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恳求

    ◎她没有人可以求救◎

    来到热水房时,其他女孩早已梳洗完毕,一边等着早饭,一边叽叽喳喳地聊天,楚萸揉了揉眼睛,垂着脑袋径直走向在树下抖袍子的阿清。

    下巴还很痛,连张嘴都费劲,她揪住阿清的袖子,声音很小地问她有没有敷伤口的药。

    阿清诧异,问她怎么了,她支吾片刻,才吞吞吐吐说昨天洗衣服手冻伤了,起了很多血泡,想涂些药膏缓解一下。

    她虽然性子柔软,却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异常倔强。

    比如现在,她不大想让阿清觉得她矫情,吃不了苦,才洗了一天的衣服就以手上有伤为由找她哭诉,故而迟迟不愿意吐露受伤原因。

    实际上,昨天阿清还是很照顾她的,都怪她自己太娇弱,这副身体也不给力,偏偏生了一层嫩豆腐似的肌肤,搓不得冻不得,她也很为难。

    阿清抓过她的手,看着绷带上已经凝固成褐色的血痕,惊讶地上下翻看,显然也没料到她竟这么脆皮。

    她叹了口气:“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干这种粗活难为你了。”

    楚萸使劲摇头:“可能是我方法不对,再做一段时间就好了。”

    “也是,我一开始啊,手上也总起泡,不过没你那么夸张,后来做活久了,长出一层茧子,皮肤就变得刀枪不入了。”她笑道,放下她的手,“你跟我来,我房间里还有点草药,你先敷着,别怕,两三天就能好。”

    楚萸感激地吸溜着鼻子,乖乖跟在阿清身后,朝仆役去走去。

    “阿清,你一直都在这里工作吗?”她望着阿清的背影,好奇问道。

    她脊背厚实,走路昂首挺胸,看着十分可靠,让这些天都特别没有安全感的楚萸,忍不住话多起来。

    阿清没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我是去年过来的,之前我一直在宫里侍奉。”

    哦,还可以这样啊。楚萸提速跟上,额发被风吹成了两根龙须,随着她的小碎步一跳一跳的。

    “宫里是不是很累呀?不能有一刻的松懈?”她糯糯地问,想她若是在宫中,怕是第一天就被主子打发进“慎刑司”了。

    “那自然是。”阿清猛地停住脚步,楚萸险些没刹住闸,一头撞上去。

    “不过我服侍的那位主人很温柔,从不责罚我们。”阿清转过身,笑道,眼里隐约闪过一抹水光。

    没待楚萸看清楚,她就推开面前的一扇门,让她在外面等着,进屋翻找一阵,拿出一个小铜匣递给她。

    楚萸感动,仔细收好药盒,扯住阿清的手,声音软糯:“好姐姐,你待我最好了。”

    简直和这家的主人天差地别。

    她长相乖巧,声音又绵软,扯住她手的样子,就像是一只黏糊糊的糯米团子,阿清很是受用,甚至涌起一丝怜爱:

    “要是我这药还不好使,你就去找长生,他那什么都有,我们擦伤扭伤都是去找他的。”

    楚萸讪讪地“哦”了一声,并不觉得那个瘦虾米会好心帮她,不给她药里掺辣椒粉就不错了。

    “对了,最近这些天,你千万不要招惹长公子,记住了吗?”像是想到了什么,阿清突然补充道。

    楚萸点点头。不用叮嘱她也知道。

    虽然不明白具体原因,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她远离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故意招惹呢?

    手伤成这个样子,自然是没法洗衣服了,其他女孩都挺好,替她额外承担了,只有一个细长脸的小丫头,阴阳怪气说她装病,就是不想干活,没准把纱布一拆里面全是番茄汁呢。

    阿清让她闭嘴,女孩很不高兴地瞪了楚萸一眼,拎着桶水往旁处去,大有要与她划清界限的意思。

    对此楚萸没什么脾气,甚至很能理解。这就好比你生病了,同事在自己的本职工作外,还要替你干活,同时又得不到任何奖励,换她她也不大情愿。

    最后,阿清让她拿扫帚扫院子里的落叶,楚萸挺喜欢这个工作,落叶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发出吱吱的响声,她打扫得认真,很快扫了满满三大筐。

    这些落叶后来被厨房师傅收走了,说是用来调整灶膛的火候。

    下午的时候,清扫工作变得简单许多,因为大部分树只在晚上抖落叶子。

    她边扫边绕着偌大的宅邸走,每到一处都害怕偶遇长公子,幸运的是,他似乎不在家,连带着长生也不见踪影,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只偷灯油的小老鼠,只有猫不在的时候,才敢抖擞起尾巴,窸窸窣窣地咬一口灯油吃。

    她抬手摸了摸下巴,一碰还是隐隐作痛,心里不禁泛起些许委屈。

    他到底是有多恨她,竟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只是因为自己拒绝做他的通房吗?

    怎么会呢,她自嘲地摇摇头,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没必要执着于她,何况他根本就把她当成了一只羽毛漂亮、叫声很好听的小雀,没有人会对小麻雀执着的,这只没了,还有下只,他不缺的。

    她的恋情还没有开始,就彻底结束了。

    她悲伤地想,忍不住又涌出了些泪水。

    好难受。

    正是因为有喜欢的情愫在,才不甘心被他视为可以轻慢对待的物件。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在他面前展露的那些小情绪、小动作很可笑,他一定在暗暗取笑她,然后更加认为她就是个供人取乐的玩物,登不得大雅之堂,也不值得被真对待。

    真亏得她在来的第一晚,就做了场没来由的春梦,现在看来,自己都觉得羞臊。

    如此一想,她更加伤感了,茫然地扫着地面,没注意到落叶早就清空了,扫了自己一身的灰。

    秀荷这时候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她?她反正是很想她,还有郑冀和田青,他们有没有想到什么赚钱的途径呢?

    她漫无边际地神游着,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那是掩映在桃林深处的一处小花园,不算大,却依稀可见夏日里花团锦簇的痕迹。

    楚萸心生好奇,稍稍往里绕了小半圈,竟发现园子中央的两根树干上,以粗麻绳扯出了一只木板做成的秋千,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召唤着她。

    楚萸从小就喜欢荡秋千,还因为这个被其他小朋友推了个屁墩,哭丧着脸找老师告状。

    她眼中渐渐露出惊喜,宛若发现桃花源的渔人,放下扫帚走过去,小心翼翼试探了一番后,慢慢坐下来。

    秋千虽然看着有些年头,却十分结实,她起了玩心,脚尖轻点,将自己缓缓荡了起来。

    幅度很小,却足够让她暂时忘却所有不快,仰起面庞,接受秋风干冷的抚摸。

    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动静,她闭了一会儿眼睛,脑补出一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画面,想着想着,竟仿佛嗅到了花香,她重新睁开眼睛,将头抵在一侧绳索上,轻轻哼起了歌。

    还是那首《山鬼》,她只会唱这个,而且歌词的意境蛮符合她此刻心境。

    她声音婉转清丽,无形中还带着一抹少女愁思的忧伤,像泉水一样缓缓流淌。

    两只小麻雀被歌声吸引,扑棱着翅膀落在她面前的地面上,圆鼓鼓的脑袋一转一转地盯着她,啾啾地叫唤两声。

    一看见麻雀,她忽又伤心了,睫毛抖了抖,声音也染上几分哀怨。

    她突然觉得,她还不如麻雀呢,麻雀扇一扇翅膀,便能飞出这一方天地,可她却不能。

    若非要比喻,那她就是只被剪断翅膀的麻雀。

    喉头哽住了,她逐渐停下歌唱,双臂夹着绳索,埋下头,慢慢地荡着,身影显得落寞又孤单。

    忽然,她感到有一道目光,从她背上凶神恶煞地掠过,顿时一激灵,脖颈处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抱着最坏的打算,怯怯地扭头向后看,却发现树丛中一派寂静,并没有人的踪影。

    她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心想一定是太紧张以至于出现了错觉,但她不敢再摸鱼了,万一再被他逮到,会被发配服苦役的。

    在这里虽然挨欺负,但至少一日三餐都有香喷喷的米饭,她没什么骨气,只想尽量安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一想到晚上的鱼和羊汤,她这个小馋猫稍稍振作了起来,觉得日子似乎也没那么没盼头。

    苦中作乐吧,她想,拾起扫帚,沿着花园打扫一圈后,抱着装满落叶的竹筐,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她身影纤纤,竹筐有她两个宽,被她捧在怀中十分不和谐,她也因此走得跌跌撞撞,涂过药膏的手隐隐刺痛。

    一阵强劲的朔风吹来,落叶纷纷飞出,雨滴一样砸向她的脸,她只好闭了会儿眼,结果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倒。

    额头磕上竹筐边缘,破了一道口子,满筐的落叶也漫天纷飞,哗啦啦全都落在地上。

    她顾不及磕痛的膝盖和额头,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站起来,因为她看见,一双绣着银线祥云纹的鞋子,就站在她前方,整个府里,穿这样鞋子的只有一人。

    耳边响起阿清的叮嘱,她慌乱地垂头行礼,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下巴又开始隐隐抽痛。

    她怕他降下责罚,连忙蹲下身,手缩进袖子里,一捧一捧地将落叶捡拾进竹筐。

    因为不能用手指,膝盖还磕破了皮,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她看见他的双脚一动也不曾动,心里更慌了,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头皮上渗出层层冷汗。

    一旦本质关系被揭露,她才发现,她竟是如此怕他。

    真亏得她先前造次了那么多次,原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简直太自以为是了。

    手上用不了力,导致效率奇低,她便只能跪下,忍着膝盖上的撕痛,匍匐着将落叶捧回筐内,一抹温热划过脸颊,滴入衣襟,白色的里衣登时红了一小片。

    落叶尽数入筐,她撑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再低头时,那双脚已经离开,她这才抬起头,瞥见他冷漠远去的背影。

    她垂下眼,用手擦去滴落的血珠,伤口应该不深,她尽职地将竹筐送到厨房,才慌慌地回到房间,对着镜子,把早上阿清给她的药膏抹在伤口处。

    阿清说这药膏可以治疗一切擦伤,她看着镜中自己惨兮兮的脸,悲极反笑,心想她也太废物了,才工作了两天,就落了一身伤,这要是一个月过去,不得变成弗兰肯斯坦?

    她又慢慢褪下里裤,膝盖果然也伤亡惨重,她用指尖剜了点药膏,细细地涂在伤口处,对着呼呼吹了几口气,穿好衣裤,休歇了一会儿,才去厨房拿了晚饭回来吃。

    熄灯时分,她忽然感觉双手火辣辣的痛,这份痛白天隐隐也感受过,只是因为有事忙碌,没太当回事,而夜晚宁静,放大了身上的一切感官,她便觉出手上的伤似乎不大对劲。

    按理来说,敷了药会越来越好,可她此刻竟感觉双手像在被火灼烧,她慌了神,颤抖地揭开绷带,差点被双手的惨状吓得晕过去。

    一些血泡仿佛溃烂了似的,一接触到空气,就痛得钻心,她的伤势不但比早上恶化了,而且还犹如遭遇了炮烙之刑般,惨不忍睹。

    她这才意识到,用药要对症,阿清的药或许有奇效,可不对她的症。

    她害怕地穿好衣服,推开房门,无助地四处张望。

    外面明月高悬,夜色如泼墨,整座宅邸都在沉睡,她再一次悲伤地发现,她没有人可以求救。

    可这次她没办法耽搁了,她其实挺怂的,特别怕死,万一伤口处理不好感染了,在没有破伤风针的古代,她一定会死的吧——

    她忽然想起阿清的话,惶急地向着长生的房间跑去。

    他屋里一片漆黑,显然已经入睡。他旁边的六扇门大屋便是长公子的,楚萸心有惴惴,小心地在门板上叩了叩,生怕惊醒旁边屋内的人。

    叩了半晌,屋内倏地亮起一团火,楚萸燃起一点希望,门刚刚打开,她就想往里挤。

    “诶诶,你干嘛?”长生睡眼惺忪地将她搡出去,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矜持,一大晚上就往男人屋里钻,“有事快说,别耽搁我睡觉。”

    楚萸皱着一张桃花样的小脸,哀求地问能不能给她点消毒止痛的药,她的手快烂掉了。

    她始终不敢抬高音量,怕引来旁边房间的人,可她又实在焦急,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显得特别可怜。

    长生一怔,低头去看她卸下绷带的手。

    “这、这——”他也被吓住了,“你这是怎么搞的?全是血泡——”

    楚萸抽搭地恳求:“求求你了,长生哥哥,我的手很疼,你能不能帮帮我——”

    给点对症的药也好,送她去医馆也好,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只手废掉。

    长生犹豫了,他本就不是心硬之人,少女又那样柔弱地唤他为“长生哥哥”,没有男人会对此无动于衷,但问题是,这个时间,哪还有医馆开门啊,唯一能动用的,就只有住在三条长巷外的,长公子专属的侍医陈老先生。

    可他哪敢为了一个丫鬟,还是一个得罪了长公子的丫鬟,去把他老人家请过来啊——

    “你、你先再挺一个晚上,明儿一早我领你去医馆看。”他为难地建议道。

    “等不了了,我的手特别疼,又疼又烫,求求你能不能想想别的办——”

    楚萸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旁边的门,被徐徐推开,一袭藕色长袍、长发披垂的长公子踏步而出,目光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楚萸缩回手,很想要落荒而逃,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企图,扶苏面色紧绷地往前逼近一步,一把抓过了她皓白的手腕。

    惨不忍睹的手掌,被月光照入他昳丽狭长的眸子,楚萸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她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惨状,可他的手一如清晨时分捏住她下巴时那样,铸铁般强硬,根本挣脱不开。

    “洗衣服洗的?”他剑眉一挑,像是揶揄又像是讥谑般冷冷问道,“你还真是什么事都干不好啊,芈瑶?”

