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燕云秘境是主角团解除程悦身上附身诅咒的关键秘境, 也是盛梳给燕无争马甲身世关键的存档点。
她偏头看了眼烟粉色丝幔下正襟危坐,仔细倾听琴音的剑修马甲一眼,察觉到他伸手, 于是也伸出手去。剑修的手指修长,因为长年练剑, 又身怀剑骨,所以并不粗糙, 抚之有温润玉质的感觉,纹路也很清晰。
整个人像是一尊水里捞出来的, 千帆过尽打磨过后平和润泽的玉器。
虽然之前拟定的人设也很好, 但是盛梳偶尔也会觉得, 这个添加了一层人设的燕无争马甲也不错。
她不是偏激的个性,只是偶尔喜欢尝试一些不一样的, 可能会过分独的人生。燕无争是为父皇母后临终前的嘱托, 外加天生不懂情绪,才可以如此冷心冷情对待自己的宗门。等唤醒皇陵, 复辟燕国, 意识到复活的也不是昔日家国, 而是百万阴兵的时候,才会大彻大悟。
但那时他也没有回头路了。
所以燕无争的结局是以身封印阴兵而后同归于尽。
似乎感觉到她的情绪,马甲停止欣赏音乐,磨磨蹭蹭地挪到盛梳旁边, 而后在环佩叮当中,握了握她的手背。
这一握,就感觉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开始比较起本体和马甲的手掌大小和个体差异。他现在眼睛恢复得不好,只能见到一些朦胧的光亮, 好在还有本体和另外一个马甲在,自己也可以通过触摸鲜明地去比较,所以很快就忘了安慰本体这件事,而是窸窸窣窣地继续靠近摸摸。
在看舞蹈的仙君马甲眼睛也不眨:他才不酸,他要看舞蹈。
等本体懒懒地招手,他才嗖得起身,长发在厢房内逶迤,摇曳成和他身上仙人服饰一样的满目星河。于是盛梳和马甲达成一致:还看什么歌舞,看自己马甲不香吗?
帷幕外的舞者看不到修士容貌,听到里面敲击声,便知道自己该退下了,偏偏最后一仰头,看见两双手交叠在一起。
仙人的手宛若天地山川精华成就,比白釉还要华美,不似凡物,但是被祂覆在掌心之下的女修筋骨仍然是肉体凡胎,被仙气沾染,触手只感觉到舒适的冰凉。
仙君马甲散发出些微的寒气,像燕无争要安慰似的倒女修怀里,被她轻斥了一句成何体统,才试图让本体倒她怀里。
盛梳试图说服马甲:“这样的姿势对脊背不好。”
仙君马甲一边点头一边垂下柳丝一般的长发,往她脸颊上蹭,惹得本体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生气吧,显得她好像很喜欢撒娇,可是生气,对别人撒娇需要克制那是不想冒犯别人,让别人觉得自己太娇气,可是对自己撒娇,自己难道还会生自己的气吗?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会无条件无底线纵容自己,还有谁会?
干嘛在自己马甲面前还要条条框框的呢?
于是很快也勉强地偏过头,和马甲贴贴成一片。
沈扶闻就知道盛梳喜欢他的白发和身上这一袭天衣流光般的顺滑,于是覆住她的手背之后又示意她摸摸,燕无争凑上来也只是抬头看了几眼,想起新的发扬:“要梳。”
盛梳:“等出了秘境之后。”
仙君马甲“嗒”一声,头压本体侧颈边了。表示不满意。
盛梳:“真的真的。”她把马甲扶起来,挨个摸摸安抚之后开始疏通计划,等安排完,急着去找现在嗅觉很灵敏的小师妹,把他们的同伴都聚集起来的覃清水也回来了。
盛梳之前是有避开主角团念头的,但是覃清水非要她一块儿行动,她也勉为其难地牵着自己撒娇的马甲出去了。
燕无争倒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游戏,握着剑把透明丝线捋直的时候还代替本体摸了摸仙君马甲的头。没关系,下次就带你出去逛。
仙君马甲只能默默地跟个阿飘似的,飘在他们身边,跟着盛梳及时走位。
覃清水早已问清了异状来源:“就在城外,已经有部分修士被卷入了,但秘境入口还未关闭。”
燕云秘境乃是中型秘境,可容纳一千到两千人,但也不一定。如果有被秘境看中的有缘之人,哪怕只卷进去一个修士,秘境也会关闭,所以他们需得赶时间,而且这次的秘境也没有人进去过,因而谁也不知道秘境里会有什么。
盛梳才是筑基,按理说该上覃清水师姐的水龙吟上坐着,但他们往外赶时旁边弟子正慌乱中跌倒,几乎要被其余人踩踏。
身后的剑修忽而一挥未被禁锢住的手,紧接着剑气散开,便如同琉璃冰雪,顷刻凝实,而后接住了弟子。那年轻弟子腰间挂着一段流光布,看见剑修,跟见了鬼一样:“燕燕无争”
其他人却来不及反应,已被白光带入秘境里。
燕云秘境。乃燕国皇陵怨气深重,与仙山仙气交融,两者交织所化,因而诡谲多变,未有人能窥得其中奥秘。但在这秘境中做了一番布置的盛梳却心知肚明这秘境里会有什么。她望着眼前漆黑深邃的穹宇,和如空虚川海,一片莹白的地面,垂下眼睫。
本末倒置,扭转乾坤。
燕云秘境最大的玄机,在于颠倒。
主角团一行人在水龙吟上,倒是避免被分开,追着剑气而来的程云也险险与主角团碰上,上了水龙吟,却不见燕无争。
他豁然看向那女修,才听到应沧澜在说什么:“燕云秘境,并非修士所起,而是这附近出现异动,传闻有一方秘境在酝酿后,出现的名字,就刻在燕国皇陵陵墓的碑石上。”只是仙山常有神异,并无人在意。
他看了眼程云。
程悦在啃胡萝卜,一旁的覃清水若有所思,忽而脑海中灵光一现:“和燕国皇陵有关,燕无争程云?”
一行人都是一顿,目光顿时就不一样了。的确如此联想,燕无争与程云若真为亲兄弟,那么这秘境起的名字叫做燕云,便也说得通了,因为燕国早已被灭,而余下的继承人,只剩下如今在他们身边和一入秘境便消失了的燕无争。
程云却是想起祭陵之说,心中又惊又痛,忍不住环顾四周,想寻找起这秘境不同来。
然而面前浓雾散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他们阔别已久的万剑门。他们所在的水龙吟,也在瞬息之间扩大延展,成了他们的飞舟。
众人:!
盛梳出声:“是燕无争。”
万剑门群山林立,按理说是修仙大宗,理应高居云端,十分高耸。但飞舟乃神器,御空之能比之万剑门宗门有过之而无不及,它舟上那棵万年灵桦树,自然也是耸立在最高处,树影婆娑,十分招摇。而那燕无争便负手立于灵桦树一侧,白衣过风,双眼未明,但是语气和声调都叫众人感到一种非此凡世的陌生。
他侧首:“就要一颗?”
其他修士也连忙爬起,发现秘境出现了变化。万剑门修士一看这是自己宗门,便更吃惊了。
没想到燕无争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挥袖。
剑修走心体双修之道,要修心,更要修体术,若是挥不都动剑,招式间不够机敏,便也不可能瞬息破敌。
但眼前这分外陌生的燕无争,修为深不可测,哪怕是在场化神,也没办法窥探出其修为深浅,更眼见他双眼被白布所覆,根本不可能轻易视,放在以往早已断绝仙途,而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手掌一翻,便轻易取下那枝头最圆整的一颗,随手抛给下方的女修。
语气更是无奈:“莫要贪吃。”
众人皆是吃惊。别说万剑门弟子,哪怕不是万剑门的,与这燕无争历练过,又何曾见过他这么温和纵容的模样?如果忽略他那一双盲眼,倒真像是修仙界大宗门中对底下师弟师妹无有不应的温和师兄,且修为通达,并不在意凡人冒犯。
有修士——便是那方恢,下意识想攻击,但不知道为何剑拔不出来,声音也很扭曲,说出来的话竟然是:“师兄,你的修为又有精益了?怎么能做到这么快突破?我与其他弟子。”
他脸色扭曲一下:“都崇拜您崇拜得不得了。”
话音落下却是脸色难看。怎么回事,这秘境竟不允许他将真心话说出口?!
应沧澜早发现自己的修为降至筑基以下,哪怕是以往十分简单的引气入体过程,他做起来都十分迟钝,并不擅长医治且性格很是坦荡的覃清水一袭粉色衣裳,想说话时也是脸色扭曲地轻声细语,把自己当成兔子精的程悦反而正常了,围着他们指着众人与往日不一样的形象哈哈大笑。
话痨剑修晋起满脸郁闷:他原本是随和性子,如今被这秘境束缚,竟有些寡言沉默,存在感极低。
而一直不太靠谱的盛梳满脸正经,手里的龟壳拿得十分端正,瞧见覃清水面色扭曲,十分不自在地想要拿剑,还十分贴心地将她的手势摆好,仿佛在告诉她,这样才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师姐应该做的。
覃清水:“”就硬拗是吧。
应沧澜:“这个秘境的变化。”他顿了顿。因为自己人设受到正经颠倒的束缚,也不得不语气轻快些,显得十分油腔滑调:“应该是自我翻转。”
便如同他绝佳资质变得愚钝,中了毒的程悦变回正常,在这个秘境里的人,也必须扮演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就不知燕无争与程云与这秘境中的燕国皇陵有所牵扯,是保留了自己的意识,还是被颠倒得更彻底。
这么想着,其他修士也反应过来,去看燕无争的反应。
那剑修风姿卓著,明明在秘境外时也是一副天纵奇才,大道眷顾的魁首之相,在这秘境里竟然也十分通达,修为深不可测也就罢了,面对弟子问询,他也随手翻了剑,将方恢手中失去攻击性的长剑挑翻,语气无奈:“你的剑心不稳,这样练,自然是不成的。”
杜无悔心中一颤,抬头望去。
燕无争的双眼看不清神情,但有此缺陷,还是佩戴着少宗主身份证明的人负手,执剑而立,温和指点:“方寻,别忘了你的道。”
第十三章
捏这个秘境的时候, 盛梳是奔着秘境外的燕无争有多冷心冷情,秘境内的燕无争便有多光风霁月,乃宗门主心骨来的。
这样等到秘境颠倒的秘密被揭穿, 他们也会惊觉,秘境里的燕无争之所以如此温和有耐心, 正是因为秘境外的燕无争根本就不将其他修士放在眼里。
他虽然贵为少宗主,一门魁首, 却仍然于求道之路上自认为孤身一人。
因而颠倒后的燕无争人心所向,颠倒前的燕无争众叛亲离。
颠倒后的燕无争敢为天下牺牲, 颠倒后的燕无争只会为私欲背叛天下。
而之后阴兵在秘境破解之后释放, 更会坐实燕无争的反派行径, 燕无争马甲的戏份到这里便也完结了。
可现在燕无争的任务变了,她首先要做的便是在他们心中种下一个此秘境的颠倒也可能有例外的印象。
刻意提到燕云二字的含义, 便是她做的铺垫。
接下来便是第二件。
她手掌轻巧翻转一下, 将天道承诺给她的一缕小小的天道规则,注入这方秘境。
秘境乃修士遗留, 不可能轻易修改, 但是盛梳借助天道规则隐蔽, 却有无形中操控部分剧情的能力。
所以对不起了,她必须得让马甲名正言顺地永远留在仙君马甲身边。
所有误入秘境的“后进弟子”都被安排在了外门弟子居住的峰中,因为他们秘境外修为甚高,进入秘境之后, 自然就成为了刚刚炼气筑基的新进弟子,甚至还要去讲习峰上课。
方恢颇有些焦躁。他们都是万剑门的一等弟子,早已学习过基础剑术, 如今因为秘境修为才骤跌,难道还要在此浪费光阴修习到金丹元婴不成?
还不如直接杀出去!
那弟子却很好脾气:“师兄不日便要接任宗主之位, 进入燕云秘境,因而这一回是最后一回助长老讲学,你们需得好好听讲,不要浪费师兄一片心意才是。”
方恢脸色有点难看。接任宗主,不正是宗门遇袭的缘由?
这秘境将他们和燕无争的地位颠倒了,如今还篡改了当日继任大典的遇袭之事?
应沧澜却捏诀:“此境内就是燕云秘境,他所说的师兄要进入燕云秘境,应该就是我们要找寻的,走出燕云秘境的方法。”
覃清水也是这样想的,因而和方恢不一样,弟子走后便从善如流地坐入弟子席位,左右她也没学过剑法,就当额外体验了。
其余人虽心有不甘,却也齐齐坐下,等看到同样没有面目的长老走进来,已经十分习惯了。
待真正用木剑实操,才发现,此境内修士的修行竟然十分困难。
别说方恢这等一等弟子,哪怕是杨进这样,在秘境内修为突飞猛进,远超实际的弟子,即便已经是金丹修为,对付起那木剑来竟然也有些手足无措。
平常的木剑似有万钧沉,而他们平常修习的心法,虽然没忘,但吸收灵力的速度也比寻常慢了十倍不止。
若这秘境真是修习到现实中修为才能出去,那得修习到什么时候?
众人脸色都十分难看,一直到后半段,燕无争才姗姗来迟。
和万剑门不同,此秘境内燕无争的威望显然非常之高,长老也颇为推崇,见他上前,热情地请他为弟子示范一番。
于是还有些躁动难安,但是在秘境里也只是燕无争佩剑,只能压抑本性的将倾,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了那一招裂云。
他剑光一如往常般清亮,虽无双眼,但发丝飞扬间,飞沙走石,山峦颤动。威力竟比在独步峰之上还要瞩目骇人。
应沧澜:“燕无争在此界内的资质应该非常之高。”
方恢也咬牙。抬头看去。
燕无争原本修为尽失,在这个秘境里实力反而得到了加倍提升,看来想强取是不成了。
但应沧澜皱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燕无争已经开始教习他们这些后进弟子:“练剑者,体为攻,心为守,练剑先修心,而后能御体。你们刚被检测出具有修道资质,现在谈修心,为之过早,但可试着去摸索自己的道心。”
随后,他手挽剑花,明明看不到弟子的确实位置,却随意一挥,便有天崩地裂之感在众人之中炸开。
炸得这些本来修为也不低的修士们头皮发麻。虽然早知燕无争强,但在这秘境里,他们才知,燕无争居然可以这么得心应手,其他人在这秘境内修行寸步难行,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竟已超过了化神!
讲学峰上一片寂静。
剑修很好脾气地收回剑,负手而立:“你等可以自己尝试。”
杜无悔从进入这秘境起,手中剑便隐隐震颤,有握不住之感,他原本的性格便是固执冷硬,不会轻易表露心迹,然而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秘境影响,竟然控制不住地开口:“敢问师兄,被万剑门选拔中的人,都适合练剑么?”他抬头:“若有人说我资质愚钝,那我是不是不该练剑?”
燕无争垂眸。
他的人设是温和有耐心,因而闻言,也并未继续御剑,而是收剑后,便到杜无悔身边,伸手丈量着他手臂长度,某一刻,竟然使他抬手。
杜无悔浑身僵硬,不知自己在焦躁些什么,待燕无争松开手,摇头道:“即便不擅长修习剑术,也可以学着用弩,你臂力过人,且恒心有之,若是将目标调转去学弩,未尝不能有所精益,何必患得患失?”
