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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C21

    十四这天, 江都城里张灯结彩。姜迎灯是在家里吃的蛋糕,婶婶和妹妹在身边,为了这点仪式感, 熬到零点。蜡烛的光暖融融,十九根, 嵌在冰淇淋jsg中间。许完愿, 她呼一声,尽数吹熄。

    “耶, 姐姐生日快乐!”

    裴纹打开灯, 笑着拧了一下小宝的脸:“赶紧吃一点,吃完去睡。”

    姜迎灯只尝了个味,小朋友爱吃甜, 吃到脸花,被妈妈撵上床。

    今天两个女孩子一起睡,迎灯在枕上, 脑袋歪着,靠向小宝。

    小宝捧着手机聊天, 嘴巴咧到后槽牙, 好一会儿才放下,蹭到迎灯的肩膀上。

    “高兴什么呢?”姜迎灯看穿少女心事。

    “没高兴, ”小宝咬着牙,佯装愤愤,话里又是抑不住的欢喜,“他居然说我是懒虫, 好坏啊, 我明明很勤奋。”

    没说这个“他”是谁,连偏旁都没有透露。姜迎灯听完便了然, 洞悉了个大概,轻轻一笑,问她:“为什么十三四岁爱上的人才是真的爱。”

    小宝说:“因为没有别的啊,爱就是爱,因为你是你,所以才爱。在最懵懂,情窦初开的时候,遇见的第一个人,让你朦朦胧胧地感受到爱情。你不觉得很美好吗?——才不像现在的大人谈婚论嫁。”

    说着,她掰起手指,“要房子,车子,陪嫁,彩礼,给少了呢,就不爱了,听起来很昂贵,其实廉价得要命。”

    听小孩讲爱情,头头是道。姜迎灯失笑,恍惚在小宝的身上看到跟裴纹如出一辙的利落精明。

    样样事想得门清,要摸清楚里面的底层逻辑。

    “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姜迎灯这样说了一句,不知道劝给谁听,“成年人也是有爱的,有了物质才能更好地搞浪漫。”

    她说完,小宝接了一句什么,但姜迎灯没听见,因为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千呼万唤等来了一句“生日快乐”。

    讲完成年人、物质云云,她看着这简单四个字,也陷入和小妹妹一般心境的少女天真。

    姜迎灯含笑回:谢谢。

    L:明天上你家?

    姜迎灯:你别来!

    L:我也觉得不妥,毕竟是来找你,性质不一样。

    L:那你待我问声好,就不去了。

    姜迎灯:嗯嗯。

    翌日,梁净词应景地为她展现什么叫成年人的浪漫。

    他约她在湖畔,姜迎灯到地点,问他人在哪里。

    梁净词:租了艘船,看看景。

    姜迎灯顾盼一圈,果然看见一艘画船泊在码头。据她所知,这一片的人工湖已经不开放游客进入,能在这佳节,包揽一整艘船,梁净词是有本领的。

    开船的师傅在一匝一匝往外送绳。

    姜迎灯站到夹板,看见里面在灯影里恍若虚浮的人。

    夜已入暮,梁净词坐在一侧的窗下,面前搁一张端正的古朴方桌,手指修长,正轻松地摆弄着手里莹润的朱砂色茶盏,窗棂之外是簌簌的雪与岸边长廊上摇曳的烛光。

    他松弛地静坐,面容在雪下显得苍白。发梢利落,露出一张白净而儒雅,无暇如玉的脸。

    船上只他一个,莫名有种独钓寒江雪的凛冽气魄。

    见人过来,梁净词微笑,也上下速速扫视她一遍,同她寒暄:“好久不见。”

    “久吗?过了一个年而已。”姜迎灯倒是实诚。

    她在梁净词对面坐下。

    姜迎灯穿件羊角扣呢大衣,格子是暗暗的红,与这船景有几分般配。衣裳把人堆得显臃肿,但看那下颌,分明是瘦了。

    梁净词的视线定在她从雪里过来冻红的鼻尖与耳梢。

    “过年那天,你婶婶给我打电话。”

    他一边说,一边倒茶,将盏推去,给她暖手。

    姜迎灯问:“她说了什么?”

    她看向窗外,摇摇晃晃,船已经开出去了。

    梁净词说:“老生常谈,叫我担待着你。”

    “什么叫担待,”姜迎灯费解地嘟囔,“我又没有不懂事。”

    他轻笑:“我也是这么跟她说。”

    姜迎灯在心中想,不知道裴纹在他面前是不是讲什么烂俗的人情话,她夹在其中有些难做人。

    就像遇到过年收红包时那被推来推去的世故,纵使没有责怪的意思,她仍然苦于这个年纪已经不懂得如何假装天真。

    梁净词看她眉眼,猜中一点心思,只从她叛逆压下的嘴角判断,想法便又略略偏颇。

    他说:“那天去云亭山,一位老方丈见到你,和我妈妈讲你有慧根。”

    姜迎灯问:“有慧根是什么意思?”

    “知世事,懂进退。”

    懂进退这三个字让姜迎灯愣了愣,她如鲠在喉地想去了别处。

    而梁净词很快又开口:“也看得懂良善,真伪。能分辨人心,诚心。我说,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姜迎灯顿悟,他还在暗指裴纹的良苦用心。

    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她为我操心了许多,不管她图不图回报,我都会好好爱她的。”

    想起往日。

    “小叔过世的时候,我就好佩服婶婶,她那时虽然很痛苦,也非常振作地在操持葬礼,在我心里她就是特别厉害,有自己的主见也有自己的事业,会经营生意,也会笼络人情。最主要的是她很有魄力,有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感觉。我以前一直觉得,我要是能锻炼成这样就好了。”

    梁净词稍稍沉默,而后淡声说:“强势有强势的好,你不随她,生来没有那根硬邦邦的骨头。软就也有软的好,一颗柔软的心能渡人。”

    他讲话温声细语,是真令人能听进去——“权在你能不能公正地审视自己。”

    姜迎灯抿着杯中温水,余光里是他轻淡的双目。

    她还没接话,梁净词又悄然转移了话题:“灯好不好看?”

    这样提示,姜迎灯才抬头,看船侧两边的十盏精致的针刺宫灯。灯影暗红,隐隐映出灯壁的纹理。

    里面盛着十盏红烛。

    他说:“我给你点的。”

    “真的吗?”她的惊讶脱口而出。

    梁净词浅浅一笑:“真的不能再真。”

    她收敛地笑:“谢谢。”

    低头看水面,那流淌过的灯影,冬日的一抹珍贵的红,像飞花逐水流。

    乘画船夜游,很独特的庆生方式。

    她问:“红烛的寓意是什么?”

    梁净词说:“爱恋、相思。”

    这举重若轻的回答,让她隐隐察觉到有一些别样的火光正在迸溅。

    在船舱中央,悬着一盏纵骨灯笼。这盏灯光很微弱,里面应该没有烛。

    “想不想拿下来看看?”

    见她一直抬头打量,梁净词笑吟吟望着姜迎灯。

    姜迎灯点头:“怎么拿?”

    “你旁边有根绳,解开就好。”

    她看向身侧,这才发现还真有个机关。灯是被一根细绳吊上去的,绳扣系在窗棂上,拉到船梁,再到舱顶。

    “不怕,没有火。”梁净词说。

    姜迎灯动一动指,那盏轻飘飘的红灯笼就顺着她动作摇摆一下。

    于是她解开拴在窗户上的那一节扣,灯笼倏地滑落,隔得不远,姜迎灯挪两步过去,将它接住。

    “里面有东西?”

    “拿出来看看。”

    很快,姜迎灯取出装着电池的灯芯,被连同捆在一起的竟然是两枚同心锁。

    一边刻着一个字,一个是梁,一个是姜。

    锁扣在一起,钥匙还挂在上面,躺在她掌心,好像在等一个必须由她来做的决断。

    姜迎灯赫然红了脸,去看梁净词。

    他轻淡一笑,说:“喜欢就收下。”

    再看一看,看仔细了,确定是这两个字。

    姜迎灯觉得面色灼灼,连铁做的锁都滚烫。

    梁净词端着杯饮茶,继续说:“不喜欢就还给我。”

    他话里话外都扮足了潇洒。

    难题一下丢给她,喜欢或者不喜欢,指的是锁还是人呢?

    “这是什么意思啊?”姜迎灯放下灯,无措地握着锁,假装研究,不把话说透。

    “还能什么意思?”梁净词笑一声,慢声道,“是想问问你,想体验恋爱的话,如果是和我,你觉得怎么样?”

    她愕住,又确认性地问一遍:“什么意思啊?”

    他继续解释:“意思是: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

    “需要考虑?”

    “不是,”姜迎灯诚惶诚恐:“你、你是在告白吗?”

    梁净词说:“我是。”

    “可是……你都不追我,好突然啊。”

    梁净词抚着杯壁,若有所思地笑。

    原来小朋友交男朋友是要走流程的。

    他缓了缓,说:“那我明天想想办法。”

    姜迎灯手里那枚锁被她焐热。

    她低头看一眼,又支支吾吾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到时候再慢慢想,我就先透支一下你的信用额度好了。”

    说着,她将锁扣紧,拔下钥匙,递送过去:“钥匙给你。”

    梁净词看着她摊在眼前的掌心:“这是答应了?”

    虽然稀里糊涂的。

    但是又怕这jsg不过是趁着月黑风高,一时兴起的作弄,等到青天白日,就什么都灰飞烟灭了。

    连同手里这把锁的实感。

    梁净词将钥匙接过去,向窗外随手一挥,将之沉入水中淤泥,有着表明这回应不供反悔的决心。

    纵使无心,信手拈来的锁匙,谁都深谙,不过是哄女孩子高兴的小花招,却也实在没料到,这情缘是真的再难解开-

    梁净词问姜迎灯夜里住哪儿。

    他没挽留,没强求,一句简单的试探,又把做决定的大权抛给她。

    姜迎灯想了想,虽然有点遗憾,但:“不能不归宿。”

    意料之中的结果,梁净词说:“酒店在隔壁,陪我待会儿,晚上给你送回去。”

    姜迎灯颔首:“好。”

    喜悦的后劲在回程的路上袭来,姜迎灯跟在梁净词身侧,用指尖摩挲着大衣口袋里的锁,浅抿着唇,笑意深深,自己都没发觉这写了满脸的开心。

    梁净词捕捉到她的笑,奈何姜迎灯脑袋埋得太低,他也稍稍折身,“女朋友,手给我。”

    姜迎灯看向他伸出的手。

    她略一迟疑,谨慎地将右手交过去,被他一瞬握紧,一齐塞进他暖烘烘的口袋。

    一直牵到酒店楼梯。

    姜迎灯都觉得掌心有了点潮热。

    梁净词的手心很暖,手指的骨节也有力气,没有容她脱离的余地,姜迎灯因为被拉着,不得不挨在他身侧,空荡的电梯间,她的颊面轻碰在他的肩侧。

    “恋爱很开心?”梁净词从镜面里看她的笑脸。

    姜迎灯轻声说:“第一次。”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又担心地说:“如果体验感不好,可以退货吗?”

    没有正面回答,梁净词道:“怎么会不好。”

    进了房间,她抽手,抻一抻指,散掉体温攒聚的热,解开围巾。

    梁净词也褪了大衣,挂上衣杆。他摸了下裤子口袋,发现手机在震动。他回眸看迎灯,语调严肃一些说:“稍等,我接个电话。你看会儿电视。”

    “好。”姜迎灯乖巧应。

    房间里很暖和。

    她坐在客厅区,电视里在放广告,她没有调频,瞄向落地窗前的男人。

    梁净词好像在说英文,她遥遥听见他流利又磁沉的口语,耳朵和眼睛都被吸引过去。

    他穿件深色的宽松毛衣,面朝窗外,站得笔直,宽肩窄腰的身形被勾勒出。

    电话打了四五分钟,他就在窗前站了四五分钟。

    而后,梁净词返回来,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对迎灯说:“记得和你的男同学说清楚,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啊?”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哦,我会说的。”

    梁净词挑起眼,望着她笑了下。

    姜迎灯也轻松地挤出一个笑。

    他坐在她旁边,倚坐在沙发,手里握着遥控器,随便换了部电影看。

    灯被关掉。

    整个房间只有随着电影剧情在明灭变幻的那一点光。

    “男朋友。”沉寂之中,姜迎灯喊他。

    梁净词握着易拉罐,饮一口热茶,挪眼看她。

    她笑着:“男朋友。”

    他也笑:“怎么了?”

    “好不真实。”姜迎灯问,“这样你是不是天天可以给我念文章哄我睡觉?”

    他说:“是。”

    “那我是不是想去你家就可以去你家?”

    “是。”

    “我是不是想找你就可以找你?”

    “是。”

    “我是不是可以天天牵你的手?”

    “是。”

    “那你……会不会每天做饭给我吃?”

    梁净词笑着说:“厨艺不精,还在精进。”

    又道,“你不嫌弃的话,当然。”

    她笑起来,眼里还是满满的少女热忱。

    不知道谈恋爱第一天要做什么?姜迎灯已经在他刚才接电话的时候下了一个计天数的软件,偷偷地填上:在一起的第一天。

    仍然没有什么实感,想了半天,姜迎灯又天真地问:“我们要不要换个情侣头像啊?”

    梁净词扬了一下眉,不像他会做的事,但是既然女朋友提意见,自然也要迁就。

    他说:“你挑。”

    姜迎灯就低头真选起头像来了。

    她看手机,梁净词看她。

    许久,他忽然沉声又隐晦地提一句:“顾影的事,不打算问了?”

    闻言,她的笑意渐渐敛下,从手机屏幕上走神,淡声答道:“你不主动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提。”

    打量她少顷,梁净词说:“迎迎。”

    “嗯。”

    “你可以跟我有脾气,知道吗?”

    她揣摩着他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还是为人男友都通用的说辞,于是给他提出最坏的可能:“可是,我要是真的无理取闹的话,你会一直一直让着我吗?”

    梁净词不假思索:“我会一直一直偏爱你。”

    姜迎灯听得心花怒放,嘴角只抿出三四成的笑意,“梁净词,你要记得你说的话呀。”

    他也笑了笑:“决不食言。”

    第23章 C22

    他要不提顾影的事, 姜迎灯还真是没太放心上。

    那天在电话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鬼使神差讲出那话,本意倒不是要逼供, 只是借着顾影探一探他的意思。

    现在想来,这种手段还真是有几分拙劣。

    真到对簿公堂时分, 她又不无所谓, 演得洒脱:“有什么好解释的,猜都猜到了。”

    梁净词坐在她的身侧, 看迎灯臃肿的大衣领口, 几根发不懂事地钻进去,落在她雪色的锁骨上。他敛着眸,又转而看向她坠得很无辜的眼角, 似笑非笑:“那你说说看,怎么猜的。”

    “就是顾淙约你吃饭,唱歌啊, 出去玩啊,你就去咯。紧接着他们就撮合你们, 让你们坐在一起, 给你们点歌,还鼓掌说好般配啊。”

    梁净词笑意渐深:“然后?我怎么做?”

    “你什么都没做, 只是笑一笑,不能拂人面子,要有礼貌,要谨言慎行。”

    她在分析, 头头是道, 又不看他,让人难以判断藏在眉目里的情绪。

    梁净词说:“没唱歌。”

    姜迎灯点头:“好吧。”

    “你是一点不计较。”

    她说:“我又猜不透你, 总是吊着我。计较的另一层意思,是自我伤害。”

    梁净词诧异地挑起眼梢,“吊着你了?”

    她不响。

    被人掰过脸颊,他的指落在她温暖的颌骨。姜迎灯被迫望向梁净词,听他悠悠地辩驳:“我得确认我的心意,是不是得需要一点时间,再确认你的心意,是不是又要一点过程?”

    他声调很慢,音色沉缓,在竭力的靠近她的心。

    “就这样还觉得鲁莽,怕你担惊受怕,今后再也不跟我说话。”

    姜迎灯稍稍偏一偏头,把下巴从他指端挣开,问:“我要是今天拒绝你了,你怎么办?”

    他说:“再努努力。”

    “那努力了也没用呢?”

    梁净词笑了笑,恢复淡然:“顺其自然,还能怎么办。”

    姜迎灯看向电视,淡色的眸盛着轮转的光影,她声音也淡:“那就什么都没了。”

    不太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更不懂什么叫“没了”,梁净词又说了句:“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管用,恐怕也得找机会试试。”

    语气慵懒,带点京腔。

    工作习惯使然,梁净词说话口音通常很端正。偶尔有些音节的顿挫时,就让人莫名觉得几分不正经,像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挑拨,轻飘飘地把话撂下,也不管对方做几成理解。

    姜迎灯听得出,这句就是为配合她的了。

    也不知道做的能不能有说的三分,但还是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

    梁净词大忙人,短短十分钟接到两通电话。

    话还没讲全,他手机屏幕又亮起来。

    姜迎灯瞄一眼,没看清备注,视线扫到梁净词的脸上,发现他骤然变紧的眉心。他低头盯着来电显示,手指骨曲起,支着太阳穴,一时半会儿没有出声,只是看着。

    姜迎灯说:“你去接吧,我继续看电视。”

    他抬起眼看她一眼。纠结片刻后,起身进了房间,又将门带上,动作幅度不大,并没关严实。

    但虚掩的门还是将她留在了外面。

    每个人都要有私密的空间,男女朋友自然不例外。有的通话光明磊落,不介意被她听,但有一些就不得不回避了。

    几分钟后,梁净词回来,站在沙发后面,手臂抻长了撑在靠背上,身子前倾,看向姜迎灯屏幕上眼花缭乱的头像。

    “还没选好?”

    人挨得近,她眸子都不必抬得太高,眼神撞上他的额角。

    她说:“我怕你觉得幼稚。”

    梁净词很随性:“我都可以。”jsg

    姜迎灯说:“我回去再仔细挑一挑吧,不着急。”

    “也好。”

    手心的锁被带出来,她问:“这个你买的吗?”

    梁净词接过去,端详一番,说:“锁在桥头买的,字是我写的。”

    她笑意浅浅:“好看。”

    他说:“好好保管。”

    东西又被揣进她的口袋。

    姜迎灯给他看计时的软件,梁净词落座,淡淡地笑:“你记吧,我记心里。”

    她收回看他的眼,在沙发坐得端正,暗自揣摩,有人嘴上迁就地说着“都可以”,实际还是为她的幼稚而无奈。外面雪停了好些时候,隐隐看见冷光猎猎的湖面。

    姜迎灯记得这个视角的湖,她忽而说:“你以前就住在这里。”

    “还记得呢?”梁净词也偏头看窗外:“跟谢添两个人,不学无术,论文不写,去湖边儿上遛狗。”

    她莞尔一笑。

    梁净词和谢添,两个养尊处优的京城公子。

    梁净词的个性没那么刁钻,但无奈实在神经敏锐,与人同住觉得吃不消,谢添则是因为心血来潮养了只狗,于是少爷们不住学校,在外有房,那几年的书念得是相当悠闲。

    姜迎灯去过一回梁净词的住处,那时也是在眼下大差不差的角度,能看到湖泊上冷冽的雪。

    提起这个,梁净词告诉她:“谢添是实在人,你要有什么难处,找他也行。”

    迎灯问道:“实在人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好人。”

    “你们大人不是不分好人坏人吗?”

    “我在帮小孩分。”他说着,搓一搓指尖示意,“有钱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姜迎灯想起谢大公子受情伤一事,惋惜说:“不然也不会被人骗。”

    闻言,梁净词笑了:“感情的事,高兴时讲个你情我愿,鱼水共欢,一旦有人落了面子,受了不公,就开始说骗了。”

    他这话俨然是在反驳谢添的哭诉,笑意里,难得令她看出一点睥睨他人的姿态。

    这样的男人,时时把格局放首位,自不必说。谈情也要懂分寸,处处看个透彻,才能秉持潇洒与自矜。

    他的话让姜迎灯想起曾在网上看过的话:人与人之间,有过那么一些瞬间就够了。

    这话很适合为他的言论注解。

    “那是因为人家是陷了进去,”许久,姜迎灯迟缓地开口,喃喃说,“千古情人独我痴,谢添哥哥是真情种。”

    梁净词望着她。

    眼神有些深,姜迎灯以为他在思考什么,而男人开口却语气略重的一句:“哪儿来那么多哥哥?”

    “……”姜迎灯愣住。

    他慢悠悠的,催一声:“嗯?”

    半晌,她憋红了脸,天真说一句:“那、那我也不能叫他弟弟呀。”

    梁净词见她紧绷的神色,稍稍凑近,抬手端起她下巴,端详着姜迎灯五味杂陈的脸色,终于没忍住,笑了。

    他嘴角溢出的笑容近在她眼前,姜迎灯光是看着就觉得害羞,手机的消息及时解救了她。

    姜迎灯点开未读的微信消息,对他说:“我婶婶说要来接我。”

    梁净词觉得意外:“来这儿?”

    “嗯,她在附近打牌,说捎我回去。让我在景区门口等她。”

    梁净词想了想:“送你去楼下。”

    姜迎灯说:“还是不要了,就几步路。万一她看到,不好交代。”

    他已经拎起大衣,闻言又缓缓放下。只送到玄关。

    姜迎灯在系围巾。

    梁净词手插在裤兜里,松散地立在她眼前,平静地看着她一圈一圈把围巾系好。

    姜迎灯没看他,但察觉到旁人在笑,一抬眸捕捉到他嘴角的弧线。

    “怎么了?”

    梁净词说:“在我面前,你可以有脾气。”

    声音低沉下来几个度,一股暧昧不清的含糊:“也可以撒娇。”

    姜迎灯头埋低了些,糯糯说:“我不太懂。”

    粘稠的四个字,从薄薄的唇缝间溢出。她声线很柔,很纯洁,说不懂好像就是真不懂,不让人产生一丝怀疑。

    梁净词落到实处,教她:“比如,你现在可以对我说:都要走了,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见,你就不能抱抱我吗?”

    姜迎灯低头看着他覆在自己身上的影子,男人肩膀的剪影倾斜划过她的腰身。

    她又瞄向从他裤子口袋露出的那部分手背,凸起的骨和腕上的表盘。

    一身的黑色让人显得更为矜贵,潜藏着不容接近的气势。

    而那双轻淡散漫的笑眼,又在不由分说诱她靠近。

    他略显松弛倚在玄关的柜,等她答复。

    这话不是不能说,姜迎灯开了口,鹦鹉学舌一般,因为扭捏而显得字句生硬:“都要走了,你就不能、抱抱我吗?”

    再生硬的言语,但凡含有一点点的柔情,就能触发男人的愉悦,梁净词微笑着,敞开手臂,“来。”

    姜迎灯往前挪一步,被他拥入怀中。

    颊面贴在他的胸口,男人身上凛冽如冬雪的气味将她裹紧。安静下来的瞬间,她的呼吸声就被放大。

    梁净词的胸膛也很暖。

    姜迎灯感觉到,他一只手掌正轻握在她后脑。她整个人是被以一种极具安全感的姿态,稳稳地抱紧在他的怀里的。

    她抬手回抱,手指碰到他硬朗的肩胛,紧接着壮着胆,用力收紧手臂。这种紧拥的暖,不真切得好像在一场经年的梦里。

    好像抱了很久,其实也没有那么热,但她似乎浑身都在发热。

    腿也有些软,竭力地依靠他身上的力量让自己站定。

    背后是一扇门。

    梁净词往前走了一步,姜迎灯就被动地往后跌了一脚,倚在门板上。

    他折下身时,姜迎灯感觉在她的耳畔游走的拇指。

    因为痒意而瑟缩,男人却更近一步,很快她发现,手指不是无意碰到她的耳朵。

    他在轻轻缓缓地撩开她耳侧的发。

    仅三两下,素净的右耳就被剥出来,小小一只,泛着自然偏深的绯。

    随之而来,是他落下的唇,接连两个蜻蜓点水的吻,碰在她的耳廓,与更低一些的耳垂部位。

    很快很轻盈的一番动作,发生在几秒钟之内,而她被放大的感知,却绵延到浑身上下,经久不散。

    在这滚烫的触觉里,听见他低沉的声,些微沙哑:“等你回去。”

    甚至没有力气去想他说了什么话,迎灯把脸埋进他怀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离开江都后,梁净词为出差跑了一趟国外,回到燕城时,年味已经散尽了。

    他约了回谢添,想请人帮忙出出主意,得在“追人”这俩字上下下苦功,谢添在电话里吊儿郎当问,是哪个姑娘让我们风流倜傥的梁二爷在情路上跌了一跤啊。

    梁净词说是迎灯。

    听完来龙去脉,谢添爽快地赴了他的约。

    在餐厅门口,梁净词迟到五分钟,他来先打招呼:“抱歉,有事耽搁了。”

    谢添大大咧咧不在乎,揶揄他:“几天不见怎么变帅了?人逢喜事精神爽。”

    梁净词说:“少编排我。”

    “迟到也没个表示?”