    他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手腕处痛得钻心,楚萸被疼出了眼泪,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跪在地上求求他,做通房也好,卖给别人也好,她都认了,只求他能帮帮自己,不要让她的手烂掉……

    而且她觉得,他似乎也是这样期待的。

    第42章 疗伤

    ◎她又做了一个梦◎

    一阵夜风掠过,带来料峭寒意,楚萸本就有点儿着凉,给这么一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肩膀耸动间,浑身都跟着轻颤,缚在长公子掌中的那只手腕,软塌塌地垂了下去,像是要放弃所有挣扎般,面色也被月光涂成了惨兮兮的白。

    扶苏沉默地睨了她一阵,嘴角抽搐,心中闷了两天的怒意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让他很想破坏点什么来发泄掉,不然他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只是,他不觉得冲她发怒有任何作用,他试过了,不仅没用,反而让他胸中的愤懑愈发闷燃。

    这很奇怪,分明这股怒火是由她而起,他却越惩罚她,越无异于火上浇油。

    莫非是惩罚的力度不够?他阴郁地想,目光扫过她惨兮兮的手,眼里坏情绪一闪而过,一把将她拽进自己的房间。

    长生与楚萸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楚萸想挣脱,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任由自己像小鸡仔一样被他提拎进屋,一把摁在前厅中央的软垫子上。

    “长生,拿一坛酒来。”他对着杵在门口的小厮挑眉吩咐道,后者愣了一瞬,“哦哦”地点头离开了。

    拿酒做什么?楚萸慌张地瑟缩了一下,手腕仍在那人的束缚中,只是力道没那么强硬了,也可能是她胳膊麻了,感官大幅度退化。

    扶苏抓着她,绕过长案,在另一端坐下,从案下摸出一只匕首。

    楚萸顿时冒出冷汗,往出抽了抽手腕,无果。

    “别动。”扶苏瞄了她一眼,褪去匕首的刀鞘,将刀刃在烛火上上下炙烤了半分钟。

    楚萸仿佛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下一秒,冷光锐锐的匕首尖触上了她掌心,楚萸屏住呼吸,虽然害怕到脊背发凉,却又直觉他不会害自己,在颤抖间,手上的血泡被一个个挑破,更多的污血冒了出来,有些顺着手掌滴落,落在他干净簇新的袖口上,犹如一朵朵曼珠沙华盛放。

    他无动于衷,任由她的污血染上他的衣袍,继续挑着血泡,每隔几秒钟就用火炙烤刀尖,面上的神情被妖娆舞动的火舌晃得模糊,分辨不大真切。

    她吸了吸鼻子,鼻尖和眼尾都微微泛着红,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如蝶翅般轻轻眨动,仿佛是害怕,又仿佛是被弄痛了。

    一只手完毕,他总算松开了她的腕子,一圈红印像蛇一样首尾相咬,楚萸呆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横眉竖目地冷喝了一声。

    “别动。”

    她于是乖乖地又把软乎乎的小手送了上去。

    长生这时拿来了酒和碗,掀开压口的红布,倒出半碗。

    刚才主子打发他的时候,他就知晓主子是要给这丫头治伤,特意挑了一坛发酵时间久的。

    楚萸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看见长公子一手抄起陶碗,一手再次攫过她的腕子,往自己身前拉了拉。

    陶碗低悬,酒浆于烛光下散出莹润的幽光。

    “可能有点疼,忍着点。”他的表情似乎有了些许松动,只是脸色依然紧绷,楚萸隐约还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报复的神色。

    她打怵,手腕又开始徒劳地扭动挣扎起来,扶苏眉毛一挑,倾斜碗口,酒液哗啦啦如同水龙头般冲刷着她的手。

    楚萸明白他的操作没问题,酒精能消毒,古人在战场上负伤都是这么处理的,可她也知道,酒精滴在伤口上会有多疼,尤其还是这样大面积的创口,所以碗口刚刚倾斜的那一刻,她就害怕地扭过头,肩膀抖个不停。

    果然很痛,火辣辣的,像是血肉焚烧起来的那种痛,她晃出了几滴硕大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扶苏瞅了眼她皱巴巴的小脸,和乌黑睫羽上簌簌颤动的水晶般泪珠,心中的闷火更炽烈了。

    他强压下想弄疼她的冲动,让长生去里间,将他从雍城带来的药拿回来。

    长生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药是有奇效的神药,千金难买,本来就所剩不多,竟要拿来给这丫头用吗?

    他大为不解,但还是进了屋,将药取出来。

    打开铜盒,墨绿色的草药散发出浓郁的、类似薄荷的气味,楚萸闻了闻,只觉得天灵盖都跟着发麻。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将药厚厚地涂满了几乎整只手,而后长生接替过来,给她重新缠上绷带。

    默契得就好像在做外科手术,楚萸惨兮兮地看着被绑成了木乃伊的手,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尖露了出来,让她勉强能把衣服脱下、穿上,再多的,怕是做不了了。

    就在她木讷的时候,另一只手又被抓了过去,经历了同样一番操作后,铜盒里的药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长生扣上盖子仔细收回屋里,看他谨慎的动作,楚萸猜得出,这药很不一般。

    一串鼻涕在鼻腔里蠕动,楚萸连忙吸了吸,两只手臃肿地搭在长案边沿,好像两只小棒槌。

    她半垂着眼,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可又不能一走了之,一时间就尬在这里,浆糊一团的大脑里,迟滞地筛选着一些词汇,却觉得都不妥。

    正纠结间,一道影子覆了过来,将她整个罩住,她脖子一梗,缓缓抬起头来。

    一根滚热的手指触上了她的额角,他的脸忽地近在咫尺,就像他们初次相见时那样。

    她一下子绷紧了呼吸,额角的伤口处,传来沁凉的触感。

    他将手指上残余的药膏,涂在上面,一层又一层,覆盖得很严密。

    她仰起目光,偷偷地朝他瞥去,看到他神色专注,并无任何额外情愫,就好像她只是一尊雕像,而他则是用锉刀为她刨去不和谐细节的雕塑家,冷静而理智。

    她垂下眼睛,他的气息从上面辐射下来,冷肃、干冽,让她想起那夜梦中他的吻。

    梦里的他,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气息,她始终觉得那梦有些蹊跷,真切又梦幻,遥远却又仿佛真实发生过,甚至他覆盖在她身上的体温和重量,都无比真实,让她时不时地生出一些疑惑。

    但从他对自己的种种态度来看,那果然还是梦吧,一场彻头彻尾的春梦,来自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女偶尔迸发的春心萌动。

    她再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她当初应该选择被遣返回国的。

    沉迷于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她怕自己越陷越深。

    后来怎么回房间的,楚萸有点记不住了。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大多是拟声词,长公子侧对着她,也不吭声,负手站在案边,宽阔的肩膀挡去了一半的火光,将她兜在一方阴影里。

    她最后站起身来,腿有些麻,差点没站住,说芈瑶告辞,半天没得到回应。

    后来是长生推着她的胳膊把她给搡出去了,她快速消失在夜色中,回到自己的安全小窝。

    手上奇迹般地一点也不痛了,还有股沁凉的感觉,就像是泉水不断漫过,难以形容的舒服。

    困扰已久的危机迎刃而解,紧绷的心弦总算松开,倦意亦随之袭来,她费劲地褪下衣服,撩开被子钻了进去。

    秋风吹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动静,楚萸在这片催眠的声音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同样既真切又遥远的梦。

    第43章 屠杀

    ◎长公子的女人◎

    她再次来到了第一个梦中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只不过这次是在某处寝殿内,而非华丽笔直,仿佛蔓延到天尽头的宽阔走廊。

    寝殿的主色调和殿内装饰,与那个走廊酷似,她是通过这个判断出来的。

    所以这是什么地方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肯定不是秦王宫,这里的色调绚丽烂漫,与黑沉肃杀的咸阳宫几乎是两个极端,她刚想扭脖子好好张望一番,手指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

    什么又软又小的东西,攥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她诧异,低头去看,发现竟然是个两三岁的孩童。

    那是个男孩,乖巧地盘腿坐在一个装衣服的长木箱里,吮着手指头,仰起白嫩的脸蛋望着她。

    好可爱啊。楚萸本能地泛起一丝母爱,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漂亮的男孩,那双乌黑的丹凤眼,分外眼熟。

    “阿母——”男孩奶声奶气地晃了晃她的手指,吧唧着嘴巴唤她道,“阿母,稚儿不要呆在箱子里,阿母别把稚儿关在里面,好不好嘛?”

    诶?

    他叫她啥?

    楚萸整个愣住,半天才缓过思绪,她低头四顾,看见地上散落着一些被粗暴掏出来的衣物,都是色彩缤纷的女装,散在那里犹如一地落英。

    而她整个人,正弓着腰,双臂向前伸。

    她明白了,梦中的自己在被“夺舍”前,正把这个孩子放进衣箱,她的动作慌乱颤抖,手背和胳膊上遍布着一些新鲜的擦伤,显然正面临着某种紧急情况。

    仿佛是在响应她的推测,外面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很多女人扯着嗓门尖叫的声音。

    一道铿锵如狮吼的男声,止住了这些尖叫。他的声音实在洪亮,即便在内殿中,楚萸也能清晰地听见他的话音。

    “新皇二世陛下有令,凡六国宫中女子,被先皇宠幸过的出列!”

    六国宫中?楚萸怔了一下,好像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始皇帝陛下一统天下后,在咸阳仿建了六国宫殿,将六国王室的女眷都安置在内,大诗人杜牧的那首《阿房宫赋》中,就有很多对此的描写。

    而她目前所处的,应该是仿制的楚王宫。

    刚刚他说二世陛下,那就说明,现在始皇帝已经死了——

    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找到一只铜镜,扑过去照,只见镜中女子确实是自己的脸,不过年纪稍微大了些,透着股少妇的成熟韵味。

    始皇陛下在49岁去世,也就是说,梦中的时间线,是15年后……

    她唰地回头,盯着咬手指的宝宝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

    好像长公子。

    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她仿佛已经预见到它们等比例长大后的样子了。

    不会吧……

    她脑中涌出一些猜测,一个比一个离谱,但她不敢浪费时间多想,顺着原主之前的操作,将孩子摁进木箱,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稚儿乖,在箱子里呆着别出来,阿母一会儿就过来找你,记住,千万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啊。”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虽然奶里奶气,但眼神澄澈,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楚萸捡起地上的一只小狗木雕,塞进他怀里:“来,让小狗陪你,就不寂寞了。”

    到底是小孩子,好哄得很,宝贝似的把木雕捧进怀里,楚萸不知怎么的,泛起一阵心酸,泪水冲上眼眶。

    那不是她的泪水,她只是个短暂鸠占鹊巢的死去的灵魂。

    她拍了拍男孩的脑袋瓜,慢慢扣上了箱子。

    这一扣,仿佛一扇门被关闭,她耳边响起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是命运齿轮在转动……

    你一定要好好的啊,她心里默默念叨,为这个陌生又眼熟的男孩祈祷。

    她弯腰拾捡起地上杂乱的衣物,统统塞进另外几只一模一样的木箱里,深吸一口气,惶急地向殿外奔去。

    直觉告诉她她得出来,这样才能让里面的孩子逃过一劫。

    她拐了两个弯,穿过三道门,来到了声音嘈杂的主殿。

    大约百十个姿容灼丽、衣衫华美的女子挤在殿中,因为人数众多,她的迟到并没有很显眼。

    “我再重复一遍,你们中有谁被始皇帝陛下宠幸过,即刻出列!”