杜无悔浑身血液骤凉,不可置信地抬头。却见燕无争已经拔出剑。
那双眼睛是因为在秘境外受到重创而无法视物,他如今有的修为,也是因为在秘境外已经是不可能修道的凡人,才如此深厚。
但他仍然无知无觉,看不到他的脸,辨别不出他的身份,不知道眼前这个后进弟子是如何逼迫他为人试药。却仍然拉开架势,温言道:“师弟若不信,与我比划一二也可。”
“放心,我不会伤你。”
众人不知杜无悔这是想干什么,却仍然退后了几步距离。只有方恢知道杜无悔曾被燕无争讥讽连弩都算不上去学的事,正欲出口嘲讽。
那燕无争剑光柔和,如春风化雨,转瞬几招之间,闪身侧避,竟然十分轻巧地便让那对杜无悔十分沉重的木制弓弩,化作了利器。那箭矢奔他而去,燕无争也不躲闪,只是在快中箭时,微微偏头,那箭矢便轰然坠地,留下杜无悔手指颤抖地搭在那弓弩之上。
燕无争不知杜无悔神色如何变幻。
依旧慢慢道:“你的资质很好,更换一途,便是依然可以得道的。”
更换一途。
这话燕无争之前也对杜无悔说过,但他竟然没有放在心上。他没有去深思,只以为那是羞辱,是嘲讽。可燕无争态度如此恶劣,他怎会知道那日刻意蔑视,是为了让他知道他并不适合练剑,反而是适合学弩的?他怎么会知道,燕无争实际并无真的想要羞辱他的含义,只是生性使然,不愿意将话说明。
有杜无悔带头,其余弟子自然不敢再造次,倒是十分用心地学起剑来。
众人虽然只是装模作样,两个时辰过后,却都面色古怪地发现,这重剑他们使得竟然也十分轻快了。没想到燕无争教的办法居然是有用的。
方恢仍然怀恨在心,愤愤将剑砸下,待看到山水师妹,才下意识想迎上前,却见她径直去找了燕无争,言语欢快,确实也与现实中沉默的性格十分迥异:“师兄!”
燕无争指点:“御剑时不可分心,小心坠落。”
李山水从剑上跳下,却十分不在意:“知道了师兄,我已经是筑基,哪里还会这么容易就跌落?倒是你之前说的,要收集众弟子的命牌。”
她嘀咕:“我求了师父好久,师父才同意,师兄师姐他们也拜托我委婉问你要做什么,师兄,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虽说他们都很信赖师兄,没有犹豫便同意将命牌给了师兄,但到底还是会好奇。
师兄不日便要继宗主位,这个时候收集命牌,是要为他们转移宗门大阵的位置吗?
知晓命牌作用的方恢等人更是心中一惊,纵使知道这秘境之中是境况颠倒的,听闻他将众人命牌捏在手中,还是不免十分紧张警惕,唯恐他利用命牌做出什么祸事来。
燕无争却沉吟片刻,摇头:“我也暂时不知,但总归安稳一些。”
李山水一听便知这是算过卦了,不满道:“师兄,你又找那女修!你明知道她算卦虽准,但是每次都要耗费你的精血!”她嘀咕:“再说了,自从你成为少宗主,她隔一段时间便要说算得不准,隔一段时间便要说算得不准谁知道她卜算的能力是不是不进反退,反而连累你修为降低。”
燕无争语气并不严厉:“师妹。”
李山水便止住话头。
若是在现实中,李山水没有这么坦率的性格,自然不可能直言,但这是在秘境中,因而她反倒没有喏喏应是,反而在停嘴之后继续嘀咕:“师兄就知道护着他。”
方恢不想动的,但是却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调笑道:“那是自然,师兄的道心不就是护吗?别说那位卦修,就算是我们下山历练时,师兄也没少护着我们啊。”
李山水瞪他:“就你话多。”
方恢心中越发烦躁,但面上笑得一片灿然,众人都有些起鸡皮疙瘩,不知道这诡异的怪诞和真实感是怎么回事。
燕无争已经收剑,随手将倒下的弟子扶起,点出他们不足之处,而后道:“好了,继续练剑吧,我去拜见师尊。”
众人心神一凛,特地进入此方秘境想要找到机会隔绝锁魂咒的程云与杜无悔更是心中一紧,不知道此界内仙君会是何威势,却没想到,见到的并非那位仙君,而是他们的掌门,怀素真人。
他在此秘境中显得倒是温和,考校了一番燕无争的剑道之后,便垂眸,望着自己的弟子不语。
燕无争:“师尊?”
掌门摇头:“你入门时仙君便断言。”他顿了顿:“不可过分沾染俗世。如今宗门上下皆依赖信重你,为师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燕无争答:“既是师尊教我剑术,又指点我精益,坚固道心,自然无可转圜。师尊也不必担忧。”他说:“如今修仙界虽然灵气日益稀少,但师弟师妹皆资质出众,假以时日,也可撑起宗门。即便我陨落于燕云秘境中,宗门也可长盛不衰。”
掌门望着他:“你来前我拿九生仪测过,你此次前去,是大凶。我问你,燕云秘境,你是否一定要去?”
燕无争不答。
但方恢等人想起仙君如此问之时,燕无争也是这般,垂下眼睫,没有回应,却已经是回答了。
掌门沉叹:“罢了。”
燕无争轻声:“宗门待我不薄。”
掌门摇头:“你若是定然要去,有一件事,需要你自行定夺。”说完之后翻掌,竟然是一块写着“文光”二字的命牌。
“你托我寻的亲人,我寻到了。”
系统猛然蹦起,从宿主进入秘境之后就一直十分安静的主机轰然作响: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上竟然还真有程文光?!和宿主竟然还真是兄弟关系?!还是这个秘境本身是颠倒的,这里有反而说明外界没有系统没有这一段的详细剧情,整个人都迷糊了。
燕无争却是神色微动,而后收回手,按着将倾道:“待我回来再看。”
掌门看他一眼,无奈:“你这又是何必?”他对燕无争总是不假辞色的,连杜无悔都不知掌门竟然能如此温和,并且关心这个弟子:“修士逆天而行,本就十分危险,你寻了他十数年,即便是陨落了”
燕无争说:“我们已分别十余年,他或许已经亲朋满座,好友尽欢,我又何必去打扰?而且。”他说到这里竟然十分无奈,温和眉眼露出几分少见的不知所措来:“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我毕竟没有当过他一日兄长。”
掌门:“你于宗门庇佑无数年轻弟子,使他们在剑道一术上有所精益,难道不是为师为长吗?”但见燕无争态度坚决,便也不再说了。
只是在燕无争走出洞府的时候,那位和蔼的师长声音缓下来:“等你回来,也该闭关精进你的修为了,这四年少宗主,你都做得非常好,非是师尊有心无力,而是,燕鸣,你已经无愧于我对你的教导。”
剑修走出洞府,对着掌门遥遥一拜,低声:“师尊厚恩,永不敢忘。”
方恢可以自由活动,冷笑:“话倒是说得好听,可惜仍然是个无耻之徒。”
没有人回应。
他们已经察觉到快进入关键剧情,暗中做好了准备,只是修为仍然未恢复到进入秘境之前,心底依然有些惴惴,不知这燕云秘境颠倒过后的“燕云秘境”,会有什么玄机。
第十四章
可进到进入秘境那日, 先举办的却是继任大典。
形制与流程,皆与往日万剑门遇袭那日准备得一模一样,万剑门弟子甚至不受控制地参与到那流程中, 看到有无数人迎来送往,为燕无争庆贺。
而他居然也十分亲和, 只是看到有弟子送了厚礼,总是问:“费心准备这些做什么?”
听他们一定要让他收下, 便也只好打开储物袋,但众人却听到他对没有脸的女修道:“暂时存着, 等他们哪日心疼了再来取。”
女修:“你将人想得好坏, 他们既然准备了, 自然是舍得的,就比如你那位好师妹。”
她哼哼:“那棵万年灵桦树的果实, 有缘人才能摘下一颗, 她竟然也送给你当礼物了。都不知你那些师弟师妹缘何待你这么好。”
燕无争笑:“他们待我自然是极好的。”他声音低缓下来:“否则也不会容忍我当这个大师兄了。”
女修原本是拈酸吃醋,闻言反而不满反驳道:“怎么是他们容忍你?你做这个少宗主, 一要教习, 二要保护, 前年方恢筑基困难,所需丹药不是你托人炼制的?山水师妹好不容易突破化神,难道不是因为你带回的灵兽内丹?你们掌门前几年于寿命有碍,也是你拿出的神器。”
她小声:“我就不喜欢听你说这些话, 人与人本该是相互的。”
燕无争低眸:“你说的是。”
女修倒是生气:“我不与你说了。”
宗门热闹到半夜,他将弟子一个个送回,要走时发现独步峰上还有一人在喝酒, 看不清面色,但是身形潇洒, 修为高深,应该是一等弟子。
可不知是酒喝得太多,还是他认错了,这样看着,竟然辨认不出来此人是谁。明明他对宗门同门都十分熟悉的。
燕无争上前:“道友缘何在此饮酒?”
那人抬眸:“还没祝贺师兄成为宗主。”他拱手。
其他人也看不清这面容,但隐隐感觉到有熟悉之感,直到程云看到熟悉场景过电般僵住,他们才看清,那人竟然是程云。
燕无争也微怔:“原来是程云师弟。”
程云面色淡淡:“当不起这一声师弟。”他晃了晃酒瓶:“只是心里有些烦闷,不过不是为师兄继任宗主一事。”
“是我自己心胸狭隘罢了。”
燕无争很好说话:“师弟何必如此。”他顺便拿起了一壶酒:“不知道师弟有什么烦忧,我或可为道友解决一二。”
程云笑了笑,并未作答,直到起身要离去时,才直勾勾地盯着燕无争:“师兄终于成为一方宗主,心情如何?可是十分得意,自在?”
燕无争:“倒也不曾。”
他原本想说,成为宗主只代表肩上会担起更多责任,但想想觉得十分冠冕堂皇,未开口,程云却已自顾自道:“不过不论师兄如何得意自在,不愿意认,我倒是十分理解的。”
他也不久留:“那便祝师兄命途通达,一生顺畅吧。”
说罢留下酒壶,便不见了。
燕无争终于意识到什么,试图再找到程云,最后还是没能找到。
进入秘境前女修不满:“说了你一个人进去,卜算出来的结果很不好,再怎么样也要让我一起去!”
燕无争:“你若是也去了,我反而不能安心,盛梳。”
他顿了顿,不知道有好几个人因为这一声顿住。他神色终于浅淡,笑了笑:“我虽然不擅长卜算之道,但也只算过这一次。不论如何,应该会准。”
盛梳不满:“你居然质疑我的卦!”
燕无争:“非是质疑,而是。”
他储物袋中有那么多人命牌,他原本担心秘境艰险,如此带走恐师弟师妹们安全有虞,没想到他们倒是十分洒脱,还叮嘱他要借他的历练看到秘境内风景。
他也就顿了顿,浅笑更加明显:“而是,师弟师妹都如此信任我,你不能也信任我一回么?”
女修不满,嘀咕:“还说他们非常信任你,你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不就很介意你没有第一时间相认吗。”
然后又说:“好了好了,既然此方秘境与你有缘,对你来说是关键求道之路,那我也盼望着你坚守道心。”她声音轻了:“早日回来。”
燕无争:“好。”
说罢,剑修身影便如流光中进入秘境,再也不见了,拿着隐身符的众人也终于现身,在另一个世界的方恢等人注视中叽叽喳喳,无一例外,都是担心燕无争安危的。
方恢还想开口嘲讽,睁眼却在秘境之中。
不出所料,仍然是万剑山。
应沧澜握住佩剑:“来了。”
众人也提起心,然而入目却是继任宗主大典后第二日。
之前摆上的装饰还未撤去,燕无争临走前安置好的宗门大阵也仍然开启着,但宗门之中,却是血流成河。
众人心中一紧,快步上前,看到眼前一幕,却倏地怔住。
只见宗门大阵中央,那斑驳血迹的执法堂上,燕无争眼尾鲜红,凝视着半空着的仙君,捂着胸口艰难开口:“你到底”
他咳出血来,将倾的剑身都被染红,可他仍然不愿意后退一步。身后如山的尸体,几乎灼痛了众人的眼睛。
“到底是谁”
而沈扶闻身形显露出来。
这位坐于高台的仙君,终于露出了祂的真正面貌,低眉敛目,十分有慈悲之相,然而那清淡瞳孔中有的分明不是对此界的悲悯,而是对蝼蚁的漠然。
明明生得一副神祗之貌,仙音也渺渺,话却十分残忍:“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今日,你没有办法逃。”
燕无争眼尾鲜红。众人从未见过他这般剑气狰狞之相,恍惚间竟然觉得燕无争真的有过这一日。
他真的有过片刻,是为万剑门与那位神祗般的仙君对抗。
“哪怕今日不可,也有明日,明日不成,也有来日。”他抬头,咬紧牙关:“这只是秘境,只要我神魂不灭,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破局之法。你不会胜过我。”
沈扶闻望了他很久。
半晌才道:“这是不是只是秘境,燕鸣,你真的不知吗?”
说罢,仙君拂袖。
那一刻,将倾轰鸣,连落在血泊里的破阵都瞬间龟裂,整个世界从此崩塌,而燕无争就在这崩塌之中,看到了所有的往昔,与来日。
他将灵桦树的果实交给山水师妹,嘱咐她不要贪吃,下一秒她便被开胸剖腹,身死道消;
他教会杜无悔弩道,下一秒那弩道便被魔族调转,对准他心脏,转瞬间他便毙命;
他和程云把酒论道,下一秒程云便因为魔族围攻,咬牙挥剑,献祭了神魂列阵,将魔族一并消灭,自己也不复往生;
他听盛梳说那龟壳就是她此生不离的法器,下一秒便见那龟壳连同她的尸骨,寸寸碎裂,分毫未存。
燕无争剑心自然坚固,负隅顽抗许久,也未有动摇,看到这一幕幕,却踉跄数步,难以置信地想要上前。
再睁开眼时,满眼血泪,但淡淡金光萦绕在他身上。
那仙君满眼悲悯:“燕无争。”祂说:“这便是你的登仙之路。”
仙音缭绕:“此世不知多少年,才能成就一方天生剑骨,你可知此界灵气为何如此稀薄?因为天地精华都在你这剑骨之上,只要你成仙,这方为你存在的世界,便会陨落。”
祂看着燕无争:“你会在此崩塌境内窥破大道真谛,他们也会因你接连陨落,成就你的无上道心。”
“这便是你的道。”
燕无争喉间剧痛,他说不出话来,那受伤的双眼不知何时十分明亮,竟是那血泪浸透了覆住他双眼的布帛,将他一双本该受伤的眼睛洗涤得鲜红,仿若此方世界的阵眼,灼灼逼人。
而燕无争,这个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在他们面前与沈扶闻对话的人,嗓音低哑,震颤。
每说一句,他身上的金光便淡一分:“若我,不想要这样的道呢?”