    “我做东,还用说?”

    他迈步进去,服务生迎过来。

    谢添背手跟在后面:“什么事儿把您绊住了?”

    梁净词说:“我爸,急急忙忙召回家里一趟,说奶奶走丢了。我奶奶身子骨不行,这断时间记忆力衰退得厉害。等我赶回去,人在后面花丛里找着了。”

    谢添说:“我还以为又是你妈怎么了。”

    他倚坐在沙发椅,笑一笑说:“托您的福,杨女士最近很悠闲。”

    能跟迎灯说出“谢添是实在人”这话,梁净词是真打心眼里觉得他还不错,否则也不会贸然领她去和他吃一桌饭。

    跟梁家复杂的家庭情况不一样,谢添家里做生意,早年他爷爷做医疗器械发家,他爸也是个狠角儿,父子两人就这么齐心把家里的生意网撒得星罗棋布,一家上下都精干,就谢添这人被养出一身纨绔病,好在他有挥霍的本钱,在地产业弄个挂名的集团董事,成天游手好闲,也能吃喝不愁。

    梁净词倒是跟他没半点利益关系,他交朋友纯粹就是为了交朋友。

    有时觉得在这种神经大条,没半点心眼,也不图你什么的人面前,才能说上几句话。

    谢添长吁短叹:“好了,现在人人都幸福,今后只有我夜夜独守空闺,掩面自泣,梁公子也有了相好,和小妹妹夜夜春宵。”

    梁净词眉心微蹙,手指在桌面轻轻点了两下:“注意你的措辞。”

    他提醒说:“人才十九。”

    谢添迟钝地“啊?”了一声:“不小了。”

    梁净词说:“迎灯很含蓄。”

    这乱花迷人眼的成人世界,jsg她才刚刚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对男人和爱情,自然还抱点新奇态度。

    梁净词有权保护好那涉世未深的眼。

    “和你的十九岁不一样。”

    谢添抱着后脑勺,笑看他。这话说得他心里不是滋味,又找不到词来反驳。

    梁净词看了眼手机,接起。

    那边甜津津地喊了声“哥哥”。

    甜得都溢到谢添这边来了。

    梁净词的眉心徐徐松开,应了声:“怎么。”

    她慢吞吞地说:“我在研究大二的公选课,我们有一门红楼的选修课,我有点想选,但是听学姐说这个老师特别严格,论文写错一个字都扣分,所以没有什么人选他的课。”

    “选修?”梁净词扶着额角,稍稍思索,“我怎么记得,我以前都是挑别人剩下的。”

    他说着,撩起眼皮看一眼谢添,给他递了个“是不是?”的疑问眼神。

    姜迎灯挺有理地说:“对啊,就是因为我这样的好学生未雨绸缪了,把功课都做仔细,所以才把好课都挑了,剩下的留给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人啊。”

    纵使自嘲过不学无术,听她这么一说,这话不对劲。

    梁净词懒洋洋地嘲弄她:“能耐了,姜迎灯。”

    姜迎灯可能也是笑了声,轻飘飘一道气音浮在耳上。

    他仿佛能看见她笑意阑珊的神情。

    她说:“你帮我决定一下好吗?无聊的课,轻松的学分vs想上的课,和棘手的论文。”

    梁净词说:“过程比结果更重要,选喜欢的。”

    “可是结果也很重要啊,会影响到绩点。”

    “选修而已,能影响几个分?”

    梁净词端起杯子,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果汁。

    “读书本身的意义远大过功名利禄。”

    他是真觉得如今学生上学这事有些本末倒置,为了赶一个终点,错失一路的好风景,挺不值当。

    姜迎灯想了想:“好像是哦。”

    本意是想叫她轻松些念书,道理说出口,又讲深了些。

    梁净词好像总能把任何话说得洒脱,有种历尽千帆的宽阔,眼下怀揣过程重要的想法,却忘了还有句话叫此一时彼一时。

    心随境转。等到他发现这两者同等重要的时候,有的人却已经不愿意同他谈结果。

    第24章 C23

    “说照顾人家闺女, 照顾到这份上,你也不是不怕姜老师出来算你的帐。”

    梁净词挂断电话一瞬,不知道谢添的想法拐到哪里去, 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梁净词放下手机,淡定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还早。”

    谢添听了朗声大笑, 说他心宽。

    梁净词也笑一笑,不辩解。

    “我怎么记得你妈前阵子还给你分配对象来着, 嘴上说着等分配, 当真分到了,又嫌弃人家不够格了?”

    相亲的事就是容易广为人知。

    “嫌弃不至于。”梁净词坦言道,“换个人没准还能试一试, 但是顾影不行。”

    “怎么不行?那大美妞啊,主持人啊,带出去风光死了。”

    “顾影追过我。”

    谢添问:“什么时候?”

    梁净词想一想, 答:“高中。”

    “追过不是更好吗?没明白。”

    梁净词看一眼他转不过弯的脑袋,那些别扭与避嫌, 隐晦的情情爱爱、弯弯绕绕, 都投射不进谢添这双并不高明的天真眼底。他徐徐摇着头,体谅了这颗榆木。

    他的确不排斥通过相亲建立新的情感关系, 但那必须是崭新的,梁净词回避任何前尘往事的纠葛。

    除了迎灯,跟她还谈不上纠葛。

    谢添又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 我那天去你爸那单位办事, 好像看见他在车里等人。”

    谢添跟梁净词的父亲没什么交集,只知道他是证券公司的高层, 身边时不时跟个小红小绿,谢添这人嘴快,也不计什么后果,这话摆明了就是问他,这又是轮到哪个小红小绿了。

    闻言,梁净词的筷子顿了顿,紧接着说:“一个新人,应该是姓陈。”

    谢添对他这平静无波的回答十分意外:“不是吧,你见过了?”

    “今天回去,正好碰了个面。”

    梁净词面前摆一条鳗鱼,他记得谢添不吃姜,于是细致地挑开那些红条姜丝,漫声说着:“走了个姓庄的,又来个姓陈的。”

    窗外阳光覆在他骨节上的青紫色薄薄筋脉。

    他声线沉稳,动作慢条斯理,提起这些也照旧八风不动,并不像在掀开梁家人的丑事。

    “打不完的仗。”

    人家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很多的风声不是单单掖就能掖住的。

    他再守口如瓶,也架不住四面八方都是闲话。

    想起那些莺莺燕燕,想起他风流成性的父亲,取错了名字的梁守行。

    庄婷给梁守行生了两个孩子,但梁净词心里估摸着,他可能还不止两个弟弟,有多少跟他血脉相连的弟弟妹妹还下落不明,他计算不出。

    想起这些事,梁净词现在已经能平心静气地接受。

    愤懑,悲怆,失望,这一类情绪早就被岁月紧紧压皱,连同他年轻时还算有几分尖锐的棱角,被丢沉进他不会再回望的深渊。

    唯一担心的还是妈妈。

    他见过母亲爱到失去理智、退无可退的样子。

    他觉得杨翎不该是那样的人。

    可是她的的确确变成了那样的人。

    因为这一场婚姻不会有终点,他们注定无法分割,缠连到坟墓。爱到了骨子里的深情,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歇斯底里的自戕。

    好在她终于找到了自救的法门。

    这一些年,家门平静许多。

    事到如今,管她姓陈的,姓李的,姓王的,在梁净词这儿已然掀不起多大的波澜——只要她们还有些慈悲心肠,别再去揭杨翎的伤疤。

    挑完了姜丝的鳗鱼被推到谢添的面前。

    梁净词擦着指:“吃完我去见一见迎灯。”

    谢添见到被处理好的菜,受宠若惊道:“哎哟,这么贴心呢哥哥,我要是女人我早晚也得被你迷死。”

    梁净词轻笑一声:“少贫。”-

    姜迎灯返校这事,没第一时间跟梁净词说。

    他赶去师大兴师问罪。

    梁净词来早了些,这天傍晚天气有些阴沉,教学楼灯火通明。他坐低矮的车厢里,看不见里面的人,抬起头,密集的日光灯很晃眼。

    梁净词在后座坐着,隐蔽些。

    他手指间夹一根没点的烟,打火机就在兜里,纵使百无聊赖,也没急着点燃。

    窗户降下,他手指轻轻点在窗框,听见铃声时,顿住动作,收紧了关节。

    姜迎灯出现时,身边跟了个人,是那位花蝴蝶,两人一并往教学楼前的平台走。

    停车位置在一棵古朴的榕树底下,位置偏僻,避开人流。方便讲些诚心话,两个人不偏不倚在不远处站住脚,面对面说起什么,丝毫没注意到隔树有耳。

    梁净词看见她藏在树根后面翩跹的裙摆一角,被凉风一下一下拍向白皙的脚踝骨。

    “冒昧问一下,他是学长吗?”陈钊说话时,梁净词抬眸看向他苦涩又有几分悲情的脸。

    姜迎灯背对着树站,摇着头,声线低弱:“不算是,不是我们学校的人。”

    “你别被人骗啊,这么傻,现在社会上骗子很多。”

    她想了一想:“应该不是骗子。”

    好一个应该,有人在暗处失笑。

    话到这儿大概就该结束了,可有人愣是不死心,还要越界地挽回一点独处的余地。

    “那我以后还能约你去图书馆看书吗?”

    姜迎灯顿了顿:“我男朋友他……心眼有点小,我怕他知道会生气,所以……”

    坐在车里的梁净词用指骨抵着太阳穴,不置可否地轻轻扬眉,心量再宽,也不免放大她此刻的字句。

    那时谢添问他,怎么真选了迎灯?

    梁净词觉得这个“选”字用得不好,但他没急着纠正,也没解释。

    因为他已经作答过,再怎么总结,不过那一句——

    迎灯很含蓄,和你的十九岁不一样。

    她聪慧早熟,又不失少女天真。理性与理想放在一起,听起来难以共存,但又在她的气质里配合得天衣无缝,而在迎灯的骨子里,还是理想的成分更重。

    她懂得很多,看得透现实因果,心底能装下不少东西,只不过缺少点阅历。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历会让她多一些jsg从容。

    至于要不要去经历,各有各的好。

    有理想也不错,还会对人心抱有期望。

    就这么三五分钟的时间,看着她,许多事情就揣摩深了。

    那位学长失落而归后,姜迎灯低头看了会儿手机,大概是在找梁净词有没有给她发消息。

    提前说过,要来见面的。

    ——笃笃。

    他手伸到窗外,用关节在车门上轻扣两下。

    姜迎灯后仰,骤然看见梁净词的车。

    她先是惊讶,转而惊喜,最后在嘴角的笑意里,又让他看到一点羞赧。

    姜迎灯坐进车里,迎接她的是一句——“你哪个男朋友心眼小?”

    懒洋洋的声音里,满是同她较真的嘲弄。

    她脸一热,对上梁净词似笑非笑的眸:“不是的,我不太会拒绝,就只好……”

    “只好让你千里之外的男朋友来当坏人?”

    她被说破目的,无措地系着风衣的腰带,低喃一声:“不要计较。”

    梁净词的视线随她动作往下,停在她绞弄着腰带的手指上,随着她轻轻一扯,腰线被收紧,曼妙的曲线便现了个形。

    他说:“回来怎么没让我去接?”

    姜迎灯忙道:“我那天要给你解释来着,后来开学事情一多久忙完了。是这样的,因为顾妙妙开学早,顾家人有点着急想让我过去上课,所以我答应提前两天返校,顾淙直接让司机去机场接我了,我前两天住在顾家给我安排的地方。”

    梁净词稍稍一顿,问她:“在顾家怎么样?”

    她说:“挺好的啊,他们家人对我都很好,老奶奶还会给我包红包。因为她有的时候在家里让陪她晒太阳,不过我都没好意思拿。我感觉也不该拿,对吧?”

    她尾音上扬,在征得他的相同意见。

    梁净词却说:“给你就收着。”

    “这不合适吧。”

    “拿自己当小孩,顺理成章。”他不以为然。

    姜迎灯想了想,没说话,低下头抚一抚裙摆落在膝盖的褶,又把风衣的下摆叠上去,摆工整。

    过会儿,她说:“我去年做家教攒了不少钱的,给婶婶换了一个新手机。她是属于不太舍得花小钱的人,我看她那个手机都卡得不能用了,结果她还害怕我是不是不学好呢。哪里来这么多钱。”

    姜迎灯说着,不由笑起来。

    “我说真的只是家教,不过人家给得多而已,还给她看了转账记录,她才相信。”

    梁净词敛眸,看她的眼睫,说:“挣得多不是挺好?”

    姜迎灯点头:“是的,挣钱很开心。”

    她说这话时,听见窗户被阖上的声音,肩背谨慎地绷紧一瞬。

    密闭的空间会滋长暧昧。

    梁净词仍然淡定松散地靠后倚坐着,注意到她霍然挺直的腰板,笑了一笑:“坐一起也不好意思?”

    “……”

    “怕我对你做什么?”

    姜迎灯说:“没。”

    她有点嗔怪的语气:“反正也不是没经历过,你都搞偷袭的,偷偷亲我。”

    偷亲?梁净词微讶:“什么时候亲过?”

    姜迎灯忙说:“那天你亲了我的耳朵啊。”

    梁净词扶着额,细细揣摩这四个字——“亲了耳朵?”

    他脸上的疑惑想要表达的是:亲耳朵能叫亲?

    她看到的意思是:有这事?

    姜迎灯略着急,抓住他手腕,要讨清白的紧迫语气:“不会要耍赖皮吧。”

    梁净词笑起来:“记着呢,门儿清。”

    她放下心来,也放下握紧他的手劲:“那就好。”

    垫在她薄弱的声线之下,是他忽而又开口说的一句:“以后每一次都会记得。”

    姜迎灯曲起指,收紧骨节。

    每一次……什么?

    随后便听见耳畔,男人沉声问了句:“还想再亲一下?”

    姜迎灯咬了咬嘴唇,难为情地低声问:“还亲耳朵吗?”

    梁净词问:“你想亲哪儿?”

    问得这么一五一十正人君子,还不如搞偷袭!

    她口是心非道:“我不想。”

    梁净词望着她,忽然也有点宕机,他知道要循序渐进,但不太会掌握这个循序渐进的度。

    视线挪向窗外,梭巡一圈,他淡声说:“这儿人多,是不合适。”

    “……”

    姜迎灯还没想好怎么应,梁净词已然倾身往前,长臂一伸,从副驾抱过来一捧鲜红的玫瑰:“花儿喜不喜欢?”

    这大概就是他追人花的心思了。

    姜迎灯生平第一次收到花,她喜形于色,但很快又敛了笑意,假意刁难说:“好看,但是,你用这个追我,好像也没什么新意哎。”

    新意?梁净词苦笑着摇头,说:“别为难我了,长这么大也没追过谁,喜欢什么直说吧,行不行?”

    长这么大也没追过谁,这话让她的愉悦更上一层楼,手里的花都显得更红更香了。姜迎灯重重点头:“行。”

    她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找到一个氛围感超强的情头,你跟我一起换吧。”

    梁净词没意见,沉默地等她传图。

    在对话框界面,姜迎灯又看到他用了很久的那个动漫人物的头像,她问一句:“你喜欢看日本动漫吗?”

    梁净词想了想,说:“以前看得多,上大学的时候。”

    “看不太出来,你会喜欢这方面的东西。”

    那些热血的、厮杀的,好像跟这个人淡泊从容的性子并不相容。

    姜迎灯也没好意思说,她为了他的这点无意透露的喜好,去看完整个故事,还意犹未尽地自学了日语。

    做过的千百般靠近,到了嘴边,变得如此轻描淡写,才好让她装作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姜迎灯平静地看着他。

    梁净词没察觉到她感伤的情绪,接着说:“我觉得这些人物跟现实里的人比起来,有很强的信念感。这种东西,我很少在人的身上看见。”

    这话又令她想起,梁净词曾经说过,信念和原则很重要。

    他说:“我早一些年也是,人生没有头绪。总想着抓住外界的力量来自我稳定。说得夸张些叫信仰,说得通俗点是寄托。”

    她问:“那后来呢?”

    后来——

    大概就是,认识了姜兆林,他给了他一些指点,重塑了他的价值观。

    但梁净词想起什么,没说下去,回到正题:“图呢。”

    姜迎灯看手机;“哦,在传。”

    两张所谓“氛围感很强”的欧美头像传过来,梁净词没挑拣,即刻就换上了,随后他收起手机说:“一块儿吃个饭吧,晚上还有份材料要写。”

    姜迎灯说:“这么忙啊?那你岂不是在抽空谈恋爱。”

    她又有点内疚:“下次再这么忙可以不用专程来找我的。”

    “也不能这么说,”梁净词想了想,道,“能挤出来的时间,当然都是你的。”

    他的话换来她不自觉的笑。

    姜迎灯羞赧地把笑脸埋进花里,低头数了会儿有几朵,忽而想起什么又说:“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我以前在高中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同桌,她过生日的时候我就给她送了一束花,因为我也很想收到花,但是我又不好明着说,不过等我过生日,她连记都不记得了,更别说送东西了。”

    她说着,撇了撇嘴巴,又问他:“我是不是很小心眼啊?”

    梁净词说:“记着五个字,施比受有福。”

    他笑着,捏一捏她软乎乎的颊,安抚道:“吃亏的人不是你。”

    可能因为他是梁净词,可能因为这话确实有几分哲理,几年前的旧事在眼下释然,姜迎灯微笑一下。

    这一捧玫瑰大概就是她姗姗来迟的福。

    第25章 C24

    和梁净词谈恋爱, 像踩在棉花上,纵使他在耳畔喊着她女朋友,说着亲密话, 姜迎灯也不可避免会觉得头重脚轻。

    不真切的亲昵令她恍惚,几度醒来, 疑心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一边很庆幸不是梦, 一边又多愁善感地遗憾,这真的不是梦。

    她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居然有那么一些瞬间会觉得, 退回到单相思的位置上, 才更有把握能守得住这个人,守得住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欢喜。

    牵手的愉悦维持得并不算太久,一顿饭的时间, 到夜里,她捧着花上楼时,听着自己在楼梯间孤单回荡的脚步声时, 心会空下来。

    从拐角的窗户眺望,看见他停在楼下并没有着急开走的车。

    姜迎灯觉得梁净词应该在车里看她, 但路面太黑, 她看不清他jsg。只影影绰绰看见他单薄的烟灰色衬衣,那是唯一浅淡的色, 勾出一道人形的轮廓,遥远又晦暗。

    姜迎灯不想让他在楼下久等,怕一会儿校门关上,要跟保安扯皮, 于是冲着校门口的方向指了指。

    意思是:你先走吧。

    她本来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

    但下一秒, 梁净词的手从车窗伸出来,比了个ok的手势。

    姜迎灯看见他的银灰色表盘在寂寂夜空里划出的一道冷光。

    几分钟前, 她指着这表,一脸想长长见识的模样问,是什么牌子。

    他说是Piaget。

    姜迎灯天真地问是不是很贵。

    梁净词答非所问说,是外公送的生日礼。

    沉默下来一会儿,才又平静地补充一句:“不算很贵。”

    姜迎灯心中想着那句“不算很贵”,打开了搜索引擎,但输完了这几个字母,却迟迟按不下搜索键。

    想知道,又怕知道。

    片刻后,还是怯弱地收起了手机。

    她加快脚步,越过长廊,推开宿舍的门。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寝室里很安静,姜迎灯隐隐能觉察到发生了什么,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段诡异的压抑让她下意识把花藏到身后。

    许曦文在门口洗漱,看一眼进门的人。无奈花太显眼,没那么好遮掩,被一眼看到,许曦文好奇问了句:“你恋爱了吗?”

    姜迎灯点一下头:“嗯。”

    许曦文往脸上涂抹着洗面奶,笑一笑说:“恭喜啊,这花好鲜艳。”

    姜迎灯低头又看一眼,红色玫瑰。

    最简单、最浓烈的红玫瑰。

    “好像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了。”她问许曦文。

    “啊,我去找我男——前男友了。”

    姜迎灯一怔:“分手了吗?”

    “对,说分手的事。”

    许曦文洗完了脸,在沙沙的水声中,姜迎灯就站在墙角,怔愣地抱着那束花在看她,许曦文没察觉到旁人的视线,因此转过身时被她吓了一跳:“咋了?”

    “没,我以为你们不会这么早结束的。”

    许曦文勉强地笑了下:“不想再拖了,很烦。影响我找下一春。”

    姜迎灯知道,装潇洒的话说得多轻松,她心里的那把刀子就剜得有多深。

    许曦文这段时间的消沉是肉眼可见的。

    她怕自己的话题被深挖,转而对迎灯说:“大学多谈几个挺好的,体验一下。”

    姜迎灯对这个想法略有不解:“一定要多谈几个吗?”

    许曦文说:“我就这么说说啦,感情好能谈到结婚当然最好啊。不过不要太期待结果,把恋爱这件事看得轻松点才能谈得开心,想长远了就容易伤人伤几。总而言之及时行乐吧。你才多大啊,多找几个男人玩玩不好么。”

    她低头嗅了嗅迎灯手里的花:“况且也没有人一开始就想着要结果吧,你们难不成是奔着结婚去的?”

    姜迎灯一直知道许曦文是个现实又清醒的人,但是委婉地把“现在恋爱都是玩一玩,早晚都得分”这样的话说出来,还是让姜迎灯黯然垂下了眼。

    她片刻不语,而后指着花问了句:“香不香?”

    许曦文笑说:“一股玫瑰的味儿。”

    她说完,转而又对寝室众人讲:“明天我请你们吃火锅吧。”

    有人问:“怎么这么突然。”

    许曦文:“分手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姜迎灯说:“我不去了,社团有活动。”

    “你那个诗社吗?”

    “对。”

    有人看见姜迎灯怀里的花,问:“玫瑰能养几天?”

    姜迎灯说:“应该没几天吧。”

    对方答:“这就是我不喜欢买花的原因,在它开得最美的时候买回来,然后就看着它慢慢凋谢,总觉得好残忍。”

    许曦文说:“教你个办法,快谢的时候可以把它倒着挂起来,做成干花。”

    姜迎灯傻傻问:“这样可以保存久一点吗?”

    “水分跟香气肯定没了,大概能保留住颜色吧。”

    另一位室友再度插话,笑说:“也不错,爱过的证据。”

    许曦文也笑起来:“隐喻上了。”

    姜迎灯没说什么,也没有笑,默默地把花放置一旁-

    这周去顾家,意外的是,今天来接姜迎灯的人是顾影。

    她开的是黑色的玛莎拉蒂,姜迎灯上车时,顾影正忙着和人通电话,瞥一眼来人,忙把副驾的黑色包包取走,摆到后面,而后对电话说:“我这儿有事呢,先不说了。”

    她看向姜迎灯,不等对方亮明困惑便解释道:“正好在附近录节目。”

    ——所以顺路来接你。

    迎灯点头,不疑有他。

    接着,顾影又问她哪边路线近,姜迎灯呼吸着掺杂了女人香水味的车厢内空气,给她指平时司机走的路。

    “这是不是修过路?好久没来了,感觉跟以前不一样啊。”

    “应该是,我去年才入学,不知道这里以前什么样。”

    顾影笑了下:“我忘了,你不是这儿本地人。”

    姜迎灯面色微滞。

    顾影从不端架子,这样八面玲珑的性格很容易让人觉得亲切体己,因而放下一些防备和她说笑,但姜迎灯挤出笑意时仍然僵硬,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让她殚精竭虑,她不渴求被俯视的亲切,只是需要一点距离来保持判断。

    “你是梁净词女朋友?”堵在半路时,顾影忽然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姜迎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猝然偏头看她:“是他和你说的吗?”

    “没,”顾影也睨过来一眼,笑了笑,“你俩不是用的情头吗?”

    “……嗯。”

    她看着外面凛凛的冬风吹过显出些微绿意的柳梢,没有多说,也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顾影问:“你爸爸是他大学老师是吧?”

    姜迎灯不语。

    大概猜到姜迎灯在想什么,她又补充一句:“顾淙说的。”

    “对。”

    她的手指攒在掌心,不动声色地聚拢,在暗处掐出几道红痕。

    “教什么的?”

    “文学翻译。”

    “博导还是硕导?”

    “博导,是副教授。”

    “挺厉害的,你妈也是老师?”

