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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C12

    姜迎灯没有和梁净词聊过姜兆林。

    或者说,他们从没有提起过彼此的家事,比起还能唠一唠男友和前jsg任的室友,她跟梁净词的关系看起来却更是浅显。只是停留在吃穿用的层面上,像是互相之间没有值得深耕与共享的故事。

    姜兆林从前也没有和姜迎灯提过梁净词口中那些重要的恩情。她不知道他们有哪般交情。

    他守口如瓶,她想说又不敢。

    他们之间有着鲜明界限,不是真兄妹,也没到无话不说的份儿上。

    于是即便慢慢熟络起来,也话题寥寥。

    还在折返的路上,姜迎灯想起什么,对他说:“我爸爸之前给我写信了,他在信里夸你呢。”

    梁净词有些好奇:“夸我什么。”

    “夸你像……钱。”

    “什么钱?”

    “古代人用的铜钱。”

    梁净词听得一知半解,略一思索,笑了一笑,而后问她:“还说了什么?”

    姜迎灯为这亲昵起来的片刻光景欢乐地晃了两下腿,闻言,又止住了动作。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姜迎灯垂下羞赧的眉眼,脑袋看似没精打采地搭在他的肩头。

    梁净词以为她没听见:“嗯?”

    她说:“没有了,就是夸了你两句。”

    梁净词便没再问。

    过会儿,他说:“我妈请你去云亭山吃斋饭。”

    “邀请……我吗?”姜迎灯不禁吃惊地直起脊背,问道,“你妈妈在山上呀?”

    梁净词:“她在寺里修禅。”

    “不工作吗?”

    “退休了。”

    她讶然,梁净词是独子,父母顶天也就五十多岁,喃喃说出口:“这么年轻。”

    没要他回答的意思,但过了会儿,梁净词向她解释道:“因为生病。”

    “她是……出、出家了吗?”不论什么病,都是苦难的一环,因而她这个问题问得有那么几分稚嫩与小心。

    梁净词被逗笑,懒懒淡淡地说:“走出红尘,四大皆空。逍遥得多。”

    姜迎灯看着他。

    有些话题不消多问,从对方口中也能判断出几分,他和她讲来讲去都是母亲,凸显得父亲的位置像是个空缺,在他的生活轨迹里下落不明。

    聪明人会领悟,有问题。

    姜迎灯识趣地不去探听。

    她灵敏,梁净词也聪明。有一些话要问出口,即便再怎么假装漫不经心,越界的意图也耳目昭彰了。

    尽管她对他的家庭确实有那么几分好奇。

    正好到了他车前,梁净词把人放下。姜迎灯松了松腿,坐进车厢里。

    他一同坐进来,没着急开车,说道:“想赚钱,可以理解,但是得找正经的工作。现在外面骗子多,燕城这地方鱼龙混杂,我在这儿这么多年,也不敢说哪儿是绝对安全的。夜不归宿很危险。

    “况且什么年纪的人就干什么年纪的事儿,你现在尽量以学习为主。找工作、挣钱,顺其自然就好,不必强求。”

    他说着,点了点迎灯腿上的护肤品:“谨记:要什么有什么,不缺那两个子儿,用不着这么卖命。”

    “明不明白。”

    梁净词讲话慢慢悠悠,声音也温和,并没太大的压迫感,好像是为了叫她听清他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苦口婆心。

    姜迎灯点了点头。

    她沉默地搓着手里包装袋的细绳,想说什么,但又没吭声。

    梁净词还在想有没有落了什么没交代的,他望着前面一片灰蒙蒙的夜空,缓慢思考。姜迎灯就窃窃瞄着那两根修长的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

    而后便听见他问:“家教还想不想试试?”

    她不假思索点头:“想的。”

    梁净词说:“前两天看见有个朋友在给他侄女招老师,改天帮你问问。”

    姜迎灯喜出望外:“嗯,不过你要跟人家说我没有经验。”

    梁净词不以为意地说:“这算什么事儿。”

    他的承诺让姜迎灯不由地扬了扬唇角。

    梁净词一边开车,忽又开口,讳莫如深地问了一句,“那天早晨那个男孩儿……”

    见他欲言又止,姜迎灯不解,昂起脑袋问:“什么?谁啊?”

    梁净词瞥她一眼,稍作形容:“眼睛不太大,皮肤有点儿黑。”

    姜迎灯恍然,那天梁净词送她去学校,见到了陈钊他们。她唇角微弯:“是我学长,陈钊。”

    “学长。”梁净词没什么意图地平平重复了一遍,嘴角掀起一个若有似无的轻嘲笑意,很快给出一句评价,“花蝴蝶似的,不靠谱。”

    平平淡淡,却又暗藏机锋的一句话。

    叫她交男友时,姿态那么随意。真有了疑似发展对象,又眼如明镜,替她挑拣了起来。

    还没见过他这样不留情地贬损过谁,为她评判他人,这古怪的破例让她隐隐察觉到、某些苗头正在他们二人之间滋长。

    姜迎灯面红耳涩,小声嘀咕:“我又不喜欢他。”

    梁净词有些收紧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缓缓释放开,“不喜欢么。”

    他挑一下眉梢,意味不明地说了句:“那就好。”

    姜迎灯不知道,梁净词的暧昧究竟是带有技巧,抑或是信手拈来。

    她看起来不像他的猎物,他看起来也明净得很,令人察觉不出意图。毕竟兄妹相称,对妹妹的适当关切也属于合理。

    一种可能,这人不交女友,于是有太多的情,到处散一散,又不往回收。

    就导致眼下局面,她往下跌,他好整以暇、不动声色。甚至浑然不觉自己在做什么。

    姜迎灯回去后,给那位找兼职的中介道了个歉,说明她明天不会再去。

    脚下泡着婶婶从江都千里迢迢寄来的蒲公英,筋骨的酸痛略有缓解。

    晚上她开着台灯看了会儿书,翻开一本工具书,姜迎灯才赫然发现,她在里面折了一张卷子。

    那一年,梁净词在她滑铁卢的分数旁边签下自己的名。

    是19岁的“梁净词”。他们口中的梁公子、梁二爷。

    这张突然出现的卷子又让她无心阅读,姜迎灯竟然就这么兴致勃勃看了会儿错题。

    书很小,导致试卷被叠成了片状,她用手指抚过那密密麻麻的凹痕,字迹已然浑浊。这一些井然的痕迹,随她辗转至今,藏着一腔情与苦,是被她揉皱的六个春秋。

    她说不喜欢陈钊。

    他说“那就好”。

    不受控制,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在她耳梢绕了一夜-

    那些昂贵的护肤品最终还是被摆在了姜迎灯的桌子上。

    她考虑过将他们变卖,但梁净词既然送了她,显然是不在意这一份钱,她真拿礼物换了钱,留着?花掉?也不像是体面之举。

    所以她还是用了。

    燕城快入秋,新生搞社团,如火如荼。姜迎灯陪室友去逛了一圈,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没什么人气的“诗社”稍作逗留,是因为看到了折扇上的一首《芙蓉女儿诔》。

    她说:“我很喜欢晴雯。”

    在一旁打盹快睡着的社长猛的惊醒,她笑吟吟说:“学妹好眼光,要不要来我们社团看看?”

    迎灯问:“有什么好玩的吗?”

    “写诗、对诗、诗歌比赛,什么都玩儿,还能出诗集——你喜欢写诗吗?”

    姜迎灯略一沉吟,没给回答,问她:“会不会玩飞花令之类的?”

    社长笑说:“有啊,我们活动很丰富的!你喜欢飞花令,有雅兴,绝对的同道中人——来来来,签上你的名字。”她说着,热情递上报名表。

    姜迎灯被她拽得没辙,失笑一声,填上自己的姓名。

    这天傍晚,她在学校小吃街,本意是想买些水果,在一家米粉店门口看了会儿牌匾。五个字:无名缘米粉。

    姜迎灯尚在揣测这里的寓意,身旁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无缘米粉?适合情侣来啊。”

    姜迎灯被逗笑,回眸一看,竟然是周暮辞,她指着牌子说:“是无名缘。你看漏了一个字。”

    “哦——”周暮辞眯起眼,讪笑说,“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戴眼镜。”

    正好两人独行,就在这无名缘拼了个桌。

    周暮辞这个人的长相清俊高冷,但个性倒是意外的开朗,他讲今天社团招新的收获,拿了一堆社团的广告纸,挨个翻给迎灯看。什么天文地理、话剧电影、音乐舞蹈,此人爱好极广,实在令人傻眼。

    姜迎灯默默吃粉,她心里憋了些好奇,等周暮辞给她介绍完,眼见话题要告一段落,姜迎灯假意漫不经心地开口问了句:“哎,你了不了解新传的双学位?”

    周暮辞问:“你想修吗?”

    “嗯,在了解。”

    “据说很水,你怎么不去修教育学部的?”

    姜迎灯顿了下,微笑说:“听说他们的老师很严格,我怕课业太重,顾此失彼。我还是适合水一点的。”

    周暮辞深以为然:“对,我师哥说教育学部的老师都是疯子,一共12门课让人选10门,每周读十篇英文文献,做归纳分析,crazy。”

    她笑起来。

    周暮辞又问:“你喜欢新闻,还是?”

    姜迎灯想了想,支支吾吾答:“不知道,算是吧。”

    “转专业来啊,还能跟我做同学。”

    她摇头,却又说:“我也挺喜欢文院的,转专业就算了,但是会考虑一jsg下,想学一学拍摄。”

    “你有做自媒体的意图是吗?”

    姜迎灯微愣,不知道怎么就被轻易洞察,她默了默说,“可是我没有什么技能。”

    周暮辞正要说什么,姜迎灯手机震了下。她拿出来看,很意外,是Augenstern这个联系人发来的。她说:小姑娘,你哥哥是梁净词?

    姜迎灯惊讶了十秒钟,斟酌着回:嗯对,你认识他啊?

    Augenstern: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要不要来我家一趟?我侄女还没找着老师。

    姜迎灯:我明天下午没有课,是面试吗?写作课?

    Augenstern:对,写作课。

    姜迎灯:好。

    Augenstern:我叫顾影。

    姜迎灯把这个名字输进备注一栏,顺便也告知对方自己的名字:姜迎灯。

    顾影:我知道。

    姜迎灯摩挲着手机,欲言又止地放下,不时又执起,问道:你跟我哥哥是朋友吗?

    顾影:他跟我弟关系好。

    姜迎灯:我知道了,谢谢。

    顾影:不客气[可爱]那明天见咯。

    姜迎灯:嗯嗯。

    第14章 C13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无巧不成书。兜兜转转, 婉拒了她的“顾”又找上门来。

    回宿舍的路上星云密布。

    姜迎灯默默在想,原来她到第一桶金的距离,只差一个梁净词。

    三言两语, 人情世故,就能替她轻轻松松剪掉那根拦路的网。

    姜迎灯走路一般不喜欢玩手机, 但今天实在没忍住好奇, 在人来车往的林荫道间,她独自往回走, 低头去翻了翻顾影的朋友圈。

    路上人多, 手机少一张防窥膜,她只好将手机亮度调到最暗,再窃窃将照片上的人脸放大, 仔细端详。

    小心的姿态,倒像是做贼。

    明明上一次看时,内心对她的评价还是不过心的一句:挺有钱的氧气美女。

    这天再观察, 又觉得这女孩子神色明媚、五官艳丽。美貌程度更上了一层台阶,隔着屏幕, 佳人眼里闪着张扬的光芒, 灼痛她的眼。

    一股很奇怪的低落袭来。

    照片还是那些照片。

    不过是因为,她提到了梁净词。

    她没有刻意打探过, 但有一些信号也会不经意间浮现。

    关于和他有交集的女人。

    姜迎灯收好手机,骨碌碌踢着脚下一枚小石子。

    没头绪地想起他说,“何必走弯路”,什么是弯路, 什么是直路呢?

    如果按照他对弯路的定义去理解, 姜迎灯应该是九曲回肠吧。

    “天啊,你在神游吗?”周暮辞从后面追过来。

    姜迎灯一愣, 回眸诧异道:“你怎么还在呢,我以为你吃完就走了。”

    男孩子苦笑,摊手说:“那筷子有毛刺,我去换一双。回来你人就不见了。”

    姜迎灯也呆呆地笑了下:“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想事情。”

    周暮辞对上她心事重重的眼,掏出手机说:“你微信多少,我加你。”

    姜迎灯没反应过来:“加我做什么?”

    周暮辞:“你付的钱,我当然得转你啊。”他说着笑起来,“你不会总在外面当冤大头吧?”

    姜迎灯这才回神:“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她自嘲地笑,“确实是在神游。”

    姜迎灯就这样交过去自己的联系方式。

    周暮辞见她没精打采,没打扰她发愁的夜,然而告完别,他却没有走。

    见他有话要说的踌躇样子,姜迎灯问:“怎么了吗?”

    周暮辞说:“我之前看到过一个好的方法,当你觉得不快乐的时候,就去做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以及,不要太多愁善感,换个思维方式很重要,你要记住,情绪只是经过你的身体。”

    姜迎灯了然地笑:“没有不快乐啦,谢谢你的建议,下次试一试。”

    周暮辞也笑了笑,跟她挥别:“晚上还有课,先撤了,拜拜。”

    “拜拜。”

    姜迎灯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很快,僵硬的笑容松下来。

    她呼了一口气,觉得周暮辞的建议在理,于是回宿舍的脚步折了下,转去东操跑了两圈。

    姜迎灯把包寄存在门口,跑完步出来才发现,梁净词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39秒,她没接到,他就没再打来。

    姜迎灯买了瓶水,盘腿在操场坐下,给他回电。

    接通后,她解释说:“我刚刚在跑步。”

    梁净词声音挺沉,语调轻轻淡淡,“嗯”了一声,像贴着她的耳畔讲低懒的京腔:“顾淙联系你了吗?”

    姜迎灯纳闷:“顾淙?不是顾淙啊,是一个女孩子,叫顾影。她叫我明天去面试。”

    梁净词想了想,说:“明天一起去顾家。”

    姜迎灯撕着矿泉水瓶上的包装纸,想问会不会影响他的工作,又料到这样周到的人必定是打点好了一切,许久才小声说道:“你不用这么面面俱到的。”

    梁净词闻言,轻声笑:“那怎么办,摊上个傻姑娘,成天担心让人给拐了骗了。”

    姜迎灯脸一热,说:“只是家教而已,这有什么被骗的可能。”

    梁净词挺坚持,继续说:“一块儿去,打声招呼。顾家都是体面人,被规训得好,越是体面,就越是少些人情味。”

    听他这样讲,姜迎灯又料到这顾家非同寻常人家。还在揣摩,梁净词又接了句,“怕规矩太多,怕把你怵着。”

    瓶身广告贴纸上那一圈粘连的胶被她扯开。

    姜迎灯听着,淡淡地“嗯”了一声。

    梁净词也没别的要说,但通话没断。他好像把手机搁下离开了几秒钟,又返回来,好奇问:“怎么没挂,还有事儿?”

    姜迎灯把瓶子撕了个赤身,又捏着那塑料嘎吱嘎吱响,脸埋在膝盖,声音软软说:“你都不挂,我也不挂。”

    梁净词愣了下,而后轻笑说:“行,那别挂了。”

    他讲手机搁在桌沿,发出一声闷闷的置放声,语气慵懒,说一句:“我洗澡,你听着吧。”

    姜迎灯耳尖的灼热蔓延到脸上,深秋的风刮过她额前的发丝,她戴上耳机,一路走回寝室,一路真没按下挂断键。

    他那一端,手机大概放得远,水声断断续续的。

    十几分钟之后,嘈杂的声音停了。

    姜迎灯坐在桌前。

    梁净词喊了一声她的大名:“姜迎灯。”

    语气听起来有那么几分不可思议。

    她乖乖应:“哎。”

    “真听了?”

    姜迎灯憋着笑:“真听了呀。”

    他哑然失笑,两三秒后,声音沉下,像是批评,又像是在调笑,挺隐晦暗昧的四个字:“你色不色?”

    迎灯梗着脖子辩解:“只是听,又没看!”

    梁净词语调微扬:“你还想看?”

    姜迎灯嘟哝:“不是啊,你是故意的吧。”

    他似笑非笑:“我故意什么了?”

    “你曲解我的意思。”

    梁净词低低地笑了声,没有辩驳,气音有几分性感撩人,又让她浑身上下都灼灼,姜迎灯推开窗,让风流进来一点,去去燥。

    他转了话题,问:“腿好些没?”

    “早就好了。”

    姜迎灯话音未落,宿舍的门被推开,去打水的室友成群结队进来。

    她莫名心虚,说句“我室友来了,不说了,拜拜!”就匆匆挂掉电话。

    许曦文最近又在和男友闹不快,于是一进来气势汹汹,端着手机,板着一张脸,身后的林好和另一个同伴正在讨论交流什么,对着手机一顿喊帅。

    两边割裂的情绪,正在生动诠释: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姜迎灯对着镜子卸妆,才发觉自己有那么几分喜上眉梢。

    可能是梁净词的声音太沉,像块薄冰,融化漫长,每一回听他讲完话,那余音都要在她耳侧停留好久。

    “好想谈恋爱啊,找个那种温柔多金体贴风度的男朋友,最好还是个颜霸,带出去风光死了!”

    在林好渴望爱情的同时,姜迎灯从镜子里看到许曦文爬上床的背影。

    许曦文睡在上铺,姜迎灯的视线跟着她往上飘了一飘。她一躺下,就裹紧被子,开始在电话里打仗。

    林好的声音在迎灯的耳畔响起的很突兀:“哇塞姜迎灯,你用海蓝之谜啊?!”

    姜迎灯看向自己的护肤品,轻淡地应了一声:“嗯。”

    林好这么一喊,几个人的脑袋一同出现在姜迎灯的周围。

    “哇靠,富婆!”

    姜迎灯说:“不是我买的,之前过生日朋友送的。”

    “你朋友好有钱。”

    她笑笑,没说话。

    “好用吗?”

    姜迎灯大方地说:“还可以的,你拿去试一试好了。”

    两三个人凑过来分享她的水乳和面霜。

    姜迎灯觉得这一块很挤,她一个化妆小白,也参jsg与不了她们的深度交流,于是往后稍稍退了退。

    站在宿舍的过道上,耳畔两边吵闹。

    一边在忙着测评,一边是许曦文在床上和那个异地的男朋友吵得不可开交。

    姜迎灯听见捶床的声音,忍不住抬头望一眼。

    正在这时,许曦文突然失控地吼了一句:“难道我就不爱你吗?”

    一时情绪上头,她抓起枕侧的一瓶香水,猛地往床尾一砸,玻璃瓶不受控地被砸上床侧的护栏,就这么生硬地从二层床铺摔了出去。

    姜迎灯还没反应过来要躲避,那瓶身就直直冲着她砸了过来。

    “咚”的一声,那瓶子重重地砸向她脆弱的肩骨。

    姜迎灯稍一皱眉,旋即捂住疼痛难抑的肩膀。

    随着香水瓶四分五裂的声音,室内很快散开一股浓烈的栀子花香。众人察觉到不对劲,齐齐看过来,还在通话的许曦文也惊坐起,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什么啊?怎么回事?”有不明状况的人听见砸东西的声音,从床铺探出头来看。

    许曦文已经噔噔噔下了床,扶着迎灯说:“天啊,砸到你了?”

    姜迎灯没接话,将衬衫的衣领掀开,看见里面一条隐隐的血痕,大概是被香水瓶哪个尖锐的部位擦了一下。

    有点倒霉,最近怎么总有血光之灾?

