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03
真正有分手的实感, 也是从那些拨不通的电话开始的。
梁净词纵然处理差池表现平静,但好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看见那发不出去又被弹回来的消息, 心脏也会有闷闷的、不流通的压抑感。
显而易见,她在拒绝掉一切越界的, 甚至是合理的关怀, 那些冰冷的感叹号,彰显着要将这个人从生活里剔除的决心。
他们的关系太特殊, 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刻, 就不能好整以暇地退回到最初平衡的状态里去。
回不去了,完全不一样了。
她这么做,大概率也是不想令他左右为难。
擦身而过的人群里, 有晚托班的家长来接孩子,讨论着“孩子大了,管不动了”云云。
梁净词沉默地盯着姜迎灯的名字看了许久, 而后将名单搁下,道了谢, 转身往外走-
梁朔。
姜迎灯在搜索引擎输入这两个字, 页面跳出来有关这个人物的生平轶事。故居的确有好几处,光是叫梁园的就两座, 一个是燕城北郊梁园,还有一个是在江都溯溪的梁园。
“活得好短暂,35岁就死了?”章园在她旁边看。
“嗯,好像是殉情。”姜迎灯大致翻了一遍这个梁朔投湖自尽的前因后果, “在溯溪南山哎, 还是我老家的一个地方。”
很快,一本《溯溪县志》被搁在桌上, 周暮辞说:“看看这个。”
他穿一件黑色薄款冲锋衣,鸭舌帽还没摘,站在姜迎灯侧后方,说着又递了两杯冰美式过来。
姜迎灯接过他手里有股压箱底潮味的古籍,封面上盖了一个市图书馆的章,掀了几下,页面通黄。
周暮辞端着咖啡呷着,顺便给他们介绍:“这个梁朔是个风流人士,他爸生了有五六个儿子,他是年纪最小的,家里老幺,被惯大的一个公子哥。念书的时候很有个性,长得也有那么点儿姿色,没太大事业心,就到处游山玩水,寻花问柳。”
“梁家一早给他定了亲,结亲的是皇上的一个小女儿,既然把公主许给他,显然是对他寄予厚望,但是梁朔对这个公主没太大心思,有一回他去了南边,逛青楼的时候物色到一个美人,在江南就纳了个妾,这个妾室叫拂晓,就是溯溪人,梁朔对她喜欢到什么程度,给她在溯溪买了个园林,就是后来的梁园,他把那姑娘就养在里面。”
章园听明白了,说:“金屋藏娇之救风尘。”
周暮辞笑起来:“对。”
姜迎灯问:“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去?”
“青楼的女人,你说为什么不接回去?能让她做个妾,给她建个园子,够可以了,万一这事震怒了龙颜,什么后果都难说。”
时以宁也凑过来听:“所以他是为这个女人跳湖?”
周暮辞说:“传闻是,一起死的。也是因为后来他爹官运不太好,又扯上一些政治纷争。这俩人没法稳定关系。”
时以宁天真地感叹:“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好可怜啊。”
章园说:“这没办法,世间真情自来敌不过王权富贵。不然怎么有梁山伯祝英台,柳梦梅杜丽娘这些故事?”
时以宁继续感叹:“看来只能死亡才能成全爱情了。”
姜迎灯已经默默饮了半杯咖啡,在沉默的间隙里,抬起脑袋问:“这段咱们也要拍吗?”
周暮辞说:“风流韵事,当然要拍。”
《溯溪县志》被时以宁拿去翻,找到建筑相关篇目中“梁园”一页,密密麻麻文字看下来,到最后部分,笔者略谈了几句所谓的风流韵事,姜迎灯同她一起看。
梁朔和拂晓,二人一北一南,习惯了书信来往,早一些年还没纳妾时,为掩人耳目,他在信中的署名一直是“燕京故人”。
“燕京故人?好浪漫,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到这些信。”时以宁说着,瞥一眼凑到她身侧的姜迎灯,肩膀上承着她点过来的下巴,手臂感觉软软乎乎的,“哎学姐,你身材也太好了吧。”
“……”
突然转折的话题让姜迎灯怔一怔,而后紧急退开。
“在哪做的?”时以宁不依不饶来问。
“……空的。”
“我不信,你昨天那件也这么大。”
姜迎灯:“你选题表做了吗?”
“早做完八百年了。”时以宁嘿嘿笑着,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瞅她,“受不了了,怎么会有男人忍心跟你分手?”
姜迎灯实在无语,跟她讲理:“人的价值又不是用身材衡量的,跟男人更没有半毛钱关系。”
“对对对,你说得对,”时以宁点头如捣蒜,又讳莫如深地问,“所以我还是想知道,你跟你前男友为什么会分手?”
姜迎灯看一看周围,所幸没什么人听见她这胡言乱语,一转回眸,时以宁还在好奇巴巴地等着她答话,活体的十万个为什么。姜迎灯如实说:“他家里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他家是很有钱吗?”
她说:“有点差距。”
时以宁想了想,评价一句:“看透了,有钱男人通常都这样,眼高于顶,对女人都挑挑拣拣的——不过说白了,男人都一个样,有钱没钱差不多,我那个前男友虽然没钱……”
这样倾诉欲浓烈的开场白,意味着后面就没姜迎灯什么事了,她可以扶着脑袋静静翻会儿资料了。《梁园》那一篇,薄薄的七八页纸,被她捻来反复地阅读。有人在耳畔叽喳,浏览速度也称不上快。
最终,时以宁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到后来发现,周老师这样的倒是挺不错的。”
姜迎灯声音冷淡:“你看周老师是谈情说爱的人吗?”
“就是因为不谈情说爱,所以才适合谈情说爱啊。没什么甜言蜜语,反而给人感觉很实在,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迎灯试着消化她这句话。
时以宁:“你要不要跟他试试?”
“jsg想都没想过。”姜迎灯把书合上,“这么闲,去问问统筹有没有联系上梁家人。”
时以宁十分狗腿:“好呢好呢,我这就去。”
翌日,姜迎灯下了班,去了一趟中介之前联系她的新寓所,西牌楼北苑,和她从前往返的“家”就隔了一条人工河。
这条河却把人的等级泾渭分明地画了出来。
这一边的公寓已经上了年纪,好多刚出社会的学生在租,那一边在灰扑扑楼里出没的私家车,低调又难掩富贵荣华。
姜迎灯很满意新的房源,当下就可以交钥匙签合同,日暮时分,她坐在窗外往外眺时,就这么呆坐着出了会儿神。
人要怎么缓解伤痛?很重要的一个办法,就是及时打断情绪,不能放任自己去思索过去,不开心的时候去听歌,去观影。
只要不去想他,做任何事都可以。
然而这一次,姜迎灯看着外面换了视角的熟悉街景,没有忍住思绪流淌。
她记得有一年跨年,他怕她一个人待着会孤单,特地来学校找她,给她读一篇散文哄她睡着;他在厨房给她做喜欢的汤,在温暖的暮光里抱着她亲。
这一些柔软的记忆,不会随着删掉联系方式的举动而被彻底删除。会在这样一个平平静静的黄昏,将她湿漉漉的心缠进厚厚的茧房。
想不明白,怎么就这么难忘呢?
手机震了震。
周暮辞发来消息:哪天搬家?
姜迎灯讶然:你怎么知道?
周暮辞:时以宁说的。
姜迎灯:……她怎么什么都说。
周暮辞:我帮你搬吧。
不知道怎么拒绝他的好意,也认为没有拒绝的必要性。姜迎灯回一个字:好。
周暮辞来的那天,拎了一斤青岛大虾,给她崭新的厨房开火。
“还是一个人住好些。”他说。
姜迎灯深以为然说:“有钱就是自在。”
周暮辞应该不是热爱下厨房的人,他跟这一袋虾做了好一会儿斗争,简单一道菜被他弄得挺费劲,煮个虾也手忙脚乱,这么努力应该是在试图表现什么,姜迎灯看破不说破,只望着他背影笑。最后他盯着那红扑扑的死虾,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钻研着品相,说:“应该是熟了。”
他把虾端上桌后,听见旁边的彩电在播一个狗血爱情争夺大戏,好奇地瞥一眼过去,问:“你喜欢看这种片?”
姜迎灯微愣,解释说:“不是,随便调的。”
只不过刚才看到他打开电视,停留在新闻频道,她便顺手调开了。
姜迎灯现在不喜欢看新闻。
“你怎么会认识谢添的?”在餐桌上,周暮辞问她。
时以宁的分析有道理,因为不说甜言蜜语,所以实在。然而周暮辞这类男人,实在归实在,有时候太直男就会显得不解风情。
姜迎灯剥虾的时候在想,如果她旁边坐的是梁净词,在今天的餐桌上,她是不会脏了手的。
她没瞒着,承认道:“我前男友跟他是朋友。”
周暮辞眼睛睁大:“跟他是朋友?”
他的每一个字都是重音,每一个字都彰显着诧异。
她淡淡的:“嗯。”
他缓缓地想起:“还是大一交往的那个,翻译官?”
姜迎灯继续点头。
周暮辞笑了,感叹说:“这样的男人,会不会把你的眼光抬得很高?就是看谁都差点儿意思。”
没想到隔这么久,他也记得挺清的。
姜迎灯道:“有时候是会跟他比一比。”
周暮辞说:“由奢入俭难,一个道理。”
她正吃着,尚没应答,手机屏亮了一下,两人同时看去。
消息是时以宁发来的。
她说:就要到这个电话,我今天打了几次都没人接,估计没人在家。
时以宁的消息后面附了一串号码。
是个八位数的座机号。
姜迎灯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擦净手,回消息:什么电话。
时以宁:梁家的啊,我问有没有他们家里人的手机号,统筹说不方便给。what?什么人啊,录个节目而已啰!怎么小气吧啦的。
时以宁:你打一个试试呢。
姜迎灯跟周暮辞说了下情况,他无奈地笑一下:“大户人家,行事谨慎,你就说是电视台录节目。”
姜迎灯点着头,走到客厅。
没想太多,她把电话拨出去。
在一阵等候的忙音里,心跳忽而明显变快,又重又沉闷。
等了将近一分钟,直到自动挂断那一瞬,姜迎灯扶着太阳穴,反倒松了口气似的。
转而又想:同一个姓而已,能有那么巧合吗?
退一万步,就算真的碰上他的家人,她早就与他们没有瓜葛,该慌乱的人也不是姜迎灯。
于是,再拨一遍。
嘟嘟——
嘟嘟——
这一回,大概等了半分钟有余,就在她以为又无人接听,将要自动挂断的时候,电话被接起。
一两秒后,那头传来一个沉如碎玉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微懒,倦怠,问:“哪位?”
姜迎灯一顿。
这熟稔的、久违的,日日夜夜覆在耳畔的声音,被三年的时光模糊掉,又在这一瞬仿佛把一切拉回了头。
她略显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随后,生硬地挤出两个字:“你好。”
那一端的人略作沉吟,这段沉默,显然也是听出了什么,而后他轻声且温和地应一个字:“嗯。”
姜迎灯继续说:“你好,我是纪录片摄制组的,想请问您——”
越说越紧张,心跳不受控地变得急促起来。拍摄,取景,采访,梁园,北郊,溯溪……一连串关键词一齐涌到脑子里,忽然挑不出个重点,她要问什么来着?
姜迎灯皱着眉起身,按一按额角让自己冷静:“稍等,我找一下选题表。”
紧接着去一堆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行李里找出自己的工作材料。
在稀里哗啦胡乱地翻着文件,翻书的声音里,她听见梁净词一如往昔,沉稳平静的宽慰:“不着急,慢慢找。”
姜迎灯还在紧迫地翻找着她的材料,肩膀被人拍了拍。
周暮辞指着她的手机,做口型:我来说。
姜迎灯如蒙大赦,赶紧把手机递了过去。
第48章 C04
梁净词已经好些日子没回过老宅。
前段时间梁家老爷子过寿, 他人在外地,没赶得回来,晚到一步, 送上薄礼,来得不巧, 今天家里头没人, 仅一个园丁阿姨在园里给牡丹浇水,梁净词问了情况, 才知道爷爷出了趟远门, 去南边见老朋友了,故而家里空了几天。
梁净词进了门,听见悬在梁上的鹦鹉嚷了声“欢迎光临”, 身后跟了个玩性大发的谢添,兴致勃勃去戳鸟翼,同它吱吱喳喳讲鸟语。
梁净词穿件灰薄的线衫, 将宽松的袖管往上随意地拨了拨,露出青筋交错附着的小臂, 他陷进沙发里, 坐得慵懒,举起玉色的腕, 手里把玩着谢添送来的一串法螺天珠。
“给你爷爷说,这好宝贝可是我托人从印度捎回来的,请得道高僧开过光的。”
细绳被梁净词缠在修长的指尖,他细致地端详着, 平平地应:“好东西不消说, 老爷子有眼力。”
谢添眼一抬,看见客厅墙上挂着一面题字的匾, 五个潇洒的行书大字:家和万事兴。再看落款,梁京河。
谢添不由讥笑说:“哎唷,我发现你这弟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写这么大个字儿挂门楣上,臭显摆什么呢。”
梁净词也跟着抬眼一瞧:“他留洋归来,在企业做事,大有可为。”
“又是打不完的仗啰?”谢添看回来。
梁净词慢条斯理地缠好线,将宝贝放进盒中:“结束了,正在收线。”
谢添:“看来你妈还是得想法子分多点儿?”
“到这份上,要些感情补偿不过分。”
梁净词平静地说着,起身给笼中鹦鹉添饲料,声音低沉,没有什么起伏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说起这话,谢添想起上一回跟姜迎灯见面一事,急着问:“你猜那天我看见谁了?”
梁净词没搭他这拿腔拿调的一问。
直到谢添说出那个名字:“姜迎灯。”
男人拨饲料的手指轻轻顿住,肩膀也微不可察地僵直一刹。沉默少顷,他摆出若无其事的镇定姿态,简单问一句:“哪儿?”
谢添就跟他讲了前因后果。
最后又道:“我还说了,你们这些贪财的女人啊,就是薄情,哥哥一早就见识过了。很可惜,没把我哥们劝住。”
闻言,梁净词回眸看他,眼含不解。
谢添自以为挺义气地一笑:“不过你放心,被jsg她一口气删了,你急着到处找她这事儿,我可都没说。”
梁净词试想着这件事发生的场面,过好一会儿,才沉沉开口。
“删就删了,情理之中。你拿这事儿去噎她,”他说着,睨向这没心没肺、意气用事过了头的男人,不禁奚落一句,“三十岁的人了,心比针眼小。”
谢添一愣,挺委屈说:“得,我又好心办坏事儿呗。”
梁净词道:“说了伤人的话,就别自诩好心了。”
他阖紧鸟笼,闷闷一声,带了些气性:“去给迎灯道歉。”
谢添:“得了吧,她能介意这个?要真生气当场就给我好脸色看了,道什么歉,没那必要。”
“人姑娘不比你心肠瓷实,经得起折腾。”梁净词走到谢添身前,居高临下望着她,严正地说,“你这么说,她指定伤心。”
谢添听了想笑,他还真从没见过梁净词成了情圣的样子,心道怪哉,讥讽道:“我说你也别太为她着想了,也不看看人领你情吗?”
梁净词想着,谢添对迎灯说的那些话,就像玻璃片,尚不到置人于死地的地步,但这玻璃倘若嵌进一颗柔软的心,再取出来时,势必就鲜血淋漓了。
他说:“我不为她着想,还有谁为她?”
电话是在这时打来。
家中座机,复古的南洋风,白玉质地,像个精美摆设,藏在厢房的芭蕉后边,二人都听见叮铃铃的脆响,回眸看去,梁净词也是头回知道,这是个真电话。
梁家的电话,他还要揣测一番有没有接的资格。
怕生事端,不如不接。
但没过一会儿,这电话再次打来。
梁净词拎起听筒,听那头安安静静,于是主动问了句——“哪位?”