    姜迎灯默了默,说:“妈妈去世了。”

    顾影愣了下,忙道:“抱歉抱歉。”

    “没事。”她淡淡说。

    何尝不知道这是一种试探,姜迎灯不会轻敌,却也愚钝、没有太多招,问一句答一句,坦诚得像一张白纸。

    在悬殊的力量面前,她苍白得只剩下坦诚,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心眼,一丁点被忌恨的理由都难以找到。

    顾影接了通电话,应该是她家里打来的,她对手机说:“我接到迎灯了,五分钟到,等我们一块儿吃。”

    今天顾家的老太太在家。

    姜迎灯喜欢顾妙妙的太奶奶,跟文化人待在一起很舒服,让她想起和姜兆林相处的那些时光。姜兆林是真正的文人,他儒雅低调有修养,只不过现在看来,却少了点风骨。她曾经的崇拜坍塌一地,如今有人正替她缓慢地拼回去。

    老太太退休前教的是理科,地球科学一类。跟迎灯攀谈,不用启动专业学识,讲的都是和睦温馨的校园时光。

    许多的风声在同一时间走漏。

    这天姜迎灯是在临走前,和老太太打招呼时,听见她问了句:“你是净词的妹妹。”

    姜迎灯彼时背着书包,闻言一刹便怔在原地,说:“不是妹妹,是……朋友。”

    她含糊地捻来这两个字概括他们复杂的关系。

    老太太拖着音“哦——”了声:“我对他感觉很亲切,你要是碰见他,帮我问声好,我也好久没有和他聊过天了。”

    姜迎灯应了一声,又不免多心问了句:“您跟他关系很亲近吗?”

    老太太道:“我和他的外公是同窗,从前交情很好。隔壁小客厅那套陈年红木就是他外公送的,可能得有二十年了。”

    她轻描淡写地交代完关于这段交情的线索,没再多提一个字,擎起紫砂壶,悠闲地斟茶。留姜迎灯满腹心事地款步走过那陈年红木。

    她想起那时头一次来顾家,被这套沙发吸引,顾家的宅邸散发着现代化的商业气息里,闯入这样古朴不落俗的一套典雅家具,再往后,沙发后边的天井院落中,栽着一棵茂盛壮观的国槐。

    别有洞天的富庶符号,像是某种意味深长的牵连与象征。

    姜迎灯以为梁净词和顾淙仅仅是高中同学的关系。

    她想不到,顾家某一隅的风雅与奢华,竟也沾了他的梁姓。

    回学校,是司机送。今天这位司机是新面孔,姜迎灯上车后对他说:“师傅,我现在不回学校,麻烦您送我去檀桥。谢谢。”

    一边说着,她一边给梁净词发消息。jsg

    四十分钟后,姜迎灯在梁净词的公寓门口。

    十八楼的风从窗户不足半尺宽的小缝隙里流入,姜迎灯虽然觉得冷,却始终站在风口,好像自虐,又好像固执地想让这风将她吹清醒。

    她听见从电梯口过来的脚步声,却没回过头去。

    直到那闷沉的踩地声顿住,就在她的身后。

    在暮色将合的一瞬,姜迎灯看着玻璃里,男人被照出的一个虚影。

    梁净词侧着身,见她站在那里不动弹,眼里应该是有些疑惑,看向玻璃里那双平静的眼。

    这样模糊的对视,让双方都在猜。

    他仍然穿一身黑色,气魄凛然,大衣直接套在了西装的外面,梁净词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在注视她片刻后,一串琐碎的钥匙碰撞声音被他收拢在掌心。

    他说:“进来。”

    缓缓地,姜迎灯走过来。

    梁净词也没急着开,等她走到身前,再越过自己,站在了门前,他才跨一步过去,把门打开。

    跟在他后面,走进慢慢亮起灯的家中。

    姜迎灯坐在中岛台的长凳上,小幅度地旋转着,梁净词换好了衣服过来,姜迎灯听见他在身后的脚步声,稍稍侧眸,紧接着跃入她视野是一件素净的白衫。

    “为什么伤心?”他站在她身前,手撑在桌沿,微微躬下身子看她,声线温柔,一针见血。

    姜迎灯望着他勉力微笑,摇头说:“没啊,没有伤心。”

    梁净词的视线里写着将信将疑,一罐啤酒被他同时用手指撬开,而后灌进姜迎灯面前的杯中。

    “是不是不知道,小女孩的情绪会写在脸上?”

    她略微思考,编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因为只拿了二等奖学金,就差一位。”

    梁净词问;“差多少钱?”

    “没多少,上两天课就回来了。”

    姜迎灯握着杯子,看里面铺陈的酒沫,嗓音有几分枯涩:“真的,没不开心。”

    梁净词按住杯口,握住她松下来的腕,将椅子转到朝向自己这一面,随后用手掌托住她两边的颊面。一张小脸被端起来,姜迎灯被迫望着他。

    他打量她一番,说:“看着我说,放心些。”

    姜迎灯稍稍夸张地用力一笑,露出几颗牙,装作一脸喜滋滋的样子:“我没有不开心。”

    梁净词敛着眸注视她,少顷,嘴角勾起一点不正经的笑,声音又磁沉了几分,徐徐地问:“那我现在吻你,应该不能叫乘虚而入?”

    闻言,姜迎灯扶着吧台的手指骤然一松。

    一个吻落在她的唇上,有些突然,她不自觉地后仰,又被男人的手臂接住没有支点的腰身。被他拉回去,不自觉地撞上他的肩膀,姜迎灯无处安放的手失措地攥紧他衣服的边角。

    紧随而来的触觉,轻盈、柔软,泛着潮气。

    即便他总会谨慎地提前知会,可每一个节点的弯仍然拐得让她猝不及防。

    没有女孩子会忘记自己的初吻。

    即便在不太庄严的地方发生,惊心动魄的一瞬触碰,也会令她铭记,那永久弥漫在心底的潮热。

    第26章 C25

    姜迎灯还是吃了一惊, 看着他低敛的目与细密的长睫,等到这个吻蔓延了几秒后,才后知后觉要闭上眼睛, 但将要抬手拥住他,梁净词便浅尝辄止地退开了。

    她坐着, 他站着。这个姿势不便吻深, 他也是一时兴起。

    说着不能算乘虚而入,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点正人君子的理由, 去遮掩心头的那点迫切。

    人在脆弱时易被攻陷, 他就是那个借机入侵的敌。

    出于惊讶,出于生涩,姜迎灯没有给出半点回应。

    也就十秒的工夫, 可能没有。

    但十秒钟,成功让她的脑袋变成了红烧狮子头,姜迎灯轻抿嘴唇, 对上他澄澈的一双眼,听见梁净词又有条不紊把话题拉回到正轨, “顾淙跟你说什么了?”

    脑子里还一团浆糊, 顾、顾淙是谁来着……姜迎灯呆呆望着他,他略带思考和困惑的神情让她觉得刚才那个亲亲好像是假的。姜迎灯愣了有半晌, 急忙去抓一旁的杯子,靠着冰冰凉凉的杯壁来缓解掌心的燥热。

    “还是顾影?”

    梁净词见她不吭声,又补充问了一句,声音更低沉隐晦一点。

    姜迎灯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她脚蹬地, 将椅子转过去。

    梁净词大概知道她这反应出于什么原因,笑一笑, 手掌轻抚在她头顶,淡声说:“缓一缓。”

    “不是顾影。”她连忙出声,表明自己已经缓过来了。

    梁净词歪着脑袋,企图看清她闪躲的视线,轻轻拨开她颊侧的发,露出正在灼烧的耳尖。

    他说:“如果你觉得那个环境对你不利,考虑换一家。”

    姜迎灯闷闷地说:“可是谁还能给那么好的待遇啊,由奢入俭难。”

    他笑着,用冰凉的骨节上下蹭刮一下她赤红的耳梢:“小财迷。”

    揶揄完了她,梁净词的指尖抽走,她的发又自然地下落,遮住那已经在努力平复的赧意。

    “我做饭,想吃什么?”

    他说着,拿走她以为是给她准备的啤酒,灌了一口。姜迎灯随着他款步离开的身影望去,看见他冰块般棱角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两圈。

    “我都可以。”

    她小声说。

    梁净词已经走到厨房,没听见她这声应答,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精致的青提茉莉酒,还有一盒没有拆过的芒果千层。一只手抓住,又走回来。

    “当时没考虑太多,就想着尽快让你兼职的事能有个着落。”

    吃的被递给她——“更何况,我们俩那时候关系也清白,事情很简单。”

    姜迎灯接过小蛋糕,一边在想他是在说当时帮她介绍工作那件事,一边又看看手里东西,觉得梁净词是真把她当小孩子待,每回哄人讨好都是给些吃的。她嘟哝:“现在不清白吗。”

    “亲都亲了,再谈清白,是不是过分了?”

    她抬起眸,对上他笑意淡淡,像是在对她这话讨说法的眼。

    姜迎灯支支吾吾,捉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外推:“你快去做饭吧,饿死了。”

    等米煮熟的最后几分钟,梁净词回到沙发,看姜迎灯在用小勺挖着千层,一块小蛋糕被她吃了十几分钟,他坐下,拍一拍腿。

    姜迎灯面露困惑表情:嗯?

    他说:“坐过来,方便接吻。”

    “……”

    没吃完的小蛋糕被搁在茶几上,姜迎灯听话地起身,坐到他一边大腿上,穿着棉拖的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梁净词用手掌轻轻扶着迎灯的腰,平静注视着她。他并不着急,这漫长的注视也属于这个男人独特的攻陷方式,是游刃有余的一环。

    被他看着,姜迎灯难为情地敛目。她看向他漂亮的唇线,勾人的嘴角,还有利落的下颌,泛着青气的下巴。在往下,在线衫领口里洁净的骨骼。

    青提酒聊胜于无的劲儿催着她开口,许多次想提又不敢的话,在告白环节总觉得缺失的一部分。

    “你喜欢我吗?”她声音小得,像是窗外的雪落在梁上,这种程度的轻盈,平缓。

    梁净词没有插科打诨,没跟她兜圈子,知道她问得郑重,便也无比坦白地表示:“喜欢。”

    姜迎灯用手环住他的肩膀,因这静谧剖出的心声而心怀欢喜,不知不觉靠拢向男人的胸膛,她又接了句烂俗却好用的台词:“喜欢我什么?”

    梁净词说:“喜欢你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秀外慧中,识大体,通情达理,有灵气。文静柔和,有时可爱,有时温柔,有才情,守得住规矩——”

    他语调缓,想到哪补充到哪,此时此刻绝对坦诚,字字属实,梁净词不喜欢太过于长袖善舞的人,被打磨出来的那一些死板个性,他见识过太多了。

    他挑的女朋友,不说多么上乘,能令他顺心喜爱就足够。

    这些字眼听得她脸热,他越说,迎灯的笑意越深,她一脸不信地打岔说:“这么多呢,你是在乱夸么。”

    “我不夸,难不成还等别的男人夸?”梁净词也微微一笑,“我喜欢的,在我眼里当然处处都好。”

    他问:“你呢?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想了半天,她单薄的唇缝里挤出一声,“帅吧。”

    像是憋不出什么好话般信手拈来一句肤浅的称赞。品了品这两个字,梁净词意外地扬眉:“大意了。”

    他语气重了些,问:“我是不是该说喜欢你美?”

    姜迎灯摇头,没什么底气说:“那不可信,我又不太美。”

    梁净词掰过她的脸颊:“我看看,怎么不美了?”

    男人微凉的长指轻轻握在她的颊面,他jsg往前凑一些,视线落在她微抿的唇畔。下一秒,软乎的嘴唇紧紧贴住。

    梁净词微微收紧胳膊,将人又往怀里带一些,姜迎灯的重心被他控制在掌下,被动地倚靠在男人的胸口。

    “轻松点,不用憋气。”

    “……”

    再吻上来,他的力道重了一些,辗转的一瞬,滚烫舌尖便钻进她毫无防备的唇缝。姜迎灯下意识要合上牙齿,但梁净词用手指撑紧她的下颌,声线有几分喑哑:“嘴张开。”

    不等她主动启唇,姜迎灯因他的动作而被迫仰首,男人的舌就这么顺势地滑了进来。

    梁净词把她腰往下压,姜迎灯卧倒在沙发上,他自上而下的姿势,看起来更便于攻占。

    姜迎灯拘束地缩着肩,只觉得他灼热的舌尖抵得她上颚发痒,她不自觉地忸怩瑟缩,梁净词丝毫未乱,只睁开眸看一看眼底的人,继续循序渐进地浅浅舔舐,由浅及深,动作轻缓,算不上激烈,像是品尝某种美味佳肴的仪式。

    入侵的舌将她躲躲藏藏的舌尖紧紧裹挟住,让她再无隐匿的余地与空间。

    意犹未尽交缠片刻,中途短暂撤退,梁净词从她口中退出,又重重吮一下她脆弱火红的唇瓣,姜迎灯皱着眉,像忐忑又像是愉悦,感受着被最后的缠连牵扯出的那一点情意。

    梁净词抵着她唇角,“我能吃了你吗宝贝儿?”

    她睁开眼,不明所以,轻轻摇头。

    “那您别掐我了,成吗?”

    “……”

    姜迎灯这才发现,她的手指正收紧在他的后腰,因为僵硬而制造出一种发泄般的蛮力。

    她连忙松开手指,竟还温温糯糯道了声歉:“对、对不起。”

    梁净词握住她松开的手腕,缓缓上推,五指扣紧她的指缝中,那冰凉的表带贴在姜迎灯鼓动的脉搏上,成了浑身上下唯一的冷却剂。

    他另一只手摸一摸她的脸,安抚她的情绪:“别紧张,让哥哥好好亲会儿。”

    姜迎灯放松紧绷的身子,稍作松弛地仰躺在沙发枕上,看着男人压下来的眉眼,自甘沦为败将,沉湎在他眼中这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再度倾身时,动作便没有那样缓和耐心,一个悠长又蛮横的吻,有着和他行事风格不匹配的凶。

    他啃噬她的嘴唇、唇角,又亲她的鼻梁,眼尾,亲昵的浅啄声伴随着猛烈潮水一般长势汹汹,停不下的痴缠。

    姜迎灯的心脏像被握住,又缓缓松开,又一瞬握住。为止鼓胀又紧缩,像海潮上一面稳不住的帆。

    听到厨房一声滴滴。

    “饭好了。”

    她急忙提醒一句。

    梁净词不紧不慢,以一个落在眉心的轻吻告结。

    松一口气,双重含义。姜迎灯整理一下凌乱的发,趁着梁净词去厨房忙碌的时间,她去浴室鞠水洗了把脸。

    饭桌上,安静地动了会儿筷子,姜迎灯才慢吞吞从那漫长的吻里脱身,望见梁净词手腕上那块表,又不免想起今天听顾家老太太说起的那件事,她鼓足勇气问:“你外公是做什么的啊?”

    “外公?”

    听她提起,梁净词也想到什么,那天被她无意间询问过,那一来一回的简单问答,大概就是她关于他外公仅有的听说。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表,说:“做企业的。”

    姜迎灯大概猜到了,没太讶异,说:“是不是有好多的钱?”

    他没否认:“的确,赶上了好的时机。”

    她吃饱饭,放下筷子。好像亲昵过后,人的心也会挨近些,姜迎灯和他透露了一些心事:“我今天看到顾家有你外公送的东西。”

    梁净词像是不知道此事:“送了什么?”

    “就是一套家具。”

    他想了想:“他结缘广,常送礼。没什么稀奇的。”

    他可能习惯了,也不问是什么家具,说这话稀松平常,应该是真觉得没什么稀奇。

    姜迎灯知道梁家名头不小,极有威望,但她一个没什么人脉的外人,摸来摸去也只是探出个大概,大概知道,梁净词的存在,等同于古代人所说的膏粱子弟。

    眼前的男人矜贵清冷,又因为过于克制平静而让人觉得有着剥离情绪的能力,听起来好厉害。剥离情绪的含义,随时能够抽身而退。

    因此,即便深深吻过,似乎还是觉得摸不透他的心。

    姜迎灯吃着饭,莫名就觉得几分气馁,又胡乱地想,如果她年纪再大一些就好了。

    过会儿,她又开口问:“如果你的外公觉得有些女孩子不错,给你介绍呢,会不会比你妈妈的命令更有权威一些?”

    梁净词没再吃饭,他坐在姜迎灯对面,闻言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有着看破不说破的平静与宽容。

    这漫长的凝视她心里七上八下,明明吃饱了,又生硬地扒了两口饭,缓解局促。

    很快,他还是说破:“不用拿这些试我,心在你这儿。”

    讲得这么直白,也不知道算是解风情或是不解。姜迎灯放下碗筷,轻轻地“嗯”了一声。

    明明说的是好话,怎么听得她鼻子酸酸的?

    梁净词不再提这茬,说轻松的话:“下次来可以多带些衣物。”

    “多带些?”她不解。

    “小房间的柜子都空着,留给你的。”

    对上她纳闷的眼,他笑一笑,又问:“不打算来常住?”

    姜迎灯害臊地低头,含糊地应了一句:“都行。”

    梁净词颔首说:“带吧,用得上。”

    “……”

    饭后,他在书房处理了一会儿公务。

    姜迎灯在客厅看书,梁净词在电脑上看着几分文件,听见书房门吱吱呀呀被推开的声响,他关掉文档,回眸望去。

    姜迎灯没进来,就探了探脑袋,悄声地问:“你今天准备睡在哪里?”

    梁净词嘴角微掀,再次识破她的小九九:“想跟我睡?”

    姜迎灯愣了下,将要说“只是问问”。

    梁净词已然开口拒绝:“今天不了。”

    又怕她黯然失落,他解释了一句:“会有反应,不舒服。”

    书房里没有开灯,她站在暗与明的交界,脸上的神情因而浑浊不清,但猜也不难猜,颤巍巍地说出那句“什么反应?”时,她一定是一脸怯意。

    梁净词微笑:“我是说我。”

    姜迎灯默了默,慢慢思考,随后即将要关门出去的动作又停下,脑袋又往里面探了探,她小声轻喃:“那就忍一忍,不可以吗。”

    懵懂无辜的小孩,不知道自己这一脸天真就能把杀伤力拉满,鲁莽地叫他忍一忍,梁净词扶着额角失笑,一时没有答话,在想如何是好。

    第27章 C26

    梁净词叫姜迎灯进来说。

    她人往里面走, 他这才看清她把书包背了进来,手里还攥了一本书。是他借出去那本《朗读者》,梁净词粗略地瞥了一眼苍青色的书脊, 见她要递送过来,抬手指了下书柜:“塞里面就行。”

    姜迎灯便打开柜门, 随意将其嵌进书堆里。

    “看完了吗?”他问。

    “看完了, 还学了几个德语。”

    梁净词说:“学了什么。”

    姜迎灯略一沉吟,回答道:“Augenstern, 最心爱的人。”

    有这个词儿吗?梁净词敛眸沉思着, 又看向她在书柜上挑拣书本的后脑勺和那杏色的折领毛衣,他低低地唤出她的名字,有所试探:“姜迎灯。”

    “啊?”

    “有心事?”

    她不答, 指着下层置物架道:“口琴哎,是不是你大学用的那个。”

    梁净词挪眼看去,确实有一个琴盒, 他不答只说:“很多年了,还是小时候用的。”

    “音乐课学的吗?以前小学会有一些入门的教学, 口琴和竖笛。”

    他摇头说:“小时候跟我爸学的。”

    “你爸爸?”第二次听见他提起父亲, 姜迎灯好奇地望过来一眼。

    梁净词没有避而不谈,想了想又补充说:“他还会手风琴, 让我学,不过我没学会,那孔太多了,按不明白。”

    她感叹说:“叔叔好多才艺啊。”

    梁净词哂笑一声, 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 直言道:“勾搭女孩儿用的。”

    姜迎灯背着她小巧的书包站在他身前,这间书房的陈设简洁, 颜色配置也统一,满眼都是古旧的核桃色,于是书包的那一点嫩绿成了唯一的色彩点缀,像是枯竭冬日里第一抹抽出的嫩芽。就像她出现在这里,小心翼翼问出口的一句轻声细语:“你小时候和他感情很好吗?”

    电脑显示屏恰好熄灭,梁净词的神情全然掩在黑暗中,他架着腿的坐姿略显悠闲,但在此刻整个人的氛围都闷沉了下来。仿佛在那停滞思考的五六秒里,绘jsg着旧事的走马灯在他脑袋里兜了个圈儿。

    而后他说:“挺好的。”

    “总是听别人说,人都会变,慢慢地我发现这话不太对,人都会装才是真的。”姜迎灯自言自语一般说着,把书包卸下,环顾一周发现没有搁置的地方,便摆在他书桌的空白区。

    梁净词望过来。

    她问:“你可以吹一首给我听听看吗?”

    “积灰了,还得洗。”他婉言拒绝,说的应该也不是假话。

    姜迎灯便没再提,在他旁边的凳子坐下,拆开书包拉链,动作进行到一半又顿住,因为梁净词正在看着她,她也正满腹心事,于是互换几秒钟眼神,姜迎灯低低地说:“你刚才那个话,我没听懂。”

    “哪一句?”

    “就是……你的心什么的。”她说着,垂下泛粉脸颊,挺不好意思的。

    梁净词说:“字面意思,我的心在你这儿,我的想法没有人可以支配。”

    其实她明白个大概,但填补安全感的话,需要执着地再三听他说出口。

    姜迎灯莞尔一笑。

    她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论语》,一本师大统一的作业本,又拿出一个小猪佩奇的小文具盒,再慢条斯理地把文具盒打开,梁净词看着她一一动作,问这是做什么。

    姜迎灯说:“我刚才看书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作业没有做。”

    他抬手为她打开眼前的台灯:“什么作业?”

    “很变态的,我们老师让我们用小篆抄一整本《论语》。”

    “小篆?”他蹙一下眉,万分不解。

    “对,就是那个小篆,秦朝的文字。”姜迎灯也面露苦涩。

    梁净词看着她翻开的作业本,密密麻麻是一些文字。

    他说:“那你抄吧,写一会儿就去睡觉。”

    睡觉两个人让她握住的笔端顿住。

    他轻笑,哄人似的补充一句:“一起睡。”

    姜迎灯把头埋下,簌簌翻书。

    梁净词中途去洗了个澡,他回来时脚步轻缓,姜迎灯过于全神贯注,没听见人的脚步声,直到他靠近,从她身后微微俯身,手撑在桌沿,低头看她课本上的文字,一阵凛凛的,透着寒气的香侵袭过来,绕住她暖烘烘的脖颈。

    姜迎灯偏过头看他,梁净词看着书。

    “还剩多少?”

    他说着,用手掀了一下后面的内容:“这么多?”

    姜迎灯气馁地鼓鼓嘴巴:“我好像高估了我的写字速度,这个字是真的好难写。”

    梁净词转而看向她:“还能睡上觉吗?”

    姜迎灯脸热,垂眸不语。

    他笑着,摸摸她的脸:“我是怕你明天上课犯困。”

    姜迎灯摇头,囔囔说了句:“不知道呢。”

    因为记错了交作业时间,又高估了笔速,没想到把枯燥的作业竟然堆到这么好的一个晚上。春宵毁在自己手里,姜迎灯后悔不迭,想起小时候被寒暑假作业支配的恐惧。

    他说:“我帮你分担点。”

    姜迎灯惊讶地看向他。

    梁净词微微掀了一下她的书包口:“还有没有本子。”

    “还有的。”她速速去翻,“不过你真的要帮我写吗。”

    他问:“几点交。”

    “明天早八。”

    梁净词从文具盒里又取出一支笔,他接过姜迎灯递来的作业本,说:“不要拖拉,尽快完工。”

    书房的落地窗外,都市冬景萧瑟,严冬的尾巴,正下着最后一场雪。雪光把天际照得很清明,不像是深夜,而像暮色将至的黄昏。

    楼下那一盏昂立的孤灯,在蒙蒙的雾气之中,如一个似远又近的天体,已经丢失了引路的功能,仅仅是在那里散发着它遥远而清冷的光,成为夜晚的装点。

    在这寥落稀疏的小雪之中,那一年笑着揶揄她“之乎者也,无不无聊”的人,正握着她粉色的笔帮她誊抄着无聊的作业。

    如果不是他的面庞清晰到抬手就可以触碰,简直是不敢置信的事。

    姜迎灯看着他,丧失了做作业的效率,缓缓走神。

    梁净词身上从没有读死书的愚钝与盲目,他向来有着自己的想法和思考。连握笔写字的姿态都好看,能恰如其分地展现出骨子里的平和而坚定。

    即便没有抱在一张床上度过,这样的一个深夜似乎也不错。

    另类的春宵一刻,她看着静谧无声的雪,耳畔是纸和笔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寒风吹彻的冬夜,从他的笔下借来一点温情,姜迎灯打了个呵欠,伏下了脑袋。

    等她再度睁眼,这场雪已经停了。

    姜迎灯已经忘了自己昨晚是怎么困到在他怀里睡着,也没看到梁净词一只手环着她,另一只手握笔写字时,嘴角沾染的一点无可奈何的笑。

    虽然艰难,但好在顺利完工。梁净词是绝对不会把工作拖到第二天的性子。

    一抹晨光落在姜迎灯的被单上,梁净词站在卧室门口看了她有五分钟,到了点,才扣一扣门:“迟到了,懒虫。”

    男人声线低沉,吓得姜迎灯倏地睁眼,又倏地坐起,她看看窗外,再茫然地看向梁净词。

    他正倚在门框,歪着脑袋看她,笑得浅淡。

    他今天穿的像是件新的西服,沉稳的黑色,在光下不染纤尘,仪态打点得非常利落整洁,领带绑了个精致的温莎结。

    姜迎灯的神志在注视着他的时间里慢慢清醒过来,看着男人逆天的长腿,心里揣测大概又要见哪位领导人。

    先敬罗衣后敬人,此言不虚。

    梁净词这样仪表堂堂,根正苗红的外貌,一靠近就令人不觉肃然尊敬。

    他手里捏着一本本子,举起来给她示意:“写好了,应该分不出字迹,紧急交差,能用。”

    姜迎灯匆忙下床,裤脚都没扯平,快步到他跟前。

    “检查了两遍,没有什么问题。”梁净词垂眸看着被她拿去的作业本。

    姜迎灯飞快翻阅着:“你给我写完了啊?”