    许曦文看了下她的伤口,连连道歉:“天啊出血了,对不起啊迎灯,真的不好意思,我刚没注意到底下有人。”

    姜迎灯嘴唇失了血色,摇一摇头:“没事,我贴个创可贴就行。”

    “别说没事,你衣服解开我看一下,严重的话我领你上医院。”

    姜迎灯给她看了一下伤口,许曦文说:“应该不算特别严重,你等一下,我去楼下给你买消毒的。”

    她点头:“嗯。”

    姜迎灯不算富贵人家出身,但也是娇生惯养的,她小的时候泪失禁,跌个跟头都要哭很久,姜兆林又爱女心切,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成天抱着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轻声细语地哄。

    现在她长大了,不哭闹了,也不会再有人来哄她。许曦文买完东西上来时,姜迎灯已经平心静气地拿了本书在看起来了。

    除了碘伏和酒精,许曦文还给她带了一大包吃的喝的,堆在桌角,而后给姜迎灯处理完伤口,她说:“创可贴最好别贴太久,会捂出细菌的。”

    姜迎灯点头:“我一会儿洗澡贴一下。”

    “嗯。”许曦文内疚地说,“对不起啊,我刚刚在打电话,有点生气,没控制住。”

    姜迎灯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眶还有点发红,她宽以待人,再三说:“没事。”

    忍着剧痛洗完澡。

    姜迎灯回到床上,拉好帘子,在暗下来的狭小私密空间里,她寂寞地捧着手机,打开和L的聊天记录。

    上下滑了滑,温习前面的对白,什么也读不出。他在手机里的回复总是淡淡凉凉,像例行公事。

    打电话呢?又总怕造成骚扰。

    姜迎灯在聊天框慢吞吞打字——受伤了,好疼啊。

    六个字,打完,再挨个删掉。

    ——我有点想家了。

    打出来,再删掉。

    ——梁净词,我喜欢你。

    打出来,她读了一遍,然后默默删掉。

    姜迎灯退出聊天框,查看了一下明天的天气。有雨,要带伞-

    怕出纰漏,姜迎灯约谈正事,往往都会提前到。

    到顾家不例外。

    梁净词要下班才能赶到,所以她先一步去。

    明云公馆,别墅区,姜迎灯初来乍到,像走迷宫。最后在一面人工湖畔看到顾家的府邸。

    她揿门铃。

    在门口立柱的玻璃墙上,姜迎灯打量自己一番。

    虽然阴雨天气,但气候闷热,她穿件米色开衫,袖管镂空,外套里面搭了件修身白色吊带,这样能与还没结痂的伤疤触碰面积少一些。半身裙是稍浅一点的杏。

    齐肩发柔软地落在肩头,稀疏的刘海被风一吹,显得很自然蓬松,曾有同学讲她的气质文弱而温婉,属于让人不好意思和她大声讲话那一类。

    姜迎灯的伞遗失在教学楼,借来一把室友的,透明长柄。此刻无雨,她握着伞柄,将前端轻轻磕在地面,另一只手抬起,稍稍捋一捋凌乱的刘海。

    右边肩部,被砸伤的地方,因为这抬手动作又隐隐作痛,姜迎灯忙放下手,拎了拎开衫的肩部,将伤势盖住。

    “来了!”

    急匆匆跑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姜迎灯抬眸望去。

    是顾影。

    女人笑吟吟,过来给她开门,很和气:“这么早就到了?”

    姜迎灯微笑着颔首,看向她漂亮精致的眼妆:“下课就来了,车子开得挺快。”

    “进来说吧,一会儿要下雨。”

    顾影也是齐肩发,和她一般长。

    一个成熟知性,一个柔弱空灵。

    姜迎灯随她前去,迈进门厅。

    大堂的构造有几分复杂,欧式装潢,晶莹炫目。姜迎灯余光扫视到一侧,看向侧边的小客厅里一套上了年头的红木沙发,沙发中央供着一棵观赏性的黑松,笔挺油绿,蔚为壮观。富贵人家尤其讲究风水,从这些错综盘绕的植物枝丫也能看出气势如虹、招财进宝的格局。

    家里应该是有老人常住。

    “妙妙,老师来了,快出来迎接一下。”顾影抬头冲着二楼房间喊了一声,又回头看一眼迎灯,“你自己过来的吗?”

    姜迎灯懵了下:“梁净词说他也来。”

    顾影笑一下,问:“他下班赶过来啊?”

    姜迎灯点头:“应该是的。”

    顾影欲言又止,还有话要说。

    楼上有人蹦下来:“什么老师啊?上礼拜不是才赶走一个,怎么又来?!”

    说话的女孩八九岁大小,不出意外就是姜迎灯要带的学生。姜迎灯不擅长和这个年纪的人打交道,面对对方的失礼冒犯也只是微微笑了下。

    顾影指着小女孩的鼻子斥责回去:“不许乱说话。”

    而后又看向姜迎灯:“这是我大哥的孩子,叫顾妙妙。才四年级,语文不太好,作文写不出来,考场上半天憋不出几个字,我大哥很头疼,找了几个老师水平都不太行——也不能说水平不行吧,主要是这娃难带,难教。”

    她一边说一边去岛台给姜迎灯倒茶倒水。

    “诶你坐会儿吧,别一直站那儿,妙妙去给老师拿点你的小零食。”

    妙妙瞅着姜迎灯,讲话并不像已经四年级,凸显着更为低龄的情商:“她不喜欢吃我的零食。”

    顾影说:“她喜欢,快去拿。”

    姜迎灯没去坐,问她:“只是教语文吗?”

    “数学英语有别的老师。”顾影过来,给她塞一杯柠檬水,“不过还行,她别的科没这么差劲。”

    姜迎灯点头,“谢谢。”

    她喝了口茶,抬眸发现顾影歪着脑袋在观察她。

    “你是梁净词的亲妹妹?”

    姜迎灯说:“不是。”但没有补充别的。

    顾影“哦”了声。

    “你呢,你们怎么认识?”

    “高中一个学校的,他是我学弟。跟我弟同班,他俩熟。”

    姜迎灯会意,点了点头。

    突兀生硬的话题插完后,又回到正轨,顾影说:“哦对了,说下工资。”

    姜迎灯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没聊太深,因为五分钟后,两辆车停在院内。

    顾影探头望去:“我弟回来了。”

    姜迎灯也起身,走到窗口,看见梁净词跟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有说有笑。

    顾淙个头跟梁净词差不多高,一身西装笔挺,也是清绝俊朗,玉树临风,丢在人堆里属一等一的长相。只不过凤眼风流,笑起来隐隐痞气,少些端正。

    姜迎灯只是淡淡扫过去一眼,记住他长相,而后将视线定格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个深秋快度完,其实也才堪堪见了两三面。

    她在角落里贪婪地看了他很久。

    刚从工作岗位下来,他自然还是正装加身,修长挺拔,就像顾家院落里那一棵苍劲的白杨。

    与顾淙这风流客的长相做对比,梁净词正派矜贵,文质彬彬得多。他也不是成天端着,只不过气质太绝,站在人群中就叫人绕不开眼。

    不怪姜迎灯。

    因为她旁边的女人也一样。

    顾影走到门口,说了句什么,梁净词与顾淙同时抬眸,看向迎过来的女人。

    “梁净词。”顾影笑着,伸出一只手,和他打招呼。

    对面的男人顿住脚步,也得体微笑,念出她的名字:jsg“顾影。”

    他抬手与她象征性的一握。

    顾影捉着他的指端,凝视着眼前人,四五秒,杏眸浅浅,笑意阑珊。

    梁净词不容多余的暧昧,不动声色地抽开,简单的举动,拉起隐形的警戒线。

    顾淙说:“老师来了?”

    顾影“啊”了一声:“来好久了,我俩聊完了都。”

    姜迎灯慢吞吞出来,已经站在她身侧。

    顾影笑问梁净词:“这是你家妹妹?看起来好乖,蛮文静的。”

    梁净词看一眼迎灯,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将人带到自己身前,冲着顾影颔首说:“她很聪明,也很懂事。”

    顾影说:“看得出来,气质很好。”

    姜迎灯夹在其中,像是他们寒暄的介质,被夸得飘飘然,她腼腆地笑一笑,抬眸对上梁净词肯定的眼波。

    顾淙往里面走,他喊了一声妙妙,讲话语调懒散,有种大少爷的纨绔秉性:“听见没啊小东西,这个老师你可不能得罪,咱家请来的,专程辅导你写作文,再把人气跑了,我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淘气的小孩冲着顾淙略略略做鬼脸。

    为了一点点安全感,姜迎灯这一次跟在梁净词后边进去-

    这天在顾家吃饭,不难判断出顾氏家大业大,但今天凑一起吃饭的只有这几号年轻人,桌上氛围还算轻松,没有梁净词所担心的那么多条条框框。

    从他们的谈笑间得知,顾淙和梁净词初中就做同学了。

    在桌前,他们大篇幅地聊些高中趣事,有时顾影也会插进去几句话。

    姜迎灯听去,毫无半点共鸣。

    她只在这烟火气里偷看几眼梁净词。

    他慵懒闲适,背靠座椅,在顾家人面前并不拘谨,反倒松弛,跟顾淙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即便如此,礼仪举止倒也能注重得很到位。

    梁净词长得好,高眉骨深眼窝,下颌利落,鼻梁也漂亮。顾淙也是个帅哥,但在他面前就逊色得多。

    这种场合,姜迎灯只会闷闷吃饭,像长辈带来的小孩。

    在这桌上,她和妙妙勉强才算是同辈,扫一圈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喝椰汁。

    梁净词喝了点酒。

    准确来说,小酒杯,两杯半。

    她替他数在心里。

    饭局结束后,顾淙兴致高昂,说要下一场。

    梁净词摆了摆手,浅浅笑着推脱,说明天还要工作。顾淙不依,这边已经拿起手机开始联络旧友,顾影托着妙妙的腰将孩子抱起来,“一会儿去唱歌好不好?”

    小朋友最激动:“好啊,唱歌唱歌!我爱唱歌!”

    梁净词嘴角噙了一点实在没辙的笑意,他站在半明半昧的光中,手插在西裤的兜里,高大修长的身子挡掉了本该匀给身后人的那一点光亮。

    终于想起迎灯,梁净词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廊上的人。

    他不动声色退了两步,挨着她身侧:“聚一聚。”

    她旋着手里的伞柄,抬眸看他:“我、能不能……”

    声音弱下去,他稍躬身,问:“你也去?”

    她小声喃喃:“嗯,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一阵瓢泼的雨落在身后,挡去她呢喃的这一声,梁净词又低一低脖颈,凑近问:“什么?”

    姜迎灯改口说:“我想去的。”

    他缓缓地翘起嘴角,小声揭穿她过期的谎言:“几点门禁?”

    姜迎灯羞涩地抿着唇,同他说实话:“十点半。”

    梁净词想一想,说:“关门之前把你送回去。”

    姜迎灯像是在心底欢呼一声,差点乐得蹦起来,但竭力克制一下喜悦,重重点头:“好!”

    梁净词也看着她笑,眼底几分宠溺。

    姜迎灯不了解顾淙的具体工作,但料到这人应该是个会玩的。梁净词的身边少不了谢添、顾淙这一类酷爱寻花问柳的公子哥。

    但梁净词置身其中,还算端正清廉。

    他有着坐怀不乱的气势,也有着求同存异的胸怀。简单来说,不会参与进去,但尊重每个人不同的生活习惯。

    人都说,好色是男人本性,色字头上又一把刀。

    姜迎灯不是没观察过这一点,她觉得这刀大概是悬不到梁净词身上。

    比如那天在会展中心,她旁边的某个美少女穿惹眼的黑丝,隐隐有着冲他抛媚眼传情的倾向,梁净词愣是一个眼神也没飘过去,用冰冷的侧颜把这朵桃花晾蔫了。

    她难说他是真清心寡欲到这份上,对许多嘈杂的世事实在心存慵懒和不屑,还是自有他的保守与克制。

    “不是唱歌吗?”

    车里顾家司机在开路,顾淙在手机上跟人商量着去哪儿玩,话里话外要浪一浪,让梁净词听去,他就问了这么一句。

    顾淙回过头来,啧了一声:“唱歌儿多没劲,我在想着要不约人去打个牌泡个吧?你觉得呢。”

    梁净词坐在后排,迎灯身侧,他扶着下颌轻哂一声,淡淡威胁:“我带了个姑娘,你别给我找事儿。”

    顾淙笑一声,说:“这是你带的么?人来咱家应聘的。”

    梁净词挑眉,旋即道:“去哪儿应聘都是我们家的。”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但话里这护犊子的意思让迎灯在暗影中翘了翘嘴角。

    “okok,就找家ktv吧老沈。Go!”

    车往前开,他们坐在发散的霓虹里,姜迎灯放下紧绷的膝盖和腿,就轻飘飘碰到了他的。

    只一两秒,梁净词叠起腿,又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的那一点轻微触碰。

    姜迎灯脸上的笑意慢慢冷却下去,继而收拢膝盖,继续坐得端正。

    ktv,很清水,老少皆宜的地方。

    顾淙是个社交达人,顾家兄妹和梁净词、姜迎灯一行人到的时候,提前开好的包间里已经围满了一些狐朋狗友。

    在门口,耳畔乐声很重,姜迎灯踮起脚,凑到梁净词耳畔说:“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她说着,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

    梁净词微微颔首:“一会儿回来别走错门。”

    几分钟后,姜迎灯回来时没走错,但暗测测推门进去,陷入另一种尴尬局面。

    包间里大概有九到十个人,一眼过去,略显拥挤。

    梁净词在沙发里侧,架着腿坐,手里松松地捏着一灌酒,腕搭在膝头,他懒淡地撩起眼,看着前面握麦的男人在嘶吼单身情歌。

    他旁边倒是有个空位,但要想过去,得穿过包间。

    姜迎灯见门口沙发,眼下就有个空座。

    觉得这儿方便些,也不逼仄,她便就近坐下,只不过这位置疏离,她不参与吆喝,就像游离在这场子的局外人。

    姜迎灯掏出手机准备打发时间的时候,梁净词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递了过来。

    在她身上停留两三秒。

    而后他的消息从她的任务栏上方弹出来。

    L:过来,坐我旁边。

    姜迎灯抬眸跟他交换眼神。

    梁净词搁在膝头的手腕稍稍抬起,勾了两下指。

    姜迎灯略一犹豫,选择起身。从沙发前过,越过一圈人的腿,往里面挤去。

    眼见着就要到他跟前,最后经过一个路人,对方脚踝将她倏地一绊。

    姜迎灯就这么垂直地栽到梁净词的身上。

    一股掺着酒气的薄荷味扑面而来。

    她重心不稳,一下跌坐在他左腿,很快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腰肢。

    姜迎灯在晦暗的光效里找着着力点,将手掌往前一撑,紧紧地压在男人的腹肌上,无心之举,令她脸重重地一灼。

    眼下刚借他的身体稳住平衡,正要收手,耳畔又传来一声闷沉含笑的揶揄:“让你坐我旁边,没让你坐我身上。”

    姜迎灯忙起身。

    但梁净词扶着她的那只手却没跟着拿开,因为下一秒,那空位的原主人已经折返,将仅存的座位一屁股坐实。

    姜迎灯悔恨自己脚慢一步,身侧的男人还在轻笑,甚至有那么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他慢悠悠地开腔、问她:“好了,这下怎么办?”

    姜迎灯看一眼来路,那个门口的遥远座位还空着,她小声说:“我坐回去好了。”

    梁净词的手稍稍收紧,隔着她的绵薄开衫,将人擒在臂弯里。

    他冲着旁边抬一抬下巴,给她出主意:“先坐着吧,那边一会儿走了。”

    姜迎灯没去看哪一边,只闻言便仓促点了点头。

    这样的坐姿,同样的场子里,也不是没有同款。不过人家一看就是情侣。

    她度秒如年地坐在梁净词的腿上,两个人这行为委实有些不伦不类了。

    姜迎灯垂jsg眸,看着梁净词捞上去的袖口,与他矜持从容的往日姿态略有不同,衣袖松松散散,有那么几分打破秩序的疲惫慵懒。

    袖管底下藏着他青筋凸起的小臂与手背的骨骼。据说常年运动、体脂率低的人就会这样。

    她这样想着,蓦然想起刚才手按在他腹部时那点新鲜的触觉。掌心忽然一热。

    她和男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肢体接触,全都贡献给了他。

    梁净词应该是陷入了微醺状态,在家里喝白的,在这里喝啤的,混合物的刺激让他看起来像是摆脱了那点正人君子的度,神色里难得表现出一种闲散与不拘。

    那只扶住她的手,已经绅士地撤离了她的腰。

    姜迎灯突然发觉,这个男人的本质是亦正亦邪的,一直都是。不过他的有一些面需要由开关启动。

    比如酒精。

    “拿瓶奶啤过来。”

    他冲着不远处的男人说。

    很快,一罐酒被抛过来,梁净词抬手接住。

    姜迎灯正愁着两手空空不知道往哪里搁,抬手就去捞:“谢……”

    很快知道,是她误会,这酒原来不是给他的。

    梁净词浅浅笑着,就这么看她这捞了个空的动作。

    啤酒被搁在他膝盖上,食指扣进拉环,咔哒一声,开了。

    但他没喝,掀起眼皮看她,“小孩子要东西还知道撒个娇呢,你就打算这么硬抢?”

    这距离近到她的双目失焦。

    此时此刻,这双朦胧的多情眼替她证实了一个念头,情侣接吻的时候,应该看不清对方眼里的东西吧。

    都是模糊的,像极了爱情本身。

    姜迎灯确信自己脸上没有脏东西,所以她不明白,梁净词说话时为什么要一直看着她的嘴唇。

    所以心跳在持续地脱缰。

    她指着那罐酒,假意负气说:“不要了。”

    “不要了,”梁净词重复一遍,低低地笑,“行。”

    悄然之间,姜迎灯似乎又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腰后压了一压,并不重,一两根指,意味不明地将她往身前带。

    梁净词的视线从她的嘴唇挪到她的肩,最后又抬眸,看回她的眼,淡声问:“肩膀又是怎么回事儿?”

    隔着衣裳,她以为自己将伤情藏得很好,但万事躲不过梁公子这双锐利如鹰的眼。

    有人在想着怎么逃脱窘境,而有人早就借这点声色浮光,把她看了个遍。

    第15章 C14

    针织开衫是奶油的颜色, 松松地搭在她的肩,因为刚才那么滑下来的一脚而些微脱离她的身体。但姜迎灯早已迅速把衣服拽好,梁净词大概就是那一瞬间里看出了破绽。

    他问:“是不是让人欺负了?”

