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跌入那口井之前,简瑶其实已经醒了,可惜浑噩的意识抵不过身体的惯性,她还是直挺挺地栽了进去,栽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她感到周身很轻,像是被云朵托着,一点点下坠,下坠,这口后院角落里的深井仿佛没有尽头,她似乎可以永无止境地坠落,直到时空逆转、光阴倒流……


    她再度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鼻端隐约嗅到一丝松木熏香的气味,很好闻,带着一种古朴的质感,她翻了个身,脸习惯性地在枕头上蹭了蹭。


    好硬——


    枕在头下的物件方方正正,只比脑壳软那么一丢丢,不仅如此,身下的床铺也不是自家睡习惯了的弹簧床垫,虽然叠了很多层柔软的褥子,却仍能感觉到木板的挺硬。


    “王后,您醒了?”身旁传来一道细软的女声,尾音微微上挑,不是她熟悉的北方腔调。


    嗯?


    脑中有一根弦蓦地绷紧,她遽然睁开双眼,思绪尚未完全回笼,就被映入眼帘的场景惊得直接拔床而起。


    宽敞到近乎于空旷的大殿,高大得令人目眩的小窗格朱漆木门,雕刻着繁复猛兽图案的青铜鼎,古香古色的长条矮几……


    树杈一样的黄铜烛台足有一人高,遍布殿内每一个角落,无数跳跃的烛火在其中摇曳,宛如梦境。


    这、这是哪儿?


    简瑶一脸懵地揉了揉眼睛,视线渐渐收拢,落在垂手立于床畔的年轻女子身上。


    她容貌清秀,圆目小口,透着一股江南水乡滋润出来的温婉,着一身烟粉色曲裾深衣,布料简约大方,领口处露出一截雪白的里衣。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上盘起,被一根玉簪牢牢固定住,除此之外,头上再无其他修饰。


    这副打扮,似乎是秦汉时期——


    “王后?”女子疑惑地眨了眨乌黑的眼睛,看着简瑶的目光里满是心疼。


    啥?王后?


    “晚餐已经备好,奴婢这就宣人端上来。”


    “等、等等——”简瑶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似乎是被她粗鄙的动作惊到了,女子小猫似的叫唤了一声,向后退开半步。


    这一定是做梦吧?简瑶无视她的惊恐,跌跌撞撞地跑到大殿中央,差点被拖拽在地的紧窄裙裾绊了个趔趄。


    “阿母——”


    孩童特有的清脆嗓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接着一个稚嫩的小身影,伴随着急切的奔跑声,像子弹一样从内殿冲了出来。


    那是一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玄衣纶巾,面目儒善。丹凤眼,悬胆鼻,瓜子脸,煞是标致。


    简瑶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阵,直到他再次侧歪着小脑袋唤了一声“阿母”。


    作为中国人,她自然明白“阿母”是何含义,她望着眼前一板一眼、神态早熟的小豆丁,坚信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她于是咧了咧嘴角,模仿电视剧里的古人,对着男孩做了一个草率的揖,然后果断转身,意欲夺门而出。


    然而门刚刚被推开,两个身着铠甲的侍卫就横在了她面前。


    “秦王有令,王后在禁足期间不得外出半步!”


    两人犹如双胞胎,铿锵有力地齐声喝道,手也整齐划一地按在剑柄上,将剑身微微向上拔出一段,以示威慑。


    秦……秦王?


    绕柱的,还是完璧归赵、负荆请罪的?


    无论哪一个,都是灭世大魔王级别的。


    她呆滞地望着门槛外的两个活兵马俑,可怜兮兮道:“不得外出半步,那0.01步呢,行否?”


