,马车在人群中依然举步维艰,半天才挪出一步,而那边已经敲响了开刑的锣声。

    马的嘶鸣声和百姓们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让楚萸越发坐立不安,她摩挲着双臂,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冷战。

    她现在只祈祷马车能快点离开这里,在绳索被套上前,在五匹马被同时挥鞭驱赶前,在身体被拉扯成诡异的形状、骨骼破碎、筋肉分离前——

    然而事与愿违,没过多久她就听见了一声痛苦的惨叫,悠长而凄厉,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就好像一根绳子在被不断拉伸、拉伸,再拉伸,那声音也遵循着同样的频率……

    楚萸害怕地捂住耳朵,但却什么也挡不住,想象中的筋骨撕裂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膜上,蚂蚁般啃噬着她的神经,让她也跟着受了一番酷刑。

    男人的惨叫终于落了下去,楚萸简直不敢想象刑场此刻的惨状。

    他死了吗?

    死了就死了吧,起码解脱了。

    人群中蓦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接着是脚步攒动的声音,马车这边也终于开辟出一条通道,小厮连忙挥动鞭子,在人群再度汇涌前,驶离这里。

    “你……不要紧吧?”子婴担忧地问,方才他差点就冲动地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楚萸脸色惨白地一笑,额发被汗水濡湿:“没事,第一次经历如此大场面,不太适应。”

    一路平静,马车在渭阳君府门口停下,子婴先下了车,抬手扶住还没从恍惚中恢复过来的楚萸,楚萸觉得身体有些发飘,若不是身处两千年以前,她都要以为自己二阳了。

    变故就发生在她跳下来的那一刻。

    古代的鞋,只适合于平地行走,鞋面看似跟脚,实际上闲余空间挺大,她也因此能将手机整个塞进去,但在咸阳宫时,她被嬴濯吓了一跳,后来又被赵姬吓了一跳,忽略了鞋带没系紧这件事,此刻这么一跳,手机便被挤了出来,在膝盖与地面之间划了一道圆润的弧线,而后直挺挺地落在了子婴脚下。

    楚萸膝盖一软,差点晕倒。

    子婴也被这稀奇古怪的“扁砖头”惊到了,瞪大眼睛看,而后弯下腰,指尖刚刚触碰到黑黢黢的屏幕,手机就被楚萸一个猛虎扑食给捞走了。

    她迅速将手机塞进袖口,怼了好半天才怼进内袋,满脸涨红地看着子婴,欲言又止。

    不幸中的万幸是,手机是屏幕朝上的,若是背面朝上,她可没办法跟子婴解释上面挥舞着魔杖的哈利波特。

    “你、你不要误会啊,子婴,这、这、这不是什么邪物,是、是我从楚国带来的保护符,用一种特殊矿石制作而成,能反光,还能照人,哈哈哈,你就当没看见——”

    子婴愣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楚萸看见他眼里闪过一抹怀疑。

    不愧是最终嘎了赵高的人,认真起来气场摄人,但他很快就敛去了那抹令人发怵的肃杀,对着她摇了摇头。

    “重要的东西应该仔细收好,楚公主,若是不想被别人看到,就更应该加小心。”他盯住她的袖口道,“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放心。”

    “那我们拉钩好不好?”楚萸抿着两片好看的樱唇,幼稚地恳求道,伸出了自己的一根小手指。

    她显然把子婴当成了孩子,子婴心里郁闷,但一想到能触碰到她柔软的手指,就点了点头。

    两根小指紧紧勾在一起,前前后后拉扯了好几下。

    “嗬,两位真是好兴致啊。”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萸耳朵猛地一动,心里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僵硬着扭过脸,手指头还勾着子婴的。

    然后她就看见,多日未见的长公子扶苏,身着一袭黑白红三色相间的袍服,抱着双臂,长身玉立地倚靠在后方的石墙上,神色复杂地朝他们望过来。

    楚萸刹那间打了个哆嗦,连忙松开手,还害怕地往子婴身后一跳,犹如与大灰狼狭路遭遇的野兔,浑身透着戒备和畏惧。

    第35章 入府

    ◎晚上我派人来接你◎

    早上从床上翻身坐起时,楚萸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天会是如此丰富多彩,充满了各种惊心动魄的意外。

    她躲在子婴身后,怯生生地探出一张脸,对面长公子的神色不大友善,白皙俊美的面孔上压抑着黑色的风暴,目光看似淡然地朝她射来,实则暗藏恐吓,唬得她像猫一样炸了毛,越发把身体往后藏了。

    若是平时,她是不会怕他至此的,谁让她有求于他呢?

    三百石,她可全都押宝在他身上了。

    子婴被夹在两片目光中间,有些茫然。

    他扭头瞅瞅楚萸,又抬眼望了望堂兄,搞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但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喜欢的女孩子,便越发挺直脊背,胳膊还往后挡了挡。

    楚萸大受感动,几乎就要眼泪汪汪了,扶苏看着眼前这幅只有自己是恶人的画面,被气笑了:“子婴,刚刚渭阳君找你,你赶紧去回他的话吧。”

    此话一落,楚萸的反应比子婴还强烈,她惊慌地抬起手指,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可手腕刚刚抬起,又讪讪地落了下去。

    子婴还是个孩子,自己居然软弱到需要依赖一个孩子,简直太没骨气了——

    她抖了抖睫毛,跟犹豫着的子婴说:“你快进去吧,正好我也找长公子有点儿事。”

    子婴自然是信得过扶苏的,这位兄长从小就很关照他,并没有因为他阿父是罪人,就对他低看一等,实际上,他搞不明白的是,楚公主为何会如此害怕兄长,明明都要被他纳为妾室了……

    想到这里,少年涌起一阵酸涩,他垂下眼,冲楚萸点了点头,朝府门走去,经过扶苏时,拱手行了一礼。

    扶苏点点头作为回应,自石墙旁起身,背着手,慢条斯理似的朝楚萸一步步走来。

    他负在身后的手里,还捏着根马鞭,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仿佛是某种无声的威胁。

    楚萸心惊,摸了摸袖口,手机还在那里,硬邦邦地坠着,就如同她此刻的小心脏。

    “看来这两天公主很是忙碌啊,日日往渭阳君府上跑,可曾有所收获?”他停在楚萸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别有深意地笑问道。

    “才、才没有日日跑呢……”楚萸觉得他这话阴阳怪气的,可惜没有证据,她鼓起勇气迎着他的注视,小猫似的反驳道,“是渭阳君有事拜托我,我是去替他办事的。”

    “哦?”扶苏微微往前探身,雪松香淡淡拂来,“那公主没有让渭阳君赏赐些什么,作为跑腿的答谢?”

    楚萸皱着一张脸,嘟囔道:“没有……”

    她可没这个厚脸皮。不过这会儿,她确实有点后悔了,渭阳君看着可比某人好说话多了。

    她现在无比确定,他就是在阴阳怪气、在撩闲,忽然脑袋一抽,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竟胆肥地撇了下嘴巴,嘀咕道:

    “我们才不像秦人那样狡诈多变,擅长投机倒把呢——”

    俗话说,秦川自古出流氓,其中典型人物,便是霸占了语文课本一大半典故的某战国大魔王,她这话也是有事实根据的……

    扶苏一愣,额角一根青筋微跳,他哼笑一声,扬唇讥讽道:“是,我们秦人多诈,但被楚人遗弃在这儿,靠着我们供养的你,又算什么呢?”

    眼见着长公子面色不虞起来,楚萸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怎么就嘴快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呢,别忘了,你可是有求于人家的……

    她赧红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可恶,在眼下这种焦灼的气氛下,要如何跟他提那件事呀?