沈扶闻垂眸。
“那你便会成魔。”
“好。”燕无争直起身,拿起将倾剑,众人竟恍惚不知是真是假:“那我便成魔。”
仙君未有反应,直到燕无争走下山去,才突然开口:“你可知她为何一定打定主意要跟着你?”祂说:“一旦成魔,便没有回头路了。”
但是燕无争的头,始终未回过。
众人心神颤动,竟然不知这方秘境演变的是什么,还以为结束了,才发现这居然才只是开始。
一开始燕无争的确是轻易便成了魔。
他天资卓著,又舍弃了天道赐予的成仙机会,轻易便入了魔,且修为日益精深。可他拦不住那日万剑门被血洗。
于是他献祭了自己的一部分神魂,扭转了乾坤。九生仪原本是窥探天机的神器,与天生剑骨融合,竟也可在这秘境中演化出一个个小世界。
于是第一世的时候,燕无争救下了李山水。
她对保护不了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十分愧疚,整日以泪洗面,最后入了魔,是燕无争了结了她。
第二世,燕无争救下了杜无悔。
他道心受创,终日拿不起弓弩也拿不起剑,借酒消愁,终有一日怨恨地问燕无争为什么不能救下所有的人,而后拔剑自刎,燕无争没来得及救她。
第三世,燕无争砥砺修为,终于救下了程云和盛梳两人。
可是程云恨他,质问他既然想借此道成仙,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而盛梳伤了眼睛,不愿与他说话。他问她怎么样才能阻止宗门血洗发生,盛梳反问:“为什么要阻止呢?这不是你的道吗?”
第四世,燕无争仍然没能救下所有人,但他选择和沈扶闻同归于尽。
他以为这次终于能阻止一切发生,但是沈扶闻问他:“为什么你轮回了这么多次,修为不退反进,你是在救人,还是弄巧成拙,精进了你的道呢?”
关键时刻他顿悟,咬牙想要自裁,但是来不及了,他仍然活了下来。
沈扶闻死了,但是整个万剑门已经是一片坟冢。
他立在执法峰上很久很久,那一日挖去了自己的剑骨,重来之后修为下降至化神。
第七次挖去剑骨,修为下降至元婴。第八次金丹,第九次筑基。等到第十次时,却又回到了渡劫。
他一遍遍地挖去自己的剑骨,毁去自己的修为,但提着将倾踏上培养他多年宗门的山门,看到的仍然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轮回了很多遍,每一遍都有很多弟子的命牌碎裂,他看着那些纹路,像是在看自己不再坚固的道心。
于是第二十一世的时候,燕无争找到了盛梳。他知道继任之后第二日,宗门便会被血洗,而他每一次都因为来不及走出燕云秘境,而错过救援宗门,所以他问盛梳:“你有什么最想要的?”
他经历了那么多次轮回,双眼仍然沉静,仿佛从未动摇过自己的道心,甚至喉间满是腥甜,身上血色弥漫,依然平静:“我为你取。”
盛梳欲言又止。
燕无争:“盛梳?”
盛梳:“只能许这一次吗?”
燕无争:“嗯。”
盛梳望着他:“我想和你结为道侣。”
燕无争轻声:“好。”
他们在继任大典上结了契,虽然十分仓促,但是所有人都觉得顺理成章,十分欣喜。
第二日宗门被血洗,燕无争抹去了盛梳的记忆,下一次再轮回的时候,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只知道摇着龟壳嘀咕:“我怎么觉得自己算得时而准时而不准的?”
第二十二世的时候燕无争找到李山水,问她最想要什么。李山水说:“我想要,一株年份久一点灵桦树吧。我最喜欢它的果实了。”
燕无争说:“好。”
于是他在那一日中杀遍了秘境中灵兽,浑身浴血将万年灵桦树种在了飞舟之上,并且为他们定下契约,每一世灵桦树都必须为李山水结一颗果。
第二日宗门被血洗,燕无争抹去了李山水的记忆,再也没有过问过那棵郁郁葱葱的灵桦树。
第二十三世杜无悔求了修为,燕无争便教他练剑,再也没让他摸过弩。宗门被血洗后他抹去他的记忆,没有再听过他一声师兄。
第二十四世掌门希望宗门安稳,他一日突破至太上剑法第八式,杀遍了周遭邪戾,血牢血流成河。他洗去掌门的记忆,不再拜掌门为师。
第二十五世时方恢想要修为如他一般高深,他赠他天生剑骨的一部分炼化成剑,为他们签订契约洗去他的记忆。从此方恢不必再跟在他身后追问修道的捷径
第一百零八世,第一百零九世。
他几乎将此间秘境的轮回世界走遍了,知晓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愿,竭力完成。甚至可以依靠脚步声,便认出他们每一个人。
但他还是没能成功。
整个万剑门上下几乎无人记得他,他也将自己存在的痕迹几乎抹去了,下一个世界天道还是会为成全他的道心,而将他的宗门血洗。
加固宗门大阵,挖出剑骨,都没有任何作用。
燕无争的存在对于这方天地,就是啖尽这天地灵气与他在乎的人血肉的邪魔。
于是燕无争成不了魔了,他也成不了仙。只能在这秘境轮回中一遍遍消磨。
直到最后一世,沈扶闻终于现身,告诉他,有一个办法,可以保住所有人。
沈扶闻说:“以杀孽成魔。”
一旦背负了因果,天道就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人成神。他就会被天道舍弃。没有了燕无争,这个世界还会有第二个成仙的人,但不会再耗尽此界灵气。
因为至上剑骨,只有他这一个。天道供不出第二个燕无争。
燕无争答应了,但是他说:“我还没有完成文光的愿望。”
沈扶闻说:“燕国有你成仙,已经是占尽天时地利,他会因为你的连累而无法通达,命运多舛,甚至短折而死。而且,他恨你。”
燕无争知道沈扶闻是什么意思。再进入下一世,他便沾染了杀孽因果,没有了回头路,于是现在还可以回头。
但他还是摇头,说:“我答应过他们会回去。”
事到临头,他居然还笑了一下:“恐怕不只有文光会恨我了。”
他握着将倾,覆住了自己的眼睛。从掌心看过去,只看到淡淡的血色。
那里从前是繁盛的万剑门,是长长的登仙阶,是三十五座峰各不相同的四季景色,是后进弟子熙熙攘攘笑谈课业,是灵桦树在李山水摇晃下树叶飒飒作响,是杜无悔拿着弓弩战胜大比,是程云提着酒路过他洞府,是盛梳晃着龟壳说,我算得最准了。
他想。
还是我算得更准一些。
若是有人跟着来,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将人安慰好。
他生性不通人情,想来笨嘴拙舌,无论如何是也无法叫他们任何一人,叫她,忘记宗门血流成河那一幕的。
可是他没有带人来。
于是他便只要自己记住就好了。
他会永远日日夜夜地记住宗门一遍遍被血洗,记住他的剑骨从何而来,记住他的道心为何粉碎,记住,他是如何地踩在宗门的血肉之上,成仙。
他知道沈扶闻的目的是杜绝自己成仙。
还好,他从来就没有想过。
燕无争最后一次挖出了自己的天生剑骨。
这次他和沈扶闻立下了天地契约,他的剑骨永远归于沈扶闻,不论生死,即便有秘境隔绝,他的神魂也会掌握在沈扶闻的手里。
而作为交换,沈扶闻可以帮他成魔。
他用无数的杀孽为燕无争塑造了无上的,可逆转时空回到一切发生起点的修为,让他无论哪一生哪一世,都沾染了无数因果,不可能再成仙。
沈扶闻感慨:“经历了如此多世,你的道心竟然还如此坚硬,剑气如此清亮。不枉此界天道将你选做最后飞升的人。”
燕无争手撑在血泊里,神色有些空茫,神魂因为剧烈的痛苦而震颤着,没有什么意识。
但他听到有人喊他师兄,还是慢慢地闭上眼睛,伸手想去按剑。
沈扶闻好心提醒:“你的剑骨在我手里,不能再修道了。”
燕无争嘴唇挪动。他很想说话,但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他说:“无悔师弟说,想借我玉牌。”
沈扶闻不懂,侧头:“嗯?”
燕无争口中呕血,笑得极为畅快,他的眼睛仍然深邃沉静,剑骨在锁魂咒的烙印下一寸寸刻印进他的血肉里,将他整个人连同剑骨也变成了沈扶闻的傀儡,他却仍然在说:“宗门门规森严,只有玉牌才能通行,溜下山去。”
沈扶闻懂了:“你循规蹈矩,想来没人敢带你一起做这种事。”
燕无争:“嗯。但是很多世以前。”他瞳孔微微涣散:“杜无悔喊我去了。”
沈扶闻难言地看他一眼。不知道这么多世才被真的信任,得到的也只是下山被带坏一趟,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燕无争说:“下一世再借一个就好了。”
沈扶闻:“你没有下一世了。”
燕无争闭上眼。是啊,没有了。
但是师弟师妹会有了。
燕无争被推出此方秘境。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回到了进入宗门那一天。在长长的登仙阶下,他望见了掌门,望见了关山长老,望见了郁郁葱葱的山门景色,望见了那一日把酒言欢的独步峰。
然后跪在了沈扶闻面前。
“弟子燕无争,愿拜仙君为师。”
掌门和关山都不知道仙君是何时给燕无争下的锁魂咒,可锁定神魂的锁魂咒,在那一刻便已彻底凝实。
此一世,燕无争成魔,换此界不陨落。
他们也终于明白,对其他人,燕云秘境颠倒的是自我。而对燕无争,燕云秘境颠倒的是时间。
无可挽回的时间。
恍惚间,不知是谁收回手,低眸:“你此世注定冷心冷情,不可多沾染凡俗。”
登仙阶下没有往上迈一步的少年就此垂首。
“是。”
第十五章
应沧澜已经在画面飞速倒转中察觉了秘境中心所在, 横剑。
他身后众人神色各异。
神算阁的几人视线主要是在盛梳身上,其他人就不一而足了。
有的还在看着那运转中的九生仪。有的则是死死地盯着宗门大阵中心的燕无争,眼睛鲜红, 口中还在呢喃:“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独步峰上的宗门大阵如日轮般, 在燕无争脚下飞速旋转。
他的剑修服饰表面流光,一等弟子的玉牌清晰可见, 在峰顶狂风中,飒飒作响。
衣袖涌动间, 灵气宛若摩肩接踵的波涛, 朝他扑来。
在这波涛里有很多人的身影掠过, 很多脸都是他们见到过,并且熟识的。
方恢, 杜无悔, 程云,杨进, 李山水, 去年新进的外门弟子, 在宗门大比上带错武器的弩修,因为学艺不精被发配去百草园的体修
如果这是编织的梦境,未免太真实了一些。
可如果这是真实的,那么这如白驹过隙的一百多世, 燕无争一直在这秘境里。
他带着所有弟子的命牌,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回到前世。
卦象告诉他带上所有弟子的命牌可以助他成事,是希望他在关键的时刻顿悟飞升, 去迎接天道为助他登仙而布下的棋局。
他却用那些命牌硬生生锁住了自己的通天仙途,甚至为了让沈扶闻可以顺利下锁魂咒, 在这一世拜沈扶闻为师。
他真的想复辟燕国吗?不见得。
可是在血牢之中,在见到杜无悔质问,程云全然陌生的时候,他大概有一瞬间真的在想,他应当是还没有走出那个秘境里,没有真的掀翻这个天道数年前就布下的棋局。
所以才会神思恍惚,似梦非梦地问程云那一句:
玉牌能不能借我用用?
他走了比登仙阶还要长的路,回到自己血洗过的血牢,想到的竟然是。
他还没有借玉牌在宗门之内行走过。
他只是想再以师兄的身份再借一借没能拿到的玉牌罢了。
那些身影消失之后,风就更剧烈了。
燕无争手中的命牌次第飞出,如飞剑一般整齐环绕在他身侧,那上面是万剑门每一个人的名字,在他面前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而后,一个接一个迅速地飞进了宗门大阵中。
在这些命牌中,有一块是属于燕无争自己的。
在他身边不断翻转。仿佛被命运线牵绊不知该走向何处。
而燕无争伸出手。
他手中无剑,双眼有伤,在蒸腾剑气中宛若剑冢中无数把默默伫立于此的名剑古剑。不论剑身锈迹如何斑驳,道心如何震荡动摇,他终归还是伸出手,收紧手指,反手拔出了那把代表他道心,也帮他稳固了神魂的将倾。
一刹那,天光暗下。
将倾将倾。
挽狂澜于既倒,扶山峦之将倾。
天道赐予他这把剑,原本是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却硬生生斩断了自己的仙途,还为了逆转此世,在秘境的小世界中造下了无数杀业。
那些杀业不是针对万剑门众人的。而是针对他自己的。
他在这秘境里,杀了自己千千万万次。
悖逆天道,倒行逆施,大道难容,所以他此世注定命劫难逃,不论是进入秘境还是在此界重塑丹田,都绝无可能再受天道眷顾,命数甫一生成,便已在劫难逃。
这就是燕无争的命格。
所以突破此界秘境的方法,便是让燕云秘境中颠倒的一切归位。
应沧澜抿唇,横剑却未有动作。
覃清水也面露迟疑,只有存在感极低的晋起碍于此界颠倒,不受控制地问出了那句:“我们怎么离开这秘境?”
话音刚落,燕无争似有所觉,抬头望来。
白绫仿佛失去了束缚,被狂风往后吹去,顺滑绸缎露出其后深邃冷静的一双眼。
剑修立于天地,大阵间,在他一遍遍重新踏足的山门之上,在独步峰的峰顶,手持将倾,侧眸轻声:“杀我。”
这秘境的关窍,就在于他抹去的那部分神魂。
因而杀了他,便能离开这里。
众人不禁后退几步。
不仅仅是因为面前的燕无争是渡劫期巅峰,在天道安排下本该已成功渡劫。
更因为看过这秘境之中发生的一切之后,没人能对燕无争出剑。
没人能说,若是他们进入此方秘境,能比前一世的燕无争做的更好。
然而万剑门弟子中却有人抬手举剑:“我不相信!”
而燕无争也未有留情。他只是轻轻侧眸感知了片刻风声,便侧身。身法凌厉,迅疾如雷霆。
哪怕只是闪避,也叫人不禁胆战心惊他修为之深。
燕无争并未出手:“太慢。”
方恢目眦欲裂:“你!”
下一秒,就被剑柄抵住腰间。
燕无争反手一挥,恢复了金丹修为的方恢便被狠狠甩出去,五脏六腑没有什么损害,然而心境却已波动到了极点。
他猛地抬头望去,眼尾欲滴血:“为什么,为什么”
他竟然真的有渡劫期修为,竟然只差一步就登仙!可他居然为了可笑的道心,舍弃了这一切。
燕无争把他留在了这里,让自己的这一部分恒久地守着这个秘境,守着这无数个小世界的入口,让这世上的人除了他便无人可再进入这些小世界,可他竟然还有渡劫期的修为。
那那个没有进入秘境的燕无争,该是何等的天资卓著,天道眷顾?
那个没有经历这一切的燕无争,又为什么没有踏出这一步。
羽化登仙,唾手可得。
可他竟然如此坚定,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
还有弟子不甘心,也飞身扑下去,被一个个打下来,从始至终,燕无争都姿态从容,没有动用一寸剑锋。
哪怕双眼受他伤势影响,失明了,他也仍然游刃有余,是那个在最狼狈的境地,也能让众人一览所谓剑道魁首风采的燕无争。
众人看着这样的燕无争,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怪不得在飞舟上的燕无争能使出那样的剑气,能成就那样的无上剑法。
他真的是天道最满意的继承者,是天道耗费此界修为也要培养出的最后一个仙。
剑仙望向了应沧澜。
方恢原本还阻着丹田灵气,艰难地想要站起来,看到应沧澜要应战,瞳孔忽然急剧收缩,他猛地抬头,本命剑也疯狂颤动,带出他数声:“不,不!”