那边磕磕绊绊的一句“你好”,就让他阵脚显乱,梁净词倚靠在旁边的方形案几一侧,听着她那边短促的声音,像软软柔柔的水波滴落在耳侧。
听她说要找什么选题表,这阵沉默里,梁净词低下头酝酿出一堆复杂的情绪。
工作中什么样的场合没见过?梁净词竟然头回觉得,在这会儿有点犯紧张。
等那电话再接回,却变成了个男人:“是梁远儒先生吗?”
梁净词微愣,握成拳的指渐渐松开,他没说是不是,声线又沉冷下来些,问:“什么事?”
对方提到了拍摄,又提到了梁园和梁氏宗祠,要取景,要入园。
大概是和他爷爷互通过的环节,梁净词安静地听着,没打岔,末了说一句:“梁园是公家的,祠堂是我家的。目前有人在管理,明天我帮你问一问。”
那一端的男人又问:“梁朔当年应该是留了一批字画,您家中现在还有没有这些藏品?我们可能需要拍摄。”
梁净词说:“这些得咨询家里的老人。”
“麻烦您尽快转达,及时给我答复。电视台那边给我们摄制组的拍摄周期并不长。”
他稍作思考,却改了口,直言道:“15号过来,我有空。”
那头迟疑着问:“您是负责人?”
他平静说:“你就当是。”
“能问一下您的姓名吗?”
“梁净词。”他交代后,又补充回答方才的问题,“梁远儒是我爷爷,老人家腿脚不利索,也没那么多力气领你们去这去那儿拍,有什么事找我就成。”
“那需不需要我们这边和梁老先生知会一声?”
“不必,”梁净词笃定地说,“既然我这么说,就能负的了这个责。”
过会儿,他又补充道:“来的时候出示拍摄许可证。”
“没问题,那您到时候就跟这个手机号联系。”
梁净词闻言,一时沉吟,“能联系上吗?”
“嗯,什么意思。”
他没再说,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弧,“知道了,再会。”
谢添问是谁的电话,梁净词不答,但情绪显而易见的高涨了些,作为一个吃喝玩乐的日常局都邀不动的主儿,今天破天荒地向谢添请教:“上回你说的戏园子在哪儿。”
谢添脑袋一时糊涂,默默回想。
“不是请我听戏?”
还没反应过来。
谢添就看见梁净词挺轻快地对背景墙的玻璃整了整领子,将衣襟调整到最考究熨帖的角度,衣服被抻平,一丝不苟,他稍稍偏一下头,说:“择日不如撞日,走吧。”
挺难得,梁净词也有了点雅兴,乐意陪人出门逛一逛园子。
混进这衣香鬓影的一隅,耳畔是台上戏子咿呀在唱,有人递送上折叠成块的曲目单,梁净词敛眸,审视着上面的一些折子戏的曲名。
梨木桌上搁着一盏玉壶,一盅茶,一只清幽典雅的青花瓷碟,中间装几瓣碎果仁,都是特地给这位稀客备的,谢添说了,这是个爷,得伺候好。
但这爷盯着几行小楷翻来覆去看了会儿,神色倒显得兴致缺缺起来。
好一会儿,梁净词将曲目折上。
“昆曲有么?”
小厮过来:“有有有,您要听哪一曲?”
“长生殿。”他说。
梁净词不大懂戏,只觉得这昆曲腔调婉转清幽,叫人心生柔软。他合上眼,扶着太阳穴,闻着曲声,静入佳境。
谢添不好好听曲,话却是很多,时不时打量他一眼:“看来是这几个老师唱的不够好啊,怎么把人梁公子都唱睡着了。要不换——”
“在听。”
梁净词眼没睁,他淡淡说:“接着唱。”
端一杯雨前呷饮,梁净词心道,倘若当年留住了迎灯,今儿在他身侧的,不能是这么个七嘴八舌的爷们儿。
没来得及做的事,亏欠了她的旅行,落空的那些承诺,填满他三年的时光,关于这故事的结局是悲是喜的较真,仍历历在目,他闭上眼,听的是戏,浮现的却是入戏的看客。
那双远山黛,那颗玲珑心,都成纷至沓来的点滴惆怅,袭到他的心口,为“遗憾”二字又添一笔-
姜迎灯今天有点睡不着,搬了新住处的缘故,是其中之一,更为重要的一点,周暮辞走的时候,对她讲了两句话:
“他叫梁净词。”
“我让他联系你,你记得手机开机。”
姜迎灯彼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讪讪地应了句:行。
行什么行?哪儿行呢?梁净词要怎么联系她?
把人送走,她即刻将梁净词的电话从黑名单拖出来。但并没发消息提示他,他们已经可以畅通无阻地联系了。等着他自己发现?似乎又不太可能,于是这事悬置下,姜迎灯想,反正该主动的人不是她。
这一声轻飘飘的交代,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又回想,电话里那段轻微的失控,委实不该。
实在睡不着,姜迎灯倒了点酒给自己,坐在落地窗前慢慢喝。
也是后来发现,用酒精麻痹原来真是最好的镇痛方式,她在日本的时候常跟周围人出去喝一喝,难过痛苦的时候,会沉迷这件事,伤身但有效。
幸运的是,她去日本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位对她而言很重要的贵人,在她最孤独迷茫的时候,那位老师对她指点迷津,拉了她一把。
梁净词从前对她说起过姜兆林,他说有的老师教书,有的老师育人。他同样说过,希望你也能遇到这样的人,给你力量和希望。
借他吉言,她后来是真的遇到了。
姜迎灯在最自适的那一段时间,她也是真的想过,梁净词只不过是她的一程路。
可是她又自相矛盾地很想第一时间跟他分享这一切,甚至都想好了开场白,说她在那里遇到多么治愈温暖的人与事。
然而最终又遗憾地舍弃了这些念头。
还差一点就拥有完整的快乐了,如果这些快乐的瞬间有人共享的话。
酒比任何助眠的保健品都好用,姜迎灯喝了几口,睡下后也觉得踏实了许多。
她早就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没那么执拗于取舍了。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姜迎灯收获到很多的勇气。读了万卷书后,也真的行了万里路。
15号,抵达定好的拍摄地点。
周暮辞开了辆车,是他哥周彦的奥迪。姜迎灯坐副驾,摄jsg制组的没赶上,导演组的先行。姜迎灯翻着策划表,跟后座的时以宁交代一会儿访问要注意提到的细节。
车开进一条古旧的街,碾过一地碎碎的槐。
反复讲完一些工作事项后,没多余的台词,车里就陷入漫长的沉默。
周暮辞跟着导航开,戴上耳机,拨出电话。
与此同时,车子在高高的照壁前刹住。
姜迎灯与车里另两个女孩抬眸看去,参天的上梁在车里几乎看不见顶,隐隐见那块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着梁氏宗祠四个字,牌匾下缀着两盏赤色的宫灯,灯穗在春风里微摆,高墙耸立,从外看去,整个建筑巍峨气派。
“梁先生,您来了吗?”
周暮辞的电话拨通。
姜迎灯视线转到旁边。
在他们的车对面,一辆漆光的黑车停在高墙之下,槐树绿影重重,他便坐在其中,手腕松散地搭着窗框,一根不长不短的烟蒂夹在指间,烟尘随风而上流,男人穿件黑色衬衣,休闲款式,因而衣扣没有系得太过规整,松斜的领间,现出纤白清隽的锁骨骨骼,偶然摆出一副散漫懒倦的姿态,但矜贵是刻在骨子里的,因而一点不显颓。PIAGET的表戴了许多年,仍被他这细节控保护得崭新依旧。
“车里。”
梁净词回答着周暮辞的话,视线却落在姜迎灯身上。
周暮辞说:“看到了。”
砰一声,那一端的车门阖上。
梁净词将烟蒂丢进垃圾桶,一身凛冽的黑色,站在那槐树下,祠堂门口,等人过来。
周暮辞下车去跟他交涉。
车里时以宁发出一声尖叫:“哇靠!周老师怎么没说这个梁净词是个大帅逼!我今天头都没洗,怎么办啊,你们谁有帽子借我戴戴!!”
章园真从包里贴心地给她翻了一个帽子。
“卧槽,我又被拿捏了!不行我要给我室友看看什么叫真帅哥,我真受不了她成天跟着那个河童屁股后面转了!!我要喂她吃点好的!”
余光看到后座的手机举起,姜迎灯闪一下身子,咔嚓一声在耳畔,花痴少女的偷拍得手。
梁净词站在周暮辞跟前,个头稍高一些,周暮辞跟他讲什么,他就安静听着,时不时点头应。
“确实很帅,一看就是富养出来的那种子弟。”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搜搜。”搜就搜,时以宁还非得嘴不停歇地在那惊呼,姜迎灯被吵得太阳穴都发胀。
她打断,平静地说:“梁净词。”
“是外交官。”
时以宁一愣:“妈呀学姐,你都提前了解过了呀。”
外面周暮辞抬了抬手,叫她们下车。
姜迎灯说:“走吧,”打开车门,又提醒时以宁,“小心思先收着,把要事办了再说。”
时以宁置若罔闻地还在哇塞:“锁骨好绝,好想啃一口。”
“……”姜迎灯腹诽,他是不会答应给你啃的,有伤风化。
梁净词一个电话召来了祠堂的负责人,五十多岁的大叔,等人拎着一串钥匙来,他上前打招呼说:“王叔,人来采访。”
王叔挺和气地说:“净词提前说了声,今儿没让游客进,平时还是不少人来参观的。”
时以宁走在前面,假意在拍上面的牌匾,拍完后镜头往下,扫到男人精致的眉目,与墨色的衣襟,她不过瘾地拉了拉镜头,聚焦他凛冽清冷的五官。
梁净词抬一下手,手掌离她镜头有些距离,简单提醒一句:“我不入镜,抱歉。”
“啊,好的好的……”
时以宁尴尬地把相机收起来。
梁净词立在阶前,等人进去,是要殿后的意思。
姜迎灯跟在队伍的尾巴上,穿件方领露肩的浅紫色长裙,头发松散着,她没太在意仪态,就随风把发尾扬乱,松弛的眉目间有着一股别有韵味的美,手稍稍提着裙角生怕被踩到,路过他时也没刻意避开视线,大方而坦然地对他微微一笑,没有半分的忸怩与拘谨。
梁净词敛眸,看向门槛处。
“青苔,小心。”
姜迎灯忙一低头,惊觉险些就要踩上一块滑腻的青砖,小声惊呼:“天……”
而后赶忙挪开她米色的玛丽珍鞋,颔首说句:“谢谢啊。”
梁净词几乎没来得及对上她的视线,姜迎灯便挪开了眼,她脚步稍快追上前面的人。
“周暮辞,我没找到摄像电话,你催一下他们赶紧过来,我看天气预报,一会儿可能要下雨,我们快点把这边的拍完吧。”
周暮辞回眸,接过她手里的台本。
姜迎灯指着纸上内容,跟他说拍摄的计划。
抽完烟,习惯要塞颗薄荷糖,但今天车里只有话梅,梁净词险些被这糖酸倒牙。
再见一面,心底还剩下什么呢?难过、不舍,没能将她留住的遗憾,还有见到她身旁有人时的一点酸。
如投进口中的这颗话梅,沾了舌尖,微妙的一点滋味,慢慢地下溢,填满了身心。
听了那么多有关相思的陈词滥调,都不如见上了面却被她装不识的杀伤力。
他站在门槛之外,久久没有继续迈步,在想还要不要往前走去。
这似乎不是他期待的重逢。
第49章 C05
梁净词没怎么来过家中祠堂, 上一回还是小的时候跟家里老人一块儿祭祖。后来长大了,就对这些文化习俗没太大的遵循意愿。大家族里难免许多的繁文缛节,跪拜行李的条条框框, 令他受到拘束。
摄制团队在取景的时候,他也立在门楣之下稍作打量。
是一座三进式祠堂。祠门两座石狮子中央是盛着旺盛香火的宝鼎, 两侧建着清幽小筑, 池沼假山等人造小景,院落很深, 寝堂就有好几座, 门中又是门,再往前入一道门槛,隐隐望见一处水榭戏台, 二层楼阁,现已萧条。
梁净词随了一段路,没再往前, 手抄兜里,站定在翠色的玉兰树下。
王叔见他不再往前, 也跟过来, 暗测测地问:“这是不是拍了得上电视啊?”
梁净词应了声:“教您怎么说您就怎么说,一般有台词儿, 照着念就成。”
“那可不能丢人。”
他替王叔扯了下胸口略显凌乱的领带,安抚说:“不会,梁家靠您增光添福。”
王叔便放松地笑了笑。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也是家里老佣人了, 看着梁净词长大的, 感情很深,就像他另一个爷爷。
“我不跟了。”梁净词替他领带重新打好一个利落的结, 低低地说,“有什么事您唤我。”
王叔说:“行,那我去了。”
他浅浅颔首:“嗯。”
梁净词在树下站着。
姜迎灯的余光里,便是这副落花人独立的景象,在香火的青烟之后,男人一身肃静的黑,长身鹤立在那圣洁盛开的玉兰之下,面容雍容平和,漫不经心地看一侧的功德碑,若此刻拈来一则标签,贴在他身上的应该是:稳重自持,谦谦君子。
贼心不死的还有时以宁的相机。
刚被举起来,姜迎灯看见,还是小声劝了句:“别拍了吧,万一流出去不是得罪人么。”
时以宁听话地收回,但视线仍眷恋不舍地偷看了两眼梁净词。
周暮辞脚步快,已经走完两圈,回来说:“好气派,有点像公祠了。”
姜迎灯浅笑说:“确实,我家也有个祠堂,相比之下跟个土地庙似的。”
章园也笑起来:“不然说大户人家呢。”
紧接着摄制组赶来,紧锣密鼓地录节目。
王叔虽没见过大阵仗,但采访下来游刃有余,表现得体,兴致高昂,配合得很不错。
一段采访结束,镜头后面,时以宁好奇望望四周:“咦,刚刚那帅哥呢?他没过来么。”
王叔看向她,疑心有什么安排:“他在隔壁间歇着,找他有事吗。”
时以宁:“没没没,我还以为他走了。”
这年头,有副好皮囊的男人实在难得。章园在给王叔补妆时,时以宁又心痒痒凑过来,向王叔打听:“他是梁远儒的孙子吗?长得好帅啊。”
“是啊,那是我们家大少爷,人长得俊,一表人才,”王叔扬扬眉,挺得意地竖起大拇指,压着声开始吹嘘,“要学识有学识,要涵养有涵养。姑娘们都提着礼,排着队登门想嫁进来,可惜咱家少爷一样不收。”
姜迎灯出奇地沉默着,站在一侧,在台本上做细微修改。
又听jsg见时以宁问:“这么受追捧啊,那他结婚了吗?”
王叔说:“单着呢。”
在纸上写字的笔锋顿了下,在下一个该写的偏旁处,陡然就丢失了方向。
时以宁:“我不信,这种男人怎么会是单身?”
王叔说:“家里催得紧——嗐,不过有啥用,催也不找,皇帝不急太监急。”
章园插了句嘴:“会不会心里有个放不下的白月光什么的?”
时以宁忙说:“怎么会啊,估计只有被别人当成白月光的份儿。”
“就是高中时候高低暗恋三年的那种帅哥学长。”
“对对对。”
姜迎灯看着纸面,视线徐徐地失焦,时过境迁,暗恋两个字还是最戳人。
章园揣测说:“那估计就是没玩够吧,我认识一富家少爷也这样,身边美女如云,压根不惜的结婚。”
八卦听到这里,姜迎灯一侧的手机已经不知不觉震了二十秒了,她反应过来,忙取过来看。
台本被塞给时以宁,姜迎灯去旁边的厢房接电话。
是裴纹打来的。
跨过高高的门槛,这是一间显得较为空旷的厢房,陈设简洁,只两侧摆了些字画古籍。
姜迎灯接通电话,说:“怎么了,我上班呢。”
她视线扫过梁氏先人留下的山水画,听见裴纹说:
“我之前不是认识店里一些客人说要给你介绍男朋友,我开始接触了几个,条件都不怎么样,有的学历低,有的年纪大,就都没跟你说,今天有个客户发了个小伙子照片过来,我一看长得挺标志的,问了下是个Z大的研究生。”
姜迎灯一边挪步往里面走,一边问:“研究什么的?”