    姜迎灯说:“没有。”

    梁净词不语, 平静地注视她一会儿。像要把她这双眼看穿。

    “小姑娘你坐我这儿吧,我出去抽根烟。”说话的是梁净词另一侧的一个男人, 好心为她让座。

    姜迎灯看过去。

    男人起身, 她见空座,急忙占下。

    梁净词身上瞬间就变得轻盈些许, 撑着她后脊的手落了空, 缓缓放回膝头,低头见西裤上面两三道让人坐过的褶,他没去扯平。

    抬眼便瞧见桌上摆着几个盒装的冰红茶, 梁净词手探过去,将纸盒上的吸管掰下来,插进罐装的奶啤里面。

    而后塞到姜迎灯的手心里:“给你拿的, 喝吧。”

    易拉罐总让人手摸来摸去,挺脏。他是贴心, 姜迎灯指着那冰红茶说:“人家少根吸管呢。”

    梁净词背靠沙发, 松散后倚。不以为意说:“一会儿我带走。”

    姜迎灯喝着饮料,坐得端正笔挺, 抬头看人唱歌。

    梁净词的视线落在她耳侧。

    她头发短了些。

    他还记得,上一回见的时候还能扎个马尾,现在这个长度绑起来,大概只能扎个小揪揪。

    齐肩发, 很斯文, 很适合过秋天。

    梁净词看着她裸露的后颈,如果刚才没看错, 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吊带,微微一笑,语气懒怠轻嘲一句:“衣服这么穿,你也是不怕冻着。”

    姜迎灯小声的:“这算什么,我室友还光腿呢,反季节战士。”

    新鲜的词,梁净词扬眉:“什么战士?”

    她不多说:“你又不懂。”

    有代沟了,语气里还有那么点跟家里长辈叛逆叫板的意思。

    梁净词撑住额,继续从侧边打量她。

    看了一会儿,回归正题,他又问姜迎灯:“没跟人闹矛盾吧?”

    她摇头:“真没有。”

    梁净词将信将疑。

    他属实不太会跟女孩子相处,尤其迎灯还比他小了这么多。

    从前念书的时候,梁净词就总觉得女生心事挺多,一个个脑袋小小的,也不知道装了多少国家大事,脸上满是堆积如山的愁,成天对着窗口有着发不完的呆。

    姜迎灯就更是心事重重了。

    家中经历坎坷,她也堪堪成年。梁净词多少能理解点她的郁闷,但并不能完全参透她的那一颗七巧玲珑心。

    他说到底是男人,各方面都与她差异太多。再竭力面面俱到,也不能全然对她情绪的点滴感同身受,无法共情少女的那些低潮与自尊。

    所以梁净词希望姜迎灯可以和他多说一些话,好好坏坏都可以,多倾诉不是坏事。

    偏偏她又不是这样性子的人。

    梁净词问半天,姜迎灯才跟他讲来龙去脉。

    她说肩膀是让人砸的,不过对方也不是有心。

    听完,他缓了缓,问:“吵什么架,激烈成这样?”

    她并不清楚吵架的具体内容,姜迎灯咬紧吸管,模糊地说:“她跟她男朋友不会走到结婚,但是两个人感情又很好,所以很纠结,经常吵架。”

    说这话时,有人应景地在唱着一首相爱很难。

    歌声拔得太高,梁净词将身子往迎灯这边偏了一偏,温淡的视线落在她别在耳后的发梢,扬起来一撮,有几分俏皮。

    他可能是真好奇,也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接上话茬,声音略微沙哑,问了声:“既然感情好,为什么不结婚?”

    姜迎灯想一想,决定告诉他实情,语气低抑道:“她男朋友的妈妈有案底。”

    “就为这个?”梁净词的语气显然是略感意外。

    姜迎灯将唇齿间的吸管咬得更紧,揣摩这四个字的含义。

    就为这个吵架?还是,就为这个不结婚?

    她说:“理智不一定能战胜感情,但现实会。”

    梁净词又看了她一会儿,眼睫轻垂,少顷,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转而看向一曲终了的屏幕,他问了一声:“要不要唱歌?”

    姜迎灯为他这样游刃有余地收回话题而黯然一瞬,她摇了摇头。

    梁净词淡淡地嗯了声,看一眼手表:“那再待一会儿,一会儿提前走。”

    “好。”

    她浅浅的一声应答被旁边女人的声音盖过去。

    “梁净词,你要唱吗?”

    他徐徐偏头看去。

    姜迎灯听出是顾影明媚的声音,只低着头玩易拉罐的拉环。

    他声音淡淡:“唱什么?”

    顾影说:“都可以啊,你想唱什么?”

    有人起哄说:“要不来首情歌对唱吧,今儿女主持还没开嗓呢。”

    顾影笑着:“你别埋汰我。”

    梁净词也浅浅地掀了下唇角,淡道:“不了,送小孩儿回学校,她有门禁。”

    他找了个天衣无缝的拒绝理由。

    顾影表现得也很大方:“那改天咯。”

    他点一下头,客气道:“一定。”

    咕噜咕噜,一灌酒被姜迎灯很快就喝了个空。满脑子想着快走,争取和他独处的时间。

    梁净词喝了酒不能开车,故而借用了顾家的一名司机。在车前,他微笑着和人招呼:“劳驾您,老沈。”

    老沈很客气:“多大事儿,您上哪儿?”

    “先去师大。”

    “好嘞。”

    梁净词和姜迎灯一同坐后排。

    他落座后,将挤压在腰后的书包提起来,交给一旁的姜迎灯。

    她这会儿刚关好门,包被搁在膝盖上,没注意抬了下腿,将书包拱翻在地。

    姜迎灯忙躬身捡起时,包的侧边小兜里掉出来一个东西。

    在她发现问题之前,梁净词已经先一步折身,用手指夹住那个被拆了包装的不明物。

    他用指尖挑起,旋转一周,面色逐渐变晦暗。

    姜迎灯愕住,是当时她随手乱塞的安全套!

    她紧急伸手,一把夺走。

    梁净词的指尖空了,他慢慢收回手,视线流转到她脸上,低低沉沉问她一句:“没不学好吧?”

    姜迎灯慌张把东西塞回去:“当然没有。”

    他看着她忙乱的动作,不紧不慢说:“哪儿来的?还随身带。”

    她说:“学校发的。”

    梁净词看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jsg江文学城

    姜迎灯补充:“普及性知识。”

    他闻言,轻笑一声:“怎么普及的?说我听听。”

    “……”

    “就是讲了一些基础知识,比如□□是什么,图解了男人女人的器官,讲了孩子是怎么诞生的,还教了一些避孕的方法和失败几率,遇到变态怎么办。还讲了世界上不同地区男性的不同的那个,就是说非洲人的是有点厉害,他们的那个长度是比较突出,然后就是……”

    姜迎灯指了指书包:“教我们这个东西要怎么用,还有具体的——”

    梁净词扶着眉骨,眉目低垂着,听她越讲越弱的声音,低低地轻咳一声打断:“好了,信你。”

    姜迎灯瞟他一眼,摸了摸发烫的耳朵。

    老沈也不是聋的,跟着咳咳一声:“那个什么,师大哪个门?我导一下。”

    姜迎灯说:“小西门,谢谢。”

    他们从ktv出来得早,燕城的夜生活还很丰富,一路灯火敞亮,照着那细细秋雨,水潺潺,雨涓涓。十几分钟后,车慢吞吞驶抵师大门口,雨悄无声息地停了。

    到目的地,姜迎灯准备下车。

    梁净词跟老沈说:“还得麻烦您等一等,我下车和她说两句。”

    老沈顺从应:“没问题。”

    姜迎灯背着书包,不明所以地回望了他一眼。

    梁净词从那一边下车,迈步朝她走来。他腿长,跨过水塘都不用绕。三两步,站在姜迎灯的身前。

    不知道他的意图,姜迎灯忐忑地看着梁净词,而后指一指大门,斗胆邀请:“要不要去操场转转?”

    梁净词冲着车稍稍偏一下头,说:“人等着呢,就不进了。”

    是有话要交代,但不能让老沈听见的。

    姜迎灯懂事点头:“你想要说什么呀?”

    他个子高她许多,姜迎灯站在路牙,都要昂首才能看清他的脸。

    梁净词不太会表现出过分的疲惫。

    即便工作完一天,还要来参加这种他本可以脱身的局,专程为她跑一趟,也要护送人安全抵达校园。

    他的眼睛不会有空乏失意、无神无光的时刻,总是凛然理性,镇定且临危不乱。

    那点酒气,也在返程的路上被消解掉了。

    姜迎灯没有长久跟他对视的勇气,瞧了两眼,视线便稍稍下落,停在他喉结的棱角与下颌的青光。

    梁净词手插兜里,姿态略微松弛,漫声开口说:“我不反对你找兼职,不过还是那个意思,不必把物质看得太重,你想要的东西,今后都会有。五百块一天的工作,喜欢就能买得起的裙子,这些离你并不遥远,将来都是唾手可得,但是你的青春只有一次,尽可能去做一些比赚钱更有意义的事。”

    头顶的路灯投射着温暖的橘色灯光,他的影子叠在她的身上,慢条斯理讲这些道理,但却并不让人觉得压迫。

    他姿态和煦,温声细语。

    “把书念好,不急一时。”

    姜迎灯微微不解:“怎么好好的又说这个呢?”

    梁净词想了想,说:“你今儿也见到顾淙了,你觉得他做什么工作的?”

    她说:“大老板吧。”

    “开影视公司,还有个副业,给他们那个圈里的人介绍电影学院的小姑娘。”

    姜迎灯微讶,稍作理解:“权色交易?”

    梁净词说:“你以为你离这些人很遥远,可是今天你也跟他坐在一块儿吃饭、唱歌了,是不是?”

    她听懂了一点:“你是怕我被金钱利诱啊?”

    他不答,只平静地说道:“信念和原则很重要。”

    姜迎灯坚定地摇头:“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不会,该讲的话还是要讲。”梁净词敛眸望着她,低语道,“不要让自己受伤害。”

    姜迎灯点一点头:“嗯。”

    她想起顾淙的样貌,本来还觉得有几分姿色,又因为他这番话对这人印象打了折扣,想起梁净词刚才说“那个圈里”,她突然问:“你呢?”

    梁净词:“我什么?”

    “你……也是他的目标客户吗?”

    他闻言,失笑一声,轻轻摇着头和她解释:“第一,我是正经人。第二,组织不允许。第三,我不缺。”

    姜迎灯也配合地笑了一笑,心里又为他最后三个字涌上酸水,她莫名担心地问:“那他会不会找到我这儿来啊?”

    “不会。”梁净词不假思索说,“你有我。”

    让人酸涩,也让人安心。他的只言片语,都能在她心底翻起滔天的浪。

    姜迎灯又说:“对了,我觉得那个妙妙好像不太喜欢我。”

    “妙妙?”梁净词想了想顾家那个小祖宗,不以为意地说,“小孩子,性子娇,没针对你。”

    姜迎灯说:“可是我还有点慌的,她要是跟我发脾气怎么办?我完全不懂怎么哄小孩。”

    他只是说:“她不敢造次。”

    姜迎灯问:“是因为我有你?”

    梁净词很从容地点头:“当然。”

    姜迎灯望着他,笑得腼腆。水塘被风吹皱,荡漾着一圈一圈波纹,折射出他们的影子,两人的距离挨得很近。

    发梢被风吹得荡在颈间,痒兮兮。姜迎灯缩了缩脖子:“那我走啦。”

    梁净词颔首说:“早点休息。”

    “嗯,好。”

    跟他挥别,因为这里不能久停,梁净词没再目送她进门,迈步回到车上。

    姜迎灯真正想说的不是“那我走啦”,是“下一次什么时候见呢?”

    然而终究,有一些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看着车在漫天的水汽里驶远,姜迎灯转身往回宿舍的路走。

    女生宿舍楼下,每天上演生离死别般的大戏,亲吻拥抱热火朝天,姜迎灯往日都会觉得尴尬,通常脚步匆匆掠过,今天却慢吞吞地扫过去,视线在这些人甜蜜的表情上逗留。

    她终于承认,她其实也挺想谈恋爱的。

    不过她只想和一个人谈,除了他,别的人都不可以。

    可是他又是绝对不可能的人,一个亲近又遥远的人,可以触碰到、却无法拥抱的人。

    姜迎灯在这些亲昵之间走过,脚步徐徐缓缓。

    在这时,突然想起什么。

    她连忙掏出手机,与此同时,梁净词发来消息。

    L:[图片]

    照片是他攥着她透明的长柄伞,梁净词手长,一把将整个伞沿裹住,用指收紧。

    在昏暗的车里草率地拍下这张照。

    伞果然是落在他车上了。

    姜迎灯回复:哎呀,忘了!

    发完消息,她没上楼,毕竟这伞是问别人借来的,还等着还。

    这种透明雨伞不贵,十块钱一把,她打算去超市买一把还给室友,不能把问题留到明天。

    一边走一边打字:算了,我买把新的吧,这是别人

    这一排字没输完,消息弹了出来。

    L:记得来拿。

    姜迎灯看着这四个字的通知,指尖顿住。

    “来拿”——显而易见,这是让她去找他拿的意思。

    姜迎灯微微一笑,颇感暖心。

    感谢一把十元钱的雨伞,让她又有了一次见他的理由。踩在薄薄的积水之上,脚步都变得无比轻松愉悦。

    她回一个字:好。

    点开那张随意拍下的照片,姜迎灯心术不正地觉得,这男人的手真绝。她隔着屏幕欣赏一番,把图片保存到相册。

    紧接着,他的消息继续传来。

    L:头发短一点也很漂亮。

    看着这一句话,姜迎灯脚步刹住。

    而后不知道在逃避什么,她紧急地把手机塞进口袋,深吸一口气,迈进眼前的超市。

    姜迎灯忘了自己来干嘛的,只觉得脑袋昏昏,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又热又昏。

    在超市瞎转一圈,从冰柜的玻璃门里看见自己古怪的笑,又捋了捋当时分明不太满意、现在看起来简直绝世貌美的发型。

    她再掏出手机,咬了咬指甲,不安地收回去,又拿出来。

    毛毛躁躁地重复一遍这个动作,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向他确认:你说谁呀?

    梁净词秒回:除了你还能有谁。

    第16章 C15

    一个假设, 梁净词是姜迎灯的亲哥哥。

    他夸自己的亲妹妹漂亮,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不同角度去品这话,他的心意模棱两可。

    可是梁净词又不是真的她的哥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对她用“漂亮”这个词了。

    这是姜迎灯始料未及的。

    因为在此之前,他只是夸过她可爱。

    比如她当年也是这样一头齐肩中长发, 那时12岁, 少女时期,正从齐刘海往时下流行的斜刘海过度, 她做题时把刘海用小小的黄色发卡固定在头顶。

    姜迎灯指着她的新发卡, 腼腆地问旁边给她辅导作业的梁净词:“这个花花好不好看?”

    梁净词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她幼稚的发卡,又漫不经心笑一下,淡声说:“挺可爱的。”

    这话说的, 一看就不走心,jsg大写加粗的哄小孩。

    她不再问,黯然地趴在桌上, 继续看题。

    又或者,过年的时候, 她买一顶本命年的小红帽, 裹着大红色围巾。远远从雪地里来,像个突兀的火球。

    梁净词坐在姜家饭桌的烟火气里, 看着小姑娘从冷冷雪光里走进家门,她又拽着他,怯怯问:“你觉得我的新衣服漂亮吗?”

    梁净词扫她一眼,笑得疏离, 意思性地夸一句:“很可爱。”

    她就捏着帽子上的揪揪不吭声。

    姜迎灯不是非常喜欢“可爱”这个词, 她总觉得只有夸不出漂亮的时候,才轮到可爱, 里面多多少少沾点人情世故的成分。为了不拂你面子,于是用这样一个万无一失的字眼。

    轻而易举说出口,也不算违心。

    但是“漂亮”就不一样了。

    漂亮、可爱——这简单的四个字就这么被她硬生生地研究了一路。

    姜迎灯攥着伞柄往宿舍楼上去,路过一层的玻璃窗就要停下来欣赏一下自己的头发。

    委实有点魔怔。

    回到宿舍,已经不早。室友们大多数都上了床,就剩林好还在大桌前敷面膜追番。

    姜迎灯把新买的伞拎起来,给她示意说:“林好,不好意思,你的伞我落在外面了,我刚在楼下给你重新买了一把。”

    林好探出脑袋来看她:“没事儿,你还特地买了啊。放我床底下就行。”

    迎灯照做。

    她放好书包,见林好收起平板在玩手机,略一思索,她凑过去,挺腼腆地开口,声音细小:“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林好摘下耳机:“什么,你问。”

    姜迎灯坐近,眼神讳莫如深,说:“如果一个男孩子夸你漂亮,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啊。”

    林好说:“那还用说,肯定是我把他迷倒啰。”

    姜迎灯忙摆手:“不是,迷倒……应该还不至于吧。”

    林好察觉出苗头:“谁夸你了?”

    “就是一个……”她想说又不敢,忙打岔过去,“那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希望我自信一点,才这么说?”

    林好想了想:“也有这个可能啊,你在他面前很自卑吗?”

    姜迎灯摇头:“也没有很吧。”

    “喜欢的人?”

    她一时间没吭声,在想答案,但犹豫间暴露一切。姜迎灯仓促接了句:“不是。”

    但为时已晚。

    林好笑起来说:“夸你还不好?我还想找个每天鼓励我的男朋友呢,可惜男人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你知道吗,我前两天去跟一个体院的男的面基,他开口第一句话竟然说:你脸怎么比照片上大。给我气疯了,我真的是为了给他面子硬着头皮跟他走了一圈操场,后悔莫及,当时应该掉头就走了。给他脸了。”

    姜迎灯听得直皱眉:“怎么这样讲话,什么人品。”

    “就是说啊,回来我就把他删了,以后见到体院的就绕道走。”

    “删得好!”她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

    没一会儿,姜迎灯的气势与声线又弱下来一节,继续茫然问:“如果他是为了让我自信,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我好像没有表现过容貌焦虑,真是鼓励的话,是不是也用错方向了。”

    林好摇着头笑,看穿姜迎灯的心思,她想听什么,漫声道:“好啦,他对你有好感!”

    姜迎灯愣了下,下意识呢喃道:“真的吗?”

    “对啊,很有可能,不过呢,你也得提防,说不定就是不负责任地撩你一下——哎对了,你快去洗澡吧,一会儿熄灯了。”

    看一眼时间,她应:“嗯,好。”

    于是接下来,在整个洗漱的过程中,回想这件事,满脑子都是林好那句“不负责任地撩你一下”。

    如若是真,那他有什么用意呢?

    姜迎灯从浴室出来时,林好正在登梯子上床,瞧了一眼正在擦头发的姜迎灯,她一边攀爬一边道:“小心你喜欢的人是个高手啊。”

    在姜迎灯错愕地看过去时,她又笑笑:“瞎说的啦,自己判断!”

    半晌,等林好已经拉上帘子,迎灯才迟缓地“嗯”了一声,手上浴巾继续在发梢揉搓,又因她这句话,心头不上不下,焦灼难抑。

    而后瞥见桌子上的手机灯光亮起,她迅速掀开头巾,激动地去看来电显示。

    并不如她期待,来电的人是“朱琪”-

    朱琪这个名字对姜迎灯而言已经有几分生疏了。

    阔别大半年,姜迎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和这个本就虚情假意的后妈相见。

    本来上个月就该见的这一面,因为朱琪那一边临时有急需处理的事情,又被一再搁置,直到今天,重新提上日程。

    朱琪来的样子很紧急,和她约在校园内的咖啡厅。这样仓促,有事要交代的迹象。

    落地窗前,姜迎灯坐在朱琪的对面,用余光打量这个仍旧容光焕发、酷爱穿金戴银的女人,手中捧一杯冰美式,冰凉的杯壁攒积出水珠,滚落在她的指尖,她没去擦,让这潮湿漫过整个手掌。

    如同眼下的情绪。

    就这样不声不响坐了会儿,才听见朱琪略感惋惜地开口道:“我和你爸爸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上半年就离了。”

    意料之中的结局,姜迎灯有礼微笑一下,浅声说:“恭喜。”

    朱琪微讶:“恭喜什么?”

