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湖面覆着一层浅雾,游舫停靠在湖畔。几位渔夫散坐在岸边,低声议论。
“今早城北发现的那具尸体,据说是卿卿娘子……”
“卿卿娘子不是失踪了吗,怎么知道是她?”
“伺候她的丫鬟认出来衣服,袖口还有她亲手绣上去的水仙花。”
几人将声音压得太低,若不细听,只能捕捉到零碎的有关“舞娘”和“姑娘”的字眼。
醒来后阿俏靠窗一动不动,听他们足足唠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弄明白情况。
昨夜城中发生命案,死者是玉腰小坊的一位姑娘,早在之前就失踪一段日子,被发现时血肉模糊死状异常惨烈——被扒了人皮,丢在巷子里。若不是衣物首饰,恐怕这辈子都尸首无名。
合庄、淮阳、苏陵,掏腹、碎尸、扒皮……走哪儿哪儿出命案,阿俏心中不免产生某些微妙的情绪。
随即,强烈的恶感涌上来,胃腹开始翻涌,没多久她再忍不住,推开窗一阵干呕。
岸上的那些老船夫没想到舫上有人,顿时收声,隔着丈长的水雾,警惕地看着她。
舫上,徐薇在帘外出声:“阿俏。”
阿俏连忙道:“我没事!有点晕船。”
说完她撑起身子漱口擦嘴,等收拾干净才揉揉额头,疲惫地叹了口气,仰头发呆。
苏陵……
书中描写,苏陵是去往中州的必经之路,地处淮水以北,中州以南。
中州宗门千万,修士无数,庇佑诸城,直到天道崩塌,苏陵从未发生过祸事,更没有扒皮一案。
她敲了敲头,试图叫自己清醒些。
或许是书中没有明说的暗线,被她忘了。又或者是剧情紊乱,把不相干的故事搅进了时间线里。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尽快弄清此案到底是人为,还是妖邪作祟。
眼前忽然虚闪了一瞬,阿俏一愣,伸手想推开窗,却发现两臂使不上力气。等她发觉到不对劲,身体已不自觉滑落,重重摔倒在榻上。
摔倒时绾发的桃木簪子不慎掉落,头发落了满枕,墨水似的。阿俏发现,自己晕倒的模样月坠花折,居然有几分好看。
但下一刻,她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亲娘!怎么能看见自个儿晕倒的样子?
*
推开门,屋外光清天明,有一连水榭。远山多阁,碧瓦朱甍。
这是,清玉宗?
阿俏困惑,低头发现身上穿着豆绿的襦裙,袖口同样绣着云纹。
这情形,若不是池中的荷花全开了,简直同她初来清玉那日一模一样。
亭台林落,她走进去环顾四周,一众景物无比熟悉,不由惴惴。
“仙长,这是哪儿?”
“须臾境。”徐薇在身后说。
阿俏回头:“须臾境?”
话刚说完,她皱了下眉,不确定道:“仙长,你可有哪儿不适?”
眼前的徐薇,衣着单薄,墨发松松挽着,眉目间一股病弱气息,好似来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离阿俏大概半丈之距,风一来,将他的头发吹乱,阿俏瞧见几缕银发一闪而过。
徐薇柔声道:“须臾境是修士灵府所化,灵力充盈,只有元神才能进入。你离魂症发,元神有损,在此修养最为合适。”
风静下来,阿俏哑然。
也就是说,舫上她的离魂症犯了,徐薇将她带进须臾境修养。
周围一草一木都与清玉宗一模一样,这是谁的灵府,再明显不过。
“仙长,”良久,她向徐薇走近一步,看着他手背上错落的疤痕,低声问,“这就是你元神真正的模样?”
鸿野之战,清玉十七合力,血祭数万剑阵。那一战持续了十余年,十年间万剑削骨,剑仙陨落,徐薇重伤。
剑仙死后,子哭无主,徐薇将它带入秘境。百年后下山,紫薇尊者一剑荡平玄水七十二连山,举世皆动。
苏陵茶馆里的说书人称:清玉二剑,李从吟,可谓仙者,后可有及。神者徐十七,天下无二。
可徐十七,其实不爱剑。
“早年间落了些伤,早已愈合,”徐薇浅声道,“只是元神形貌难以恢复,并无大碍。”
阿俏感到手心出了冷汗。
元神状态——大概类比于灵魂之类,手抖脚软,都十分明显。
“尊者。”她把两手背到腰后,冷静须臾换了称呼,徐薇看过来,就以固执的目光迎上去,丝毫不惧。
“初来清玉时,我曾问过尊者,要是知道自己未来在哪一天死去,会怎么做。那日我没听清您的回答,您能再说一遍吗?”
徐薇垂眸。
阿俏看不清他的情绪了。
他说:“若得偿所愿,也算死得其所。”
阿俏失笑。
果然,紫薇尊者,苍生道主,简直……
愚慈。
这两个字她说不出口。
徐薇不知道未来会诸恶丛生、天道崩坏,也不知道回溯之后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
阿俏找了许多理由自我安慰免得上火:世上恶人太多,他是慈悲心肠,只是想救众生于水火……
但她还是没忍住:“值得吗?”
