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二层,窗阁无人,隐约能听见楼下的说书声。
嵇无双问:“李姑娘来淮阳多久了?”
阿俏如实答道:“三四日。”
“南华寺一事,你了解多少?”
听这语气像审犯人,阿俏皱眉,语气终于也沉下去,“嵇姑娘何意?”
坐在外侧的陆启、陆明二人解释:“我等追随妖物至此,发现淮阳城有邪修痕迹,就在南华寺。姑娘既是修士,又来淮阳数日,想必已知悉南华寺香客失踪一案。”
阿俏不动声色道:“方才说书人说了,成姑娘与南华寺的和尚私奔了,几位何必来问我?”
“南华寺内有邪修,”嵇无双冷冷道,“修士之责,除邪卫道。”
“能者多劳,”阿俏以同样的语气回道,“李绵修为低微,此等重任,担当不了。”
即便能担,也不该由他们开口。
气氛一时冷极。
许久,嵇无双转腕,桌上赫然出现一张染血帕子,是块好锦,“这是成姑娘的绣帕。”
阿俏抬眼。
“看绣制做工,出自苏陵,”陆明道,“成家家境平庸,想必是元公子赠予。”
将男子所赠绣帕随身携带,成芸对元临,并非无意。
这些阿俏早就知道。
然而瞧见那带血的帕角,她还是晃神一瞬。
成芸是书中角色,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陆启道:“李姑娘,早一日找到邪修,成姑娘就可早一日与元公子相聚。”
他竟然这般浪漫天真,阿俏问:“邪修为何要抓走成姑娘?”
“《极乐修乘》中述,妙龄女子炼作炉鼎,采阴补阳,助成佛道,”阿俏是个姑娘,陆启将话说得含蓄,“邪修应当不会伤害成姑娘性命。”
“可邪修躲在寺内多年,何必突然掳走成姑娘,闹得人尽皆知?”
陆启愣住。
阿俏看向嵇无双,后者眉头微皱,显然想到了某些不算好的事。
陆明忙问:“李姑娘可是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
她知道的可太多了。
阿俏只能挑拣些边角,半句半句地往外蹦。
“南华寺的荣德方丈名声极好,曾去过京城讲学。京城的贵妃娘娘乃是元公子亲姑母,信奉佛道。每年春,元老爷都会携门客赴京,为贵妃娘娘祈福。”
陆启、陆明对视一眼,齐声道:“元府。”
三人要去元府,阿俏自然拦不住,走前好心地问:“几位是下山历练吗?”
陆启回是。
陆明说,九州各地邪祟频出,不止玄水阁,淮水各宗各派都派遣弟子入世,前些天他们在城外发现了几具尸体,都被掏空丹田,大概率是邪修所犯。
普通人的丹田毫无用处,阿俏纳闷,多嘴问,被杀的是何人?
“是去宗门求学的学生,”陆明说道,“天赋之人,丹田可供炼化。”
说完,他很担忧地看向阿俏,“李姑娘修为尚浅,不如与我们同行。”
阿俏礼貌拒绝。
和你们一同送死,我决计不干。
她说:“历练凶险,诸位还请保重。”
她又唤:“嵇姑娘。”
嵇无双看过来,眼神还是很冷。
阿俏想了想,道:“修士之责,不止除邪卫道。”
嵇无双皱眉。
装腔作势完,阿俏没等她回应,端起没吃完的豌豆碟,潇潇洒洒地走了。
窗阁,陆启、陆明二人看着她下楼的背影,一时寂静。
好半天,陆明道:“李姑娘看起来像是有大智慧的人。”
陆启闻言拐了他一下:“你也翻经书翻傻了吗?”
*
元老爷回城的消息已传开。
元府。
元临跪在堂下,默默听训。
元老爷冷眼道:“还没进城就听人议论,元家上下祖祖辈辈还没出过这等丑事,你倒是给元府长脸。”
元临垂下头,哑声认错:“爹,我知道错了。”
自元老爷回府他便一直跪着,一边的元夫人心疼,攥着丝帕拭泪,劝求道:“老爷,子舒已知道错了。他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日日盼你回来,再跪下去怕会伤着骨头,让他起来吧。”
元老爷冷身声道:“大男人跪一跪就伤着,能成什么大事?”
元夫人一听,眼泪簌簌往下掉,伏在案上哭得梨花带雨,“怪我,子舒在娘胎里我没照顾好,一出生就体弱,是我不好……”
每每家训,她总要拿当年怀胎的事说话。
元家发迹晚,早年怀子元夫人吃了不少苦,直至小姑入京得圣宠才过得好些。
元临一出生就多灾多病,小时候天天关在院子里受不得风。见不着人话自然少了,元老爷最看不惯他文文弱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模样。
“少爷,”站在帘下的梁丘开口,“最近可好?”