    “新的路口,可以展望新的人生。”

    她喉咙口翻滚几下,难抑温情:“你能这么想,阿姨很高兴。”

    姜迎灯笑笑:“这没什么。”

    说起来她还有几分支持:“守寡不是女人的义务。”

    朱琪蹙起眉,百感交集地点了点头。

    姜迎灯抿了一口冰美式,让她想呕吐的苦涩,被自虐般咽进腹中。

    仔细盘算,朱琪跟姜兆林的婚姻也有十年多了。

    姜迎灯生母过世很早,早到她对妈妈这个词的概念相当模糊,写作都编不出个一二。

    只是听姜兆林说起过。

    她觉得爸爸是爱妈妈的。

    在五六岁的时候,姜迎灯偷偷看到过姜兆林对着妈妈的照片擦眼泪。她没有见证过他们的感情深几许,但那低抑的哭声,是她对深情这个词语最早,最朦胧的领会。

    直到朱琪进入他的人生,姜兆林才得以振作。

    她是校医院的医生,在家属楼的后边工作,邻里邻居,结识得容易。

    朱琪这个人还算不错,没有太大的坏心,不过也并不聪明。比如把昂贵的细软逐日晒到社交网络,被人检举,导致姜兆林被查,牵一发动全身,不是她本意。

    在更大的错误面前,虚荣就算不上什么了。

    把姜家的姓从户口本上轻松摘了,还能落个反贪反腐的“活雷锋”称号,在大是大非面前,朱琪称不上有愧于人。

    见迎灯这样姿态随和,她安心地抚了抚肚子说:“孩子爸爸是个台湾人。”

    姜迎灯愣住。

    先是愣“孩子”,其次愣“孩子爸爸”。

    约过了十秒钟,她才吞吞开口问:“怀上了?”

    因为身体原因,姜兆林和朱琪这一些年一直没有孩子。

    朱琪说:“做了好久的试管,也是大费周章。”

    姜迎灯失措地灌了大半杯美式,艰涩一笑:“真好。”

    “谢谢你,迎灯。”

    看着朱琪手腕上一块新的江诗丹顿,姜迎灯说:“冒昧问一下,他是做什么的?”

    “进出口贸易,”朱琪坦诚告知,并说,“我们可能会出国定居,你有任何的需要,可以联系我。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姜迎灯点头:“好。”

    末了,朱琪又讲了些客套话,叫她好好念书,早日出人头地云云。

    几百年不听到“出人头地”这种荒诞的词了,姜迎灯讪笑着,点点头,说好的。

    喝完苦咖啡,姜迎灯起身和朱琪道别,然后目送她坐进停在门口的迈巴赫。

    她心如明镜,这一出戏,叫做飞鸟各投林。

    姜迎灯没有不快,她很坦然。多读书的好处显现,早一点识破人情,早一些宽宥离散。

    花花世界,不必当真——是谁说的来着?大道至简-

    与朱琪见过一面后,姜迎灯在日历上又做好去顾家兼职的标记,在本周六。

    在兼职这两个水彩字的底下,她又悄悄地写了更小的两个字:约会。

    梁净词提前联系她一次,说这一天有空,打算带她出去玩一玩。

    姜迎灯和他提过自己平时周末也不常出门的事,因为室友有些本地人,有些有男朋友,姜迎灯通常在节假日就落了单。

    梁净词大概好心,是怕她在学校闷坏了,提出这个jsg建议。

    姜迎灯看着这隐秘的“约会”二字,不觉莞尔。等看过瘾,又悄悄用横杠将其划去,改成:和梁见面。

    同一桩事,一经篡改,就变得正经严肃起来。

    接下来抱着日历度日,每一天都按秒过,总算熬到周六。

    姜迎灯起了个大早,起床第一件事看天气。日光静悄悄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很好,晴天。

    化妆、试衣,又第一次破费,去理发店洗了个头。臭美地在镜子前照了五分钟。

    顾家有专车接送,司机早在小西门恭候。

    姜迎灯如果不靠梁净词的关系,也不是不能找到家教工作,只不过权衡下来,顾家是最优解。他这么认为,她也同意。

    高工资就是最好的诱饵,其次,如果司机没有空来接,顾影承诺她会得到每天两百元的交通补偿费。

    这一类细致入微的打点,她应该不会在普通人家领会。

    今天家里只有顾淙在看孩子。

    姜迎灯到的时候,顾淙本来懒洋洋坐在底下晒太阳听音乐,听见按门铃的声音,合上报纸喊了句“唷,来啦。”

    随后忙起身迎过来。

    姜迎灯进了门,瞥他一眼,僵硬一笑:“你好。”

    紧接着下意识往旁边退,离他有些距离。

    顾淙本来要说什么,见她这么一闪,话堵在口边一瞬,转眼忘了。

    他有些纳闷地抓抓头发。

    顾妙妙刚醒。

    姜迎灯在桌前帮她看了会儿作文,小孩洗漱完,坐到她旁边,听她讲课。

    顾妙妙可能是有点多动症,见到姜迎灯,没有上回那样锋芒带刺,但在椅子上坐不住,蹿上蹿下。

    姜迎灯握着笔在写字,淡淡说:“我只讲一遍,下课之后你自己写一篇,给你小叔检查,能不能写出来就不关我的事了。”

    顾妙妙摊在桌上,不悦道:“什么起承转合,哎呀我们老师真没讲过,你能不能讲点我能听懂的?你这也太超前了!”

    “吵什么吵?”顾淙听见闹腾的动静便推门进来,呵斥住小孩,且将捎来的两篮水果搁在姜迎灯面前,“给你削的苹果,吃吧。”

    迎灯果断摇头:“谢谢,不吃。”

    “怎么的,不爱吃苹果?——那草莓。”

    她继续摇头,礼貌一笑:“草莓也不喜欢,谢谢。”

    顾淙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一个芒果:“芒果?”

    “不吃,谢谢。不用给我准备。”

    “……”

    他瞅向旁边眼巴巴的顾妙妙:“不许吃,你写完再吃。馋不死你。”

    顾淙狐疑地打量一眼迎灯,将那堆水果随意地搁在桌角,她连瞄都没瞄一眼,很快耳后传来顾淙通电话的声音。

    熟悉的名字令她警觉,笔端顿住——

    “妈的梁净词,你跟你家小妹妹乱说什么了?怎么防我跟防贼似的?给她削个苹果都不吃。”

    不知道梁净词怎么回答的,几秒后,顾淙听完,苦笑着骂了句什么脏话:“老子削半天!”

    姜迎灯微微偏头,余光看一眼男人离去的影子,随着一道紧紧的关门声,顾淙的话就渐渐隐去了,只听了个头:“哎,你知道吗,前两天我姐说……”

    姜迎灯的笔尖再落下,浑然忘记要写什么。

    顾妙妙托着腮:“头疼头疼。”

    姜迎灯看一眼拉得很紧的窗帘:“要不要晒晒太阳?”

    顾妙妙不答,仍托着腮,斜睨一眼姜迎灯:“你和我姑姑是情敌吗?”

    姜迎灯心口一紧,皱眉:“情敌?”

    “你们都喜欢梁。”

    她忙说:“他是我哥哥。”

    顾妙妙看着姜迎灯的脸:“耳朵红了,你撒谎!”

    咚一声。

    有人破门而入。

    顾淙指着小孩:“干嘛呢,顾妙妙?你别在这儿目无尊长!”

    姜迎灯捂住顾妙妙表达欲旺盛的嘴,忙说:“在上课,在上课。”

    随着门再度被关上,她安下心来。

    姜迎灯的授课时间很短,每天一小时,另外两小时负责陪小孩读书,报酬同等,算在她的时薪里。

    这份工资挣得比苦力活轻松太多。

    再度感叹,富人的指尖漏一漏,莫大恩惠。

    中午在顾家吃完饭,姜迎灯给梁净词发去消息:你来了吗?

    他回:门口。

    姜迎灯忙瞥一眼外面,发觉道路空空,恍然可能他说的是小区门口,问:不进来吗?

    L:不进了,省得又让人拦着吃饭。

    姜迎灯:啊?那你就来吃两口好了。

    L:不是说好陪你吗?

    姜迎灯愣一愣,而后会心一笑。

    他的意思,两人独处的时光最好最舒适,不想要吵闹。

    起码这一天他的计划里,没有别人。

    打量着她的神情,顾妙妙在一旁盯梢:“你在高兴什么?”

    姜迎灯说:“没,看了个笑话。”

    L:不声张。

    姜迎灯微笑:嗯嗯。

    她整理好东西,急迫地从顾家出来,说有事处理,不需要司机送,顾淙就当真给她塞了两百块现金,姜迎灯推脱不了,只好揣进口袋。

    她脚步飞快往外跑,果然在门口一颗隐蔽的榕树下看见梁净词的车。

    姜迎灯开门上车。

    梁净词今天穿件薄薄的运动夹克,很简洁的黑色,轻薄布料,侧边嵌着白色条纹,袖口是松紧的,收着他硬朗的腕骨。

    这衣服衬得他裸露出来的肩颈、下颌与手骨都异常洁净,此刻,人又恰好坐在光下,有种过曝的幻境感,一切都美好得水到渠成。

    像是穿梭时空,隐隐约约让她会见了他的少年时代。

    另类的心动,在此时发生。

    梁净词戴了一个单边的黑色耳麦,他有独处时就挂上耳机听听力的习惯。见人上车,他将耳麦摘下,偏过头来看着姜迎灯,问:“上哪儿?”

    她说:“我都可以。”

    梁净词想一想:“我看了半天,这地儿太偏僻,附近只有一个动物园。”

    姜迎灯只顾点头:“都可以啊,动物园也可以。”

    说着,他把车子启动,随后又看了会儿迎灯。

    “跟顾淙怎么了?”

    “哦,那个……”姜迎灯想了想,不知如何解释,“也没什么,就是他给我水果,我没怎么吃——不过后来也吃了,他可能觉得我对他有点意见?”

    他在思索,暂时没有接话。尔后,不知道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勾一下唇。

    见他不语,姜迎灯又说:“其实我还挺好奇的,如果你觉得顾淙不好,为什么还跟他来往密切啊?”

    梁净词说:“小孩才分好人坏人。”

    她问:“大人呢?”

    “在自己的心里,有一杆秤就行。人与人没有百分百契合,求同存异很重要。”

    姜迎灯看着他半晌,一知半解地点头,“对的。”

    到动物园下车,阳光倾斜,姜迎灯下意识想抬手遮掩胸口,但想起林好的话,又忐忑放下。

    她今天没穿裙子,穿条高腰阔腿的牛仔裤,上身是茶青色的修身毛衣,针线细密,领口v字,两颗小小的搭扣,作用不大地挡着晦暗的深壑。被风掀动,绝妙的风光若隐若现。

    衣服是上个礼拜逛街时林好给她挑的,姜迎灯当时有些喜欢,但又担心暴露,林好强烈建议她买,说这衣服绝对斩男。

    姜迎灯嘟哝道:我才不为斩男!

    要挂回去,又被推过来。

    林好叫她买,说她天使脸蛋,魔鬼身材。所谓纯欲,不外如是。

    还苦口婆心劝她,有料就要展现,藏着掖着干什么,人家没有的还硬挤呢,不许用手挡!

    架不住她一顿勉励。

    也是想着不贵,姜迎灯就拿下了。

    她毫不介意斩不斩男,也没做梦能凭件衣服斩获心上人。

    不过觉得这天朗气清,这底色又清新澄澈,合适就穿了。

    姜迎灯手挡在额前,去看温房里的熊猫。

    梁净词站在她身侧,手抄兜里,平静地看向里面熊猫的方向。

    在他的身上,很多东西是浑然天成的,比如贵气。穿一身运动装束,也难掩气质里的矜贵与优渥。

    姜迎灯指着熊猫,笑说:“好可爱呀,他在啃竹子,隔这么远我都听到声音了。”

    梁净词不过心地笑一下:“嗯。”

    她不知道的是,他看向的是熊猫的方向。而在男人的视角,玻璃里她的身影和里面的熊猫堪堪叠在一起。

    他借倒影,看的是身侧的人。看她婷婷袅袅的身段,清秀温文的笑颜。

    还有那两颗小巧翩飞的扣。

    “可是好远哦,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手感。”姜迎灯又瞅了会儿,终于歪过脑袋看一眼jsg旁人。

    “前两天朱阿姨找我了。”她的话题转得猝不及防,声线也弱下来,眸色跟着黯然几分。

    梁净词还望着玻璃,少顷才发觉她神色有变,眉心一皱:“朱阿姨?”

    他握拳抵在鼻端,轻咳一声缓解局促:“不好意思,走神了。”

    “我说,朱阿姨找我了,她跟爸爸离婚了。然后嫁了别人,还怀了孩子。”

    姜迎灯一边说一边走在前面,经过一片鱼塘,她取了点饲料,扶在护栏往里面看。

    梁净词听完,并不意外,声线平缓道:“情理之中。”

    他总是能这样镇定地评价世事,也是意料之中了。

    并不指望他能讲谁的不是,姜迎灯点点头,也没多说:“嗯,确实也挺好的。每个人的幸福来之不易。”

    说完这句,一时沉静,姜迎灯往水池里洒一洒饲料。看一群金灿灿的鱼拥过来,在脚下挤做一堆。

    梁净词稍稍倚在护栏,侧身看她,忽而冷不丁问了一句:“你那个室友呢,有没有分手?”

    室友?是那天和他说的许曦文的事情吗?居然记到现在。

    “好像没有,我没有问。”姜迎灯好奇看他,“怎么了吗?”

    过一会儿,梁净词慢慢摇一摇头,只沉沉说:“八卦一下。”

    一句简单的八卦,搅荡她的心神。姜迎灯再无心赏鱼。

    “是不是有点无聊?”

    梁净词眼望四周,游客大都是父母带孩子,对十八岁的“孩子”来说,这种景点显然有那么几分索然,但姜迎灯也不是会抱怨说不快的人。

    他掏出手机,说:“我搜一搜。”

    “嗯?”她问:“搜什么啊?”

    他说:“看你们大学生约会一般都去哪儿。”

    “约会”二字成功将她击中,姜迎灯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鱼也不喂了,指尖捏着一团小饲料,就呆呆看他。

    分明没有抬头,梁净词不知是怎么察觉到她嘴角抽开的傻笑,沉声问了句:“乐什么?”

    不听见回答,他才挑起眼,看一眼仓促敛起笑意的姜迎灯。

    她随手往假山一指:“那个什么,后面有两个猴子在接吻,还蛮稀奇的。”

    梁净词就这么掀起眼皮看着她,笑了声,轻轻的气音,没说什么,继续云淡风轻看向手机。

    他没问真假,也没回头去看什么猴子接吻。只用漫长的缄默来戳穿她信手拈来的假借口,也用这缄默宽恕了她满脑袋的粉红泡泡。

    沉默是一种很厚重的表达。

    姜迎灯有时恍惚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第17章 C16

    姜迎灯倏地想起, 林好叫她提防“喜欢的人是个高手”。

    她不知道高手的确切定义,也判断不出梁净词是不是高手。

    他那夸奖的话,可能的确是不负责任地撩她一下, 也可能在他那里,压根没达到“撩”的范畴。

    因为这个男人, 姿态总是平和, 雍容有礼、波澜不兴,看上去丝毫没有要越过那根线跟你谈一谈情的意思。

    客观冷静地陈述, 眼底没有片刻的轻佻。

    当年在南大, 梁净词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

    他有着将女孩的爱慕手到擒来的能力,也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一视同仁。唯一跟他束了根隐形红线的女孩子,是个初中生。

    一个玩笑, 让他无法推脱地给她当了几年“情哥哥”。

    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他看来大概没有避嫌的必要。姜迎灯就凭借这个恰到好处的理由,荣获他独一份的恩宠。

    书里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

    被他遗忘的红线,她牢牢攥在手里很多年。

    于是除她之外, 似乎也没别人了。

    梁净词对女生的态度总是淡淡, 即便这人是真高手,姜迎灯没见他出过招。

    没有对比, 她连自己有没有进入猎物圈都不清不楚。

    在凉亭休息了会儿。

    为了这件修身的薄毛衣穿得漂亮,姜迎灯中午只吃了几小口饭菜,这样坐下来时不会显出小肚子,跟他待在一起时, 她会有意识地打开肩膀挺身坐, 让仪态显得大方。

    然而梁净词一眼都没有瞄过来。

    他很自适,在迎灯的对面, 腿叠在一起,平静慵懒地倚坐,还看着手机界面在为约会做筹谋。

    梁净词脸上一向没什么神情,总一副不动声色,韬光养晦的样子。

    她实在没法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他有没有选好合适的游玩地点。

    只好望过去,静谧而贪婪地打量他的眉眼。

    能够正大光明看一个人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我很少郊游,上一回来这儿还是跟我爸。”又隔一会儿,梁净词缓慢地开口,突兀地错开了刚才的话题。

    姜迎灯呆了下,才接上他的话:“你和你爸爸来看动物吗?”

    梁净词说:“没,在门口那广场学自行车。”

    学自行车?听起来的确是久远。她问:“有没有学会?”

    他敛眸回忆,随后溢出的轻笑里有点自嘲的意思,说:“他没耐心,跌了几次,我自己学会了。”

    姜迎灯看着他那双假深情、真疏离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样解读这句话,更琢磨不透如何去接。

    安静一两秒,姜迎灯聊回到正轨,指着他的手机说:“你如果实在纠结,其实不用配合我的,你就想,你要是和女孩子——”

    她讲到这里,羞赧地卡一下壳,低弱下声线道:“约会的话,会去哪里。我真的不挑剔,只是想出来晒晒太阳,走走就行。”

    “我?”梁净词略作思考,徐徐开口道,“如果是我,估计哪儿也不去,就跟她在家待着。”

    姜迎灯:“家里啊?无聊的吧,家里又没什么好玩的。”

    梁净词说:“两个人待一起,好玩的就多了。”

    她愕了一愕,凝眸去打量一旁姿态闲适的男人。

    他讲这话时,仍然没什么表情,嘴角的笑意浅得像是她眼花看错,连眼皮都懒得掀起来一下。

    姜迎灯试图领悟话里的意思,却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多心。

    她手扶着膝盖,低头在心底辨别,耳朵微微热了热,忙止住念头。

    梁净词抬眸望过来,问她:“歇好了么。”

    姜迎灯点两下头:“嗯。”

    他说:“我带你去庙里转转。”

    说着,梁净词起身,“听说今儿观音菩萨过生日,一块儿去见见世面。”

    姜迎灯又点两下头,乖乖跟上。

    她躲在梁净词的影子里,走在停车场,他为她打开副驾的门,听见姜迎灯闷闷地开口,还在为刚才的话迷惑:“两个人在家里有什么好玩的啊?”

    她的眼神也不算完全无辜。

    梁净词一只手扶着门框,目送她进去,微微折身、凝眸看她:“这是小朋友该问的吗?”

    不等她答,随着门被关上,戛然而止的静又为他这话添了几分深意。

    梁净词是接到了他妈杨翎的消息,要去见一面,正好迎灯在身边,就将她一起捎去云亭山。

    目的地有些远,开了整两个钟,梁净词开车还不爱听音乐,全程在放bbc的新闻,这魔鬼爱好,加剧了姜迎灯的困意,她合眼眯了一段路。

    下晚才驶抵山脚,姜迎灯随梁净词上山。

    途中,她看见来往香客,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身体凸显的起伏,红脸问他:“我这样穿会不会不太端庄呀?”