    她偷偷抬眼向上瞥,不出意外地被他的目光兜了个正着,那目光里带着刺,以及对她刚刚地图炮的不满,她心里焦急,想现在若是再不把自己的事说出来,以后恐怕就更难有机会了。

    趁着他怒火还没蔓延,赶紧说——

    然而想归想,实际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长公子就这么探究地盯住她,仿佛想把她装满浆糊的脑袋烧出两个洞,令她压力倍增。

    她抿起嘴巴,耳膜呼呼的,情急之下,竟一把扯住他的袖口。

    姿势十分像小学生递情书。

    “我、我……那个,嗯,就是那个……”她低头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一咬牙,长痛不如短痛地坦白道,“您先前不是说,我可以去您家从事……服务工作么,我现在想通了,我要去,但您能不能……先把俸钱支付给我?”

    说罢,还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期期艾艾地抬起眼睛。

    扶苏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被她扯住的袖口上,不知怎么的,他竟觉得这个动作很可爱,就像是在撒娇一般,莫名让他十分受用。

    他眸光泛起了波澜,明知故问道:“哦?那公主想让我提前支付多少啊?”

    楚萸像颗熟透饱胀的西红柿那样扭捏了一下,小小声地回答道:“三、三百石。”

    “三百石?公主莫非是想在我这儿工作上五百年吗?”扶苏感到好笑,故意揶揄道,“就你这副娇生惯养的样子,五百年怕是也不值三百石。”

    楚萸竟无力反驳,只能拿一双乌润的眸子祈求地望着他,牵着他袖口的手慢慢松开,扶苏感到袖角重新贴回手腕,还带着她软乎乎的体温。

    他故意抻长沉默的时间,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神情的变化,直到那对圆圆的杏眼隐约腾起一层失望的雾气时,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可以自然是可以,不过,楚公主,我的钱可不是白给你的,是需要你还的。”

    楚萸连忙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虽然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偿还,何时能偿还,但她目前只能拆东墙补西墙,走一步看一步了。

    扶苏忽然感觉心情大好,他抬起马鞭,用包裹了鹿皮的握把拍了拍她的头:“你现在就回去收拾吧,晚上我派人来接你。”

    诶,这么快吗?楚萸刚想说能不能晚两天,但又怕晚了这事告吹,只能绞着手指点点头。

    扶苏心情更好了,唇角勾得越发得意。

    “那就晚上见,楚公主。”他说道,正要与她擦身而过,袖口忽地又被她扯住。

    他侧身,不解地一挑眉。

    “我……”楚萸睫毛眨动,声音委屈,“能不能不要让我去刷茅房呀,我、我也不想洗衣服……”

    嗬,还挑上了?

    扶苏故意没有给她肯定回复,拿马鞭又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她吃痛,缩起脖子,抬手护住脑袋,谨防他再度袭击。

    只是表情仍然委屈巴巴的,扶苏看了,心情越发愉悦,盛气凌人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楚萸可怜兮兮地捂着脑袋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拐弯处。

    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马蹄向东奔跑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税的事是解决了,她放下手,乐观地想,努力看到积极的一面。

    回到家中,她故作冷静地跟秀荷说,她借到钱了。秀荷喜出望外,但笑意刚刚漫上眉梢就退了下来,她担忧地看着楚萸,不出所料地问道:“那么多的钱,公主,您管谁借的呀?”

    楚萸清了清嗓子,尽量云淡风轻地说:“长公子扶苏。”

    秀荷大惊,眼睛瞪得像铜铃,几乎难以置信。

    “但是,作为交换条件,秀荷,我以后不能在家里住了。”楚萸声音染上几分低落,“我今晚就要到他府上。”

    诶,这话说得好像有点容易想歪——

    果然秀荷惊恐地捂住双颊,耳廓都红了:“公主,您、您莫非是——”

    “别想歪,我是去他府上干活,凭自己的劳动赚钱,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楚萸连忙打断她脑内少儿不宜的猜想,“我不在的期间,你们想办法打听一下赚钱的门路,这钱可不是白给咱们的,早晚要还的。”

    “可是,公主,”秀荷疑惑地歪起脑袋,“您去他府上劳动,几辈子也是赚不回来的,他干嘛非让您多此一举呀?”

    楚萸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你还没明白吗,他这是在羞辱我,反正他也不差钱,白白得了一个让他看乐子的机会,他能放过吗?反正我是不在乎的,凭自己的劳动赚钱,不寒掺,他愿意笑话就笑话呗。”

    她借机向秀荷传输了一波社会主义价值观,虽然说得振振有词,但随着夜幕降临,她也开始紧张起来,越来越舍不得离开破旧却温馨的小床,更别提每天为她忙前忙后的秀荷他们了。

    一想到在扶苏府上可能遇到的苛待,她的脸就皱成了一朵菊花,他该不会真的让她去刷茅房吧?

    接她的车,来得很晚,车轮碾过门口的尘土时,夜色已经十分浓稠了。

    长公子的贴身仆从长生,不大高兴地接过楚萸的包裹——鼓鼓囊囊两大包,塞了许多零零碎碎——嫌弃地扔进车厢里,叉着腰,对还在磨磨蹭蹭的楚萸挑眉道:

    “抓紧时间吧,楚公主,莫要耽搁我休息。”

    原本他以为这丫头是到府里做妾的,没承想竟是和他一样当仆人。

    若是前者,他还得装一装,小心伺候一段时间,毕竟刚刚承宠,主子势必会多疼爱一些,他得罪不起,但若是当下人,哼哼,他可有的是机会报那一脚之仇了……

    楚萸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泪眼婆娑的模样,像是被卖给老头子冲喜的小媳妇。

    秀荷也跟着劈里啪啦掉眼泪,实际上,她还有点在状况外,总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两个男士倒很看得开,甚至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目送楚萸离开。

    月色迷蒙,铺洒在青砖小路上,楚萸如坐针毡,有好几次差点儿想跳车而逃。

    她愁苦地捧着脸,不知道马车一旦停下,自己会面对何种局面。

    呜呜呜,总归不会是像灰姑娘一样,睡厨房吧?

    她越想越悲伤,响亮地抽起了鼻子,最后撩起窗帘,对着月亮发出灵魂的一问:

    始皇大大,您儿子这么腹黑,您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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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两个梦

    ◎觉得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见人了◎

    “长公子,人我接回来了,已经安置在东厢房。”

    长生忙不迭地向主子汇报,无形的尾巴摇得飞快,一副求表扬的姿态。

    然而绯衣玄冠,倚床而坐的主人却秀目一挑,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继续读手中书简,这让长生很摸不着头脑。

    明明今天中午还问他,楚国公主有没有哭唧唧地过来寻他,他说没有,主子顿时沉下了脸,不大高兴的样子,牵着匹马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长生以此推断,自己若是自告奋勇去接人,一定会被主子夸赞,可事实却让他大失所望,是他高估了那楚国丫头的价值。

    他讪讪地转身欲退出,一只脚刚刚迈进前厅,就听身后飘来一句:“她现在在做什么?”

    长生连忙又退回卧房,幸灾乐祸道:“搁那儿捧着一袋子破烂掉眼泪呢,真是不识抬举,能来伺候长公子,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扶苏懒得听他巴结,手一挥,又把他轰了出去。

    忙碌了一晚上却没有得到主人夸夸的长生,不怎么高兴地朝夜色下的东厢房瞪了一眼,心里已经在盘算欺负新人的损招了。

    当然,他并不是心眼坏的人,脑子里所想的,无非就是往她被窝里塞两只蟑螂,或者苛扣每日的水果零食。

    骤然被抛入一个陌生环境的楚萸,自是不知道这些算计,她抱着从家里带过来的零零碎碎,盘腿坐在榻边抽鼻子,抽着抽着,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难过,便放下包裹,下了床,好奇地在房间里摸摸看看。

    这是一处相当宽敞通透的套间,简约但精致,不像她原来居所那样,门直接连通卧室,连个客厅也没有,这里显然更符合她对传统古代大户人家居室的认知。

    卧房外,是屋顶高高、饰有雕花纹路的前厅,厅房另一端,连着一间看着十分温馨舒惬的小凹室,从摆设来看,应该是书房。

    书房东面,沿墙立着一排书架和几张材质上好的长案,书架上的竹简都带了封套,整齐地罗列着,透出一股祥和的书卷气。

    被安置在这样的地方,楚萸有些受宠若惊,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小茅屋,后来转念一想,堂堂大秦长公子的府上,怎么会有茅屋呢,那不是在骂人家嘛。

    看来,之前是她把扶苏妖魔化了,不管怎么说,还算是有点儿人情味——

    她七上八下的一颗小心脏总算落了下来,随遇而安的性格让她很快放下戒备,抻了个懒腰,打算先梳洗一番,然后上床睡觉,把烦恼留给明天。

    问题是,去哪儿打水?