    她惊讶又惊喜地看着梁净词的字迹,谨慎地问:“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会不会被老师发现。”

    “抄几个字而已,教条的作业,要是为这个挂你科——”他不以为意地说着,顿了一顿,哂笑一声,“这我得去找他讨个说法。”

    姜迎灯也如释重负笑了下,翻完作业本,陡然发觉自己脸也没洗,头发也没梳,赶紧背过身去抓了抓凌乱的刘海。

    梁净词看着她说:“我赶时间,得先走一步。借来杨女士的司机,人在楼下候着。车牌四个5。”

    她懵懵地应一声:“哦……”心里记下了四个5。

    “早餐在桌上,带一份给那个叔叔。”

    姜迎灯瞥一眼外面的餐桌,点头说:“好。”

    她早上脑袋转不过弯,手里呆呆地握着字迹满满的作业本,在梁净词离开后才想着应该道声谢的。只好事后在手机消息里补救,他大度地回了两个字,客气-

    姜迎灯被杨翎的司机送到学校,踩着雪去教室。云层里投射下来一点碎碎的日光,她快步赶到课堂,找了座位坐下。在林好旁边,姜迎灯问:“作业有没有收啊?”

    林好说:“还没呢,昨天赶得我累死了,手都要断了。”

    姜迎灯闻言,面色一愧。

    有人替她赶得累,她是睡得香死了。

    她翻着作业本,对比两人的字迹。许曦文在另一侧坐下来:“昨晚干嘛去了?怎么没回来?”

    姜迎灯愣了下,在找措辞。

    许曦文又问:“跟男朋友待一起了?”

    她不大会撒谎,于是闷闷地应了:“嗯。”

    许曦文还挺惊讶,声音压下来:“不是吧?你俩才谈多久啊就那个了?”

    姜迎灯忙摇头:“没有,分开睡的。”

    早晨她起床时观察揣摩了一下,梁净词应该是没有睡在她旁边。

    许曦文:“他忍得住?”

    姜迎灯说:“不知道,不过他还是蛮尊重我的。”

    放在桌上的作业本被前座的方婕妤拿过去看,“天啊,你这个字写得好漂亮——”

    姜迎灯看过去,又听见她说:“这个笔锋,怎么感觉是男人写的,不会是你男朋友帮你抄的吧?”

    这话很有八卦的气息。众人围过来看,姜迎灯赶紧拿回本子,合上,不语。

    她的沉默暴露了一切。

    林好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一眼,话题果然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你男朋友哪个学校的?”

    有老师进来,姜迎灯看一眼讲台,把声音压得很低,说:“他已经毕业很多年了。”

    “不会是什么大老板吧?”

    她一个女学生,交个男朋友让人联想到大老板,姜迎灯真怕她们乱猜到某些不好的可能上去,只好如实交代说:“你们见过的,就是之前我说是我哥哥,其实jsg不是。”

    林好回想了一下,对送她来学校的男人印象还算深,忙说:“天啊,藏得够深啊你!”

    姜迎灯无可回避地笑一笑。

    “他不是老板吗?看起来好有钱。”

    “不是,”她摇头,“在外交部翻译司工作。”

    “这么厉害,栋梁之材啊。”说着,林好又凑到姜迎灯耳边,问,“是你之前说的那个老男人吗?”

    她更不好意思了,没应声,点了点头。

    沉吟少顷,林好说:“感觉你很喜欢他。”

    一旁翻课本的手指顿住。

    “像是暗恋了很久的那种喜欢。”

    姜迎灯看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不知道,”林好耸肩:“无凭无据的猜测。只是觉得,你的青春里应该有这个人。”

    课代表在群里喊了一声交作业,话题中断。

    姜迎灯的作业本被裹挟在其中,传到前面去。她失神地看着,久久才把精力集中回课堂。

    再见到梁净词是在第二周的体育课。

    姜迎灯选的是游泳,新组的班级人不多,课程压力也没有那么大。完成了教学任务之后,她独自在深水区游了两个来回,眼看离下课还有一会儿,正打算再游个一百米,她脑袋探出水面一瞬就看见了站在游泳馆外面露台的梁净词。

    姜迎灯脚尖刹在地面,靠近泳池边,伏在地砖上。

    他今天大概是没有工作任务,所以才会下午三点出现在这里。

    男人握着手机在通电话,手插兜背对她站着,隔着厚重的玻璃,姜迎灯听不出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她从水里出来,摘下闷闷的游泳帽,捋了捋发尾沾了水汽的头发。

    往光下走去。

    两人身影隔着落地窗叠在一起,他黑色的身形做背景,让姜迎灯看清自己很显身材的这件连体式泳衣,她难为情地用已然长长了一些的发必要做些遮掩。

    到梁净词身后。

    他一定听不见她赤脚的走路声,没有回头。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缓而慵懒,应该是在和亲近的人通话:“她挺好的,我很喜欢。”

    她滞了步子。

    又听见他的话:

    “迎灯没有爸爸妈妈,我替代不了父母的角色,最起码在我这儿,不能让再她受委屈,是不是?

    “我知道您操心什么,但任何事都需要过程,理解需要过程,接纳也需要。您只要相信,我做决定不会不计后果。”

    姜迎灯低着头,不知道这通电话还要进行多久,风吹得她身上发凉。她抬手想握一下梁净词的手腕,却只是紧紧抓住他的一个袖扣。

    他插在裤兜的手取出来,即便没有回头看她,也稳稳接住她的手,与她的十指扣在一起。

    姜迎灯微怔。

    他的掌心干燥柔软,握住她湿润的指。

    梁净词挂掉电话,听见她声音软软问了句:“你不看就牵手,也不怕牵错人。”

    他收起手机,笑笑说:“牵一次就一直记得了,怎么会牵错?”

    不解意的风吹过来,扫净她遮在身前的发,连同那些遮遮掩掩的情绪。露出最圣洁的雪肤,与最真实的心动。

    她身上还在滴水,脚前泥泞。

    梁净词没松开,看她低敛的眉眼,问:“老师看出来了吗?”

    略一沉吟,她才想起是说上周那作业的事,姜迎灯摇头:“我跟他说了情况,自己又抄了一份。”

    没有想到她这样的解决办法,梁净词笑她:“乖宝宝。”

    姜迎灯也抬起眼皮,看着他抿唇轻笑,“我只是比较谨慎。”

    又想起电话的内容,她猜了个大概,压下刚刚扬起的唇角,问他:“阿姨不喜欢我吗?”

    梁净词说:“怎么会不喜欢?”

    她换了个问法:“她是不是对我们交往有意见?”

    他说:“除了自己钦点的,她对谁都有意见。”

    姜迎灯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问题不在你身上,不要反思。”梁净词看穿她,说,“我慢慢做工作。”

    姜迎灯点着头,放下一点顾虑。

    扫过两人肩膀的风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她轻轻抓着梁净词的手指,腼腆地低头看着,想起林好说的那句“感觉你很喜欢他”。

    姜迎灯没料到,她竟然是这样一个掩藏不住的人。凭着只言片语的叙述,林好就这么一针见血地揭穿了她的孤单心事。

    他无需回眸的笃定一握,都会令她觉得万分迷恋。

    第28章 C27

    严格来说, 除了“暗恋很多年的那种喜欢”,姜迎灯对梁净词还有着一种依赖,是迫切想要落地生根的絮对人情温暖的依赖。他让她忘记颠沛, 在四下斑斓的温柔乡里短暂停靠。

    她从池水里泡过的水沾凉了他的指尖。但不想放开,贪婪地握了一会儿。

    梁净词见她一身水, 抚一抚她的头顶, 说:“去洗个澡,别着凉了。”

    姜迎灯应:“好。”随后转身往浴室的门走。

    梁净词背风站着, 望着她, 他觉得迎灯长了些肉,去年见的时候整个人还弱柳扶风,好像一碰就倒, 现在看起来就骨肉匀称很多。身段纤细且错落有致,她抬手用虎口箍了下茂盛的长发,他看见她孱弱而干净的两片蝴蝶骨。

    或许有些变化并不反映在她的身体上, 而在旁人的心中。

    暮春之际,天寒地冻, 她已经开始内搭格裙, 是方便配色的浅浅的茉莉。外面添一件普通款式的黑色毛呢大衣,束紧腰身。

    再碰面时, 一身消毒水的气味被身体乳的清香盖去。

    梁净词站在车前,背过人流抽了根烟,心有灵犀地感受到她的靠近,回身去看。

    姜迎灯今天下午还有一节课, 跟他说。他凑近了, 问是什么?

    她说:“四书课。”

    梁净词略一沉吟,问:“谁上?”

    姜迎灯说:“老师叫杨格, 人如其名,严格得不得了。就是让我们抄书的那个。”

    言外之意,想逃也逃不了。

    他说:“那就一起去看看。”

    姜迎灯讶然:“你要跟我一起去上课啊?”

    梁净词不甚在意,语气平静:“这怎么了。”

    姜迎灯第一反应是,她要带梁净词去上课,怎么能悄悄摸摸不让人看见,脑袋急速转动一圈寻找可行办法,梁净词早把她这低眉垂眼的一阵沉默看得透透,他抬起指,敲一敲她的额角,教训一般:“是在想,把我藏哪儿?”

    他那双慧黠含情的双目注视着她,似乎是在等一个解释。

    姜迎灯说:“嗯,就是觉得不好意思。”

    梁净词问:“不好意思什么,我这么帅。”

    为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恋惊到,觉得有些好笑,她嘴唇微翕,但没说什么。

    梁净词:“坐后排,不打扰你。”

    他说:“去听一听,好些年没上课了。”

    姜迎灯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被梁净词牵着从后门进去的。

    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就是太帅了,才会不好意思。

    眼见室友们成群结队过来,姜迎灯脚步在过道一顿,梁净词已然闲适地落座,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前去找同学汇合,再瞧一眼懒懒的梁净词。

    他意味深长地向她递来一个眼神,竟让她看出点威胁的意思:敢走试试?

    姜迎灯没辙,只好在他旁边落座。

    她放下书包,取出《论语》,老师匆匆进来,腋下夹着一本书,从书里取出花名册,略一犹豫,又在众人的嘶声里又塞了回去。

    “书也不知道分我一半儿?”

    姜迎灯埋头看着字,忽而听见男人在耳畔调侃似的声线。

    她赶忙把课本推到梁净词眼前。

    教室太大,这节必修课,踊跃的学生不少,大家竟然都堆坐在前面。姜迎灯逐渐发现他们两个即便坐在最后排,也显得有那么些突兀。

    说着把书让给他,梁净词压根没瞧一眼,他坐姿不拘,丝毫不介意前方不断有人回眸望过来。

    不知道他们是在稀奇这人长相,还是正在暗暗揣度姜迎灯和他的关系。她手心捏一把汗。

    “跟顾影怎么过不去了?”过会儿,梁净词挺唐突地问了这么一句,声线沉懒,含含糊糊。

    她愣了下,“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Augenstern,”梁净词标准且流利地念出这个德语单词,而后说,“她的网名。”

    是那天她突然提到的词。

    意味不明插进来的话题,自然是重要的了。梁净词没几天就在朋友圈注意到这个名字,他给顾影的备注都没更换,心道怪不得眼熟,原来是在这儿暗藏玄机。

    什么都躲不过他的法眼,姜迎灯心中略略惆怅。

    “想哪儿去了?”他继续问。

    她说:“没,就是挺好奇,她学德语是为了你吗?”

    梁净词道:“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早些年她在德国留学。”

    他看着她那双几乎没有丝毫反应jsg的眼睛,声音缓缓柔了下来:“很讨厌她?”

    姜迎灯说:“我不讨厌她。”

    她思忖一番,解释说:“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如果别人很明亮,就会显得自己很暗淡。”

    梁净词闻言,笑了一笑,不认为是什么大事,又倚坐回去:“那天罗列那么多优点,愣是一个也没记住。”

    姜迎灯:“……”

    她的话还没憋出半个字,在讲台上的杨格讲到一半,像是抛出个什么问题,让场面霎时陷入死寂,杨格往后眺了一眺,注意到来蹭课的某人,惊喜地挑了下眉:“才发现,今儿来了个稀客——梁净词,就你来吧,讲一讲孔子周游列国的事迹。”

    姜迎灯听见他喊梁净词的名字,惊得虎躯一震,忙望向讲台。

    被点了名的人倒是临危不乱得很,他从容地笑笑,语气悠然:“懂是懂些,我可不能抢您的词儿啊。”

    杨格已经快步走到后边来,留身后一片哗然声。他到梁净词的跟前,在桌前停住。笑问:“怎么着,来师大进修国学了?”

    “没,”梁净词轻飘飘看一眼想找地缝钻进去的姜迎灯,“沾了个姑娘的光,才能上到您的课。”

    杨格笑着摇头:“姜迎灯,那天作业就是他给你抄的吧。”

    梁净词打断他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既然都补交了,还提这茬做什么?”

    碍于在课堂,不便寒暄,杨格浅聊两句,便回到讲台。

    过好一会儿,姜迎灯才慢腾腾抬起她鹌鹑似的埋在深处的额头,“他怎么会认识你呀?”

    梁净词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说:“你猜他为什么姓杨。”

    “……”

    杨格姓杨,梁净词的妈妈也姓杨。这关系几乎不用盘算,但反应慢一拍的姜迎灯还没梳理明白。

    梁净词抢了白:“我表舅。”

    “天呢,”姜迎灯不由惊呼,“你的家族里真的是卧虎藏龙,怎么什么人都有啊。”

    她说着,又不禁为刚才那场面叹一声道:“早知道刚才分开坐了。”

    没有觉得不能光明正大谈恋爱的意思,只不过姜迎灯是喜欢把好东西都藏起来,再在自己窝里好好欣赏这种小女孩性子。

    被他亲戚看到,梁净词表现得不以为意,他大概的态度是,介绍就介绍了,顺其自然,都没什么。

    但她心里好像有个难关要跨似的,扭扭捏捏地叹息。

    梁净词说:“首先,是表舅,其次,真是亲的又如何?”

    他抬一抬眉毛,质疑她:“你见不得他,还是他见不得你?”

    姜迎灯答不上来,她闷闷地转着笔玩。

    继而,梁净词的长臂从她后脊抄了过来,在她腰肢的软肉上轻轻捏了捏。

    不难看出是在哄她的意思。

    哄得姜迎灯心猿意马,好好一节课算是让他给摧毁了。

    日暮时分,课才结束。

    姜迎灯收好笔记本,发现梁净词已经在一旁合眼睡着了,他没用课桌,更没看她好心分过去的课本,仅倚在座椅靠背,手撑着额角,睡得悠闲又优雅。

    “谁啊,真是姜迎灯的男朋友?”

    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到梁净词的耳朵里,他微微撩起眼皮。

    又听见一句——“不老不老,极品男神。”

    姜迎灯脸成了绯色,收拾东西的速度不由加快。

    梁净词在心中咀嚼了一遍“不老”这两个字。

    “说谁老了?”

    盯着她仓促的动作,他不紧不慢地奚落着,嘴角微弯,“在人后就这么编排我?”

    姜迎灯说:“不是的,我没这样说,是……她们瞎猜的。”

    他笑了下,没再计较。

    二人时间,梁净词开车带她出去兜了兜,他原来订了两张电影票,打算领她出去看场电影,没料到她周五下午也忙着上满课,于是电影没看成,夜里的场子又满员。

    问她想去哪儿,姜迎灯没什么主意,就提了这么个建议。

    “你带我在燕城转一转吧。”

    姜迎灯伏在车窗上看华灯初上的夜。

    去年开学时,陈钊去机场接新生,问姜迎灯是不是第一次来燕城,她说了谎。

    其实那不是第一次。

    真正的第一次是在十五岁,姜兆林带她来的这儿,热浪滚滚的暑假,走的就是这条中轴线的路。

    那时还没有手机,不用导航,只隐隐记得两边绿树红墙,很是壮观。游玩三天,她好像把整座城踏了个遍,也翻了个遍,走过所有让她兴致缺缺的景点,却也没有遇到那个让她牵挂的人。

    梁净词在南大四年,真正和姜迎灯有交集的时光只占了两年不到,他大三时去香港交换了几个月,后来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家事两地跑,再后来,几乎不再回学校。

    直到毕业,姜迎灯就再也没见过他。

    那一年,在燕城的最后一天傍晚,她和姜兆林、朱琪坐在一家米线馆里吃晚饭,姜兆林问她玩够了吗?姜迎灯咀嚼着米线,忽然眼眶涌上热气,为这盲目无果的思念,为即将发生的告别。她突如起来的情绪低谷把朱琪和姜兆林都吓了一跳。

    姜迎灯咬着牙没有让酸涩化成眼泪,她笑一笑说玩够了。

    如果是同桌就好了。

    不是的话,同学也可以。

    实在连同学的缘分都摸不到,一个学校的,能在跑操的时候瞄两眼,总是好的。

    可是他都不是,她暗恋的人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不可及。

    ——不对,不是月亮。

    举头就能望明月,但她抬头低头,左顾右盼,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梁净词。

    只有在梦里喝醉了,才能触碰到他模糊的背影。

    有那么几年,姜迎灯是真的很想梁净词。

    他是即便付出许许多多的努力,祈求许许多多的缘分也不能够见到的人。成为了她横跨青春的执念。

    追忆完往昔,车恰好开到头,姜迎灯回眸望他,冷不丁问了句:“你会不会记得以前我小时候的事。”

    “记得,”梁净词不假思索,“跟你有关的事都记得。”

    他不说假话,记得是真记得,属于仔细去回想都能想起来的那一类。

    毕竟和她有关的记忆算不上多。

    姜迎灯不觉莞尔,又看窗外,指着某条路说:“这里有一个剧院,剧院后面有个老戏馆,爸爸在这里带我听了一出《长生殿》。”

    梁净词不可思议地笑了:“你爸带你来这儿听昆曲?”

    她摇头:“我不懂剧种,不过还蛮好看的。是一个悲剧,看哭了我。”

    梁净词看向她指的方向,并没看到姜迎灯说的剧院,但看见了一间酒店,他没再细细问下去,时候也不早,这时说要看剧,恐怕人家也已经打烊。

    他将车在门口刹住,领人下车。

    住店。

    因为梁净词在前台说需要点香,一位侍应生带他们前去。两人随后。进门后,门侧摆着一鼎香炉,姜迎灯指了下牌子上的夜皇后花,很快烟尘的香气沁出来。

    侍应生指向里侧的洗浴空间,介绍说:“这边有个木桶浴缸,可以容纳两个人同时泡澡,倒一瓶红酒进去,泡的时候会有一种微醺感。”

    过于详尽的解释让姜迎灯难为情地躲在梁净词的身后,她看着眼前的浴缸,自言自语一句:“这个桶好小,能进去两个人?”

    对方轻笑说:“您二位的体型,是完全可以的。”

    她忙窘迫地摆手:“没有这个想法。”

    梁净词看着她局促的神色,但笑不语。

    “泡吧。”等人走了,他才冲那木桶扬一扬下巴,“这么好的红酒浴,机会可不能浪费。”

    紧接着,又揶揄她一句:“别醉里面就行。”

    姜迎灯问:“那你呢?”

    “日后再说吧。”他说。

    真是一句暧昧的拒绝。

    梁净词说完,替她拉上浴室外面一扇并不牢固的隔门,姜迎灯细看,这破门,连栓门的锁也没有。

    她身上的热气能袅袅地氲到隔壁房间里。

    那一端很安静,梁净词应该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姜迎灯一边想着他可能在干什么,一边缓缓沉进了水中。

    等她洗完,他再去冲澡,一来一回又磨蹭掉不少时间。梁净词出来时身上披了件松松的浴袍,短发微微泛着潮气,他迈到姜迎灯跟前:“还爱看新闻?”

    在弥漫开的清冽花香里,她抬起看手机的眼,望向正在凑近的男人。梁净词也注视着电视机的晚间新闻,听见姜迎灯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习惯了。”

    他轻笑一声:“你倒是挺关心国家大事。”

    又倚在沙发一侧,偏头看她,jsg一副要好好考考她的姿态问:“跟多米尼加哪年建交的?”

    姜迎灯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历史书上的信息,不着调地诌出一个回答:“1987年。”

    他笑着,骨节之间夹着一个烟盒,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扯。”

    姜迎灯揉了揉被他轻敲的地方,其实毫无知觉,好像在试图拭去自己的愚钝。

    再一抬眼,梁净词正凝视着她。

    那是一种让人强烈预感到即将会发生什么的凝视。

    而后他喉结上下滑了滑,一刻等不及般,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一百平的套房,只有一张床。不可避免的结局,她被丢进雪白的床单中央。

    “梁净词。”姜迎灯不屈从地微微弓起身,在男人压下来之前,将手掌抵在他胸膛,唤了一声。

    “嗯?”他也停下了动作,等她发话。

    “能不能换我亲亲你?”

    “却之不恭。”梁净词笑了笑,仰躺在床上,让迎灯趴在他胸口,“来。”

    她落下的吻,从他眉梢缓缓向下,越过他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脸颊,停留在嘴唇,深一下浅一下的触碰珍重又小心。

    那一天许曦文问她:难不成刚谈就要奔着结婚去吗?

    姜迎灯不知道。

    她没想过以后,她只想这一场黄粱梦再久一些就好了,所谓的给她体验初恋的机会,再久一点就好了。

    轻缓的亲吻,像小鸡啄米似的落在他脸上,带来一些痒意,慢慢地丢失了亲昵感,只剩下在磨蹭时间的难耐。

    梁净词手掌覆在她的腰间,将人欺压到身下。

    姜迎灯躺在铺平的被子上,像在找什么遮罩,无措地扯了半天,只掀开被子的一角,盖不到丝毫。

    被他推开遮脸的双臂,下一秒她又遮回去。

    梁净词好笑地看着她慢速裹紧自己的动作。

    就像一株慢吞吞合拢的含羞草。

    看着她陷入赧意,又等这漫长的沉默变得越发局促,姜迎灯从指缝间偷偷望一眼久不出声的男人。

    他的眼很近,紧紧看着她,显得有几分浑浊与幽深:“那你呢,这一些年还记不记得我?”

    姜迎灯喉头一涩,她颔首说:“我常常想起你。”

    “那就好。”梁净词释然地一笑,“否则多不公平。”

    说完这句,耐心在此刻告罄,他稍一用力,一手扣住她两边手腕,剪在头顶,低头吻了下去。

    第29章 C28

    在这香软床榻之上, 姜迎灯被吻得险些换不上气,梁净词压着她亲了有十几分钟,他掀开眼皮, 看一眼身下之人,女孩子雪色的面颊已经红得像是全身血液都涌了上来。

    梁净词扶住姜迎灯的腰肢, 手掌缓缓地往上推, 隔着一件淡粉色的稚嫩睡衣,拇指不动声色地抵在她肋骨的下沿, 薄薄的衣料成了无效的一块布, 丝毫遮不住他指腹的那一团滚烫。

    她颤抖的睫与急忙蹙起的眉提醒他,这举动有些不合适。

    梁净词点到为止地收回手。

    再将人放开,姜迎灯迅速将脸埋进枕头里。

    她在喘, 上上下下的,动作幅度不算大,但背对着他, 梁净词能看清那起伏的肩。

    他好笑问:“这是太紧张还是累的?”