“是理工科,当时提了一嘴,好像是什么电子信息?我这会儿忘了,等等再问问我告诉你。”
“家里条件呢?”
“条件挺不错的,搞厂子的。”
姜迎灯自嘲地一笑:“条件好的能看上我吗?不能是缺条胳膊少条腿的吧?”
裴纹说:“那倒没有,不过他家里情况跟你挺类似的。他爸也是前几年改造过,不过你放心,不是杀人放火之类的,我问了,也是债务问题。”
她苦笑:“嗯,我爸坐过牢,所以我也只能找坐过牢的。”
裴纹也不是说话委婉的人:“有些话听着残酷,不过到年纪,你也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姜迎灯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理解。现在人谈感情就是按斤两称的,我是缺了些东西,也不奢求谁愿意做慈善为我补上。”
她想了想,又说:“Z大挺好的,给我看看照片。”
裴纹应了声行。
姜迎灯挂掉电话,见外面新一轮拍摄又开始,正要往外走,忽的余光瞥见人影微动,她倏地望过去,梁净词正懒洋洋坐在她身后的八仙椅上,这距离近到她以为自己瞎了才没有看见他,好半天,她无措地憋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梁净词垂着眉目,没什么脾性,声音平平:“我该在哪儿?”
他就坐在那儿,主人气势,也本该是属于他这样公子王孙的气势,离她虽近,但赫然又有一些距离。是磁场上的距离,也是阶级上的距离。
明明坐着,低她一些,但讲话不看人时,却真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了。
姜迎灯忙说:“不好意思,我以为这里没有人。”
见她的脚步就这样紧急拐走,不愿多逗留的样子。梁净词这才抬眸,视线抓住她的背影,淡淡三个字将她抓住:“在相亲?”
姜迎灯心口一窒,而后摇头说:“没。”
梁净词起了身,阔步到她跟前,站在姜迎灯的侧前方,他偏过身来望着她,背对天光,一副堵她去路的姿态。端详她一会儿,嗓音略略沉下来,也伴着久违的温柔:“一句话也不想跟我说?”
姜迎灯视线平视时,只看着他胸前敞开的那两颗扣。
“不是不想。”她抬起眼睛,坦然地回视他,“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梁净词说:“相亲就相亲,有什么可撒谎。”
为他越界的质疑,姜迎灯眉心一紧:“这好像是我的事吧?”
他闻言,又凝视她好半晌,才显得无奈地,稍稍退去一步,说:“是我失礼。”
姜迎灯没说什么,默认了他这句话的意思。但嘴上说着失礼,梁净词仍竭力挽回些什么,邀请她:“晚上一起吃个饭。”
姜迎灯说:“我和同事聚餐。”
她拒绝的意图够明显了,他不能装聋作哑。
再纠缠就更显逾矩,梁净词默了一会儿,浅声应:“行。”
这两人待在一起,应当最为契合的模式:一个习惯了照顾,一个习惯了被照顾。
可他现在连说句“到家给我发个消息”的立场也不复存焉。
姜迎灯似乎也在下意识等着什么关照的话,但很快她也意识到,他们没头没尾的对白,是多么没有价值。
她拎着裙子想跨过门槛的手指收紧,掌心泛出寒凉的湿气。
梁净词这样临危不乱的个性,被拒绝一回,他便知事理地退场。
即便眼中隐隐不甘,也藏匿得不动声色。
只不过她擦肩要走时,他低低地讲了几个字:“那改天。”
姜迎灯说:“工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应该没有接触的必要?如果后续还有安排,再说。”
不要见没理由的面。
没有必要。
周暮辞在人群里张望一番,找到姜迎灯,过来说:“找你半天。”他说话带着点喜滋滋的笑意,“好消息,我抢到科技馆的票了。”
姜迎灯:“几张?”
“不就我们俩去么?还有谁想加入?”
她淡淡地笑:“可以,我没意见。”
两人说着,就走远了。
梁净词始终背对着,好一会儿,才回眸看去。
挺索然地陪他们在这阴森森的地方待了半天,幸好王叔还一身正气,为上电视乐乐呵呵,中气十足地录完整个采访,结束时来唤还歇在厢房的梁净词。
他应一声,起身离开。
耳畔传来一帮人的起哄声。
梁净词的余光里,一个女孩子被推出来,在一些嘈杂的笑闹声中,那女孩踩着碎步上前,梁净词敛眸看她。
年纪不大,又腼腆又因为紧张而憋着笑,怯怯看她,说:“哈喽梁先生,晚上我们聚餐,你一块儿去么?”
“不了,”梁净词答得淡淡,“有事。”
“嗯……嗯,那我能不能加个你的微信?”
他摆了摆手,轻微的动作,尽可能把拒绝人的伤害降到最低。
女孩微怔,又做争取:“真的不行吗?”
梁净词看向身后的老人家,微微抬一抬下巴:“你们吃饭把王叔捎上。”
“好咧,没问题。”
梁净词想了想,没别的要交代,于是说:“我先走了,再见。”
女孩不是很内敛的个性,一会儿又笑眯眯起来,“那下次见!”
铩羽而归的时以宁回到车上,在众人期待的视线里,她垂头丧气惊叫一声:“没要到。”
周暮辞掏出手机,热心肠地说:“我有他电话,要不你搜搜看。”
章园惊呼:“犯规犯规,你这可就是骚扰了啊!”
时以宁笑着,对着一串号码就开始搜索:“哎呀,我就搜一下就搜一下。”
姜迎灯没参与,她拍一下午片子饿得不行,撕着一块面包就开始大快朵颐,直到听见时以宁又嚷了声:“哎哎,快来鉴定,这是情侣头像吧?”
一团面包堵在喉咙口,将她食管咽得生疼,姜迎灯被呛得咳两声,接过旁边周暮辞递来的水。
周暮辞也是个八卦的,回头看时以宁的手机。
“好像还真的是。”
“学姐你看!”时以宁说着,将手机屏幕送到姜迎灯面前,“是不是?!”
被动地卷进八卦的讨论,她猝不及防看见被放大的梁净词的头像。
被水裹挟的面包很顺利地流进胃里,却涨涨的,让她内脏饱和,又产生微弱的钝痛。
所谓的情侣头像,是当年她精挑细选后,命他换上的。
一张墨绿底色的男士头像,现在看已然有些过时,即便缺少了另一半,即便早就在她的黑名单里躺了很久,他也一直没更换。
听说不换头像的人都长情,可惜,没有等到他的长情在她这儿应验。
姜迎灯一秒挪开眼,咳了两声,接着喝水。
“我总觉得这人很眼熟,是不是跟你有关。”周暮辞果然还是想起了什么,看向姜迎灯问。
这话一说,车里jsg人都看过来。
她拍了拍堵塞的胸口:“你觉得可能吗?”
一圈人,对此话不疑有他。
于是没再追问。
回去的路上,姜迎灯戴了耳机,隔绝了任何与他有关或无关的讨论,她闭着眼,但轰隆隆的雷穿透力太强,越过歌手的靡靡之音,敲打着她的鼓膜。
后来,那个谨小慎微的女孩也学会磊落大方,小小的世界里进入了更多陌生的人与事。
可是有些人的时间,却好像那张头像一样被定格在了某一处,人生之书,停留在写满她名字的这一页纸,再未翻篇。
姜迎灯其实也有些好奇,梁净词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第50章 C06
梁净词回了一趟住处, 身上落了几片香灰,即便只是零星一点,他受不了灰烬沾身, 也受不了这气味。在祠堂待一阵,闻着烛味儿, 觉得窒息难耐。进门第一步, 灯没开,先解扣。
没有金刚钻, 别揽瓷器活, 这话很在理。导游也不好当,人问他什么人物什么来历,梁净词一概不知, 只能让王叔顶上了,不知那天怎么就一头热,非要替他爷爷担了这活。
装模作样的热情, 不过换来一些碰壁的照面。
无功而返的一天,还有些狼狈迹象。三天跑四个国家的时候都没喊过累, 这会儿只是酝酿了几句对白, 梁净词竟然觉得身心俱疲。
总算洗干净了,发梢沾了点湿气, 他松弛地仰进沙发里。电话响个不停,是谢添的来电。
梁净词晾了他一会儿,才接。
“在不在家?”谢添开口就问。
梁净词说:“在丰州。”
“你怎么又跑哪儿去了?”
“有人来祠堂拍片子,我招待一下。”
他的房产不少, 之前去檀桥那一处住得勤, 也是因为离师大近。迎灯走了之后,他就不常回了。丰州的家里嵌了个壁炉, 真火、燃木。天暖了些,火就没再升,梁净词虚虚地望着炉中碎成一瓣一瓣的枯竭干柴。
谢添问了句:“不会是花样年华工作室吧?”
花样年华?梁净词想了想,她工作的地方似乎是叫这个名。颇为意外地问:“你知道?”
谢添骄傲得不行:“你忘了,这部纪录片还是爷爷我投的呢。”
梁净词笑了下:“哪门子爷爷。”
谢添问他:“去不去喝点?”
梁净词说:“洗过澡了,不想沾酒气,明天吧。”
梁净词最近跟谢添见得勤,是为托他帮忙介绍投资界的人物帮他妈做做资产管理这事儿。简单来说,给她投些项目,做些小生意之类的,钱不能在手里干放着,还是得滚起来。
杨翎这人是漏财的命——不是非得损自己妈,但人呢,一容易感情用事,钱财就难守。梁净词不得不帮着打点打点。
知道惜财,才是断绝情爱的开始,是真要为自己做打算了。什么吃斋念佛,看破红尘,那是假的。
再往深了想,为他妈打点,也算是曲线为自己。梁净词的身份不便显山露水,他需要借来一只代为操持的手。
丰州的家里空空荡荡,梁净词只来住过两三回。
他在这儿藏了些旧物,今天太疲倦,不肯忙工作,于是心血来潮,将从前的东西翻出来看了看。
一副他写的字,李白的《蜀道难》,字迹自觉一般,当年却被老师夸过,算不上什么宝贝,收纳时只这么随意一折一卷,就丢进书架了。经年之后,展开再看,软笔书法,墨迹已经干枯。
梁净词少说也有二十年没喊过爸爸了,这个称谓,早就变得过分生疏。
在看到这副字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梁守行这个人,同样,也想起自己破碎的二十岁。
那时候常常作伴的人,却是姜兆林。
梁净词和姜兆林说,他曾经最信任,最仰仗的男人,如今在他眼前面目全非。
姜兆林起初没往深了问,只问他练不练字。
梁净词说会一点书法,但不精通。
姜兆林给他研了墨,将一张宣纸在桌面铺陈。
这种情况下,不明意图的学生,就要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谨防着,揣测着,写些桃李满天下之类的俗语以表诚心。
梁净词的与众不同在于,他是个生来就不必学习逢迎的人,于是挥笔写了篇《蜀道难》。
“很好的字,很稳固,很坚定。” 姜兆林彼时看着他坚韧的字迹,认为他说不精通是有些谦虚了,又评价道,“不像李白,倒像苏轼。”
姜兆林又说:“你再写几个字。”
他问写什么。
“也无风雨也无晴。”
梁净词落笔的时候,感觉书房外边清风徐来,余光里有个小姑娘趴在桌角给他研磨墨汁,眸色软软瞧着他,每根发丝都是乖的,她很安静,就像拂面的风。
梁净词就这么笔走龙蛇写完一句话,简洁的几个字笔锋交杂,不知道算不算从中找到出口,但写完的瞬间,委实顿感豁然。
他跟姜兆林待在一起就会很平静。
到后来,梁净词也隐隐给他透露过心声,被挫伤的一颗心,不大懂得如何再经营人与人的情感,不知道该如何交换浓烈彻骨的爱恨。
姜兆林就笑着揶揄他:“你啊,要说的是男女感情的话,你这就叫杞人忧天了。说句不厚道的,不能让人听去的话,你梁净词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想着怎么经营,就等着女孩儿来爱你就够了。”
梁净词那时也笑笑,悟了悟他的意思,说:“也是。”
这话是不厚道,但也是个真理。几番应验。
这许多年,扑在梁净词身上的爱向来有增无减。除了迎灯,他对女孩子也普遍情绪淡淡。
他在感情里,即便称不上游刃有余,也能叫顺风顺水,没成想自己也会在男女之事上走到穷途末路的关口。
姜兆林说中一半,却又失算了结局。
如今才发觉,他总觉得恋爱这事太轻松,是因为那时能掌控住走向,是因为那时,还能吹灰不费地拥有许多的爱。
现在事态脱了轨,梁净词也体验了一把连靠近都奢侈的感觉。
他又荒唐地想,如果姜兆林知道了他预言的故事主人公是他的女儿,梁净词少说要断条腿-
冷雨夜,梁净词坐在清吧的角落,听台前歌手唱着粤语歌,他兴致缺缺地擎着酒杯,里面装的是没几个度数的果酒。谢添最近负责做人陪同,专程哄这位提不起劲的爷,提议说:“要不点个辣妹,给你跳个钢管舞助助兴?”
梁净词喝空了杯,将其放下,慢悠悠说道:“有点追求行么。”
谢添朗声一笑。
“创业也挺伤神的。”梁净词突兀地说了这么句,彰显着心思,若有所思地看着谢添,说:“能帮她就多帮些吧。”
谢添听得明白是在提给她公司投资这事,这下轮到他阴阳怪气:“没事的时候,说我心眼小,有事了呢,又叫我出手相助。我这是哪儿来的千年不遇的滥好人啊,一点好处也捞不着,怎么生来给人当牛做马的。”
梁净词说:“你把她哄开心了,我能缺你什么好处?”
“不是吧,要我替你哄妹子啊?”
他沉默片刻,笑一声:“那怎么着,我又不能亲自哄。”
谢添说:“怎么不能,胆子大点儿就上啊,不会吧梁净词,你怎么这点儿魄力也没了?”
梁净词阖眸沉思,好一会儿才低声地说:“和胆量魄力无关,感情的事,不是靠争的。”
谢添没再问个所以然,想到什么,提了一嘴:“对了,她有结婚的打算你知道吗?”
梁净词也不意外:“是在相亲了。”
谢添拍着他肩,叹道:“一点儿不急么,情圣。”
“结婚挺好。”梁净词敛着眸,考虑了很久这个问题,继而面色平静地说,“她能有个自己的家。”
他知道,姜迎灯很渴望这一些。
如果看破不说破也是一种坏,梁净词其实挺过分的。
人在感情中时,容易雾里看花。看不懂真正欠缺的是什么,退一步出了局才恍然,答案很简单,他给她许多的承诺,除了未来——这才是信任的基石。
除了未来,再多的甜言蜜语,绫罗绸缎,都不能把人哄好的。
“是挺好,要不到时候你再去应征做个她的伴郎,目送心爱的女孩出嫁,看她走向婚姻的幸福殿堂……”谢添的嘴不是一般的碎。
梁净词瞥他一眼:“你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添笑:“怎么呢,说中你伤心事了?”
梁净词没接茬,沉默寡言地端着手里的果酒在喝。
因为要开车,他遵纪守jsg法得很,再伤感也不让自己宿醉。
谢添嘴上笑他,但在他看来,梁净词是真君子。为人温厚,高风亮节,遑论看谁,平起平坐,对人从没有优越感,也是见过大场合,真世面的人。对任何事有足够理性的考量,不会是陷落感情泥沼的人。
成熟到一种境界,就好似目空一切了。
就算是被人冷落了,也能平静说句合情合理。多难得,有着寻常男人少有的胸襟。
但显而易见,他此时此刻,眼里心里分明还装着人,看来有时候理性也是能假装的。
“顾家前两天办订婚宴,你去没?”谢添问他。
梁净词答:“请了,我没出席。”
“就再也不说话了?”