    在这里,她肯定是无法指望有人伺候了,于是十分自觉地捧起架子上的铜盆,走到门口,小心将门掀开一条缝。

    院子里黑黢黢的,秋风一过,树影越发稀疏,光秃秃的树杈在夜幕下七扭八弯地狰狞着,仿佛前来索命的魔鬼,等待她自投罗网。

    她心下惶恐,又将门掩上,心想自己身上也不脏,就先将就一晚上吧。

    卧房里只有一面落满灰尘的铜镜,楚萸拿袖子擦了擦,屈膝而坐,慢慢褪下耳珰和头上的饰物。

    简简单单的两根簪子,她愣是折腾了半天才卸下来,连带着被卸下来的,还有几根黑亮柔韧的发丝。

    她心怀愧疚地将头发的尸体卷起来扔进垃圾篓,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才起身上床。

    被子有着她不敢想像的柔软与细腻,盖在身上就像一床羽毛。床幔是猩红色的,质感厚重,以金银两线绣着朱雀与玄龟,她爱不释手地摸了好半天,才吹熄蜡烛,舒舒服服地躺进被窝。

    瞪着眼睛,盯着黑咚咚的空气看了一会儿,她才在窗外隐约呼啸的朔风中,眼皮沉沉地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然后又是一个。

    这很反常,因为她不是个爱做梦的人,就算做了,以她鱼一般的记忆基本上也是记不住的,约等于没做。

    但这晚的两个梦,虽然芜杂紊乱,风马牛不相及,却异常清晰,逼真得就像曾经经历过一般。

    她首先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宽宽的,极尽奢华的廊道上,四周是参天的廊柱,和高大刷红漆的木门,一排一排,宛若梦境的牢笼,蜿蜒至看不见的远方。

    她感到脚下一派冰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赤着足,踩在寒光凛冽的黑曜石地面上。

    一些浓稠触目的红褐色流淌至她脚边,她惊叫着往旁边跳去,却踩到了一团滑溜溜的东西。

    她扭身去看,差点昏厥。

    那竟是一坨头发,黑黑软软地铺了一地,头发的主人衣衫不整,仰躺在地面上,胸口有一个血窟窿,死不瞑目。

    楚萸捂住嘴巴,压抑住一声惊叫,女子虽然素未谋面,却说不出的眼熟,她跌跌撞撞地后退,目光移动间,发现了更多的尸体。

    她们都散乱着华丽的衣裳,容色绝美,如同被扭断肢体的破娃娃,七零八乱地躺在血泊中。

    楚萸只觉得一阵天晕地旋,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她知道她得赶紧逃,若是不逃,她也会是这般下场。

    她强压着呕吐的冲动和内心不断攀升的恐惧,拔足狂奔。

    前方是仿佛永无止境的华丽通道,她凭着虚幻的记忆,在一条廊柱旁右转,果然看见了一间狭小昏暗的偏殿,推开殿门,陈旧的灰尘扑面而来,她硬生生憋下几个喷嚏,跑进殿内,死死抵上门,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喘息。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那些死去的女人,是谁?

    又是谁,如此残忍地杀了她们?

    楚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那种惶恐紧迫的感觉,仍如鹰爪般紧紧攫住她,令她无法置身事外,所有的感受都宛若身临其境。

    她靠着门板滑落在地,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绪。

    耳边此刻安静如坟,但从廊道里的惨状来看,不久前应该至少有一队人马肆虐而来,他们在这座宫殿里横冲直撞,烧杀抢掠,挥刀砍死一个又一个正值如花似玉年龄的宫女。

    她忽地一愣。

    那些女人,不是宫女。

    更像是公主,或者养尊处优的贵妇。

    这让楚萸更加疑惑了,还不及多想,外面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以及铠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

    楚萸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慌张四顾,从一个殿柱躲到另一个殿柱,却始终找不到能逃过一劫的藏身处。

    空气里浸满了血腥味,她几乎不敢用力呼吸,绝望地从一端奔到另一端,眼看着铿锵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竟然腿一软,瘫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可恶,给点力好不好?

    然而无论她心里如何着急,四肢都抖如筛糠,根本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她惊恐地扭头,看见很多条身着铠甲的男人的身影,落在殿门的窗格上,门板轻轻晃了一下,接着被粗蛮地推开——

    完了!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楚萸在被窝里身体僵直,冷汗涔涔,她迷迷糊糊地想,兴许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心里紧张,故而做了这种被人追杀的噩梦。

    然而接下来,几乎无缝衔接的另一场梦,却让她无从解释。

    前一秒刚经历“大逃杀”的楚萸,这边惊魂还未消,就感到身上热乎乎的。

    大脑里一片混沌,直到鼻端嗅到熟悉的温热的雪松香,她才猛地思绪回笼。

    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就是她此刻所处的房间,连榻边垂坠的猩红色床幔都一模一样。

    梦中的她,如现实中一样,躺在床上。

    唯一不同的是,她此刻,身上正沉重地压覆着一个人。

    一个身体滚烫的男人。

    她浑身血液倒流,惊恐地想要推开他,却发现在这个梦境里,她只有意识能活动,身体则完全不受控制。

    男人散着头发,鼻息热烈,正埋唇于她颈窝间,细碎而炽灼的吻,连绵落下,最后竟变成了忽轻忽重的撕咬。

    而她,正用双臂死死搂着他的脊背,似是要与他肌骨相融。她能感受到内心深处的某种强烈渴望,正火一般地熊熊燃烧着。

    呼吸剧烈起伏间,他们的胸膛紧密贴合,彼此的心跳逐渐融汇成同一道频率。

    男人似乎常年习武,肌肉饱胀而紧实,宽肩窄腰的轮廓劲瘦有力,摸起来十分性感舒服,楚萸羞红了脸,无法为这个更加荒诞的梦,寻到一个靠谱的解释。

    男人的吻向下蔓延,手指熟练地在她身上洒下一片火种。楚萸难堪地闭上眼睛,却发现视觉一消失,感官反而更敏锐,唰地一下又把圆圆的小鹿眼睁开了。

    一双漂亮的凤眸悬在上方,男人不知何时停住了炙烈的吻,单手撑起身体,笑着看她,用一根手指温柔拂去濡湿在她面颊上的发丝。

    楚萸嘴唇颤颤,头晕脑胀,借着梦境里的躯壳呆呆地望着他,每当她做出这副表情时,模样都十分惹人怜爱,男人轻笑一声,俯下头,重重咬住了她的唇。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都没怎么穿衣服……

    缠绵间,耳边蓦地落下一道遥远却清晰的鸡鸣。

    倏忽之间,就如同烟花绚丽绽放,眼前的一切都砰然而散,楚萸猛然惊醒,双目圆睁,直挺挺地斜躺在被窝里,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梦境余韵。

    半晌,她扭头,看见外面天光已亮,院子里渐渐起了活动的声音。

    死人般僵躺了好一阵,她才慢慢抬起两只手臂,双手交叠着捂在滚烫发昏的额头上。

    呜呜呜,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做和长公子这样那样的春梦啊——

    她此刻,早已将第一个梦抛到脑后,窘迫地在被窝里蠕动,宛如被热水浇烫的蚯蚓,觉得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见人了。