    梁净词稍稍打量她说:“端不端庄取决于素质,不是穿着。”

    姜迎灯说:“我之前听我的室友说她去一个很小的寺庙,穿短裤,人家不让她进呢。”

    他说:“那不合理。”

    听他这么说,姜迎灯放下心来一笑,步伐坚定一些跟上他。在门口购票入寺,需单独买香。

    梁净词走在前面些,望向她停住的脚,说:“拜佛要趁早,这个点菩萨都收摊儿了。”

    姜迎灯为他这话迟疑一瞬。

    摊贩忙道:“没收呢没收呢,香火正盛,小姑娘来一炷?”

    姜迎灯捻起一炷香,又叫住他:“哥哥,你要不要?”

    “不了,”梁净词一边说,一边往阶梯上行,“我是党员。”

    听他这么一讲,姜迎灯又顿了顿,眼望向男人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身姿,这一身凛然正气,也不是一点没感染到她。

    嗯……她其实也挺尊敬马克思的,也不知道冲不冲突。

    姜迎灯又迟疑住了。

    她就是个纠结体,让人随便忽悠两句就没了主见。

    梁净词回眸看来,笑话她说:“再犹豫心不诚了。”

    姜迎灯旋即说:“买一炷,谢谢。”

    她燃香上香,又拜一拜。余光里的男人候在一侧,很快见到什么,梁净词迈步迎过去。

    来的是一个素衣jsg的女人,姜迎灯一抬头瞥见,梁净词同她低语攀谈。女人乌发盘在脑后,一身淡雅,没有坠饰,微笑起来时眼角有几道轻细的褶。眉眼跟梁净词六七分相像。

    看来说她五十岁都高估了,杨翎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实际年龄她摸不透彻,但看出这个女人骨子里温文淡泊,梁净词的气质有那么一部分遗传自她。

    “我妈妈。”他看向迎灯,给她介绍。

    她礼貌点头:“阿姨好。”

    杨翎笑不露齿,但眼里惊喜很盛:“小迎灯,都长这么大了。”

    姜迎灯微讶:“您……见过我吗?”

    她说:“你们有一张合照,我记忆犹新。”

    两人同时看向梁净词,他显然没有一时间想起是什么照片,但没细问,岔了话题问杨翎:“不是说今天有法会?”

    杨翎道:“这都几点了,早结束了。”

    梁净词:“我还说带迎灯来见识见识你们这儿阵仗。”

    “改天你们早些来。”

    “嗯。”

    两人随着杨翎,去吃晚饭。

    姜迎灯问梁净词:“法会要做什么?”

    杨翎回头来和她解释:“要净坛,洒净水,净水濯尘世,共沐佛恩。”

    “净水是什么?”

    “大悲水。”

    她讲话温柔至极,神色仪态也尽显典雅与柔美。

    姜迎灯看着她耳侧青丝,又要问大悲水是什么,转个弯人已经到了食堂,她的话头便止住。

    食堂在一个宽敞大堂,几根古朴的横梁悬在顶上。姜迎灯和梁净词围桌坐下,杨翎去隔壁一桌招呼客人。

    姜迎灯望过去,满眼都是好奇,好奇杨翎,也好奇她招待的这一桌七八个男人的身份,因为他们看起来都对杨翎毕恭毕敬。

    梁净词的话让她转过头来:“那一桌是她的司机。”

    姜迎灯目瞪口呆:“全部?”

    他浅浅点一下头,也随之瞄一眼过去,端起手中小盏饮茶:“有几位已经退休。”

    她呆呆看他,还没有消化震惊。

    杨翎走了回来,坐在迎灯的身侧。

    梁净词独坐另一边,他背光,下颌精致利落的线条在夕阳的景中被勾出,茶盏里几口雨前被引尽,杯口被他的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摩挲。

    透亮的豆青绿,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指修长而干净。

    很快一桌菜摆好,素食宴。但色泽与摆盘都漂亮,也能引人食欲。

    杨翎还在给姜迎灯科普:“有的法会登祖先牌位,祖先都能进去听法了,不登的人家进不去,一人修行,上修七世父母,下修子孙后代。

    “听经闻法,放下恩怨,不怨怨相报了,阳间的人就可以平安生活,但是也不要忘了积德行善,做好事,说好话,不积新仇——”

    梁净词打断道:“人一个学生,您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姜迎灯礼貌讲一句:“不要紧的,我也很好奇。”

    杨翎不再多言,指着菜说:“吃吧吃吧,尝尝这煎饺,我包的。”

    姜迎灯应声,闷头吃东西。

    接下来的时间,杨翎和梁净词讲正事:“前两天顾家的阿姨找上我,让能不能给你和他们家那姑娘说个媒。”

    姜迎灯咬水芹的牙口一顿,而后放缓,怕他的回答在嘈杂咀嚼声里略了过去。

    而梁净词只平静想了一想,问:“哪个姑娘?”

    “顾影啊,她不是你高中同学么?”

    他撑着额,说:“不是同学,比我大两岁。”

    手里放下那汝窑小盏,“还得喊声姐。”

    杨翎说:“那小丫头我见过,很不错,很亲切。女大三抱金砖,这话有些道理,况且也没大三岁吧——迎灯你吃啊,别拘束,老夹面前的那盘菜干什么。”

    被点名的女孩苦涩一笑:“嗯,谢谢阿姨。”

    她低头挑米饭上的菜,食欲全无。

    没听见他吭声,许久抬起头看过去。

    梁净词没答他妈妈的话,却隔了餐桌,正看着姜迎灯的眼睛。

    她脸一热。

    “我考虑考虑。”少顷,梁净词转而看向杨翎,“说些别的吧。”

    避谈这些。三言两语,他把问题转向别处。

    结束后天已入暮,姜迎灯这件薄毛衣就显得不太够用。她怕仪态不端,没表现出一点冷,咬着后槽牙笑,在风里跟杨翎道别。

    到梁净词车上。

    他好像有了些心事,比来时又沉默一些,等迎灯上车,他不经心问一句:“好不好吃?”

    姜迎灯点头:“嗯,我还以为庙里的菜都是那种清汤寡水的,像减肥餐。没想到还蛮有滋有味的。”

    他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车里开了暖气。

    姜迎灯活过来了,悄悄往手心哈了一口气,问他:“阿姨常来庙里吗?”

    “常来。”梁净词说,“带着目的修行,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什么目的?”

    “指望苦海脱身,只能找些寄托。”

    又不是真落发出家,心里还是舍不得那点浊世的情缘。

    姜迎灯不悟道,不懂这些。但她能觉察到,杨翎是看不破红尘的,她的眼神分明情意绵绵。

    姜迎灯莫名觉得,比起他妈妈,梁净词这个人反倒显得更空一些。

    他不会讲什么净坛的大悲水,也不会讲行善积德、听经闻法。

    只不过在提到顾影时那淡淡的面色,就令人觉得他目空一切。许多人在竭力斩断的情缘,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于他的身上。

    深谙佛不过是寄托,比笃信佛听上去更为冷静漠然一些。

    因为他连寄托都不需要。

    姜迎灯晚七点有个讲座要签到,于是梁净词车速快了些,将她安全送到校园。

    临走,他递来那把她遗落的透明雨伞。

    姜迎灯接过伞时,他身上的夹克落在她肩头,她诧异抬眸,梁净词正在笑:“别当反季节战士了。”

    他温柔说:“生病了得不偿失。”

    衣裳里面温温的,但她的心在此刻滚烫难安。

    “谢谢,改天还你。”姜迎灯颤着声,小心地跟他说道别。

    “嗯,去吧。”梁净词淡淡应-

    不知道他用什么洗衣,衣服上沾染一种很好闻的冷感香调,让她贪恋地在独行的路上放慢脚步。

    快到楼上时,姜迎灯把他外套脱了下来,为掩人耳目,揉成团背在身后。

    “穿这么靓,去见哪个小哥哥了?”林好过来掐她脸。

    姜迎灯讪笑:“没啊,平时也很靓好不好。”

    许曦文闻声望过来:“你跟谁啊?”

    林好:“我猜是,那个周、周……”

    姜迎灯矢口否认:“才不是。”

    她越过众人,要去里面衣柜,被人发现端倪:“嘿!谁的衣服!”

    姜迎灯一惊,忙把被拽去一个袖管的外套往怀里拉,珍惜道:“不要,不要扯坏了。”

    紧接着,在众人议论纷纷“迎灯是不是谈恋爱了”的声音里,她紧急地把外套抻平整,挂进了衣柜,藏在她花花绿绿的裙子中间。

    异样的两种香气在交织。

    姜迎灯站在柜前,嘴角先是轻盈扬起,又很快黯然坠下。

    顾影——

    从那天听到她自报姓名时,姜迎灯就隐隐觉得这个名字会与他发生些什么。

    这是由古怪的第六感产生的失落。

    如今还真应了验。

    姜迎灯靠着柜门,看黑咕隆咚的柜子里的衣服,又低头玩了会儿指甲。

    今天看的书是《朗读者》,梁净词借给她的。

    姜迎灯看的不是书,是他的批注。

    他在原版正文上做过一些简简单单的勾画,基本都是标注字词的含义与翻译。德语是他的二外,姜迎灯一个字都看不懂,但又翻得津津有味。

    看那些变浑浊的字迹,看他阅读时的小小想法。

    “啪。”

    有人把灯关了,姜迎灯只好合上书本。

    她到床上,打开手机,夜深人静处,更容易多思多虑,尽管提醒自己不要乱想,又实在忍不住。

    姜迎灯打开搜索框,在里面堪堪输入“顾影”两个字。

    偏巧,梁净词的电话在这时打来。

    姜迎灯心一坠。

    过十几秒,她忐忑接通。

    梁净词开口便问:“在看书?”

    姜迎灯一讶:“刚刚看完,你怎么知道?”

    他像是笑了声,但气音很轻。

    彼此沉默了会儿,姜迎灯低低提醒:“你有话要说吗?”

    他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事,听听你的声音。”

    她第一反应是好奇:“我的声音怎么了?”

    讲完,才发觉这话有多么意义深厚。

    在她还为这愚钝的反问而难堪的时间里,梁净词已然又轻飘飘开口:“我妈让我联系顾影,请她吃个饭,你觉得呢?”

    顾影这两个字让她紧了紧牙关,姜迎灯半张脸埋进枕头,又借浑浊的光去看那褪色墙皮。

    半晌,她说:“我jsg觉得她挺好的呀,落落大方,谈吐不俗,情商也——”

    梁净词声音扬了扬,打断她说:“问你这个了?”

    “……”

    “请不请?帮我拿个主意。”

    姜迎灯抬起指,去碰那鲜明的裂痕,百感交集地问了一句:“我的意见重要吗?”

    他声线磁沉,不假思索说道:“至关重要。”

    同一时间,在自家客厅里,梁净词松弛静坐着,一手举着手机,听她讲话。

    另一只手指间夹一张名片,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将那脆薄的小方片在沙发扶手上转了几圈。

    而后将卡片扣下。

    他抬手去取茶几上的一张照片。

    如果不是杨翎提起这回事,他还真忘了,他跟迎灯有一张合影。

    照片是他大二那年冬天拍的。

    那是梁净词头一回在异乡过年,姜兆林不忍见他一个人,于是请他一同去家里吃年夜饭,没问他家中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只是宽厚施恩,和和气气,没给他丝毫的冷落。

    江都有句俗语,“上灯元宵落灯面”。

    上灯是十三,迎灯是十五,落灯是十八。

    这天便是上灯,按习俗要吃圆子,是姜兆林亲手煮的。夜里,迎灯又说想去水边看灯。

    照片是那天,姜兆林提出给他们拍的。

    迎灯个小,梁净词计算着拍照距离,怕身高差异成片不美观,揣摩着姿势,问她:“把你抱起来拍?”

    姜迎灯闻言脊背一绷,小声说了句:“抱不动的。”

    梁净词望着她,又看向水里那点影影绰绰的影子,笑了:“就这么点大,怎么会抱不动?”

    她不语,低头玩指甲。耳廓又明显的红了红。

    “要不要?”他又问一遍。

    小朋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于是就没抱。

    照片里,他们站在凉廊的彩灯下。他平平地笑着,迎灯倚向他。

    梁净词也是今天重温照片才发觉,她当时大概是想勾住他的手臂,小小的手指捏住他手肘的袖,兴许是想挽上来有很难为情,于是就这样尴尬地攥住一角。

    不上不下的。

    为这点奇妙的发现,他不由笑了声。

    照片背面,八字小楷。姜兆林题的。

    【正月十三,迎灯净词】

    她那年的发型也是落在肩头的长度,这发型大概是叫蘑菇头,但她发薄脸小,不贴颊面,并不像蘑菇。

    分明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姿态,但小孩长到十八,就总觉得哪里变了。

    要说迎灯于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梁净词脑海里浮现一句贴切的诗文:“应似飞鸿踏雪泥”。

    人的一生会遇多少过客?很难讲。

    能拍张照,留张合影,因缘际会,也算是雪泥鸿爪,在心底踩下一个姓名。

    她的烙印,兴许还要再浅一些。

    若不是“迎灯”这两个字还算有记忆点,梁净词恐怕在喊出她的名字时,也得磕巴两下。

    他翻箱倒柜半小时,为了找这么张照片,周边物品还散乱着,柜门也没逐一合上。

    说起来有些浪费时间,但看着照片上萧萧瑟瑟的褪色灯影,一别经年的含蓄笑容,又并不觉得浪费。

    “至关重要”这话是假的。

    想听听她怎么说是真的。

    第18章 C17

    梁净词不知道, 有人因他这句“至关重要”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的轻描淡写却令她翻天覆地。

    姜迎灯把床上小灯打开,她握着手机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看墙上和灯影交织的月影,久久不能够平静呼吸, 心跳重得很鲜明。

    姜迎灯踌躇半晌, 实在没有对付他的本领,最终还是给了个折中的主意:“我不知道, 你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呢?”

    梁净词坦然道:“我没有想法。”

    “我也没有。”

    她能怎么做?只好把原话奉还给他。

    良久, 梁净词说:“知道了,休息吧。”

    “好,晚安。”

    挂掉电话, 姜迎灯又倒头躺下。但心脏好像被他戳了一下似的,酸酸疼疼,也有一些酥麻, 睡不安生。

    好坏的男人,存心毁人的夜。

    她睡不着, 又看了会儿小说。忽而坐起, 听见外面的萧萧风声。

    快入冬了,最近气温骤降。

    姜迎灯下床上了个厕所, 寝室里有人已经入睡了,她听见隐隐鼾声。在狭小的过道里,姜迎灯站在床前,生了个念头, 于是脚步一转, 走向衣柜。

    因为宿舍人员太多,个人空间被压缩得很小, 姜迎灯的衣柜只有半米宽,许多的衣服只能堆叠在下边。

    她在柜前呆呆站了会儿。

    在想,外面风这么大,她的被子还只有薄薄一层,容易着凉,“得不偿失”,这是某人说的。

    所以拿一件衣服盖一下,情有可原。

    嗯……

    于是那件与她的风格格格不入的黑色外套被她取出。

    姜迎灯把衣服铺在被子上,而后躺下。

    但是这衣服实在太轻了,压在她身上毫无存在感。

    她又拎着领口,往上拎了拎。

    还是很轻。

    于是又拎了拎,最终,姜迎灯将衣服盖住自己的半边脸颊。

    她把脸埋在里面,为这行为难为情地笑起来。

    一边安慰自己,不要紧的,没有人看见,那就……不算变态!

    那凛冽的冷香缓缓落在她的额角,眉梢,慢慢地将她裹紧。

    抱着梁净词的衣服睡一整夜,姜迎灯做了好几个美梦-

    第二天,第一节 课是东方文学,老师在上面讲着东瀛美学,姜迎灯在下面做笔记,不知道林好夜里和谁在聊天,每天深更半夜才睡,于是在课上趴了好一会儿。

    外面天色阴郁,的确令人兴致缺缺。

    前排的脑袋低下去一片。

    在这凄风苦雨中,姜迎灯也略略走神,笔尖滞住,看向窗外的淅沥。

    昨天心脏被他戳的那一下,似乎还没复原。许多烦乱交织的信息堆在一起,压迫着她脆弱的交感神经。

    如顾影、如他那句脱口而出的“至关重要”,却又并不明晰的语义。

    还有许多未发生但她已经开始顾虑的结果,比如他跟顾影的光明的将来,或者他和姜迎灯之间很有可能说断就断的缘分。

    她好像总是跟在梁净词的身后,而他已经不动声色地走到了一个交叉路口。

    在大雾的天气里,红线的那端也被掩藏在冷雾之中。

    就像今天这样,让她感到浓烈的惆怅。

    林好睡醒,挤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一眼黑板,问旁边的姜迎灯:“物哀是什么意思?”

    姜迎灯也回神,继续抄笔记:“大概就是触景生情吧。当你觉得一个东西很美的时候,它很快就会消逝。就像那片叶子,美则美矣,马上就要凋了。”

    林好听得五官皱起来:“小日本还真是多愁善感啊。”

    姜迎灯笑了下:“日本文化就是这样,很含蓄,表达方式也很模糊,有点像电影里的留白手法,很抽象很朦胧。他们甚至有一种名词被归为暧昧语,习惯性地不会把话说得太满,拒绝也不直接say no,要让你去猜。”

    “做作的要命,跟这种人相处真累。”林好一边打呵欠一边吐槽。

    “哪种人?日本人?”

    她停笔,望向忽然忿忿的林好。

    “我是说所有玩暧昧的人啊,”林好托着腮,语气不悦,低下来一节说,“就像我昨天面基的那个二号体育生。我觉得他对我有点意思,但是吧,我又感觉他看谁都有意思。我这个人呢属于特直接,受不了这种的,你懂不懂?”

    姜迎灯望着她,许久才应一声:“我懂,就像你说你喜欢他,他指着外面说:啊,叶子要凋了。”

    林好:“妈的,就是这样。”

    姜迎灯在答话,又像想起什么,嘴角扬起一个微涩的笑。

    “你还会日语?”林好又问。

    “前段时间不是看动漫么,字幕组出的太慢了,我就自己学了点。”姜迎灯说着,也八卦问她,“你又面基,怎么又是体院的?”

    “肌肉太man了,我真把持不住。”林好抓住她胳膊,“啊啊啊帅死了!”

    姜迎灯苦笑一声。

    中途休息,她拿手机看一眼,没有什么人给她发消息,数不清多少次,偷偷潜入和梁净词的对话框,很想知道昨晚、他最后做出的抉择。

    但有什么东西拦着姜迎灯。

    她处在劣势的下风口,什么都没有,只有梗在她脚前的一点自尊,撑着她不让她继续往下滚落。

    姜迎灯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

    在桌上趴下。

    林好和人手机聊天聊得心花怒放,喜形于色。

    见她结束,姜迎灯才小心翼翼地jsg问一句:“你那天说的高手,是什么意思啊?”

    林好说:“很简单,如果你感觉自己被吊着,那多半就是了。当然,前提是你得对这个人春心荡漾,人对无感的人都是万敌不侵。”

    姜迎灯想了想,气馁地说:“可是我连有没有被他吊着我都不知道。”

    所有让她“春心荡漾”的细枝末节,在他的口中、行为里,却总是发生得那么顺其自然。

    就好像说就说了,做就做了,倒也没有太多目的,她的多心就真成了多心。

    连嘴角那点清浅而勾人的笑意都仿佛是浑然天成的。

    林好说:“是什么人啊?”