    发声的是一个方脸膛、络腮胡的魁壮男子,着秦军铠甲,双目如电,声音如雷。

    还是没人出来,女人里三层外三层环成了几个圈,浓重的香粉味浸满空气。

    男子与身边另一位瘦些、面色寡淡的男子对视一眼。

    楚萸抬手捂住嘴巴,压住一声惊叫。

    那张鲜少有情绪波动的司马脸,她不会认错。

    是田青。年长了十几岁的田青。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彻底陷入了一团混乱。

    方脸男子抖开手中绢帛,读了一遍后扬起脸来,双唇扭曲出一抹不善的笑意:

    “那你们中,有谁曾被始皇帝陛下召见过?唱过歌、献过舞都算,有的出列——新皇陛下仁孝,打算放你们出宫。”

    人群中起了骚乱,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露惊喜。

    只有楚萸打了个寒战。

    骗鬼呢?凡是这么说的,基本都是反话,更别提下令者还是那位秦二世了,多半是要拉她们去陪葬——

    一刀抹脖子都算好的了,就怕缺胳膊缺腿地被活埋,毕竟胡亥可是历史上第一个灭自己全族的“狠人”……

    很快有女人站了出来,一个,两个,十个……

    楚萸很想对她们喊“不要”,但一想到箱子里的孩子,她噤声了,悄悄地将自己隐没在人群后端,垂下脑袋,尽量做到不起眼。

    虽然是在梦中,但她却好像肩负了什么看不见的使命。

    很快,一多半的女子都出列了,有些还在观望、犹豫,只有少数二十几人如楚萸这般无动于衷,仿佛情愿老死宫中。

    以楚萸对秦始皇的了解,他大约三十五岁后就未出一子,一心扑在事业上,把六国美人汇聚到咸阳,多半是出于一种彰显胜利的收集癖,就像是“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那样。他可能就是偶尔来转转,满足一下雄性特有的占领欲。

    所以她十分怀疑,出列的女子中,绝大多数是在滥竽充数,反正也无从考证,若是能借此机会获得自由,何乐而不为呢?

    大约又过了半刻钟,见再也没有女人出列,方脸络腮胡咧嘴一笑,拔出雪亮的长剑,挥臂砍断了面前最近一名女子的脖颈。

    随后,身后的一队士兵齐齐拔剑,将那些“被先皇召见过”的女子一一砍杀。

    只有田青闪到一边,摸鱼般地慢慢抽剑,原地表演了一幕“这剑怎么抽不出来”的默剧。

    一时间,女人的尖叫和鲜血一起迸溅,楚萸她们这些坚守阵地的女子,一边惊叫一边往后退,就像是要与被杀的女人们划清界限。

    楚萸生平头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大规模的屠杀场景,心脏几近骤停,幸好是在梦里,她还能稍稍大胆点,否则早就两腿一软,和大多数女孩一样瘫倒在地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指着她,绝望般地喊了一声:“还有她,她、她是长公子的女人——”

    楚萸差点背过气去。

    死还要拉一个垫背的啊——

    方脸络腮胡猛地朝她看来,一同转过目光的,还有田青。

    楚萸跌撞着向后退,她是不是应该赶紧跑——

    这个念头方一掠过,她就已经转过了身,朝着自己寝宫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

    即便在梦境中,她也能触到那份命悬一线的紧迫感,甚至还能感觉到肺叶剧烈收缩,喉咙口涌出淡淡的血腥气。

    身后追来一人,手按在剑柄上,楚萸只朝后扫了一眼,就转过头,没命似的往前逃,没注意到那人的样貌。

    忽然脚下一绊,她来了个平地摔,手脚并用爬起来时,那人已经站在身后,朝她缓缓拔剑——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长公子的女人,她胡说的,我们之间有过矛盾,她是故意害我的——”楚萸抱着脑袋一口气说道。

    她学生时曾读过一篇文章,说人在梦中是不会死的,都会在濒死前醒来,若是没醒来,那么他在现实中也会死掉。

    这理论没什么科学依据,却让她记忆深刻。

    预想中的劈砍没有落下,楚萸颤颤巍巍地挪开护在额头前的双臂,哆嗦着向上看了一眼。

    竟是田青。

    他抽出了剑,却迟迟没挥下,似乎也没打算挥下。

    “田青……”楚萸呆呆地望着他,嚅嗫出他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田青愣怔一瞬,开口道:“楚公主,我确实曾用过这个化名,你为何会知道?”

    楚萸这才记起梦境里的时间线与现实不同,就像是故事的两个版本,她于是摇摇头,抬眸道:“我也记不住了,大约是听谁说的吧。”

    “想必是长公子。”他笑笑,“在下名为章邯,曾受长公子恩惠,今日便是报恩之时。公主,你赶紧逃,从这里往左跑,西南门没有士兵把守,你先逃出去,逃到长公子府上,明日我去那里寻你。”

    楚萸迟钝地点了点头,大脑一时过载。

    章邯?怎么这么耳熟啊——

    还有,秦二世登基,连兄弟姐妹都虐杀了,长公子府上,还能留有活人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田青/章邯泛起苦笑,楚萸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见如此丰富的表情。

    “正因为被屠戮过,才更安全。你只要忍住不要害怕就行,毕竟——”

    他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毕竟满院横尸。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挣扎着起身,刚要逃,忽然想起那个孩子还在木箱里,她跑了,孩子岂不是会被闷死——

    章邯已转身沿着来路大步离去,毕竟杀个弱女子不值得费这么多时间,回去晚了会显得很假。

    “等——”她想叫住他,告诉他还有个孩子在殿内,但梦境到此处就终止了,大亮色块像放入搅拌机般高速旋转,她脑袋一阵晕眩,身体剧烈一抽,倏地睁开了眼睛。

    外面天已大亮,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窗格上,她还没来得及回味梦的余韵,就惊恐地折身坐起。

    完了完了完了,看天色至少八点半,她比昨天还晚起来两个小时——

    她哭丧着脸,用缠满绷带的双手,笨拙地穿好衣服,满脑子都是昨天遭受的威胁。

    “若是下次你再偷懒,我就打发你去服苦役——”

    长公子的声音放大加粗震荡在耳膜上,她心有戚戚然,胡乱系上腰带就欲夺门而出。

    然而刚走出卧室,她就紧急刹住了脚步。

    厅房的门大开着,温暖的金色光线倾泻而入,潮水一样漫过地面。

    一个人正悠闲端坐在案几旁,慢慢啜着一盏热茶,阳光细碎地落在他身上,为他勾勒出一层暖洋洋的金边。

    楚萸惊叫一声,恨不得转头就跑回卧房。

    太糟糕了,又被当场抓了个现行——

    话说,他怎么会在这儿呢?这算不算私闯未婚少女闺房?

    她胆战心惊地想着,看见他放下茶盏,棱角分明的侧颜朝她慢慢转过来。

    楚萸后退一步,努力展现出一副极其愧疚、积极认错的神情,眼睛忽又变得水汪汪了。

    扶苏瞥了她一眼,站起身,踏着一地金黄,朝她一步步走来。

    楚萸继续小碎步后退,直到撞上隔断的墙壁。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与她挨得极近,近到只要一吸气,她的胸口就会擦上他的肋骨。

    “你刚刚一直在喊什么‘我不是长公子的女人’,我很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梦,芈瑶,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他面色复杂地盯着她的脸,缓慢而认真地说道。

    啊?

    楚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鱼一样翕动着双唇,全靠着身后的墙壁支撑,才没因为社死而崩溃跌倒。

    太糟糕了。

    她不仅起来晚了,还说了梦话,不偏不倚还是那句……

    死了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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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秋千

    ◎你……梦见我了?◎

    楚萸向后缩了缩脖子,试图逃开他意味深长般的注视,还有越来越逼近的蓬勃气息。

    “您一定是……听错了。”她此刻的表情,很像是网络上的那个表情包,一只胖乎乎、一脸呆滞相的蓝猫,“我一般都不做梦的。”

    “哦?那就是说我耳朵出问题了?”扶苏又朝她俯近了一丢丢,近到她只要一抬头,额头就会擦过他的鼻尖,“你喊的声音可不小,我在门口都听见了。”

    楚萸心头一震,脑补出他在门外听见喊声,推门进来,踱步到她床边查看这一自然而然的流程。

    她的睡姿一向不怎么样,很可能当时嘴里还塞着一撮头发,想到这儿,她脸色越发鲜艳欲滴,连瞳孔都微微起了颤。

    她知道不能继续这个谎言了,得换一个:“我、我梦见和长公子一起去咸阳宫,偶遇了秦、秦王殿下,殿下斥责我带坏了公子,要处罚我,我就不断地哭着说了那样的话——”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且她在讲述的过程中眼珠滴溜溜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在扯谎,然而——

    “你……梦见我了?”长公子似乎只get到了这一句,眸光一下子柔和许多,甚至还轻轻勾起了唇角。

    “嗯……”虽然不大理解,楚萸还是趁热打铁地使劲点了点头。

    他确实也算间接出现在了她梦里。

    她这才注意到,长公子对她的态度,似乎微微起了变化,不似前几日那般凶神恶煞,就好像她不小心碰了他的逆鳞。

    多少恢复了点先前的样子。

    莫非是昨夜自己负伤,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她小心翼翼挑起目光,发现长公子看着确实神清气爽许多,俯向她的目光也不再带着怒意。

    她重新将视线落回他肩膀附近,胆子稍稍肥了起来。

    “那若是父王执意赶你走,你会离开我吗,芈瑶?”他忽然发问道。

    “我指的是梦里。”他又补充道。

    “……”楚萸有点无言以对,再次抬起眼睛,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

    本来打算随便再撒一个慌的楚萸,触碰到头顶上那片几乎可以说是专注认真的目光时,喉咙卡住了。

    她皱皱鼻子,换了个方向回答道:“山东六国都传言秦王凶悍无比,杀人不眨眼,芈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话音还未落,额头上就被弹了一记。

    压覆在身前的带着雪松香的躯体,缓慢朝后退开半步,楚萸趁机抱着脑袋往旁边挪了挪,她的后背和屁股被墙板硌得生疼。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轻笑。

    “那若是我和父王说,打算娶你呢,你会嫁给我吗?”他歪头问道,像是试探,也像是说笑。

    楚萸脸上张红,憋了半天,才说道:“我是不会做长公子的通房的,妾也不要——”

    “那正妻呢?”

    楚萸脖子一梗,呆呆地望着他,脸上短暂地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就如流星般坠落。

    她眼里蓄满酸涩,他果然又在拿她取笑,她不该掉以轻心的。

    “长公子莫要说笑了。”她垂下头,“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长公子何必提出来吊芈瑶的胃口呢?”

    “在梦里也不行吗?”他再次开口道,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愫,可以说是在揶揄,也可以说是在试探,甚至是自嘲。

    楚萸愣了一下,抬起下巴,眸光泛起重重涟漪:

    “在梦里,我愿意做长公子的妻子,因为那是我的梦,长公子一定会待我非常好,非常爱护我,夫妻琴瑟和谐,或许还会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依偎在膝头,可那终究只是梦,不是吗?现实中,长公子会待我如这般吗?”

    扶苏半晌没有回答,楚萸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说过了头,瞥过去一眼,发现他居然在笑。

    不是对她笑,而是想起了什么愉快之事那样,自娱自乐地笑,嘴角翘起淡淡的弧度,很衬门口洒进来的那片和煦阳光。

    楚萸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总感觉长公子今天怪怪的,两人也仿佛是在跨服聊天。

    她把这个疑问明晃晃挂在了脸上,眼光扫过来的长公子瞅见她的表情,犹如被不经意窥探到内心秘密般,瞬间敛去了微笑的神情,一脸正色地朝她靠近一步。

    楚萸连忙后退。

    “手好些了吧?”他不由分说抓起了她的手腕,左右翻看了一下。

    楚萸点点头:“好多了,一点都不疼啦。”

    她甚至怀疑里面的伤口都差不多愈合了,任何不适感都没有,就是偶尔有些痒,而那正是恢复的征兆。

    “哦,那倒是不错。”他放下她的手,别有深意地说。

    楚萸连忙加了一句:“可是还不能沾水……”

    潜台词很明显,我可洗不了衣服。

    扶苏看出了她的小九九,哼笑一声:“没关系,今日你与长生一起,把我房间里的竹简都拿出去晾晒,这个总能干吧?”

