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后颈一冷,阿俏摸摸脖子,下意识回头。
月明星繁。
今夜又是个圆月夜,月华流照,夜美如画,阿俏正站在南华寺山门前。
十七晕倒那日,阿俏受庙里一位小和尚帮忙,匆匆进去没来得及看清周围情形。此刻月色敞亮,立于石阶下诸景明亮异常,才得见南华寺全貌。
淮阳富饶,南华寺也不缺香火,寺庙规格气派,四下种满松竹,叠影重重。
但事发后寺内僧众都被羁押,几日无人打扫,朱红大门被贴上封条,丝毫瞧不出人气,远远看着好似义庄。
阿俏觉得自己不该进去。
可她得进去。
庙里有样东西。
并且,眼下嵇无双三人身在元府,牵制住梁丘妙空,是进去的最好时机。
给自己打完气,她挽起裙边,轻手轻脚地踏上石阶。托小鸣山千层石阶的福,如今爬石梯比喝水还熟练。
片刻工夫就到门前,寺门落锁,打不开。
脚边有松动的砖石,阿俏弯腰用簪子翘起一块,抬手哐哐就是两下。
阿弥陀佛。
物理圣剑诚不欺我。
封锁几日,落花满地。穿过青石路是大宝殿,殿门同样锁着。
大宝殿供奉有九座金身大佛,具体是什么名字阿俏记不太清,只记得书中描写佛像姿态各异,宝相庄严。
殿门紧闭,阿俏不敢细看。
每看一眼,她就会想到,成芸就在里头,活生生的人,被砍下头颅,卸成九块。
她曾考虑过,是否要去成家一趟告诉成屠户实情,可这一切其实与她原没有干系,她也没有勇气面对成芸父亲和弟弟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吹来一阵夜风,身体里流淌的血仿佛被吹冷了,阿俏攥紧手掌,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念完拍拍裙身,毅然向东侧配殿走去。
邪僧荣德通晓医理,阿俏来找他藏下的一颗元极丹。
元极丹出自元极医谷的元极医仙之手,在书中被称作仙药,能融炼神魂、聚阴合魄。荣德之所以藏着一颗,是想要在身湮后夺舍。
梁丘妙空告诉他,天下佛修皆身有大因果,因果未解,则神魂不死不灭:
取因果,分九佛,三日祭,成金身。
这世上与荣德因果最深的人,是多年前他尚且纯善时结识的成芸小女。
他将成芸的画像挂在寝殿之中,日日诵以经文佛法,只待来日修成金身。
画像被搜查的官府发现,肆语流传在外,人人都觉得,元府未过门的小夫人和南华寺的邪僧有私情,两人一同消失,必然是去私奔了。
杀猪户的女儿配不上豪绅公子,这样想,他们才能痛快。
很快找到寝殿,里头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床幔被扯下来裹着被褥枕头扔在墙角,经书金卷满地洒落。
元极丹藏在寝殿西侧供奉的小佛像金身里,阿俏花了好大力气才将佛像从桌上搬下来,试着拿砖敲,梆梆两声,佛身纹丝未动。
罪过,罪过。
她拿出清玉宗通行玉令。
佛曰:打不过,抄家伙。
仙门玉令不同于普通玉石,质地极坚,阿俏将佛身踩在脚底下,搓搓手掌,握紧玉令,对准佛身底胎猛地一锤。
撞击的力气震得她虎口发麻,挪开一瞧,底胎凹进去一块。
“真有用。”
阿俏大喜过望,头发一甩,撸起袖子。
禁闭寺庙,寂静厢房,森白月光。
幽静深处传来一声声闷响,循声入内,只见窗沿下蹲着一名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女子……
“哐”一声,底胎终于掉落。
阿俏喘了口气,放下玉令,挽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入佛胎,两指摸探,果然摸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
拿出来到月下仔细观察才发现,竟是个镶金的紫玉小盒,扣有机锁。
机锁难解,须得同时用两把钥匙拧开盒内的锁扣。用蛮力倒也能打开,只是可惜了上好的玉匣子。
阿俏一阵肉疼,但终归还是元极丹重要,她便辣手摧盒,很果断地朝青石板一砸。
紫玉盒子碎开,一颗带着异香的赤红珠子滚落在地。
这丹药的气味浓郁而熟悉,但她一时记不起来,拿了块儿布帕捡起来,塞进兜匆匆折返。
不知道元府嵇无双一行人怎么样了,有她们牵制,梁丘妙空一时半会儿应当脱不了身。
行至大宝殿侧廊,阿俏心惴,站在月下远远地端详宝殿正门。
此刻仍有选择摆在她面前,是否要做一回行侠仗义的活菩萨。
按照书中剧情,荣德于南华寺宝殿将装有成芸尸首的九座金佛分立成阵,服下元极丹,坐修三日,修得金身。
当然,这是梁丘妙空诓骗他的幌子。
《极乐修乘》是至邪功法,采阴补阳,长久修炼会致修行者灵府亏虚,脆不能当,更有走火入魔和爆体的危险。
梁丘妙空修行数十年,身体早已凋败,急需一具鲜活健硕的身体。南华寺的荣德和尚年轻有力,早年行善身积功德,又修习邪法,是夺舍的不二人选。
他教给荣德《金身修成》,看似授解佛道,实则觊觎对方身躯。元极丹融炼神魂,荣德服下它的那刻,注定要魂飞魄散。
丹药已被偷走,成芸的尸首于荣德来说再无用处,若此刻告去官府……
阿俏摇了摇头。
成芸身死肢解已是事实,她提前告官,无非是让流言消散得更快些,对成芸的父亲弟弟来说,则打击来得更早。
万般皆是命。
她在心中默念,想完觉得错了,应当是“万般都是书”,一切都不过是书中故事。
吹来一阵风,阿俏捏紧手帕,抛下纷杂心绪正要走,抬腿突然觉得不对。
太干净了。
南华寺禁闭几日,来时她分明记得大宝殿前飘满落叶,十分荒凉,怎么一会儿过去这么干净了?