    在众多的标签里,姜迎灯选择向她透露一点点:“一个比我大很多的人。”

    “老男人啊?”

    “不老,二十五六,正年轻呢。”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姜迎灯摇头,“应该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利用这点去做什么,或者觉得优越。就是怎么说呢,好像他完全不在意这些。我喜不喜欢他,都不会影响到他什么。”

    林好揣摩一番,说道:“哎,我教你个办法,可以浅浅判断一下。”

    迎灯忙问:“怎么做?”

    “你找个男人激一下他。”

    “具体一点呢?”

    “就是稍微给他透露透露,你要交男朋友了,然后看看他什么反应。他要是急了,你不就反向拿捏了吗?”

    姜迎灯坐直身子,觉得这法子听起来有效。

    林好:“不过这一招只能在你俩快捅破窗户纸的时候用。太早的话,男人会觉得丢了这条线上的鱼也没什么损失,放就放了。你懂不懂?”

    略懂一二,但姜迎灯说:“我连窗户纸在哪都摸不着。”

    林好笑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苦笑:“我真的不知道。”

    “老男人,哎,祝你好运吧。”

    姜迎灯:“不老,年轻呢。”

    “好好好,不老。”

    姜迎灯又伏下,林好揪着她浅色的发梢在玩,迎灯偏过头看窗外,不料短短十分钟,那片叶果真落了-

    燕城入了冬。

    姜迎灯照常每周末去顾家。

    顾妙妙绞尽脑汁写完一篇作文,接下来的闲暇时间里,姜迎灯陪她读了两小时的书,因为加入了诗社,她最近偏好诗歌。但念给小朋友听,她就会觉得不耐,觉得无聊。

    姜迎灯发觉,人对文字的悟性与灵敏是与生俱来的,生来没有,那就是没有。

    从前梁净词给她读红楼里的判词,她就觉得无比好听。诗篇动人,他的声音也悦耳。

    顾妙妙耐心极差。最终书念不下去,姜迎灯就自己翻了会儿诗选,随小孩看她的漫画去了。

    顾淙和顾影对她都很好。

    姜迎灯来得不算勤,只见到过一次顾家的长辈,顾妙妙的太奶奶是T大的退休教授。平日不住这里,来家中取过一回经书,见了迎灯也随和,笑问有没有被怠慢。

    在有靠山的人面前,一家子都当好人。姜迎灯心知肚明,她沾谁的光,才踏得进人家的门槛。

    因为两个女孩都在看书,房间里太安静,在客厅攀谈的声音就轻而易举通过门缝传进来——

    “那人家不愿意我能怎么着,你换一个不行吗?追你的人绕地球两圈了都,干嘛非得执着于一个得不到的人。”

    这是顾淙在说话。

    姜迎灯闻言,隐隐觉察到他们谈话的内容,视线在纸面上渐渐飘忽,心思往外面神游。

    顾影说:“就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有征服欲,没挑战性的男人多没意思,勾勾手指就过来,一点儿新鲜劲也没有。跟养条小狗有什么区别。”

    顾淙:“不是,我说你也别太恋爱脑了。梁家情况是真有点儿复杂,我没诓你——嗐,跟你说也说不清,爱信不信。”

    顾影浑不在意,还有点乐了:“有什么说不清的,你倒是挺会吊人胃口。”

    顾淙接着说:“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想图他点什么,你就甭想了。梁家没什么能让你图的。”

    顾影:“我图他什么?除了他的脸,他的人,我顾影用得着靠着他们家给我什么?”

    顾淙:“行啊,敢情你这就是纯纯看上他这人了?”

    顾影说:“我可不跟你们男人似的,精明得要死,还得掂量着分量找对象。”

    顾淙轻嗤一声,没接茬。

    姜迎灯握着的纸页被外面的风掀了个凌乱,她浑然不觉。

    耳朵竖起。

    顾影又说:“你说他是不是对女孩儿没兴趣啊?”

    “这我不知道,他一向那样。”

    “哪样儿啊?”

    “都挺亲切,又都挺陌生的。我说不上来,你自己感觉不到?”

    “边界感,玩儿不熟?”

    “有点儿这意思。”

    顾影一笑:“高岭之花,更有趣了。”

    顾淙:“你有病吧顾影。”

    坐在姜迎灯旁边看漫画的顾妙妙蹭一下站起来,开门冲底下喊:“你们声音能不能小点,吵死了!”

    顾妙妙嚷嚷时,姜迎灯正把书合上。

    她搁在桌角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看一眼,发消息来的人是周暮辞。

    周暮辞:峰会你确定去吗?

    姜迎灯:去的,怎么报名?

    周暮辞:等会儿。

    很快,周暮辞发来一个公众号信息:你从这个入口进去试试。

    姜迎灯按步骤点进他所说的峰会志愿者报名系统。

    这件事,源于前两天在朋友圈刷到周暮辞发的一个招募公告。

    国际峰会的记者团在学校招募志愿者,诱饵是两个学分,不过毕竟是国际会议,筛选也较为严格。

    当时看到,姜迎灯第一时间是为学分心动,她在心里栽下一个念头,和周暮辞打听时,才蓦地想起一种可能——

    不知道梁净词会不会去。

    于是机会来了,姜迎灯不犹豫地填进自己的信息。

    那天离开顾家时,顾影又给她塞了一堆吃的,里面有刚剥好的榴莲,顾淙在旁边懒洋洋骂能不能别在这儿打开,臭疯了。

    顾影笑着叫他不服就滚。

    旁观两人嬉笑怒骂,姜迎灯审视着温情,不自觉地笑一笑。

    最终她的眼波流转在顾影的身上。

    她穿简单的家居睡衣,即便清汤寡水没做打扮,举手投足间也有着姜迎灯无法企及的成熟感。

    姜迎灯拎着人家好意给她的零食,坐进车里,回到她该待的学校-

    姜迎灯的志愿者申请顺利通过。

    峰会这天,天气预报说降雪概率60%。

    大清早,她跟周暮辞在会场门口碰头,来的学生有四五个,周暮辞带队,把会议流程井井有条给随行的几个学生复述,并给他们派发出入场的工作证。

    姜迎灯把证件挂上脖子,将细绳垫在卫衣兜帽的后面,整理衣襟。

    “一会儿下午的时候你和我跟着王冉老师,就是新城晚报的记者,我们先负责对一下稿子和流程,其余有什么工作,王老师会跟我们沟通。这场子有点儿大,对讲机可能不太够用,你及时看手机就行,不要开小差,免得中途有事情找不到人就麻烦了。”

    周暮辞语速有点快,姜迎灯听得聚精会神,末了点头说好。

    “对了,今天电视台也来了,外面那辆红色的大车就是导播车,我不确定我们记者这边需不需要跟那边提供什么文件资料,总之你可以先熟悉一下这个线路,以免一会儿找不到方向。”

    姜迎灯说:“好。”

    周暮辞想到什么,忽而又问:“你英语应该还好吧?”

    “嗯,高考满分。”

    “真的?”周暮辞看着她笑起来,目光钦佩。

    姜迎灯也腼腆一笑:“对。”

    周暮辞想了想:“不过我们应该没有机会接触到外宾,总之跟着王老师就好,她会联系你,你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她点头:“好。”

    正式会议在下午开始,姜迎灯跟着这个叫王冉的老师鞍前马后,志愿者干的都是些体力活,跑腿,送东西。旁人叫苦不迭,但难得的机会,她不觉得累。

    到下午快开始时才稍稍轻松些,姜迎灯和周暮辞一起乘电梯上行,准备去会议厅的主会场。

    在电梯里,姜迎灯问:“今天有几个国家的人来啊?”

    周暮辞道:“可能有四五个吧,我也不太清楚。阵仗还蛮大的。”

    她点着头,而后随周暮辞一同下电梯,说了句:“对,我听说——”

    姜迎灯低头看路,话音未落,见前面的人步子变缓,便住了嘴抬起眸。

    落入眼中的是从对面电梯下来,正jsg疾步往前的男人。

    梁净词今天的领带是雾霭蓝,一种很沉很醇厚的颜色,尤其衬他的气质。

    他独行,目不斜视在往前走,被西裤裹住的腿大步迈开,西裤的裤腿自然地垂坠,显得他的双腿修长而笔直。

    男人的周身散发出与这场馆的冷光无比熨帖的矜贵气场。

    他个头高,即便隔一些距离,姜迎灯也得扬起眼梢,才能打量到他的眉眼。

    但梁净词脸上没什么神情,硬要形容,是他不做表情时,自然而然呈现的一种冷。

    他下了电梯便向着目的地急速走去,连余光都没有扫到她。

    只几秒钟,梁净词已经从眼前掠过,进入了会场的大厅。

    姜迎灯要说的话因为他的无端闯入而卡在喉咙里。

    周暮辞也为这陌生人的强大气场而微微一凛。

    二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随男人的脚步勾成两道整齐的弧,将脑袋转向会场大门,最终空空目视着那身影已然消失的地方。

    周暮辞“哇”了一声,感叹地摇着头,不吝称赞:“帅。”

    说着,又回眸看姜迎灯:“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姜迎灯也回神,看着他讪笑:“我也忘了。”

    他偏一下头,笑说:“哎,要不去看一下那帅哥做什么的?”

    周暮辞说着就往前走,姜迎灯不吭声随后。

    “你们女孩儿是不是就喜欢这样的?”他忽然问。

    姜迎灯心虚:“哪样的?”

    “就是气质很正啊,器宇轩昂的。”

    她涩涩说:“嗯,可能吧。”

    到会议厅门口,周暮辞还在转着脑袋找“那帅哥是做什么的”,姜迎灯遥遥看向不远处的同传间。

    隔一片反光严重的玻璃,人影变模糊,犹可见身姿颀长,气质优越。

    梁净词站在电脑前,手在触摸屏滑动,微微躬身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东西。

    而后碰了碰耳麦做检查,又抬起指,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

    一身黑色显得人十足冷感。

    冰冷的神色与眉眼,冰冷的手指骨节。无不昭彰生人勿进的疏离。

    “气质很正”这个形容非常到位。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满脸写着处变不惊,平静而坚定。

    “会议马上要开始了,请大家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有人在台前喊了这么一句。

    而后有个男人过来,看见姜迎灯二人,又看向他们的工作牌:“你们志愿者是吧?”

    周暮辞点头说:“对。”

    男人说:“抱歉,这边需要清一下场。我们尽量不聚集在这个门口好吧。”

    周暮辞说:“我们不能进去吗?站着看会儿也不可以?”

    男人说:“不好意思,还是我们这边规定来,麻烦同学们配合一下。”

    他扶着门,关上一半,赶人离开的架势。

    周暮辞转头看向姜迎灯,笑着摊手:“我还说见一下世面呢,咱们忙前忙后,结果还被拦在外面。”

    随着另一边的门被关上,她最后一点视线也被隔绝,沉重的门堵在她面前。

    姜迎灯才缓缓收回视线,对周暮辞说:“会有机会见到的。”

    周暮辞应一声:“走吧,要不要出去转转?”

    在五楼平台,隔落地窗看外面苍茫的冬景,姜迎灯说:“我在这待着吧,外面太冷了。你去吧。”

    “那你找个地方坐一下,站这么久累不累?”周暮辞歪着脑袋看她。

    姜迎灯说:“还好——没事,我就在这待着,主要我怕一会儿老师出来找我有事。”

    周暮辞想了想,没再劝她,说:“那我出去走走咯,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喊我。”

    姜迎灯微笑:“去吧。”

    目送周暮辞离开后,姜迎灯伏在落地窗前的护栏上,看外面景色。

    耳畔很快传来会议开始的声音。

    她打开直播平台,看了会儿,但没有耳麦,听不见他的声音。

    电视台的镜头也扫不到他的工作区间。

    她又期待又沮丧地看完了全程,直到散场,王老师都没有联系她,但姜迎灯一直在等,她做事情不算很灵活机变,贵在听话懂事守规矩,就这么在安全出口的楼梯间坐到了会议结束。

    三个半小时后,姜迎灯听见人群涌出的声音,她走到墙侧,视线扫过一张张陌生脸孔。

    等了很久,梁净词没出来。

    姜迎灯看向被敞开的大门,等人疏散得差不多,才挪步过去。

    在记者团空出来的席位上,梁净词坐在一排排临时座椅的中央,身上添了件黑色大衣。

    他姿态松散了一些,叠腿而坐,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在掀,垂眸在看。

    旁边忙忙碌碌、来来去去的人似乎都没有干扰到他。

    姜迎灯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从男人微蹙的眉心品出一点倦意。

    “小姜你在这儿呢?”

    王冉老师在不远处准备提包走人,眼尖发现姜迎灯,冲着她扬起下巴,将人唤到跟前。

    姜迎灯忙收回视线,但晚一瞬,跟梁净词抬起的眼神有两秒的交汇。

    她走到王冉跟前。

    王冉指着记者团座位的地面和椅子上的杂物:“这边有些纸,没用的,怕被人捡去,你留下来清一下吧,麻烦你了啊。”

    姜迎灯乖乖点头:“好。”

    目送王冉离开,姜迎灯挨个座椅捡废纸和被遗弃的海报。

    余光数过去,他坐第五个座。

    没料到某人的视线早就粘过来。

    姜迎灯温温吞吞靠近,不一会儿,挂在胸前的工作牌被两根修长的指夹紧——

    “小姜?”

    梁净词故意学着别人的腔调喊她一声,语气戏谑,沾点笑意。

    他垂眸看一眼她的工作证,随后微掀眼皮,对上她低敛的杏目。

    几秒后,姜迎灯缓缓将牌子从他手中抽走,而后将其摘下。她解释说:“来当志愿者的,在新传院里报的名。”

    他坐着没动,也没给她让道,应一声:“嗯。”

    姜迎灯懈怠地坐下,与他隔一个位置。

    梁净词偏头看过来,问:“一个人?”

    她如实说:“和一个男孩子,别的班的。”

    梁净词有那么些诧异地默了默。

    “男孩子。”稍后,他口中轻轻咀嚼这不清不楚的三个字,而后莫名说了句,“来了吗?领过来我看看。”

    姜迎灯的答话也莫名:“不是花蝴蝶。”

    简单几个字,坐实她跟口中的这位“男孩子”确实非同寻常的关系。

    梁净词微怔,挑一下眉,“不是花蝴蝶就不能给我看了?”

    这语气俨然有几分不客气了。

    沉冷下来的调子,却让她心中升起一点希冀的暖。姜迎灯鼓起勇气回望他:“是你叫我谈恋爱的,我在物色呢。”

    “我有说过?”梁净词倒是挺意外:“什么时候?”

    明明就说过,但这有所转变的否认姿态,变相又给她的希冀加码。姜迎灯轻下声:“你说过的。”

    梁净词斜倚着坐,稍稍贴近她,扶着太阳穴细思片刻,也不再否认,只道:“那不是正好,帮你参谋参谋。”

    “不用。”姜迎灯垂眸,嘴角笑起一个浅淡的弧,语调都变得轻盈了些,“我一会儿跟他去吃饭。”

    他问:“哪个餐厅?”

    “非要说吗?”

    梁净词望着她笑了一笑,像做宽慰,慢条斯理开口:“我只是问一问,紧张什么?”

    她说:“我没有紧张。”

    而后他坐直身子,手腕松松搭在膝头,册子被夹在指缝之间,淡淡吐出两个字:“是么?”

    姜迎灯随口说了一个:“沙县小吃,就在门口。”

    梁净词想了许久,没问她真假,只微微颔首说道:“知道了。”

    他说还有要事,于是又在会议厅逗留一阵。

    姜迎灯拿不定看法,关于梁净词会不会真去给她参谋。

    如果中文也有暧昧语,“知道了”一定首屈一指。

    但凡他说的是“行,我去会会”或者“那你们去吃吧”,她都不会把琢磨不透的纠结带到店里。

    因此真坐在沙县小吃里面的时候,她做好一个打算,梁净词会来。

    于是空出一个座位,往里面挪去。

    店是姜迎灯定的,周暮辞只负责随和地应。没问她用意,在对面见她的举动,他也跟着往里面挪了一个位置。

    姜迎灯背对门坐,于是每进来一个人,她都回一下眸。

    不是她要等的人。

    怎么会不来呢?

    来监督她,来替她参谋参谋,来会一会可能会成为她男朋友的男同学。来确认一下真不是花蝴蝶,否则怎么敢放心?

    梁净词应该不会和什么人针锋相对,遑论是比他年纪小很多的孩jsg子。

    却也不乏会有暗藏机锋的可能。

    不知道他的机锋会如何表现,不知道他又会为这样一个人贴上什么样的标签。

    无论如何,只要他出现,多多少少能够证明某一些事,即便只是对她的一点点在意。

    然而,每一个刻意为之的回眸,都只会显得她的喜欢愈发单薄脆弱。

    最终,天色暗了下来。

    手机消息迟迟没有动静。

    终于忍不住,姜迎灯找到梁净词,试探地问了句:你晚上还有工作吗?

    L:没,回去了。

    看着这几个字,姜迎灯陡然间觉得,她飘摇的少女心事以一种消极的跌落姿态,在这间他不会途径的小餐馆里尘埃落定了。

    她咬着筷子,苦涩地想,低级的激将法彻底失败了。

    原来说问一问,真的只是问一问。

    原来她有没有交男朋友,他真的并不那么关心。

    姜迎灯回了两个字:嗯嗯。

    L:你也别太晚,吃完就赶紧回。

    姜迎灯:好。

    攒聚的失落让她又迫不及待提起另一件事:我找机会把衣服还给你。

    L:什么衣服?

    姜迎灯:就是一件外套,你之前给我的。

    L:嗯。

    确定话题结束,她放下手机,闷头喝一口鲜美的鸡汤。在这冬日将至的暮色里,给她最后一点能驻留在体内的温暖。

    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眼睛在他身上流连的样子,不是没有听到过那些为了嫁给他而千般部署的筹谋。

    也不是不知道,他是梁家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连顾淙这样的坏人都得为他而敬她三分。

    姜迎灯又拿什么去赌,梁净词会对她有哪怕一丁点的好感呢?

    仁至义尽的照拂,都是他对恩师的承诺。只言片语的好话,原是为她而设的机关。

    姜迎灯不再回头看,耳边只剩穿堂而过的汹涌风声。

    他不会来。

    第19章 C18

    燕城的初雪如约而至, 暮光阒寂,在一片片薄薄雪粒之中,梁净词将车在巷口短停片刻, 顶风往前走,隔一条街, 终于看到了一家沙县小吃。

    店里人不算多, 他望一眼便捕捉到那熟悉的单薄背影。

    大衣里的电话响起,将他绊在斑马线的这头。

    梁净词在看到来电的那一秒滞住了脚步, 没有备注, 眼下这十一个数字,他算熟悉,按到接听。

    庄婷端着声音, 捏紧嗓子,一副矫揉造作的甜意侵入这凛冽的风声:“这一周我要到国外进一批货,能不能麻烦你接一下老二放学?”