    两人面面相觑,满眼困惑,像是听到了外星语,但阻挡她跨出门槛的姿势却纹丝未动,传递着一种坚决。


    简瑶垂眸扫了一眼他们的佩剑,厚重的青铜质地,刃身闪着锐光,绝对是真家伙。


    她倒抽一口冷气,一边往后退,一边哐当关上了门。


    就算是梦,她也不敢莽撞,毕竟有一种说法,人在梦中死去那么现实中也会死去……


    可她好像已经死了。她记得自己又犯了梦游的毛病,而这次不偏不倚梦游到了后院的古井旁,然后咕咚一声栽了进去……


    “阿母,你怎么了?”小豆丁抬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简瑶转身看他,不知为何,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阵酸楚。


    这很没有道理,她甚至不认识他。


    “孩、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她强压下翻涌而起的强烈情绪,皱着鼻子问道。


    小豆丁嗓音清脆地答道:“儿臣扶苏。”


    简瑶两眼一黑,差点晕倒。


    这、这里居然真的是战国时代!?而她竟穿越成了史上第一意难平的公子扶苏的生母?


    哈哈哈哈,果然是做梦,都怪最近看了太多的古装剧,不来点猛的恐怕不会醒……


    她这样想着,义无反顾地撞向旁边粗壮的殿柱。


    尽管没有用很大力气,她还是被撞得眼冒金星,头破血流。


    痛感无比真切,她能感觉到脑仁也在震荡,两缕温热液体自眼角旁滑落,蜈蚣般蜿蜒在面颊上。


    不,这不是梦!


    她浑身窜起一阵连绵的战栗与深深的无措感,就在这时,一道不带感情的机械声音,在脑中毫无征兆地响起。


    “叮叮叮,系统开启,绑定宿主简瑶——”


    “宿主已穿越,现在时间为公元前232年。若想成功返回原时空,请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


    “第一,让扶苏公子长胖三斤——”


    “第二项任务会在任务一完成后公布——”


    “请宿主保持存活状态,否则无法返回——”


    简瑶杵在柱子前,木愣愣地听着,过了好半天才理清目前状况:


    她应该、大概、很可能是穿越了,而且像大多数穿越小说里那样,被绑定了系统——


    那、那一定也有金手指吧!?


    “叮——任务交代完毕,系统关机,噗兹——”


    就、就这?金手指呢,随身空间呢?


    她又邦邦邦敲了敲脑袋,试图唤醒那个声音,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越来越钝痛的大脑神经。


    “母后!”


    小男孩被她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吓呆了,急忙跑上来抱住她的腰身,死死地搂着,像是生怕她想不开再次往柱子上撞。


    简瑶是个容易适应现状的人,且性格果断,她快速思量了一番,决定先按系统的要求行事,虽然她完全不明白它为何会布置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无厘头的任务。


    不过——


    她低头看着用力抱住自己的小男孩,心里漫上一股糅杂着酸涩的汩汩暖流。


    公子扶苏,一个流传了两千多年、令人唏嘘的名字,一个不亚于哈姆雷特的悲情人物……


    而这个名字的主人,此刻正软软糯糯地搂着她,很想撒娇却又碍于礼数,无法像其他孩子那般放肆,只能拿小脑袋轻轻蹭她,仿佛她是他此生最依恋、最信任、最不可分割的存在。


    她的心顿时柔软起来,女人特有的母性让她生出无限怜爱。她温柔地拍了拍少年的脊背,光速接受了喜当妈的事实。


    “扶苏乖,跟阿母去厨房吃肉去。”她慈爱地笑道,其实自己也有点馋肉了。


    “厨房?”小扶苏仰起懵懂的小脸,却看见自己的阿母满脸是血,状若传说中的夜叉鬼,登时吓得抖起了双唇。


    简瑶也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惨状”,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伤口不深,已经不怎么痛了,血也早已凝滞——刚才她完全没有用力撞,只怪古代的柱子太过真材实料,否则以她的力道充其量也就破个皮。


    她是想梦醒,不是想自杀,“凡事留余地”是她奉行的人生信条,但偶尔也会成为她不全力以赴的借口。


    “奴、奴婢这就宣人上菜。”刚刚彻底被简瑶的撞柱举动惊得呆住了的女侍,终于如梦初醒般地动了起来,“啊,不,应该先传侍医过来——”