    听他这么一问,那起伏稍稍缓了缓。

    “我有怎么着你吗?”他声调懒散松弛, 有着调侃的意思, 手徐徐从姜迎灯的后面抄过去,稍一用力, 将她带进怀中。

    身上烫的,像是真的那什么了似的。

    又过半晌,她才极轻声地,嘀咕了一句:“你摸我。”

    因为声音太小, 听不出语调的变化, 也辨别不出是否不满。只觉得生涩的样子真成了小孩,有一些举动被文字形容出来, 听上去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略显不堪。

    “天地良心。”梁净词失笑:“是有贼心来着,这不是也没摸着?”

    “……!”姜迎灯转过身来,鼓着腮帮,像是置气,却又不吭声。

    他敛眸看她圆瞪瞪的眼,沉声问。

    “害怕?”

    姜迎灯不说话。

    “怕疼还是——?”

    好半天,她才挤牙膏似的慢吞吞嗯了一声,旋即又摇头说:“不知道。”

    可能也怕一些别的,怀孕什么的。糟心事听多了,对男人总有防备。

    梁净词低头吻一下她单薄的眼皮,手掌捏了捏她圆润的肩头。少顷,他语气抱歉地说:“是我心急了。”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姜迎灯自然是不必愧疚的,但也觉得梁净词无需道歉。

    姜迎灯自来是保守规矩的好学生,刚从闭塞沉闷的高中氛围里走出来,适应新世界还需要一点过程。

    梁净词的处事姿态与行事逻辑一直都是成人那一套。两个人客观的错频,说不清对错。她不能一下成熟起来,他也无法回到青涩的少年心性。

    不过把循序渐进四个字刻在心底,不得不配合她的步调。

    “生气?”见她不语,梁净词温声问了句。

    姜迎灯摇头:“不会啊,我脾气这么好,你见我生过气。”

    他笑着,扯她脸颊:“是好。”

    姜迎灯默了默,挺不好意思地开口问了句:“那……你是真的急吗?”

    梁净词却说:“没那么急。”

    于是,姜迎灯就这么轻信了。

    毕竟在她心里,梁净词一直挺正直的,姜迎灯甚至不记得他有讲过什么下流话,很难得,京城这声色犬马养出的公子王孙里,也能出个他这样的出落不凡的存在。

    心中正感叹这清水芙蓉的不俗与高洁。

    某人又改了口:“就是有时候看见你——”

    姜迎灯紧迫地看向他。

    梁净词睨一眼过来,声线低沉道:“会有点欲望。”

    看着他这双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眼,又听他讲欲望。转瞬间心潮泛滥,她放下紧绷的姿态,微微笑了笑说:“你可以多亲亲我,多抱抱我。等我慢慢地习惯了就好了。”

    梁净词听得明白她过分含蓄的表达,“就好了”的意思,就可以做了。他笑着颔首说:“那我得时不时亲你一下。”

    那微凉的骨节碰一碰她火热的颊:“等你投降。”

    姜迎灯将脸埋进他肩窝里。

    过一会儿,梁净词又问,“什么时候来的燕城?”

    姜迎灯答:“初三的暑假。”

    他说:“那我应该是大三的暑假。”

    装作盘算了一番,她才点头说:“对。”

    梁净词看怀里的人,半晌,他才说:“怎么没来见我?”

    他的用字很微妙,要表达的是找,说的却是见,博大精深的文字游戏,成了耳鬓厮磨时漏出的一点绵绵情意。

    真再往前推个四五年,他是不会这样问的。

    姜迎灯说:“我打不通你的电话。”

    梁净词略感意外,不知道是为她打电话这事,还是为打不通的结果。他说:“你真打了吗?”

    “……”

    姜迎灯默了默,她是真的打了,不过不是在燕城打的,是在回家之后。

    那日下午落了一场雨,她躲藏在家属楼的小房间里,用家里老式的座机,借着暗沉的天光,按出他的手机号,在嘟了七八声之后,她听见那头接通的气流声,而后伴随一声清懒的,沉闷的:“哪位?”

    她站在那夏日的潮热里,紧紧握着电话的听筒,周身仿佛被厚重粘腻的水汽裹紧,眼周有种强烈得快要窒息的酸胀感,突然之间就丧失了说话的勇气。

    她想说,我是迎灯,你最近好不好。

    好简单的一句话,喉咙口就那么哽了一下,姜迎灯便没能说出口,继而她听见外面有人唤她的声音,听筒就这样被仓促撂下。

    一段寂静的往事停在心脏的深处。

    她没有答话。

    “迎灯。”

    许久,梁净词忽而轻轻地唤她的名,他的声音温情脉脉时,无限悦耳。

    “嗯?”

    梁净词略一沉吟,吐出四个字。“你要勇敢。”

    而后看着她,说:“别人明亮也不影响你发光。”

    “为谁勇敢呢?”

    他说:“为你自己。”

    她看着窗户外面斑驳的夜景,眼神有片刻的失焦:“可是好难啊,我真的觉得勇敢好难。可能是因为……我没有退路吧。”

    少顷,梁净词掰过她的脸,看着她,坚定地说:“现在有了。”

    姜迎灯愣了愣,小声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梁净词浅笑一声,回溯她在谈起别的女孩时那点小小情绪:“谁让我听见小姑娘的心事?”

    “……”

    “心甘情愿是为你,偏爱是为你,退路也是为你。这样看,是不是也拥有了好多?”

    他抚着她的发jsg端,极轻极缓地说:“迎灯,不比别人差的。”

    这话听得她很想哭。

    他是假的宝二爷,她是真的林妹妹。要为他还上好多的泪。【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宣示主权与站队,需要多么铿锵坚定的话才显得有力呢?

    一句简简单单“我们不比别人差”,戳在她最柔软的心窝子上,让她的防线绝了堤。

    脑海里莫名回想起他说的那句“迎灯没有爸爸妈妈”,她还是不禁会眼眶发热,为这不掺任何私欲的保护与怜惜。她垂下眼睛,说:“可以是可以,那你也要图我一点什么,我才能没有愧疚感。”

    她的语气像做交易般郑重。

    “图什么呢?”梁净词阖眸静思,片刻后,慢悠悠道,“图你记个我的好吧。”

    说了等于没说。无聊又廉价的图谋,轻而易举扫掉她心头的那点阴翳。她笑起来:“能不能来点有价值的啊?”

    梁净词仍旧闭着眼,但嘴角微微勾起,“也行,那你给我讲个故事。”

    “好啊,你想听什么。”她什么都不多,就故事多。被夸满腹经纶,她是不会害臊的。

    于是梁净词问她《长生殿》讲了什么。

    姜迎灯就给她讲起内容。

    讲杨玉环,讲唐玄宗,又说安史乱起,马嵬之变。

    梁净词沉下心,是真在听。他定力强,常年为翻译的听力材料训练有素,无论听何等枯燥的内容都能聚精会神。

    故事是经典,放到她口中娓娓地说来,又别有滋味。

    快到结局部分,姜迎灯声线弱了下去,几番卡壳,梁净词以为是忘了情节,睁眼一看,她已经抱着他胳膊闭上了眼。

    他哑然一笑。

    行,都用不着他上阵了。

    她自己就能把自己哄睡着。

    柔软的被子被盖好在她的身上,奇怪的事,梁净词替她掖紧被角的时候,姜迎灯的手指还紧攥住他的腕,是一个在梦中无意识的动作。

    要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的需要某种依靠?

    梁净词自觉谈不上好人,但应该也称不上渣男。

    就像今天碰上杨格,恋爱的事被他知道就知道,没有太大问题。就像他妈来电问,他也没藏着掖着。他自认凡夫俗子,不是事事都能面面俱到,样样周全。但胜在这点无愧坦荡的作风,谈恋爱就认真地谈,没什么不能说的。

    至于以后——有很多的发展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如果人都决定感情的走向,那世间恐怕不会再有悲剧。

    杨玉环也想过与玄宗的百年好合。

    迎灯睡得早,他没什么困意,梁净词起身披着浴袍,在窗前坐会儿,打算抽根烟,看向外面雾蒙蒙的大地。

    来时黑云密布,这会儿就下起了雨。

    三月的尾巴,迫近清明,雨水不绝,落了满城的惆,将万物写作思念。

    梁净词平静地望着,手里的烟还没点着。

    他恍惚听见,一声软绵绵的,梦呓一般:“梁净词……”

    他忙起身,到卧室门口张望一眼。

    不是梦呓,姜迎灯坐在床上,蓬着发,眯眼觑向他,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脸上写的意思是:幸好还在。

    梁净词调侃她说:“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猫,没长大的时候特粘人,走哪儿跟哪儿,要是关门外边,就不停地喵喵叫。”

    姜迎灯望着她,对这番话感到莫名,眼神逐渐清醒了些。

    梁净词微笑着,说:“你就跟那小猫似的。”

    说着,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角,而后温柔地安抚她说:“不走了,安心睡。”

    第30章 C29

    这一周结束, 姜迎灯一回到宿舍,就被围住要交代,话题绕不开:

    “你男朋友在哪找的?”

    “他有没有朋友, 介绍一下。”

    “摩多摩多我也要。”

    “……”

    姜迎灯想了想梁净词的朋友,顾淙、谢添吗?不可不必。她挠一挠头, 对“在哪找的”稍作思忖, 给了个正儿八经的回答:“小时候就认识了。”

    众人惊呼,啊, 青梅竹马。

    算……算是吧。

    就这么简单, 室友是被搪塞过去了,但她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没结束。

    几天之后, 许曦文发来一个空间截图,挺乐地说:“姜迎灯,这不你男朋友吗?”

    姜迎灯一看, 页面是学校表白墙的q.q,有人在梁净词来校那天偷拍了的照, 问是哪个学长, 或是大佬级别的人物?

    猜测其为人物是有原因,照片里的男人静坐在教室的后排, 一身冰冰冷冷的黑,衣襟折得工整,撑着下颌的指骨节分明。他没在听课,眉目低垂, 脸上带点笑意, 好像在听见旁人说了什么话,但笑得太淡, 不及眼底,整个人周身散发着清心寡欲,波澜不兴的磁场。

    照片的构图很散乱,梁净词出现在左上角,照片里大概有十几号人,有别于许多稚嫩的面孔,他这成熟矜贵的气质实在抢眼。

    即便人在角落,投稿人物也没将他圈起,但这俊美出尘一张脸,也能让众人一眼捕捉到属于男主角的气场。

    但姜迎灯没心情细细欣赏他的偷拍照,而是恼怒于——

    拍照的人居然把她截去了,可恶得很!

    “表白墙是什么?”

    当她在电话里把这件事一五一十转达给梁净词并且让他看了一眼他开始流传开的照片时,梁净词只是默了默,而后淡淡问出这么一句。

    姜迎灯又一五一十给他介绍表白墙的由来。

    听罢,他在电话那端慢悠悠地“嗯”了一声,紧接着:“然后呢?”

    姜迎灯被噎住。

    他的轻描淡写让她被噎住。

    见她不答,梁净词又笑了下说:“貌似没人跟我来表白。”

    姜迎灯负气说:“哎呀!你怎么这样啊。”

    她不会说脏话发泄不快,哎呀就是最气极的表达了。

    姜迎灯看不到梁净词脸上变深的笑意,只听他说了句——“开个视频?”

    她说:“有事情嘛?我一会儿要上课了。”

    “没,”他说:“想看看你的小脾气。”

    “……”

    说好了不生气的人,为这事无端跺脚。梁净词在脑海里设想了一遍她噘嘴巴的样子,眉目舒展了些,而后聊回正轨:“号给我,我和他说一说。”

    姜迎灯说:“我说过了,已经删了。”

    “怎么说的?”梁净词又笑了声,压着声说,“别惦记我男朋友?”

    “……”姜迎灯说,“梁净词,我真的会生气。”

    她所说的生气大概共通于委屈,不甘。他能听出这些,反而觉得一点儿生气的气势也没有。梁净词说:“下次把气留到我面前再生。”

    “……”

    “隔那么远又亲不到。”

    姜迎灯正抱着课本走进教室,为了遮脸色,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她小声说:“我上课咯。”

    梁净词平平地应一声,又问:“什么课?”

    姜迎灯说:“十三经。”

    他沉吟少顷,没了当年那调侃她读死书的气势,只是温声说一句:“好好听讲。”

    “嗯嗯。”姜迎灯坐下后,梁净词没挂电话,她也没挂,理好了课本和笔记,想起什么,对他说,“对了,我今天抢课,想上的选修没上到,手速好慢。”

    她讲完有些后悔,话又顿住。因为那时候自信满满能选上课,找他做参谋,还暗讽他什么来着,不学无术?

    梁净词倒也没记着她那点儿仇,笑一笑说:“随遇而安。”

    姜迎灯属于道理都懂,也乖巧应了声,但还是声音软软地说一句:“有点伤心呢。”

    他说:“没选上就去旁听,还不必担心成绩。多好。”

    闻言,她心情真就豁然了些,慢慢笑起来:“是哦。”-

    四月,师大诗社举办春日诗会,姜迎灯去参加了几次活动,给梁净词寄去明信片,填的是他常用的工作地址。

    梁净词收到快递,在办公室拆开,明信片是被折叠起来的,从纯白色的信封里取出。他看清封面上面“山川辞盈,风禾尽舞”的字样,侧面,是一张手绘插画,右下角写着:诗社x汉服社。

    不难看出,应该是一个社团合作交流的活动。

    他没急着拆,迎灯的电话恰好打来。

    梁净词接着电话时,旁边有同事伸手过来要取他的明信片看,他握住来人的手腕,给他推了出去。

    这一珍重的小举动引来同事之间眉飞色舞的交换眼神。

    姜迎灯问:“你拆了么,我给你的礼物。”

    梁净词说:“一张明信片。”

    “嗯嗯。”

    他没看,却问她:“写了什么?”

    姜迎灯问:“还没有看吗?”

    “想留点悬念。”

    她说:“是一句词,我玩游戏的时候抽签抽到的,看到时就想到了你,所jsg以就想送给你。上面的字是我写的。”

    梁净词轻轻地笑,问她:“活动好玩儿么。”

    “好玩的。”姜迎灯说,“我们这一期主题是围绕苏轼展开的,这句词也是他写的,你猜一猜是哪句?”

    梁净词捻起那张明信片,来回翻看封面。想了一想,苏轼写过什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姜迎灯说:“这不是词吧。”

    他继续猜:“一蓑烟雨任平生?”

    她声音高昂一些:“接近了接近了。”

    梁净词略一沉吟,缓慢地开口:“也无风雨也无晴。”

    姜迎灯的嗓音抑制不住的高兴:“是这句,好有默契啊,一猜就猜到了!”

    为她无端的高兴,他也笑了笑,梁净词徐徐将明信片展开,看到她娟秀的字迹。

    指腹触碰上去,一撇一捺,写的是洒脱的话,却好似都彰显着那通透又多愁的玲珑心。

    紧接着,她兴致勃勃地讲起苏轼,说他是浪漫潇洒的天地客。有人文情怀,也有折不断的傲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有着因缘自适的从容与豁达。

    梁净词平静地听着,隔着听筒,听她侃侃而谈,都不由羡慕起她被诗书浸淫出的天真烂漫。

    怕她的激情慷慨显得唐突,也怕影响到他的工作,姜迎灯没有说太多,最后说了一句:“他是我最喜欢的词人。”

    梁净词却问:“最喜欢的就这样拱手让人?”

    姜迎灯愣了愣,声线低弱几分,怕被旁人听见似的细语:“因为你也是最喜欢的。”

    顿了顿,她又说:“在我心里,你也是这样的人。”

    梁净词看着那句词,嘴角微弯。方才那些对苏轼大夸特夸的台词,一瞬又成了对他的溢美。

    他不置可否说:“我努力成为。”

    挂掉电话,方才那位蠢蠢欲动的同事又凑过来八卦:“哇哇哇,跟女朋友打电话?”

    梁净词淡淡笑着,没说话。将明信片平整地塞回信封。

    “你那个还在上学的女朋友?”另一个同事也加入八卦行列。

    梁净词:“还能有谁。”

    “你这女朋友来历不小啊,居然能拿捏住谁都撬不动的男神?!”

    “没什么来历,”他说,“一个可爱烂漫的人。”

    梁净词保守地没有说太多,再看一眼手机,点开杨翎发来的消息——

    净词,爸爸这个月回家住了[可爱]你也记得家来看看,他在为我筹备下个月的酒席。你提前安排好工作,爸妈都希望看到你到场。你想带迎灯来,妈妈很欢迎。但是考虑到来的亲眷多,你爸爸可能会多心,避免复杂的事情发生,也为她好,妈妈不建议她来。

    凡劝诫,加个“但是”,语义的重心就在后面了。

    杨翎一贯做好人,修习佛法后温柔更甚,但这不代表她的本质不尖锐,伪善的人,伤人都用软刀子。

    梁净词平静地看着“为她好”这三个字,不过眼下遇见什么事,再觉得如何荒唐,也很难在他心底掀起波澜了。

    杨翎的消息他很少回。她日日在微信和他讲佛学,六十秒的语音铺满屏幕。

    梁净词偶尔听一听,没说过烦。因他懂得,空间和余地很重要,彼此尊重就是最好的成全。

    手机被搁置一旁。

    转眼到五月,母亲的五十岁生日,在酒店风光操办。

    不管带不带迎灯来这一趟,梁净词起码得把话传到位。

    可惜乖宝宝要上晚修。说了不必随礼,她还是答走不开。由此可见,见他家中长辈比踩高跟鞋为卖房的站台还艰难。

    那是何种艰难,梁净词摸不透。

    一个不愿请,一个不愿来。说到底,他没什么可纠结,但奇怪心中并不顺畅。

    生日现场置办得一切喜庆,有那么几分欢聚一堂的意思。

    来的亲属众多,梁净词稍晚一些才到。他走入厅门看一眼在梁守行身侧小鸟依人的杨翎,又瞥向四下里她的诸多来客,对这一阵阵的吵闹感到无所适从。

    梁净词出去待了一会儿。

    他自我反思,这个儿子当得不大尽责,父母之事他不挂心,也半点不想多问。即便如此,自封一个冷情,也懒得上前逢迎。

    他跟家中二老早就没有什么话说,家庭不过是依附于台面二字的空壳。

    在宴客厅外的大堂稍稍站了会儿,梁净词看向不断涌来人流的楼梯口,而后听见里面有人在举着话筒讲话。

    他准备进门之际,脚步又顿一顿,看向旁边的杨家保镖,梁净词从兜里摸了一包没拆过的烟盒,塞进对方手中。

    他说:“碰见庄婷的话,拦一拦。”

    那保镖愣了下,讳莫如深地问:“其他的呢。”

    梁净词稍稍沉默,好刺耳一个其他,如果不是庄婷太嚣张掩了那些四四五五的锋芒,他还真忘了亟待解决的又何止一个庄。

    梁净词面色沉了沉,说:“你看着办吧。”

    他再抬眼,同他的父亲撞上视线。

    梁守行那双眼是生得真风流,梁净词没遗传到位,他的眉目还是偏冷了些,丝毫不得他父亲流连花丛,四处传情的要领。

    梁净词想起那句,人不是都会变,人只是都会装。

    是迎灯说的,一度认为有几分在理。

    他平静挪开眼,找到杨家人的位置坐下。

    杨翎穿着当年婚礼上的赤色婚服,笑着应对来往宾客送上的祝福。当年国际顶级设计师为之手工缝制的一针一线,如今细看过去,线头也微微有些松动的迹象。

    时光在衣服上留下痕迹,自然也没放过她。

    酒店大厅闷得他透不过气,梁净词出门待了会儿。

    他给迎灯打电话,问她:“今天周末,可以出来吗?”

    姜迎灯:“嗯?你想见我?”

    他说:“想吻你。”

    她沉默许久,像在慢吞吞地消化这三个字,而后说:“六点有一个网课的考试,大概二十分钟就结束了。”

    梁净词说:“我在小西门等着。”

    说完,他提前离席,开车去师大。

    漫长的雨伴着滚滚的春雷,坐在车里,姜迎灯还是讲学校的事,梁净词愿意听,也会回应她,但过分敏锐的人甚至能从一个眼神判断出情绪,今天他是倦怠的、寡言的。

    说了好一会儿,姜迎灯也没太大倾诉欲了,她忽而说:“你今天不开心。”

    没有问是不是,她的语气很笃定。

    也没有问为什么,姜迎灯很清楚梁净词处处保留的个性。

    跟他交涉,她懂得张弛有度,点到为止。

    雨追着车窗,更猛烈了些。

    在这嘈嘈急雨声之中,确信梁净词没有接话,过了十秒钟,她说:“不要不开心。”

    “希望你在包容别人的时候,也能够被包容。你在为别人考虑的时候,也有人能考虑到你。”

    听闻她这样说,那会儿,他只是平缓地应了一声。

    “嗯。”

    直到进入家门,姜迎灯走在前面,正要抬手开灯,转身便被堵住了唇。

    再冷静克制的人也总会有不管不顾的肆意时分,也会陷进不为人知的缠绵角落。

    比雨来的更急的是他的吻。梁净词用实践来证明,“想吻你”是有多想。

    风里带来的潮湿水汽,在狭窄的甬道弥漫开。姜迎灯为这个有些侵略性的吻而双腿发软,他个子太高,她还要踮脚,被撞上玄关的柜门时,踮起的脚尖都有些空了。

    慢慢地,她学会配合,他一切带有情绪,或只为攻略的吻。

    她也开始游刃有余地给出反馈。

    比起爱情,身体的交流似乎更易培养。

    姜迎灯在他怀里,带点湿气的发尾被暖风烘干,但体内的潮热却越渐浓烈。原来所谓的水到渠成,触发点是情感抵挡不住的井喷。

    她贴着梁净词的唇角,颤着声说四个字:“我想试试。”

    梁净词用手指撑起她的下颌,问了两遍“确定吗?”

    她起初是点头,到第二遍,是说确定。

    在沙发上,没有开灯,闪电最贴近地表的时间段,紧接不断的光投在二人身上。借那一两秒的亮去看清她在身下的样子,明明暗暗,扑朔迷离。

    不知道是怕雷,还是怕他,姜迎灯握着沙发扶手的指捏得用力,四肢紧皱。衣服尚未褪尽,一听雷声她就躲,挪进沙发的里侧。

    梁净词手垫在她身后,用指轻轻地勾开暗扣,一颗两颗,慢条斯理。

    同时久久望着她,由上而下,他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说:“你蜷成这样,我从哪儿进去?”

    姜迎灯闻言才发觉自己过于紧绷,于是慢慢地展开了手臂。

    伴随最后一颗扣子脱落,有什么东西滑落在地。惊险的光将大地照得恍如白昼,这jsg一秒钟,他低下了头。

    第31章 C30

    姜迎灯是真有点怕雷。

    在梁净词的磁沉轻哄声线之下, 她慢慢舒展开了肢体,看着他的眼睛,心底油然多一分平静。雷声被呼吸声缓释, 直至在耳畔慢慢消减、停止。

    结束的时候是在卧室,没有开灯, 周遭晦暗不清。姜迎灯竭力挤出一点理智, 掀起眼皮看黑暗里的人,攀着他肩膀的指骨慢慢松开。

    ……

    ……

    ……

    到最后她很疲惫。

    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管谁先洗澡, 姜迎灯只想闭着眼睛眯一会儿。不知道过多久, 她听见梁净词在耳畔说话的声音。

    “周末没有晚自习吧。”

    她那站不住脚的谎言,没有丝毫分量,破绽过于明显, 轻而易举被揭穿。他堵住她狡辩的余地。

    姜迎灯慢慢睁开眼。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

    她起身,想找衣服却发现全被落在外面沙发,于是随手拾起梁净词的一件衬衣, 简单地遮了一下身子:“阿姨请我去了吗?”

    他说:“提了一嘴,说不介意。”

    姜迎灯低着头, 轻声说:“她没有。”

    梁净词是能让她感受到诚意的, 他的怜爱,关怀, 都落在实处,不会显得那么虚情假意。他们之间,是会说早晚安,也不吝啬表达喜欢, 但还没有到说“我爱你”这种程度的关系。

    从早安晚安和喜欢, 到她大大方方地出席他妈妈的生日,仍有一定的距离。

    她这肯定又淡然的语气也将梁净词的话堵死, 难得的被她噎住,因为这无懈可击的断言,他蹙了蹙眉。默了片刻,最终只苍白地回一句:“真说了。”

    姜迎灯不再接话,她摸摸小腹,轻飘飘扭转了话题:“好饿,我还没吃晚饭。”

    梁净词撩起倦怠的眼皮,冲浴室稍稍扬一扬下巴:“先洗澡,一会儿去超市买些东西。”

    又说:“你和我一起。”

    出门是在半小时后。

    姜迎灯理想中的爱情,和爱人在一张床上醒来,共同沐浴着月光,在细雨中漫步,他撑伞,她挽着他手臂。

    好像统统在实现,可是她靠在梁净词身上时,又有轻微的不满足袭来,说不清缺了些什么。像被填满后的空虚,难不成贤者时间都落寞?