    尤其是无法再见到梦境里,那个用手指为她拂去乱发后,在她唇上细细摩挲、勾勒的某人……

    啊啊啊,好想去死。

    第37章 自投罗网

    ◎就在你旁边啊,楚公主◎

    楚萸在床上蠕动了半个时辰,窘迫感不减反增,她恨不得找只龟壳钻进去,一百年也不出来。

    外面的响动越来越频繁,至少有五个以上的人在庭院里洒洒扫扫,就连风也跟着喧嚣热闹起来,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当仆人的, 第一天就赖床着实不大好,只能强忍着羞耻翻身下地,套上来时的外袍,仔细调整好腰带位置,对着镜子简单梳理了下鬓发。

    固定好发簪后,她再一次捧起那只铜盆,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土拨鼠般朝院子里张望一周。

    庭院宽广,幽深,一眼根本望不到头。虽不及渭阳君府上那般豪华壮阔、游廊交错,却也远胜很多电视剧里的布景,端的是气派十足,典雅大气。

    楚萸所处的这片屋舍,位于院落东北角,隔着一片L型的松林就是院墙,倒挺安静舒适,闲来无事时,可以在林子里转转。

    她拍拍胸口,壮起胆子一头扎进院内,朝西边直走了十好几步,才看见一个灰衣小厮,正弯腰拾捡着折落的树杈,楚萸连忙小碎步挪蹭过去。

    “你好。”她堆起笑容,细声细气地打招呼道。

    小厮正沉浸于每日的常规工作,蓦地被她吓了一跳,回头的动作透着些许迷茫,看清她素面朝天的白净模样时,着实惊讶了一番。

    “请问,去哪里能打到热水?我想洗洗脸。”楚萸指了指怀里的盆,有点尴尬地问。

    小厮愣了半晌,缓缓起身,沉默地朝斜对面指了指。

    那里立着一排深褐色的屋舍,门口有好几道身影在忙碌,看样子不是热水房便是厨房,或者,二者兼有。

    楚萸点点头,谢过他,急吼吼地朝那里奔去。

    太阳已经冒出半个头,金色的阳光从遥远的东方漫过来,将偌大的庭院一半都揽入怀中。

    楚萸在屋舍前放慢脚步,但还是像闯入羊群的哈士奇那样,惹出了一阵小小骚动。

    门口#活动着的侍女丫鬟,都穿着统一的墨蓝色曲裾,束深红色腰带,见到她整齐划一地停下了手中活计,面面相觑后,一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好奇,诧异,惊艳,甚至是幸灾乐祸……

    通过这些纷杂的表情,楚萸猜测她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反倒一下子轻松许多,她清了清嗓子,坦率地说想接盆热水洗脸。

    原本还担心会像电视剧里那样遭到排挤,然而整个过程异常顺利,侍女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哦”了一声,引她进了香粉气弥漫的热水房,递给她一条崭新的毛巾。

    “你先在这儿洗吧,我们早上都是在这儿洗漱的,脸盆端来端去也费劲。”侍女爽快地说,她长着一张富态的圆脸,个子很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公子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恪守本分就好。”

    楚萸诺诺点头,隐约觉得,这府上除了家主,似乎都挺好相处的。

    “我叫阿清,以后有事你可以直接找我,我就住在那边。”她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片刻,朝西南方向指了指。

    后来楚萸才知道,所有仆役、侍女都住在那一片,和自己的居所呈完美轴对称。

    是没地方安置她了吗?她不大乐观地猜想着,又开始忧心会被分配什么样的活计了。

    阿清简单跟她交代了下热水房的使用规则后,就出去忙活了,楚萸连忙舀水洗脸,久违的温热感涤去了她的困倦与不安,她仔仔细细地擦洗,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刚刚她见其他丫鬟都淡淡化了妆,脸涂得白白的,眼角也如宫中人那般,洇出一抹娇媚可人的桃红,煞是好看,她看着羡慕,也想拥有一份同款胭脂,可又不好意思一下子要求太多,只能眼馋地多看两眼。

    擦干脸后,她额外舀了点水,捧着盆回了房间。一路上都畏畏缩缩的,生怕不小心撞到掌管这座宅邸的腹黑大魔王。

    还好,只碰见几个小厮,其中便有刚刚给她指路的那位,她冲他露出感激的微笑,那小厮却立刻别过头去,心里默默念佛。

    这府里突兀地冒出来这么个妖娆勾人的小妮子,说是当丫鬟,谁信啊?

    长公子正值龙精虎猛的年纪,把这么个玩意塞进来,总归不会是让她端茶倒水吧,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搞不好,今天晚上就会被纳入房中——

    就算当不了妾,当个通房总是可以的,毕竟通房也算丫鬟嘛,日后等到新夫人入府,若是嫌碍眼,随便赏给别人就好,还能做个顺水人情,毕竟这丫头长得是真祸国殃民……

    楚萸自然不知道他脑子里的碎碎念,能一路平安回到自己的小窝,她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这院子是真的大,因为走得匆忙,又不大敢四处乱看,她没注意旁处,只知道庭院正中有一座假山,以及靠近她住所偏后的位置,立着一排房,掩映在一片胡杨林中,看不大真切,但隐约可见排场很大,屋角飞扬得相当肆意。

    回到房间,她从包裹掏出自带的润肤霜,坐在镜子前,细细地涂抹在脸上、脖子上。

    咸阳的秋天干冽冷硬,她皮肤娇嫩,稍一用力按就泛起微红,不好好护理马上便会被风吹出细小的裂口。

    刚梳妆完毕,肚子就忙不迭地咕咕叫了起来。她再度将门掀开一条缝,正巧看见长生从门口晃过,手里提拎着一套挽具。

    她如见救星,连忙跳出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愣是给他吓得一激灵。

    “你干嘛,楚公主?”见自己失了面子,新仇旧恨一起涌,他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却没有甩开她柔软的手指。

    “我……肚子饿了。”楚萸软软地,能屈能伸地嚅嗫道,“你们这儿几点开饭呀?”

    长生不屑地哼了一声:“想吃饭啊?等着吧,等长公子用过早膳后,能分你点残羹剩饭。”

    啥?她才不要吃别人剩下的呢……

    诶,不对呀,这府里小厮丫鬟正经不少呢,总不能都吃剩饭吧?又不是伺候慈禧太后——

    余光瞄见他不怀好意的窃笑,楚萸知道自己上当了,气呼呼地瞪住他,却不敢发脾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脑海里刹那间闪过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等典故,决定效仿。

    “那长公子……起来了吗?”她本想问长公子何时用膳,毕竟同一个宅邸里,开饭时间总归不会差太远,可话脱口而出就变了味,好像在嘲笑人家似的。

    “哼,我们公子早就起来了,都已经练过剑了,不像你们楚国人爱懒床。”长生翘着鼻子说,“他一会儿要入宫觐见,还要参与筹备秋日祭典,整个一天都忙得很。”

    哦,竟然是这样啊。她原本以为他每天没什么事,就在家里读读书、练练字,没想到竟还挺充实忙碌。

    这就表明,他白天大概率不在家。

    楚萸窃喜,重新支棱了起来,嗓音也稍稍抬高几分:“那长公子说了吗,需要我做些什么?”

    长生被问住了,他其实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府里的家丁绰绰有余,都是干活一等一利索的好手,这丫头看着就不是干活的料,她能作甚?

    长生咳了一声,斜眼道:“这个你不用管,长公子自有安排。不过,我可事先警告你,在这府上,别想着偷懒耍滑,一切都要以长公子为优先,听明白了吗?”