应沧澜因他这嘶哑吼声而停住,回首。
乃一等弟子,本身也不是蠢人的方恢声嘶力竭:“你不能去!你是天道重新选中的剑仙,你身上有天生剑骨,你若从这里走出去——”
话到喉间,竟然是方恢自己被悔痛攫住,万千情绪有如烙铁,烫得他整个人的道心都在颤抖。
众人却已明白了。
没错。
天生剑骨其实天下少有,那位仙君能收下两位天生剑骨为徒,也是修仙界一直敬畏的原因所在。
可是沈扶闻在秘境里已经说了,燕无争放弃,天道便会选中新的继承人。
而这继承人很明显便是应沧澜。因为只有他身负天生剑骨。
虽然他的剑骨不是燕无争所有的至上剑骨那般卓越资质,但也足以杀了燕无争成仙。
且因为应沧澜的剑骨并不如燕无争,他飞升也不会导致此界崩塌,反而会庇佑这苍生。
这是天道的让步。
多可笑,高高在上主导一切的天道,竟也会因一个剑修的道心而让路。
方恢甚至有些恍惚。
怪不得。
怪不得应沧澜入门之后,燕无争的风评便迅速扭转。怪不得身边同门都渐渐偏向应沧澜与劝告掌门。
怪不得燕无争非得舍了那个对于他并无碍的少宗主身份。
因为他只有让出了这一切,应沧澜才能踩着他的尸骨成仙。
他只有顺从沈扶闻,这方天道才有可能被他逆转。
从一开始,燕无争便知晓自己的宿命。
神魂献祭给沈扶闻,而天道投注奉还给应沧澜。他却连丝毫痕迹都不能留下。
但他仍然只是侧眸。无神双眼无甚波动,语气也依然平静。仿佛那一百多世不过是他做过的一场梦。
“虽已注定,但我还是要与你比上一场的。”语毕,天地誓约成。
胜者可得败者此生传承。
那秘境不是梦。是一场真正的豪赌。
燕无争横剑:“裂云。”
应沧澜与燕无争这一场足足打了二十个时辰,打到天昏地暗,此方秘境都因为两人的锋锐剑气,而残破不已,摇摇欲坠。
但燕无争依然不落下风,在这方对弈中,甚至是占尽优势,可引应沧澜飞速进入境界,立地突破的那一个。
覃清水恍惚:“原来这就是剑仙。”
此世奉养出的最后一个剑仙。竟这样拱手便让出了自己的宿命。
战毕,应沧澜连破三境,修为已经接近化神后期。
尘土落下,有什么似乎要破阵而出,这是秘境崩塌的征召。
燕无争在这巨响中收剑,并不因败而气馁,反而显得十分坦然,这更印证了他早知会有今日的事实。
众人心神俱颤,却只能看着燕无争走向轮回的终点,无法阻止。
剑修却只是侧头轻声:“可否让我与盛道友一叙?”
他看不见盛梳的样子,可是却准确地在她抿唇的时候,似有所觉地往她那个方向望去。
之后便神情安静地等在原地。
覃清水忍不住开口:“师妹”
万剑门有心软的弟子,也恳求般看向女修。
他们知道这只是燕无争的一缕神魂,也知道如今的盛梳怕是早不记得这一切,但还是几乎急切地寻找救命稻草一般,希望盛梳能够给予燕无争哪怕片刻的,来自上一世的,他还可以触碰到的暖色。
但燕无争只是侧耳听了半晌,便轻轻笑了笑,摇头:“算了。”
仿佛是知道秘境要开了,他很好脾气地对她略一颔首,抬手抹去众人的记忆,也包括盛梳的,便侧过身去:
“盛道友。”
他轻声:“再会。”
语罢却是不准备允诺,不叫她盛梳的人便转身消失不见。
九生仪在同时大亮。
只留下仿若沉在地底巨大棺椁的秘境地面,飞速上升。
而后在巨人托举下,跃至皇陵之中。
燕云秘境,开了。
第十六章
盛梳还以为自己会回到流云镇, 没想到睁开眼却是燕国皇陵深处。
想来燕云秘境与皇陵怨气融合,可能并非传闻,而是确有其事。只是天道消息更新得不及时, 没有告知她罢了。
她第一时间转头去找马甲,因为心意互通, 倒是很快便寻到了燕无争。
还有混进秘境客串的沈扶闻。
他现在也算是顺理成章地和燕无争有了接触,可以出现在人前, 只是出现在皇陵内的位置有些不好,就在陪葬的人坑位旁。
如今正乖乖地立在一侧, 张开手等本体和燕无争马甲来接。因为眼睛被风沙迷到了, 睁不开。
盛梳伸出手揉他的眼尾:“是不是笨, 用灵力护体不行吗?”
仙君马甲委屈地看向她,意思是我也在帮你吹沙子, 你居然说我笨。
明明三个人都没想到这一茬。
头上衣衫上也沾了沙土的盛梳无话可说。
等相互清理了一番, 燕无争马甲才凑上来贴贴,本体对他的求夸心知肚明:“棒棒。”
演完的燕无争马甲弯眸笑, 感觉到仙君马甲白发上还有砂砾, 伸手拨了拨, 沈扶闻又伸手去抱盛梳。
于是两个马甲隔着一个盛梳低眸,互相检查头发,盛梳在他们的贴贴热情里,一边休息一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结界被人触碰了, 她才立刻放开马甲,示意仙君马甲藏起来,也整理了一下燕无争马甲的情况, 才捏诀解开结界。
因为时不时就要密谋(贴贴)的原因,盛梳和马甲其实都有捏结界的习惯, 系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频频掉线。
但它还不知道,只以为是沈扶闻心狠手辣,仗着修为高深,欺负宿主。
它本来也很讨厌助纣为虐的盛梳,没想到看到这一番轮回,再见到盛梳直接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满脑子只有:这原来是宿主喜欢的人!
可是她却不记得宿主了呜呜呜。
在系统的认知里,时空轮回是很高的权限。
哪怕是主神,能做到的不过是借助天道允诺的一部分能力暂停时空,像这样无数遍轮回,是做不到的。
所以这绝不可能是宿主的洗白设计,而只可能是真实存在过的时空。
而且。系统眼泪汪汪地往燕无争身边凑,抹着眼泪。
它之前也被宿主灵力威胁过洗去记忆。
只是它那个时候被吓到,本能地装作真的忘了,现在跟着一起记起来,只觉得自己好迟钝,宿主也好可怜。
它不忍心让宿主做的一切都不让人知道了,直接打开自己的代码将那么多人都包了进去。让失忆法术失效了。
只是盛梳离燕无争太近,它没来得及。
但它还是很伤心。
呜呜呜宿主怎么这么惨,独自经历了这么多还不想让所有人知道。如果不是它是系统,不会被低阶灵力影响,恐怕早就忘了。
其他人也是,他们也没想到都经历了整个秘境轮回,燕无争还要抹去他们的记忆,而且是除应沧澜之外的,全都抹去了。
若非最后时刻秘境中有什么大亮,他们根本无法窥见秘境的全景,知道燕无争,竟然早就和沈扶闻定下了契约。
见到燕无争,方恢怒痛攻心,猛地挥手上前,想斩断盛梳与燕无争之间的透明丝线,但被神算阁众人挡了回去,覃清水语带警告:“方道友!”
应沧澜也拉开阵势:“此地乃皇陵内部,想必方道友也不想惊动此地魂灵,令人心血毁于一旦。”
方恢浑身血液骤凉,僵硬立在原地,不敢去看燕无争。
没错。他不能让燕无争心血毁于一旦。
他随他们一同进入了秘境,甚至短暂和自己的部分神魂融合,就是为了成就应沧澜的剑骨,他并不想要他们知道这一切。
否则也不会在最后,还要煞费苦心地抹去他们的记忆,甚至连和盛梳,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明知道走出秘境后,等待自己的就只会是被天道制裁,被沈扶闻炼化的命运,却仍然选择了隐瞒。
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苦衷,自然不能迎上去质问,或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什么。
可是,难道就要这样继续看着他被沈扶闻掌控,看着他神魂俱灭吗?!
方恢丹田气息紊乱,竟然是遭到了心魔反噬。
应沧澜提议寻一处安全地窟暂时休整,等眼见着燕无争因伤势甚重,咳嗽着昏迷过去,才拦住想要查看的程云等人。
沉默良久,才传音道:“你们别忘了,他和仙君有天地契约。”
地窟一刹那寂静无声,众人心底冰凉。
是的天地契约。
只要立下,除非双方都身死魂灭,否则此契不可解。
也就是说,哪怕他们杀了沈扶闻,也不可能解开燕无争身上被下的锁魂咒,也不可能阻止沈扶闻将他炼化,因为他们的契约已经得到了天地神佛佐证,哪怕神仙在世,也逆转不得!
他们哪知道这是盛梳为了避免他们拆散马甲弄出的动静,还以为沈扶闻心狠手辣,即便心知不可,但还是努力想要找到办法解开。
可是一炷香过后,却是满心苦涩。
他们谁都已知道,他们是解不开了。
燕无争的伤还没好,且还是个凡人,此次因为和秘境早有渊源才被带入,如今一出来便开始发热,浑身上下,烫得吓人。
神情也在梦魇之中苍白。
但是身侧的女修只是看了几眼,拧眉,随手捏了个清凉诀,便不管了。
还没彻底恢复正常,但已感知到自己机缘的程悦欲言又止。
覃清水看向那边,低声:“师妹,似乎是我们之中唯一忘干净的。”
盛梳还在往主角团那边看,和仙君马甲沟通:“他们在讨论些什么?”
仙君马甲也感觉到了发热,有点难受,但情况还好,主要是不能出现,委屈:“不知道,有结界,修为被压制,探听不了。”
都是一个意识,谁还听不出来他是因为自己压制了修为,但仍然需要遮遮掩掩,不能和马甲而贴贴而委屈的。
但盛梳可以对自己过分纵容,也能对自己偶尔的小情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关系,只要系统没忘就好了。”
清除记忆,是盛梳一开始就想过要干的。原因很简单,她并不相信系统。
准确地来说,是不相信系统“洗白了就可以不受天谴”的逻辑。
系统刚开始的时候就表现得很不靠谱。
说它知道剧情吧,很多细节它还没有自己这个反派清楚,甚至不知道自己有马甲。
说它不知道,它又能准确说出天道没有告知自己的,自己四个马甲的结局。
而且对于一些关键信息,比如程云的命格,它又能及时补充。
所以盛梳很矛盾。
一方面她知道洗白是要做的,等天雷来制裁就晚了,另一方面,她又很担心继被天道驴了之后,又被系统驴。
所以她想做个测试。
仙君马甲只能问:“等试出只在系统和特定角色那里洗白有没有效果后,可以贴贴吗?”
盛梳:“”
她只能找了借口到暗处,等仙君马甲低头把纠缠的白发从她指尖一缕缕取下来,还时不时地侧脸蹭蹭。
她才想起正事,叹气:“现在的问题是,程云的记忆,要不要恢复?”
她一开始只是想知道这个系统的判定标准,想知道,要让他们相信她不是坏人,这个他们,到底包含谁,是主角团,还是系统说的所有人,所以选了程云。
其他人那里都没有刻意洗白。
后来又选了系统,想知道系统会不会也被她欺骗,又对系统用了消除记忆。当然,她知道法咒是不会起作用的。
因为其他人的法咒就没对系统起作用。
她之所以在秘境中保留主角应沧澜的记忆,纯粹是保险,而女主程悦在秘境里不受影响,也不会失忆。
但是程云那里就有点难办了。
她一开始那么对程云说只是试探,知道破阵剑解除了她的清除记忆大法也很满意。
毕竟洗白不能真的只对系统洗,可以慢慢来但不能一个都不来。
但这次留一个应沧澜已经很突兀了,这个轮回剧情也是她突然想的,并没有太多铺垫,让他们都记得就很容易露出马脚。
所以全部洗掉,虽然有点亏但保险。
再说关键时刻,会有主角帮她和马甲说明,她不担心。
她就怕单独让程云记得会很突兀。
但是不让程云记起那她之前不是白干了?
这么想着,盛梳也有点苦恼,抬头,试图让仙君马甲帮着一起思考,毕竟双开脑子转得更快。
结果伸手,仙君马甲往她掌心蹭了蹭:“贴贴。”
盛梳:“”她愤愤地揉揉马甲的脸。就知道贴贴。
结果没摸鱼多久,另一个马甲也醒了,且因为发烧难受,情绪更加低:“贴贴。”
正在揉一个马甲泄愤的盛梳:“”
给你们惯的!
本体只好尽职尽责地起身,回到燕无争身边。
结果发现燕无争马甲坐在地上,微微侧着头,散乱发丝在靠灵力照明的地窟里如同盘踞的潺潺流水,蜿蜒铺地。
用来覆住双眼的白绫仍然带有血迹,甚至染了些灰,但是竟然被程云小心地取下,给换了新布放在燕无争手边了。
马甲没有本体,很不开心,声音也略有些哑:“你这是做什么?”
程云抿唇,看到盛梳,眸子更是一痛。
还没想好要不要恢复程云记忆的盛梳:?
程云喉间微滚,嗓音里带着涩意,被他强行压下,他别开视线:“没做什么,只是怕你眼睛痛得厉害。”
话毕,似乎是怕露出马脚,他起身,握剑离开。
经过盛梳的时候又深吸一口气,拱手:“还望道友看顾我师他一二,毕竟是宗门的人,不好太过怠慢。”
他深深行礼,态度言辞没有一丝挑得出错的地方,甚至因为他本身沉稳的性格,更显得郑重而且有分量:“多谢。”
留下盛梳和马甲对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燕无争如愿地碰着本体的额头,微凉触感,让三个人发烫的眉心都慢慢地冷却下来,思绪也更加宁静了。
本体则是在疑惑和不解中拍着马甲的背,边哄边思考:程云是恢复了记忆吗?还是破阵剑又帮她把程云敲醒了,为什么他一副比之前更感动愧疚的样子?
直到燕无争马甲因为身上衣裳脏了,现在境况也不能轻易好转,只能保持一个马甲仍然受伤的惨状,说服本体犒劳自己,三个人才默默地贴在一起,决定什么都不想了。
只是试验而已。
如果系统说的是真的,最后天雷来了,他们估计还是得全部洗白,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就算出问题,也只是程云恢复了记忆,问题不大,没有洗黑就好。
不如继续贴贴。
第十七章
地窟很大, 三个人倒是乐得自在。连炼的丹药都一人尝了一点。主要是三个人都想吃,就没忍住。
正当两个马甲继头发之后,又把剑穗纠缠在一起, 四只手动手去解,还想求助本体的时候, 结界外却突然响起攻击声。
覃清水知道盛梳有独自修炼的习惯,不会这么不稳重。
盛梳也就以为出了什么事, 一挥手,才发现攻击的正是覃清水。
看着她, 满脸紧张:“师妹, 你没对燕无争动手吧?”