“我跟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他讲完这句,忽而一顿,觉得熟悉,想到姜迎灯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如果她的心情和他说这话时相类似,那应该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漠视。
他闭上眼,用手指轻轻揉着紧皱的眉心。
顾家的事,谢添说到这就没再问了,他知道因为姜迎灯,梁净词跟顾家算是结下了这个梁子。
顾影起初是要跟梁家定亲的,但梁净词态度很坚决,没摆出正当有力的理由,只是说不会结婚。
几次三番,他一拖再拖,这亲事就黄了。梁守行动过怒,但没用。梁净词铁了心就是不答应。
顾影自然也就另觅良人去了。
都寻思当年从善如流说要等分配、不愿走弯路的梁净词,年近三十,冷不丁开始叛逆,忽然也一根筋要打光棍了。
却没人见到他心里空了那一块,只有一人能填补。
有没有余情未了另说,但梁净词是真的很想念姜迎灯-
姜迎灯那天应酬没结束时,就觉得头疼,跟领导们打声招呼要先走,周暮辞脱不开身,于是她是自己坐地铁回的。
应酬这个词,在上学的时候总觉得离她遥远。那时候她很傻气,生活总被诗词歌赋围绕着,还满怀理想和热忱。
不会料到几年后的自己,会坐在空旷的地铁车厢里,狼狈地摘下假睫毛,忍着小腿抽筋的疼,感受着一种孑然一身的艰辛。
姜迎灯捏一捏小腿肚,缓解了一点疼,但没一会儿,又抽了起来。
早知道今天走这么久的路,坚决不会穿这双鞋。
脚疼,腿也疼。
微信上,周暮辞问:到家了吗?
姜迎灯:没呢,我腿抽筋,好疼——
字没打完,又被删掉,最终她只编辑两个字发出去:没呢。
诉苦没有什么意义。
对男人诉苦就更是不必了。
酒局的场合没人强制她穿高跟鞋,不过今天出门时走得急,姜迎灯净想着要找双合适的鞋搭配身上干练的这身小西装外套,正巧在鞋柜里看见这双压箱底的鞋。
于是仓促套上就出了门。
这会儿,在地铁车厢暗沉的灯下才细细端详,这还是她人生的第一双高跟鞋。
某宝折扣价买的,杂牌鞋。
当时为了赚那五百一天的工资,踩着它坚强地站了一整天。
到两条腿彻底失去知觉,犹记那天夜里,梁净词背着她走了很长一段的路。
感受到她的谨慎,他温柔地安抚,叫她不要问终点。
眼下,地铁站的终点抵达,姜迎灯忍着剧痛,也踉跄着跟体内的酒精博弈,急急地往前迈步。
她闷着头出了站,头脑不是很清醒,只记得走熟悉的路,没想到走着走着,最终站立在一个小区的闸门之外。
姜迎灯猛地反应过来。
这不是回她家的方向,她是走到梁净词这儿来了。
再一回头,一辆打着双闪的车停在她身侧,率先撞进她视线的是立起来的奔驰车标,在漆黑的夜里,与修饰车窗的银色弧线一并泛着森严的冷光。
“迎迎。”
还以为自己幻听,她愕然一刹,低低的两个字,让姜迎灯在车窗降下来的一瞬低下头。
余光里,男人的视线正胶凝在她的身上,姜迎灯摆着手说:“我走错了,住在附近。”
转身要寻路的刹那,梁净词从车上下来,见人脚步晕晕,下意识就抬手扶了下姜迎灯的肩膀。
她腿又抽筋了。
梁净词视线往下,看向她打颤的腿肚,还有被高跟鞋粗粝的鞋边磨出血痕的脚背,眉心微蹙。
“喝了不少?”
她不吭声,动一动肩膀,是要挣开他的轻握。
梁净词知趣地放下手,仔细地打量着她是否能站稳。
凑近发觉,姜迎灯身上有酒味,比他的还重些。
他低眸看过来时,她眼眶泛红,不是要哭的那种红晕,大概是被酒气感染的。
梁净词侧一侧身,将她挡住袭来的西风,“受委屈了吗?”
“没啊,”姜迎灯摇摇头,勉力一笑说,“就是正常的饭局,喝点也正常。”
她说这话时,声音还轻轻颤着,彰显与她笑容不符的谨慎心虚。
他眉头皱深,判断不出什么,不禁问:“没有男人?”
“有的,同事帮我挡了挡,但怎么说也要喝一点嘛,又不是在家里。”姜迎灯随便扯了两句,没打算跟他深聊下去的意思,又抬手乱指一气,“我就住附近,那个楼,我先走——”
话音未落,她的后话陷入戛然的沉默,姜迎灯倏地被打横抱起。
梁净词没有放她先走的意思,抱着她阔步到车前。
那像踩在刀尖的脚心忽然就空了,钻心的疼痛从下肢消散,在他怀抱里,半边身子从疼的变成了麻的。
梁净词把她放进车中。
“送你一程,不提别的。”
他躬下身,细心替她拉过安全带,卡好,语气平缓又柔和地说一句:“别为了面子折磨自己。”
好半天,看着他坦坦荡荡的眼,她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嗯……那谢谢你了。”
在他转身开另一侧门时,笑意随着话音,忍不住瞬间落下。
姜迎灯吃过很多的苦,如果梁净词不问她委不委屈,她其实早就忘了难过。
第51章 C07
那年姜迎灯离开的时候, 他似乎也问了这句话。
——在我身边受委屈了?
那双厚重的眼神,历历在目。
他都明白,于是就这样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困境。不知道这样问的时候, 他心里又在想什么。
只言片语就唤醒了往事,除了梁净词, 也没人会这么问她。感性情绪就像深渊, 跌落进去就很难快速爬出来。
姜迎灯在车里很安静,哽了好一会儿才把这阵情绪吞回去, 她酒后会犯心悸, 在密不透风的车中,听着自己如擂的加速心跳声,压着声线, 报上地址:“住在西牌楼北苑。”
梁净词好像没听过这地名似的,低着头在导航里搜索。
她说:“你往前开,然后十字路口左转, 一直走就到了。”
他放下手机,看了看她, “行。”
在他话音落下时, 姜迎灯闭上眼,企图通过装睡来熬过这段不过超过二十分钟车程的路。
她今天是真的很累了, 不想再在他面前摆出任何努力伪装的面貌。精疲力尽的时候,连张嘴说话都累,遑论还要带着假面演戏。
她希望梁净词也不要说话,她只想安静一会儿, 窝在这柔软的座椅中, 松一松紧绷了一天的筋骨。
梁净词的身上总是沾点凛冽的冬日气息,在车里, 这气味与她身上的清淡酒气缓缓交织着,像冰块,早春时节随水往下游漂流的浮冰。
如她所愿,他一直沉默着,姜迎灯的耳畔只有窗外的呼呼风声和转向灯滴滴的动静,到后半程,她陷入车里过于舒适的环境,真的浅憩了片刻。
不知道睡了多久,歪斜的脑袋撞了下车窗,姜迎灯才蓦然惊醒。
车大概已经熄火很久,梁净词那一头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细小的缝隙,温暖的风流进来,落在他衣衫单薄的肩上。
梁净词闭着眼,戴着耳机,也姿态慵懒地陷进车座。
他没睡着,因为撑着额角的手指正轻微地摩挲,大概是在听听力。
姜迎灯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此时此刻,才有契机重温这可贵的美貌。
能借着屏息的片刻,将眼睛的焦点拉近,近到眼皮上青紫色的血管,近到纤长浓密的睫毛。
他的睫毛很漂亮,有一段时间,姜迎灯喜欢研究他的五官,就趴在梁净词的身上,问他:“你小的时候是不是剪过睫毛呀?不然怎么这么长,这么自然?”
过后又沮丧地说,“哎,你看我的就不行,用刷子都刷不出这样精致浓密的感觉,贴假睫毛又太假了,你懂不jsg懂?”
梁净词不懂,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回视着她说,“还想长些么,我给你剪?”
生怕他真的动手似的,姜迎灯赶忙捂着眼说不行,怕长不出了。
耳边传来他浅笑的气息声,然后手腕被人拉下来,一个吻落在她单薄的眼皮上。
梁净词忽而道:“这么看来,今后孩子的睫毛还是遗传我的好。”
他丝毫没注意到怀中人的怔忡,接着说:“眼睛就像你吧,楚楚惹人怜。”
男人轻闭着眼,搂着她说这话,没在意什么,也不认为这话有任何问题。
语气自然到好像在和她商量明天吃什么。
表情是无波无澜的,心是让人看不穿的。
那就是唯一一次了,梁净词在她面前,憧憬起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又因为太过遥远,如梦如幻。
姜迎灯嘴上没说什么,心底掀起滔天的浪,这股凶猛进入到当夜的梦境。
她在梦中,收到他的一纸婚书。
喜悦没有维持太久,一觉醒来,什么都落了空。
要不是麻木掺杂着疼痛的身体感知在提醒她,眼下是刚参加完酒局的夜,姜迎灯都恍惚觉得,这或许是他们交往的平静时光里,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
梁净词的长相如初,冷冽又疏离,但气质变醇厚许多,比往日又添几分深邃。
过好一会儿,梁净词在她的注视里慢慢睁开眼。
姜迎灯避开视线。
他望着她紧急闪躲的侧颜,声线沉沉问:“哪个单元?”
“哦,”姜迎灯这才看向外面,“就这个。”
她说着,推门下车。
又强颜欢笑着,说一遍:“谢谢你。”
姜迎灯方才歇了一会儿,元气稍稍恢复,能挤出端庄的笑容了,她提着包,回眸看跟下车的梁净词。
他黑衫黑裤,身形修长,站姿没太拘着,就倚着车门站在那里,将她目送。
姜迎灯搭西装,穿了条黑色半身包臀裙,刚才那不堪重负的小腿,这样看来已经好很多,起码能站稳。
梁净词的视线就轻淡又漫长地停留在她的小腿上。
片刻,他突然说道:“还是上回那双鞋。”
姜迎灯微微一诧,诧异他这惊人的记忆力,还有“上回”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没过多久似的,不过再从他的角度回溯,这一些年,对一个成年的、生活没有太大动荡的人来说,当真不过弹指一挥。
可她怎么却觉得浮浮沉沉,恍如隔世了。
姜迎灯点头:“嗯,对。”
很神奇。
穿它两次,遭遇都有些类似。
梁净词说:“不合脚就别穿了。”
她说:“码挺合适的,就是穿起来不太舒服,走不了太久的路。”
他沉默着,没再提想法。
视线仍然停在她腿上,片刻后,梁净词从兜里摸出一盒创可贴。
他往前走两步,递给站在阶上的姜迎灯:“回去贴上,别感染了。”
迎灯接纳他的好意,且感到好奇地问:“你还随身带这个?”
“刚刚你在车里睡,我去门口店里买的。”梁净词说着,缓缓一笑,语气无奈说,“买完回来还在睡。”
音调是低沉的,但腔调莫名又有些宠溺的意思。他视线从她的腿部上挪,又定格在她眼中:“累坏了?”
姜迎灯摇头说:“没有,就是喝了点酒,就容易犯困。”
她总在表示还好。
酒还好,鞋也还好,工作有点累,但没那么累。脸上是端着规规矩矩的笑,姿态却早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隔阂深不见底。
梁净词收回的手放进兜里,云淡风轻地望着她,但暗处的手指微微收紧,握成了拳。
很快,听见她分明是在邀约,但语义客气又疏离的一句:“要不上去坐坐?”
梁净词连个“好”字都没答,迈步就往前走。
与她擦肩时,听见姜迎灯倒抽的凉气。
他哪儿能不懂她的意思,装聋作哑地走得比她还快。
“几楼?”
8楼。
姜迎灯按完密码,打开房间门时,还在郁闷地痛恨自己嘴快。
梁净词站在她小巧但被布置得很温馨的独身公寓里时,简单环顾两眼,问道:“租金贵不贵?”
“不贵,”姜迎灯说,“我现在赚很多钱了。”
她说着,去岛台给他倒水。
梁净词抬了下手:“不用了,你坐着歇会儿吧。”
姜迎灯坚持待客之道,很快给他端上一次性纸杯装的普洱茶,她笑得挺大方,也放下扭捏,不无炫耀的意思,跟他说:“我已经过上了我要的生活。”
因为太累,自己便率先坐下了。姜迎灯折下腰身,在他视线盲区的茶几角落里做小动作,梁净词看不见什么,除了摆在桌角那被拆开的创可贴盒。
梁净词站在她毛茸茸的粉色地毯上,一盏吊灯下面,面色平静地望着她。等姜迎灯处理好伤口,直起身子,堪堪对上他的眼。
他问:“是想要的吗?”
姜迎灯眼尾沾了潮气,但嘴角不疾不徐地掀起:“是啊。”
她坚定地说:“我现在过得很不错。条件虽然比不上你,吃穿用没那么考究,但起码我凭本事创造了财富,也攒下了钱,可以自己买得起化妆品和任何想要的东西,过上了你曾经说过我能过上的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梁净词一语未发,看着她片刻,而后收回视线。
他借用洗手间,用热水打湿毛巾,出来后,叫她热敷一下小腿。
姜迎灯自然躲闪,说着要自己来。
梁净词已然到她跟前,单膝跪在地毯上,他说:“就一次。”
隔着热敷的毛巾,是他张弛有度的指。
柔和的按摩手法和力度落在她疼痛难抑的小腿上,慢慢地替她疏通了穴位的阻塞与肌肉的僵硬。
梁净词以前说很喜欢她的腿,线条流畅,瘦而不柴,像艺术品。
于是,每次都用亲吻的力度与范围证明喜欢。
但是此刻,他小心翼翼替她揉捏、按摩时,不难看出,梁净词的心下没有半分逾越过界的念头,男人的歪心思其实很难藏掖,但他的坦荡与克制总是让人放心。
梁净词问:“科技馆好不好玩?”
姜迎灯迟疑着,正在想他怎么会知道她去科技馆的事?
回忆到上回碰面,周暮辞说抢到票,大概那时被他听去风声。
不知道该说他这记性好到刁钻,还是对她的事上心到可怕。
姜迎灯正要答,又垂着眼,看着他们说暧昧就暧昧起来的氛围,总有入了圈套的感觉,提醒他一句:“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不提别的?”
梁净词笑了,看她说:“那我也不能装哑巴。”
“……”
“没有人规定,分手了不可以说话。”他义正词严地说着,随后手上动作稍滞,望着她,满怀无限的无奈与柔情:“不要不理我。”
姜迎灯软软的心窝陷下去一块。
“蛮好玩的,看了5d电影,还有地震体验馆。还有一些游戏项目,你没有去过吗?”
他答:“20年前,小学生春游去过。”
换一条腿,继续给她疏通筋骨。
眼见这个温润如玉、矜贵儒雅的男人跪在她的身前,修长的骨节几乎能将她细弱的小腿整个圈住,就这样极度有耐心,慢条斯理地帮她做着机械的按摩。
从这个角度敛眸往下,姜迎灯看到他手臂上性感的血管与筋脉,以及他平直宽阔的肩膀线条,忽然间想起一个词语,叫做俯首称臣。
话匣子开了,梁净词就继续问下去:“在日本怎么样?”
姜迎灯告诉他说:“去的时候还挺害怕的,不过在那边遇到了一个老师,是我的同学的妈妈,她很友善,给了我很多帮助。逢年过节,都是和她的家人一起。”
他听着,思考着说道:“一个人留学的确需要毅力,但事实证明,你付出的勇气会给你回报。”
梁净词又沉默了几秒,微微笑一下:“这应该怎么形容,莫愁前路无知己,是不是?”