    言外之意也很明显,别想偷懒。

    楚萸语塞,讪讪地“哦”了一声。

    如愿看到她一脸憋搓模样,扶苏心情大好,甩了下宽大的袖子,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只留楚萸一人,在卧房与前厅的阴影交汇处揉着额头,心有不甘地轻轻跺脚。

    楚萸第一次知道,竹简是需要晾晒的,否则搁时间久了会发霉。她笨手笨脚地帮忙往出捧,长生对她依旧吆五喝六,若是手中再拿根鞭子,楚萸都要疑心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头牛,哞哞叫着为资本家卖命。

    不,不是资本家,是地主。

    她心酸地在心里纠正,一口气搬了好些竹简出来。

    因为她现在的手指仿佛牛蛙,分都分不开,长生就负责将竹简一一摊开,放到阳光底下晒。

    忙完分内工作的楚萸,蹲在旁边看他忙碌,看够了,就捡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

    她在想那个梦。

    在梦里,她不仅住在六国宫殿里,还跟长公子有一个叫做稚儿的孩子——

    那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她焦急地想知道后续。

    毕竟那个梦实在太真切了,她被牵动了所有感官和情绪,以至于梦境的余韵一直延续到现在。

    “楚公主,你别干呆着,也搭把手好不好?”长生见她躲在树荫下偷懒,叉起腰嘟囔道,楚萸只好过去简单帮点小忙。

    竹简在阳光下散发出潮湿竹子的淡淡霉味,意外地好闻,楚萸凑近猛吸了两口,觉得很上头。

    她也帮着展开一些卷册,每份竹简上的小篆都工整优美,又不失大气,楚萸泛起了求知欲,试图从上面辨认出熟识的文字,结果越看越懵,只得作罢。

    忽然,她在一堆书法大作中,发现了两册歪扭的字体,就好像在一堆成年人的会议纪要中,发现了小孩子的作文。

    她戳了戳长生的胳膊,声音软软道:“长生哥哥,这是谁写的呀,字体怎么这么奇怪呢?”

    “你、你以后不许这么叫我。”长生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番,压低声音,“要是让长公子听见,会生气的。”

    “诶?”楚萸不解,但看见长满脸隐秘的神情,只能放弃卖萌,点点头说知道了。

    “这是王后在府里练字留下的,你赶紧给我,可别摔坏了,否则有你苦头吃的。”长生碎叨道,一把夺过竹简,宝贝似的小心捧着。

    “王后不是住在宫里吗,怎么会在这儿练字呢?”

    “你不懂,王上疼爱王后,特许她每隔几月便可出宫,到这里住上几日,有次公子摔下马,受了伤,王上也来了呢。”长生嘴角泛起遥远的笑意,但很快那份笑容就落了下来,换上了一抹物是人非的悲伤。

    楚萸垂下眼睛,再度朝那两册竹简瞅了瞅,眼前浮现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子,姿容优美,端坐在长案前,费劲地一笔一划练习着秦篆的写法。

    在出了那件事前,秦王一家三口,想必应该是其乐融融、温馨和睦的吧,秦王一定很疼爱公子。

    其实历史上,秦王对所有孩子都很好,以至于惯出了胡亥这个败类。

    想到大秦的未来,她心生唏嘘。

    午睡前,她摸出手机,搜了一下“章邯”,差点惊掉下巴。

    章邯,字少荣,籍贯不详,秦朝末年著名将领,以囚徒组成军队,接连剿灭各路起义,击败齐魏联军,斩杀齐王、魏王还有楚将项梁,但因被赵高诬害被迫投降于项羽,被封为雍王。最后汉军破城后,自杀身亡。

    历史对他评价很高,认为他是支撑秦朝危局的重要人物。

    楚萸攥紧了手机边缘,忽然很想用它做点什么,先前她不是没冒出过这个想法,而是她实在害怕。

    凭什么指望上位者相信自己呢,她连历史上以正直温润著称的扶苏都搞不定,何谈比他恐怖一万倍的始皇陛下?

    何况,某人根本就不是历史流传的那样,她忍不住撇嘴。

    不过,赵高是真的该死。从长公子到章邯,无论查到秦末哪个令人唏嘘的人物,其中一定都有赵高的影子,真可谓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话又说回来,田青居然这么牛叉啊,她想起在他房间里搜出的那口青铜剑,心里默默算计了起来。

    若是把他按斤卖,是不是能赚很多钱?

    三百石,肯定是有了吧……

    下午,超标完成工作后她无所事事,便去了那处小花园,一屁股坐上秋千,慢慢荡了起来。

    比上次大胆了一点,秋千绳索呼呼摩擦空气,惊起小麻雀无数。

    她有点儿上头了,脚尖越点越用力,秋千也越荡越高。

    树影婆娑,在地上沙沙舞动,她清脆地笑了起来。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簪子松松插在发髻里,随时都可能脱落。

    楚萸荡得开心,不打算管它,反正这里是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没有外人,就算她衣服挣开了,也无需尴尬。

    诶,这么好玩的秋千,为何没人来玩呢?

    秋千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她突然冒出了这个疑惑。

    府里女孩子不少,就没有对秋千感兴趣的吗?

    话说,这秋千到底是谁做的呀?总归不会是长公子吧,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这种爱好的人——

    一连串疑问,堆叠出一个细思极恐的答案,楚萸直觉有些不妙,遂放慢了速度,秋千小幅度地晃荡,嘎吱嘎吱,犹如旧日的音符,久久激荡在今日的空气中。

    一道修长的影子悄无声息靠近,蓦地投了过来,将她落在地上的轮廓完全盖住,楚萸浑身一僵,下意识想要从秋千上跳下来。

    然而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另外一只,攥上了秋千的一根绳索,就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方。

    “怎么不玩了?”身后响起他玩味似的声音,楚萸缩缩肩膀,觉得被他触碰的地方,又热又痒。

    “我……”她动动嘴唇,一时没编出合适的理由。

    肩上的手用力往下按了按,他的手掌很大,小指与无名指正好搭在她肩头的位置,也不知是否故意,当他向下摁压的时候,它们便忽轻忽重地抚过那处浑圆,在她脊背上激起一阵酥痒。

    “我玩够了。”憋了半天,憋出了一个弱智答复。

    “是吗?”身后人笑道,“一定是自己玩很无趣吧,我来陪你。”

    这话对楚萸的冲击力,不亚于田青是章邯,她使劲摇头,耳珰哗哗地响。

    不知怎么,她脑补出大橘推甄嬛荡秋千的场景,脚趾头抠起了城堡。

    “不不不,我真的玩够了,要不您来玩吧,我、我推您——”她扭过头去,扬起脸蛋,讨好地说道。

    这些天的长公子,就像更年期的女人,情绪极其不稳定,她得小心应对。

    尤其是他那只大手,还按她脖颈旁边,距离她颈动脉不过一指宽。

    “就你那小猫一样的力气,省省吧。”扶苏低头睨着她,似笑非笑。

    楚萸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劲风刮过,发簪终于失守,自她发间滑落,由于她的发质太过顺滑,以至于它像坐滑梯那样一路畅通无阻,当啷一声滚落在地。

    少女如绸如缎的一头青丝,霎那间流瀑般披垂,在空中划过惊艳的弧度。

    一时间,馨香扑满鼻。

    第45章 转变

    ◎他最近为什么老是对她上下其手呢◎

    楚萸下意识想弯腰去捡簪子,无奈摁在肩上的手非但没有松开,似乎还加重了力道。

    她暗示性地拧了拧身子,对方却丝毫没有松劲儿的意思,让她产生了一种被挟持的既视感。

    “长公子……”她稍稍扭过脸,小声唤道,余光看到自己的头发,有两绺搭在他的手臂上,乌黑莹润,温顺又柔软。

    而他,正出神地盯着看,神思仿佛已经飘到别处。

    楚萸哭笑不得地转过脑袋,就那么坐着不动了,越发感觉身后站着的男人,今日莫名像一个大号婴儿,做出许多出乎她预料的举止。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长公子脑内,此刻转动着的都是香艳的画面。

    他昨夜也做了一个梦。

    自从楚公主来了后,他确实不再失眠了,夜夜都能如常入睡,萦绕在心头的那股悲怆与不安也淡化许多。

    只是他没有再做过任何奇怪的梦,除了昨夜。

    昨夜,他梦见了芈瑶。

    确切地说是年长十几岁,面容更妩媚成熟的芈瑶。她也如此时这般长发披垂,周身香气氤氲,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之间的氛围。

    梦里她香肩裸#露,柔弱无骨地爬伏在他怀中,仰着一张嫣红娇俏的脸蛋,冲他甜甜地笑。

    她的长发像一匹黑亮的段子,凌乱地纠缠在他的胳膊上,另有几缕被汗水濡湿,贴于他胸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她没怎么穿衣服,他亦是如此。

    他们的身体都是滚烫的,一颦一笑间呼吸交融,吐息相缠。

    “长公子。”她朝他笑,柔嫩的唇瓣微微发肿,上面泛着一层令人遐想的水光,雪白的躯体在他的双臂下恼人地轻轻蠕动、擦蹭。

    她像狐妖一样撩拨着他,而他——

    几乎中招。

    他无法解释这个梦,但他并不讨厌,甚至隐隐希望梦的时间能再长点。

    现实中的芈瑶,是不会这样对他的,她甚至不愿意做他的通房。

    但她竟然去勾引嬴濯——

    一想到这儿,他顿时升起了怒意,想要低头好好质问她一通,而她,却忽然扬起小巧的下巴,脸朝他凑近,玫瑰般红艳的唇瓣微微张开,一口咬住他的喉结……

    梦戛然而止。

    他躺在床上,浑身热流涌动,抬起胳膊搭在额头上,胸口剧烈起伏。

    真可惜,只是个梦。

    他不无遗憾地想,然后一大早就杵在了她房门口。

    然而这丫头着实可恨,居然日上三竿头还不起床,他等得不耐烦,回去吃了饭,稍稍平息了下心中躁动,再来时,她仍然睡得酣畅,面色娇红,嘴角咬着一撮头发,嘴里嘟嘟囔囔的。

    喉结不受控制地几度滚动,他不敢再看,撩袍在前厅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她醒来。

    正是由于此番缘故,他才盯住她的一头浓密青丝发起了呆,仿佛是觉得光看还不够过瘾,他松开了她的肩膀,十根修长的手指缓缓插入她发间。

    长久暴露在秋风下的手指苍冷干燥,擦过少女滚热敏感的头皮,掀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楚萸猛地缩了下脖子,被他的动作震惊到了,不安地扭起身子。

    “别动,芈瑶,别动。”他轻声说,语气沉缓温柔,却饱含着命令的意味。

    那是常年居于上位者特有的不怒自威的气场,她不敢忤逆,乖乖坐好,任由他磋磨。

    只是她脸上哭笑不得的神情愈加浓重,长公子这是要作甚?帮她束头发吗?

    然而某人并没有这份自觉,他对她的头发又抓又绕,动作有几分像给马刷毛,好像还凑到唇边嗅了嗅。

    楚萸眉心和嘴角一起抽搐,心说长公子莫不是有什么奇特的癖好吧……

    就在他一手勾缠着她的一缕头发,一手抚过她颈间的时候,桃树后面说笑着走出两个小丫头,一人拎着一桶水,按顺序洒扫到这里。

    猝然撞见这一幕,两人都吓呆了,有一个还打翻了桶里的水。

    她们连忙一边道歉,一边躬身行礼,匆匆离开,就好像撞见了偷情现场一般。

    楚萸冲着她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发出无声的呐喊,还伸出了尔康手——

    不要误会啊,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长公子,我能不能起来了?”她哭丧着脸恳求道,“我有些冷了,想回去添件衣服。”

    扶苏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嗯”,低头捡起了她的簪子,在袖口擦了擦,又把她摁了回去,“先等等,我帮你把头发绾上吧。”

    又是一番蜜汁操作,头发束定好后,楚萸迫不及待地拔地而起,以鱼尾般裙裾能允许的最大步伐小跑回自己房间,而长公子,气定神闲地踱步在她身后,他个子高腿长穿裤子,不怎么费劲就能跟她如影随形。

    她能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炽热而绵长,就像是要将她从内到外全都咂摸透一般。

    回到卧房,她总算松了口气,仔细插好门闩,走到镜子前一看,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长公子把她的头发扎成了一只牛角包,她就顶着这只巨型牛角包,风风火火地绕过一众仆从,好好丢人现眼了一通。

    她气呼呼地卸下簪子,心想人果然不能貌相,有些人只是看着全能而已……

    从下午开始,府里的气氛就莫名微妙起来,饶是脑筋迟钝的楚萸,也察觉到了这份异样。

    而且,她毫不怀疑和自己有关。

    先是几个小丫头对着她窃窃私语,然后是偶然撞见她与长公子在花园里的两个女仆,一见到她就扭开目光,和其他人暗暗对视一眼,露出暧昧神情。

    楚萸忍无可忍,趁着晚饭时间杀到长公子门口,胆怯了一小下后,提着裙子迈了进去。

    “求您了,和她们解释一下吧。”她几乎是声泪俱下,长生显然也听到了那个八卦,冲她直翻白眼。

    扶苏一挑眉:“解释什么?芝麻大点的事都要解释,你每天是有多闲啊?”