    “哦。”楚萸讷讷地点头,又尝试着问了一遍吃饭的问题。

    长生被她问得烦,心想怎么来了个贪吃鬼,后来一想自己也是个嘴馋的主,便不再暗骂,趾高气昂地说半个时辰后自己去厨房拿,甩开她的爪子,朝胡杨林的方向走去。

    楚萸满意地缩进自己的贝壳,觉得今天似乎能摸上一整天的鱼。

    摸鱼万岁。

    她哼着小曲儿回到卧室,先是仔细检查了下藏手机的床缝,然后心满意足地斜倚在床头,像只晒太阳的懒猫,发了会儿呆,又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她发现,在这个没有电子产品,也没有小说的年代,闲着无事简直是另一种折磨。

    以前还能和秀荷唠唠嗑,但现在呢,她就差没跟自己的手指头说话了。

    烦躁的情绪在嗅到香香的米饭时,一扫而空。

    早餐居然有白米,还有鱼,每人能领一菜一鱼一汤,楚萸见有人端回房间吃,便效仿着也捧了食盒回房,毕竟她谁都不认识,挤在一起实在尴尬。

    长公子府上的伙食美味又丰盛,似乎加了独特的调料,吃得她满口余香,甚至还升起了一丝负罪感。

    不劳而获总是会让她内心忐忑。

    直到午后,她都没有见到扶苏,也没有捕捉到一点跟他有关的动静。

    最开始,她还挺高兴,毕竟不用面对尴尬的局面了,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跟他仔细交待。

    官府规定的缴税日期只有七天,她得央求他赶紧把钱借给她,她好及时补上,否则按照秦法的严谨程度,超期怕是会被禀公处置。

    她于是又盼着他早点回来了。

    傍晚悄然降临,依旧不见长公子的行踪。

    楚萸急得小脸煞白,在屋门口的树林旁焦急踱步。借着早上打过照面、混过脸熟,她问了几个丫鬟长公子何时回来,都说不清楚,长公子的行程只有长生知道,而他也跟着公子一道出门了。

    楚萸心里焦急,两条杨柳细眉蹙成了个矮八字。这时,有辚辚的马车声缓缓靠近院门口,最终停下。

    回来了。

    楚萸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但很快又复归了上午的紧张。

    一想到要跟他打照面,她胃里就一抽一抽的,梦里的画面碎片般跃入脑海,令她浑身燥热不已,但更多的,还是尴尬。

    那个匪夷所思的梦,让她本来就难堪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了。

    门口响起了交谈声,她做贼似的躲到一棵粗大的树干后,果然看见长公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后尾巴似的跟着长生。

    糟糕的是,长公子虽然走路带风,洒脱干练,可是看着有点儿不大高兴的样子,俊朗的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烦躁,莫非是和秦王吵架了?

    一想到历史上两人纠结的父子关系,她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楚萸原本就怯怯的,这种情况下就更加惶恐了,她打算先等一等,等长公子吃饱喝足了,气消了,再找机会跟他细细说一下。

    这样想着,她先回了房间,将从家带来的物件一一捞出来,摆放在合适的位置,捣鼓一阵后,觉得时间差不多,再晚兴许就不大礼貌了,便惴惴不安地出了门,去寻长公子的住处。

    外面夜色如泼墨,她低估了古代天黑的速度,浓稠的黑暗加重了她的慌乱,她磕磕绊绊地走,碰巧看见阿清在收衣服,圆圆的脸蛋看着很有安全感。

    楚萸连忙凑过去,蚊子嗡嗡般地问她长公子的居所在哪里。

    阿清一怔,像是听见了一个好笑的问题。

    “就在你旁边啊,楚公主。”她忍不住笑道,看楚萸的眼神,犹如看一个上了三天学,还不知道厕所在哪儿的傻孩子。

    楚萸浑身一颤,像听了个一句话鬼故事,脑中立刻闪过掩映在胡杨林里的,那座檐角飞扬的联排房屋。

    他竟住在那里吗?

    怪不得昨天一晚,她都有种被大灰狼恶狠狠窥伺的感觉……

    她登时颤颤巍巍起来,脑子一团浆糊地谢过阿清,跌撞着朝那个方向走去。

    黑黢黢的屋舍高大狰狞,宛如饕餮巨兽般,让她莫名有种自投罗网的惶惶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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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暧昧

    ◎难道不值得一点回报吗?◎

    重重烛火摇曳,将长生忙碌的瘦长身影投射到墙壁上。

    他麻利地给主人泡茶、切水果、剪烛花,接着又重新更换了炭盆,撒了些安神的沉香在里面。

    宽敞的房间内霎时暖意融融,香雾袅袅,十分适合睡前阅读,扶苏瞄了眼他忙前忙后的殷勤样子,眉毛挑了几挑。

    这小子,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他不知道的是,自从楚国公主来了后,长生时常会感到一股无形的紧迫感,他总觉得这丫头来者不善,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取代,越想越觉得可怕,做事越发殷勤起来,惹得扶苏时不时窜起鸡皮疙瘩,恨不得将他一把推开。

    就比如方才沐浴,他刚刚脱了衣服,长生就点头哈腰地挤了进来,胳膊上还搭着两条毛巾,一脸讪笑地说长公子我服侍您沐浴吧。

    扶苏强忍住挥拳的冲动,把他踹了出去。

    除非身上有伤,否则他都是习惯一个人沐浴的,这点他又不是不知道,还凑过来作甚?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样折腾了一番后,心情倒是放松不少,白天面对父王时的紧绷情绪也得到了舒缓,他摊开一卷竹简,一目十行地读,读到最后,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往脑子里进。

    他烦躁地合上书卷,揉了揉额角,脑中难以遏制地浮现午后父王和自己的对话。

    父王问他还想拖到什么时候,齐国公主入秦已经半月,若是再不设宴招待,有失礼节。

    扶苏觉得“礼节”这个词,从父王口中说出来有点讽刺,秦王显然也这么觉得,嘴角轻轻勾了一下,但仍坚持让他尽快做准备,他不日将以国宴的规格接待齐国公主。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宴会一旦举办,你们的婚事就定下了。

    虽然现今秦国实力拔群,又连灭两国,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然齐国毕竟是资源大国,不能掉以轻心,只要稳住齐国,相隔甚远的燕、楚两国就起不了任何风浪。

    他目前唯一担忧的是,齐楚两国会联合抗秦——楚国一直在积极活动,楚公子景涵几乎都快把家搬到临淄了,隔三岔五就往王宫里跑,令齐王建不胜其烦。

    所以,眼下巩固与齐国的关系,令他们一如既往地作壁上观,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让秦国的长公子,明媒正娶齐国公主,就是当前最有效的方式,一旦婚姻生效,秦齐两国便结成了牢不可破的盟约。

    没有人会向姻亲国下手,这是战国时代的不成文约定,虽然天下局势演化成如今地步,誓约的公信力大幅度下降,但也远胜于无,齐王毫无疑问会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扶苏是他的长子,从一出生,就注定要与政治绑定一生,他能理解他不愿意处处受制衡的心境,但他必须这样做,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义务。

    他们大秦每一位被寄予厚望的子孙,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包括他嬴政。

    扶苏却没有一口答应。他垂着眼睛静默片刻,而后徐徐抬起乌黑的眸子,看着父王,声调淡淡地说他想再等些时日,等阿母忌日满一年后,再谈论娶妻的事情。

    他曾发誓为阿母守一年的孝,父王应允了,此刻这便是最好的借口。

    距离阿母去世满一整年,还差十五日。

    秦王立刻阴沉下了脸,他沉默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半天没吭声。

    殿内气氛一时间压抑无比,站在蓝田玉屏风后的赵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胆战心惊地伺候着。

    这偌大的咸阳宫,不,就连整个秦国都算上,敢和秦王抬杠的,也就只有长公子一人了。

    最后是上卿姚贾有要事禀报,才中断了偏殿内的剑拔弩张。

    父子俩的谈话无疾而终,秦王没有应允,也没有不应允,事情就这么杠在那儿了,谁也不肯让步,固执得像两头倔牛。

    整整一天,扶苏的心情都罩上了一层阴霾。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那样暗含情绪地跟父王说话,父王是他从小最敬重的人,也是他最爱的人,小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对父王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双温柔抚过他睡脸的大手。