姜迎灯看着他,心中泛酸,百感交集,想起当年痛彻心扉的远走。
那之后的每一天,她想过许多与他重逢的画面,构思过很多见到他的时刻,她应该做的表情。
假装从容的,冷漠的,或者横眉冷对,锋芒毕露的。人人都扬言跟前男友不共戴天,姜迎灯也势必要在身上装上几根刺来自卫。
可是梁净词大度得不讲道理,用温柔裹住了她的刺。
第52章 C08
面对他, 多少有几分心虚。一言不合就断联的行为,彰显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姜迎灯是在最难以逾越的低谷期做了这个决定,她切断了所jsg有的退路, 不为自己留有丝毫回心转意的可能。
另一方面,也希望梁净词不要再因为责任心而产生藕断丝连的意图。
长痛不如短痛, 就是这样硬生生从把缠粘的感情从身上撕扯下来的。
梁净词问她后来。
姜迎灯说不出话, 看着他随意叠起的袖口,又看他清隽温润的眼, 她放在膝头的手指不动声色地蜷紧。
不想说了。
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她可能真的是喝酒喝太多, 有种醉生梦死的迷糊,才放任他的关怀绵延下去。
姜迎灯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她已经没办法把控住平衡, 稍一不慎,就要跌落。
桌上的创可贴的盒被她捡起,转移话题是最快能够镇定情绪的方式。
“这个多少钱, 我付你。”
一个创可贴而已,梁净词看了眼, 他自然记不清价格, 也没留发票。
正要说不必。
姜迎灯从包里摸出钱包。
他说:“不收纸钞。”
一张一百元的钱被她固执地递过来。
梁净词自然没接:“找不开,你微信转吧。”
“多少钱?”姜迎灯又问一遍。
他说:“想付多少都行。”
“……”
姜迎灯在联系人名单往下划拉的时候, 才反应过来又给自己挖了个坑。
她的手指尴尬地停在不会出现他姓名的界面,没再动。
“转了吗?”梁净词问,好像很着急要这份钱似的。
姜迎灯在搜索框,输入一个L, 将人从黑名单拉出来。
又点点戳戳几下。
梁净词兜里的手机短促地振动一声, 他没看,只莞尔说一声:“收到。”
姜迎灯沉默地收回腿。
“下回再租房, 你和我说,能少走些弯路。”梁净词起身,漫不经心地叠着手里微湿的毛巾,望着她说。
姜迎灯挤出一个简短的笑,说:“不用啊,我自己可以的。”
梁净词不以为然地说:“人情社会,关系也得流通流通,让认识的人行个方便,大概也就一顿饭、一包烟的事。”
他说:“工作都那么累了,生活中尽量减少磕磕绊绊,不好吗?”
他说话语速一贯慢条斯理的,很平静,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而姜迎灯却觉得这样简单平淡的话,也有着刺耳的感觉,说刺耳,不如说锥心,每一个字都在往她的心口凿似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一些,也会突然间这么失落。
那一年《富士山下》流行的歌词,那句“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很经典,最让她心痛的却是另外的一句——“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听这歌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分开。
如今经历过,才是真的懂了。再来一次,如果注定失去,她选择不拥有。
姜迎灯已经不想再笑了,她在这一刻累到了极致,只是抬起那双温温淡淡的眸,一点湿气没擦,停留在她这双楚楚惹人怜的眼尾。
她说:“你这样我很没面子。”
“别为了面子折磨自己,”梁净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又说,“脸皮厚的人才混得开。”
姜迎灯脑袋垂得很低。
过很久很久,她声音颤颤,喊他一声:“梁净词。”
她说:“你犯规了。”
姜迎灯敛着双目,没有抬眼,生怕那吊灯的光线也会刺激到脆弱不堪的泪腺,让濒临破功的心情再也无法往回收。
继续说: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其实我很讨厌你。”
他顿住脚步,竖耳在听。
“我让你进门,是因为客气,我让你碰我的腿,只是因为,我今天太累了,实在没有力气挣扎。我跟你能聊上几句,只因为你在问我,所以我只能礼貌地回复一下。”
“我不把你推开,是因为……你对我还算有恩情。”
倾诉就像开闸的洪水,源源不断从她的薄唇之间流出。
他守着分寸,站在她朦胧的余光之中,是清冷浮冰,也是无暇美玉,不为旁人触及的心底,也终是为她有了抹不平的折损。
声线有了明显的哭腔,姜迎灯手捧住脸。
“分手就不能再说话了,看见了也要装看不见。情侣头像也不能接着用了,都是要换掉的。”
“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很讨厌你,如果不是工作,我只想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我从不觉得我在折磨自己,只有你在一刻不停地折磨我。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对我做的一切,有多么残忍?”
到后面,她连发音都困难,像是从心口,从胸腔迸发出来的悲鸣,一字一顿,艰难控诉。
梁净词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姜迎灯微耸的肩慢慢沉下去,没半分钟,便恢复平静,她已经有及时克制眼泪的能力。
人成长了,应变能力都变强,总是沉淀在骨子里的孩子气,也随着不断的颠沛而消弭。这一身成熟的西装穿在身上,终于也能与她熨帖,构建出浑然天成的知性气质。
他像是被点了穴,定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动弹,好像不论前进或后退,任何举动都会伤到她,都会令她觉得“残忍”。
梁净词领悟到姜兆林所说的痛心疾首,关于留不住她的那点无能为力,时隔多年,又淤积在他的心中,难以化开。
最终,他艰难地开口,只是问了四个字:“还疼不疼?”
姜迎灯将纸巾按在眼皮上,声音憔悴:“我长大了,不要你管了。”
梁净词缓缓松开眉心,为他的言行做注解:“首先你得过得好,其次再谈我们的关系——”
她仍然说:“我不要你管。”
这话讲两遍,就有置气的意思了。
沉吟许久,梁净词说一声:“对不起。”
她哽咽着:“对不起什么?”
他说:“对不起你所有的失望。”
姜迎灯抬起水光潋滟的一双眼望过来。隔着那层薄薄的雾,她低低地喊他:“梁净词,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微一颔首:“你问。”
“你当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怕自己口音太黏糊,她十分郑重地咬着字在说,将多年以来攒聚的勇气集中于此刻的唇齿,“有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哪怕一次。”
梁净词站在迎灯的身前,看着她稍作思忖:“连孩子都谈到了……”
他没有闪躲视线,就那么清明澄澈地看着她,坦坦荡荡说:“怎么会没想过娶你。”
只不过念头发生的时机太糟糕。
她年纪太小。
而他的身边,确实有着那么多令人百般无奈的阻碍,一时间无法肃清。
他没有办法在一个危险动荡的环境里,轻易地给她许下未来。梁净词也不想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等我”这样的话,叫人等,何尝不是误人青春的罪过?
太过谨慎的坏处,就是令他错失一切能够开口的良机。
姜迎灯听完,闭了闭眼,在忍受着克制着什么。这样的神色,不知道是释然或是悲痛,或许是有些失控,她过好久才道:“你能不能……现在离开?立刻。”
梁净词尊重她的意愿,除此之外,他也做不了任何。将她的毛巾归位,走时说了晚安,但没有听到回声-
他来一趟,寸草不生。
姜迎灯回到办公室后,整天没有话讲,时以宁还在把她的前男友挂嘴边,咒着男人快快入土。所有人已经被迫听了好多遍她呕心沥血的爱情故事,麻木地附和,又各自忙碌。
姜迎灯在电脑上剪片子,即便心里装着事,工作效率也出奇的高。
他说她工作辛苦,却没见过她最辛苦的时光。
最开始还没有这么多同事帮忙,从策划到后期,全都是固定的几个人在做,一天根本睡不了几个小时,男丁不够用,姜迎灯要提着沉重的脚架在外面奔波,所幸她的学习与适应能力还可以,有点累,那也是身体上的。
人的韧性是能锻炼捶打出来的。
裴纹在晚上发来消息,问她是不是还在工作,又给她传了个男人的微信名片过来。
姜迎灯瞄了一眼就搁一旁了。
她不拒绝相亲,但不接受主动。对待感情,对待不喜欢的人,一副麻木而消极的心理。
于是很快,男人的好友申请就发了过来。
附上他的名字,姓郑。
郑某:你好,你婶婶叫我加你。
姜迎灯放下手里的工作文件,回:嗯嗯。
郑某:你在燕城工作吗?
她窝进沙发,休息下来,手里抓了一个三文鱼饭团在吃,一边回复男人:对。
郑某:可能一上来说这个有点冒昧,不过既然是相亲,我想大家都不会想浪费时间,我问你一个问jsg题,你别生气哈。
姜迎灯有种不祥预感:什么。
郑某:你有生孩子的想法吗?
姜迎灯:?
郑某:因为我上一个女朋友,我们都快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她突然跟我说她是丁克,我感觉受到了一万点伤害[苦涩][苦涩],所以要问问清楚,因为我明确是一定会要孩子的,如果你有别的想法,麻烦现在提出来。
姜迎灯扶着涨涨的太阳穴,快速地回了一串字:我婶婶没跟你说吗?我是去年离的婚,有一个女儿快两岁了,刚生完二胎在坐月子,丁克是不能丁克的,放心啦~[可爱]
郑某:[惊恐][惊恐]
郑某:打扰了[抱拳]。
姜迎灯翻了个白眼,把手机扔一旁。
话不投机半句多,又黄了一个。
想起周暮辞问她,那样的男人会不会把你的眼光拔高。姜迎灯有时也偶尔反思一下,是不是真的她要求太高。
是不是梁净词把她的眼光养得过于刁钻了?
可是妥协好难,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好难。一辈子的事情,她真的不懂如何将就。
饭团被塞进口中,迎灯拿起手机,看到还没退出的聊天界面。
孩子这个词,又让她眼波一滞。
那天他说:连孩子都想到了,怎么会没想过娶你。
梁净词明明说了那么多话,统统被这句轻飘飘盖过,不复存焉,唯有“娶你”二字,动人心魄,萦绕耳梢,久久的,挥之不去。
慢慢地,随时间推移,那沉沉的低音,变得与她梦境的场景无异。
她恍惚在想,他是不是真的说了这句话?
她是不是那天喝多了在做梦?
仿佛要将屏幕看穿,姜迎灯盯着看许久,直到旁边的章园拍她肩膀:“姜迎灯,是不是有人在追你啊?”
“什么。”她蓦然回神。
章园指着外面:“快看快看!飞过来了!”
39楼的落地窗边,几个好奇的人眼巴巴趴在窗口,观察那升腾起来的孔明灯。
章园说:“好漂亮,是不是给你放的?”
姜迎灯遽然起身,拨开人群走到最前边。
灯很大,一米多高,正慢腾腾上移,将潇潇的夜空照得恍如白昼。薄薄的纸面很干净,没有写字,没有落款,被烛心染成明黄的色,今天没有风,因而它动作轻盈,左摇右晃,优哉游哉,不疾不徐。
倒有某些人的风范。
姜迎灯不禁失笑一声。
踌躇着,她按下拨号键。
对面的人接听很快。
她问:“这个灯……是什么回事啊?”
梁净词装模作样,语气悠悠:“什么灯。”
姜迎灯眉心一蹙。
跟他没有关系吗?
而后又听见他声音低懒地说了句:“飞你那儿去了?”
姜迎灯心里五味杂陈,化成表情,还是苦涩又无奈的笑:“对,有一盏孔明灯。”
“看来我们挺有缘,”梁净词轻轻应一声,承认道,“是我放的,这叫听天由命灯,谁看到,谁有缘。”
姜迎灯哭笑不得。
什么听天由命灯?某些硬要凑缘分的人,真是会乱诌。
梁净词又问:“从上面看什么样?拍我看看。”
姜迎灯没急着拍,忽然想到什么,她望一望底下的繁华都市,压着声,不无担心地问他:“这是在市区哎,可以放这个吗?你会不会被抓起来啊?”
听她这一本正经的担忧,梁净词浅浅地笑了声,像是在笑她这点天真而多此一举的一问,童言无忌地捅破了什么,他只说:“能放。”
姜迎灯又坚持问真的假的。
梁净词笑意无奈,改了口说:“我能。”
姜迎灯愣了下,而后懵懵懂懂明白了一些理。目送着灯又往高处去,她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佯装思索,片刻后慢悠悠“嗯”了一声:“好像还真是个节日。”
她看一下办公室墙上的电子钟。
赫然在目的日期是:6月1日。
“就当随便哄一哄小朋友吧。”
不知不觉,姜迎灯眼睛潮了些。
“迎灯。”
梁净词的声音低低凉凉的,却又令她感到不可替代的温暖。
他说:“认识十年了。”
第53章 C09
不明用意, 他又给她点了一次灯。
姜迎灯没有说话,她看着那盏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他们的十年不一样,谁又能与谁感同身受?
这层楼的海拔已经很高, 灯亮了没多久,再往上攀升一些就支撑不住, 微弱的火光熄灭, 夜空再度陷入阒寂,隐隐可见一道袅袅青烟。
姜迎灯看着那惨白的灯罩, 想说句:以后别这样了, 却没有理由。
人家说了,是给有缘的人放的,是听天由命灯。
她将手机贴在耳畔, 攥了有一会儿,才开口道:“梁净词。”
他平平地应,“嗯。”
“我那天喝多了, 口不择言。”
梁净词呼吸声平静,不答, 用沉默等待她的后话。
姜迎灯继续说:“你如果还参与我们的拍摄项目的话……如果没有办法避免碰面, 还是装作不认识吧。”
他沉吟几秒,不置可否:“然后?”
迎灯挪步, 到书架的后侧,避开人群,让那宽大的芭蕉叶挡住她此刻难以平衡的表情,一口气讲出一些话。
“在这个城市打拼的人很多, 不缺我一个。别人吃得了苦, 我也可以。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真的不需要。
“我不想跟你再有瓜葛。
“我现在, 挺好的。
“你也不用担心你无法和我爸爸交代,等我们再见面,我会和他说明一切——好吗?”
梁净词听着,安静等她说完,他轻缓地应了一声,嗓音很低很沉,压抑也克制着,以至于被办公室里嘈杂的攀谈声盖过。想了一想,随后他只是淡声地开口,提了句别的:“工作之余,注意休息,过节就别这么劳碌了。”
他这样八风不动的姿态,若无其事,只是平平静静地叮嘱。也不知道她的那些话,究竟有没有听到心里去。
姜迎灯也不正面答,坚持地把话扯回去:“还有,我在相亲了,婶婶在给我介绍。”
这一回,梁净词沉默许久,说一声:“知道。”
姜迎灯:“再见。”
每一回交流都耗费她的心力,明明也没有声嘶力竭地争执什么。姜迎灯坐回桌前,翻阅周暮辞给她的那本《溯溪县志》,看到“梁”那一篇,却烫手一般,飞速掠过去,当作课外书,她不务正业地读起无关紧要的字句。
“是不是在追你?”章园过来问。
姜迎灯愣一下,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摇头:“当然不是。”又失笑问:“怎么会觉得和我有关。”
章园笑笑说:“没,就是直觉,真跟你有关?”
她想了想,“谈不上追。”
“不追你搞那么大阵仗干嘛?”
她苦笑:“不知道,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他想干嘛。”
姜迎灯话音未落,时以宁提着从便利店买的一堆饮料风风火火冲上来:“家人们!有没有看到外面那个灯!好大好亮,太牛逼了!不知道又是哪个霸道总裁在哄老婆,燕城真的是有钱人辈出!”
姜迎灯不再出声,不动声色地翻书。
章园呛她:“孔明灯而已,有什么稀奇的,吃点好的吧你。”
“那也要看是在哪里放好不好,在这种地方干这种事,显然就是为了哄老婆的,说不定总裁老婆就在咱们楼里上班呢!”