坐主位的元老爷面色稍虞,元临略抬首,低声回答:“梁丘先生,子舒最近常做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元临犹豫。
梁丘捻着佛珠,半张脸映在烛光下,神色温和,“若睡不安稳,晚上我再给少爷念念佛经吧。”
元临松了口气,说,有劳梁丘先生。
看在梁丘先生的面子上,元老爷总算放过他,“起来吧。”
元夫人连忙过来搀扶。
两腿跪久了软得打抖,元临险些没站起来,但在父亲面前不能流露半分柔弱,只得半靠着元夫人,歪着身子,窘迫道:“谢谢爹。”
他这模样,元老爷又要生气,碍于元夫人哭得厉害,冷哼一声,生硬地问:“成家那边怎么说?”
“成老爷在家中等信,官府已派人去寻找……”
“蠢货!”元老爷拍桌,“她既是私奔,又怎么能找到!成家分明是想攀附元府高枝,故意编造失踪的假消息。当日你要与成芸结交我就说过,成鸿一家全是心眼,如今做出这等丑事,成鸿竟还妄想将女儿塞进元府!”
这话说得太难听,元临低着头,拳头紧了又紧,才咬牙将反驳的话吞回去。
元老爷还要再斥,管家来报,说门外有修士求见。
元府淮阳独大,平日路行修士投来拜帖不少发生,若是结交大宗大门和修为高深的修士,对元府来说锦上添花。
“哪里的修士?”
管家回答:“那几位修士自称来自玄水阁。”
元老爷立刻起身,“快请。”
府外的嵇无双和陆启、陆明二人当即被引请入府中。
淮阳首富,元府府宅极尽奢华,堪比王公贵族。
走过仪门是一座宽阔庭院,中有莲池、座山影壁、珍奇树木。
行至幽深回廊,挂在廊下的灯笼也镶了金丝和珠粉,烛光摇曳,熠熠生辉。廊柱是上好的红杉木,柱身浑然一体,没有切凿痕迹。
进入前堂,元老爷和元夫人已坐候着了。
见三人,元老爷抚掌道:“几位仙长大驾,元某有失远迎。”
为首嵇无双抱剑躬身,“在下嵇无双,多有叨扰。”
第一次瞧见女修,次座元临无声侧目。
这位嵇无双姑娘模样年轻,神色却十分冰冷,眉眼间仿佛沁了雪,手中拿着的长剑剑鞘通体蓝白,呈寒冷银光,和她本人气质极合。
玄水阁专研术道,剑修少见,今日难得,一见就是三位。
另外陆启、陆明二人陆续报上姓名,元老爷命人端上茶点,几人落座。
嵇无双道:“夜深打扰,我等是为南华寺香客失踪一事而来。”
元老爷的表情沉下去,“仙长也知晓此事?”
嵇无双问:“不知事发之后,老爷可去过南华寺?”
“月前我去京城行商,今日才回来,”元老爷神色不悦,但顾及眼前几位的身份,没有发怒,“几位仙长如何知道此事?”
陆启道:“我等除妖至淮阳,进城后听闻南华寺之事,觉得事有蹊跷……”
“仙长,”元老爷终于冷脸,双目愠怒,语气压迫,“南华寺一事,与我元府何干?几位仙长找错地方了。”
说罢,他就挥手让管家送客。
嵇无双却不急,拿出锦帕,走到元临面前,问:“元公子可识得此物?”
元临微愣,看向她手中,抖声道:“这是我送芸儿的绣帕。”
送时成芸勉勉强强地收下,元临从未见她带过。
“仙长,您是从何处……”
忽然,他瞧见帕角暗沉的血迹,脑子一蒙,彻底呆了。
嵇无双放下绣帕,转身对元老爷说:“我等在南华寺发现此物,成姑娘并非私奔,而是被人拐走。”
嵇无双的一番说辞,使得元老爷的脸色比外头的黑夜还要昏沉。
未过门的新妇跟人跑了,丢净元家的脸。几个自称从玄水阁来的毛头修士出言无状,将丑事歪曲宣扬,简直不把元府放在眼里。
“三位请回……”
话没说完,元临打断,瘫软地抓住绣帕,惶惶道:“仙长说的,可是真的?”
元老爷立马转身给了他一巴掌,“逆子!”
“啪”的一记耳光,比除夕夜的爆竹还要响,元临本就惊惧,这一巴掌恰好落在太阳穴上,他当场晕了过去。
坐在一旁的元夫人惊喊一声“老爷”,哭着扑过去,“子舒!”
陆启、陆明二人面上一阵扭曲。
嵇无双抬眼,“元老爷。”
元老爷一挥衣袖,送客,“三位请回。”
嵇无双面无表情:“若我不呢?”
元老爷拍桌:“葛叔!送客!”
话音刚落,屋内众人耳边突然传来铮的一声剑鸣,只见长剑无双出鞘,剑光重重,满室惊寒。
陆启、陆明暗道不妙。
元夫人吓得抱着元公子瘫倒,刚进来的葛管家也骇然惊晕过去,脑袋“咚”的一声,直直磕在门槛上。
主座的元老爷大惊失色,“你欲何为!”
屋外春花淋霜,嵇无双持剑,冷冷看着他。
“元老爷听不进好话,我便直接动手,来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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