把仙君马甲藏起来, 手指还在背后解剑穗的燕无争眼睫一颤,微微侧过头避开覃清水的视线。
盛梳:“我为什么要对他动手?”
覃清水拉过盛梳, 深吸一口气, 本来是想对他说的,但是余光看见燕无争眼睛瞎了, 原本已经避开视线, 看到她把师妹拉走, 却仍然望向这个方向,手指又是一紧。
应道友说得对,燕无争如此筹谋安排,甚至不惜配合那位仙君, 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安然度过此世,如果知道他们已知晓一切,还不知道会如何被那位仙君拿捏。
她也只能停住。“没什么。”
实际上的燕无争心里:感觉到本体手被握住, 想牵手。
他和本体下船的时候,本来是想手牵着手的, 毕竟马甲能光明正大出现的机会很少见,他们又多是分开行动,能一个拉着另一个,看看此世繁华已经是很好的贴贴项目了。
只是本体始终保留一丝理智,认为拿绳子牵着差不多,手牵手可能会被抓起来。
于是燕无争只能在贴贴的时候玩本体的手,其实心里已经想了很久了。
现在感觉到覃清水她们轻易就能和本体接触。
燕无争:生气。
感觉到这一切的本体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覃清水已经想到理由找补道:“我们本来商量在此休整片刻,但此地,似乎是燕国皇陵,怨气深重,待在这里,恐有变故,我们还是趁早转移,顺便集体行动得好。”
她说这话本来是想杜绝小师妹再设结界对燕无争不利,毕竟所有人之中只有她不记得秘境当中真相,若是因为被那仙君迷惑,继续对燕无争做什么,恐怕悔之晚矣。
谁知道燕无争和盛梳都是微妙一顿,盛梳倒无所谓,很痛快地答应了。
实际分走了本体负面情绪的燕无争马甲和仙君马甲想反抗:不要集体行动。集体行动不能贴贴。
但反抗无效。
众人果然开始很快转移。
这陵墓是燕国还兴盛时修建的,内部高大宽阔,极为平整,望去宛若宫室,其中还有水银填充防止肉身腐化。
这种水银蒸发后产生的毒气,修士自然是不怕的,但燕无争根本承受不住。
知道马甲不好受的盛梳还想悄悄捏个诀,还没动手,忽然感觉数道灵力加上去:?
她猛地扭头,灵力交织在燕无争马甲身边,还有丝丝侵入他体内。
要不是仙君马甲的灵力残留反应快,撤退了,他们就要被发现了。
燕无争也顿住,发丝垂落在缚眼的白绫边,微微侧头,似是无声询问发生了什么。
而身旁的程云别开视线,手中剑气和杜无悔等人一样,极为紊乱,彰显着他们不平静的心境。
盛梳开始怀疑仙君马甲和自己:是她和马甲看错了?还是这里有危险,主角团怎么这么不对劲?
覃清水以为小师妹心存不满,心底一紧,按住盛梳的手,见她面露疑惑,沉默片刻,才低声:“师妹,你的药是不是试完了?”
她知道盛梳不可能会轻易把人交给万剑门了。
沈扶闻已经拿到了燕无争的命牌,而万剑门方恢等人率先毁约,如今不止是他的神魂,他的命,也捏在那位仙君手里,而她们师妹是因一些原因和这位仙君合作炼化燕无争剑骨的人。
她只是想让燕无争好受些:“能不能将人交给我?我那里也还有一些药要试。”
盛梳:“”
她打量了师姐几眼,没忍住伸出手:“师姐,你在秘境里待傻了?就你那炼丹水平试什么药?当时把燕无争交给我不就是因为我炼丹水平最好吗?”
不然她为什么找试药的借口,不就是知道说了试药马甲才会百分百落在她手里吗。
覃清水蹙眉,左思右想,最后委婉道:“程道友的委托,我们尚未完成,燕道友还是不要受伤得好。”
这个盛梳也不能保证,毕竟扮演反派,不惨一点怎么体现主角团的强大,但看覃清水一副要和自己抢马甲,马甲也很委屈的样子。
她还是迅速改口:“我知道了,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断肠草她也不会逼自己痛的时候吃啊。
顶多偷吃。
覃清水其实也是如此想,但为了师妹着想,还是暗示其他人:“我知道,师妹若不是真心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爱慕。”
一人两马甲同时一僵。
然后记忆合并疯狂检索:有人喜欢我?我怎么不知道?
盛梳开始怀疑人生。
程云却将喉间血腥气压下,用力地闭了闭眼。
其实他知道。程云心中颇有些自嘲。兄长虽然与虎谋皮,但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绝境,什么沈扶闻的把柄都不保留便与他合作。
可谁让,此世被沈扶闻蛊惑的,偏偏是盛梳。
程云握紧剑,手中青筋暴起,面上却是竭尽全力不露出马脚,只能转开视线。
他知道师兄不会拒绝任何人的要求,不会拒绝盛梳。在没有进入秘境前的那一世,她与师兄曾是那么要好。
覃清水也松开盛梳:“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师妹了。”
盛梳终于察觉不对,狐疑:“你们今日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拜托我照顾燕无争”燕无争眼睫一颤。
应沧澜视线不经意间掠过燕无争缠着丝线的手腕,眸光微暗,适时出声:“此地应该就是放置景帝尸身的墓宫。”
杜无悔知道得更多,他其实有些走火入魔之相,自离开秘境之后便有些神思不属,若不是神算阁储备的丹药足够多,他也无法稳住自己震荡的心神。
此刻不敢看燕无争,便哑声道:“燕国是唯一一个没有接纳修仙界的凡世王朝,而且因为没有接纳修士,亡国之战战况惨烈,皇陵几乎被掘。”
这也是当初宗门怀疑燕无争蓄谋已久的原因。
燕国因不接纳修士而被修士排除在历练地之外,且当时燕国国灭的时候,有一位大能,因为欠了那位燕国皇后的恩情,答应完成她一件事。但那皇后求他庇佑燕国,他却闭眼不回应了。
这个传闻也在修仙界中广为流传,成为燕无争可能想复国的动机之一。
但谁都没想到燕无争会真的夺剑复辟燕国。
从前是因为没有想到燕无争已经身为魁首,会愿意舍弃修仙繁华,如今是无法想象。
他在一遍遍踏足万剑门,历经国破家亡,亲友皆亡,唯一的弟弟还对他恨之入骨,所有的同门皆在他面前粉身碎骨的绝望之后,会把自己的夙念寄托在这一方陵墓之上。
从始至终,他复辟燕国,不过是为了程云。为了完成幼弟的一个愿望。
应沧澜也没有开口,只是看程悦到处嗅嗅,仿若发现了什么,对他点头,才开口:“进去吧。”
修士有穿墙遁地之能,但在凡间帝陵,却是失效的,因为龙气也是可孕育灵气的天地精华一种。
所以燕国说修仙界与凡界互不相通的时候才会遭到那么多修士拂袖。
因为帝王家也是天资卓著的修士出身之一。
想到其中的燕无争,有不少人去看他,想知道他在此会想些什么。
他们如此闯入,是否不大好?
没想到就在他们借助机关,打开那几米高的沉重大门时,扭转的机关竟交互投射,映照出一个面容稚嫩,提笔写字的少年。
有人在喊他,他便起身,沉稳地对面前的人拱手行礼,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却很有风范:“太傅。”
程云心底一颤。
那是燕无争。
盛梳沉默,有点想别开头。这是她为燕无争准备的身世。
众人喉咙微紧,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还会看到什么,燕无争却仿佛有所感悟,听了一会儿,抬脚跟上去,少年果然也绕过宫宇,走上长廊,面前的女子满头珠翠,面容华美,语调轻缓,如珠玉落盘:“无争,过来,告诉母后,你为什么不肯听太傅教导?”
“太傅是整个燕国学识最渊博之人,教会了你很多,不是吗?”
少年:“可是,母后,我不想学这些。”
皇后:“嗯?”
少年:“我想学仙法,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能移山填海,改换春秋。”
皇后:“我不是都和你说了,他们那些都是都是骗人的,是串通好做出来的戏法,前几日,诏狱下的那几个人,不还坑蒙拐骗,被判了流放吗?”
她循循善诱:“天理昭彰,是因为有不平在,才将皇权授予你的皇爷爷,再授予你父皇,未来也会授予给你,你为什么想不开,要学仙法呢?”
画面一转,她便指着诏狱中不成.人形的几个修士道:“你看,他们嘴上厉害,不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应沧澜等人望去,果然发现那几个修士是被绘制的法阵所困,但受的伤却都是人间的极刑。放在以前,定会有人蹙眉,想燕国不接纳修仙界,竟还说的温和了。
这些燕国皇室,嘴上说着不相信仙法,却用仙法禁锢修士,再令他们屈服,说一套做一套,实在可恨。
且修士都极为骄傲,怎么能让忍受被凡人如此愚弄?
看到这一幕必然深恨。
可陵墓中的人,都是神情恍惚,就连最极端的方恢,都是握不稳剑,神色动摇地看着那小小的少年。
他眉眼间还有几分稚气,瞳孔深邃清亮,望着修士若有所思,最后却仍然道:“可是母后,我还是想看修仙之人的世界。我想知道,仙法到底是怎么样的。”
盛梳对于这段记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因为这是捏人设的时候设定好,天道才生成的背景。
没想到她还没想到办法,那映照出来的少年却已经道:“如果能求得长生,自然很好,即便不能,我也想问一问他们,是不是为了修仙什么都能舍弃。”
燕国禁仙法,但却常有志怪流入,他看了很多话本,便也想知道那些人杀亲证道,甚至被天雷轰顶,也要求仙道,是不是真的。
人真的能为了修仙一途放弃所有吗?
程云心中惊痛,再也忍不住,咳出血来,掌心血迹斑驳。
原来他也曾这样问过,求过。
可最后,却是他为了不成仙,放弃了所有的一切。
他不是凡间王朝的麒麟子,也不是什么可以轻易就保下所有人的大师兄。
他只是一个懵懂的稚子,等到天道将他的一切毁去,又将这淬炼过后的苦难送到他面前,他才轻易地放弃了这一切,只身入了魔。
这天地不会允许燕无争成魔。于是他杀上自己上万遍,成全了自己的心魔。
皇后见他不信,有些无奈,又禁不住燕无争整日寻问那些志怪话本,便有一日传了燕无争来,告诉他,她为他找了一位修仙入道的老师。
燕无争果然愿意学。
旁边有人道:“莫不是那位送皇后信物的大能?”
应沧澜不是那时人士,但也知道燕国寻常修士不得入,皇后也不会轻易改变看法,除非那修士真的有改天换日之能,便沉默颔首。
视线却仍追随着燕无争。他在想,他的将倾剑,他应该带出来的。
燕无争也前去拜见,却未见到那位修士面容,只瞥见一抹白,如枝头新雪,却又苍白淡漠得并非此世之物。
面容更隐在雾气中看不清楚。
祂随意地扫了他一眼,回过头:“原来是天生剑骨。”
众人屏息。
那人赫然是沈扶闻。
第十八章
认出此人是谁的应沧澜和众人面色都有些惊异。
方恢更是面色难看, 等那画面消散后,才用力咬牙道:“仙君收徒时,分明说是缘法使然!”
而这燕国皇陵中, 却坦荡彰显出此人早在燕国未灭,燕无争也未晕倒在登仙阶下时, 便已寻到了天生剑骨。
说祂并非居心叵测,而是偶然遇见天生剑骨, 又有谁信?
程云本来就疑心燕无争遭遇这一切不过是被那位仙君算计,只是因他轮回数次, 的确不欲成仙, 才没有反抗之意罢了。
看到这一幕, 自然也不会毫无所觉,很快便明白, 宗门的怀疑和试探都是对的。
沈扶闻果然已经觊觎剑骨已久。
明明已乃一方仙君, 居高临下俯瞰世间,竟还惦记着弟子的天生剑骨。
纵然他们还未找到货真价实的证据, 但这所见所闻, 也足以指证了!
众人咬牙切齿, 恨意森然。
那就是燕无争的少年已经对那仙人以弟子之礼相称,很是恭谨。
只是就如同仙君对燕无争与应沧澜都不过分照拂一般,祂从不应承那一句师尊,也不会刻意指点燕无争什么。
很多时候, 祂只是坐在燕国的皇宫之中,偶尔会抚琴,听燕无争说说此世见闻, 以及对求仙问道的疑惑。
有一日燕无争实在不解,抬头问:“敢问师尊, 我父皇母后不信任修仙之人,却对您十分尊敬,是因为您做了什么吗?还是您有什么特殊缘法。”
否则母后怎么会突然松口?
亭台中柳絮飘落,淡淡颜色,浅薄如雪,绕开了那白衣蹁跹的仙君,与他垂在身后的发丝融在一起,构成一幅早春的深浅雪景图。
而那仙君的手指随意在琴弦上按了按,铮然琴音一停。便让天地间寂静了。
众人屏息。
他们都曾见过大能,但是对仙君之能不甚了解,因而除了之前见到的燕云秘境外,也从未听闻过,有人能如同这般。
使时空停泊,万物俱寂。
程云却喉中剧痛。
他猛然想起那日押送燕无争去执法堂,也是这般:
天地失色,灵气滞缓,一切都定格在一刹那。
燕无争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是他认错了人,抹去了他的记忆。
其实那日程云撒了谎,他对燕无争说自己没有见过任何人,也没将燕无争称自己为文光的事告诉给旁人,所以燕无争才没有动手。
其实哪怕没有破阵剑,他又不一定会忘下去!长老知道此事,他也会在长老的提醒下记起,冥冥之中像是有天意在促成他对这点滴异常的察觉,和对真实的还原。
可是这一点点的扭转有什么用呢?
那一日在执法峰上,他还不是眼睁睁看着燕无争被毁了丹田。
看着那个可以颠倒日月的仙君曾经默然引导,注视着燕无争走上绝路。如同他现在在幻境中,走向那个稚童一般。
他从来都只在旁观。
燕无争不知自己未来会遭遇什么,他不知自己会为了抛弃他的师尊同门舍弃能够成仙的一切,不知道时隔了多少年,他们才知晓这真相。
他只是看着沈扶闻。
看着那在幻境中,随手一指,便接住一片柳絮的仙君侧眸轻声:“她许了我一个誓约。”
少年茫然:“什么?”
祂点向燕无争的眉心:“我要你的剑骨。”
众人大惊,等金光亮起,才反应过来幻境已经结束,但是那仙人无比理所当然地说出剑骨二字的时候,心头还是震动不已。
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皇后曾说她对沈扶闻有恩,可所谓的恩情,竟也是沈扶闻为了剑骨,而刻意立下的誓约!
