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风声簌簌。
窗朝北开,看不见月亮。
吹了会儿风,阿俏关上窗,回桌前将书翻出来打发时间。
还是那本《奇术集》,说九州地广,生存着诸多灵精妖怪,有的灵精生自天地,天生地养,有点则有依附。
依附灵常出现在亡灵诸多的地方,或阴怨太重,或修士神念太强。这类灵精靠外力杀不死,只能暂时消散,时间一久就又聚合重生。
好在依附灵虽生得邪门,但形成十分不易,且必须依靠肉身,也因此,夺舍之事时有发生。
《奇术集》的故事半真半假,阿俏也没办法分辨。但修仙世界的设定千奇百怪,多了解些没坏处,只盼这辈子都别遇到,否则得当场吓死。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小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姑娘。”
阿俏放下书,问:“何事?”
没人回答。
她正疑惑,敲门声又响了。旋即,又是小二的声音,还是那句:“姑娘。”
阿俏当即头皮一炸。
这毫无感情的语调,来回反复的语序,怎么跟那夜在竹林撞上的食首骷髅一模一样!
“姑娘。”
“姑娘!”
得不到回应,门外的喊声越来越急,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竟如同嘶吼。
与此同时,敲在门板上的力气一下重过一下,门框乃至墙壁被拍得哐哐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开。
阿俏捏着玉牌,几乎抖成筛子。
这么大的动静,十七在隔壁应当早就听见。听见却没来,要么是嫌麻烦不愿出手相救,要么……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把玉牌扯下来,紧紧攥着,死死盯着房门方向。
“砰!”
突然,一声巨大碰撞传来,似乎是什么东西被踢飞。
紧接着,十七的声音响起来。
“李绵,开门。”
阿俏确认道:“师兄?”
“是我。”
“是你个头,”她骂粗,手下用力,玉牌一分为二,“你当我傻。”
玉牌一断,门外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阿俏抬眼,警惕地扫视屋子,没有任何人出现,连道光都没有闪过。
横玉欺我?
“阿俏姑娘,”一阵阴风忽然贴着她的耳后根吹过,带着湿黏黏的潮气,“你是在找我吗?”
她迫不及待地回头。
“横玉仙长……”
只见一张血淋淋的骷髅脸,咧嘴鬼笑。
阿俏爆发出了今生最大的怒吼。
——
“大清早的,叫什么?”
门口,十七捂着耳朵,脸色比烧黑的锅底还要臭。
阿俏抓着被子蹿起来,大喊:“有妖怪!”
清晨,房间里莫名其妙出现个男人,换成别的姑娘家早要抢地。然而她毫无所知,不仅不知,还要泪眼汪汪地缩在床角,揪着被角喊话:“师兄,你过来。”
十七一顿,不自在地别过头,走两步靠近,“干吗?”
阿俏抱起枕头,对准他的脑袋,狠狠丢过去,“是人是鬼!”
枕头毫不意外地被接住了,不人不鬼的玩意儿黑着脸,表情异常难看,使人怀疑下一秒就要摁着枕头将她闷死,“你皮痒?”
确认是活人,阿俏大声喊冤,“师兄,我昨晚做梦,梦见我被鬼吃了。”
“那鬼还化作你的声音,骗我开门。”
十七眯眼,“我的声音?”
阿俏猫一样蜷着,连连点头,“就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那你如何分辨出不是我的?”
因为你没有那么好心肠,她在心底吐槽,嘴上却道:“昨天傍晚你来我房间,眨眼就到了,何须要我开门。鬼只能模仿声音,却学不来你寸地的本事。”
是在夸人,却又不完全是。
十七白了她一眼,拿剑转身,“收拾,下楼。”
人走后,阿俏飞快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确认腰间玉牌完好无损,松了口气。
真是个梦。
起得早,前堂无人,等粥喝完,两人拎着包裹要走,才陆续瞧见有人下楼。
走前阿俏问了小二,从客栈到淮阳城,快马加鞭需一个时辰,若是马车,恐怕得更久。
上车后,她看着光秃秃的车厢,后脑勺隐隐作痛:“师兄,我们为何不用飞的?”
“你会飞?”
“……您不是会吗?”
十七懒懒地将包裹甩给她,翻身上车。
“累。”
缰绳一拉,马儿发出一声长吁,迎着晨曦,踏踏上路了。
*
淮阳,地处淮水南部,清丽繁华。
春日河堤绿柳飘飘,桥头支起大大小小的小摊。沿河东行,人声熙攘。几个幼学小儿手拿风筝撒欢乱跑,撞到行人,又撞到商贩,惹来一串斥骂,“小畜生!走路也不瞧着点!”
其中一个稍大些的孩子回头,大骂道:“你才是畜生!”
“你这小子!”