    那时候他特别喜欢装睡,因为一旦假装睡着了,父王就会放下王者的威严,变成一位慈爱的父亲,坐在他床边安静地看他睡觉,还会用宽大的掌心轻轻拍他的肩膀。

    可自从阿母死后,一切都变了,他甚至都有点儿无法直视他,因为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阿母,一想到阿母,他就心如刀绞。

    “谁?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长生的一声断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循声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在黑漆漆的门外晃了一下,听见喊声后,如受惊的小兔般,短暂消失了片刻。

    几秒钟后,门板外探出半张脸来,白白的,怯生生的,小鹿似的桃花眼一眨一眨地向里瞟。

    明明是一副上不得台面的鬼祟模样,却被她做出了一种含羞带怯的娇憨,长生更加生气了,扬手就要赶人。

    这女人真是不知廉耻,一入夜就找上门来妄图勾引,幸好他在,否则长公子很可能会把持不住,着了她的道……

    扶苏给了他一个不大友善的眼神,长生瞬间哑火,朝仍然扒在门板上、眼睫不停忽闪的楚萸翻了个白眼。

    “芈瑶,你来做什么?”扶苏敲了敲书简,温和问道。

    少女今日穿了一身鲜嫩的鹅黄,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样子,就像一只刚出生的黄鹂鸟,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他顿时心情大好,笼罩在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那抹亮色驱散,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她,她的一切小动作小表情,都让他十分愉快。

    他突然特别想捏一捏她红扑扑的脸蛋,如果自己用力的话,她是不是也会如黄鹂那样,发出婉转清脆的啾鸣声?

    他忽然十分期待。

    “长公子,芈瑶有些事……想和您说一下。”

    楚萸无视长生愤怒的瞪视,用软糯的声音乖巧回答道,身子稍微往外挪了挪,只是下半身仍然掩在门板后,仿佛这样会让她更加有安全感。

    “进来说吧。”扶苏被她的好笑模样逗乐了,他朝长生挥了下手,示意他可以回房休息了,这让长生十分难过。

    他早就看出这丫头不安分,说与阿清听她还不信,等明儿一早,这丫头鬓发凌乱地从长公子房间出来时,她便会信了。

    到那个时候,府里就会彻底变天,他搞不好也会因为得罪过她,而被长公子疏远——

    他一瞬间脑补了很多,灵感来源于各类民间故事,诸如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甚至还看见自己背着破烂包裹,像丧家犬一样被华服金钗、翻身做主人的楚公主赶出家门的画面,不由得泛起粼粼泪光。

    明明昨天接人的时候,还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当是接了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可从今早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在府里,是真的什么活也干不了,长公子留她作甚啊?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那个了。

    这样想着,长生不情不愿地离开,经过门口时,没好气地觑了楚萸一眼。

    楚萸自然是不理解他的纠结,她表情娇怯,抖了抖小黑刷似的浓长睫毛,期期艾艾地望向屋里的长公子。

    见他神色比刚回来时明朗多了,语气也颇为和善,顿时肥起了胆子,从门板后绕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端坐着的长案前。

    她的两只手在长袖的掩盖下,紧张地勾缠在一起,嘴唇半撅着,透出一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魅惑意味。

    扶苏喉结微滚,稍稍错开目光,用竹简朝长案对面指了指,楚萸得令,顺从地屈膝坐下。

    三百石,三百石,三百石。

    她脑海里一直响着这个声音,就像“大锤八十”“小锤四十”那样魔性。

    “说吧,什么事?”扶苏身体向后仰,好整以暇似的看着她问道。

    楚萸掀起眼皮,有些拘谨地瞅了他一眼。

    今天的长公子,一袭淡金色里袍,外面罩了件白色外搭,袖口处一圈赤红,看着比平日正式许多,果然是进宫了么……

    视线顺着惯性下移,看见了一条端庄威武的腰带。不似平日见惯了的那种轻便革带,而是宽大的、雕饰有繁复纹路的青铜腰带,正中间的搭扣处,赫然刻着一个大大的“秦”字。

    这东西要是带回现代,能卖很多钱吧……

    楚萸眼馋地想,忽然意识到在这样暧昧的夜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己总盯着人家的腰带有点大对劲儿,连忙唰地抬起目光,却在毫无防备中,与他骤然落下来的眸光狭路相撞,在半空交缠了片刻。

    气氛有些暗昧。

    她讪讪垂下视线:“那个,长公子,昨天我忘记说了,三百石的税,必须在七天内补上,还剩四天时间了,您能不能先把钱给我,我明天去官府交上——”

    她一口气说道,心里惴惴的,想他应该不会为难自己吧?

    半晌没得到回应,她紧张地再度抬起眼睛,眨了又眨,因为焦急,双颊泛起一层酡红。

    “这个你无需再担心,今日我已经派人去廷尉府办妥当了。”扶苏唇角轻扬,笑着答道,目光看似不经意,但却犹如嗜血的秃鹫般,久久流连在她腻白的面颊上。

    楚萸心里腾起一阵感激,并毫不介意地表现了出来,只见她眼角眉梢挂满惊喜,乌润的眼睛里春水泛滥,望向他的眼神充满感恩,完全没注意到他眼底那抹算计的神色。

    望着她天真的样子,他不易察觉地牵起一抹微笑,身体微微向前倾覆,温热的气息伴随着沉香的味道,朝她徐徐拂去:

    “那么,芈瑶,你要怎么报答我呢?姑且不论还钱的事,我救你于危难之中,难道不值得一点回报吗?”

    仿佛遽然间听见了一条潜行的毒蛇嘶嘶吐信的声音,楚萸脸上的感激霍地僵住,她呆呆地望着他,眼光凝滞,仿佛在咂味他话中的含义。

    半分钟后,她的脖子上,不受控制地腾起一片薄薄的粉红,一点点向上蔓延,最后连耳尖,都染上了一抹鲜润的桃#色。

    真的不是她自作多情,或者想歪,实在是他眼里流转的神情太过暧昧,甚至还有一丝凶险,仿佛下一秒就会用毒牙咬住她的喉咙,细细地、故意玩弄般地啃咬,就如同在她梦境里做的那般——

    她实在受不住了,脸烫得能摊煎饼,傻乎乎地抬手掩住了越发酡红的面庞,大脑再次宕机。

    他到底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呢?

    而她,又能给他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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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通房

    ◎我很能干的◎

    屋内温度逐渐攀升,燃得发白的木炭时不时发出细小的爆裂声。

    楚萸感到自己的脑细胞,也在一片片地爆裂,脚趾头在鞋子里难受地勾着,都快抠出一座咸阳宫了。

    就在她五味杂陈、不知所措之际,两根手指慢慢探了过来,在她没被手掌掩住的光洁额头上,不轻不重弹了一记。

    楚萸吃痛,短促地惊叫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小松鼠。

    如愿听到满意声音的长公子,露出了幼稚而餍足的笑容。

    下次再去捏她的脸蛋吧,他在心里做起了打算,默认已经得到了奖励。

    楚萸揉揉额头,觉得一定是红了,长公子或许以为自己放轻了力道,但常年持剑拉弓的男人,哪里知道女儿家的耐受能力,饶是手下留情,也难免让她的脑袋瓜眩晕了片刻。

    “唔……”楚萸想对他的突袭行为表示抗议,眼珠一转,又憋了下去。

    别说弹你脑瓜崩了,就算人家拿你当箭靶子也得受着。那么多的钱,可不是白给的。

    世上根本没有纯粹的好意,都是掺了企图的。

    那么,他对她的企图是什么呢?