若是在原剧情中,神算阁众人到这里,便已经可以确定,那位仙君就是幕后黑手,之后在般若秘境中发现应沧澜剑骨被夺,也不会手下留情,反而可斩钉截铁地为民除害了。
可是如今,他们才从燕云秘境里出来,就发现原来十几年前,这位仙君便已经在等待国破家亡后的燕无争拜他为师,在等待他的天生剑骨,更关注的竟然不是沈扶闻有多阴险狡诈。
而是燕无争一早便在局中。
只是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或许是沈扶闻发现燕无争的剑骨不能被夺走,或许是他为了保险,他又盯上了应沧澜。
如果这是盛梳安排的原剧情,发现主角团把反派的动机和时间线都串起来了,盛梳会很高兴。
但问题就在于,她才把燕无争身上的杀孽等等给抹平了,在主角团那里留了个口留待后日洗白,现在就发现另一个马甲的真面目暴露了。
并且由于这是早就设定好的(十几年前的投影),她还没办法改。
一瞬间,在偷吃断肠草的仙君马甲都觉得断肠草不香了。
盛梳也:“”
第一次觉得人设做得太圆满也不是什么好事。
应沧澜却再次道:“如此看来,想来。”
他顿了顿,没有称呼师尊,左右他也几乎没有这么喊过,而是直接略过道:
“祂也不知后面那轮回的事,所以在那之前便和燕国皇后,师兄的母亲立下了契约。”
燕国国祚不长,没有修仙人士庇佑,确实难以昌盛,但燕国却的的确确有一段兴盛时期。
很难说,不是燕国那对尊贵的夫妻,发现这位仙君对自己的幼子感兴趣,用此交换了什么。
方恢只觉神思恍惚。
一日之间承受了这么多冲击,竟叫他脑海中画面不断翻转。
想起那日仙君突兀闯入,燕无争按着剑,又松开,被扼住命脉,又在那仙君垂眸轻声问你同意吗时,安静地闭上眼。
他那时,在想什么?
在得知父母将自己交出去,只是为换得燕国受那位仙君庇佑;
在得知自己轮回了无数世,甚至不惜折筋断骨,百死去偿,他的师弟师妹却不愿意用一棵万年灵桦树去换他好受片刻,不受任何人折辱;
在得知自己救回的同门,和他父母一样,只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时。
他难道就没有怨过
方恢手上青筋爆起,眼尾猩红,更是想不明白。
人怎能如此多世,都没有片刻得知燕无争为他们做过什么,又怎能在他轮回的最后一世将他交给那种心肠歹毒之人?
他之前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还未来得及从这幻境画面里走出,沉重的石门已经打开。
堆满金银珠宝一类的陪葬品,即便是棺椁陵墓也极尽奢华的地窟,森严威重。
程悦却感觉心头涌上不祥,兔子精的本能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挖地道逃跑,应沧澜却筑下了结界,防止出现什么额外变故。
就在地宫中有什么在缓缓下陷,发出巨大动静的时候,画面亮起来了。
这回却是燕国国灭之时。
燕国皇后说天授皇权予燕无争的祖父,但其实燕国气数很短(其实也是天道只能捏个两三代王朝的背景),到了燕无争父皇这一代,不过二十年便分崩离析。
再辉煌的宴席,落幕的时候也不过荒草丛生,遍地血污。
燕国皇后遵循着那位仙君的许诺,不让仙骨卓著的燕无争修道,也不让他对修道一途产生兴趣,甚至不教他治国之道。
她曾经用过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是为了给仙人的眷顾添上些筹码。
所以知道国破的时候,这位皇后,和那满目狰狞的燕国皇帝,争先恐后地说祂尽可将他带回去。
无论是抽筋拔骨,还是魂飞魄散,他们都不在意,他们都愿意立下契约,只求那位仙人再略施一些手段,保佑他们能再做十几年,不,两三年就够了,哪怕是一年的天子,天妇也可以。
他们从来都不在意这个儿子,只是想保全自己的荣华尊贵。
而那仙人就在烈火焚烧的宫室中,轻轻地拨着琴弦,视线淡漠地看向茫然伫立在那里的燕无争。
仆从不敢违背皇后和皇帝的命令,将皇子带来便颤抖着跪在地下,不敢问为什么国破了,这对出了名疼爱小皇子的帝后却不派人将他带出宫去。
而是献宝似的,将他带到这位仙君面前。
沈扶闻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年。
他耳边还是父皇母后疯癫似的剥皮抽骨之类的话,整个人怔松地站在烈火之中,直到被皇帝一把拽到仙君面前,眼睫才颤了一下,下意识抬头。
沈扶闻说:“六年,已经够了。”
皇帝皇后颤抖了一下。
祂抚了抚少年的头,听起来像是可惜,却没有任何惋惜语气:“你若是一出生便被送往万剑门,我或许还留不住你。”
紧接着,天降惊雷!
不甘心的二人还想借燕无争求些什么,但叛军已经打入皇宫。
最后一幕大火之中,皇帝皇后的狰狞面容不断闪现,在燕无争的面前重复。
犹如恶鬼咆哮:复国,无争,祂欺骗了你的父皇母后,祂欺骗了我们!你要报仇,要复辟燕国,要让祂知道即便没有仙人庇佑燕国也能国祚永存
少年跪在泥泞和大火之中,深邃清亮的眸子是茫然而苍白的,是化了的,但流不动的雪,融着血色。
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复国。
不是因为父皇母后疼爱,不是因为做着人间帝王的梦,而是因为在皇权与修道撕扯之间,他从来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他想试着问问,若我有一天将燕国复辟了,那是不是就不会被你们当做宝物献给那位仙人了。
如果有一日是我得道成仙,父皇和母后会回头看看我吗?
看看我出生后的这六年,是不是也是值得,在真实的疼爱,而非出于蒙骗的谎言里,去度过的。
画面最后,稚童跌跌撞撞地跑出宫宇,在大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最后才走到了登仙阶前,昏迷过去。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梦,进入万剑门时一心想要求道想要复辟燕国,可又做了那么多年的少宗主,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师兄之后,竟然又什么都轻易舍弃了。
从始至终,他不过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可谁让他总是学不会对人留三分。
只要甫一被如何信任着,便怎么样都想将这信任完整地还回去。
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本来只是想丰富一下反派人设,结果联系燕云秘境一想更悲了的盛梳:
啊,就是,突然有种出乎意料的效果?
毕竟她之前没想到和这段联动来着。
但是看应沧澜都收剑沉默了,顿时还是有点心虚地将燕无争马甲拽到身后。
注意到他身上好几道阻隔有毒蒸汽和屏蔽他听觉的灵力,又觉得,接下来的阴兵阴谋也不是不可以再忽悠一下。
毕竟她没怎么解释,主角团都快信了的样子。
想着,地宫却飞速下坠。
不,不是在下坠,坍塌。
知道下面会有什么的盛梳本能地想保护马甲,回忆起自己的人设后知后觉,亡羊补牢地将燕无争扯过来,装作想拿他垫背。
万万没想到她一个筑基,在地宫快塌陷,而他们穿墙而过法术也失效的时候,竟然站上了主角团的神级法器玉龙浇!
而且拿出法器的女主还飞快伙同神算阁众人拦在他们面前:“快走!”
盛梳:?!!
不是,你就这么带着人走了?
你的机缘还在下面啊!
程悦自然对机缘有所感应,可是燕无争如今没有修为,加之他们刚离开燕云秘境,皆十分疲惫。
即便有机缘也不是夺取的时候了,此地不宜久留。
可惜剧情就是剧情,没等可以飞天入海的玉龙浇飞速离开,巨大的黑暗就铺天盖地地兜下来,直接将众人打入地宫的最下面一层。
也就是安置皇室众人棺椁地坑的最下方。
那下方,是燕无争炼制的百万阴兵。
杜无悔是之前派纸鸢调查过的,知道这些陪葬的士兵可以被炼化成阴兵,他的纸鸢失踪想必也是剧情线阻挠,成为主角团遇险的必要环节之一。
但他没想到这阴兵数量那么多,形容那么齐整,简直比一个偌大秘境还要难对付。
毕竟秘境中的灵兽再修为高深且难以对付,也是你不去惊动便不用招惹,可这些阴兵,却是将皇陵视作自己的地盘,对闯入者,只有格杀勿论。
再次想起自己这个反派揭晓戏码都是一出跟着一出的盛梳:
就,怎么说呢。虽然她现在是真的很头疼,但当初做人设的时候也是真的很用心。
阴兵只是天道要求的一个反派剧情点,盛梳也是看燕无争的作恶都太小打小闹了,才这么编排的。
结果刚才觉得主角团说不定会被忽悠过去,又觉得有些棘手,躲在玉龙浇里摸鱼的时候,时不时往燕无争马甲那里看上几眼,思考着怎么办。
按道理主角团打完团就该真相大白了,可是她才洗白燕无争啊!代入反派剧情是不是有点矛盾了啊!
一人一马甲陷入了沉思。
仙君马甲因为暂时不能露面,还背后灵似的跑到盛梳背面要贴贴。
盛梳:能不能想点正事儿。
想着却是伸手拍了拍仙君的白发,想到沈扶闻的反派身份也差不多该人尽皆知了,本来应该发愁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在主角团打斗的背景音里若有所思,看了沈扶闻一眼。
覃清水等人自是知道盛梳战五渣,燕无争也不适合出动剑气,看到他们都在玉龙浇之上没有参与反而放下心来。
但是剑修本来欲出动剑气,但很快就咳出口血来。
紧接着其下阴兵便目露红光,更加难缠,杜无悔咬紧牙关,望了燕无争那边,心有不甘:
“这些阴兵是用燕国皇室血脉所炼化,只要不离开这陵墓,便永无可能清除。”
而如今燕无争的血催化了这些阴兵,可见将这些傀儡炼化的人必然是燕无争!
可恶,那沈扶闻,到底还逼他做了些什么!
应沧澜脸色冷沉,和程悦联手倒能清出一片清静之地,但是同样难以腾出手来,观神色,确实没有被这阴兵受燕无争血触发影响什么。
反而都认为,此事应当与燕无争无关。
即便有关他也是被迫的。
程云甚至披荆斩棘到了玉龙浇上,见剑修双眼沁出血色,下意识想要上前,是被阴兵缠住才不甘心咬牙回首,声音却厉:“燕无争,你留在舟上!”
虽然是斥声,但谁听不出来他分明是担心燕无争?
小小地尝试了一下的盛梳默。
确认过眼神,是都洗白成功了的人。
那她是不是不用担心了?
但是主角团这是明显又想抢她的燕无争马甲,盛梳又有点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主要是吧,万剑门那里还可以说有仙君马甲身份镇压,但主角团,生来就是打败她这几个反派马甲的。
而且还有不少好东西,要是他们真的拿出来交换燕无争,她真的能忍住吗?
还要在主角团手下行动,贴贴估计会比较困难。
别看集体行动,只是两个马甲很有怨念。
事实上盛梳如果很满意,两个马甲就不会逮着机会就往她身边蹭了。
都是本体碎碎念埋怨导致的。
她这么想着,顿时又觉得其实马甲能不能同时洗白根本不重要。
反正过去留影也只是片面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她和马甲得离开主角团的注视,否则之后都不好再进行。
而且,待会儿就是完整的真相揭秘环节,她总得找一个人为真相里的燕无争那么冷血负责吧。
所以对不起了,一个黑锅也是锅,两个黑锅也是锅。仙君马甲你还是再背会吧,等把本体和燕无争马甲都抢回去了,就可以尽情贴贴了。
想着,盛梳心念一转。
正当主角团在程悦的机敏之下找到阴兵弱点,准备一鼓作气水淹了这地下洞窟的时候,昏暗地宫内忽而光芒大盛。
有仙音缭绕,出现在此刻,却令人极为胆寒。所有人都是心神一颤,本能地想要抵抗那仙君。
谁料却完全抵抗不了。
哪怕是在秘境里修为突飞猛进的应沧澜,应对那威压,也只能咬紧牙关,无法抬头,艰难地咬字:“师尊。”
他其实很少喊师尊,但他知道,沈扶闻会出现在这里,已经代表他们无法保全燕无争。
之前在燕国皇陵内的短暂侥幸化为乌有。
所有人都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楚地意识到,若他们无法解开锁魂咒,便是无法颠倒此世的因果,那么他们所谓的保全,也不过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燕无争所承受的,与他们想要做到的,相比之下,何其沉重。
沈扶闻如此翻手为云,难道是他们心中想着不能叫祂将人带走,便可以做到的吗?
这样想着,感觉到燕无争被那灵力包裹,更是浑身俱寒,肝胆颤动。
应沧澜咬牙,不甘出声:“师尊!!”
这一声境界波动,已经隐隐有突破之兆了。
但仙君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而后视线微转,语调微扬:“嗯?”
覃清水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头,她想要出手,但是却被短暂正常的程悦死死按住。
覃清水几乎咬破了嘴唇,才眼睁睁看着盛师妹也被那仙君纳入眼帘:“师妹!”
说罢,一挥手,竟然两个人都被祂带走。
这下众人再也按捺不住,不管是什么修为,不管修的是什么道,对这位暂时还未撕破脸的仙君,都是万法齐发。
然而那仙君始终淡漠处之,不受他们攻击影响,甚至还慢慢道:“你们想去百相琉璃镜内走一遭,便如你们所愿。”
语罢,抬手。
世界颠倒,宛若跌入一池寒潭之中。
阴兵与皇陵都不见了,取而代之是程悦感受到的此行最大机缘,传闻中可看世间百态的百相琉璃镜。
所谓世间百态,其实是根据众人记忆化来,修仙界并非随处可见秘境,也并非处处都有小世界——
否则谁人都可转世重生了。
因而百相琉璃镜中的秘境,与其说是秘境,不如说更像是梦境记忆的一段闪回。
而这个神器,本来是用来给主角团的程悦加免受中毒BUFF以及加战力的,盛梳知道可以记忆重现之后,总觉得还可以再用用
于是这里就成了燕无争马甲与仙君马甲一大一小两个反派如何谋害主角团的回忆录。
毕竟沈扶闻是这个世界中最可能杀了应沧澜,因此也是最大反派的角色之一,所以盛梳就想着反派之间的动机必须有黏连,燕无争天生剑骨的对照组只是其一,反派如果不能提前布局,联系上作为小反派的燕无争,那怎么叫心机深沉呢?
于是百相琉璃镜里的第一幕,便是沈扶闻出现在登仙阶下,让燕无争偷拿程云的问仙石,引导燕无争走上歧途。
盛梳:
第十九章
程云茫然地睁开了眼。
大雪冰冷, 沉重的雪像是盐粒,一捧捧地砸在他僵硬的四肢上。
修士本不惧严寒,但程云根本用不着反应, 便能感觉得出来,自己现在的身骨很是瘦小, 身上的衣物也根本不能算是衣物,只是粗麻布胡乱裹了几下, 根本无法御寒。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脚似乎已经冻伤了, 根本行动不得。
眼睫被根本不会化的雪压住, 几岁的少年望见的只有白茫茫没有尽头的一片。
他迟钝地闭眼, 只感觉浑身都没有知觉。
哪里都好冷。
直到过去很久,程云慢半拍地想起, 这是自己入门那一年。
他当时少不记事, 因为孤星命格,自然也没有什么亲友, 糊里糊涂, 便到了万剑门山脚下的山镇外。
说是外是因为, 此地还不是镇上,镇歪也是崇山峻岭居多。
时节又是深冬,根本没有什么人会管在这里迷路的稚童。
这个时候更不会有人来求仙问道,登仙阶早就关闭了。
他在这里, 不过是等死而已。
可是那一日,却有一个人,背着他跨过了茫茫的雪山
程云因冻伤而迷迭的意识终于有片刻震颤, 他倏地清醒过来。他一直在寻找此人,却一直没有找到。
可现在想来, 只有燕无争会不声不响地如此行驶,他一直在找的,也是兄长,是燕无争?