    求助不成,反被数落了一番。楚萸心里愤愤,却也不是完全没预料到这个结果。

    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早就见识过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到他似乎有点乐在其中的样子,挡在手臂和酒斛后面的唇角,疑似微微翘起……

    她正要仔细看看,扶苏突然抬起眼睛。

    他五官冷锐,眉眼锋利,全靠着平日温润的面具遮掩锋芒,一旦卸下这层伪装后,很容易就显得咄咄逼人。

    楚萸仿佛隔空看见了秦王的长相,立刻老实了起来,嘟着嘴巴就要离开。

    “等等。”身后响起一道不怀好意似的声音,“正好今夜我要拟一份计划书,你——留下来陪我吧。”

    才不要,她要回房钻被窝。

    “可我什么也不会呀。”她表情无辜地说,“还是让长生来吧,他一定经验丰富。”

    “怎么,想让你陪侍一会儿都不行吗?”扶苏故作不悦道,放下酒斛,朝她招了下手,“过来,芈瑶,坐到我身边。”

    楚萸立刻心惊肉跳起来,步履维艰地蹭了过去,屈膝跪坐,心脏砰砰直跳。

    扶苏瞄了她一眼,被她拘谨局促的模样取悦到了,拎起酒壶又倒了一斛,推到她面前。

    “这是胡地特产的酒,据说能抵御风寒,你尝尝看。”

    楚萸哪敢拒绝啊,捧着酒斛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

    战国时代酒的度数都不高,若是以原身穿过来,从小就经历过老白干洗礼的她,绝对能撂倒一堆彪形大汉,无奈这具身体好像酒精不耐受,喝了几口就晕乎乎的,面颊滚热,太阳穴直突突。

    这战斗力也忒低了——

    “芈瑶实在是不胜酒力。”她摸着发烫的脸颊,小声说道,将酒斛往旁边推了推。

    扶苏盯住她红扑扑的脸蛋和水润的双唇,只觉得心下燥热不已,他劈手握起她的酒,咕咚一声全部灌入喉咙。

    “罢了,今晚你先回去吧。”放下酒斛,他沉声道。

    “诺。”楚萸睫毛扑闪,乖巧应道,心里雀跃。

    然而接下来的好几天时间,她刚刚吃过晚饭,还没怎么消食,就被他提拎到书房里,又困又乏地为他研磨、伺候茶水,一直陪侍到夜色深沉。

    期间,她也装模做样读起了竹简,扶苏扬唇问她认识字吗,她憋红了脸说她会学的。

    好歹她也是堂堂大学生,被认为是文盲,心里肯定不好受。

    “嚯,那这样吧,芈瑶,以后你每学会一个字,就抵去一两钱,如何?”他笑着提出道。

    楚萸昏昏欲睡的大脑,猛地一震。

    还有这好事呢?

    洗衣服、劈柴、缝缝补补她确实不在行,但论学习,经历过十几年大小考的她,完全不在话下。

    见她跃跃欲试,眼睛亮晶晶的,扶苏轻笑一声,忍不住抬手掐了掐她的脸蛋。

    楚萸下意识躲闪,而这一幕又被进来送茶的侍女撞见,看她慌乱放下茶点后夺门而出的样子,楚萸揉着腮帮子心里泪流成河。

    呜呜呜,他最近为什么老是对她上下其手呢?果然还是把她当成宠物养了吧?

    一想到这儿,她又低落了下来,

    一只竹简敲在了她头上,被忽略了的某人不悦道:“发什么呆呢?还记得你之前承诺过的话吧?明日,你陪我一同去骑马。”

    楚萸一怔,显然早就忘了这茬子事。

    “哦。”她点点头应允道,心中腾起了一丝期待。

    真是好久没骑马了呢。

    只是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这趟安排,其实是掺杂了其他心思的。

    扶苏在摇晃的烛焰后,默默打量着她露出欢喜的面容,唇角掩下一抹得意而幼稚的笑意。

    他们在同一个晚上梦到了彼此,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么……

    【📢作者有话说】

    咳咳,其实长公子目前只有17岁,还是个大宝宝(bushi)

    第46章 共骑

    ◎鲜衣怒马少年郎◎

    翌日清晨,风和日丽,是个适合外出的好天气。

    马车将他们拉到上次狩猎的园区,楚萸跟着长公子下了车,好久没出来透过气,她显得十分开心,不断地四处张望,若非身边还跟着个爱管束的,她都要一蹦一跳撒欢儿跑起来了。

    扶苏感知到了她的雀跃,就像只飞出牢笼、展开翅膀翱翔的小鸟,他默默注视着她欢快的神情和梨涡浅浅的侧颜,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

    但他很快压下这份波动,沉稳地走到马厩,挑了一匹通体雪白的胡马。

    楚萸则对着几十匹马驹发起了愁,每一匹看着都蓬勃健壮,也因此不大适合新手。

    她虽然在原来的世界里,有过十几年断断续续的骑马经历,但这具身体与马的配适度还未可知,她可不想第一天就在长公子面前掉链子,故而犹豫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匹英俊的白马起了躁动,朝着她兴奋似的不断仰起脖子嘶鸣,两只前蹄不安分地踢打地面,楚萸仔细辨认,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那日蹄上有伤的小马驹。

    她犹如见了故人,走过去牵过它,马驹不断地拿口鼻拱她脖子,弄得她痒痒的,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扶苏这才发现,他其实特别喜欢看她笑,然而自她入府以来,好像都没怎么开怀笑过,是因为自己太严苛了吗?

    他很当回事似的,认真思忖了一番。

    楚萸今日特意换了一套适合骑乘的胡服,男人款式,其他地方都略显肥大,唯有胸口处绷得紧紧的,稍一剧烈活动,就觉得喘不过气。

    她毫不怀疑这是长公子小时候的衣服,因为材质细腻,缝补得也结实,不像是大部分普通人的衣服,稍用力一扯就会脱线。

    扶苏灵活地翻身上马,甚至都没用搭在马腹上的绳索。然而楚萸就没这么身轻如燕了,她在第一关就卡壳了。

    在现代,她都是踩着马镫上马的,别说她了,就连最优秀的骑手,都很难靠着核心力量一跃而上,所以她对长公子腰腹的力量很钦佩。

    那样高大的马,居然仅靠瞬间发力就跃了上去,简直惊人。

    但她可不行,笨拙地踩着麻绳尾端的那个套圈,咬紧牙关向上窜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自己送到马背上。

    最接近的一次,也是因为双臂使不上劲儿而失败。

    可恶,这身体也太娇弱了吧,虽然底子蛮结实,不怎么爱生病,可因为长久不运动,基本毫无核心力量可言。

    以绳索束成的简易“马镫”并不牢靠,若是劲儿没使到位,很可能会拉伤大腿肌肉,她不敢太造次。

    扶苏沉默地看着她在一旁上窜下跳,陷入了沉思。

    “芈瑶,你先前不是说过,楚王善骑射,还教过你如何驯马吗?”他开口道,声音有点循循善诱的意味,“那为何今日,你连上马都如此困难?莫非是我大秦的水土不好,让你的肢体退化了?”

    楚萸闻言大惊,正在发力的身体一个不稳,从麻绳上跌落下来,一只脚不偏不倚卡进了石头缝中,一阵尖锐的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崴脚了。

    她坐在地上,抱着脚腕嘶嘶吐着气,很疼,好像还肿了,一点都不敢使劲儿,甚至一碰就痛。

    扶苏也没料到会出这事,他跳下马,走过来蹲下身,想要查看她的伤处,却被她扭身躲开。

    “我、我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她撒谎道,并不很想让他看到自己脚腕肿得老高的悲惨模样。

    她确实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倔强,而且他若是查看伤口,势必需要她脱去鞋袜,她总疑心他在拿她当宠物养,越发不愿意暴露身体,让他把玩。

    “你在开玩笑吗,芈瑶?”扶苏自然是不理解她的拘谨,剑眉挑起,声音里饱含威胁,“若是不及时处理,你想一辈子都瘸着脚走路吗?”

    这话成功让她打了个激灵,嘟嘟囔囔地乖乖伸出伤脚,她确实曾听说过类似事故,何况这里是古代,离华佗出生还有好几百年呢,她可不敢冒险。

    扶苏不大高兴地睨了她一眼,半褪下她的鞋袜,露出脚踝扭伤处。

    还好,不算严重,日后养几天应该能痊愈,他将她白生生的小脚丫搁在膝上,一只手攥住脚腕,另一只捏住脚掌,抬眸投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很疼,忍着点。”

    楚萸紧紧咬住牙齿,鼻尖也煞有介事地皱着,一副做好全部准备,随时迎接剧痛的架势。

    扶苏轻轻一笑,特意在目光还没有移开的时候,瞬间发力,一阵刺痛如箭簇般游遍整条腿,楚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溢出好几声吃痛的呻#吟。

    剧痛只在刹那间,很快便只剩下隐隐约约的钝痛,楚萸的肩膀惊魂未定地颤了一会儿,睫毛上挂了些晶莹的小碎珠,看着很惹人怜爱。

    半晌后,她小心翼翼收回脚丫,在半空中谨慎地扭转了一圈,确实好多了。

    “谢谢。”她低声说,没大敢看他,抓过自己的鞋袜,慢吞吞穿好。

    扶苏站起身来,在自己那匹马的屁股上拍了一记,白马立刻撒蹄狂奔,扬起阵阵烟尘,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啊,这——

    楚萸系鞋带的手顿住了,她不解地望向长公子。

    “你伤成这样子,还能骑马吗?”他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笑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理直气壮。

    “可、可我应该也走不了很长的路……”楚萸觉得他在故意刁难她,睫毛扑闪地说道。

    “无妨。”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楚萸犹豫片刻,递上了自己的手,他用力一拉,她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为了防止撞入他怀中,她立刻用双手撑住马身,借以稳住身体。

    “我扶你上马。”扶苏拿目光指了指缰绳,楚萸不大明白他的用意,但她看出了他眼中不容拒绝的神色,只好“哦”了一声,抬起没有受伤的脚,踩住那个椭圆形的圈。

    臀部和侧腰同时传来一股巨力,她几乎是被托着上了马,另一条腿轻飘飘一抬,就跨上了马背。

    还没等她的喘息平稳,一道飒飒的风声便从身后掠过,接着,一份温热的体温贴上了她的脊背。

    她瞬间僵硬如塑。

    长公子也翻身上了马,就坐在她身后。

    二人的几乎前胸贴后背地紧紧相挨,她的肩胛骨能描摹出他胸肌的轮廓,而他的腿,与她仅仅隔着两层不怎么厚实的衣料,只要稍一颠簸,他们便会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楚萸面红耳热,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结果好似蹭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唬得她连忙不敢动弹了,僵硬着脊背坐在那里,两只手紧紧攥着白马的鬓毛。

    怎么总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事先挖好的陷阱呢?她欲哭无泪地想。

    扶苏唇角浮起满足的笑意,微微俯身,两只手臂从她腰际探过,扯起了缰绳。

    他原本确实打算和她共乘一骑的,甚至已经有了计划,却没料到根本派不上用场,她跌跌撞撞地自投了罗网,这让他更加心安理得起来。

    缰绳一扯,骏马往前迈步,马身起伏如波涛,楚萸无论怎么躲,都避无可避地与他产生触碰。

    她的脚腕上还有伤,虽然不那么痛了,但走路仍会一瘸一拐,因此不可避免地对他有些许依赖,若是他弃自己于不顾,这偌大的空旷山野,她要如何求生呢?

    正是基于这一为难,她小猫似的乖顺,而实际上,耳朵已经在他温热吐息的喷拂下,红得犹如渭阳君府上灿烂的枫叶。

    马渐渐提速,但没有奔跑,只是颠颠地走动,载着他们远离猎场,入了山林。

    时值深秋,山林显得空旷萧索,处处落叶飘零,楚萸不大明白他为何策马往这里走,但也不大敢发问,只能埋着脑袋攥紧马鬓,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前面是一道斜坡,长而陡峭,通往一处平原。

    楚萸看着发怵,指尖轻颤,而长公子并未有驻马或者调转方向的打算,她心生怯意,微微侧过脸,想让他不要冲下去。

    “害怕的话,可以抓住我的胳膊。”扶苏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边,滚热干燥的气息令她四肢一阵酥麻。

    话音刚落,他就挥起马鞭,骏马立刻朝坡下俯冲。

    在惯性的作用下,他难以避免地紧紧贴向她,而她也在强烈的颠簸起伏中,放弃了一切思考,紧张而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尖深深嵌入他的衣料。

    长公子手臂肌肉紧实,线条柔韧,她的后背重重撞入他怀中,而他为了扯稳缰绳,下巴半搭在她的肩膀上,双唇似有若无地几次擦过她嫩白的侧颈。

    一时间,彼此呼吸相挨,心跳趋同,她为了寻求安全感,越发主动地贴上他的胸膛,发丝蜻蜓点水般拂过他的双唇。

    秋风高爽,呼呼掠过他们的面颊,耳畔忽然传来他意气风发的爽朗笑声。

    宛若破开阴霾的第一缕朝阳,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如此新鲜恣意的少年气。

    不再压抑,不再故作沉稳,此刻的他,不是秦王寄予厚望的长公子,而只是一位十七岁的鲜衣怒马少年郎,策马扬鞭,如风如雷。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有些上头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英俊明媚又纯粹的的少年,更让人怦然心动的呢?