    “不,先用膳吧。”简瑶刻意用了文邹邹的措辞。


    女侍得令,小碎步走进右侧偏殿,小声吩咐了些什么,几分钟后,领着三个宫女和一个内侍折返了回来。


    那三名宫女各端举着一只黑红色、酷似托盘的器皿,上面摆满了食物和水果。它们一定很重,因为她们的手在微微发颤,仿佛稍一松懈就会脱力,进而惹来惩罚。


    那名内侍走在最前面,捧着一张长条状矮桌,行至寝殿正中央,熟练地放下来摆正,而后宫女们一个接一个将自己举着的食物从托盘移至矮桌,最后恭敬地站成一排,含胸垂首,宛如木桩。


    “阿母,我们吃饭去吧。”扶苏扯着简瑶的衣袖说。


    “好啊。”简瑶笑了笑,随他来到矮桌旁,女侍早已在桌子两侧各放了一张看上去很暖和的兽皮垫子。


    简瑶努力在记忆里搜刮,这个时代好像没有凳子,所有人,上至君王下到匹夫,都要席地而坐,且不是像坐东北大炕那样盘着腿,而是如日本人般跪坐。


    这也太累了吧……她心里开始叫苦,不过这副身体似乎早习惯了这种姿势,完全感觉不到不适,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桌上的菜肴算不上丰盛,毕竟是先秦时期,物资匮乏,能不重样地摆满整张长桌,已经很受优待了。


    只是——


    简瑶用余光瞟了瞟身旁的一排“木桩”,有种被监视的感觉。虽然她们不会出声,可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呢,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一举一动都可能出纰漏,万一被有心之人发现,岂不危险?


    秦王嬴政,是名声斐然、雄韬伟略的千古一帝,后人关于他有诸多猜测和分歧,但有一点似乎毫无争议,那就是性格很不好惹。


    如果被他发现自己是穿越者,后果简直不敢想。


    简瑶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脑中一一闪过车裂、腰斩、活埋、烹杀……


    “让她们先下去吧,不必服侍在侧了。”她扬了扬手,说道。


    女侍一脸诧异,以问询的目光望向她,看见她神色坚持,便很有眼力见地冲宫女和内侍努了努下巴,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刚才往柱子上一撞,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人都离开后,简瑶语气含糊地问道,并不敢长久与她对视。


    女侍又是一惊,眼中瞬间闪过浓稠的伤感,甚至有泪光浮动:“奴婢是夏霓啊,芈王后,是跟随您一起从楚国而来的陪嫁丫头啊——”


    这可就难办了。陪嫁丫头大多与主人一起长大,深谙对方的脾气秉性,很容易就能发现异常。


    但也有优点,那就是忠诚,对于此刻的简瑶而言,这一点似乎更重要。


    “对不起啊,夏霓,我最近受的打击有点大,嗯,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被大王禁足的呢?”她试探地继续问道。


    出乎她预料的是,夏霓居然相信了她的鬼话,泪水涟涟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搞得简瑶都有些负罪感了。


    “王后,您之前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惹得大王暴怒,于是将您禁足了起来……”


    简瑶的小心脏猛地一颤。


    “我……都干了些什么,但说无妨。”她假装给扶苏夹肉,但捏着筷子的手已经抖若筛糠了。


    惹得秦王政暴怒的人,哪个有好下场了?


    记得历史老师说过,秦始皇一生未立皇后,扶苏也只是皇长子而不是太子。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的皇后被他给处死了?


    这个猜测令简瑶汗毛倒竖,眉心突突直跳。她打了个冷颤,身体往旁边的小火炉凑了凑。


    但是当她的目光,掠过埋头认真吃饭的扶苏时,所有恐惧倏然间烟消云散,她想到了他的结局,想到了他的意难平,登时涌上一阵强烈的保护欲。


    她得坚强,得勇敢,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她想要保护他。


    于是,她收敛心神,对着夏霓轻轻颔首:


    “说吧,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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