    梁净词直言:“我没有义务替你照看孩子。”

    他接着话, 没再往前走。只觑一眼对面的餐厅,因为店里暖气足, 迎灯脱下大衣, 背门而坐,毛衣是薄薄的天青色, 勾出窄肩瘦腰的形。

    像一枚剔透的碧玉。

    梁净词的眼波在她后颈与耳侧稍作停留。

    又稍稍抬起下颌,看向她对面的男……生。

    想来想去,不能称之为男人。

    十八九岁大小,戴一副薄薄的眉框镜, 单薄、瘦削, 是和对面的女孩出双入对时,会被评价一句“好配”的长相。

    都温柔敦厚, 都文质彬彬。当真出双入对,是会携手共赴图书馆的一对学神情侣。

    庄婷的声音将她的浮想联翩扯回——

    “你给安安请个保姆也行啊,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是梁净词,不是梁守行。”

    他一边对电话开口,一边摸一摸口袋,捏住一个快空掉的烟盒,手指紧了紧稍作宣泄,语气还算平静:“不知道你是不是拨错电话,还请不要碰上一个姓梁的就开始行乞。如果实在不会做人,起码做一个正直的母亲。”

    庄婷嫣然一笑,语气更是柔和几分:“怎么了,只是接孩子放学,帮个忙也不行?什么做人不做人的,说到底你也是他们的哥哥,这两天老大的学校申请下来了,还想说请你和大姐吃个饭,看来也不肯赏脸咯?”

    梁净词只说:“体面一点,庄女士。”

    庄婷说:“该做的我做了,到这份上,不体面的人恐怕不是我——算了,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我自个儿想办法,帮我像翎姐问好。”

    他说:“她很好,六根清净。”

    在女人十足讥诮的话音再冒出头之际,梁净词还算礼貌地截住,淡声道:“再会。”

    再看向店里,不知道是被什么呛到,迎灯咳了两下,对面男生忙抽了三张纸,递给她。

    递了个空。

    姜迎灯一张都没有接,只一手捂住嘴巴,一手去抽旁边干净的纸巾。

    肢体语言就是这么微妙又神奇。

    人是很难藏住心事的。

    无论是逻辑低级、言行俗套的外室,还是说着物色对象,又对外人放不下戒备的小女孩。

    一旦被洞悉本质,所有虚情假意的成分就会逐一浮现。

    梁净词决心还是不去打扰人家吃饭。

    心底本有东西不轻不重地咯着,与其说是一块磨人的石头,更像是一块悬梁的冰棱,在他返程的路上,缓缓地、缓缓地消融。

    梁净词走在雪中,摸出烟盒,将里面最后一根烟取出,衔进口中。

    姜迎灯的消息发过来:你晚上还有工作吗?

    他用指夹住烟,擦擦屏幕上两点雪痕,给她回复:没,回去了-

    还好鸡汤很美味,姜迎灯出来的时候胃里暖暖,冲淡伤感。

    周暮辞还是察觉到了些微异样:“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怎么感觉话变少了。”

    姜迎灯微笑一下:“说起来也很奇怪,每次跟你在一起都碰到一些烦心事。”

    “怎么了?感情纠葛?”

    “可能都称不上吧。”她摇头。

    他看她满脸苦涩,便点到为止没再问。

    可能因为周暮辞那句“话变少”,姜迎灯努力开始找话题,热络气氛,顺便也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暮辞说:“文人多傲骨,一开始以为会有点儿倔,相处下来发现其实性子很慢悠悠的,有时候看起来有点傻——哎,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姜迎灯大度地笑着,摇头:“看来我不是合格的文人。”

    心里想的却是:有个人也这样说过她傻,不止一次。

    他们走在宁静的街上。

    周暮辞和她讲学校的一些事,比如兼职:“我的第一桶金是上个月赚的,给心理学的同学做测试挣钱,一份15元。”

    “能给这么多?”

    “因为他们的测试很长很费脑。我室友前两天去心理学部做了个测试,感觉他们那专业是真花钱,找十五个人过去监测睡眠,睡四个小时给你五百块钱。”

    她不可思议问:“还有这种好事?”

    周暮辞摇头:“不太好,全身插着仪器,不舒服。”

    姜迎灯笑着,“感觉很有意思,有机会体验一下。”

    “好啊,下次有问卷也给你发一份。”

    周暮辞这个人很蓬勃,姜迎灯觉得他就像梁启超笔下志当存高远的少年人,能为她短暂驱散阴霾,把她本该精彩的校园生活拉回到正轨,让她接纳自己新鲜而朝气的十八岁。

    他们的话题局限于校园。

    比如功课,论文,公选课,专业课。

    又或者更远一些:“如果条件允许,你也可以出国留学试试。”

    姜迎灯呆呆反问:“出国吗?”

    周暮辞说:“交换项目挺多的,一般是大三,早一点的话大二也可以申请。不过国内的学分也得修完,可能压力会大一点,功课忙一点。但是我觉得如果有机会,能去国外看看是很好的体验。”

    姜迎灯想了想,喃喃说:“应该要花很多钱吧?”

    他说:“一般院里排名靠前的同学可以免一部分学费。”

    周暮辞说着,又笑一笑:“反正好好学□□没错,把绩点提上去,或许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就能派上用场了。”

    姜迎灯深以为然地点头:“对,是这样的。”

    安静下来,不知道要说什么。

    姜迎灯跟他谈笑风生,心底还是脱不开那个姓名。

    她低头看着路,踩在湿湿的薄雪之上。

    此时此刻,像一种麻木的快乐垫在皮囊之上。

    她的校园生活本可以这样丰富,上课作业,游泳健身,读书写论文,和朋友出去约饭聚餐。

    可是在这四平八稳的快乐之中,偏偏插进来一个让她跌宕的梁净词。

    最终还是因为一句话,被轻飘飘地揭开了疤痕。

    在路口,周暮辞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对了我还没问你,那天你为什么说,那一首歌对你来说很重要?”

    如果他不提,迎灯都快忘记,他们认识还是最开始在军训场上,他唱了一首歌,吸引到她。jsg

    姜迎灯的笑容变酸涩,她仰头看了眼飘雪的夜空,气息浮出一团一团浊白的雾气,荡在凛冽的深空。

    “因为一个很喜欢的哥哥。”-

    回到学校,一切如常。

    不知不觉就过去半个月,承诺给他的衣服,他没问,她就没再提。

    说不定梁净词压根不记得了,他也不是缺一两件衣服的人。

    临近年关,宿舍组织了一个集体跨年活动,打算在31号一起去看一出话剧。

    姜迎灯本来兴高采烈打算随她们一起买票,不知道谁提到了陈钊的名字,知道有男生加入后,期待值倏地就降到最低。

    姜迎灯大概是有点回避型人格,只要男孩子稍微对她表现出一丁点的在意,哪怕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久一些,她都会感到不适,对此人的印象分大打折扣。

    哪怕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

    陈钊就是在她心里“打了折”的男生之一。

    也许多多少少也受到了梁净词那句评价的影响。

    大概因为这点原因,导致心理暗示起作用,她在抢票环节一个失手,没抢到那场话剧的票。

    姜迎灯看着“很遗憾”的提示字样,突然松了一口气一般笑一笑。

    大家很热心说帮她买一张黄牛票,姜迎灯好说歹说真的不用,才在假期这天迎来一点独处的空间。

    一个人跨年其实也没什么。

    姜迎灯大多数时候确实喜欢自己待着。

    只不过入夜后,宿舍里的死寂氛围会稍稍加剧惆怅。

    她躺在床上给裴纹打了个电话,裴纹问她过年回不回家,又给她苦口婆心交代事情,姜迎灯沉默听着,浅声地应。

    打完电话,外面好像有放烟花的声音,不知道哪里有跨年活动。

    姜迎灯没去看,她枕在枕上,握着手机。

    像是身体里有一根难以自控的神经,牵着她找到他。

    反复点进某人的主页,又反复被三天可见逼退出来。一条朋友圈也不发,吝啬又无聊的大人!

    在对话框,编辑无数次新年快乐,又默默删掉。

    姜迎灯郁闷纠结,随便在视频网站打开了一部电影,在大过节的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到一半的时候,梁净词的电话突然打过来。

    那时晚上九点,看到她备注的“L”来电,姜迎灯吸鼻子的声音都停得很突兀。

    她忙坐起身,堵塞的鼻腔霎时疏通,姜迎灯抽了一团纸巾仓促地擦了擦眼泪,接通电话后,却怕露怯,并不开口。

    梁净词那头很安静,不见她吱声,半晌才徐徐问:“不开心?”

    他的声音磁沉而冷静,问的话倒是很有人情味。

    这男人有千里眼、顺风耳,隔着电话线明察秋毫,即便她一点声音没发出,他也能柔下声音,精准地点破:“哭什么?”

    姜迎灯擦了擦鼻子,声音囔囔地嗔怪:“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莫名其妙诌一句诗文,猜到要被耻笑。但梁净词只是沉默很久,没问什么意思,也没问忧什么,求什么。

    末了浅浅笑一声,并不是嘲笑,而是轻哄的意思,他说:“来我这儿。”

    姜迎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着头,揪弄纸巾。

    “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婶婶,你又不是爸爸妈妈,你那里又不是我的家。”

    可能哭太久,脑袋有点昏沉,豆大的勇气也随之膨胀,敢跟他表达情绪。

    梁净词这回没再安慰她,只振振有词说:“哭吧,反正你的眼泪迟早是要还给我的。”

    姜迎灯滞了滞。

    忙说:“你也不是宝哥哥!”

    他又笑了,这回是真嘲弄,漫声反问:“我怎么不是?”

    姜迎灯说:“那都是开玩笑的,你不当真,我也不会当真。”

    梁净词说:“宝哥哥还一堆莺莺燕燕呢,我里里外外也就一个妹妹。”

    她噎住,明知故问:“哪个是你妹妹。”

    “哪个?”他的声线在她耳畔轻拂,淡声的,温柔的,“现在在哄的这个。”

    姜迎灯心被无形地捉紧,她嘀咕一句:“我怎么听不出你在哄人呢。”

    沉吟少顷,梁净词说:“那你下楼,我当面哄。”

    闻言,姜迎灯忙扣下手机,刷一下掀开床帘。

    床帘之外还有窗帘。

    她又噔噔噔下床,姿态急切。

    梁净词听出些紧迫,笑说:“不着急,底下大堂等你。”

    “……”她趴窗口看,瞧不见什么,又没头绪地在寝室里踱了几圈,又急又羞问,“你真来了啊?”

    他说:“下来看看。”

    怕他久等,她只套了件古旧的袄子,睡觉穿的绒裤,一双玉桂狗的棉拖。措手不及地抓了个口罩,慌慌张张迎下去。

    女寝的大厅门口,梁净词长身鹤立在顶梁柱的一侧,他没越线往里面走,止步在廊下,一身贵气的黑色,身后是朦朦的清雪。

    这里人流量太大,男人矜贵儒雅的气质实在难以遮掩,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线,纵使站在一盏惨败的灯下,气场不少分毫,以一己之力,让周边一切的景都失色。

    “怎么戴口罩,生病了?”见迎灯过来,梁净词稍稍走近,打量她肿胀的眼皮。

    她躲一下眼神,说:“没化妆。”

    梁净词微笑着点一下头,理解她的羞涩。

    姜迎灯头一回觉得宿舍底下的走廊让她焦灼。明明平常在这里卿卿我我的情侣也不少,她跟梁净词就这样站着,什么都不做也无比瞩目。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小心问他:“你这样贸然过来,我要是不在,不是就白等了吗?”

    梁净词不以为意,淡声道:“白等就白等,又不损失什么。”

    “你的时间和精力啊。”

    他说:“这不重要。”

    “不重要?”

    “怎么那么爱替人操心?”梁净词款步走到一侧的外卖桌前,拎起一只精致的袋子,里面装的是小巧的蛋糕盒,交给迎灯,轻轻说一句,“非要听我说心甘情愿?”

    他简单的一句话让她耳尖烧起来。

    姜迎灯不知道说什么,瞧一瞧手里的蛋糕。

    梁净词说:“小礼物。”

    她点一下头,以为他赶来就为了送这个,估摸着是怕她一个人过节太孤单,所以好心好意又充当知心大哥哥的角色。

    姜迎灯拎着袋子,低头在消化情绪,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揉了揉还在发热的眼皮,于是磕绊了会儿才挤出一点笑:“那……收到了,要是没什么事我上去了?”

    说完,手腕便被人擒住。分明还没急着要走,但他过来抓住她,怕人要逃脱的紧张,神色俨然是被气笑:“有你这样的?”

    就算是外卖小哥来了,也得听声谢吧。

    姜迎灯恍然,忙补充说:“谢谢啊。”

    梁净词仍然捉着她的手腕,并没放开的意思,从她的腕骨到冰冷的指关节,他的手不经意地往下滑落,触碰在她的几根纤细玉指上。

    轻飘飘地握住。

    并不像是故意的,但又多少彰显了一点心思。

    明明从风雪里过来的人是梁净词,但他的手心却传来不切实际的温暖。姜迎灯心跳如擂,忐忑地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眼神。

    “我要的是谢谢?”

    第20章 C19

    姜迎灯坐上梁净词的车是十分钟之后, 她回去换了一身衣服,照镜子,看口罩里那颗十几天没消的痘印, 确定已经痕迹减退,才放心地摘下口罩。

    坐在温暖的车上, 姜迎灯有点脖间冒汗, 她摘下红色的围巾,将其叠得方方正正搁在膝头, 抬头看外边灯火通明的都市街道, 又调过头来快速看一眼梁净词,轻声地问他:“怎么突然来学校啊?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这不是担心你一个人过节?”梁净词开着车,说, “没想到还真让我猜对了。”

    姜迎灯抿着嘴唇,心里憋一堆话,最后只咕哝一句:“这也不能够是你专程来找我的理由吧。”

    他说:“因为我也是一个人, 想找个人搭伙跨个年,这个理由充不充分?”

    她平静地感受着手腕上刚才被他握过的暖意, 以及那句意味不明的“心甘情愿”。

    能够确定的是, 心甘情愿这话,不是对谁都能说。

    但说出口的人有几分真心, 就难以捉摸了。

    梁净词还是问她:“刚刚在为谁哭?”

    姜迎灯坦白说:“没为谁,就是看了个电影,蛮感人的。”

    梁净词的眼挪过来,将信将疑在她脸色上稍作停留。

    但没再问下去。

    一个长相俊美的男人不必抛出太多的诱饵, 一块巴掌大小的奶油蛋糕就能勾着小姑娘跟他走。

    是该说他懂得自己的优势好, 还是说他本领高超,已经能够摸清她的这颗心?

    姜迎灯心猿意马想着这些, 和自己紊乱的念头较劲一番。

    开车的jsg男人却足够镇定,他中途还接了通电话,对那头的人的问题答话冷静,仍旧叫人看不透情绪,只简单说句“有伴了”,便很快挂断。

    她猜了一猜,他大概想表达的是,跨年有伴了。

    “你和顾影姐姐见过了?”还是回到上次悬而未决的话题,姜迎灯鼓足了勇气开口问。

    梁净词说:“没时间。”

    这个回答绝对客观,很符合他的谨慎个性。

    见她不语,他声音松下来一些,又说:“也没什么想法。”

    姜迎灯感到意外地扬起唇角,有那么点如释重负的意思。

    梁净词偏头去看后视镜,不经心地扫过她唇角的弧度,收回视线。

    “室友都出去玩了?”他问。

    “嗯,他们去看话剧,我没抢到票。”

    “什么话剧?”

    “好像是孟京辉的新剧。”

    “还想不想看?”

    “没有票啊。”

    “你想看就有。”

    他答得不费吹灰之力。

    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事。姜迎灯丝毫不怀疑这点,但她摇一摇头:“不要了,过了点了。”

    沉吟少顷,梁净词说:“那回家。”

    蛋糕被搁在她的腿上,一块小巧的慕斯。大概是他在路上途径某蛋糕店,认为有必要给她带些东西,有了这个主意,于是它出现在她这里。

    姜迎灯盯着蛋糕走神。

    “有两年我在江都过年,还记不记得?”又过一会儿,梁净词才真正讲他的来意。

    “……嗯。”姜迎灯点头。

    他说:“一直以来,我很少觉得独处是件难事,即便是在春节,除了南方太冷,我住的那套房子水管被冻住,我找了很多方法都没有解决的时候,心里会感到气馁。除此之外,我从不觉得一个人待着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偏偏就有这样的故障发生,很小,也很折磨人。会让我真正领会到什么叫做不堪一击。”

    姜迎灯抬眼望着他,梁净词语气平淡,神色也淡,让人看不穿,话里却有温情在。

    “但是我很幸运,遇到了你爸爸,他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家里吃饭。他的厨艺很好,还教了我一道菜,原来只有身边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我才会发现冬天其实没有那么冷,没有那么漫长。人跟人在一起取暖时,是会消解掉许多东西。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话还是有几分理在里面的。”

    “你有很多的想法,不愿意跟我说,我也难猜到。无论你的心里怎么想,是觉得惊喜还是惊吓,我是真诚地希望,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会有人出现在你身边。”

    “所以我今天来找你。”

    他讲得缓慢、低沉,声音像碎玉碰在她的耳廓,冰凉又滚烫。为这礼尚往来的陪伴,姜迎灯听得鼻尖酸涩,轻轻摇头说:“没有惊吓。”

    梁净词笑了笑:“没有就好。”

    姜迎灯看着他扶着方向盘的冰冷骨节与腕上泛着冷光的表,心底回荡那句“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会有人出现在你身边”。

    她无法自抑地在往下陷。

    最终,还是回到他在檀桥的家。

    梁净词给姜迎灯煮了排骨汤,尽管她说不饿。

    他在厨房里细致忙碌,她抓着抱枕,看电视,余光装着人。

    那浓郁温暖的香气流进她身体时,姜迎灯才体会到他所说的,你觉得好的状态固然好,添一点温情与烟火气,才能真正进入到暖融融的生活之中。

    梁净词坐一边,客厅灯光暗着。电视上在放电影。

    他没换衣服,毛衣是绀蓝色。倚在沙发的靠背上,手松松地搭着膝,遥控器在掌心很缓慢地转动了两圈,想调频,又觉得都无趣。

    姜迎灯偷瞄一眼过去,莫名想起林好夸梁净词那句“下颌线比她的人生规划还清晰”,她忽的浅笑一声,很快被人捕捉到笑意。

    视线撞上一瞬,她尴尬扭过头,心不在焉地喝汤、看电视。

    烂俗的喜剧片放完,谁都没有在笑,但顺利地消磨掉一段喝汤的时间。

    并列坐着,隔了两三拳的距离,姜迎灯往他身侧不动声色挪了挪。

    “我今天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他问:“什么?”

    她说:“我梦到我和爸爸,还有小朱阿姨去爬山。那个场景蛮真实的,是在江都的一个山,每年清明都要去爬,是我们那里的习俗。”

    姜迎灯说着,声音渐渐弱下去。梁净词看着她,没有打岔。

    她接着说:“那个时候我还小——也没有很小,十几岁吧。我一直跟小朱阿姨不是特别亲密,但是她又对我很好,我真的觉得她很善良,挑不出太大的错。我从小不太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存在,在我心里是会有那么几个瞬间,真的把她当成妈妈的。虽然我叫不出口,但是……”

    说到这里,哽了一哽,她接着道:“但我觉得我们一家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也可以孝顺她,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我没有怪她,只是我心里忍不住会有一点难过。她以后会有新的丈夫和孩子,这是好事,是很好的事,但又是我意想不到的结果。”

    姜迎灯向梁净词的宽慰借来一点勇气,抒发这久久闷在心底的郁结。姗姗来迟的倾吐,像是倒出淤积在心底多时的泥沙,一股脑的,有所堆堵,让她说完这些,短暂地失了声。

    梁净词看着她垂落额角的发,徐徐开口说:“我从前也总是囿于人情的变幻,自我折磨,许多的症结非但没有得到缓和,还在心底裹成了茧。人有的时候不是在跟外界对抗,而是跟自己。当你真的不再计较,不再执着于那些东西,他们自然而然就会离你远去。”

    他说:“不要回溯痛苦,没有意义。”

    姜迎灯感慨万千,抬起水盈盈的眸看他。

    “怎么?”梁净词端一杯温水,喝一口问她。

    她说:“你多安慰安慰我。”

    他不解,勾唇浅笑:“多安慰安慰你?”