程云喉咙滚烫。
燕无争是在经历无数世之后才重生在登仙阶下清醒过来那一刻,也就是说现在的燕无争,理该没有入门
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和沈扶闻立下契约!
程云想到这里,立刻挣扎着想要爬起。
他未必不知道这并非真实世界,也未必没察觉其中漏洞。
燕无争虽与他同一年入门,但是日子并不相同,自己在燕国皇陵中也没有见到自己。
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期盼,去想,他想见燕无争,想告诉他,不要受沈扶闻蒙蔽。手却先一步温暖起来。
他迟钝地转头,望见眉眼都染上霜雪,本该是矜贵的皇子,此刻也显得十分狼狈畏寒,衣着残旧的少年燕无争。
程云心中剧痛。眼神模糊。原来真是你。原来竟是你。
寻了那人许多年的程云喉中腥甜。
少年燕无争仿佛不知道往前赶路为何物,也不想他就此死在这里,因而一刻不停地摩擦着硝石,还将刚杀的猎物塞到程云怀里。
它们的血是温热的,可以缓解片刻的严寒。程云想将猎物给燕无争,想让他别管自己,但是根本动弹不得。
他只能听见似远非远的落雪声中,有朦胧的脚步声,又似乎没有。
燕无争一直抿着唇,因为严寒,呼吸略有些急促和困难。
直到熟悉的寂静又来了,有人停下脚步,说:“他身上有问仙石。”燕无争茫然抬头,程云才战栗着再度清醒。
真实的饥寒交迫感令他牙齿战栗,可他更想挡在少年燕无争的面前,让他别听面前这人的话。
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却叫程云血肉俱凉。仙人摸了摸燕无争的头,循循善诱:“他是因为通过了问仙石的考验,才找到登仙阶。”
“可是你没有,如果不拿他的,你拿什么拜入万剑门呢?”
程云意识模糊,不,别听他的。
登仙阶根本不需要问仙石,他身上的也不过是一块可检测资质的普通灵石,就算花费力气将他带去万剑门,也不能令燕无争过得好一些。
可是那仙人却道:“你费尽心思带上他,不也是为了那块问仙石吗?如今他已经快冻死了,你一路上悉心照顾,已经仁至义尽,而不取石就走?任他在这埋骨,也算功德一件。”
程云浑身一僵,下意识想抬头。
他也抬起来了,看见的,却是少年燕无争眼中的犹豫与挣扎。
他眼睫颤了颤。
仙君指了指他:“去吧,你不必动手,只消取了石便走。”
程云喉间微烫。
其实心间知道,哪怕燕无争取石就走,他也不会说什么,他知道这条命是他给的,如今不过是沈扶闻在诱导他做下错事,摧折他的剑骨,想叫他道心斑驳不好登仙,可心中仍然会因此情此景而坠下。
原来这就是你不愿意认我的原因吗?这是他这些年一直在找寻背他过大雪,却始终不能有清晰记忆的原因。
那少年捏紧手指,熟悉的面庞变得模糊,探出手去,压在问仙石上。
盛梳的本意,本来是想通过这段记忆描述燕无争心态的转变,当然也是为了让仙君有一个漠视苍生的初人设。
结果洗白剧情后,彩蛋一个接一个,她也只能借着这段回忆剧情结束,强行延长——
少年燕无争蜷缩着收回手指,眼睫颤动地扭过头去。
仙君语气中的循循善诱消失了,低眸望着他,片刻后:“你还真是与他一模一样。”
少年燕无争垂下了眼,程云已经昏迷过去。
他们距离登仙阶其实还有一段距离,而少年燕无争坚持要带上程云。
仙人本可移天换日,但或许是他想一点点看燕无争变成他需要的样子,或许是他已经等了天生剑骨很久不缺这一时片刻。
所以他竟然也没有转身就走,而是与那少年同行,看着他将程云背到洞穴里,又手掌磨破地生起火。
仙人不染尘埃,雪和雪化作的水,都侵染不了他的天衣与白发一丝一毫,但火光映照着沈扶闻的面容,竟叫他有几分人的面色。
那眉眼眼睫投下的阴影,比以往的仙人威压,更叫他看上去像是真实存在的。
少年喉间微哑:“你”
他渴得厉害,嘴唇干裂,还照顾着那个昏迷的少年,但却望向祂,问:“你为什么不答应父皇母后?”他声音低了:“我不是天生剑骨吗?我的剑骨,可以”
仙人侧眸,白发忽闪。
祂似乎是对凡人的疑问很感兴趣,又似乎在他眉眼间捕捉之前提到的那一丝相似,但很快就道:“我为何要答应?”
他没有动作,天地却仿佛都在这仙君制裁之下,为他颠倒,为他所用:“我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不需要付出多余的代价。”
哪怕只是一点,仙人也是不屑的。
燕无争于是哑然了。
他垂下眼睫,等程云咳嗽起来,才忙去照料他,听到那仙人轻声:“成仙有什么不好呢?”
他抬头。
沈扶闻神色淡淡:“凡人朝生暮死。”
他似乎是望向洞窟外,又仿佛是望向这个不可能把他视作凡人,连鹅毛大雪都在他这个仙君面前俯首帖耳的尘世之外。
“稍有不慎,便断送自己的命途。你如此小心翼翼,也不过是让一个孤星命格回到这世上。”
他似乎是不解,又似乎是不在意,看向燕无争:“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这俗世间凡人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做无用功。
**
燕无争还是将程云带到了镇子上。
他毕竟只是个少年,没有什么力气,若不是身怀仙缘,恐怕早就在大雪之中冻死,可是背着程云跨越厚厚大雪的感觉,沉重迈步的模糊背影,与程云记忆中一模一样。
一直快到登仙阶前,燕无争还是拿走了他身上的问仙石。
程云只在途中断续清醒,眼皮沉重得厉害。
他哪里知道燕无争之前收回了手,只以为他是良心难安。
燕无争终于还是动了手,程云心里也知道,能被放在山镇里而非被抛弃在荒郊野外,已经是燕无争努力坚持的结果,他也不该有何怨言。
但还是复杂。
甫一恢复力气,程云便强撑着想要爬起,去找燕无争。
燕无争此时还是那个孩童,不知道问仙石会给自己招来怎样的祸患,但程云却是知道的。
修仙界寻找有资质的弟子,多是从世家去寻,就如同皇家容易孕育出天才修士,其实世家大族的底蕴,也是修仙界渗入凡人世界之后需要依靠的。
因而无权无势的未入道者,譬如一些报名了大宗的散修,即便拿到了问仙石,也会被追踪报复的。
倒并非借问仙石冒名顶替,而只是挤兑掉抢占名额的人。
果然,他用灵力找寻而去,轻而易举便发现燕无争被堵在断壁残垣之前,伤痕累累,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块问仙石。
他想上前,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这是他记忆中真实发生过的,因而无法被篡改。程云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几次尝试上前而不得。
燕无争的视线有些涣散了,因为饥寒交迫没办法回手。
仙人立在一侧,视线并未关注这一小小的角落,他想谋夺的天生剑骨在经历什么。
只是忽而察觉到什么,往程云所在的方向一望。
程云悚然一惊,竟然觉得那仙君能看见自己。
而沈扶闻也只是淡然收回视线,等燕无争终于被抢走问仙石,倒在地上,才垂眸淡淡道:
“即便你想为他躲过这灾祸,可他看穿记忆,还是不肯来救你,你早该看穿这凡人的劣根性,不是吗?”
程云手一抖。
他想说,不是的,是他动不了,看到燕无争受伤,他也心急如焚。
然而下一秒,他却已经可以自由行动,燕无争怔怔地望着他这个方向,仿佛看见了程云,又仿佛没看见。
程云咬牙,矛头调转沈扶闻:“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能在记忆中也来去自如?”
沈扶闻移开视线。
燕无争却猛地咳嗽起来,而后满是冻疮的,蜷曲着的手指,慢慢地从怀里拿出一块抹了土灰,但轻而易举地就在手指摩擦下变得晶莹剔透,还显示出代表上等资质的彩光的石头。
仙君和程云都是一怔。
没有想到他到这个时候竟然还费心保住了那块问仙石。
程云一瞬间宛若被烈火拷打,不敢去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动。
他是真的动不了吗?是因为这是记忆,便理所当然地看他被欺凌。
还是因为,他其实也怨恨他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理应为自己付出一切,不该有丝毫瑕疵的兄长,而默许了这一切发生,因为燕无争偷了他的问仙石,他被人抢夺欺辱是应该的。
少年眼睫缓慢地颤了一下,似乎想爬起来。
仙人冷淡地瞥他一眼,忽而道:“问仙石并不能让你找到登仙阶。”
他在程云眼尾鲜红中颔首,对燕无争道:“是我骗你的。”
然而少年只是愣了一下,便握住那块问仙石。“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他咳嗽了几声,慢慢地站直,其实受的伤不重,比起千万遍轮回应该只是小事一桩。但他还是将石头塞回去:“那我还是带回去给他吧。”
沈扶闻:“真是傻。”
他都说了没用。
燕无争的神情不像是那个倨傲的仙君首徒,他仍然安静地把身上拍干净,有着不符合少年的沉稳,也有一些少年气的安静执拗:
“你之前说,我带上他是为了问仙石。”
“但不是,我只是答应过他会带他回家。”他还抬头:“还有你说我必须救他,因为一个我之后我会知道的理由,现在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程云手一颤,已经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
他甚至想上前,想问沈扶闻,是不是因为那个天地契约才提醒燕无争救他。
他的师兄,兄长,是因为想带他回万剑门,才会和沈扶闻有此约定,才会冒着大雪,在拜入沈扶闻门下之后恢复记忆。
他以为的幸运,可能是燕无争用无数世轮回换来的。
但是沈扶闻独立在此世之外,还是轻声道:“是,我让他提前脱离了燕国,让他前半世烦恼尽忘,还指点你将他从大雪中救回,是因为,这个理由,你之后就会知晓。”
程云一颗心战栗起来,仿佛明白了自己为何不记得之前的所有事。
沈扶闻的回答让他的心骤然冷却:“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少年燕无争轻声:“我会知道的。”
沈扶闻看了程云一眼,拂袖,一刹那天地颠倒。程云知道那个眼神的意思。
你不会知道,即便知道,也已经回不去了。
再睁开眼,燕无争已经成了仙君座下首徒。
程云痛悔难安,拼了命地奔去毓秀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仙君高坐,随手一指,属于仙君弟子的命牌便挂上了燕无争的腰间,而他投来淡淡的一瞥,对蝼蚁的挣扎不置可否。
程云只能咬牙修炼,修为晋升飞快,被允许上毓秀峰打扫修行。
那里是仙君洞府,修炼宝地,即便是打扫一个时辰于修为也是很有进益的。
可他不是为修行而来,一上峰便直奔燕无争的洞府。
但没看见燕无争。
直到在剑阁发现了应沧澜,才发现他也进入了这段记忆。
仙君传音让他过去,应沧澜侧头对程云示意,然后才到了菩提树下,对面前的仙君见礼。
沈扶闻的修为高深,平日并不需要如何修行,修仙界也不会有人不长眼打扰他,因而收了燕无争和应沧澜作为弟子之后,他起初还是指点了他们一二的。
但也只是一二。
应沧澜不记得记忆里的燕无争和师尊是什么模样。
但见燕无争剑法纯熟,便想必是早已重生回此世的他,握着剑的手指收紧,没有抬头去看那位仙君。
事已至此他们已早已明白,若非这位仙君从中作梗,燕无争本该仙途通达,于出生时便入道然后顺利飞升。
虽然程云和万剑门等人会因为他的无上剑骨而沦为冤魂,但这的确是一条通天坦途。
沈扶闻,应是怕燕无争夺去自己的地位,或是害怕陨落,才提前出手,导致燕无争仙途延误六年,又借燕云秘境,强行扭转了燕无争的命格,让他自愿作为傀儡,将他剑骨炼化给沈扶闻。
不能杀了沈扶闻,此世厄运难以扭转。
可正当他们在为如何离开这百相琉璃镜而寻找方法的时候,毓秀峰却忽然闯入了一个女弟子。
应沧澜与来打扫的程云一怔。
竟是盛梳。
她年纪也不大,应沧澜也记得师妹理应是很早便入了道,但理应不是万剑门。但盛梳很是自来熟,和沈扶闻行了礼,便开始装模作样地在燕无争身边练剑。
燕无争抿唇。
沈扶闻看了燕无争一眼,显然是对他们此世纠葛心知肚明,但他也无意插手什么,左右天地契约已经立下,他也只是拿了卷书,随意翻看。
没有料到盛梳会来问他:“仙君,我可以带燕无争出去玩吗?”
此刻的百相琉璃镜外。
盛梳在给仙君马甲念话本,看到百相琉璃镜里的自己俏生生的小姑娘模样,不忍直视地别开眼。
好奇心深重的燕无争马甲却借着炼丹的空隙看个不停。
盛梳忍住羞耻,把两个马甲的头掰过去:“别看了!”
仙君马甲低下眸,正在编织幻境的灵力微微波动,又被盛梳瞬间按住:“没说你,你得看,才好编。”
但马甲还是一个接一个发表自己看法。
燕无争:“这个人设好肉麻。”
仙君马甲:“要和阿梳贴贴。”
盛梳:“不要这么叫自己!”
仙君马甲叛逆地立刻想出了更多肉麻的称呼,让多多少少有点自恋情结的盛梳气馁了。
“真的,当你不想做一件事的时候,脑海中反而会首先浮现出这件事的原本形貌,我们都心意互通了就不要折磨自己了好吗?”
仙君马甲诚实地抱住盛梳,都不需要自己提醒,就将秘境继续编织下去,还安慰自己:“还好,不怎么肉麻。”
盛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骗人,燕无争刚刚还在说肉麻。
但是自己编的人设,挑的剧情,就算尴尬也要继续捏下去,再说沈扶闻作恶比重是最大的,不给他先铺垫个前情,后面很有可能真的会洗不白,导致整个马甲都被毁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吸了口气,揉揉马甲的头发:“等临渊回来了让他干活。”
怎么能五个人只有三个在三开!
既然要编,仙君马甲蹭蹭盛梳的脸:“要两情相悦。”
明晃晃地要求加戏:“不要燕无争。”
燕无争马甲:??
临渊马甲的意识时断时续,因为隔得太远,而且确实不好四开:我也要。
但很快就断开了。
燕无争马甲直接挤进来表示要青梅竹马,不要天降,剧情乱得负责编,咳咳,负责洗白的盛梳脑海都成一团糨糊了。
她只能将剧情暂时分出去,燕无争的剧情燕无争马甲去想,仙君马甲的剧情仙君去想,最后怀疑地质问自己:“你们不会让我脚踏两只船吧?”
仙君马甲继续和本体贴贴,燕无争马甲若无其事地继续炼丹,装作没听到。
盛梳在强调:“就算两个马甲都很喜欢也不能脚踏两只船那叫什么来着,不能一对多!”
仙君马甲委屈:“明明是一对一。”
盛梳:我们是知道,修仙界知道吗?
燕无争马甲:“我们已经结契了,所以要选燕无争。”
盛梳捂住他的嘴,现在沈扶闻马甲的铺垫还没完成,要什么自行车。
她把自己和马甲脑海中的纷乱思绪抹去,告诫自己别瞎想,专心干活!