“阳儿,别再跑了,”人群中挤出来个素衣姑娘,及笄年纪,柳眉杏眼,喘着气喊,“你再这么乱来,回去爹可要揍你!”
桥边摊贩见她来了一拍大腿,扶摊怨声道:“成姑娘!你这弟弟就是个泼皮猴子,日日乱窜,快别放出来了!”
“你才是猴子!”刚溜走的小子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来,手里捏着两坨泥巴,直直地朝他脸上砸,“老不死的,说我坏话!”
摊贩是个六七十岁的大爷,头发夹白,行动不便。两坨泥巴飞来他没来得及躲,正中脑门,吓得趔趄往后倒,一把老骨头差点撅进河里。
周围人围聚过来,纷纷指责:“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赵叔,没事吧?”
混乱之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迟早被打个半死。”
这句话落入十岁孩子耳朵里,堪称天大的羞辱。
扔泥少年顿时双眼通红,大吼一声,抄起脚边的青砖就要冲到说话人面前拼命,好在适时有人拽住他,凶斥道:“成阳!”
“成姑娘,快把他领回去吧,再闹便要报官了。”
“赵叔要是伤出个好歹,还得找你爹讨药钱。”
一年要听几十回这样的话,成姑娘耳朵火辣辣,连忙拽住弟弟挨个儿道歉。
就这样,成阳仍在她怀里挣扎,拳打脚踢,口中骂骂咧咧:“放开我,我要弄死他们!”
“阳儿,好了,快回去,”她弯腰,“元公子来了,还带了黑云,你不是最喜欢跟黑云玩吗,我们回去吧。”
“要回去你回去!”
成阳在她手上猛地咬下一口。
成姑娘吃痛,手一松,他立刻挣逃出去,大吼道:“你要嫁那元公子就去嫁,我才不认他这个姐夫!”
说完,又冲进人群,没影了。
还未出阁的姑娘,被亲弟弟当街如此羞辱,面子与里子丁点儿不剩。几位碎嘴的商贩听了,放下手头活计,挤在一处交头接耳。
“元公子就是元府那位吗?”
“怎么看上她?”
“莫不是嫁进去当小妾……”
成姑娘脸色红白,匆匆向缓过气的赵叔道歉,继续闪躲着追成阳去了。
淮阳城西,成屠户家有一女成芸,年刚十六,性情干练,容貌姣好;又有一子成阳,幼学之年,野调无腔。
成夫人去得早,一儿一女由成屠户养大,月前城中大官人家的元公子对小女一见倾心,数度携礼上门拜访,由是邻居街坊生起流言,戏称成姑娘要嫁进元府做小夫人。
小夫人,乃是小妾的好听叫法。
新朝严禁妾奴买卖,女子出嫁无论大小,皆要行正礼。因此,小妾地位得到抬高,勉强算半个正室。
杀猪户的女儿嫁入官人府,麻雀摇身一变成凤凰,淮阳城里有人笑,有人骂。
而至于成姑娘自己到底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
“阳儿!”
春日当空,成芸追了四条街,满头大汗。
十多岁正是不懂事的年纪,成阳每日上蹿下跳,闹得附近鸡犬不宁。
他们的亲爹成鸿是个莽夫,大字不识,脾气暴躁,管不了教养,于是担子全落在大女儿身上。
昨晚隔壁张家夫人刚找上门,说这小子溜进后院将人树苗踩折了,成芸掏了银子好容易打发过去,今一早他又领着一帮泼皮孩子在桥头撒野,若不是她来得快,指不定要干些什么出格事。
市集热闹,街巷拥挤。
人群之中成阳仿佛一只矫健野猴,脚下生烟、四处乱窜,纵使成芸叫得再大声也不回头。
忽然,在某个转角胭脂店,走出一男一女,另一边的成阳正聚精会神地闪躲右侧行人,没注意到身左,一转身,双方撞了个满怀。
“没长眼睛吗?”他张口就骂。
“嘶。”
——出门撞倒孩子,阿俏原想着赶紧将人扶起来,结果手还没伸出去就挨了一声骂,顿时愣住。
成阳从地上跳起来,耍泼:“赔钱!”
“阳儿!”
后方,成芸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只见巷角围了好些人,指指点点,不知在聊些什么。
她惴惴地穿过人群,就见成阳像只点火炮仗似的原地蹦跶,正纳闷嚷些什么,一扭头,看见了胭脂店前站着的两人。
稍后的那位姑娘一身笋绿蝶纹襦裙,腰系莹玉,遥立颦眉,神色憧懵,被成阳骂个不停也不见动怒,反而懵然看向身旁少年。
而那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束着高高马尾,黛色缕金锦衣,半袖束腕,眉目间一股懒倦气,开口便道:“拔了他的舌头。”
围观众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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