    “嗯,就像今天这样。”

    梁净词问:“你需要吗?”

    她不假思索:“我需要的。”

    姜迎灯没觉察到,自己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就攥上他的袖。

    梁净词低头淡淡地瞥一眼,本意只是看,却让她误解,姜迎灯讪讪松开。

    最后,他想了一想,淡淡说一句:“家很好,有就有,没有也不用生硬强求。这是写在命理里的东西,靠个人的能力很难左右。”

    姜迎灯稍往后仰,在片尾的曲调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又看一眼外面绽开的烟花,她惊道:“是不是快倒计时了?”

    姜迎灯说着,匆匆找自己的手机,要看时间。

    梁净词不疾不徐,抬手指一下电视的右上:“那儿。”

    是中央台的整点报时。

    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两人异口同声说,姜迎灯唇角翘起,看着梁净词。

    他也微微勾唇,笑意淡薄,很快敛下薄薄眼皮,忽而问了句:“是不是该许个愿望?”

    姜迎灯问:“许什么呢?”

    梁净词想了一想:“那就往后有机会,都能一起跨年吧。”

    也听不出这算不算正规的愿望,但说这话时,梁净词看着她,眼底情绪很淡,又有那么几分真挚。

    姜迎灯说:“你是认真的呀?”

    他懒倦地笑,说:“许个愿还能弄虚作假?”

    她说:“也好,那就先暂时定大学四年好了。”

    “往后”的定义太宽广,她不敢说绝对。

    “你不要食言。”

    讲这话时,她才恍然,他说的是许愿,不是承诺。

    但梁净词含着笑,点了点头,“不会。”

    电视被他关掉,梁净词说:“去睡吧,不早了。”

    姜迎灯说:“可是我现在一点都不困,睡不着。”

    他想了想:“认床?”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助眠的药物?”

    梁净词看着她,说:“不要吃药。”

    又道:“我哄你睡。”

    信手拈来的绵绵情意,到嘴边变成平静无波的这四个字。

    姜迎灯愣住。

    “不要了,又不是哄就能哄睡着的。”

    他笃定道:“我有办法。”

    “……”

    她正暗忖着,梁净词又偏过头看着她,问:“在这儿还是去床上?”

    姜迎灯脸一热:“在这儿吧。”

    “可以是可以,”他轻笑一声:“不过一会儿真睡着了,还得是我给你抱过去。”

    “……那就去床上!”

    男人笑意渐盛,点一下头说:“行,去床上。”

    姜迎灯无措地把腿边的围巾取过来,放在手里泄愤般揉,小声念他的名字:“梁净词。”

    头一回,连名带jsg姓,甚感稀奇,他瞥过来:“怎么?”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

    “总是什么?”

    “调戏我。”

    梁净词瞥着她耳后一片粉,说:“这就叫调戏了?”

    这话说的好像他有十成功力,才堪堪使出一成,她就要缴械了似的。

    姜迎灯不肯败下阵,负气说:“才不要你哄,你根本没有办法,骗人。”

    梁净词闻言,眯眼觑着她。忽而想起上一回她在家中留宿,在他的枕上留了一根长发,是浅浅的,天生的深栗色,被清理出来,绕在他的指尖,想到它的主人,脑袋里浮现万般姿态,柔弱的,花俏的,腼腆的。

    从一个孩子身上,也逐日看到了女人的风姿,正缓慢地从迎灯身体里显现。

    梁净词没那么多歪门邪道,但也从不自诩正人君子,和异性独处一室时,也不免会心术不正地觊觎那温香软玉。

    他起了身:“不试试怎么知道?”

    随后往卧室去,见人扭捏着不跟上,梁净词又问了句:“真要我抱?”

    第21章 C20

    梁净词的家不算大, 这兴许也是他把主卧让给她的理由。比起客卧和沙发,他的大床柔软舒服很多,一坐进去, 人就下陷,令安逸值和幸福感达到顶峰, 好的东西总让人贪恋。

    梁净词是懂得笼络小女孩的。

    她很喜欢他的床。

    姜迎灯换上睡衣, 掀被子进被窝。

    梁净词端来一把简约实木的扶手椅,就在床侧, 靠着阳台的一边, 他坐下,翻看着手机。她敛眸,看着他骨骼分明的白皙脚踝。

    室内足够静谧时, 她能听见外边湖泊上的风声,烟笼寒水,帷幔静坠, 他身姿的背景是一片悠远的深蓝,纷飞着薄薄的雪。

    明明是杏色的帘, 他坐在那里, 周身散发遗世独立的气质,眉目里有了几分“公子情深”的味道, 这翩跹的景,便也多了一点红绡帐里的柔情。

    姜迎灯不知道他在搜索什么,只是这样看着,她坐在床中央, 蜷起膝。

    望着梁净词, 她天真地歪着头问:“你是不是会什么催眠大法,摇铃铛之类的?”

    见他斟酌半天, 也不知道在筹谋什么,她就这么问了一句。

    他散漫地说:“低级。”

    “……”

    又说:“给你念一段儿。”

    姜迎灯轻嗤了声:“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主意,就跟哄小朋友一样。”

    梁净词抬起眸看她,笑一下:“你不是小朋友?”

    她低下头玩手指,不说话了。脸色看上去不是很满意他这话。

    梁净词继续看手机。

    姜迎灯又若有所思说:“你今天好像都没有问我是不是单身。”

    “是不是又怎么?”梁净词并不在意,这回连眼都没抬,平静说,“你不说,我自然默认没有男友。”

    “……”

    他说:“否则岂不是每一回见面都要问?”

    姜迎灯说:“正经人当然要问。我可是提前跟你说了我在物色对象,怎么有人一点都不管不顾?你也不怕败坏名声。”

    梁净词又抬眼,静静打量她,片刻,开口说:“我见到他了,在沙县小吃。”

    “你去了啊?”姜迎灯轻愣。

    梁净词嗯了一声:“门口看了眼,挺斯文的。”

    听这语气,那位小男孩俨然对他构不成什么杀伤力。

    她说:“新传的。”

    梁净词置若罔闻道:“不过你不喜欢。”

    “……”这样肯定的话让她被噎住,缓和后问,“那你觉得我喜欢什么样的?”

    他想了想,浅浅答了句:“应该是不戴眼镜的。”

    姜迎灯说:“你就瞎猜。”

    梁净词但笑不语。

    也不知道是谁在戳穿谁。

    “你找好了没有?”姜迎灯说,“给我催眠。”

    他找了篇散文,叫做《我的世界下雪了》。

    “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的居室到达我所描述的风景点,只需三五分种……”

    在这朗月清风的夜里,梁净词照着手机念书,沉缓的读书声浮在她的耳畔。

    姜迎灯倒在枕上,她没有闭眼,看着阳台外面浸没卧室的湖蓝天色,也偷瞄他低敛的双目,月白色的脖颈。

    “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

    她好像是在他的读书声里沉睡过。

    也许一次,也许两次。那时他用德语在她耳边读黑塞的诗歌。

    怪梁净词的声音有种特殊磁性,像波澜不惊的深水,她是漂在这水面的小舟,微微荡漾,被推进意识的深处,极易入眠。

    她其实不太想在他身边睡着,但这声线有魔力。

    令人觉得舒适、坦荡,平心静气,缓和了很多的不安。

    的的确确,他很会哄小朋友。

    用的确也是很纯粹的哄小孩的方式,一点没有变味。

    “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

    姜迎灯又隐约记得,梁净词曾经说过,他学了那么多的语言,最后发现,最动人的还是中文。

    他轻落下的每一个字音伴她入梦。

    薄薄眼皮上浮现一层微凉的雪色。

    姜迎灯躺在那摇荡的扁舟上,听见他问了句:“会不会太薄?”

    她抬起眼。

    梁净词已然起身,稍稍折腰,将坠在床角的被角替她掖好。

    他说:“我的被子都不太厚,你今后要是常来,我得给你备一床。”

    姜迎灯听得迷迷糊糊:“我为什么会常来啊?”

    他轻笑:“只是说一说,来不来当然看你。”

    见她真有那么几分入睡征兆,梁净词不再多言:“睡吧,晚安。”

    姜迎灯倏地睁眼:“梁净词。”

    他轻俯身,看她骤然撑开的眼,笑说:“喝两口汤,就开始没大没小了?”

    她抬手,怕人转身要走的样子,忙揪了一下他的衣襟,含糊地说道:“我真的在找男朋友。”

    他很平静:“然后呢。”

    她说:“我是想体验一下恋爱的感觉。”

    他问:“找个人成全你?”

    “……”

    梁净词站直了身,把姜迎灯梗着的胳膊塞回被窝,他徐徐说:“会找到的,不急。”

    许久,姜迎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目送他出门,梁净词替她关了灯,黑夜里,她觉得身体很酸,声音也很酸。

    一夜无梦。

    第二天,姜迎灯是被门铃声惊醒的,那时应该还很早,阳光才透了个边。来人把铃按得急促,听这着急劲儿,她以为梁净词不在,下床要去开门。

    靠近卧室门的一刻,她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开口的是一个女人,声线轻细又温柔,在和他打招呼,可能还领了个孩子,男孩吵闹,声音大得压过女人,在一高一低交错杂乱的声音里,姜迎灯听见梁净词沉声说了句;“有女孩儿在。”

    这几个字,应该是在婉拒什么。

    女人又说:“安安给你买了礼物。”

    男孩说:“哥哥,这是给你买的。太阳花的种子。”

    梁净词的声音仍旧很淡很沉:“放门口吧,多谢。”

    女人问:“既然今天不方便,那改天一起吃个饭?”

    “随意。”

    他连表现反感都无比灵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用随意搪塞,用体面拉开距离。

    随着门被阖上。

    姜迎灯走出去,她第一时间看向放在玄关的花的种子。

    又看一眼还穿着睡衣的梁净词,问:“你有弟弟呀?”

    梁净词才注意到身后人,回眸望她,说:“我爸爸的情人的孩子。”

    “……”姜迎灯猝不及防愣在那里。

    他轻哂一声:“算弟弟吗?”

    她窘迫摇头:“我不知道。”

    梁净词望着姜迎灯,笑深了些:“早。”

    “……嗯,早。”-

    元旦过完,到考试周。

    再接下来,就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寒假了。

    姜迎灯在读书这件事上还算用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聪明的头脑,纯属是苦读派,因此平日学习比常人更为用功,从不拖拉,于是室友们挑灯夜战时,她还能有空闲时间可以补眠。

    不过姜迎灯很看重考试的成绩,求的不只是过关,成绩会影响到绩点,而从周暮辞口中得知,绩点又会影响许多。

    比如转专业的资格,比如出国交换的学费、比如保研等等。

    又或许如他所说,将来在某些不知道的地方就起了作用。

    姜迎灯行事谨慎,也比谁都懂得未雨绸缪。

    考完试,第二天就在去jsg机场的车上看到了成绩。

    整体分数看起来差强人意。只不过东方文学这门课给分过低,导致她的名次直接掉了两个,专业第五。

    姜迎灯头疼地拧拧眉心。

    不容乐观。

    而后她接到裴纹的电话,问她到了哪里。

    姜迎灯说:“准备登机了。”

    辗转一天,终于回到江都。

    姜迎灯吃上裴纹做的饭菜,旁边小宝又长高不少,兴致勃勃问她上大学好不好玩,姜迎灯笑着,一五一十地答。

    窗外落雨,淅淅沥沥。姜迎灯从百叶窗的罅隙间看被淋透的芭蕉,笑容变涩了一些。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新闻,等小宝谈天说地聊倦了,迎灯转而看向婶婶,问严肃的事:“我有点想转专业,转到新传,你觉得好不好。”

    裴纹说:“转专业干嘛?课太多,学得吃力?”

    “不是,”姜迎灯摇头,“我也是在犹豫,我觉得新传会不会更适合我一些。我担心的是,我爸爸这个情况会影响到我做老师的政审,如果不当老师,也考不了编制,中文这个专业前景并不太好。”

    裴纹说:“可以去私立学校,查得应该没那么严。”

    姜迎灯说:“万一不行呢,我还是不想铤而走险。”

    裴纹想了想:“那去新传学什么?当记者?”

    姜迎灯:“现在新媒体,互联网,这些行业还是挺赚钱的,我想试一试,不过……”想到成绩,她又沮丧地塌下肩膀说,“绩点也不是很高,估计也难转。”

    裴纹说:“迎迎,你别总是背负着这些想法去读书,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你这么优秀,总有好的去处。”

    姜迎灯听得哽咽一瞬,她百感交集地点了点头。

    裴纹握住她的手。

    小宝伏在沙发上,呆呆看她们。

    “对了,前两天朱琪来了,”裴纹又说,“她去南大老家属区取点东西,来找我拿钥匙。”

    姜迎灯知道学校的房子一直是裴纹在负责保管,姜家人从那边搬出去后,这些年一直是向外出租的。她浅浅应一声:“嗯。”

    裴纹问:“她嫁了个台湾人?”

    “对,说出国定居,也没有说哪里。”

    “新加坡吧,我听说是。”裴纹说着,又感慨,“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了。”

    姜迎灯端着一杯红豆粥,漫不经心用勺子舀着。

    过年走亲戚,姜迎灯跟着裴纹,给小宝扎上她挑的大红色围巾。

    裴纹看着镜子里的小宝:“你姐俩还挺像,迎灯小时候也长这样。这头发,这围巾,审美都一样。”

    姜迎灯笑说:“她比我活泼多了。”

    小宝昂首看她:“对,我们老师成天说我小动作多,我跟男同桌讲几句话,他都说我有早恋倾向。还请家长,简直可怕!”

    裴纹插嘴道:“还说呢,你跟你那个男同桌眉来眼去的事,你跟我解释清楚没。”

    “什么眉来眼去啊!根本没有,”小宝抓着帽子的球球嘀咕,“他又不喜欢我。”

    有许多的少女心事会在字里行间彰显。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让姜迎灯看穿了很多。

    她看破不说破地笑了下,对上小宝沮丧又负气的眉眼。

    姜家的亲戚不少,裴家的那边也去。姜迎灯还能零零碎碎收些压岁钱,她已经到了可以自己推脱的年纪,最终还是以红包被生硬地揣进兜里收场。

    回去路上,小宝抓着姜迎灯,讲女孩子之间的话题:“姐姐,你以前有没有喜欢的人?上课会不会偷偷看他。”

    “喜欢的人?”姜迎灯淡淡笑着,“有啊,可惜不是一个班级,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话也说不上。”

    甚至会觉得真的在两个世界,会担心再也见不到了。

    那生动多情的眉眼,在她这里全然凝练成挂在心头的一点相思。

    小宝天真地接话:“那跑操的时候也可以偷看啊。”

    姜迎灯不答话,戳她脸:“你别太早熟。”

    “我前两天才在书上看到,有个作家说,十三四岁的时候爱上的人才是真正的爱,你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我觉得简直浪漫死了。”

    姜迎灯想了想:“少看些歪门邪道的书。”

    “可恶,你怎么跟我妈一样!”

    小朋友龇牙叫嚣着,跑到前面去。一副懒得跟你们这种无趣大人谈浪漫的姿态。

    走了三四天亲戚,姜迎灯口袋鼓鼓,她在家中跟小宝一起点钱,烦恼都被这点雀跃冲淡。

    闲下来时,姜迎灯坐在朗日下,刷了会儿朋友圈。

    是看到顾影的朋友圈内容时,她赫然怔住。

    她发了一则视频,场景是在ktv,或者什么会所,姜迎灯分辨不出,只觉得清一色的灯红酒绿。

    梁净词就静静坐在那声色光影之中,手里擎着一只酒杯,笑意很慵懒、姿态还算自持。视频不长,镜头还扫到了别人,但短短十几秒,不难让人看出,那个人就是故事的主角。

    什么样的故事呢?说不清。

    姜迎灯想起,那天他没唱上她点的歌,于是客套地说句改天,想来也未必是客套,这不是,还真的得礼节性地还回去。

    衣香鬓影间的梁净词也不无高贵自矜的气势,没有与人落入这声色泥沼的趋势。

    那个圈子里的公子哥,谈些风花雪月,也大都是附庸风雅。

    梁净词不一样,他是真风雅。即便神色总也懒懒淡淡,但不论何时、气质里向来带有一点不流俗的端正。

    凛冽长冬里,他是那捧出世的清雪。

    姜迎灯暗暗存下这个视频。

    她想看,又不敢多看。

    因为知道与视频里的他之间,总横了个人。

    姜迎灯从没有怨恨过姜兆林,爸爸带给她很多,为人子女,她守着一个孝字,从不说爸爸的半点不是。

    只不过偶尔,在看到言笑晏晏的顾家姐弟时,在看到顾影那些精致的动态,在听到梁净词的母亲把一个合适的女孩介绍给他时。

    姜迎灯心里也会疼一下。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爸爸的一念,让她与许多珍贵的向往,就这样轻飘飘地失之交臂。

    如果姜兆林不落得今天的下场,是不是她离想要的那些东西,称不上唾手可得,但是起码,也不会那么遥远呢?

    姜迎灯把视频看了三遍。

    视频里的梁净词没唱歌,也没说话,举起酒杯时,轻轻地扫了一眼顾影的镜头。

    看起来,顾影好像就坐在他的旁边,或者并不远。

    姜迎灯退出画面。

    晚上,她照常看了会儿书,却也缓解不了心口一点愁。

    梁净词的电话在初六打来。

    一个很适合他眼下的身份给她拜年的日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亲眷、或是朋友,都不算,也好像都算。

    在看到来电显示时,姜迎灯在心底念了几句恭喜发财、财源滚滚的吉祥话。

    但接通后,梁净词开口却是问:“哪天返校?”

    看一眼时间,她确认这才初六,姜迎灯答道:“过完生日吧。”

    没说几号生日,但正月十五这个日子,不要太好记。梁净词显然没忘,接着问她:“生日有没有安排?”

    姜迎灯说:“没有。”

    后半句“可能和婶婶一起”还没脱口,梁净词又说:“那我去。”

    她在这三个字里怔了怔,想半天,确认、是要来江都找她的意思。

    姜迎灯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地问:“怎么呢?我爸爸也给你过生日了吗?”

    礼尚往来的恩情,是不是要借机还个彻底?

    “没有。”梁净词说,“是我想见你。”

    她顿了顿,“你不是跟顾影姐姐在一起吗?”

    姜迎灯握着手机,指变僵硬,讲出这句时,手心都冒出点冷汗。

    “顾影?”

    梁净词略感诧异地扬了扬声调,而后重复她的字眼:“姐姐……”

    他稍一沉吟,说道:“姐姐都是外人,妹妹是睡过一个被窝的。”

    一句话就把人划分了个里外,贾宝玉就是这样把他的好妹妹哄回来,果真让某人学了个精髓。

    切身体会,这招管用。

    姜迎灯热着脸,嘀咕一句:“什么一个被窝啊,你别乱说。”

    “看来我非去不可了,”梁净词苦苦地笑了声,“这事得好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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