    若是能一直这样依偎在他怀中,与他一同驰骋,一同开怀,似乎也很不错——

    但前提是,他真的喜欢她,而不是,像喜欢一只鸟雀,一株鲜嫩漂亮的花那样,视她为玩物,一件不需要认真对待,随时可以打发掉的玩物。

    她愿意爱他,但这份爱,必须是平等的,否则的话,她宁可独自忍受失恋的伤感,也不愿意为了他时不时展现出的暧昧,而迷失自己。

    【📢作者有话说】

    感觉长公子还是当成崽养比较可爱( ̄? ̄)

    第47章 惹事

    ◎那是一个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炙热的吻◎

    胡马冲下斜坡后,在平原上犹如疾风般驰骋了一段距离。

    草叶被踩踏发出的清香一路萦绕,楚萸心口砰砰直跳,脸蛋被风吹得越发红扑扑了。

    她始终紧紧抓着长公子的手臂,它们是那样的坚固可靠,仿佛可以为她抵去一切风险。

    有生以来,除了父亲外,还没有哪个男人,让她产生过这种感觉。

    扶苏向后扯了扯缰绳,胡马逐渐减速,直至停下,慢慢地颠着前行,时不时还停下来啃几口野草。

    楚萸总算能长长舒出一口气了,她轻轻松开手指,拘谨地将双臂挪到身前,重新抓住马的鬃毛,身体也往前拱了拱,与他分隔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缝隙。

    扶苏在她的肩膀后,默默注视着这一连串小动作,忽然有点儿不乐意了。

    她为什么就不能如刚才那般,一直依偎着他,依靠着他呢?

    她为什么就不能像梦中一样,乖顺地伏在他胸口,甜美地冲他微笑呢?

    这样一想,他因肾上腺素飙升而微微发热的大脑,更加滚热、莽撞,决定提前实施计划。

    他缓缓向前倾身,胸口再度贴上她的脊背,以一手控制缰绳,另一只不动声色地向后缩退,然后毫无征兆地覆上她紧紧攥着马鬃的手背。

    原计划是先带她去前面一处镜子般美丽的湖泊转一圈,让她大饱眼福、心满意足后,再找时机牵她的手。

    可他竟等不及了,生怕晚一分钟,她就会变成烟雾飘散,再也抓不住。

    少女的手柔软纤细,握在掌中嫩滑无比,他瞬间被这种美妙的触感击中,食髓知味地收紧五指,用力攥住了那只雪白柔荑。

    阿母曾说过,父王见她第一面时,就骗她上了马。

    他载着她,绕着咸阳城慢慢地走,蒙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既像护卫,又像是在望风。

    还没聊上几句,父王就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阿母说这话时,声音透着缱绻与怀念,咯咯笑个不停。

    她还说,当父王掌心的温度传过来时,她瞬间就认定了他。

    当时自己只有七岁,躺在床上表演睡午觉,实际上精神得很,将阿母的每句话都记在了心里,并暗暗决定,若是以后遇见心爱的女子,也这样表达爱意。

    他琴棋书剑骑射样样精通,唯独异性经验,几乎为无。

    他从小长在深宫中,所见的都是女人为了讨好父王,使尽各种手段阿谀讨好、伏低做小,父王是他接触最多的男性,而他对除了阿母之外的女人,一贯是不怎么上心的。

    他从他身上,似乎只学到了暴虐与威慑,而这两点,之前被验证十分不可取,芈瑶被他唬得成日眼泪汪汪,甚至还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他看到她受伤,心底深处是心疼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嘲讽,就如同父王经常做的那样。

    他以后不会那样做了,他想,愈加攥紧了她的手,还觉得不过瘾,干脆松开缰绳,另一只手也按覆过来,将她的一对柔荑都牢牢抓于掌中。

    而楚萸,直接被这突如其来的放肆举动,惊得大脑短路了好一阵儿,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两只手都被攻陷,小虫子般无力地蠕动在他十指之中。

    “长公子……”

    她糯米团子一样软声唤道,然而这声音落在扶苏耳中,却仿佛一种暗搓搓的引诱,崩碎了他仅存的些许理智,他顿时上了头,越发大胆起来,手臂向后用力一勒,她的整个身体便软软地瘫入他怀中。

    从他的视角,视线稍稍低垂,便可以看见少女锁骨纤纤,在衣襟处若隐若现,精巧而剔透,宛如天鹅展开的翅膀。

    喉结难以自制地上下耸动,他心口热潮澎湃,俯唇贴上她的脖颈,轻轻却滚烫地烙下一吻。

    楚萸被这出其不意的吻灼伤了,混沌又热胀的大脑,倏然之间理清了一些线索。

    先是诱使自己上马,然后不由分说地让马驰骋、冲下斜坡,而她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全身心地顺从他,甚至连身体也任由他摆布、擦蹭,这些完了之后,他终于图穷匕见,直接上手、上嘴,那下一步呢?

    脖颈间全是他炽热、干燥的吐息,他的吻还在绵延向下,楚萸甚至怀疑,他在谋划着什么刺激的#play,比如在马背上占有她……

    她身体里同时腾起两种极端情绪。

    一种是如同岩浆喷发般的情动,不自觉地想放弃思考,去迎合,去享受,另一种则劈头浇给她一桶冷水,告诉她别这么不值钱,他还在拿你当玩物,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后者渐渐占了上风,她委屈地蹙起眉毛,不敢迎合他,也不敢去细想自己在他心中真正的斤两。

    她气息颤颤地,想要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可他的束缚是那么紧,勒在腰上的双臂犹如铁铸,像是要将她整个嵌入自己血肉那样强势,她无法逃离,檀口微张的样子显出几分意乱情迷。

    接着下巴被一只手扼住,向后抬起,她仰靠在他的肩膀上,被他俯下来的唇,堵住了全部气息。

    那是一个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炙热的吻。

    他的唇干燥又柔软,气息如秋日的阳光般,凛冽中透着干爽,他慢慢咬住她的唇珠,动作很像是在品尝一件甘美醇腻的食物。

    楚萸小猫似的呻#吟还没来得及溢出来,就被原路堵了进去,若说她先前还有疑虑的话,那这个吻彻底浇醒了她,让她明晰地意识到,他在玩弄她、轻薄她……

    她没有别的法子挣脱,但是——

    她抬脚在马腹上,用力踢了一下,正在啃草的胡马受到惊吓,本能地原地跳跃了一下,撒开蹄子向前奔跑。

    扶苏大惊,连忙松开她去抓缰绳,而楚萸在他无暇顾及的刹那,身子歪斜着向一侧栽倒。

    她宁愿摔断腿,也不想再被他这样轻慢对待了。

    她头昏脑胀地做了决断。

    只是她忽略了一件事,此刻不似一般的奔腾驰骋,而是马受惊骤然提速的当口,惯性极大,她双腿刚刚脱离马腹,就立刻后悔了。

    这种情况跌下去,可未必只是骨折,搞不好一辈子都半身不遂——

    毕竟这具身体毫无锻炼痕迹,肉眼可见的皮娇肉贵,若是原来世界的她,兴许还能抗一波,但现在她完全没这个自信。

    完了。

    她脑海里骤然闪现这两个字,如同老电影谢幕后久久停在荧幕上的“谢谢观看”。

    熟悉的雪松香,雾气一样飘落而下,一道白色身影紧随她而落,很快就在半空中抓牢了她,使劲向上一翻,身体如垫子般贴在她身后,一只手臂就像方才那样勒住她的腰,另一只则牢牢护住她的头颅。

    扑通一声闷响,两人翻滚着落在了草地上。

    楚萸一点痛都没感觉到,只在身体翻滚间,被他的体重压得呼吸困难了一瞬。

    而长公子,她惊恐地爬起来,看见扶苏神色痛苦地捂着刚刚护住她头部的那只手臂,紧紧咬着牙齿,面如土色,唇角溢出一缕血丝。

    痛到甚至咬破了下唇,也没有发出一声闷哼。

    楚萸后悔万分,恨不得穿越回几秒钟前,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刮子。

    她毫发无伤,是因为他护住了她。

    而他,很可能整个右胳膊,都骨了折。

    人是不会为了区区玩物,如此拼命的,不是吗?

    她双眼蓄满泪水,在这一刻,她宁愿他一直视她为鸟雀,高高坐于马上无动于衷,也不想让他因为她,而落下什么终身残疾。

    泪珠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儿,终于劈里啪啦砸了下来,她朝他扑过去,却完全不知能做些什么。

    第48章 援兵

    ◎我会救您的◎

    “长公子……”

    楚萸呢喃般唤道,指尖止不住地轻颤,触上他的身体,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是害怕自己再给他带来什么出其不意的伤害。

    “我没事儿,你不要慌。”扶苏竭力忍住骨骼断裂的钻心疼痛,气息微弱地安慰道。

    然而他额头上层层密布的冷汗,以及眼底深处那抹痛苦的神色还是出卖了他。

    楚萸看着心特别疼,就好像被剜去了一块肉,她使劲抹了一把眼睛。

    现在不是哭泣自责的时候,得想办法让长公子尽快得到医治。

    但是,当她站起身,转头四顾时,发现目之所及皆是一派广袤的荒芜,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心头涌起一阵绝望,在这方圆数里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要去哪儿搬救兵啊?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扶苏轻咳了两声,抬起头来望着她道:“芈瑶,你先蹲过来,让我撑着你肩膀试一下,看看能不能站起来。”

    楚萸连忙摇头摆手:“不不不,您千万别乱动,万一腿也受伤了呢?”

    扶苏苦笑道:“受伤的应该只有右臂右肩,不碍事,若是能站起来,靠左臂的力量也能上马——”

    这个计划漏洞百出,扶苏显然也意识到了,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只要他上了马,他们便可以很快返回猎场,到了那里,自然就有人搭救了。

    楚萸并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还是听话地蹲了下来,将自己相对有力量的右肩朝向他。

    扶苏的目光扫过她的肩背,那样单薄纤细的骨骼,佝偻在那里,宛如易碎的陶器,让他反而不忍心抬起手掌,将自己全身的力量加诸在上面了。

    他轻叹一声,在身体允许的程度下,慢慢坐直,抬起左臂,轻轻地、试探般地按住她的肩膀,待她稍稍适应了这份力道后,才加大力度,缓缓地将半个身体一点点支撑起来。

    一股柔韧的力量和热流自掌心传入心脏,他被什么猛地击中了一下,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许多温馨的画面,大多是小的时候与家人在一起的情景。

    画面里没有她,却仿佛处处都缭绕着她的气息,她在他心中,不知何时,已渐渐与“家”这个词连接在了一起。

    忽然,他听见她的一处骨节,发出“嘎巴”一声,顿时收了力,身体再度沉重地落回地面。

    不行,她太柔弱了,他不能冒险。

    “不要紧的,长公子。”楚萸转头急切地说道,“您再试一次。”

    那种声音就像是掰手指的脆响,短时间内不碍事的。

    扶苏摇摇头:“罢了,再想别的法子吧,你绝对不能受伤,芈瑶。咱们两人,不能都留在这儿。”

    楚萸并不觉得这是真正的原因,刚想争辩两句,说自己比看上去结实多了、他大可以不必考虑那么多,不远处的山林深处,就传来一声松涛般的虎啸。

    接着又是一声狮吼,从另一端震撼而来,山林顶端飞出无数鸟雀,做四散逃离状。

    两阵声波犹如洲际导#弹般,在旷野里掀起一阵骚乱,楚萸与扶苏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情况不妙。

    目前看来,是一只老虎与狮子约架,但谁也不保证,两只大猫撕扯一通后,会不会化敌为友,勾肩搭背地一起出来享用自助餐——

    或者,有一方败下阵来,受了伤,急需补充能量,恰好闻到附近有新鲜的人味儿……

    耽误不起了。

    “芈瑶,你去把马牵过来。”扶苏冷静地吩咐道,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楚萸点点头,小跑到一边,将因为做错事、垂头丧气地刨着土的白马扯了过来。

    “再靠近我一点。”扶苏抬了抬下巴道。

    楚萸不解,但还是乖乖照做。

    扶苏将左边身子伏低,就事论事道:“芈瑶,你踩着我骑上去,然后赶到猎场,找人来接我。”

    楚萸惊得差点撇掉手中的缰绳。

    借她一百个胆,也不敢踩着长公子上马啊——

    何况,他还受了重伤,半个身子都在剧痛。就算他不是秦王的长子,她也是万万不能踩踏的,这是原则问题。

    “让你踩你就踩。”扶苏不大高兴地催促了一句。这丫头怎么这么倔?