章园憋着笑,瞄一瞄面不改色的姜迎灯,没吱声,她也不好捅破什么。
时以宁看到姜迎灯手上的书,问:“下个月去溯溪拍啊。”
章园说:“对,去那边看看梁朔给妾室买的园子。”
时以宁又瞎感叹:“哎呀,有钱人真好啊,给小老婆也能买大别野。”
姜迎灯正好在做着下一阶段的拍摄计划,想着能回去一趟,看看裴纹,裴纹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过来。被那灯打了个岔,她差点都忘了刚刚那不欢而散的相亲对象。
“怎么回事呢,聊掰了?”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算了,婶婶。”她苦涩地笑一声,“爱自有天意,你也别给我找男朋友了,顺其自然吧。”
裴纹沉默,是有点被这话噎住的样子,而后说:“迎迎啊,虽然你现在年纪还不算大,但是你要考虑到——”
“我知道,你讲过很多遍了。”姜迎灯很真诚地告诉她说,“可是无论如何提不起兴趣的人,我真的不懂要怎么接受。”
在裴纹再度沉默的时候,她又说:“可能我有点感情洁癖吧,我还是把爱看得太重要。”
裴纹个性是强势的,她对姜迎灯固然好,但起分歧的时候,话里总会不经意带点勒令的意思,这是为人长辈无可厚非的控制欲。
谈情说爱jsg这事,也要耳提面命地讲一讲道理。有了代沟,话说不到一起去,姜迎灯多半在退让妥协,说是是是,好好好。
婶婶毕竟不是妈妈,人家为你操劳,是情分不是本分,所以她很少顶嘴说不。
挂掉电话,姜迎灯又听见时以宁尖锐的声音:“偷偷告诉你们,我查到梁净词了。”
她这个语调,很不偷偷。
转着笔的手停下,姜迎灯缓缓地挪眼看去。
“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外交部男神!太顶了!”
章园挺好奇地转着椅子凑过去:“有没有照片,我看看。”
时以宁说:“没照片,不过我搜到一个视频,在南大的论坛里扒出来的。好多年前的了,画质巨渣。”
章园:“什么视频。”
“就是他们南大运动会,梁净词跳高第一名,成绩到现在都没破。”
姜迎灯握笔的手指紧了紧。
时以宁点开电脑屏幕上的视频,那些轰动的、热烈的欢呼声传来。
姜迎灯也跟着她们浅浅瞥一眼屏幕,分辨率差到离谱的视频,几乎看不清人的模样,影影绰绰的,男人高瘦挺拔的身影鹤立在人山人海之中,他弹跳力极好,一段简短的助跑后,背身、在那细细的杆上一跃而过,弧线近乎完美。
拍摄的角度太偏斜,看也仅能看个大概。
掌声和尖叫一直没停过,连多年之后的屏幕外的人也不禁呜哇感叹——
背越式跳高,梁净词的第一名好成绩,至今无人能破。
在返程的路上,姜迎灯坐在出租车上,疲倦地看燕城疾驰而过的霓虹。遥想他意气风发、青春年少的时光,在画面的噪点之外,她是真真切切地见证过的。
在车上,意外地收到了谢添发来的消息,简单几个字:周末,组局,来玩。
果真资本家,这就有了领导派头了。
姜迎灯跟他还能有些往日交情,有着坦诚拒绝的底气:不去,累死了,我想休息。
谢添:你主角,必须到场。
姜迎灯:为什么主角?
谢添没再发言。
姜迎灯也没再逼他说清楚。
她只好谨慎地给周暮辞发消息:周末有什么活动吗?
周暮辞:金主爸爸喊吃饭,你去吗?
姜迎灯:……好吧。
姜迎灯:我考虑一下。
不要单独见就好,她不想跟梁净词有瓜葛,除此之外,也不愿和他们那个圈子的任何人另有私交。
放下手机,她去冲了个澡,出来时,已觉天气炎热,姜迎灯取出一堆入夏的衣服,准备冲洗晾晒拿出来穿。
成堆的衣裳里,赫然看见那件松绿色的软烟罗旗袍。
即便多年过去,关于他的很多痕迹,还是很难消除。
姜迎灯手指顿了顿,稍后,将旗袍挑了出来。抻平衣衫角角落落,挂进衣橱。
本来打算加夜班再做会儿策划,实在脑袋昏昏沉沉干不了活,姜迎灯便打开电脑看了会儿小说。
心里不免腹诽,都怪梁净词,都怪那盏灯。
人一犯脾气,就得找个出气筒,推卸推卸责任。
窝进床中央,又辗转好久才睡着。
因为小宝见过他一次,估计嘴快走漏了风声,后来裴纹还是知道了姜迎灯在过去交往过一个男朋友的事。她也隐隐察觉到,这个男人对她的影响之深。
那天苦口婆心讲完相亲的话,裴纹又发消息给她:要慢慢走出来了。
姜迎灯回得很洒脱:跟他无关,早就不爱了。
小说也索然,于是她打开电脑,搜索梁净词的姓名。
几经周折,找到了时以宁说的那一条视频,姜迎灯反复看了几遍。
昏黄的日落里,在那水泄不通的现场,12岁的瘦小女孩努力地挤到最前排,在人潮里终于找到他的身影。
只是因为他说那一句:“一会儿站前面看我,别让我找不到你。”
一次次随心所欲的撩拨,姜迎灯总是万分郑重地记在心口。
她揪着心,陪最后的这场比赛待到了日暮时分。
结束后,梁净词套上一件薄薄的黑色夹克,将拉链一股气带到顶。他站在操场一隅,被几个女孩簇拥着要电话,他没说话,也没做表情,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却吝啬的没有和任何人交换联系方式,碰了壁的女孩子们缓缓退开,他头一偏,终于看到等在操场门外的小女孩。
“看这么久不饿?”
梁净词迈开长腿,款步走到她身前,他的身后是西沉的日光,洒落在他的肩上。
姜迎灯声音软软,回答说:“还好的。”
他折下身与她平视,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奖牌,捋清了挂脖绳,往她脖子上一套:“你的了。”
她忙低头看,诚惶诚恐问:“你……这个,送给我的吗?”
他嗯一声:“送给你。”
旁边来了人,是他的同学,勾着梁净词的肩就往前走,男同学将人拐走,嘴里说着“走走走,吃饭去。”
姜迎灯见他离开,脚步一抬想要往前迈,又不知道该不该跟,犹豫着想,她连句谢谢都没说呢……但很难为情,只是低头呆呆看她手里的奖牌。
走出去一段路后,在姜迎灯失落的眼神里,他忽然顿住步子。
梁净词回过眸看她,逆着光,瘦削的面庞就像是浸在梦境里般洁净的,纤尘不染的神祇。
“跟我走吧,小乖。”
梁净词是懂得蛊惑人心的。
即便他表现得那么不经意。
姜迎灯咧开嘴巴一笑,喜出望外地跑过去。
他总喜欢叫她跟着他,她也总是那么崇拜地对他抱有期望。
合上电脑。
姜迎灯拿起笔,准备写一写新一月的计划,然而脑袋空空就落笔的下场,一眨眼,纸面多了一个行云流水的梁。
从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的小乖,走到分道扬镳的境地,是他们分开,交错,又分开的十年。明明有缘无分,又非要纠缠不清。
她骗得了裴纹,却放不过自己。
第54章 C10
梁净词今天夜里没睡好。
不知道是太久没回老宅认床, 或是别的原因,跟姜迎灯碰过面之后,由内而外, 哪哪儿都开始不对劲了。尚没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夜不能寐是最显著的症状。
之前还听过一个说法, 失眠是因为有人梦见他了。
挺非主流的, 不过这话出自姜迎灯之口,他就会笑一笑, 心里只觉得有种懵懂的可爱。
梁净词说过, 搂着她睡就能睡得踏实。
她就睁圆眼睛望他,“你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会失眠吗?”
梁净词说:“有时会。”
姜迎灯眨眨眼:“那我告诉你, 一定是有人梦见你了。”
梁净词淡淡笑着,一时没说话。随后问她:“是不是你梦见我了?”
她默不吭声。
又睇她一眼,催问:“是不是?”
她忸怩半天挤出来三个字:“偶尔会。”
梁净词又问她梦见几次, 梦见什么。她只肯说大概,他强盗掠夺一般, 要听详尽的内容。
说不上来, 他就用力,带着欺负人的坏意, 在夜阑静处,卸下正人君子的外衣,才显现出眼中那一点为她激发出的侵略性。
掀起眼皮看天花板上月色的浮影。
他莫名又觉得,是不是姜迎灯梦见他了。
可是梦见他什么呢?
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那么多的事, 有哪一部分是可供她回忆的。
梁净词觉得很空, 心里空,身体也空。
他满身湿漉漉的, 想着再去冲个澡,但身子太重,久久无法动弹。
就抱着后脑躺在枕上,想她话里的话。
姜迎灯算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叫装不认识。
怎么说呢?像小学同桌两个人吵架似的。划条三八线,你别过来,我也不过去。
梁净词惶惶,从没让人评价过讨厌。他的迫切被一盆冷水浇熄了。
很难说不是带着私心靠近,但现实给他一个冰冷的答案:死灰复燃,异想天开。
那会是四五点钟,梁净词没再睡,在窗前看夜色渐明,坐到天亮。
梁远儒在家,老爷车就停在园子里。他是头一个起床的,伴着鸟语花香悠悠拉起了二胡。
“爷爷,早。”
梁净词平平地打了声招呼,外套搁在臂弯中,径直要走向自己的车。
“上班儿去呢?”二胡声停了,梁远儒回头望过来。
他说是。
看谱用的老花镜被往下勾了勾,梁远儒挑起皱纹密密的眼瞧他:“顾爷爷他孙女订婚,你怎么没去?”
梁净词顿了步子,看他,就站在那儿问:“顾家订婚,我有什么参与的必要?”
“有什么必要?”梁远儒为人谈吐还算温和,没那么夹枪带棍,但这声问里明显有着质疑的意思,音量拔高,“你说你jsg,好好的惹什么顾家,就那点过节,这么久了还过不去?你们小辈闹得难看,我们做家长的面子能过得去?”
“过节谈不上,我从没这么想。”
是他护犊子护得太厉害,见不得迎灯受伤害。
“我这么做,不过想尽可能保全些什么,但我可能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与其说解释给爷爷听,不如说是姗姗来迟的懊悔。梁净词视线虚虚地望他,若有所思。
“你有本事,你有什么本事?”
老爷子一个局外人,听得懂他这碎碎念才怪,只觉得他很幼稚地笑了下。
梁净词岔开话题,淡声说:“只当是我没礼貌,不会拂了您的面子。顾家那儿真有什么枝节,我去处理。”
他说着,解了车锁。
身后,梁远儒又笑了一声,若有所思在说:“你说的保全,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当年梁净词谈恋爱的事,他没藏着掖着,因而家里人都知晓一二。
他没回头,也不应声。
梁远儒又问:“她从你爸那儿拿了什么?”
这话再度将梁净词的脚步绊住。
“我爸?”
“你爸当时给了她什么?”换一个问法,同样的问题。
梁净词不解地站在那里看向他。
他蹙着眉,“他真去找过迎灯?”
梁远儒不再追问:“我听说现在这些小姑娘啊,都没那么好对付,动辄狮子大开口要个几套房,跟那庄婷似的,后来我去查守行的流水,那一阵倒是没支出太多,我就一直纳闷儿呢,她究竟是要了点什么。要是查得到还好说,一点痕迹不留,才是真隐患,万一哪天再爆出来就麻烦了,问他他净说没有。梁守行这人办点事吧,我是真愁。”
梁远儒啧啧说着。
梁净词脸色变苍白,愕然立着不动。
梁远儒说:“对了,过一阵子我去溯溪拍上回那个纪录片,你看我把头剃了怎么样,一半儿白的,要不要染黑显精神些?”
梁净词茫然听着他无关紧要的后话,过好久,才平平应一声:“都行。”
他上了车,又坐了好一会儿。
在回忆——
那天迎灯在顾家出事,他慌忙就赶去医院,没给家里人好脸色。
梁净词不是多么迟钝的人,他知道这一桌餐少他一个,注定冷了场。
也隐隐预料到,他跟迎灯单纯的关系里,可能会掺进一些她难以承受的东西。
他做了防范,叫迎灯别听耳旁风。
除此之外,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然而他并没有见到发生什么,这一切就悄然结束了。
她提分手,尽管突然,但梁净词也不觉得毫无征兆。他只是猜,这样一个姑娘实在还是受不了梁家这样永无宁日的家门。
可以想象,跟庄婷的碰面就够她受的。如今确凿的是,又插进来一个他没能防得住的梁守行。
他不知道梁守行跟姜迎灯说了什么,但他的话一定伤她很深。
她自己感受到不满,要逃之夭夭。与伤人的剑真架在脖子上,将她逼走。
那是不一样的。
怪不得她会决绝地说:“我不想与你再有瓜葛。”
迎灯又能要什么好处呢?她可是连一根簪子都要退回来的。
梁净词心不在焉地开着车,躺在副驾的手机第三遍拨出梁守行的电话,但无人接听-
姜迎灯最近上班上得心神不宁,且情绪不稳定。每天两倍咖啡续命,无济于事,坐在工位上哈欠连连。
去后期审文稿。
所谓的成片,很不错,很精致,只不过,姜迎灯在瞄到忽然闪过的一帧画面时,紧紧皱住了眉。
男人长身立于玉兰树下,微微昂首看向前方的树冠,粉白的花瓣与他俊美的侧颜相得益彰,他遗世独立地赏着花,镜头给了这样养眼的画面一个单独的特写。
私心太明显夸张。
姜迎灯按下暂停,皱起秀眉,实在忍无可忍地说:“人家都说了不要拍他,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东西传出来?”
工作同事从没见过姜迎灯发过火——称不上发火,只不过音量高了些,她音色柔婉,怎么都不慑人,却仍让身边众人都不由提心警惕。
时以宁赶忙认罪:“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锅。剪一下剪一下——哎呀我靠,我不会用final cut,段老师呢,救救!!”
姜迎灯闭上眼,眉心难掩痛苦。
很小的问题,两三秒的画面,顺手一删就完事,但却在不堪重负的此刻,让她觉得身心俱疲。
她用手掌遮着眼睛,鼻子酸了酸。
直到一只手轻抚般按在她肩膀,周暮辞没让姜迎灯让座,直接在电脑屏幕前躬着身,按了两下鼠标,又按了两下键盘,将简短的废片飞速删除,解决问题。
“别生气。”周暮辞转而看向姜迎灯。
她说:“我没有生气,只不过一点点小问题一直在返工,我会觉得很累。”
“我也会这样,上班事情一多就容易急躁。”他笑一笑安抚,“很正常。”
姜迎灯没再看那片子,像是生怕又被揭一次伤疤似的。
“他爷爷联系上了吗?”
周暮辞不解:“谁爷爷?”
姜迎灯一楞,忙改口:“梁家的爷爷。”
“梁远儒啊。”他点头说,“联系上了,挺好说话的。说前阵子出去旅游了,还跟我讲怠慢了。”
姜迎灯勉力一笑,“那就行。”
周暮辞微微折身,声音轻了一些:“明天我去接你?”
明天周末,她记得,是谢添请他们吃饭那件事。说接她,自然就是去她家里了。
姜迎灯问:“她们一起吗?”
周暮辞扫视周围:“应该吧。”
她说:“我跟章园住得挺近的,那到时候你顺便捎我们一起过去。”
周暮辞直起身,想了想说行。而后又一笑,“那干脆一起接上时以宁得了,她住广院校内是么?正好离你那儿也近,省得她又叫唤。”
姜迎灯笑说:“那就一起。”
到周末,晴朗日子,适合外出。
说着顺便捎带另外两个人,最后一个接上车的却是姜迎灯。
在车内聊得热情的时以宁见到站街边候车的人,猛地瞪大眼睛,狂拍周暮辞的肩膀。
姜迎灯绾了头发。
她今天穿了件山清水秀的旗袍,乌发红唇,拎一只复古的墨绿提包,腕上戴一串显贵气的珍珠,整个人散发着幽邃绿意。听见车来,她轻抬眸,收好手机。人进了车,扑面而来的茉香,让人心旷神怡,像是见了个出尘的仙。
“学姐,今天也太有女人味啦,我们周老师眼睛都看直了。”
一句话尴尬一车人。
周暮辞瞥她:“没有,你能不能闭嘴。”
女人味这个形容,让姜迎灯想起上一次来自谢添的审视,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还好吧,不就是换了件衣服?”
