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药阁。
一片幻彩鸟羽缓缓落下,即将落地,倏地被一只伸来的巧手接住,旋即翼光一闪,封入盒中。
十二广尾彩雀,体型纤细,身披幻彩,尾长三尺。沐曦霞之光,羽可入药,落地即失。
巴掌大的鸟,尾巴却那么长。
阿俏把盒子扣好,坐在栏边,瞥了檐下休憩的彩雀一眼。
彩雀一如既往地将她无视,淡淡挪挪步子,高扬着尾巴站到霞光里。
这鸟一天只落三根羽,羽毛落地失彩,灵效全无。阿俏得好守着,免得它鸟性大发,一拍翅膀,一根不剩。
“阿俏,你坐那儿一天,累不累?”药童问。
她举起盒子,眼睛却仍然盯着彩雀。“不累。”
今日的第二根,还剩一根,万万不能失守。
彩羽瞥了她一下,抖抖膀子,全身羽毛篷起来。
阿俏立刻屏住呼吸。
三。
二。
一。
“吱!”
一声鸣叫,彩雀蹦起来,在她脑门一拍,轻快地飞走了。
阿俏气得鼻子要冒烟。
小鸣山上上下下,几十只十二广尾彩雀,偏偏这只背后镶金的与她过不去,威逼利诱都不管用,接它一片羽毛比登天还难。
“你今日接的已经够多了,”药童见她气得要撅过去,哈哈大笑,“小五脾气不好,你越是盯它,它就越惹你生气。”
阿俏黑着脸将盒子放到对应药架上。
药阁给每只彩雀都记了号,方便辨认,越靠前的彩雀年岁越长,药羽越难得。有些丹药炼制需要成百上千片百年幻彩羽,能达到这个岁数的,清玉宗不过八只。
而她这一个月接着的还不满五个盒子。
其路漫漫。
“任师姐说,你的离魂症已基本痊愈,再过几日便可下山。”
任师姐是长芙托来照看阿俏的药修,除日常照料外,平日都在草药园里待着,哪儿也不去,乃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痴。
连喝了一个月的药,又受了一个月的灵力输愈,再不痊愈,阿俏就要考虑自我了断,重开一遭了。
“下山后你有什么打算?”
“……回家中看看。”
看看光叔,看看小木头,再去四娘坟前磕几个头。之后……
之后该怎么办,阿俏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回合庄,会不会如同那晚,扰乱剧情,过早引起些不该发生的事?
可不回合庄,她又该去哪儿?
看着栏外霞光,她竟恍惚了。
药童见状,巧声道:“你喜欢清玉,也可以留下。内门不收弟子,外山却缺打下手的,你留在药园每日帮忙,我便少些麻烦。”
阿俏回过神来,“留下?”
药童颔首。
“我再想想……”
话落,阁外天空突然暗下来。
抬首看去,方才还霞光万里的西天转眼间暗沉如深渊,乌云如黑浪般翻滚,云间隐隐穿光,传来轰鸣震声,竟有落雷之兆。
阿俏震惊。
修仙界的天变得这么快?
阁内的药童却面色一喜,放下手上东西快步走到栏边,望着天空,雀跃道:“是雷劫!内山又有弟子修成金丹了!”
内山弟子除长芙、横玉与明疏、明朗以外,阿俏一概不识。眼下天雷滚滚,气势滔天,不由使她担心,这雷真的不会将人劈死?
“怎么认出是金丹雷劫?”
“金丹雷劫乃是修行第一阶雷劫,数十九,且威力最小。若是元婴雷劫,四十九道天雷,方圆十里都要结下法阵。”
四十九道,阿俏一恍,四十九道天雷在他嘴里竟和吃饭一样简单。
“那要是内门此刻有元婴修士渡劫,该怎么办?”