    姜迎灯很喜欢下雨天,跨着水塘走了走,就平和了许多。

    梁净词收伞,姜迎灯先一步迈进超市。他一手推车,一手牵过她。

    他延续着简单粗暴地哄“小孩”方式,给她买一堆好吃的好喝的。

    姜迎灯居然觉得被包养的感觉还不错,人真是好逸恶劳。更何况他挑的都是她爱吃的,姜迎灯没说过她喜欢吃什么样的巧克力,但梁净词见微知著,善于观察。胃被抓住,心也会受牵连。

    “上回的《长生殿》还没讲完。”

    在水果的货架前,他精心挑选着橙子,忽而提了这件事。

    姜迎灯一知半解问:“我讲到了哪里?”

    他说:“杨贵妃被赐死。”

    “嗯,后面也没什么意思了。最后她和唐明皇又在天上相逢了。”

    梁净词释然地笑了笑:“我记得也是,还不错的结局。”

    姜迎灯问:“你觉得大团圆的结局好吗?”

    他说:“谁不爱看团圆?”

    “可都是改良过的。旧唐书里写她被唐玄宗缢死在佛室,这才是真正的结局,我觉得改过的版本很莫名其妙,就是强行he,你懂不懂这种感受?”

    真实的故事,悲情的结局。停留在白绫,停留在“此恨绵绵无绝期”。

    梁净词没有说懂不懂,挪眼看向她一本正经的神色,嘴角掀起:“年纪轻轻,怎么成天伤春悲秋的?”

    姜迎灯莫名在这时候较真起来:“如果故事的走向无法掌控,就不要强行扭转了。”

    梁净词挑半天选出一个圆润鲜亮的好橙子,放在掌心掂了掂,淡声说:“有道理。”

    姜迎灯想起上一回逛超市,还是在她刚入校的时候,因为逃课做兼职被他逮到,梁净词抓着她去买东西,叫她缺什么买什么。俨然长辈的气势,迫人得很。

    她面色难堪,委委屈屈走在前面逛一路,感觉到他在身后平静地跟,报复似的什么也不买就跟他耗时间,缓缓地纾解了不快。

    也诞生出一种变态的愉悦。

    得知在他心底有分量,他还能够关注她,关心她,好过不闻不问,无关痛痒。

    独处就让她愉悦,许是因为并没有给更多的期待。

    走出超市时,握着他的手,姜迎灯心仍有些空。不知道如何止住贪婪,就只能承担无尽失落。

    渐渐发现,她早就不满足于“有分量”了。

    梁净词做饭,她坐窗前听雨。

    姜迎灯趴在窗台上,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下雨天的。

    这让人嗜睡、让人沉湎的氛围,将她裹在其中,江阔云低,淅淅沥沥。听见餐厅的动静,她回眸望去。

    能够感受到,他的心情比起下午时有所缓解,看来亲昵会让人舒畅。

    梁净词给她煲了汤,他自己没有吃,可能席间的姜迎灯太沉默,他问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最近加了一个校招的群,去看里面的招聘,很多的岗位我都不太合适。有一些合适的也因为限制去不了。之前有想转专业的想法,不过我的绩点又不算排名很前,可能很困难。”

    姜迎灯愁着眉,说完大堆,梁净词只捕捉到一个点:“才大一,就急着校招了?”

    她说:“前几天春招,只是去看了看。而且情况特殊的话,不是应该早做打算吗?”

    姜迎灯是谨小慎微的个性,习惯了未雨绸缪,眼见要升年级,专业、学业、就业,好多的事情她至今没有弄明白,一直在靠着别人的经验,听得一知半解,摸着石头过河。

    总是听人家说大学就轻松了。可是她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大学的日夜几乎都是由焦虑组成的。

    也可能还是课不够多,一闲下来就东想西想。

    打量着她单薄的面容,梁净词微微一笑:“可能有些话说得太直白,你未必乐意听。”

    姜迎灯抬起眸,眼神颇为严肃,等他发话。

    他说:“事实是,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会给你安排妥当。你担心这些——没有必要。”

    姜迎灯抿了抿唇,问:“任何吗?”

    他不假思索:“是。”

    第一次,听他讲这些。他给过她一些引导,正面的,积极的。于是眼下,还是“你要什么工作我都能帮你找到”这话还是讲得委婉了,怕她不适应这沉甸甸的偏宠。

    姜迎灯艰涩地笑了笑:“这么神通广大呀。”

    梁净词说:“你该不会觉得、你男朋友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人?”

    “……”

    “该用的时候当然要用起来。”他笑着说。

    姜迎灯默了默:“那,如果我不想事事靠你呢。”

    “这也是我不想过早说这些的原因。”他坦白道,“本意只是想告诉你,你不会走投无路。所以安心地上学,放心地做你喜欢做的事。”

    她默默听着,稍稍低下头。

    梁净词接着说:“我比你大一些,我希望年龄的差距不止是体现在两个数字上,更希望我的阅历能给你一点货真价实的帮助,你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你经历过的迷茫我也都懂。不知道七年后的你会怎么样,我只知道七年后的我时常会想,如果当年快乐简单一点就好了,就不会错过那么多的风景。”

    梁净词说着,端起她垂下的脸庞,望着她,语重心长喊了声迎迎,他说:“我说的退路和支撑不是空话,不要当做玩笑和虚伪的承诺。正因为当年的我没有,所以我要你有。”

    至于姜迎灯需不需要,就不能取决于他了。

    梁净词又一次告诉她,不要问终点,沿途风景就是生活的意义。

    “知道吗?”

    姜迎灯眼眶潮热,点一点头:“嗯。”

    漫漫长夜,无所事事。聊了些心事,梁净词没什么困意,他将人抱回床上,姜迎灯还没反应过来,微凉的指骨就紧贴在她的腰肢上,她红着脸问他不累么,这么问的意思显然是说她累了。

    梁净词会意,笑一笑说:“逛了超市,吃了饭,又散了步,这么久还没缓过来?”

    她显得委屈地低语:“你没有说还有第三次的。”

    他义正词严:“我也没有说只有两次。”

    浓情的春夜,几番交缠。到她jsg实在陷入疲惫,梁净词替她掖好被角,让她好睡。

    姜迎灯正要闭眼,又蓦的想起什么,憋了一晚的沉重问题:“对了,阿姨生日,你今天是不是提前离开了?”

    梁净词闭着眼,许久,才平静地“嗯”一声,“见到我爸有点儿烦。”

    “烦什么?”

    “可能是我不想看到他们□□爱。”他说着,自嘲地扯一下嘴角,“是不是很奇怪?”

    姜迎灯说:“我可以理解。不过,”想到那日早晨来他家敲门的女人和小孩,时过境迁,她已经慢慢消化这件荒唐时,只化作一声叹息,“杨阿姨也挺辛苦的。”

    “辛苦?”

    他这声沉重的反问,几乎要脱口说出“咎由自取”这四个字,但梁净词不会这样说,只是评价一句:“把爱情看得太重了。”

    稍稍沉吟,他又说:“很爱一个人是会这样。”

    不知道是在评判他的母亲,或是对她讲箴言,深情是死罪,谁犯谁倒霉。

    久久凝视着他,她不说话。又过半天,才一副受教的表情点点头,淡淡地应:“确实。”

    梁净词也抬起久阖的眸,看她一眼。

    他的眼睛就像沼泽,姜迎灯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进去,她在孤独的灰色丛林里,找不到任何自救的方式。贤者时间的落寞又一次漫延过身体和心脏。

    第32章 C31

    雨水未歇, 点滴到天明。姜迎灯起来的时候,昨夜的后劲才缓缓袭来。她腰很酸,艰难地用胳膊撑在床上才起身, 头重脚轻,勉强下地。

    梁净词带她去外面吃早餐, 他早晨食欲匮乏, 只喝了一杯玉米汁,坐在快餐店里, 姜迎灯喝着半夜心血来潮想过嘴瘾的笋丁粥, 几口后,她放下捧起的碗,看向在对面静坐着戴耳机听东西的男人。

    他正装素面, 低头看着手机,神情颇为严肃,像在处理要务。

    姜迎灯没问什么, 平静地打量他低垂的眉眼和瘦削的下颌。

    男人穿西服也挑身材,好看的人穿得矜贵体面, 不好看的就只能穿出卖房销售的气质。看梁净词穿西装, 就是绝佳的视觉体验。

    姜迎灯的视线停留在他丝绒质地的袖口,叠得一丝不苟的几颗衣扣很衬他冷感纤白的腕与那块精致表盘。

    外公的礼, 从与世无争的梁公子到仪表堂堂的外交官,陪他多年。

    她后来又想,这表应该是挺贵的,但确实没昂贵到离谱。他说那句“不算很贵”也是真的。

    梁净词如此谨慎理智一个人, 不会如朱琪一般, 把任何有风险的东西放在明面上,即便他行正坐端。

    她看着他表上的指针无声在走, 思绪为这块表又无端飞出去一大截。

    “会不会耽误你时间?”姜迎灯问。

    “不着急。”他说。

    她安心地继续喝粥。

    梁净词是吸睛的,过路去柜台排队的几个女孩望过来,面色稍显惊喜地在他身上流转一圈,又略感诧异地看向他对面的姜迎灯。

    她敛下眉眼,避开旁人的打量。

    他在别人的眼里,大概就一个字能够最精准概括:正。

    气质、长相、身材,包括行事作风,也都足够的正。

    但姜迎灯见过他这人骨子里的一点邪性。

    如沾着醉意时眉目里流传出的微妙情意,如昨天在床上……

    “还疼吗?”

    脑电波好像撞上了似的,梁净词忽而压着声问了一句。

    姜迎灯轻着声,红着脸:“一点点。”

    梁净词说:“下回应该就好些了。”

    “……”

    他抬眸望她,嘴角轻勾,开始了捉弄良家少女的环节:“想不想有下次?”

    姜迎灯低头用小勺子往滚烫的碗心推,将热浪从碗底散开,温温应了声:“想的。”

    “什么?”梁净词没听清,稍稍往前倾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姜迎灯,要听她再说一遍的意思。

    姜迎灯以为他真没听见,于是扬了扬声线:“我说想。”

    “想什么?”

    姜迎灯:“……”

    看着他的眼,那波澜不惊的湖面底下又藏了波涛汹涌的暗河,蓄积着什么,滚滚的为她而来。姜迎灯这才知道,她是被愚弄了。

    “不想!”

    梁净词闻言,笑意又深了些,他慢慢倚坐回去,只是看她,没再说什么。

    姜迎灯喝完粥,又抓了一块饼在啃,她瞥向梁净词的手机界面,本以为他在忙正事,没想到屏幕上显示的是她的空间内容,是前段时间发的一个系列写真,当时在汉服社举办活动结束之后拍的照片。

    他点开了其中一张。

    照片里的姜迎灯穿一件天青色的古风汉服,在低垂的夜幕里,手里提一盏题满行书宋词的宫灯。她迎着晚风,像在往前跑,身后的晚霞追着日光下坠,山川铺陈,做了点缀。

    孱弱而古典的这样一张脸,伴着暮色与晚风,颇有几分红拂夜奔的韵味。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这样的造型,照片是请新传院的女孩子拍的。

    因为昨天梁净词提了一句,问诗社活动做什么,她想起这几张图,于是加上了他积灰多年的q.q,让他自己去看。

    “你在看我的照片呀?”

    梁净词也瞥了眼搁在桌上的屏幕:“嗯。”

    姜迎灯有点难为情地问了句:“好不好看?”

    他又点开那即将暗沉下去的屏,再三瞧了瞧:“冰清玉洁,楚楚动人。”

    姜迎灯喜出望外地笑了。

    情绪波动大的人总如是,因为几个字就高兴得不行,也总因为一些只言片语就敏锐忧愁。梁净词也平平地笑一笑。

    “早恋过?”他忽然问。

    姜迎灯愣了下,不解:“没啊,你是第一个男朋友。”

    梁净词退出空间的界面,看着手机道:“梦里相逢酩酊天,怎么感觉心里有人?”

    “……”

    说着,他看一眼姜迎灯:“不是男朋友,那是哪个让你情窦初开的帅哥?”

    她的神色显然是心虚了几分,摇头,低声说:“没。”

    他有点无奈地笑了:“有就有,我能跟你计较这个?”

    梁净词是真不计较,姜迎灯也知道。他非但不计较这点情窦初开的过往,也不计较她坦不坦诚。她不愿说,他就简单笑笑,把话题略过去了。

    但她还是解释了一下:“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诗,挺喜欢的就用了。小的时候就喜欢搞点非主流。”

    梁净词但笑不语。

    姜迎灯心中却在七上八下地想,梁净词是不会吃醋的人。

    之前做过一个非常荒唐的梦,她在梦里和某个男同学在课堂上挨着坐,事情传到梁净词那边,他为这点小事睚眦必究,用发泄的力量吻到她失氧,最后警告一句下不为例。

    果真是白日做梦的场景。

    梦境之外的人,只会淡淡说句“跟你计较这个?”

    姜迎灯有时候也会在宿舍听大家传授一些恋爱经验,试图从别人哪里取取经。

    但她又黯然地觉得,关于喜不喜欢、爱不爱的一切低级试探,在梁净词这样的人面前,都是无效且幼稚的。

    人一豁达潇洒,你就怎么也试不到他。

    明知他的心量比宇宙还宽大,怎么还会想要费尽心机去丈量?

    “喝醉过么?”

    为这句诗,梁净词又问了句。

    她说:“没有。”

    “改天试试?”

    姜迎灯挺奇怪:“一会儿教我不要学坏,一会儿自己又教我坏,你怎么那么善变。”

    梁净词笑了:“喝个酒就坏了?”

    “……”

    他一字一顿喊她的名字,意味深长的:“姜迎灯,太乖了。”

    一顿因为打情骂俏而延长的早餐结束,姜迎灯走在前面,发现自己落了东西,她来时带了个托特包,忘在座椅上。

    回眸发现,梁净词正一只手握紧两根背包带,挺粗暴地就攥在手里就走过来了。

    姜迎灯把她一百块的包包夺过去,挂上自己的肩,推门出去时,顶部一盏灯恰好从玻璃里映出两个人。

    她想,如果他们不牵手,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会怎么揣测她和梁净词的关系呢?

    一双客观公正的眼,能够一眼看出他们的不平衡。

    姜迎灯不是他那个世界的人。

    在梁净词的车里,她接到一通电话,对方开口便问:“姜迎灯是吧?”

    “对。”姜迎灯听出了此人的声音,是班上的学委。

    学委说:“跟你说一声哈,上星期说的那个博物馆带队的翻译,我跟几个老师商量了一下,还是定下来了郑家豪,老师的意思是想选一个男生,因为男生的个性会活络一些,而且当天来的领导有点多,万一jsg出些什么状况,怕女孩子控不住场子。”

    他提到的活动是一个博物馆展览,因为有外籍教授来参观,需要找一名英语翻译陪同,当时在群里看了消息,姜迎灯就报了名,她对自己的英语还算有自信,也通过了口语测试,本来确信万无一失。

    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摸不着头脑,且学委的解释令她皱起眉:“你们当时在选讲解员的时候,明确地说了是综合考量。我不管是高考分数还是四级,或是入学考,成绩都比郑家豪高,你们觉得他的整体素质比我好,就因为他是男孩子吗?如果你们提前这样讲清楚,我是不会参加的。”

    学位也有些心虚说:“不好意思,这个最终还是由老师决定的,我做不了太多主,毕竟郑家豪也是个班委嘛,他应变能力还是没话说的。老师喜欢他情有可原吧。”

    他又说了两三遍抱歉,姜迎灯慢慢才释怀,说算了,知道他无权,便也没再跟他说下去。

    梁净词腾出一只手,用指轻轻蹭在她有些发热的脸上。他什么也没问,就这样平静地用指端安抚她。

    很喜欢这样蹭她,就像挠一挠小猫咪的下巴。

    姜迎灯非常好脾气一个人,生气是真真罕见。

    遑论气成这样,可以说闻所未闻了。

    他没问,但她还是讲了来龙去脉,最后用不服气的语调说好不公平,梁净词还没说什么,姜迎灯嘟哝:“你是不是又要说随遇而安?”

    他笑了笑,温声道:“如果实在没有解决之策,放过自己更重要。”

    姜迎灯关掉手机,心里憋一股气。

    车在门口刹住,她本要下车,被他用安全带扯回来,梁净词极速欺身下压,吻住她的嘴角。

    姜迎灯愣了下,忙把人往外推,提醒他说:“早高峰呢,怎么现在不嫌人多了呀?”

    梁净词哪管外面车水马龙,笑着看她:“因为渐渐发现,如果吻你的想法很强烈,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姜迎灯觉得稀奇,他原来也会有“顾不了那么多”的时刻。

    今天风大,她路过校园的人工湖,发现那一贯平稳的水波也被掀起了震荡不止的涟漪-

    除了姜迎灯,宿舍最近还有一桩喜事。

    林好和她的体育生crush也终于修成了正果。姜迎灯下了晚修回寝的途中,看到林好成了在楼下卿卿我我的大军中的一员。男孩子很壮实,看起来力大无穷,幸好林好也身材颇丰,二人拥在一起显得搭调。

    回到女生之间,聚在一堂,果然免不了一阵调侃。

    “林好,你那个男朋友看起来好行。就是那种行,我这么说谁能理解?!”

    林好娇羞地用枕头打人:“还没到那一步呢,你说什么呢?”

    许曦文不怀好意地探出头:“哎,你们谁听过她男朋友名字了?”

    林好急得去堵她嘴巴:“别说,你别说!”

    欲盖弥彰,不外如是。被逼问一番,林好无奈交代:“就是徐春天啦。”

    在一阵止不住的笑语里,姜迎灯也笑了一笑说:“很好听,很有生机。”

    林好过来搂住她,感动道:“还是你懂。”

    姜迎灯笑着摇头,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长条的暗绿色丝绒盒。

    这是她刚才下课时,有个像是在门口候了很久的男人拦住她,给她送过来的一件“礼物”。

    姜迎灯没问是什么,也没问是谁送的,男人长了张陌生脸,判断不出是司机还是保镖,但是姜迎灯知道,这是梁家的人。

    这个礼物盒,她不大敢拆。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手指握着这沉甸甸的盒子,猜测着里面会是什么?这个形状,大概是链子,可能是项链,可能是手链。

    “你跟他谈恋爱会不会影响他仕途啊?”

    骚乱的寝室里,突然有人问了这么一句。

    姜迎灯猛然心脏一揪。

    她以为是在和她说话,慌张地抬眸去找是谁。

    然而很快林好就接了一句:“怎么可能。”

    姜迎灯蹙紧眉,去听她们在聊什么。

    林好在解释:“他跟那个学姐都去年的事啦,不至于看他交个新女友就对他怎么样吧?学生会是学生会,又没什么利益关系,没到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步。”

    原来是和学生会挂钩的“仕途”。姜迎灯扑通扑通的心跳缓缓静了下来。

    她放下手里的盒子,给梁净词打了一通电话。知道他在国外出差,不便现身。

    梁净词每出差去一个地方,姜迎灯就会在天气一栏添加进那个国家,这样就不用算时差。

    一眼看到,他那边现在中午十二点,高温季节。

    电话接通后,她小声问:“你是不是去找导员了?”

    梁净词平静了几秒钟,而后温吞又沉懒地“嗯?”了一声。

    “我猜到是你,是你吧?”

    今天导员找到她,问愿不愿意再做一次博物馆的解说志愿者选拔。

    多大些事,来来回回,反复无常。想也不用想,让老师变卦的理由,是得到了某处的通知。

    除了他,没人会替她做打算。也除了他,没人这样神通广大。

    她说猜,其实根本都用不着猜。

    “你不用为我出面,这事情如果传出去也不好听。”姜迎灯说,“那就是个讲解员,不当就不当吧,也没什么太大的用。”

    “怎么会传出去?又怎么会不好听?”梁净词闻言,哂笑了一声,他说,“我只是把你本该有的权利还给你。”

    姜迎灯默了默,问:“你和他说什么了?”

    “我说,如果在学校这样的地方都不能保证公平——”他顿了顿,字句铿锵,说道,“还有谁能来保护一个女孩对人对事的热情?”

    姜迎灯压了压唇角,沉吟少顷,说:“你这样动权威,不会让人觉得嚣张吗?”

    “权威是什么?”梁净词这回是真笑了,“不过说几句实话,和他聊一聊而已,能压迫到谁?”

    姜迎灯不知道个中原委,于是没再问下去。

    梁净词问:“安排你们重选了吗?”

    她说:“老师说会重选的。”

    他说:“不错,也算是当个小领导了。”又道,“提前送份礼物,应该收到了?”

    姜迎灯闻言,又抓起那只盒子,问他:“为什么不当面送呀?”

    梁净词说:“出差时间很紧,走得急,就托人帮了个忙。”

    暗扣还没掰下,她犹豫着要不要拆开,说:“我没答应老师,我说我不稀罕。”

    又苦涩地说:“你的礼物送早了。”

    梁净词不以为意地笑:“那就不敬你成功了,敬你勇气。”

    管她能不能当领导,送她礼物,一定要找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她失笑。

    他又劝慰一句:“机会多多,来日方长。”

    姜迎灯说:“我明白。”

    铜环状的锁扣被她的指按下,盒子敞开,映入她眼中的,不是什么手链项链,而是一根银簪,簪头是一朵用玉器细致雕琢而成的海棠。

    姜迎灯只看一眼,忙心惊胆战地阖上,看眼四周,确信没有室友注意到她的角落。她对电话小心地问:“这是翡翠吗?”

    他说:“祖母绿。”

    “……”

    一时之间,姜迎灯不知道接什么话。

    梁净词自然而然地接话:“社团活动的裙子很好看,想起了这个。”

    他说的是她那一套古风的打扮。

    “小时候外公从拍卖会上弄来的,说等我有了女朋友就送出去。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姜迎灯又打开盒子,久久诧异,她说不上多么高兴,还为祖母绿这几个字而震惊发愁,明明高雅的好物,神圣的寓意,最终到她百转千回的心肠里,又幻化成了俗气的一句:“是不是很贵?”

    梁净词道:“不如说无价。”

    “你可以用任何数字界定它,但它承载的爱慕高于一切数字。”

    他懂得说话之道,一句话让这天价的宝贝出现在她手里这事变得顺理成章。

    他说送的是感情,不是钱。所以,不要用钱衡量,太俗套,太虚妄。

    梁净词又说:“上回不是说我送的玫瑰没什么新意,凋得太快?这次的绝对长久保值。喜不喜欢?”

    姜迎灯说:“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说:“戴上我看看。”

    她想了想,腼腆道:“既然是你送的,你帮我插上。”

    梁净词想了想,说:“也好,等我。”

    几日之后,在校外酒店,姜迎灯手捧着那根簪子,都没敢揉捏,生怕在那光洁珠宝上按出乱糟糟指纹。

    梁净词到了后,倒是jsg浑不在意地从她手中将其抽出,叫她站在身前,他研究了一番盘发技巧,不算太难,最后用簪子固住。

    姜迎灯的脑袋顷刻变沉。

    她晃了晃头,看镜子:“好厉害,真的插上去了。”

    梁净词稍稍退两步,手插在西裤兜里,挺满意地隔着距离打量一番,他笑着:“当然得提前做功课。”

    姜迎灯看着镜子里的簪子,又看着不远处的男人。他站在灯光稀疏的角落中,高大的影子却又紧紧地压住他。

    这段开始得有几分唐突的恋爱,从最初让她觉得虚无缥缈,也慢慢地填进了一些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温情。

    在画船上给她点灯,在雪夜替她抄写论语,坐在一日三餐的烟火气里,为她亲手插上一根海棠的发簪。

    这是梁净词表达浪漫的方式。

    他说想看看它。

    所以他在后,她在前。许久,姜迎灯的雪肩上落满斑驳的红痕,她趴在梁净词身下,那根簪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拆开,她的视线被凌乱落下的发遮得浑浊不清,只能感受到他仍好整以暇穿在身的西服蹭着她脆弱的背骨。

    被硌得有点疼。

    梁净词轻吻一下她的耳廓,扣住她汗湿的掌心,嗓音喑哑,又含点笑意,说了句:“这不是挺想的?”