姜迎灯没参加过太多的酒局,偶尔是跟着周暮辞,有的是和工作有关,有的是个人脉有关。这回跟谢添,既然是熟人,自适得多。不过想到谢添说她是主角,迎灯又觉得莫名。
吃一堑,长一智。她今天穿了双绣了青花的平底布鞋。
饭吃得很快,谢添懂得怜香惜玉,没让几个小姑娘喝酒,在桌上跟时以宁侃得非常投机,姜迎灯就没怎么说话。但是谢添时不时看她,问她两句感情生活,那时候她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到下半场,谢添掂量着去哪儿,又碍于姑娘们多,最后定了去一个会所唱歌。出发之前,周暮辞体贴地问姜迎灯:“你累不累?”
她指着时以宁说:“人还没喊累,我这个做学姐的能先溜吗?”
周暮辞笑着说:“就当玩一玩吧,不喝酒就还好。”
“走着。”传说中的会所楼下,谢添接了个电话,而后喜滋滋地说了句,“今天是梁二爷开的场子。”
姜迎灯脚步一滞,千斤重般,被钉在地上。
怪不得要说她是主角,原来这坑埋在这儿呢?!
“梁二爷?哪个梁?梁净词吗?”时以宁一听这个名字就来劲。
“对。”谢添笑着解释,“这楼是他妈的,咱们要来这儿快活,还得跟人打报告呢。”
“一栋楼都是??亲娘嘞,这么有钱?”时以宁又好奇絮叨——“不过为什么叫二爷啊?”
周暮辞说:“我只听说过宝二爷,不会是跟那个有关吧。”
他说这话时,回头看了眼龟速殿后的姜迎灯,很显然,是在向她提问。
她躲不开他视线,有些意外地回视,尴尬一笑:“你怎么会觉得我知道?”
“你不是他前女友吗?”
她的眼波又是一滞,很难猜到,他是什么时候回想起来的。
幸而他声音轻,是刻意压了的,没让旁边任何人听见。jsg见姜迎灯脸色一白,周暮辞笑说:“走,会会。”
唱歌的包间门口,时以宁忽的揽住姜迎灯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说:“我已经没戏了,学姐,今晚能不能把他拿下就看你了!”
姜迎灯一脸懵:“与我何干?”
“你这身战袍这么靓,要是派不上用场也太可惜了!哪个男人看了不迷迷瞪瞪?实在不行,咱们就擦枪走火——for one night也不错。睡到就是赚到,你觉得呢?”
看她一脸正经,应该是真在为她出主意,姜迎灯也挺严肃地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时以宁旋即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姜迎灯不想解释。
她一偏头,便从门缝里看见坐在光影里的男人。
侍应生在往茶几中央的鸡尾酒里点火,轰然一声,火苗窜上,就在那烟雾袅袅,掺杂了冷气的森白色光中,梁净词周身凛冽,白衫西裤,倚坐在沙发中央,那双处变不惊的眼在望向她时,同样也怔了怔。
大概跟她一样,是被坑了。
谢添这不死心的红娘,主角都罢演了,他还强行往人手里塞红线,说着再演演再演演,他还没看够。
几个人进去,逐一和梁净词打招呼,他没起身,只漫不经心地应着:“坐。”
她也学人端着笑,过去喊他一声梁先生,用有礼貌的视线教他怎么演素不相识。
位高权重的梁先生就这样坐着,疲于应付,只看她一抹在视野里挥之不去的绿,令他不禁想起妩媚二字,是为这娉婷袅娜的身段与绝色容颜最好的注解。
喉头微涩,他开口道:“坐我旁边。”
姜迎灯正要越过长几,往另一侧走,闻声,不明所以回看他一眼。
梁净词头都没偏一下,懒散地倚着,跟她简单地解释一句。
“那块儿湿了,刚让服务生洒了点酒。”
她看过去,几个同事在那沙发一角挤做一堆。
他的另一边倒是空得很。
没管姜迎灯的踌躇,时以宁一把按着她肩膀叫她坐下,又瞧一瞧她绝美的战袍,挤着眼睛示意:拿下拿下!
周暮辞见姜迎灯没跟上,也回了头,坐在她的另一边,笑笑说:“还是这儿宽敞。”
第55章 C11
时以宁说过一句在理的话, 分手还能做朋友,要不就是没爱过,要不就是还想再续前缘。这两个推测放梁净词身上, 都存在一定的可能。至于他的心中想法究竟偏向哪一个,姜迎灯不想再猜了。
梁净词叠起的长腿放下, 质地考究的西裤将她“战袍”压了个边。柔柔的松绿浅浅碰上那幽深的黑, 她谨慎地挪开腿,而后看了眼周暮辞, 毫不避讳想远离他的心思:“你往那边去一点。”
紧接着有地方空出来, 姜迎灯跟着挪。
她听见周暮辞似笑非笑的声音,猜忌这人并不是来解围,而是来看他们笑话的。姜迎灯境地两难, 又逃不开,头一歪对上时以宁势在必得的大拇指。
“想喝什么?”梁净词看过来,把她睨向另一端的眼神截掉。
姜迎灯说:“都行。”她又询问旁边的周暮辞, “你呢。”
周暮辞说:“我不喝。”
但梁净词仍然周到地给他点了一杯。
等迎灯的气泡水送上来,周暮辞正点了首陈奕迅的《富士山下》在唱, 他唱歌声线偏清冽, 有着像这杯中冰镇薄荷般的凉意。
“周老师唱粤语歌好好听。”时以宁在另一头发表意见。
姜迎灯说:“他岭南人,讲白话。”
“怪不得发音这么标准。”
她看过去, 和时以宁交流,好像中间坐了个透明人。
梁净词平和慵懒,坐在二人之间,对她们一来一回的称道并没表现出敌对或者厌烦姿态, 听人在耳畔确有几分动听在唱“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他温文从容,自有三十岁男人的一派胸襟。端杯酌饮高脚杯里烈性的酒, 面色像喝白开水一样不露痕迹。
直到姜迎灯说起军训的事。
她说她跟周暮辞最开始认识,就是因为他军训的时候演出唱歌,将她吸引住。
周暮辞闻言停下歌声,笑着问还有这件事?
姜迎灯看他,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你居然忘了?”
梁净词微微挑起眼,看了眼姜迎灯。
她却看向的是另一侧的人,只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视线里是她雪白的臂膀,旗袍的袖斜裁往上。耳垂吊着一串小巧的浅色珍珠耳环,随着转头的动作轻晃,衬她细长的颈。再往上,是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唇角一抹勾人欲念的红。
他拿出手机。
姜迎灯一低头,看到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梁净词发来的两条消息。
L:腰侧的扣子没系。
L:是不是不会穿?
姜迎灯腰背稍稍紧绷,被提醒才发现,束腰的扣不知何时悄然绷开了。她面色一窘,放下手中提包,叫周暮辞让行,她去洗手间。
幸好,布料不留缝隙,这扣子在外面用以束腰。
在洗手间门口,男女共用的洗手台前,她摸到扣子,却在后腰往上的一个尴尬部位,扭着手腕摸上去,挺艰难地找孔对准。
“要帮忙吗?”沉沉一声,打断她动作。
姜迎灯抬眸,看向镜子里正登着门前台阶,款步上行的男人。
她回眸,侧身望外面。
梁净词低低地说:“不怕,没人看见。”
他说着抬起指,将旗袍的一粒扣轻松地搭上那青荧荧的精美盘花扣。
姜迎灯手还迟钝地举着,在他快速的动作已然结束后,才吞吞收回。
她低敛着眸,在镜面里也固执地不去对他视线,余光里的梁净词往后退了退,分寸有礼地予以她空间。他手抄在西裤兜里,衬衫的领口微敞,恭谨里又透着些许闲散不拘。
安静下来的氛围里,人就更容易胡思乱想,姜迎灯莫名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扶着她的胯用力的姿态,梁净词深谙她的含蓄,在这类事上表现得已经足够收敛配合,即便偶尔觉得单调,他也很少向她提要求。于是镜前的几回就成了她最为羞耻的记忆。
姜迎灯还是不习惯在镜子里看他,耳朵因而也缓缓地红了。
“已经有一阵了,还是不想理我?”梁净词却在镜子里看着姜迎灯的表情,眼神倒是很澄明。
她回眸看他,说:“有两阵又怎么呢,我上次说的很明白,你听不——”
“听得懂。”他打断,道,“只是有些不理解。”
她平静地说:“不要理解,照做就好了。”
不给理由就拉清界限,姜迎灯真觉得,很多事情的答案不需要捋出个一二。但梁净词不这么认为。
“不理解的事,怎么能照做?”他深刻幽黑的眼看向她,说道,“无端被人家指责,总得问清缘由,是不是?”
“……”
“是讨厌我,还是讨厌我周围的事?”
她说:“都。”
姜迎灯不愿跟他多谈,正要往前迈步要走。梁净词挪了步子,挡住她去路。他手撑在洗手台的桌沿,正巧就将人困在手臂臂弯之中。
“谢添说请几个朋友来玩,没有想到是你。”他垂眸,看着她的下颌和因为紧绷而凸起的颈骨,声音很轻。
姜迎灯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地盘。”
言外之意,知道的话,她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地盘?”他问她。
她愣了愣:“谢添说的。”
梁净词笑一下:“他跟你说这个?”
“他嘴巴漏风,什么都说。”
他想了想,又问:“还说了什么。”
“我们说了挺多的,但没提到过你。”
她有些强调的言语,在他面前却没什么杀伤力,好像只会显得刻意。
梁净词点头道:“说你贪财——替你收拾过了,今后不会了。”
他说:“要说亏欠,总是我欠了你。”
姜迎灯不答,抬手握住他撑在她身侧的手腕,想将人推开。
梁净词一点没反抗,仍旧那么气定神闲地撑着,姜迎灯这点力气显然挪不动他丝毫。
他说:“耽误你一分钟,我说几句。你不想搭腔,也可以不回答。”
她在他身上使的无效蛮力稍稍减弱,催促:“那你快一点说完。”
“既然觉得上次不用心,那我再追求你一次。”
梁净词说完这句话,姜迎灯松开了手,看向他的眼里有一晃而过的诧异。她消化一会儿,说:“你别浪费时间,我不会吃回头草的。”
他不以为意:“如果从前的事不能一笔勾销,那我尽量做到,现在jsg开始不被你讨厌。我会努力,尽可能不让你困扰。”
姜迎灯说:“可是我不喜欢你了。”
“你被我喜欢就好。”梁净词紧紧地抓住她的视线,平静又不那么平静地说,“我知道,爱要配平。”
她将脑袋偏向另一侧,咬紧微颤的唇。
“这次不会让你哭了。”
姜迎灯觉得自己太心善,狠心的话总是不能讲得一气呵成。
她缓了缓,告诉他:“我的相亲对象,个个都是大帅哥,你不要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周暮辞也是。
“你要排队的!”
梁净词松开困住她的手,笑了笑说:“有志者,事竟成。我向来没什么自信十拿九稳,恐怕也只有真心了。”
“……”
“希望能插上队。”
姜迎灯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她不禁问:“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执着吗?”
他说:“因为看见你,还是会心动。”
“才不信呢,站不住脚的理由。”
梁净词没急着反驳,一会儿语重心长喊了她一声:“迎灯。”
“不管你信不信,你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似曾相识的话,他从前也这样形容她的爸爸。
“我总觉得我没有任何浓墨重彩的经历,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所以往往表现得缺乏温度,一直以来无波无澜的,我以为你离开我,我会洒脱地接受,双方生活也都能够平静一些,可是因为你的离开,我根本无法平静,我懂得了懊悔,也体会了遗憾。我现在觉得,如果你不在身边,我的心里会永远有个缺口,谁来都填不上。”
梁净词注视着她,说完这一段话。
学不会她的假装潇洒,学不会她的针锋相对,就只剩下坦诚了。他年长一些,行为逻辑里没有这样那样僵持不动的姿态,圆融的本性,修炼出的随和坦然,合在一起,化作他清正疏朗、温良如玉的一面。
姜迎灯以为自己够成熟,此刻才明白,她不是喜欢做小孩,而是在这样的态度面前,只能退到被保护、被宽容的圈子里,偶尔说些带气性的话,又被衬得一脸稚嫩。
姜迎灯眼中泛潮,她徐徐憋回去,声音轻软,没道理地指责道:“你就是因为我今天穿的漂亮,才假装回心转意这样说。”
他笑着说:“你每一天都漂亮,我每一天都这样想。”
“……”姜迎灯面红耳涩,绕开他,“让我走。”
梁净词没再拦,稍稍退开,他摸了摸兜里的烟盒,想起什么,又看着姜迎灯的背影问她:“今天他能送你回家吗?”
姜迎灯说:“当然,上次是因为我提前走了,他不好立刻离开。”
不难听出,她在为周暮辞开脱。她的心中有了偏向,他插队的难度就更上一层楼了。
梁净词只是颔首说:“能就好。”
回到唱歌的包间,谢添正在嚎着唱歌,姜迎灯魂不守舍地坐回去,脑海里萦绕着他突如其来的告白。
放在前面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一下。
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她取过来看。
然而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却是个陌生名,她恍然看错了手机,显示的人名可能是他工作上的同事。
姜迎灯正要把手机放回去,来电戛然而止。
同时手机屏幕跳到刚才没有返回的界面。
是他和她发消息。
两条——
腰侧的扣子没系。
是不是不会穿?
姜迎灯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放回去。
视线却停留在他们聊天的界面。
再往上一条记录,是她刚把他从黑名单拉出来,给他发了一个红包。
但梁净词一直没有收,那个红包最后是自动退回的。他要她转账的目的,不言而喻。
再往上,就是一片绿色的聊天框,后面跟着几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从上往下,他给她发的四条消息都被拒收,时间跨度长达三年。
最初,是在她出国的第二天,他问:电话怎么打不通?
第二条,是她大三上学期的元旦。跨年夜,他发来:
迎迎,新年快乐。祝你事事顺心,在外一切都好。
第三条,是她大四的元旦:
新的一年,诸事顺利。毕业一定会有好的前程,不必过于忧心。
最新一条:
又一年了,迎迎,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不想告诉我也可以,无论如何,愿你事事顺心,一切都好。新年快乐。
每一条祝福,都被挡在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当初她许愿能每年都和他一起跨年。
梁净词记在了心里,于是每年都坚持给她祝福,不知道对着这些被拒收的消息,他再输入每一个美好的文字时,是不是抱有一丝期待在谨慎斟酌,而期待落空时他又会怎么面对失落。
姜迎灯来不及去想了。
包间的门被推开,人影覆过来。
姜迎灯若无其事别开眼去,侧过身与旁人嬉笑言欢。她拿了杯新酒,是一杯玛格丽特。
饮下时,眼波盈盈润润,在跟旁人说笑,眼前却雾蒙蒙又浮现起她的豆蔻年华。
有一回,听他讲情。
她握着一本白话的红楼叫他做翻译。
在家属楼开满鲜花的院子里,老旧的墙面布满爬山虎,炽烈的日光落在穿着灰色线衫的男人身上,将他柔软的发梢染成浅棕。
梁净词就坐在那零零落落的青色藤蔓底下,散漫地叠着腿,将书搁在膝头,用修长的指骨轻轻抵住中缝,念道: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梁净词读完这词,忽的意外笑了下:“小小年纪,怎么要读这样的书?”
姜迎灯不好意思地伏在书本上,指着问:“什么是风月情浓?”