    她脑子嗡嗡的,不打算思考这个复杂深奥的问题了,她得把眼下的难关渡过去。

    “嗯……”两片卷翘的小刷子眨了眨,楚萸并不知长公子已经自娱自乐地获得了回报,实心眼地糯糯道,“我会骑马,要不,哪天我陪长公子去骑马吧。”

    此话一出,她就觉得脑残,脸又红了一个色度。

    长公子兄弟众多,仆从也多,想骑马,哪个都比她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更适合陪同。

    令她没想到的是,长公子居然如沐春风地说了声“好”,欣欣然接受了。

    楚萸半垂下眼帘,浅浅地一笑,小小的梨涡宛若惊鸿一现。

    其实她也有点想骑马了。

    家里那匹马,实在是太老了,隔三岔五上街拉点儿货都费劲,她只试着骑了一次,就被它嶙峋的脊骨硌得屁股疼,她速战速决地翻身下来,还被它眼神哀怨地扫了一尾巴。

    骑马的想法由此落空,她总不能随便上街抓一匹,在秦国,被坐实偷盗,是要砍双手的。

    楚萸见他心情蛮不错的样子,连忙趁热打铁,白嫩的脖子朝前探了探,笑得谄媚:“那个,长公子,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呢?我是说,我能胜任府上什么工作呀?”

    扶苏目光迟疑了一瞬,楚萸有点怀疑,他似乎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想做什么呢,芈瑶?”他机敏地把问题抛了回去。

    这楚萸可有话说了:“有没有那种赚得多一点的活计?毕竟我欠了您这么多,虽然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但能多赚一点,总归是好的。”

    “嗬,想多赚钱啊?”扶苏眼底爬上一抹腹黑,“我府上俸钱最多的是长生,你想取代他的位置吗?”

    楚萸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她才不要把老员工挤下去呢,那样她会过意不去的,再说,长生是他的贴身仆从,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贴身服侍——

    耳朵呼呼响了两声,她后知后觉地感察到他的坏心思,抬眼一瞅,果然看见他唇角勾着,脸上的神情犹如一位生了玩味之心的少年。

    楚萸紧紧抿住嘴巴,不吭声了。

    什么嘛。自己这是被调戏了吗?

    “按照秦国的市场价,还有一个位置俸钱高一些,我府上恰好也没有。”扶苏觑着她芙蓉般的桃腮,眼里玩味的意味更浓了,“你想不想做?”

    “想,想!”他话音尚未落地,楚萸就急不可待地抢答道,鱼一样的大脑完全忘记了七秒钟前的上当受骗。

    扶苏微微歪着头,笑道:“你也不问问是什么呀,这么快就答了,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胜任吗?”

    楚萸拿出面试的厚脸皮和说辞,眼睛亮亮地回道:“没关系,我很擅长学习的。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能钻研出成果。”

    话毕,像是觉得还没尽全力般,又补充了一句:“我很能干的!”

    扶苏的嘴角快要压不住了,他扑哧轻笑出声,半是试探半是揶揄地道:“哦,是这样啊,那不用你岂不是我的损失?”

    楚萸急忙点头附和,等待着他说出那个神奇的高薪岗位。

    至于她到底能不能胜任,就再说吧。

    扶苏瞅着她殷切的小脸,手心忽然有些痒,他很想抬起手掌,将那张丰艳秾丽的鹅蛋脸整个覆上,细细揉弄,让她娇嫩的肌肤,像蜜一样融化在他掌中……

    他勉力遏制住这个危险的想法,倾身向前,朝她凑近了些,近到鼻尖能嗅到她清甜如水果的吐息。

    “我府上缺一个通房丫鬟,你想做吗,芈瑶?”

    【📢作者有话说】

    更了短小的一章,四舍五入今天满五千字了,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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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急转直下

    ◎果然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吧◎

    “不要。”

    楚萸的眸光在听见这句问话时,蓦地暗淡了一瞬,她睫毛轻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扶苏愣了一下。

    虽然只是个试探,但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今天他心情不好,除了和父王怄气,还有一个主要原因。

    下午的时候,他在咸阳宫偶遇嬴濯,赢濯不知从哪儿得知楚公主在他府上,他一脸阴沉,三缄其口后,告诉他要小心那个女人,还说她不是省油的灯,兄长最好把她撵出去,若真的喜欢玩玩就罢了,不必留在身边……

    扶苏纳闷,问他原因,他阴沉着脸说她曾经在马车上勾引过自己。

    扶苏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嬴濯说出她是如何借着马车颠簸之便,行勾引之事时,他大脑空白了片刻。

    因为她也这样对他做过,他当时还觉得她慌手慌脚的样子可爱极了……

    她既然都去勾引嬴濯了,为何就不肯做他的通房呢?

    而且,就算她勾引成功,嬴濯也不会纳她为妾,通房都难,毕竟他阿母赵夫人,可是出了名的难搞。

    他黑瞳微眯,目光带着审视,一寸寸碾过她桃子一样的脸蛋,最后停留在她泛红的眼尾。

    还委屈上了?

    他忽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

    在这时局险恶的乱世,他肯给她一个避风的港口,她居然还如此不知足?

    他是不会娶她的,想必她也应该对此十分明确,以她现在的尴尬身份,难道不应该使出全身解数,像蛇一样用自己柔软妖娆的身躯,牢牢攀附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吗?

    就像她当初在马车里做的那样。

    可她竟如此冥顽不灵。难不成还指望着有朝一日可以回家,抑或者,指望他改变主意,重新缔结婚约?

    脸上仅存的一点笑意,霍地落了下去,扶苏向后倾身,恢复了先前板正而冷硬的坐姿。

    “是吗?那你明天就去打扫茅房吧。”他不咸不淡地说道,目光仍冷沉地倾覆在她脸上,阴郁而恼火。

    楚萸搁在大腿上的手指收紧,神色有片刻的慌乱,但终究还是死死抿住嘴巴,努力与他对视,眼眶里的春水晃荡,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甘润的春露滚落。

    这副眼泪欲滴不滴的模样着实恼人,扶苏一方面觉得她可恨,一方面又被那双雾气氤氲的桃花眼所吸引,被激起了一丝暴虐的情绪。

    宁愿打扫茅房,也不想做他的通房吗?

    好,那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吧,芈瑶。

    他唇角轻勾,方才的玩味神情再度浮上眼底,动了动唇,刚要开口,忽然觉得打扫茅房着实不大妥当,若是日后她妥协,重新求他垂怜,他会有心理阴影的。

    “明天一早你就去找阿清,让她把洗衣服的活安排给你,你这么有骨气,想必一定能胜任吧。”他改了口,语气讥讽道,甚至懒得直接吩咐,让她自己去。

    她先前不是不愿意洗衣服么,他偏要让她去。

    楚萸肩膀微微抖颤了一下,嘴唇抿成了一条波浪线,一副受了莫大屈辱的模样。

    她半晌没有吭声,大腿上的衣料已被抓出了层层褶皱。

    “好了,你退下吧。”扶苏修长的手指,不耐烦似的在桌案上敲了敲,声音里显然还绷着一股怒意,即便故意表现出轻描淡写,也还是很容易被听出来。

    一滴眼泪终究还是滚了出来,很大颗,珍珠一样从她眼角缓慢坠落。

    虽然闷着一股气,但那颗泪,还是让扶苏心底短暂地痛了一下。

    他烦躁地甩开一卷竹简,不再瞅她。

    楚萸拿手背抹了抹眼睛,泪珠被碾碎,晶亮地沾在睫毛上,她跌撞着起身,忘了作礼,飘飘忽地转身慢慢行至门口,在门槛处踉跄了一下。

    她都不记得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了,等意识稍稍回笼,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硬邦邦的床榻上,眼睛空洞地盯着棚顶,脑中一片混沌。

    她掉眼泪,不是因为被派去洗衣服,而是——

    他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呢?