    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这又是记得哪句仇。姜迎灯很快重心一空,被人拥起,随他进了浴室。

    第33章 C32

    也不是走不动路, 就是想让他抱着,跟梁净词待在一起,莫名就想要吹灰不费地博得恩宠, 她也有这样的好运,是他惯的。

    姜迎灯躺在床上欣赏簪子, 薄薄的毯子盖着裸身, 梁净词出来时,眼睫与发上还有淡淡湿气。

    “我要是天天戴去上课, 老师会不会说我?”她捏着簪子, 360度旋着看那颗珠宝,仔仔细细观赏。

    “上课?”梁净词走近,在她的身侧坐下, 认真道,“不建议。”

    姜迎灯转念一想:“也对,太招摇了被别人看到, 惦记它。偷走怎么办。”

    “东西丢了倒没什么。”梁净词捞过她的腰,一手把人托起来, 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是怕你让人盯上。”

    姜迎灯把毯子裹在身,他微垂眸, 看着这双天真柔和的眼,说:“多留几个心眼。”

    财不外露,道理她自然懂。

    “嗯,”姜迎灯乖乖点头, 凑过来亲一亲他的脸颊, 小声说,“它比我的脑袋还贵。”

    梁净词被她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

    “我大概八月份休年假, 带你出去玩一玩?”

    姜迎灯问:“去哪里?”

    “非洲去不去?”

    她愣了下,猛摇头,不可思议地看他:“我害怕的。”

    梁净词笑说:“怎么什么都害怕。”

    “你知道我胆子小呢。”

    “跟我在一起也怕?”

    她不想说话,就在他颈上蹭。

    听起来她不大情愿去非洲,休假旅行的话就暂且搁置了。姜迎灯转而问:“你上回说的,以前养的那只猫呢?后来去哪了?”

    梁净词说:“送人了。”

    而后,他简单解释了句,“小的时候粘人,大了就不搭理我了。”

    姜迎灯对这个回答十分讶异:“就因为不粘人就送走了啊。”

    梁净词不答,只是浅浅一笑,随后拍一掌她的臀,眼波里沾些坏意。虽然声音淡淡,却有那么点警告的意思,说:“你可不能这样。”

    姜迎灯故意跟他唱反调:“长大了谁还粘你啊,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也要工作,我找不到你,你也别想找到我。”

    她说着,稍稍昂起脖子:“我也冷落你,给你点颜色瞧瞧。”

    梁净词意外地扬眉:“厉害。”

    他覆在她后背的指骨微微一收,薄薄的毛毯攒在掌心,再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就将她剥得一干二净。姜迎灯惊呼着往被子里钻,被人捏紧踝骨,他说:“你不如现在就给我点颜色瞧瞧?”

    末了,她埋着脸,在被窝里,像缩进壳里的乌龟。好半天才闷闷说了句:“梁净词,你这个人也挺下流的。”

    他又去简单清洗了一下,回来后上衣没穿。姜迎灯探出一只眼,看他光裸的身体,线条分明的胸腹,在他躬身而来的一刻,她又谨慎地将被子扯回。

    梁净词在她耳侧轻轻一吻。

    “色令智昏。”某人理不直气也壮,“下流不是人之常情?”

    “……”

    姜迎灯将枕侧的簪子放回盒子里,合上一瞬,梁净词关掉了灯,她忽而听他说:“那猫是我爸送的。”

    声音是那么云淡风轻,但她仿佛看到他记忆的波涛在翻滚。

    梁净词又说:“有些东西,虽然惋惜,但能不留就不留了。”

    姜迎灯诧异地抬起眼,又被他用掌遮下来。没容继续问下去。

    “睡吧。”他说-

    隔日,梁净词带姜迎灯去了一趟云亭山,今天是真有法会,文殊菩萨过生日,半山就有僧人在清扫落叶,到了殿前,遥遥听见诵经声。姜迎灯买香,在坛前参拜。

    梁净词长身鹤立在一棵千古银杏之下,隔一道薄薄的晨雾看着她。

    他很多时候觉得姜迎灯尚纯真清雅,还是个孩子,偶尔看她,又觉得这样的一个女人,或许已经不适合用小孩来形容了。

    “今天阿姨也在吗?”她过来,问道。

    他不答反问:“不想见她?”

    姜迎灯没说话。

    她的手被牵起,梁净词拉着她往阶上走。

    有方丈提着小缸,在净坛,姜迎灯好奇观望了好一会儿,昂首问身侧的男人:“大悲水是什么?”

    梁净词稍稍思忖,回答道:“可能是雨吧。”

    姜迎灯笑了:“你就扯。”

    不明白她笑什么,梁净词认为自己的揣测有几分道理,“没听见那经文么——妙雨降吉祥,宝智透心光。”

    远远听去。果真那低垂肃穆的经文声传来。

    她抬头,他低眼,姜迎灯看着灰色天空中扑棱而过的两只乌鸦,她说:“可是雨又不干净,都是灰尘。”

    梁净词淡淡道:“天外之物,怎么会不净?”

    “即便本质是净的,但最终也会流进泥沼,成为浊世的一环。”

    “照你这么说,还有什么东西是能免俗的?”他稍微沉默一阵,又说,“天若有情天亦老。”

    姜迎灯看着他,说:“我没有提情。”

    梁净词手插裤兜里往前走去,一笑说:“是我想多了。”

    上一次来光顾着吃饭,没有好好参观这座庙宇。姜迎灯对神佛还是有敬重之心的,走哪拜哪,一只功德箱都没落下。

    走到半途,跟在后边的人消失了,她站在大雄宝殿的门槛内看向外面,梁净词正站在檐下通电话。

    是梁守行的来电。

    梁净词松弛地倚着立柱,背过几个在看廊上风铃的游客,他摸了摸口袋,取出打火机,点燃唇缝间的烟。

    “你妈生日那天喝醉了,找你人找不到。”梁守行开门见山说。

    梁净词吸一口烟,任其从唇角溢出,在蒙蒙青烟里,他觑一眼还在拜佛像的迎灯,说:“有事先走了。”

    “你是有事?”梁守行显然不信,又显然,他是知道了什么,“听人说你最近总去师大,是准备进修个文学硕士?”

    梁净词反问:“不好么。”

    “……”梁守行被噎了下。

    梁净词继续说:“师大很不错,学术氛围好,女孩子也漂亮。”

    “梁净词,”他厉声喊他的名字,而后说,“别跟你妈作对。”

    梁净词轻哂:“我从来影响不到她什么,她可不会为我进修文学硕士寻死觅活。”

    烟被夹在指间,他不想抽了,在石砖揿灭火点。

    “那女孩儿的爸爸是不是叫姜兆林?”

    闻言,梁净词的眉心微微收紧。

    “我查过他了。”

    半晌,他应道,“是。”

    沉吟一会儿,梁守行说:“好自为之。”

    电话没挂断,是在等他接话。梁净词自然不爱听这些言论,但他从不吵架,跟爹妈也是,如果不是听他爸提到迎灯,甚至连眉都懒得皱。

    最大的反叛是一言不发地挂掉电话。

    这不是梁守行教给他的礼节。

    果真,两秒后,父亲又打来。梁净词仍然没接。

    早晨十一点钟,乌云散尽,光线落在神圣的土地。迎灯还在细致参观,梁净词先回到车上,坐了会儿,想起一些事。

    最早的时候,是小学四年级,他在二层书房做算数,听着隔壁房间剧烈的动静。他本以为家里墙壁隔音效果是够好的,但没想到做那种事的时候,那些调笑声会被放大百倍,显得如此刺耳jsg。

    梁净词看着手表,盘算着杨翎回家的时间,说不清是希望她早些回,抑或是不要回。

    他只是听着暧昧的□□,无助地看着时间流淌。

    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只不过装也不想装的时候,就放纵到极致,怎么方便怎么来。

    女人留在他家餐桌吃饭。梁守行一边扯着自己不整洁的领子,一边指着她对梁净词说:“这是小婷阿姨。”

    女人娇嗔地垂一下他肩膀:“叫什么阿姨,人家才十九。”

    梁守行轻佻地笑:“行,那叫姐姐。”

    但梁净词没出声。

    十九岁的女人,在餐桌之上,一颦一笑,色授魂与。

    那天,他妈妈果然没回来。

    梁净词始终静默,只是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在桌上吐了。

    少不更事的他有狭隘的偏见,一度认为成年的女性就是这样的。像这位“小婷阿姨”,花枝招展,惯会逢迎,知道怎么讨男人欢心。

    而一睁开眼,一个白裙乌发的女孩子凑到身前来,露一张素面朝天的眼,看着他阖紧的双眸,直至梁净词睁眼,姜迎灯摘下他一侧耳机:“听什么呀。”

    呜噜呜噜的英文传来。

    她头痛欲裂:“我的天,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吗?”

    梁净词抬起眼皮,淡淡看她:“还行。”

    姜迎灯:“听会儿歌好不好?”

    梁净词颔首,正要打开蓝牙。

    她说:“就用耳机。”

    他滞住指尖,不解地看她。

    姜迎灯抿着唇线,腼腆一笑:“你不觉得分享耳机很温馨吗?”

    不是很理解这种少男少女式的浪漫,简单又纯情,浓烈的爱意藏在心底,要慢慢表达,通过分享耳机的仪式感,轻轻浅浅地露出一点,抱着这类想法的人,大概连一句喜欢都要说得百转千回,小心翼翼。

    梁净词自然配合。

    他问:“听什么?”

    她想了会儿:“周杰伦的吧。”

    周杰伦那么多甜歌,他挑了首悲情得很彻底的。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姜迎灯靠在他肩上,握住他的手指,听到一半,十分感慨地说:“这个词真不好。”

    梁净词敛眸看她:“哪儿不好?”

    哪儿不好呢?眼前浮现过一片烟花落尽的夜空,姜迎灯说:“瞬息的繁华。”

    她又无端想起《长恨歌》的尾声,“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前一句是什么?——天长地久有时尽。

    她忽而又想起一个长期的困惑,问梁净词:“你说青埂峰下那块顽石会后悔下山吗?”

    一块石头,想历凡尘,于是被带去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变成贾宝玉,体验过七情六欲,最终大梦一场空。

    梁净词想了很久这个问题。

    久到她以为不会再等到答复。

    在歌声停下的那一瞬间,她才听见他姗姗来迟的答案:“有过瞬息也不错。”

    姜迎灯迟缓地看他。

    却一瞬被按住后脑,灼热的吻重重落下来。

    压着她的嘴唇几番辗转,像是在初夏时节慢行在路上,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她无所适从地扶住他的肩。这要把人推开问句怎么了,这个吻已经仓促地结束。

    突然的热烈与突然的抽身,好像仅仅是为了给她演绎什么叫一瞬也不错。并没有持续太久,梁净词摘了耳机,说,“走了。”-

    五月底,临近期末考,时间紧张,姜迎灯几乎成天成天地泡在图书馆,那日天色渐晚,她觉得饿才捧着书出来,在门口被一个陌生脸的男人注视片刻,挺奇怪的打量,好像两人认识似的,于是她也回看过去,男生果然上前来说话:“你是姜迎灯?”

    男生也是学生模样,浓眉大眼,个子不太高,皮肤很白,看起来有种养尊处优的贵气。符合他有钱的人设。

    姜迎灯说出他的名字:“宋知鸿。”

    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许曦文的前男友。

    她说:“你找许曦文吗?我没有和我在一起。”

    “不不,我在等你。”宋知鸿摆着手,姿态有点局促,他说,“我今天来是……想请你们吃个饭。”

    “我们?”她不解。

    “就你,林好,还有方婕妤。我平时听她说你们几个说得最多,我猜你们关系近一些。”

    他这么一说,姜迎灯大概猜到他的来意,正犹豫,宋知鸿又道:“反正今天你们也没有课,我在火锅店订了餐,不影响你学习,尽快结束,可以吗?”

    姜迎灯见他这样诚恳,点头说:“嗯。”

    林好和方婕妤都挺爱美食的,没放过这次被请客的机会。两人低头点单时,姜迎灯默默喝着柠檬茶。

    宋知鸿请吃饭,无非是想让她们帮忙劝和。

    大老远赶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见到许曦文,他风尘仆仆,摘了帽子和书包,搓一搓手,仍然有些局促,努力在酝酿开场白的样子。

    同龄的男孩子,还是一身青涩稚气。

    姜迎灯瞥一眼他绞在一起又不安放下的手,几乎不用等他开口,就猜中他的念头。

    宋知鸿这样处理这件事,生硬又尴尬。

    如果姜迎灯是许曦文,是要找地缝钻进去的程度。

    还好她不是她,于是没想太多,权当免费吃火锅。林好很社牛,一直和宋知鸿在攀谈,这两个人有来有回的聊,让餐桌的氛围始终融洽。

    姜迎灯在烫黄喉时,听见了他说“爱”,她的筷尖一滑,那片黄喉就这样失踪了。

    “我是真的很爱她,也是真的很想娶她。她有几年放假都是在我家里过的,我家里人也很喜欢她。哎。”说着,不免扼腕,“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段感情经营成这样,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来见她,她也不肯见我,虽然希望渺茫,但还是希望你们可以帮我说一说情。真的感谢。”

    宋知鸿双手合掌,“感激不尽。”

    很真诚的一个人。

    他真诚到姜迎灯回收了好几次台词。

    比如:如果故事的结局注定悲剧,就不要强行扭转结局,任它自然而然地发展。

    比如:热烈过后又消退,再等时间将伤口抚平,这就是自然规律。

    比如:你可能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但到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所有有效的道理都比不过一颗莽撞却热忱的心,冷静的箴言多么伤人。

    火锅还不错,姜迎灯吃了九成饱,离开时准备和两个室友一同打车返校,在等车时,忽而有个人喊了一声:“咦,你是梁净词的女朋友吧?”

    姜迎灯、林好、方婕妤,三人同时转眸看去。

    姜迎灯面色微滞,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道难不成今天是什么国际搭讪日?

    女人牵了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姜迎灯看她一会儿,又看向小孩,确信没见过这号人,于是直白问:“你是?”

    “我是他……”说到这,女人顿了顿,斟酌措辞,随后好整以暇地笑,“爸爸的朋友。”

    姜迎灯心中略有预感,这人的声线,她在哪里听过。而等女人喊了声身侧的小孩“安安”,姜迎灯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元旦那天去梁净词家里找他又被他拒之门外的女人。

    她的娇媚声线太好辨别,而这个叫“安安”的孩子,送过梁净词一袋太阳花的种子。最终那袋种子,在二人离开后被他丢进了垃圾桶。

    姜迎灯眼见打的车开到跟前,她跟林好低声说一句:“你们先走。”

    目送二人上车,转而看回来,男孩手里牵了个粉色气球,怯怯地缩在妈妈的身后,天真腼腆。

    庄婷说:“叫姐姐。”

    安安看着她问:“这是哪个姐姐?”

    她说:“是哥哥的女朋友。”

    姜迎灯声音微凉,说:“他没有弟弟。”

    庄婷表情一瞬有些僵硬,又缓缓笑开:“怎么没有?”

    姜迎灯不大友善,她也不再藏住话里的机锋:“虽说不是婚生子,但法律规定了都是平等的,我们安安也有继承权,不会被歧视。”

    说着,她摸一摸安安的脸,皮笑肉不笑:“小孩是无辜的,是不是?”

    说别的都行,提什么继承权,其心可诛。

    她又催一声:“叫姐姐。”

    姜迎灯看着小男孩澄澈明净的大眼睛,心中想着,无辜,也是一个被滥用的好词。

    第34章 C33

    男孩叫庄泽安。

    很稚嫩, 长相清秀,眼尾低垂像小狗,丝毫没有富家少爷的气场与自信, 跟梁净词的相似度为0。

    坐在店里,姜迎灯看向旁边安静捧着奶茶喝的小孩, 塑料吸管的口被他翻来覆去地咬, 已经碎出了两道痕,导致吸不上沉底的果粒jsg, 他就将盖子拨开往嘴里倒。

    吃完椰果, 庄泽安发现自己被人注视,难为情地往庄婷身边凑了凑,嘟哝一句:“好甜呀妈妈。”

    用无辜形容不大贴切, 姜迎灯觉得他很可怜。

    各种意义上的可怜。

    庄婷看起来挺忙的,要倒茶招待姜迎灯,茶倒了一半, 又跑去接座机电话,压根没来得及管到他。

    姜迎灯视线从庄泽安身上挪开, 慢慢打量她店里的陈设。

    是一家卖进出口玩具的门店, 不算奢华,布置得挺干净的, 价格牌上的数字个个天价,自然也不是为姜迎灯这类消费水平的人服务。

    庄婷本来是在路边偶然见到这个小姑娘,她记性好,那天听梁净词说家里有姑娘, 自然好奇, 于是就从门缝里瞥了她一眼,长相很好, 她一眼就记下了,于是便端着和煦的笑容来打招呼。

    她对姜迎灯没有任何存在敌意的必要,左右不过是个小女孩。

    是在听见那句“他没有弟弟”时,被戳中痛处。

    庄婷这人心眼也不大,要较这个劲。

    如果不是庄婷提到了梁净词,问姜迎灯,“要不要听听他家的事情?”她是不会轻易跟她走的。

    阴差阳错的,姜迎灯坐在这间店里。

    “我跟他爸认识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大。”她的开场白很微妙,说尖锐,但没那么夸张,说寒暄,又少了点分寸。

    像是在暗示什么。

    姜迎灯耳聪目明,怎么可能听不懂?她没接话,淡淡看着这个年近四十,眼尾起皱的女人。

    庄婷紧接着感叹一句:“都快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说着,解开衬衣领口,从里面取出红绳,绳子上坠着一枚无暇白玉,庄婷将玉石捧在手心,给对面的人展示。

    姜迎灯不懂货,庄婷看出她眼神里的讶异,主动给她解释说:“我第一次见他时,他送我的。这叫羊脂玉,古代皇帝的玉玺都用这种玉。这块还上过电视。”

    说着,庄婷又掂了掂手里的东西,问:“鉴宝节目,小时候看过吗?”

    姜迎灯唇线始终紧抿着,要开口时,才翕动一下薄唇:“不看。”

    庄婷笑着,把东西收回衣襟,又问:“你翻过梁家的族谱吗?”

    她用食指和中指捏着比划了一个大概:“这么厚。”

    姜迎灯:“……”

    “梁净词他爷爷的爷爷是朝廷重臣,家里宝贝可多,都是皇帝赏的。”

    庄婷这春风得意的语气,好像她是这族谱里的一员似的。

    姜迎灯说:“皇帝都死了几百年了。”

    庄婷愣了下,朗声一笑:“皇帝死了,宝贝不是还活着?”

    姜迎灯没有听出她这一席话的重心,是在炫耀自己摸过梁家的族谱,还是在得意那块和皇帝玉玺同等级别的羊脂玉?

    或者都。

    梁家传下来的宝贝还活着,这价值连城的玉也能落在她手里。低级的虚荣早就溢出来,她浑然不觉地沾沾自喜。

    姜迎灯想,她刚才说,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的”。

    也说了,那时候她也才十九岁。

    “我就是个穷学生,什么也不懂。但是我知道他不会为了我离婚,当时觉得挺荒唐的,做什么,想做什么,自己都搞不清,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牵扯着,但见了宝贝,又觉得这些打发绰绰有余了。我还图什么呢?”

    她说着,轻声地笑:“手里多两块玉,发生什么就都顺理成章了。”

    姜迎灯想起她的祖母绿。

    那不是梁净词的前朝祖辈流下来的,是他的外公送的。

    所以即便庄婷的刺藏不住,她尚且愿意相信梁净词的礼物不能称为打发。

    太难听了。

    她摇着头,轻轻说:“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我们不一样。”

    姜迎灯总共没说几句话,却句句都有把她心脏戳几个洞的本事。

    “怎么不一样?”庄婷冷笑一声,“是先后顺序不一样,还是结果不一样?”

    她那双锋芒毕露的眼挪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姜迎灯。

    迎灯今天穿了条白裙,在夜里看过去颇有点不染纤尘的仙女气质。怎么形容呢?遥遥看起来,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学生。斯斯文文,没什么攻击性,近看时,眉目里藏了一点少女忧郁。

    是个小美女,追她的人大概也不少,但也仅限于还不错。

    可惜,再怎么清雅绝尘,还是得走进这诡谲多变的人世间,还是得坐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听她讲一些肮脏卑鄙的前尘往事。

    哪怕手里的茶一口也不愿喝又如何?

    又不是真的仙女。

    庄婷哂笑着,继续唇枪舌剑:“比我早到一点又怎么样呢?我看你也不是什么人中龙凤。”

    这话说出来,实在是很气急败坏了。

    从坐下到现在,纸杯里的茶已经被她握凉,姜迎灯低头看着浅浅涟漪,说道:“我不会有私生子。”

    你一刀,我一剑,伤害人多简单?姜迎灯不遑多让。

    但她也没有允许自己太恶毒,还是有所保留。

    比如,继承权是有了,能抬头挺胸去争吗?

    她放下杯,没去管庄婷五味杂陈的眼神,说有门禁,便立刻要走-

    回到宿舍,姜迎灯要刷卡进楼时,翻遍背包,发现学生卡找不着了。幸好阿姨脸熟她,姜迎灯态度也诚恳,说明天就去挂失。

    姜迎灯办事不拖拉,翌日一早就去办了卡。她没多想是丢哪儿了,心里估计是在那火锅店里,大概是摸手机时从背包兜里顺出来的。

    于是这事也就过去了。

    到了五六月,闲暇时间便不算多。除了准备期末考,还得兼顾她做家教的兼职。

    那天顾家的司机跟她约好下午见面的时间,姜迎灯独自在宿舍化妆,林好吃完饭回来,挺开心的,手里提着个礼物袋,急不可耐地拆开。

    姜迎灯想起昨晚的“任务”,问林好:“昨天我看许曦文怎么没在宿舍,我回来你们都上床了。是不是跟她说什么了?”

    林好应了声:“啊,对。她后来还是去见宋知鸿了。”

    姜迎灯:“被你们劝的吗?”

    林好叹一声:“吃人嘴短你知道不,没办法,意思性地安慰了一下。”

    她想了想,一笑说:“她估计也难堪。”

    “是啊,她都快气死了。代入一下,我男朋友要是干出这种事我大概把他头锤爆!——哦不,甚至是前男友。”

    姜迎灯说:“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有点尴尬。他处事方式幼稚了点,错在太心急。”

    都有男友,就会下意识作对比。姜迎灯于是也想到梁净词,如果事情发生在他们之间,他必然不会这样“不择手段”,低声下气,甚至连挽留与否都要打个问号。

    林好拆开她的礼物盒,迎灯从镜子里瞥一眼过去,隐隐看见,竟然是根发簪。

    她画眉的手顿住。

    林好到全身镜前,绾起头发,说:“我这个人呢,就是很随意,睡到就是赚到,管那么多干嘛,反正我不是不会为了谈恋爱这些事搞得头破血流的。”

    姜迎灯打量着她的新簪子,缀着玉兰色的浅色流苏,很晶莹剔透,在女孩乌发一侧轻晃。新中式的款,簪头处做了个s型的弧。设计上体现着现代化审美的独具匠心。

    比起迎灯古色古香的海棠,少些典雅厚重的韵味,多了点轻盈活泼的个性。

    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不算是便宜的礼物。

    迎灯不吝称赞道:“簪子很好看。”

    林好转身看她,洋洋得意捧着脸笑:“好看吧?徐春天哥哥给我买的。”

    她说着,打开手机淘宝要扫一扫,说:“我查一下多少钱,如果不超过三百我会气死。我上回送他的球鞋四位数呢!”

    姜迎灯闻言,也跟着笑了笑。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一句,“前两天我男朋友也送了我一个”,转念却又怕人家问,怎么不拿出来看看?

    真被接上这话,她该怎么拿呢?

    姜迎灯只好把不合时宜的倾诉欲憋了回去。

    同时脑内开始混乱,出现一些什么羊脂玉,皇帝玉玺,爷爷的爷爷,族谱。还有庄婷的那一句刻薄的,怎么不一样?