不远处,簌簌的扫地声传来,阿俏头皮一麻。
只见一抹素色身形缓缓出现在石阶上,穿着纳衣,手拿一把半高竹扫把,动作缓慢而诡异。
那是个和尚,相貌年轻,少年模样。
阿俏做梦也没想到,荣德居然会是个弱冠少年。
“李姑娘。”
她心一紧,硬着头皮显身,隔着几丈距离看着石阶上的荣德,“小师傅。”
荣德颔首,合掌拘礼,浅声道:“前几日姑娘走得匆忙,不知那位公子身体如何?”
阿俏看向他身上的纳衣,衣角有血,早已暗沉。
“他很好。”
“那便好了,”荣德又问,“姑娘为何深夜来此?”
阿俏说:“是梁丘先生让我来的。”
“姑娘所说,是哪位先生?”
自然是教你歪门邪道的那位。
阿俏默语。
但荣德看起来着实骇人,她只能尽力周旋,“梁丘妙空,他嘱咐我来取一样东西。”
荣德问:“何物?”
从始至终,他只在石阶上站着,并未靠近一步,说话语调温和缓慢,然而他越是温和阿俏便越感到不安,倒宁愿他摆出恶人嘴脸。
“元极丹,”她说,“梁丘先生嘱咐我来取元极丹。”
荣德语气出现波澜,“元极丹?”
“姑娘与梁丘先生相识?”
保命要紧,管它名声,死了都是身后事。阿俏道:“我与梁丘先生结识已久。”
荣德侧耳。
阿俏问:“你便是荣德?”
稀里糊涂地一顿唬,料想他也不会相信,阿俏又问:“成芸姑娘在宝殿中?”
这一刻,荣德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眼中的温和在刹那间消退,双目变得空洞而冷漠,嘴角平下,像挂悬久的尸体,向下松垮着。
他朝前迈了一步,步伐声极重,说话声好似从地下传来,“李姑娘,你记错了。”
阿俏微怔,握紧拳头,眼睁睁瞧着他朝自己走过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后背冒出冷汗。
“我记错了什么?”
荣德在她身前两臂处停下,轻声说:“你记错了时间。”
时间?
阿俏一愣。
一记惊雷落入识海,她全身冰凉。
是她算错了日子,那日在赁马坊听见两个马童谈话,她下意识以为,成芸事发在她和十七分别那日——也就是说,荣德立阵服丹,应当在今夜,而不是明日。
“李姑娘,”荣德问,“你是何人?”
“我是……”
阿俏要回答,鼻间突然传来一股浓烈异香。
是从佛身中拿出的那颗元极丹。
她眼前一黑,再没意识。
*
时隔良久,阿俏总算做了个好梦。
梦中她泡在水里,水是温的,由身到心舒坦极了。有人踩水走到她身边问渴不渴,春日山雪已化,就在山外。
“日头太晒了,我出不去。”她说,说完咕噜噜潜进水底,妄图去捞对方落在水中的衣角。
有声音从上方传来:“阿俏。”
——
阿俏再醒来,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昏暗里。
上次昏厥是被十七敲晕的,由是,此次睁眼瞧见周围情景,她十分诡异地松了口气:又没死成,赚到了。
她所在的空间似乎是间屋子——太矮,不像是人住的地方,高处有扇小开窗,用木板钉封死,虚弱的光线从缝隙中穿入,这才能看清屋内情形。
阿俏站起来,一直腰,脑袋碰上屋顶,撞下一小块儿土,一部分落在脸上,味道腥湿难闻,像南方梅雨天气被泡腐的木头。
荣德没杀她,实际上,从头到尾他杀的只有成芸一个,其余人都关在寺外破落村庄的地窖里。
意识到这是哪儿,阿俏走到高窗边,透过缝隙看向外边。
外头是间老旧的屋子,看起来久无人居住。
她试着掰动钉木,使半天力气木板纹丝未动,掌心反倒多了几道口子。
其他被掳来的姑娘大概也被这样关着,难不成这些地窖是分隔式的?
阿俏清清嗓,朝窗口大喊:“有人吗!”
这一声喊花了她七成力气,然而并没听见回应。
又或者,她此刻所在并不是囚押姑娘们的村庄。
这就麻烦了,即便赶来淮阳的修士们要救人也不会想到,荣德竟然没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阿俏焦灼地在窗下踱步。
身上的清玉宗通行玉令也不见了,只剩一截缨子。她事先在绣袋中塞了两块方糖,如今绣袋不翼而飞,只怕得活活饿死。
早知当初就不该把玉牌浪费给十七,丁点没派上用场,眼下自己要用却已没了。
阿俏忧伤。
拜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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