说完,她自知逾矩,率先摆烂,瘫着脸道:“阿俏没大没小,尊者回答完再罚我吧。”
此乃须臾境,既然是带她进来修养,依他的脾气,想必也不会罚她一个离魂症发作的小丫头。
阿俏低头默默盘算,哪知徐薇一改往常,弯着眼,轻快地点首,笑问:“你想抄书,还是关禁闭?”
阿俏:“……”
“尊者还没回答我,”死鸭子尚且嘴硬,她乃大活人,势必不肯折损尊严,“说完再罚。”
徐薇看着她,“值得,”说完,他笑眯眯,“抄书,还是禁闭?”
阿俏沉默。
半晌,她道:“抄书。”
*
池上刮来一阵风,芙蕖摇曳,水光熠熠。
阿俏好容易写下的两个字,刹那化作云烟随风散了,郁闷得要厥过去。
怎么也没料到,须臾镜中的一切都是灵力所化,要想提笔落字,还必须得调动灵力——倒不如关禁闭利索点。
然而她心里一百万个不痛快,身体还是很诚实。拿起笔酝酿片刻,照之前的经验,端正好姿势:调心入静,意存灵府……
眼前出现一片虚浮的白雾,云霭层层,布满全部的视野。
阿俏一愣。
之前聚气从未出现这样的情况,该不会是行功岔了?
厚雾遮盖,看不清前方,她下意识要退,却见那雾气中央一阵颤动,很快一层一层散开。
消退的雾气里先露出了一条小道,窄小难行,凌乱地长着许多野草。随后是一道破损的木桥,中间的铁链生了锈,劣迹斑斑。
阿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清上面的锈痕的,那桥离她至少百来米,用两条腿跑过去都得花点功夫。
再往后,群山轮廓逐渐显露出来。
嶙峋山石,参天巨树,荒凉土地,干涸河道,暗沉天空……
遥远平原,血将大地染红,死者数以万计,尸成山海。
巨剑倒竖,天道崩坏,无数道夺目的紫光从云层间贯落,撕裂天穹。
阿俏倒抽了一口气,几乎失声。
这是,天罚。
——
“阿俏。”一记惊雷炸在耳边。
阿俏一震,回过神来。
眼前是案牍和纸笔,书册摊开。
她正坐在窗前,窗外的水榭莲花开得茂盛,姿态荡漾,随风浮动,十分目中无人。
方才那是,幻象?
她低下头,却见手边的纸上竟写了满满的字:京城女好,有女珠容,年只十六……是那本《长乐恩情录》,不知什么时候竟抄好了。
她将书册拿过来一一核对,一字不差,一字不漏。
见鬼了。
阿俏抬起手,灵活得很依旧。
须臾境中,她的元神与肉身没多大区别,按理说抄完这么多字,需要耗费不少灵力与心神。不说心力交瘁,至少也该手酸,眼下她却没有半分不适。
并且,刚才在幻境里,叫她的那道声音,有些熟悉……
她把笔放下,再次静心调气,意外发现周围灵力居然可以随意控制,只不过试了多次,都再没出现之前的幻象。
既是徐薇的须臾境,干脆去问他本人。
她谨慎地在桌角扣了两下,咚咚两声,“仙长。”
周围出现细微的颤动,徐薇从门边进来,问:“如何?”
阿俏将厚厚的一沓抄纸拿给他看:“抄完了。”
徐薇:“如此快。”
她一顿眉飞色舞,陷入短暂的膨胀,开心完想要问幻象的事,却见他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你筑基了。”
“什么筑基?”
徐薇示意她伸手,阿俏乖乖将手递过去,就见他在自己腕门处一点,一股清水般的灵力立刻灌入,飞快地在她身体里游走,所过之处积雪成溪,春风化雨。
阿俏愣住。
片刻,徐薇收回手,温和道:“没想到你在须臾境中修行如此之快,不过筑基后切忌急于行功,等心神稳固,再练也不迟。”
她还没回过神:“……我,这就筑基了?”
徐薇颔首。
阿俏勉强笑了笑,说难怪,刚才抄书,越写越快,手差点飞起来。
说完,她站着,没后话了。
徐薇:“筑基后可运气自行调理,只需静养半载,离魂症便可痊愈。”
“半年?不是还要去中州?”
“须臾境中一年,外界一日,无需担忧。”
听着,似乎违背规律。
阿俏心有疑虑,但还是道:“多谢仙长。”
*
修仙者,灵取天地,濯体、神、心。满行则染,输体而异,各有不同。
徐薇走后,屋里空旷。阿俏静了良久,冷静地躺到床上,裹紧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
境中也是春日,没多久就捂出一身汗,她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打算,甚至滚到角落难以自控地攥着拳头,一遍遍劝自己别慌。
徐薇不是坏人。
他不会害人。
一定是有缘由的。
外头又吹风了,托筑基的福,阿俏能听出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又吹动了池里的哪几朵莲花。
水上有一圈圈涟漪,水波缓缓涌动,绵柔清澈,就像徐薇渡给她的那道灵力,与当日十七所渡,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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