    楚萸嘟起嘴巴,还是摇头,甚至拽着马往后退了一步。

    扶苏威胁地挑了挑眉毛,她胆肥地扭头无视掉,垂下眸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接着,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像是为自己打气,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在马侧颈上,轻轻抚摸了几下。

    胡马亲昵地与她脸贴脸。

    “拜托你了哦。”她小声道,牙关紧咬,提起全身力气,在扶苏震惊的注视下,以未扭伤的那只脚,踩住绳圈,往上使劲一窜。

    身体高高腾了起来,在最高点凝滞片刻,大腿肌肉撕裂似的疼了一下,楚萸咬住下唇,硬是靠着毅力延长了滞空时间,有惊无险地坐上了马背。

    久违的熟悉感与掌控欲汹涌而来。

    小的时候同龄人都学自行车,只有她每天沉迷于骑着小马驹满场跑;其他人被两个轱辘的铁疙瘩一次次摔在地上,她却轻松地跃马扬鞭,跳过一个又一个越来越高的障碍栏。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夹紧马肚,转头望向眼神惊诧的长公子,伸出一只手来。

    “鞭子给我吧,长公子,我会尽快赶回去找人来救您的,您不必担心。”

    她说话时,迎着阳光,牵起笑容的脸孔被涂成灿烂的金黄色,一时间竟有些炫目。

    “嗬。”扶苏早已敛去了震惊的神色,短促地轻笑一声,将马鞭隔空抛给了她。

    楚萸稳稳接住,最后瞅了他一眼,不敢矫情也不敢耽搁,挥起马鞭,伏低身体,策马扬尘而去。

    胡马矫健,奔跑若游龙,风声嗖嗖自耳边掠过,很快就到了方才那处斜坡。

    从斜坡冲下来容易,上去可就要费点劲儿了。楚萸克服恐惧,像个亚马逊女战士那样奋力挥鞭,胡马立刻提速,以极大的势能奔腾而上,让楚萸再一次充分意识到,一匹好马在古代是多么重要。

    若是为了自己的事,她未必能激出如此潜能,但为了救因她而负伤的长公子,她不能不尽全力拼一把。

    她总是这样,不想欠别人人情,尤其是帮助过她的人。

    还有个原因,让她不得不频繁挥鞭提速,策马如雷霆。

    长公子现在身体不能动弹,四周又潜伏着两头不可预知的猛兽,她怕他遭遇凶险。

    既然放心地让自己带走唯一的马,就说明他心底对她是百分百信任的,不怕她撒腿逃跑,留他一人自生自灭,也不怕她笨手笨脚,在路上栽倒或者滚落山坡,耽搁了救人的时间。

    他笑着将鞭子扔给她,等同于将自己的生命一并托付给了她。

    她又岂能辜负。

    当马蹄重新踏上平地,摧古拉朽般碾碎残枝落叶时,楚萸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始终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她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只要穿过这片林区,再往东行三千米,便是猎场了。

    而三千米对于彪悍的胡马而言,不过是半盏茶的工夫。

    “拜托了,拜托了。”她轻声念叨着,身上的冷汗被风吹干,激起阵阵凉意。

    她现在的身体,一半滚烫如沸水,另一半嘶嘶冒着寒气,宛若冰火两重天。

    驶入猎场,竟看见乌压压一群人马在操练,楚萸纳闷,轻勒缰绳,远远地有人注意到了她,立刻指给了一位身材高大、全副盔甲的男人。

    男人朝她看来,盔甲下的容貌看不真切,大约三十多岁,高高端坐于马上,周身气场如刀般锋利,却同时又如山岳般稳重,一看便知是居高位的大人物。

    “何人,快快停下来!”有人冲她吼道,陆续有好几骑人马朝她奔来,形成围猎之势。

    楚萸本就在减速,因此很快便被包围了起来。她紧紧扯住缰绳,马驹在原地转着圈,一副脾气暴躁、随时准备扬蹄撂倒一切阻碍、杀出重围的架势。

    楚萸轻轻拍了拍它的后颈,它总算温顺了下来,慢慢地止住动作,前前后后地扫着尾巴。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王家禁地?还不赶紧下马!”一个声音洪亮、长得像张飞的大胡子在马上冲她吼道。

    他的马驹比楚萸的矮小一圈,这加重了他的怒意。

    区区黄毛丫头居然敢骑这么魁梧的胡马,还骑得那么快,岂有此理——

    “长公子,”她微微喘着气,急促道,“长公子扶苏在山林里受了伤,手臂骨折,请你们随我一同去救人。”

    说罢,抱了抱拳,眼底一片真挚的澄明。

    扶苏的名字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你是何人?长公子为何会和你在一起,又因何而负伤?”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那位“大人物”正策马一步步朝她靠近。

    楚萸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十分英俊端正,挺鼻薄唇,肩膀宽阔,很有男子气概。

    楚萸被问得心虚,但为了增加可信度,只能如实自报家门。

    “禀将军,小女名为芈瑶,方才与长公子一同骑马,因偶遇野兽攻击,长公子为了保护小女,不慎跌落马背。小女所言句句属实,公子现在状况十分危险,请将军速去搭救。”

    她说得情真意切,虽然有一半都是编的。

    至少得先把人怂恿过去,再说余下的。”芈瑶?”男子重复了一遍,似乎想起了她是谁,他片刻都没有犹豫,挥手召唤了三五个人,亲自策马赶去。

    楚萸虽然大腿已经发了麻,却还勤勉认真地在前面带路,将军打扮的英俊男人带着五骑人马,沉默寡言地驰在她身后,随她来到长公子所在的地点。

    然而却不见人影,楚萸吓得差点心脏骤停,下意识以为长公子被老虎叼了去。

    “长公子,您在哪儿?”她焦急地唤道,“长公子?”

    斜前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后面,慢慢探出半截身体。

    长公子兴许是觉得半躺在地上等人搭救很失面子,咬牙切齿地挪动到了此处,背靠巨石而坐,看着还挺有派头。

    楚萸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胸脯。

    然而她注意到,长公子在瞥见她身后之人时,唰地变了脸色,又把身体躲了回去,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

    诶?

    她大惑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这是?

    第49章 恶性循环

    ◎晚上你也不必回房了◎

    热气翻滚的厨房里,一片杂乱,小丫鬟们奔来跑去地更换着食物品类,结果每一样都没能让刚刚接受完诊治,右肩右臂缠满绷带的长公子张开贵口,勉强尝上哪怕一口。

    长公子食欲不振,什么都不肯吃,这可把长生急坏了,他在小厨房门口来回转悠,时不时地瞎指挥一通,余光忽然瞥见一抹湖蓝色的影子,在角落里束手束脚、扭扭捏捏的,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就是这丫头,陪长公子出去骑马,结果长公子身受重伤,她倒是毫发无损,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可得好好质问一番。

    他正要大步走过去兴师问罪,阿清忽然插在了两人中间。

    她举着只热气腾腾的托盘,正若有所思地从厨房迈步而出,目光一转,不经意掠过那道身影。

    然后她眼神猛地一亮,先长生一步,踱到了楚萸跟前。

    “楚公主,你帮忙把午饭给长公子送去吧。”她口气温和地说,眼睛却看透一切似的轻轻眨了眨,目光扫过她红嘟嘟的唇,“我们送他都不肯吃,手一扬就把我们打发走了,你去他兴许就吃了呢。”

    楚萸面红耳赤地连连摇摇头,身体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她现在是最不能见他的。

    惊险紧张的情绪平复下去后,她与长公子在荒野里的种种,异常清晰地重现脑海,每一个细节,甚至彼此的每一声喘息,都栩栩如生、历历在目,让她内心慌乱又躁动,连弯个腰都觉得心跳砰砰,快要喘不过气似的。

    长公子抓了她的手,还吻了她,他的唇干燥而热烈,宛如刮过敦煌沙漠的风……

    其实,就在半个时辰前,她牵挂他伤势,害怕他因自己而半身不遂,特意去了他卧房查看。

    她小心翼翼摸进里屋,却见长公子赤#裸着上身,衣服褪到腰部以下,正在被侍医敷药、包扎。

    他面上神色泰然,看样子伤势不算太重,尚在可控范围内。

    楚萸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向里张望,半个身子掩在分隔里外间的流苏帘幔之后。

    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那位高大男人,身形肃然,沉默地立于床榻旁,手习惯性地握着剑柄,见她进来,侧眸扫了一眼。

    楚萸恭谨地冲他垂眸颔首,模样很像在游戏厅撞见教导主任的中学生。

    也不怪她如此乖顺,直到被一群彪形大汉护送回府,找来医生,她才从医生对他的称呼中,得知他的身份。

    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内史蒙恬。

    她顿时心生敬意,顶礼膜拜般地偷偷注视了好一阵,心想还真是歪打正着,遇到了个最靠谱的。

    她的视线擦过蒙恬挺拔侧立的轮廓,缓缓落在靠床而坐、乖乖就医的扶苏身上,大饱了一番眼福。

    长公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一对锁骨刀劈斧凿般深陷,背肌匀称,臂膀及胸口处肌肉线条饱胀,腰腹却精瘦,依稀可见块块随着呼吸蓬勃#起伏的规整腹肌。

    再往下——

    楚萸不敢看了,霍地移开眼睛,耳朵却已红成了鸡冠。

    扶苏察觉到了帘幕之外的凝视,目光淡淡扫来,恰好看见她落荒而逃的一角身影。

    他勾唇笑了笑,心想这一摔倒也值得。

    他不怪她,谁让他非要去抓她的手,还强吻她呢?

    吻到了那样甘美鲜嫩的唇,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

    他轻轻蜷起手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柔软的触感,令他的心也跟着软软的。

    “长公子。”待医生处理完毕,叮嘱过注意事项行礼离开后,蒙恬沉吟片刻,开口道,“有些话卑职或许不当讲,长公子这般年纪正是各方面活跃之时,但也请注意身体,切莫耽误正事。”

    扶苏顿感社死,无言以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自然是明白他所言何意。

    芈瑶直到这会儿,嘴巴还微微肿着——他似乎啃咬得太用力了,而她却仿佛浑然不觉,就这么傻乎乎地杀到猎场,把碰巧在那儿演练的蒙恬领了过来……

    蒙恬虽然寡言,脑子却转得比谁都快,瞅一眼就明白了个大概,也猜出他们两人一马在荒野里,大约是干了些不可说的荒唐事,才导致他翻身落马,折损了自己的身体。

    然事情并非他脑补的那么香艳,扶苏也没法辩驳,只能目光躲闪着糊弄过去。

    蒙恬既是父王的近臣,也是自己的骑术老师。他从七岁起,就跟着他学骑马、射箭,虽然长大后出于各方面原因减少了接触,但毕竟有儿时的情分在,很多话也不那么忌讳。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蒙恬会不会将这事禀告给父王。

    他应该不会主动上报,但今日人多眼杂,保不准会有风声漏到父王耳旁,到时候他唤来蒙恬一问,蒙恬自然是知无不言,丝毫不会隐瞒。

    忠诚是蒙氏一组刻在骨子里的美好品质,祖孙三代俱是如此。

    一想到父王,扶苏就头疼,继而联想到齐国公主等一系列恼人的事。

    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齐国公主,他明显更想要芈瑶——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渴望,而非被政治与局势裹挟的情非得已。

    唯一两全的办法,就是如父王当初那般,两个都娶。但那样的话,芈瑶就只能是妾室,而她明确地告诉过他,不行。

    可就算没有齐国公主,他也未必能让芈瑶成为他的正妻。

    她若是成为他的妻,他将如何面对阿母的死,他将她的牺牲置于何地?

    种种矛盾一直纠缠着他,让他时不时觉得,继续招惹芈瑶是件不明智的事,可越是这么认为,他便越发想与她厮缠,宛若饮鸩止渴。

    想全部拥有她的心思,空前强烈。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抓住她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并非是想脱离泥潭,而是要拉她一起沉沦。

    他被这种矛盾情绪纠缠得快要疯了,因此愈加渴求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她的笑容、她的一切……

    仿佛是个恶性循环。

    楚萸最终还是拗不过阿清的软磨硬泡,脑袋发飘地举着托盘来到长公子卧房。

    蒙恬和医生已经离去,长公子穿好了里衣,领口处露出一截绷带,正双目轻阖,半躺半靠在床头一只蒲团上。

    楚萸心跳比先前又快了几拍,咚咚咚简直如同擂鼓,她小心翼翼凑到他身旁,托盘往前一送,声音糯糯道:“长公子,您喝些粥吧……”

    扶苏听得真切,却故意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有掀开。

    楚萸一下子慌了,莫非是刚才通筋正骨太痛,长公子决定记仇了?