“放心,各山有护山大阵,一旦有大雷劫,护山阵便会自动开启,不会伤到外门弟子。”
合着还是未成年人保护阵。
好周到的关怀。
阿俏默念开眼界了,又不住再抬头。
雷劫已落,划破长空的雷霆正坠向某个遥远山头,刺目光芒下远近山峦林峰齐震,万鸟出林,鸣声不绝。
这样的天昏地暗的场面,仿佛末世降临,她不由攥住拳头,朝天祈祷。
老天爷,可千万别劈着小五。
要劈也等它毛掉光了再劈。
*
翌日,药园来了位穿黛色衣衫的年轻师兄。
阿俏大汗淋漓地爬完上山石阶,进阁门瞧见一抹黛紫背影,当即腿下一软,一声仙长就要喊出口。
岂料对方回头,是一张极为陌生的面孔,于是到嗓子眼的两个字又吞回去,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师兄好”。
黛衣师兄瞥了她一眼,一声没回,抬着下巴拿药走了。
长得还不错,但好没礼貌。
阿俏心中嘀咕,待他走后,立刻找来药童,问是谁。
“是内山的师兄,昨日刚渡金丹雷劫,受了些伤,来药阁取药。”
那想必就是昨日傍晚,西山遭雷劈的那位。
看他模样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轻轻修及金丹确实天资卓越——可长芙和横玉也都差不多年纪成的金丹,如今已快元婴,也没像他那般走路拿鼻孔瞧人。
更别提紫薇尊者,修为登峰造极,待人却仍亲若好友。
这小子……
阿俏定断:跟李坚似的。
李坚,乃是她对人类最具侮辱的评价。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阿俏拍拍手,“再过两日便要下山,我想多来药园帮帮忙,让你日后多想想我。”
药童一愣,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脸红了一刹,嗫嚅道:“你不来,我也会想你……”
阿俏心想完蛋,满嘴跑火车,终于占着别人便宜翻轨了,连忙找补道:“我是说,多来药园,我多学些药理,下山好好照顾自己,你也能放心。”
她这么一说,药童脸色恢复正常,道:“这一个月你已学了不少,若还有不放心的,我一并教给你。”
于是接下来两日,便是断断续续的授课日程。
内山弟子大多闭关,药阁无客,之所以断断续续,全因那位提前出关的金丹师兄。
想必是十九道天雷将他的脑子也一起劈坏,一天竟要来药园十趟,趟趟取的药还不一样。
药童应着他的方子取药,两天下来药架空了小半,便是老牛吃草也远犯不着如此大的剂量。
“我接了一个月的幻彩羽……”
没了。
阿俏抱着盒子一脸沧桑。
小五好几日没来药园,不知道是不是真被雷劈了,一根毛也接不到。
药童安慰道:“药就是要用的,能治病,就不算可惜。”
说的是道理,但阿俏想不通,这人看起来精神抖擞、活力无限,何以要磕这么多药丸。
因此,最后一日,金丹师兄再来,她便多偷看了两眼。
没承想修仙之人感官敏锐,她若光明正大地还好,一偷看,就被逮了个正着。
“看什么?”
阿俏一惊,起身站直,怯怯道:“师兄好。”
金丹师兄睨她:“你是谁?”
好欠打的嘴脸。
她回答:“我是阿俏。”
“没问你名字,”金丹师兄不耐烦,“你不是清玉宗的人,为何出现在药阁?”
“我是山外人,遇上邪祟,长芙师姐见我伤重,带我回宗养伤。”
长芙乃掌门亲传弟子,当是小一辈里最高分量,阿俏一提,他便立刻不接话,好一会儿才道:“长芙师姐已经闭关,你要待多久?”
“明日便下山了。”
金丹师兄嗤笑一声,掂了掂手中药盒,懒懒道:“好走,不送。”
阿俏想敲掉他的大牙。
是夜。
小鸣山水榭,曲水流丹。
夜已入深,月亮高悬,窗却还亮着。
阿俏正在写信。
给长芙横玉一封,给徐薇一封。
后者的大概送不出,前者,却可以说上许多。
说她这一个月在宗内好好养伤,顺带帮药童打理药阁,学到许多药理知识,已学会给自己把脉,解决简单杂症,下山可当个小大夫养活自己。
又说,这短短时日,她与小鸣山诸位相处融洽,除了阁外那只无比尊贵的彩雀,其他人都十分喜欢她。
最后说,久久未见,很想他们,这么多年她从没结交过像样的朋友,以后若有机会相见……
只怕是没有机会了。
窗外月色惆怅,曲水流丹的一景一物映照入眼。
阿俏边写边想,得亏以前练过书法,否则长芙不幸看完,恐怕会觉得双眼遭受侮辱。
又想,原以为要离开会很难过,但也还好,果然自己其实是个漂泊不定根。
信写完,叠好,放入盒子里。明日清晨托药童转递,等他们二人收到,或是几个月,又或许已是几年后,那时候阿俏大概在合庄,兴许真成大夫了。
*
“这便要走了吗?”
“嗯,”阿俏抓紧包裹,“信你一定替我转达,有劳了。”
药童稳声道:“一定。”
“那我走了。”
“等等。”
药童俯身从储物玉中拿出几本医书,“还有些没来得及教你的,都在里头,你就当是话本,留在路上打发时间。”
拿医书打发时间,闻所未闻。
但阿俏还是接着,“多谢。”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鸟鸣。
是小五,它没被雷劈着。
阿俏回头,惊喜道:“你还活着呢!”
于是刚落下的十二广尾彩雀又扑棱翅膀飞走了。
走前落下三片羽毛,被她稳稳接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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