    她伤心地偏过脸,望着在幽暗烛火下泛黄的墙壁,若坐在他对面的是齐国公主,他一定不会这样轻慢,更不会以开玩笑的口吻,要她做他的通房。

    在古代,妾不大算人,通房更是连人都不算,可以如礼物般周转。

    原来自己在他眼里,就只是这样的存在啊。

    他看她,大约就像看一只毛色可爱的小雀,或者,一个很好上手的……便宜货。

    她打了个冷战,第一次充分意识到,她和扶苏之间地位的悬殊。

    这种悬殊,在她被退婚,又被母国拒绝接收的那刻起,就形成了。只可惜她脑子不灵光,没能很早地认识清楚。

    他怜悯她,就像怜悯路上看到的可怜小狗,他甚至根本就不打算了解她,只当她是个打发时间的小玩意,一个很好揉搓,很好捉弄,足够他享乐,应该对他感恩戴德的玩物。

    今天真正让她浑身发烧般打颤的,是这个。

    她难受地蜷进被窝,侧身躺着,忽然觉得特别悲哀。

    她之前不是没想过,他帮她纯粹是想给自己找点乐子,也许还顺带着展示一下高高在上的同情。

    但很多时候,想法只要没有被戳破,没有很赤#裸地呈现出来,人就是能淡化它、美化它,而且她在潜意识里,对长公子挺有好感的,并不抗拒在他身边待着。

    可现在,一切似乎都变味了,一句半真半假的揶揄,像一柄锋利的剑刃,利落地斩断了她的朦胧憧憬,将残酷的事实以一种毫无防备的方式,骤然呈现在她眼前,她怎能不伤心呢。

    可她无法一走了之。

    幻想的泡泡破了,现实的欠债却是货真价实的,她得还,而且在还的基础上,还要在他府上打工,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她哪有资格毁约呢?

    最后她强撑着,去热水房洗了脸,回来跪坐在镜前涂润肤霜时,看见眼眶又红又肿,像只受尽磨难的兔子。

    她别开目光,低头往手臂和手背上抹了一些。

    天气冷了,不好好保护的话,又该裂出口子了。

    但愿明天洗衣服的时候,能用上热水,她想,长长的睫毛缓慢覆下,轻轻扣上梳妆盒。

    翌日清早,鸡鸣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就翻身下床,简单收拾了下,掩好房门朝热水房的方向走去。

    她打算趁着人少,先洗把脸,若是阿清在就更好了,她可以把长公子昨夜的交代告诉她。

    她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看着蔫巴巴的,晨风如刀,刺痛了她的肌肤,她捏紧衣襟,快步往前走,经过长公子居所前的胡杨林时,看见他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口长剑。

    剑身如水如霜,折射出凛凛华光,若是以往,楚萸会停下脚步默默看一会儿,毕竟长公子身段颀长,剑术若行云流水,看着很是养眼,但今日,她只瞅了一眼,就触电般扭回头,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身为最末等的仆人,盯着主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从今天开始,她得充分意识到这一点。

    阿清果然在,还有两三个丫鬟一边打哈欠,一边把水往脸上扑。

    她将事情说与阿清,阿清怔了半秒,说好,你先吃早饭,吃完了再来找我,这两日正好府上的床单被褥、帷布帘幔都要清洗,她加入的恰逢其时。

    楚萸拘谨地“嗯”了一声,已然认命。

    晚上,腰酸背痛回到房间,望着被冷水泡得红肿的手指,她强忍住泪水,坐在梳妆台前的垫子上,抱着膝盖,安慰自己说这都是她应该付出的,毕竟她得到了好处。

    可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倒宁愿自己被遣返回国了。

    晚上,她总觉得冷,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刚刚有了点睡意,十根手指忽然又涨又痛又痒,她忍不住挠了挠,没承想居然挠出了满手粘腻。

    点燃蜡烛才发现,手指上,包括手心起了很多水泡,一些被她挠破了,鲜血淋漓的,使整双手看着血肉模糊,特别瘆人。

    她本就皮肤娇嫩,再加上没怎么干过活,这一天冷水泡下来,自然会伤痕累累。

    她慌了神,害怕地扑到门板上,刚刚将门插拉开,才意识到,她没人可以求救。

    深更半夜,饶是门房也打起了瞌睡,她能找谁呢?

    她强忍住泪意和委屈,在包裹里翻找,居然翻出了一卷纱布。

    是秀荷帮她打包的,那晚她走得匆忙,她跑跑颠颠地不断往她包裹里塞东西,生怕她过得不好,当时她还嫌她磨叽,现在看来,她真的为她考虑了很多。

    眼泪再也关不住了,她死死攥住纱布,任由它们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她在一片泪光中,笨拙地将两只手缠上绷带,虽然还是痛还是痒,但至少不会被挠破了。

    她抽抽搭搭地躺进被窝,没有熄灭蜡烛,不知怎么的,她突然特别怕黑,总觉得一旦一丝光亮也没有,她就会被黑暗中蛰伏的什么东西给吞噬,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大约三更天,她才像只受伤的小猫那样哼唧着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身上总是冷,就好像仍然浸泡在大桶的凉水里,手边是洗不完的厚重布料。

    天很快亮了,她抱着肩膀蜷在被窝里,等待着鸡鸣,却迟迟没等到,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起来晚了。

    她急忙撩开被子,不经意瞥到右手绷带处已经渗出了斑斑血痕,心头一慌,草草穿好衣服,发髻松挽地跑出房间,焦急地去寻阿清。

    她手头应该会有药膏之类的,她可以借来抹一抹。

    她直奔热水房而去,慌乱间并没有注意周遭,在小路的拐角处与一人相撞。

    那人很高,她的鼻子正好撞到他胸口,她慌乱后退,不用抬眼也知道,自己撞上了最不该撞的一个人。

    她将伤手掩进宽大的袖口,垂眼做了个礼,几缕发丝乱了出来,游丝般被风吹拂舞动。

    “应该让长生给你补补仆人的规矩了。”来人不悦地开了口,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她白皙素净的面孔上,“还当这里是自己家吗,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楚萸无以辩解,她确实起来晚了。

    “下回……我会注意的……”她低声道,睫毛始终垂得很低,黑润的眸子盯住脚下飘落的秋叶,心里祈祷他赶紧放过自己。

    仅仅才过去了两天,两人之间的氛围,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果然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吧,一旦被触怒,就会恢复成拥有绝对地位的掌控着,肆意拿捏她的命运。

    而她,十分可悲地,连一点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下巴忽然被用力攥住抬了起来,她打了个战栗,被迫与他黑沉冷凝的目光对视。

    “芈瑶,伺候人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你连它都做不好吗?”他薄唇轻扬,锋利的眉眼带着讥谑,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眸,“若是下次你再偷懒,我就打发你服苦役,如何?”

    泪水已经在眼眶打转,楚萸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样恶毒的威胁的话,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也许,这真的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剥去了一切伪装的外衣,他骨子里,就是一个纯粹的上位者,顺着他,可以享受表面的安宁,而拂逆他,则会招致无休无止的惩罚。

    她感到嘴唇不受控制地抖颤起来,他的手很大,力气也惊人,她的半张脸都被他捏于掌中,很疼,她想扒开他的手,却不想被看到手上狼狈的冻伤。

    “长公子,芈瑶……记住了。”她嚅嗫道,觉得他仿佛是恨她。

    他苍冷的手指并没有松开,反而加大了力度,她咬紧牙关,牙根都跟着吃痛。

    她在他的手中簌簌抖动,可怜兮兮的,只是嘴巴依旧抿得很紧,犹如闭合的花苞,在寒风中无力地死守住最后一丝尊严。

    他忽地冷笑,松开了十指。

    你有倔强的资本吗,芈瑶?他危险地盯住她仍在颤动着的双唇,他有一百种方法撬开那两瓣蓓蕾,但他并不想用。

    但她如果再这样不识抬举,他不介意试一试。

    明明只要求求他就好,她为什么就是不做呢?

    他对此十分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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