    她又把托盘往前送了送,试图让加了红枣的热粥自己勾引他。

    扶苏还是一动不动,就像真睡着了一般,只是他唇角含着的一抹好整以暇的淡笑,无声地出卖了他。

    楚萸有些急了,再加上托盘挺沉,举得胳膊发酸,她伸出手来,揪住他肩膀处的衣料,向外扯了扯。

    “长公子,我特意让他们在粥里加了红枣呢,特别甜,还能益气补血,您快吃点吧——”

    扶苏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慢慢扭过头,目光沿着她皓白的手腕一寸寸攀升,最后停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

    “既然这样,我若是不吃,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好意?”他像是有所动容地笑道,身体往后靠了靠。

    楚萸大喜,俯身欲将托盘置于他膝上,却被他以好手握住了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只见他笑得春风得意,眼睛朝自己不能动弹的右臂瞅了瞅,像在暗示什么,“医生让我这段时间不要频繁活动右侧身体,我也用不好左手,芈瑶,你来服侍我喝吧。”

    楚萸身形一顿,差点没站稳扑倒在他怀里,她嘟嘟囔囔地想要推脱,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道却不断收紧。

    力气不算大,并没有弄疼她的打算,但威胁意味十足。

    最后她只好讪讪地侧扭着身体坐下来,将托盘搁在自己大腿上,端起陶碗,用勺子舀了一口粥,送到他嘴边。

    然而,长公子却拒绝张口,他挑了挑乌黑浓密的剑眉,等待她自己领会。

    楚萸害他受伤,自然是有些心虚,她皱着小巧的鼻尖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这位公子哥,是嫌粥太烫口,不肯喝呢——

    她欲哭无泪,只好小口小口地在勺子上吹了吹。

    两人面对面而坐,几乎近在咫尺,她水蜜桃般清甜的吐息,伴随着粥的热气徐徐拂来,扶苏掩下一抹得意的笑,总算是肯张开嘴,一勺一勺地喝下去。

    楚萸小猫似的呼噜呼噜地吹,热气铺面而来,让她鼻尖和额头都窜出了细小的汗珠,鼻翼两侧的面颊上,也腾起两团潮红,很难不令人联想到些别的。

    虽然半碗粥都下了肚,他却感觉口中越来越干燥难耐。

    他虽然承认自己动手动脚有错在先,却也不打算轻易原谅她擅作主张的跳马行为,思考了数秒后,幼稚地决定对她略施惩戒。

    “芈瑶,”他缓缓开口,声音透着一股不详,“从今天开始,就由你来贴身服侍我吧,晚上你也不必回房了,直接宿在我这儿。”

    楚萸闻言差点打翻托盘,她惊慌失措地抬起眼睛,然而心里,在惶恐羞赧之余,竟不易察觉地滑过一丝期待……

    她咬了咬唇瓣,心想,这下可真是要完了。

    第50章 玩火

    ◎腰带◎

    说是贴身服侍,她基本上还如前几日那样,白天到处乱窜磨洋工,然后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被耷拉着脸的长生提拎过来接班,在一片摇曳烛光中,为舒舒服服窝在被窝里的长公子,捧来一摞摞浮动着竹香的书简,铺展开来,递到他手边供他阅读。

    时不时再剪剪烛花,往炭盆里添些新炭,保证长公子能充分享受阅读时光,她就大功告成了,之后便可以像小仓鼠一样,窸窸窣窣地缩进角落,捧着ABC教学手册,从零开始学习秦篆,甚至还能薅一把羊毛,将仆人送来的珍贵莓果偷偷抓两个吃。

    每隔一段时间,她还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新茶,然后被他一边喝,一边用幽沉深邃的眸光慢条斯理打量几番,仅此而已。

    长公子虽然右侧肩膀与手臂无法动弹,其他地方依旧生龙活虎,白天自然呆不住,在院子里逛,在门口逛,有次居然大胆地坐马车出去安排了几件事。

    这可把长生担心坏了,“交班”的时候,恶狠狠叮嘱她注意点分寸,别把长公子伤处压坏了,搞得楚萸一头雾水,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话中有话,不由得涨红了脸。

    其他丫鬟们的窃窃私语也印证了她的猜测,毕竟一到晚上就被单独揪过去过夜,要是说没发生点什么,鬼都不信。

    可实际上,她除了被压榨劳动力外,就是什么也没发生,长公子困意上来后,也允许她折返回隔壁自己的屋舍,并未强行留她。

    他没对她做什么,也没提出任何过分要求,两人都对那日之事缄口不言,就仿佛那只是一场不存在的幻象,他们没有紧贴在一起驰骋,他没有摸她的手,也没有如野兽般地啃咬她的唇……

    只是空气中,有种蜂蜜一样的东西,粘稠又香甜地涌动着,连绵不绝,丝丝缕缕,他们都能感知到,却不约而同没有捅破,仅是食髓知味地贪婪嗅闻,直到吸得满腹甜腻,回味无穷。

    然而在第四天,事情出现了转变。

    长公子下午又出门了,他身体恢复得出奇的快,右臂已经可以抬起放下、简单拿些不轻不重的物件了。

    据医生解释,是因为天生身体素质好,加上长年锻炼,骨质坚硬,而且摔下马也不是头一次,多疗养些时日便可以恢复如初。

    楚萸的负罪感悄然减轻,她仔细一想,若是他不动手动脚的,她便不会想跳马,所以这事归根结底都是他自作自受——

    逻辑是这套逻辑,可人心与人情,很多时候是没办法硬套逻辑的。

    长公子若是不救她,现在躺在床上叽歪的就是她了,而且以她养尊处优的小体格,多半会落下什么残疾,以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这样想着,便也默许了他时不时过于放肆的打量。

    他的眼光总是带着种侵略性,哪怕在微笑的时候,眼神也像刀子慢慢在她肌肤上游走,她都能感觉到周身细腻的肌理被一寸一寸轻轻剖开,细碎的血珠如曼珠沙华粒粒盛放……

    她有时,倒宁愿他像那日一样直接上手,这种眼神上的试探与挑逗,她几乎要承受不住,每次都面红耳烫地躲闪视线,指尖在宽大的袖口掩映下,一阵一阵地打着颤。

    今日便也如这般,前脚刚被他用炽热的目光从头到脚梳理了几通,后脚就被他勾了勾手指,唤到了床边。

    楚萸迷茫,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要她做什么。

    外面夜色浓重,室内烛火暧昧,扶苏抬眸扫了她一眼,带着几分慵懒,指了指自己的腰带,然后挑起一侧眉毛,继续看她。

    楚萸红唇翕张,心口骤然急跳,长公子今日下午出了远门,刚回来不久,还穿着外出的袍服,而前几日她被长生薅过来的时候,他都是穿着睡衣半躺在床上的,所以她服侍的范畴相对简单,但今晚——

    她傻眼了,没料到事情竟一下子演化到如此步骤,垂下睫毛匆匆瞄了眼那根雕饰有猛禽图案的青铜腰带,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我叫长生来吧。”她咕哝道,脚往外挪了挪。

    “怎么,这点儿事都做不好啊,芈瑶?”他干巴巴地笑,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她露出醉人酡红的面颊,“你不是一直都很擅长吗?”

    楚萸一愣,他说啥呢?

    她不就是那次,在车上不小心勾住了他的腰带吗,怎么变成擅长了?

    “别装傻了,嬴濯都和我说了。”扶苏见她表情呆呆的,忽然涌起怒意,面色倏地沉下来,配上那副凌厉冷锐的面容,唬得楚萸赶紧立正站好,心里波涛翻滚。

    “我现在特别想知道,你那日为何要去勾引嬴濯?”他大刀阔斧地坐着,双臂撑在膝盖上,目光越发灼热,“可以跟我解释解释吗?”

    这件事就像根刺,始终鲠在他心里,时不时就扎他一下,让他对她,越爱越怒,情绪复杂。

    他本不想继续纠缠,只要她现在开始属于他就好,可越是这么为她开脱,内心深处越是在意,偏偏下午还偶遇了嬴濯,心里一直闷燃的那股火,呼一下被勾了出来。

    她那日,想必也跌跌撞撞地扑入嬴濯的怀里,装作笨手笨脚地攫住他的腰带了吧?

    她那一头瀑布似的馨香青丝,是不是也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他膝头?她匍匐在他脚下,清丽的脸蛋微微仰起,目中带泪地望着他——

    一想到这样的画面,他就火冒三丈,嬴濯看着是桀骜冷漠,但这样的美色扑怀,没有反应是不可能的……

    如此一想,他简直气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气量居然如此狭小,睨向楚萸的眼神便愈加凶狠,成功让她抖了三抖。

    楚萸则如遭雷击,原地摇晃了一下,这个动作让扶苏的不悦再度加剧,就好像她被说中了要害,一时惶恐失了分寸似的。

    而实际上,楚萸只是太过震惊,她竟然勾引过嬴濯?

    不,不是她,应该是原主。

    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何嬴濯一见到她就横眉竖目,恨不得拔剑劈了她,还说了那样充满侮辱的话语,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她张了张嘴巴,完全不知道如何解释,然而长公子此刻表情甚是骇人,仿佛她若是不说出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就会被硬生生剥下一层皮。

    扶苏见她一脸呆愣的模样,冷哼一声,心想这丫头装起糊涂来还真像回事,以前父王也总说阿母爱装糊涂,难道女人都擅长这个?

    他正不悦地想着,楚萸的身影在视野边缘摇晃了一下。

    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里蓄满泪水,十分楚楚可怜。

    嗬,开始表演吧,他唇角扬起冷笑,心里却十分期待她的狡辩。

    若是个能让他信服的,他愿意将这一页就此揭过去,以他目前对芈瑶的了解,他相信她有自己的苦衷,但她必须提供一份说得过去的解释,否则,他可不会轻易放过。

    “一年前长公子退了婚,父王大怒,拒绝让我返楚,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与秦国公子扯上关系,否则,就要、就要——”

    她停顿,啜泣,完美临摹着嬛嬛的演技:“就要杀了我阿母,我忧心阿母的安危,不得不行此勾引之举,其实我之前都没怎么见过公子濯,只是硬着头皮搭上他的车,结果还被他气恼地赶了下去——”

    楚萸虽然胆小,脑子却也转得飞快,结合原主这一两年的经历、公子濯对她的态度,以及方才扶苏的描述,迅速编出了这样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居然歪打正着,完美猜中了事实。

    扶苏闻言一愣,这是他未曾料想到的答案。

    所以说,事情的根源,竟都在于自己退了与她的婚约?

    他心情顿时转好,面上却仍然维持着慑人的神色,冷哼道:“是吗?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凭什么让我相信呢?”

    楚萸小心翼翼地仰起脑袋,不知从哪儿借来了胆子,居然牙尖嘴利了起来:“长公子若是不相信,就不相信吧,反正芈瑶现在也不是您的未婚妻,就算真和公子濯有点什么,公子又何必在意呢?”

    说罢,眼巴巴地迎着他阴晴不定似的注视,仿佛话中有话。

    嗬,还真是胆肥了,不仅敢顶嘴,竟然还质问起他了?

    扶苏危险地眯起了眼睛,身体向下缓缓俯去,随着他气息逼近,楚萸登时泄了气,有点发怵地往后躲了躲,忽然后悔刚才的一时口快。

    她的眼睛,泪汪汪地忽闪了一下,以往每次这样,都能让长公子稍稍心软,没料到这次不仅没起作用,好像还火上浇油般,让他眼里腾起一簇陌生又熟悉的火焰。

    等到她察觉不妙,想起身逃走时,已经晚了。

    右手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攫住,往前一拉,她整个人就如那次在马车上一般,扑倒在他膝头。

    他紧紧攥着她柔软的手腕,将她的手拉扯到小腹附近,用力按在腰带的搭扣处。

    青铜雕饰冰冷而狰狞,他衣料后的躯体和覆盖着她手背的掌心,却灼热如烈焰,这种冰火两重天的触感,让楚萸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跪坐在地上,腿肚子一阵阵发软,双目迷离地再度仰头,对上了他直直逼来的深邃眸光。

    她从来没感受过如此浓烈而专注的凝视,一时间竟慌了神,微微张开的红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就像是遭遇暴雨摧残的玫瑰花苞。

    他看得内心焦渴无比,慢慢探出另一只手,将食指轻轻按压在她的下唇上。

    指尖仿佛带着细小的电流,沿着唇线缓慢地左右描摹,就像是他在她梦里做过的那样,最后停在唇瓣中央,微微向里蠕动,触到牙尖后,一点一点地向下摁。

    直到她的双唇,宛如层叠盛放的花苞般,上下分开一个令人遐想的幅度。

    他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眸光越发炙热。

    而她,则被他突如其来的触抚,撩拨得混沌了理智,竟缓缓伸出自己生涩的舌尖,在他的指腹上,轻轻地舔舐了一下。

    她其实不该这样做的,若是说这之前,他尚且能控制住理智,放她一马,那现在,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离开这卧榻之间的。

    整个夜晚都别想。

    【📢作者有话说】

    那个,这故事写到这里,能看下来的,估计也不是冲着基建金手指来的(我的错,手机整bug了,没能利用好),目前离结局不远了,预定两个结局,一个虐一些的,一个不那么虐的,虐的结局已经拟好了,应该会水到渠成些,不那么虐的还没太想好,可能要加一些铺垫,我也在犹豫中,一开始定的确实是小甜文,就是写着写着发现情绪不大对劲,be似乎更合情理点(;^_^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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