    不论玉兰簪几位数,装的都是真心意,对比之下姜迎灯看到的,不是阶层的距离,只是莫名有点羡慕那些健康而平衡的爱情。

    没说价格,但林好还算满意,不出意外,那双球鞋的本应该是收回来了。

    林好收拾好自己的礼物,无端又开始感慨:“许曦文这事,其实根本轮不到我们插手,我们也决定不了什么。我只能说,爱情喜剧大都相似,爱情悲剧呢,各有各的不同。”

    姜迎灯颔首:“很有jsg哲理性。”

    林好说着,麻利地拎起背包,高兴地笑:“我去约会咯。”

    迎灯微笑:“玩得开心。”

    顾家的司机总是很守时。

    姜迎灯出门时晴空万里,空气里有了些夏天的味道。

    她最近在顾家补课的工资又涨了点,因为给顾妙妙补习数学的老师准备考研,所以算术题也被姜迎灯一并代劳。

    不过顾妙妙成绩有所提升,于是她去顾家的次数没再那么频繁,缩短为一个月两三次。

    抵达时,姜迎灯听到了久违的顾淙的声音。

    还没进门,隔一扇窗,她一眼便看见坐在顾淙身侧的女孩子。大眼小脸,穿着时髦的黑色吊带,张扬的打扮,脸色又挺腼腆的,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靠在顾淙的身边。

    姜迎灯好奇地盯着这张脸稍看了片刻,是觉得面熟,而后徐徐想起,好像是个正在转型拍戏的女网红。

    因为在前段时间大爆的一部古偶里演了个人设还不错的配角,人设挺讨喜,故而姜迎灯对她有些印象。

    顾淙此人,还是讲话不顾隔墙有耳,声音散漫肆意——

    “没什么事儿啊梁家,挺好,比早些年好多了。杨翎前段时间不还刚办了生日,面上还是挺和谐愉快的。只要梁守行的情妇没去拆台,能有什么事儿,明着还是要装一装不是?”

    姜迎灯握着门把的手顿住。

    顾影大概也是几经八卦,知道了梁家的一些事,无语地说了句:“我说你们这些男的怎么回事儿啊,□□不带套有那么爽吗,到处留野种,恶心死了。”

    顾淙一笑:“养得起呗,不戴就不戴咯。”

    顾影忙看向顾淙旁边面色铁青的女生,给他使眼色:“你能别人家姑娘的面说这些话?”

    顾淙浑不在意:“你问问她介意吗?”

    姜迎灯:“……”

    尽管知道他渣男一个,有些发言亲耳听见,还是免不了大为震撼。

    “你介意吗?”顾淙睨一眼身侧的女孩。

    这一眼,戏弄的笑里,多少有些过分的卑劣与下流了。

    迎灯看完这出戏,才算真见到这一类男人骨子里那浑然天成的坏。有了为所欲为的本钱,就能坏得坦荡不遮掩。

    那女网红抿着唇,笑得跟哭似的,她能说什么?只好缓缓摇了摇头。

    几个人坐得挨着挺紧,好半天才注意到一直站在门口的姜迎灯。

    是顾影先看见,她拿了个橘子砸顾淙身上,提醒他:“快住口,老师来了。”-

    顾家人对她还是很友善。

    姜迎灯回寝室时能带一堆零食,她吃不完,都分了人。

    复习周紧锣密鼓,她这学期没从前那么松弛的状态,因为谈恋爱实在耗费时间,自然而然落下一些学业。人的精力有限,忙着对付男朋友,成绩就会给你好看。

    姜迎灯不得不加入挑灯夜战的行列,在图书馆坐到凌晨,焦头烂额之际,接到罪魁祸首打来的电话。

    她没什么好话:“等等,我要背书。”

    临睡前:“我在背书,一会儿聊好不好?”

    在寝室走廊:“我在——”

    几次三番,忍无可忍。

    梁净词笑了声打断她,拖着声说:“知道,在背书。”

    “……”

    姜迎灯在书页上收紧的视线慢慢松开。

    而后又听见他悠悠地说:“就问一句几号放假,能耽误你什么工夫?”

    她答:“26号考完最后一门。”

    梁净词问:“考完回去?”

    “嗯,考完晚上走。”

    沉默了四五秒,他问:“挺急?”

    她说:“没,就是特价机票最后一天。”

    又沉默了十秒左右,梁净词说:“29号走,票退了,我给你重买。”

    姜迎灯愣了下,说:“退票好像吞好多钱的。”

    他不假思索:“我垫。”

    她闻言,紧急翻日历,看返程机票价格。

    很快,听见那头传来像是被气笑的声音,一道浅浅呼吸音浮在耳廓,他喊她名字:“姜迎灯。”

    “啊?”

    声音是无可奈何的低沉:“能不能惦记惦记你男朋友?”

    “……”

    “一走两个月,我找谁亲热去?”

    姜迎灯红着脸,慢吞吞笑起来:“好啊,那你垫,垫十倍!”

    梁净词说:“一百倍都成,钻钱眼里了。”

    她难为情地扶着腮笑。

    又想起什么,说:“不过我好像快来例假了。”

    梁净词说:“那就不亲热,聊聊诗词歌赋也很好。”

    她挺意外地问:“真的吗?”

    他说:“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姜迎灯莞尔,听了一会儿彼此的呼吸,空耗了段时间,梁净词才说:“背书吧,不打扰你。好好考,这回拿一等奖。”

    姜迎灯点头:“嗯!”

    26号这天下午,最后一门是杨格的考试,三点开始。

    一百道四书填空题,错一扣十,让考生们抓耳挠腮的杨老师倒是在前面悠闲地玩着消消乐,两百人的考场来了十几个研究生监考官。

    姜迎灯可能是心头记挂着事,于是奋笔疾书早早写完。

    她在还剩十五分钟时交的卷,出门后,在教室走廊的尽头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姜迎灯顿住脚步。

    庄婷拎着浅粉色的皮包,在对着电话赔笑,说了几句什么后,见到姜迎灯过来,她紧忙挂掉电话,踩着小高跟笃笃走近。

    今天她一个人来,没带孩子。

    庄婷笑着,看向姜迎灯说:“你这教室真绕,我找半天,跟门口保安掰扯,还不让我进来。”

    姜迎灯问:“有什么事吗?”

    庄婷从包里拿出她的学生卡:“落我店里了,也不来拿。”

    姜迎灯看着这张卡,因为挂失过,已经无效,但她还是接了过去,“谢谢。”

    庄婷交完东西,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指了下教室问姜迎灯:“考完了?”

    她点头。

    “要不去我那坐坐?”

    姜迎灯对她的玩具店没有丝毫兴趣,正要拒绝,庄婷像是看穿她的心思,说了句:“不是店里,我四合院。今天老大也放假回来了。”

    她说着,扬起唇,但眼里并无笑意:“你跟我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更我们家孩子,今后还得进一家门不是?”

    “……”姜迎灯迟钝地理解着她这句话。

    庄婷说:“就当提前认识一下?”

    信息量太大,姜迎灯要慢慢处理。卖玩具就能买得起四合院吗?哪里来的,答案显而易见。

    一家门又是哪家门?谁认了她,谁又认了姜迎灯?

    错综的关系盘在她的脑海里,姜迎灯蹙着细眉,还没给庄婷答复。

    忽然被人往后扯了一把胳膊,她踉跄两步,重重地跌进他怀里。

    下意识的,她紧扯住他整洁的白色衬衣,想将人推动,却脱不了身,梁净词将她搂得很紧,他用手臂箍住她的肩膀,将人揽在怀中。

    姜迎灯的耳廓贴着他胸口,视线受阻,只能看见他冷色的表带和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腕骨。男人闷沉粗哑的声音隔着胸膛传来,被放大了百倍,冷得像一块凿不动的冰。

    “离她远点。”

    第35章 C34

    没多久后, 姜迎灯在他家安逸地捧着牛油果酸奶喝,慢吞吞地回想刚才那一番称不上惊心动魄的对峙。梁净词还是能控住局面,尽管他眉目里已经有了鲜明的愠色, 但最终只好整以暇跟庄婷说了声:“我们没有时间。”

    而后看向姜迎灯,问她:“结束了吗?”

    他稍稍松开手臂, 看她面色, 她点一点头。

    梁净词眉头紧锁着,在此刻好像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净, 他垂着眼, 少顷,倦色说:“走吧。”

    姜迎灯的学生卡因刚才那一个踉跄又滑落在地,没被察觉。

    此刻再度出现在庄婷手中, 她笑吟吟,有理由跟了两步过来:“梁——”

    梁净词睨一眼她手里的东西,用手指夹过去, 再一次的皱住眉头。

    “还有事?”

    “我大老远跑来送学生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阿姨吧?”

    梁净词握住姜迎灯的手, 往前走, 只丢下两个沉沉的字:“自重。”

    梁净词今天本来不上班,下午被召回去开了个临时会议, 所以才穿得正式。公车都没来得及还,开的红旗来接人,被误以为是校领导的车,门口的闸都没放下, 于是他一路油门, 踩得挺重。

    本来是打算绕路再回单位一趟,但被这事一搅, 他没了心情,心底压着重重的情绪。

    回到家里,躺在软乎的床上,等人慢条斯理地喝了杯奶茶,窝进他怀里,要问的话留到了此刻。

    他问来龙去脉,怎么接触上的?

    她一五一十地答,就是那天在路边上碰见了,她的店在附近,请她去喝茶。

    “喝茶?”

    梁净词看着她,眉心就没松开过jsg。

    姜迎灯摇头说:“放心啦,我没有喝,你让我多留几个心眼的。”

    她不知道这事算不算严重,但是梁净词的脸色不太好看,姜迎灯有点无措,低头勾了勾他束紧腰身的西裤皮带,又去玩那一直没学会怎么掰开的皮带扣。

    梁净词没管她的玩兴,用指腹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后低声说:“她再来找你的话,和我联系。”

    “应该不会吧,可能就是客气一下。她又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姜迎灯伏在他身前,不以为然地说了句。

    梁净词说:“知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姜迎灯想了想,大概这就是……权利的斗争?

    提权利可能严重了些,但大差不差,图什么呢?从前的玉,后来是钱。古往今来,这一类故事的走向不会新鲜。

    她没接茬,手还在玩皮带扣,不知道触到什么机关,“咔”一声,居然真给她解开了。

    两人都为这声动静低头看一眼。

    眼见她的手指慌乱下探,要将其按回去,梁净词握住她的腕,制止道:“反正也是要脱的。”

    “……”

    日落时分,黄昏的光铺陈在房间里,将满屋染色成暖调,室内冷气充足,极度舒适。夕阳无限好,怎么能为这种事影响心情?

    松开的腰带也为他松了松心弦,仿佛在提醒道这是绝佳的二人时间,不容错过。

    姜迎灯躺在他臂弯,听见梁净词低沉的声音——“亲我。”

    她一侧身,趴在他胸口,在他唇上浅浅一吻。

    梁净词:“不够。”

    姜迎灯又亲一口,又轻轻地啃噬起来,亲他的下颌,脖颈。

    他还是说:“不够。”

    白色衬衫的正襟被她颤着指尖掀开,解到哪里亲到哪里。他的胸膛火热,染烫了她的嘴唇。最后一颗扣子被挑开,她听见梁净词喑哑含笑的一声:“你还挺色。”

    姜迎灯不服气,昂着首:“你亲我的时候我都没有说你色!”

    梁净词笑意更盛,手指插入她柔软的发间,轻抚着:“没不让你说。”

    “……”姜迎灯满面羞臊,从他身上闪开。

    他问:“怎么停了?”

    她躺倒,望天花板。嘟哝说:“该停的时候就停了。”

    梁净词说:“没有该停一说。”

    “……”

    他问:“还能不能继续?”

    姜迎灯缩着肩,脑袋瞬间晃得像拨浪鼓。

    她没敢看他,梁净词跟着默了默,没说什么,而后她便听见一声搭扣被阖紧的声音。咔哒一声,伴随着他的疑惑:“喝茶那天,她跟你说什么了?”

    姜迎灯心术不正地瞥一眼他的腰带,回想了好一番,如实告知:“说你家的族谱好厚啊。”

    他也有些诧异。

    “族谱?”

    迎灯点着头,问:“你是净字辈的吗?”

    想了好半天,梁净词才说:“不是净,是京。”

    她挺稀奇地撑起身子,看他:“哪个jīng?”

    他握着她的腕,用指端在她掌心勾了几下。姜迎灯又一脸求知欲望向他:“那怎么没用这个字?”

    “我爸给我改的。”梁净词闭眼沉思,衣服也没穿回去,保留着被她“玩弄”过的痕迹,许久才漫声道,“他说净的寓意好。”

    “……”

    姜迎灯隐隐察觉出这一些话题是他的雷区,她保留了一点困惑。

    梁净词问:“还说了什么?”

    她继续说:“还给我看了她的玉坠子,说是你爸爸送她的,一块什么……羊脂玉。”

    闻言,他低笑一声,一眼能看穿这行为的用意:“挑拨离间。”

    转而瞥她,问:“上当了?”

    迎灯摇头:“怎么可能呢。”

    他说:“你和她不同,我和我爸不同,羊脂玉和祖母绿也不同。没有放在一起类比的必要,上当就傻了。”

    一个人诚不诚心是能从眼睛看出来的,姜迎灯能领会出这是他的心底话,虽然说的弯弯绕绕,也谈不上什么承诺,但这样的态度诚然令她有所动容。她说:“对,我们是正正经经地谈恋爱,和我说那些有什么用。”

    梁净词轻抚着她的发顶:“想得通就好。”

    姜迎灯又歪着脑袋,天真地问了句:“你爷爷的爷爷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吗?”

    “朝廷都亡了一百年了,还皇帝呢。”梁净词哂笑着,也挺纳闷地说,“你说成天谈论这些的,都是些什么人?”

    姜迎灯飞快点头:“我当时也这么说的。”

    梁净词看向她,笑意浅浅,带点宠溺。

    姜迎灯忽的在这会儿瞥见他身上的一些斑痕,猛地惊呼道:“完了,有印子。”

    而后紧急地把他衬衣拢紧,愁眉苦脸问,“怎么办,要不要紧?”

    梁净词不疾不徐:“要什么紧?”

    “万一上新闻怎么办?会不会被人家说作风不端?”她委实是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他说:“上新闻怎么,又不是不穿衣服。”

    “……”姜迎灯没话说,她俯首,挨个帮他把扣子扣回去。

    “法制新闻?”

    看她一脸窘迫,他乐得眼弯。

    姜迎灯红着脸,这叫什么呀?道貌岸然!

    看他的消沉情绪已然一扫而空,这时候倒是净顾着戏弄她了,她鼓起嘴巴蜷膝坐一旁,用背影告诉他不悦。

    梁净词将手掌轻覆在她腰窝,问情况。

    问半天,她才憋出来一句:“我室友也交男朋友了,比我晚一点点。”

    ——嗯,就这事。让她闷闷不乐?

    他问:“找了什么样的?”

    她说:“也是大一的,体育生,蛮阳光的。”

    梁净词听出她话里有话,没接着问,就看着迎灯,直到她憋不动,很快便主动交代了心事:“我经常看到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逛操场,以前我和她一起走的,现在都没有人陪,干什么都是一个人。”

    说着,她仰天长叹:“搞得我好像一只单身狗啊。”

    原来是为这。

    梁净词听懂,颔了颔首。

    姜迎灯接着奚落:“我呢,谈个恋爱找人都好费劲,电话打不通,还有时差,三天两头出差,跑到地球另一边。我的天,我怎么忍下来的?不可思议。”

    这是在掰着指头数他的罪状了。

    梁净词惭愧地笑,承认道:“是我亏欠了你。”

    姜迎灯用力点头:“还说呢,你找我的时候就那么霸道,说要我改签就改签,凭什么啊!”

    他笑着看她,温声问:“改个签这么不开心?”

    她说:“是有点,不过说出来就好些了。”

    梁净词沉吟片刻,说:“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好不好?”

    “作为补偿?”

    “嗯。”

    未必补偿得到,但她说:“我想一想。”

    这一想,就是一宿。

    就是三天。

    临行那天,姜迎灯仍没给他答复,梁净词估计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那日在午餐时分,他说起别的事,忽而问她:“顾影怎么样?”

    姜迎灯说:“蛮好的啊,她很客气。”

    他想了想,颔首认可说:“客气就是最好的距离。”

    她抬起眸,观察他此刻的神情,小声地问:“那……你跟她呢?”

    梁净词一贯坦荡:“也是客气,许多年了。”

    姜迎灯应了声,在揣摩这句话,面上却没说什么。

    他像是看穿她的心绪,又道:“只是想保持着分寸的关系,跟你也不同。”

    迎灯莞尔:“怎么不同?”

    他说:“跟你是想发生些什么。感情上的,也有身体上的。”

    “……”她脸一热,低敛着眸,数着碗里的米粒,喃喃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梁净词笑了笑:“这不好说。”

    姜迎灯把脸压得更低,急急地扒了两口饭。

    过会儿,她又提了句不相干的:“对了,我送你一本诗集好不好?”

    梁净词问:“什么诗集?”

    “是我自己写的诗,我打算装订起来。是我们诗社的老师答应给我们做的小礼物。”

    他意外地问:“你还会写诗?”

    姜迎灯难为情地埋头:“一点点。”

    生怕他要她在这餐桌上就即兴作一首,迎灯赶忙回归正题:“你那天说要实现愿望,我把愿望藏在诗里了,你会看到的。”

    梁净词稍稍思忖,点头应:“好。”

    下午五点的飞机,她饭后就开始整理行头,外加收拾自己。姜迎灯化好妆,就看见梁净词在餐椅上捻起一根长发,而后他用纸巾裹住头发,团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姜迎灯挺难堪地说:“对不起啊,我这几天掉头发有点厉害。”

    他回眸看到她:“是我不好。”

    梁净词声线温温淡淡的:“心理障碍,从小就这样。不是你的问题。”

    他居然把洁癖称之为心理障碍。

    每一回收紧的心口都为因为他的只言片语jsg而解禁,他还会伸过手来替她揉一揉那颗紧皱的心。

    姜迎灯百感交集地笑了下。

    见她打点好,梁净词也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拉杆箱在他手中,书包也在他手中。

    姜迎灯今天穿件学院风的百褶裙,小领结挺别致。梁净词不懂,经科普得知,这日系美少女的风格叫JK。浅口玛丽珍鞋被清洗得很干净,姜迎灯配的是黑色中筒袜。

    到门口,手腕忽而被姜迎灯握住,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天,才慢吞吞说:“那个……今天结束了。”

    梁净词问:“什么结束了?”

    又过半天,他才领会到她的意图,说:“穿得这么漂漂亮亮,妆也化了半天,被我弄乱多不值当?”

    姜迎灯脸色一滞,“你……”

    梁净词问:“现在想要?”

    她忙急促地摇头:“没,没特别。我是,就觉得应该通知你一下?”

    梁净词笑着,打趣道:“没姜迎灯帮我破戒,到现在也没还俗呢。”

    想捏她脸,又是真怕弄花她的妆,于是只轻轻碰了碰她的头顶,他说:“两个月还是能忍,死不了人。”

    随后,他将书包放在箱杆上,腾出一只手牵着她往外走-

    姜迎灯说想去日本,关于他之前说的年假旅行。梁净词自然依她,八月初她就兴高采烈去送材料办签证。闲暇夜里,姜迎灯自适地躺在家中凉席上,做着旅行攻略,看什么花,哪里有烟花大会,她在备忘录一一地记。

    这时接到一通来电。

    是周暮辞打来的。

    这人不是会扭扭捏捏说废话的性子,开门见山道:“我们这边有个拍摄项目,要不要一起来玩玩?”

    姜迎灯惊喜地坐起来:“好啊,在哪里?”

    “在申城,离你家应该很近。”

    她跟周暮辞的关系不算多么亲近,毕竟学院都不挨着,仅有的一些联络是从姜迎灯这里发出,问转专业,第二学历,交换生名额,等等。周暮辞简直是个全能的信息库,完美替她补全所有的信息差。

    还记得那时,梁净词叫她去通知周暮辞自己有男友这件事,但既然人家没表现过丝毫暧昧倾向,姜迎灯又怎么好意思说出“捷足先登”这样的词呢?

    最起码目前来看,周暮辞是一个很不错且懂分寸的友人。

    他知道姜迎灯有学新传的意向,时不时也给她发来一些有价值的学习材料。比如这一回,在电话里,又听他洋洋洒洒讲了一堆拍广告事宜。

    说他正好在申城这边实习,公司要他们做一条创意短片,从备案到策划,到人员统筹,事无巨细,他讲得井井有条。最后,周暮辞说:“你来的话,我教你拍片子。”

    姜迎灯感激不尽地点着头,问他:“什么时候啊?”

    “大概八月下旬。”

    此言一出,她愣了下,而后眼皮耷拉下来,略显沮丧地说:“好吧,那可能不行了。”

    他问:“有事?”

    “嗯,我要出去旅游。”

    周暮辞表现得很大方,笑说:“遗憾遗憾,那下次吧。机会多的是。”

    姜迎灯应了一声,将要挂断。

    周暮辞又叫住她:“对了,我还想跟你说个事。想问问你有没有创业的打算?”

    姜迎灯一怔:“创业?”

    “严格来说可能不算,我是准备毕业之后开个工作室,你要是有想法的话可以跟我说,我早点拉你进我们团队。”

    迎灯惊呼:“这么厉害?”

    周暮辞笑:“只是有这个想法,实施起来可能未必顺畅。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来找我交流,人多力量大嘛。”

    每次跟周暮辞聊一聊,就感觉自己也跟着成了热血少年。姜迎灯连连点头应着会考虑考虑。

    结束后再看手机,发现梁净词几通电话没打进来,在屏幕显示一片红。

    姜迎灯看一眼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裴纹,鬼鬼祟祟窜到阳台,才回拨过去。外面刮着妖风,姜迎灯见黑云压过来,急忙把窗户关上。

    男人接得挺快,开口便戏谑问她:“和谁打电话?说那么久。”

    “就一个同学。”

    “男同学。”

    姜迎灯一愣:“……嗯。”

    “峰会那个。”

    她在心底直呼救命,怀疑这人是不是在她家装了监控:“你怎么知道啊?!”

    梁净词:“猜中了。”

    她红着脸狡辩:“没有,不是他!”

    他笑着说:“再吼大点声我就信。”

    “……”

    与此同时,燕城同样黑云密布,梁净词手里拎着一本书,是方才在工作单位签收的,从江都寄来的“诗集”。

    他看着封面青灰的底图,檐廊之下,水珠串线,滴在湖面打成圈,梨花雨落,漫天飞扬,一片片白花和雨水交相辉映,有种江南独有的古老而哀愁的韵味。

    封面上印着三个烫金字,诗集的名:《流俗雨》。

    他转而看路,走进好久不来的梁家公馆。

    “流俗雨是什么意思?”梁净词对着电话问。

    姜迎灯呼吸一滞,惊喜问:“你收到了?”

    他翻来覆去看几眼:“很别致,自己设计的?”

    姜迎灯说:“对,不过我们诗社的社长帮我参考了一下封面的选图,好不好看?”

    梁净词笑着,这会儿还有心惊叹于她的才气,再往前走两步,看见一辆陌生的黑车停在院中。

    他笑意滞住,看向窗中人。独栋别墅的上空,是山雨欲来的夜。

    梁净词压着声音,对手机说道:“家里来人,一会儿说。”

    等她应了一句“好”,他仓促地收回电话。

    陌生的车,脸熟的人开,又多熟?也不见得。是一张让他寡欢的脸。

    梁净词立在原地,想了会儿他的名字,因为庄婷总是“老大、老二”这么称呼自家孩子,他脑袋里也只剩下和这张脸对应上的“老大”二字。

    慢吞吞想了起来,是叫梁京河。

    不知道把族谱挂嘴边的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杨翎以死相逼没拦下的一个梁姓,还是回到了这个满眼凌厉的男孩身上。以死相逼,也没拦住他的名字在那页纸上,会出现得正大光明。

    庄婷的筹码太诱人,能换得梁家二老的退让和盛情。

    她这个大儿子,喝茶知道坐在中央,见到兄长进门知道不起身,如此才能捏足势头,演起戏中的主人公,把其余角色都衬到失色。

    这回演的是出什么戏?

    原来是这梁京河拿到了国外学校的offer,临行前来家里道别。

    陪坐的是梁净词的爷爷奶奶。

    见到门口长身鹤立的男人,三人谈笑风生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梁京河笑着,喊了声哥。

    梁净词没理会,抬眸瞥见二楼走廊,如鬼魅一样矗立在那里的女人。

    他意识到什么,旋即大步流星跨上楼梯,攥紧杨翎的手臂,将人托着往房间走去,杨翎厉声尖叫:“你爷爷奶奶跟他说什么?!!”

    梁净词力大,这两三步路走得不费劲,轻而易举就将人甩进门里。

    卧室门被他关上,锁紧。

    紧接着,里面传来砰砰砸门的声音。

    “梁净词!!你放我出去!”

    他没回头,拧好被扯松的袖口,往楼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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