他微笑着,意味不明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他这表情,让她略懂一二。姜迎灯又翻一页,随意一指:“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这也要解释?”他眼梢笑意不褪,将书合起,卷在掌心,轻敲一下她的脑袋,“自己看吧。”
她以为是判词,问他这是介绍的谁。
他懒得解释,漫不经心地躺着晒太阳,“反正不是我。”
那时候,从他身上理解的情,分明都是薄情。
是他自我审判的那种缺乏温度,无波无澜。
没想到许多年后,他竟也有了溃败的一次。
梁净词回来后却没进门,手里夹根燃一半的烟,视线投过来,远远望了一眼她杯中的酒,他唤去谢添,低语几句什么。
而后谢添走到迎灯跟前,握紧她的腕,往下压:“少喝点。”
关怀的话要别人去讲,装不认识,他也在努力做到位。
她说知道,于是就饮了那么一杯。
姜迎灯坐上车后,身姿疲倦地倚在后座,听时以宁嘴里失望地说着什么“这种男人果然不好拿捏”,又讲她怎么去搭讪,而后碰壁。姜迎灯听得昏昏欲睡,直到时以宁忽然声音拔高,问一句:“咦,梁净词跟我们顺路吗?”
章园:“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他的车在后面。”
姜迎灯遽然睁开眼。
“是不是那个奔驰?”
周暮辞说:“你看错了吧,他跟着我们干嘛。”
时以宁:“好吧,应该不是,我也不记得他车牌了。”
姜迎灯降下一点车窗,看向与他们中间隔了三四辆车的黑色奔驰。
有人不记得他的车牌,有人却刻骨铭心。
那一年她日日趴在宿舍的窗边翘首,猜他会不会出现,看到熟悉的车牌号,她欢欣鼓舞地撒腿奔下楼,扑到车里紧紧锁住他的脖子,还要嗔他一句:怎么才来呀,我好想你。
梁净词笑一笑,轻抚着她后背说:我也是。
美好的时光被点滴的记忆碎片唤醒。
姜迎灯伏在前面的车座上,手腕一片濡湿。
如果心脏还剩最后一次为他鼓动的理由,那就在今夜泛滥个彻底。
第56章 C12
周暮辞把人送到西牌楼时, 车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姜迎灯是在他踩了刹车时醒过来的,她下车第一秒,下意识就回头去看, 但车已经驶到了小区单元楼前,身后的空地唯有微凉的风卷过。寂寂的长街只有他们二人的影子被拖在地面, 姜迎灯收回视线, 周暮辞又顺她眼神看过去,他没问什么, 要送人上去。
姜迎灯不反对有人来家里做客, 周暮辞也不是第一回 ,她没拘着,也没太客气给他端茶倒水, 进了门就叫他随意找地方坐。
她去取电脑,有几个工作jsg上的问题要讨论。
出来时,周暮辞正懒散地坐在她沙发里, 拿着遥控器在手里转着,电视上在放什么外交部记者会一类的新闻, 姜迎灯头没扭过去, 把电视频道换了,十点档苦情剧。
她说爱看这个。
这会儿知道她为什么不爱看新闻了, 周暮辞有点好笑地歪着脑袋看她。
姜迎灯坐在他旁边,在电脑上打着字。
他这会儿的笑里就有点看破不说破的意思了。
姜迎灯把片子调出来,跟他说正事:“你觉得这一期会不会拍得太严肃了?我让几个同学看了看,他们都说拍的还行, 但从观众视角看来没有什么看点, 平平淡淡,剧情也没有什么起伏, 如果讲这个人物,是不是要突出点他的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她想了想,又怪道:“这个梁朔前半辈子还是过得太顺了,没点坎坷,故事都没什么先抑后扬的激情。”
周暮辞笑说:“不考虑这个,电视台又不追看点,政治正确就行了,稳妥宣传最要紧。”
而后,又戏谑地补充一句:“风流韵事不是还没拍么,观众爱看的在后面呢。”
“嗯,也是。”姜迎灯应着,视线虚了虚:“对了,那我们去溯溪的话,梁……”
她顿了顿,又想到既然周暮辞已经记起来他们的纠葛,她也没再守口如瓶,直言道:“他跟我们一起去吗?”
周暮辞说:“这我不知道啊,你得问他。”
姜迎灯斩钉截铁:“不问。”
“你们已经这么势不两立了?”
“没。”
她默了默,“是我单方面的势不两立。”
“那能叫势不两立吗?那叫势不单立吧。”他笑着,抱着后脑勺仰在沙发上。
姜迎灯有一会儿没吭声,而后喊他:“周暮辞。”
“啊。”
“你喜欢我吗?”
闻言,周暮辞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似乎是有些接受不了她过于直接的样子,他笑意收敛,想了想还是略显郑重地回答一句:“可能有点吧,我说不清。”
“你那天问我,会不会拿别人和他比较。”
姜迎灯看着他,平淡的眼波,又好像蕴着很多的情愫,“答案是,会的。”
“他不会让我自己剥虾,他不会让我在雨里赶地铁,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家,更不可能让我陪酒。”
“你能明白吗?一旦阈值被拉高,人就真的很难退而求其次。”
周暮辞在感情上再迟钝,也能听出这话是有针对性的,膝盖中箭似的僵住一瞬,而后勉强一笑说:“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了,我不太会和女孩子相处,可能也没有那么心思细腻,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妥,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能学一学,改一改——”
姜迎灯打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我说这话的重点不是你,只不过正好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你。又正好今天晚上,我想要说这一些话。”
周暮辞说:“你是想表达,你对他余情未了?”
姜迎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说:“他是我喜欢很多很多年的人。”
周暮辞有些意外地一笑:“暗恋啊?从什么时候开始?”
“12岁,我第一次见他。”
“哇,你这么早熟?”
她思索一阵,摇着头找形容词:“那时可能还不算,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一种迷恋。”
“这种迷恋的感觉,蔓延了我的整个青春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
姜迎灯和他说,让你情窦初开的那个人,未必是良人,但一定是永生难忘的。
她用了永生难忘这个词。
“白月光,你明白吗?”最后,她问周暮辞。
周暮辞用手撑着他的榆木脑袋,想是绞尽脑汁般思考了很久,说:“我没暗恋过谁,跟你算不上有共鸣,但能理解。”
说完,他又扭头看过来,淡声说:“浅显的理解。”
毕竟他没有真正经历过。感情之事,得身经百战,才能摆出过来人的姿态。
周暮辞跟她年纪相仿,有一些能够交汇的理想和热情,也能拉着她往上走一走,但他们之间注定缺少两情相悦的那点火花。姜迎灯不必多说,周暮辞所表达出来的好感和喜欢,也浅薄得不值一提,或者他也不过是到了合适的年纪,认为要找一个合适的人谈一谈关系。又或者可能是家里人同样在催,虽然日久生不了情,但身边似乎也没有比姜迎灯更合衬的人了。
更何况她人漂亮,身材也不错,气质学识都很好。如果聊得投机,交往试试并不吃亏。
他模棱两可的喜欢,大概率就是停留在这样的层面。
这就是多数成年男人的想法了。
不能说他是错的。
但是太浅了。
如果不是梁净词,姜迎灯不再甘愿付出,不能配平的天秤上,她想要做被人深爱一次的那个。
纵使深爱难寻,也好过将就。
周暮辞说:“能看出来,你还对他有感情,不如再试试,人跟人生生错过,旁人看了也是可惜的。”
姜迎灯看着他的眼睛,问一句:“可是你们也觉得不可能,不是吗?”
周暮辞沉吟,拧眉问:“我说过这话?”
她不答,只是想起一件旧事。
去年临近毕业的时候,姜迎灯又见到过一次梁净词的爸爸,梁守行。
在师大附近,一个学生流动的商场,入夏时节,室友几个一块儿在商场里找店吃了顿烤鱼,出来后林好拉着姜迎灯去逛店,女鞋店旁边是一个运动品牌的专卖店。
姜迎灯是站在门口等林好试鞋的时候,看到服装店里在挑选外套的小男孩。
她记得他的名字,叫庄泽安。
不能称之为小男孩了,姜迎灯大四这一年,庄泽安已经抽条长高,到变声期,喊“爸爸”那一道声线,粗噶而低沉,在一旁坐着的梁守行过去,问他看中哪件。
“这个。”庄泽安挑出一件衣服,问,“好看吗?”
梁守行颔首说:“喜欢就试试。”
仅仅隔一道观赏性质的护栏,没有做玻璃门的店面,里面的父子二人距她一米远,讲话清晰在耳,姜迎灯没有闪躲,又觉得梁守行抬眸那一个瞬间,他们是对视上了的,于是她鼓起勇气,轻喊了一声:“梁叔叔。”
这才知道刚才那个私以为的对视是虚的,这声唤才让梁守行真的看向她。
姜迎灯扎着马尾辫,穿简单的白T。没有碎发与配饰遮挡,露出清汤寡水一张素面,梁守行用显得意外的一双眼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问:“你是?”
姜迎灯怔忡在原地。
“我……”
认出她的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庄泽安。
“姐姐。”
那时被他母亲按着脑袋也没喊出的称呼,留到若干年后重逢的那天将她击中。
梁守行看了一会儿,很快露出确信不认识这个人的眼神,随后看向他的小儿子,笑说:“谁教你的,逮着人就喊姐姐?”
姜迎灯为她突如其来的搭讪礼貌收尾:“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随后她转身离开,去找林好,主动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他们的交汇不止停留在那顿铁板烧,梁守行对她造成更深的伤害是遗忘。
她记得他们那天在饭桌上说过的每一个字,但说出那些话的角色自己,却早就走出那伤透人心的结局。
因为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不值得他记住,更别说在他的生命里落下痕迹。
她怨都没法怨的一件事,很现实,很残酷。
被驱逐的门户,仅存一点破落的书香,衰败的荣显,攀不起他金玉满堂,钻石成堆。
“他甚至没有记住我。”很久之后,跟一个局外人再提起这事,姜迎灯笑得还算洒脱,问周暮辞,“是不是显得我很可笑?”
周暮辞听罢,却委婉地评价一句:“可能是你自尊心太强了。”
这话不假,但她也有道理。
“我只是不想自讨苦吃。”
周暮辞试图理解但失败,长吁一口气。
“对不起,我理解能力有限。”
姜迎灯仰头,看见一只往吊灯的灯芯撞的飞蛾。重逢之后每一刻,她几乎都在提醒自己,那是鸿沟,也是苦海。
“如果这条鸿沟你注定迈不过去。”最后,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过来试试?”
姜迎灯收敛视线,没说什么,只是自嘲地一笑,不无感激地看他一眼:“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倾诉真的很有效,我的上一个倾诉对象还是我爸爸。”
她问:“会保密吧?”
周暮辞笑言:“当然。”-
梁净词来找杨翎那天下晚,燕城下了场雨,缓解久闷的气候。莫名觉得,像老天憋了点泪,在这一刻哭得痛快。
杨翎的故居在长明街,适合深居简jsg出的好地方。一栋二层别墅,中式合院的构造,典雅不失荣华。
车泊在雨中,梁净词在院门对面站着,撑伞而立,什么也没做,只是看这凄风苦雨里潇潇的门帘。
月落乌啼。雨雾之中吊着一盏风雨灯,灯影憧憧。脚下的青砖浮出一片朦朦的青气。
梁净词在廊下观雨,忽而想起江都的绵长雨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到今日,大概也快收尾了。
他收了伞,迈进门槛。
“来啦。”
杨翎正在家里听戏,手中捻一把折扇,对镜扭动身子,见有人进门,才搁下手里东西,到梁净词跟前说:“明天在琴塘有个舞会。”
她转个圈,让他瞧瞧身上这件斜襟旗袍:“特意叫人做了身衣服,这颜色是不是太俗气了。”
梁净词上下瞧一眼,是偏深的紫色,挺具冲击力的,是有点显老气,不过杨翎尽管风韵犹存,但究竟年逾半百,与这颜色称不上不熨帖。于是他说:“紫气东来,不俗。”
梁净词这嘴是会哄女人的,一句话把杨翎说笑了。
“行吧,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杨翎心情看起来不错,哼着曲,又问他升职加薪的事,梁净词都如实说挺好。他找八仙椅坐下,自斟一杯茶,慢悠悠饮,视线停留在杨翎的客厅墙面上那张过期的结婚照。
“你跟你爸联系了吗?”她问。
他说:“找不着人。”
杨翎问:“出差了么。”
梁净词也懒得打听:“不急,开庭总得到场。”
想起什么,他揉一下眉心,幽沉道:“我和他之间,也有些没算完的旧账。”
杨翎没问是什么,她回卧室换了件睡衣,又敷了个面膜,出来后,见到梁净词在桌上摊了个什么字画似的东西,于是凑过去看。
“什么呀?蜀道难?”杨翎抬起那双凤眼看他,“你写的?”
梁净词淡应一声,指着已然空空如也的墙上说:“照片我丢了。”
又指了指他写了两三句就止笔的这副书法作品,说道:“翻出一幅字,十年前写的,您要是不嫌弃,一会儿找人给您挂上。”
杨翎看一眼被他如柴火似的丢到门侧的婚纱照,不由失笑:“你倒是挺着急。”
梁净词也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角,他忆起往事:“你第一次发病,吓得我不轻,回江都之后,姜老师叫我练练字,抄抄佛经,慢慢地,心里平静许多。最近总惦念他,就把旧物拿出来翻一翻。”
“还记得他说,人的所有困扰,都源于认知不足,眼光局限,于是建议我去读一读苏轼的词。”
“当初豁然开朗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好像一条奔涌的长河,上游急湍,下游平缓,等捱过那个凶猛的阶段就好,就能一切淡然,举重若轻。”
“可惜等我又不觉间轮回到另一个急湍的暗潮里时,我才发现我理解错了。”
梁净词讲话语速不快,声音平缓,莫名有让人心静、听下去的力量。杨翎就望着他,她这双含情脉脉,总是出不了世的眼,伤人伤己,太多年。
他说:“没有趋于永恒的安宁,人生不过是一场闭环的修行,看开与平静都是阶段性的。奔流入海的都成了圣人。我不是圣人,还有苦与乐。”
他用手捻着杯盏,像是看着他妈,又好像在凝视更遥远的地方,他说:“还在熬着。”
杨翎记性还算好,说:“是那个女孩儿吗?他的女儿?”
他声音淡淡:“姜迎灯。”
沉默下来的时间里,只剩窗外滴答的雨声。
梁净词继续说:“我没有陷入过爱情的困境,所以没有琢磨过,总觉得轻易。但不论什么事,贴上轻易的标签,就意味着人要掉以轻心,快偏颇失足了。
“我以前思考你和他的爱情,但从中找不到出口,也是后来慢慢看明白,人是独立的个体,是具象而有性情的。无法按图索骥去寻找答案,感情不能依葫芦画瓢,爱不应该是学来的。
“而是一颗真心,是甘之如饴,迎难而上。”
杨翎听完,点着头,意味深长说:“爱人是一生的课题,不到最后一刻都难说圆满。”
梁净词轻缓地嗯了一声,微笑说:“鄙人不才,正在进修。”
姜迎灯这个久远的名字,杨翎不是一两次听见了,梁净词不避讳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尤其是她不再执拗于过去后,人一看破感情,就连同看淡更多,杨翎对迎灯也不再摆出往日消极反对的姿态。
“我也是到今天才发现,真心多重要。”回想到多年前在云亭山那一顿斋饭,仅有的一次照面,杨翎印象很深,记起那双湿漉漉又怯怯的眉眼,她笃定地说,“她对你有情。”
梁净词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是么。”
他又浅浅勾唇,说:
“可是我贪心了。”
“要的不仅是有,是还有。”
说到这儿,杨翎又想到什么,嘴里说着:“对了,之前杨格给我送来一个东西,说他学生交上的什么论文作业里,怎么夹了张你的卷子?”
随后去找。
“我的卷子?”
梁净词不无纳闷地看着她在书房进进出出的身影。
很快,一张泛黄的卷子被杨翎拎过来,她说:“好久了,一直搁这边忘了跟你说,你看看。”
脆弱而干涩的纸张被摊开,娟秀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一张73分的数学卷,他随意的一个签名潇洒地落在了分数的旁边。在装订线外已经模糊的姓名,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这不是我的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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