仙君马甲拿起话本,矜持开口:“继续念。”他要和本体贴贴。
燕无争继续给自己喂断肠草,察觉到三个人都咽了咽口水,偷偷摸摸地又尝了一颗。
反复警告但就是不见自己听的盛梳心累地看了两个马甲一眼。
突然想,她真的能把剧情理顺吗?
不会最后五个人都洗黑了吧。
知道自己不靠谱,所以马甲也不可能靠谱的盛梳深深地怀疑了。
第二十章
程悦不愧是女主。
在程云和应沧澜听见盛梳这句话, 还试图在这秘境里探究更多的时候,与这机缘注定有缘的程悦已经窥见了百相琉璃镜的法门,迅速传音给幻境中的众人:
“百相琉璃镜在千机变中曾记载过, 是一种可以随意组装变化记忆的法器,它会根据入镜之人的记忆, 生成不同的幻境。”
这些幻境会将不同的修士分隔开,像程悦, 现在就没和应沧澜与程云在一起。
“但只有一个人的记忆幻境是破局的关键所在。找到这段被改变的记忆中不变所在,然后击碎它, 就可以出去了。”
“我刚找到了镜身, 现在你们都不要动, 我这就捏诀,找到关键之人记忆所在。”
只有提前知道了这是谁的记忆, 哪一段的记忆, 他们才有可能靠近那记忆的核心人物,然后出去。
众人自然是应声, 程云和应沧澜也只得停止关注幻境内容。
程悦没花多少时间, 但却迅速停住, 直到覃清水提醒她,她才回过神:“记忆幻境的主人,是燕无争。”
程云和应沧澜对燕无争都不陌生。
一个是与他喝过一回酒,在心底默默记着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一样窥见剑道巅峰的外门弟子, 没有进内门时便把他当榜样。
一个是同一位仙君座下的小师弟,因为资质略有些逊色,多年来修炼不辍, 自然也是少不了被其他人与这位师兄比较的。
所以他们都很清楚宗门责问的那些冷心冷情,孤傲孑然并不算是污蔑。
他们也知道燕无争在世人面前的样子, 便是在他们面前的样子,随意散漫,天纵奇才但也极为不在意世人眼光。
他倒并非真的是恃才傲物,只是什么都不在意,因而也不把所有人都放在眼里罢了。
若是这样的人,为着当年仙君不复辟燕国,还利用他父母的仇,想要颠覆仙君庇护下的万剑门,其实并不是说不通的。
可是在燕云秘境的那一番见闻却完全颠覆了他们之前的猜测,不论是程云,还是方恢,亦或是完全不熟悉燕无争的程悦。
他们对燕无争,其实都是有一些复杂情绪在的。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上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燕无争。
可是百相琉璃镜里的记忆明白得像是被浸湿后露出柳絮般一戳就破内里的宣纸,很快便将这记忆浏览完。
关山与掌门怀素真人并不知道燕无争重活过一世的事。
他们仍然很珍重他的天赋,尽心教导他,而燕无争如同一个真正的稚童,眼神安静地在师长指导下挥剑,身法飞转。
方恢的剑在震颤。
大雨中燕无争的剑法一步步熟悉,他质问先进入幻境的程云与应沧澜:“他不是带有前世记忆吗?为何剑法还是如此稚嫩?”
程云和应沧澜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应沧澜说:“我们适才拜见仙君时,他的确像是怀有记忆的样子。”
他蹙眉,也不知这是何缘由。
况且掌门与关山长老都曾教导过燕无争,若是他一开始便带有前尘,的确说不通
正当众人理不清这百相琉璃镜变化的规则时,画面变了。
燕无争入门一年,引气入体,紫云出观,宗门震动于他的绝佳资质,连那位仙君也遥遥一指,让燕无争去见他。
脊背挺直的少年未有质疑:“师尊。”
看着倒像是尽数忘却了前尘。
而那位仙君只是淡淡回身。祂实在是生得过分神仙相貌,只是一双眼,都仿佛蕴含此世间最广阔的大道。
而后手一抬,嶙峋的剑骨就狰狞地显现在他面前,在那少年体内宛若蛟龙般不甘翻转。
燕无争自然是极为痛苦,可是还是只是将痛哼声压在喉间,蹙眉茫然:“师尊?”
这一声,让幻境中众人想起在连绵大火里,跪在亭台前望着父皇母后尸首,听着那位仙人说“我要你仙骨”时的表情。
但也只是一刹那,他很快就在剑骨被剥离的瞬间想起了什么,那双沉稳安静的瞳孔霎时间有血光划过。
燕云秘境里燕无争捂住自己的眼。那里曾是万剑门连绵不断的四季景色,熙熙攘攘的后进同门。
如今他在这最高的毓秀峰上,迟钝地被唤起记忆,本能地捂住自己眼睛跪倒在地上时,只能听到祂收回手。
沈扶闻:“你的修为已是筑基,但剑骨还是不能炼化。”
祂侧眸:“你让我抹去你的记忆又有何用?不过是白费功夫。”
燕无争说不出话。他浑身剧痛。只能咳血。
沈扶闻仿佛听见他想说什么:“能逆转时空的,唯我一人而已,你倒也不用担心你的那些师长发现端倪。”
仙君缓步走上寒冰阶,在云海秘境中飘飘摇摇,身影分不清虚实:“再动别的心思,我会杀了你。”
燕无争笑。
“师尊杀了我,还有别的天生剑骨吗?”
应沧澜手指一紧,猛然望向那位他名义上的师尊。
燕无争却轻声:“筑基修为不能抽骨,便等到金丹,金丹修为不能,便等到化神,终有一日,师尊会得偿所愿。”
他直起身,那个少年的身形不知不觉在众人眼中,竟变成了那个对谁都只有淡淡一瞥,不甚在意的燕无争:“师尊倒也不必提前押宝在应沧澜身上。”
“我的剑骨绝无仅有,这一点,师尊不是早就知道吗?”
沈扶闻的面容看不清了,仙音却依然渺渺:“自身难保,倒还有闲情逸致,将多余的责任心也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燕无争:“他们不是不相干的人。”
仙君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走了。
而后少年燕无争低头擦去身上的血污。
他的手还那么小,手中的剑也只是寻常的木剑,擦去血迹的动作更是慢,仿佛不容许任何污秽留在这身弟子服上。
灵气运转却极为顺畅。
可是之后,他就对准自己的喉间至腰腹的几个穴位,毫不留情地下手。
同一时间,众人也震惊地看着他的修为在渡劫与筑基之间摆动,最后慢慢地停留在了筑基期上。
应沧澜瞳孔微缩,忍不住想上前,但是程云比他更快,他甚至拿出了剑想打断燕无争的动作。
但是就如同天道都无法让燕无争屈服一样。
已经有了仙骨的人,没有受任何影响,只是漠然地看着自己的修为掉到筑基。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仙人的声音听不出催促,在众人耳中却宛若催命符:“天道一遍遍逼迫你成仙,你还将时间拿去教他们如何庇佑自身?”
“别忘了他们的劫难就是你。”
燕无争原本想就此离开洞府,听到最后一句,脚步慢慢停住。
时光飞转。
选拔少宗主的时候不少人将目光投注在没入门多少年,修为却已经到了一等弟子中翘楚的燕无争身上。
他还是个性很孤傲,不常与其他弟子来往,对人也经常不搭理,但关山长老和掌门都觉得他心性颇佳,即便仙君断言他冷心冷情,不能过分接触俗世也没什么要紧。
他们本来也不要求少宗主一定是人心所向,庇佑每一个同门,只是希望他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就如同他的本金剑“将倾”显示出的道心。
没人怀疑他本命剑的道心。
也没人怀疑他会不庇佑宗门。他只是懒得与寻常弟子交游而已。
少宗主确认之后,一些与他一道历练过,自觉比较熟悉的师弟师妹来送礼,他还是只是冷淡侧眸。
一点都不像那个在秘境里会无奈说是他们容忍我做这个大师兄的人。
但历练途中弟子遭难时,还是选择了向燕无争求救。
许是他刚刚历练完心情好,许是他也想要那灵兽的内丹,于是一剑霜寒,众人只觉眼前清亮,举世无双的剑道已经惊艳了所有人。
而高空之上的人收剑,转身就要离开,方恢在下面拱手说想要道谢。
他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师弟还是好好修炼罢。”
关山长老更看重燕无争这个师尊首徒,而非自己的弟子,全宗皆知,方恢只能僵硬地立在原地。
一直到宗门大比,他被燕无争打下台,才咬牙,抬头问:“敢问师兄,寻常弟子没有师兄这样的资质,便不配修炼吗?”
有方恢这样经历的弟子不止一个,然而只有他敢这样问:“缘何师兄对后进弟子一直不假辞色,不肯有半点耐心?我们原本不是”
他原本想说同门,但望着燕无争毫无波澜,宛若在看跳梁小丑时,喝酒的动作,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越发愤懑。
“师兄天资再高,不也没有窥见大道,飞升成仙吗?!”他又凭什么看不起他们?!
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他也知道天才不与凡人为伍并无什么不对,可是宗门弟子那样信重尊崇他,到头来他还是孤傲的魁首一个,方恢为那些弟子不值。
李山水师妹原本不修剑道,但被他说过一次后剑道上也有了精益,他仍然是这幅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他们难道是指望超越他还是什么?!
不过是也希望有其他宗门的后进弟子那样,有一个值得亲近的大师兄可以庇佑。
再说,他明明有能力却不肯指教
那一日该是有很多弟子心里怀着那样的情绪,望向那位大师兄吧。
但他只是拎着酒,转了转,便笑,只回了三个字:“凭什么?”
满门皆静。
就是这三个字,之后哪怕万剑门能习得太上剑法,天资卓著的人并不多,但奋发修炼的弟子也不少。因为他们自己的师兄都看不上他们。
但此时此刻在百相琉璃镜里再看见这一幕的时候,方恢竟然说不出话来。
没有进入燕云秘境之前,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不满和怨恨是错的。
背叛宗门夺剑而走的是燕无争不是他,他们为什么不能怨恨?
可是再经过那诸多世,连方恢都不知道,他是真的冷心冷情,还是经历了那么多世,心才冷了。
夜间。
燕无争在独步峰上和程云说完话,待程云醉倒之后,放下酒,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望向峰顶月色。
有人在晃龟壳,嘴里念念有词:“千魂草千魂草”
眼看就要靠近,那人拔剑出鞘,将倾飞出去,轻而易举便将独步峰下的三株千魂草完整地掷出去。
那女修也豁然蹲下捡起来,一双眸子熠熠发亮,抬首:“敢问道友是何人?为表感谢,我给你算一卦吧?不准不要钱!”
“道友?”
任凭她在峰下如何问,他也只是按着剑喝酒,等她走了,他才动作顿住。
可没过多久,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诶,我的龟壳!”
他垂眸,将倾应声而出,将龟壳挑起,送至她面前。
“不会是刚刚那个道友吧?喂,大晚上的你坐那喝酒干嘛?下来我给你算一卦啊!或者帮我找找灵桦树也行啊就差这一味原料了”女修嘀嘀咕咕。
燕无争没再沉默,拿起酒欲走:“你与灵桦树有缘,会找到的。”
盛梳狐疑地望着峰顶:“你也是卦修?”她还是没忍住:“你叫什么名字?是万剑门的吗?”
燕无争掌心微亮。
程云认得那光,是让他和众人失忆的那团白光。
但他只是侧头听了一会儿女修絮絮叨叨,等盛梳仿佛失去耐心,念叨着不会是个哑巴吧,表面上体贴,实则在暗地里骂他,才摇头。
他没笑,可万剑门众人却觉得,也是第一次知道,他们这位师兄原来这么喜欢笑,和盛梳认识的时候,他本该是笑着的。
可他却将两个人记忆抹去了。
程云终于知道那天晚上他忘了什么。
燕无争取出他的命牌,抹去了他们之上的命缘,然后一举突破至金丹。
这一次他没有再怕师长同门发现端倪,而让那位仙君抹去自己的记忆。
他一直记着宗门的大劫,孑然独行,一直到继任大典终于又快来了,那位仙君才终于道:“剑骨抽不出来,或许可用其他之法。”
燕无争没答话,于是第二日在继任大典上先那天道一步,自己袭击了宗门,夺走了可开启大阵的破阵剑,然后引走了万剑门的全部弟子。
沈扶闻说的方法明显不是这个,所以他说:“逆转天机,你会魂灭而死。”
燕无争似乎是偏头,他在那一瞬间望向独步峰上的众人。
有杜无悔,当然也有急忙赶来的程云。他已分不清这是秘境还是现实,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做到。
不过,天地契约会帮他记得。
于是燕无争听那位仙君说他想试试执法峰的执法阵,毁了他的修为之后,能不能炼化他的剑骨,他也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
祂说圆佛宗的无量尊者或许有方法炼化他的剑骨时,燕无争也只是在交织的灵力里咳血,然后上了飞舟。
祂说算到盛梳和他命里有缘——燕无争睁开了眼。
燕无争不允许祂动盛梳:“我会杀了你。”
沈扶闻:“她会炼丹。”
燕无争神思恍惚了一下。
沈扶闻:“说不准可以炼化你的天生剑骨。”
燕无争竟然到这个时候,笑了。
他已经知道自己差点将文光的愿望说出去,让文光发现。
不过还好,他下手的及时,没有暴露,他们到如今也不会知道,这很好,要把盛梳扯进来,他也不愿意,可是。
他咳得断断续续,声音嘶哑,满含笑意:“你在嫉妒我?”
沈扶闻:“嗯?”
燕无争轻声:“你为何要嫉妒我呢?”
他一直在笑,好像这样身上的血就不会流,也不会疼:“现在这一切,我都不会有了。”
仙君看着血泊里的人,看着这个曾经命里什么都有,甚至天道都愿意以此界成全他仙途的人,说:“是你自己不想要。”
燕无争喉间微滚,说:“不要告诉她。”
他闭眼,不敢再看自己一眼:“不要告诉她我变成了现在这样。”
师弟师妹说他孤傲冷淡,其实就连燕无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什么时候变得面目全非,连想起那一声声师兄的时候,本能也是回避。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沈扶闻把燕无争交给了盛梳。
他倒的的确确没有被逼着吃断肠草。
只是盛梳成天鼓捣那些丹药,并不记得那位仙君迷惑了她什么,燕无争怕她被沈扶闻缠上,自然也是会偷偷吃的,吃得多伤得就重。
他还想要瞒着不让她知道,有一次终于是被她发现了,她眼睛都圆了,一直在埋怨他怎么什么都偷吃。
燕无争把头靠在她身上,掌心全是血,越咳越多。
但他偏了偏头,不让血滴在她衣裳上,而后用了白光。在那白光里,燕无争安静地望着她的侧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盛梳清醒过来:“你是谁来着?”
燕无争:“不是谁。”
他与此世剥离,是希望不管是谁,都不记得他是谁。
哪怕是师兄这样的称呼,也不要再记得了吧。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师兄。忘了才好。
李山水在典当处发现他们赠与那位师兄的灵器被随手放在山下一个摊子出售的时候,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
那些灵器本不是什么凡品,为何能一直摆到她出现。
东西被发现的时候,李山水还一直在找理由解释,想让师兄不被师兄师姐怨怼。
但他们各自把东西拿回去的时候,应该都还是怨的。
那就怨好了。
反正他已被怨过不止一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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