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堤边飞来不知名鸟雀,在柳树条间上下窜飞。
阿俏提起裙角,刚要迈出步伐,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伸到身前。
“当心脚下。”
雨后有风吹过,船停在岸边时不时要晃动两下,人若脚下虚浮,极容易站不稳。
犹豫片刻,她小心翼翼地手递过去。
徐薇的手很凉,就像她挂在腰上的那块玉,精致漂亮,却难以捂热。
上船后她松开手,道:“多谢仙长。”
徐薇温和道:“举手之劳,不必说谢。”
阿俏忍不住悄悄看他。
“修士千万,十七只一。”
茶馆的说书人应当是紫薇尊者的狂热仰慕者,议论李丛吟时真的假的、有的没的,话篓子缺了大德,一股脑往外倒。谈论徐十七倒格外严肃,严肃到让人以为他在讲述一部历史传记,从拜师成名到鸿野战损,没有一丝偏颇。
可惜听进去的只有阿俏一人——徐薇本人也没在意,楼下看客有的听过传闻,说徐十七鸿野重伤难治,死在山里了,他眼皮子也没眨一下。
好宽敞的胸襟,阿俏想,真乃菩萨。
感慨完,她又想,好貌美的男人。
感谢老天爷,见薇破道,果真没骗我。
如此执着的视线,但凡不是个瞎的都能察觉,徐薇问:“怎么?”
她连忙收回目光,正色道:“没。”
说完,一溜烟钻舫里了。
大舫由灵力驱驶,不需要人力,整艘船上只两人。舫内多阁,阁间落帘,互不打扰。
进去后阿俏熟练地净手煮上小茶,再将点心摆进玉盘里,这才拍拍手,心满意足地进里间了。
有一个不爱吃饭只爱喝茶的尊者,真好伺候。
午后又下起雨,春雨贵如油,他们索性没走,听了两个多时辰的书。
故事丰富,但内容来去总归是套路,听到后头阿俏直打瞌睡,好歹在睡着前等到雨停。
走时听说留香阁老板过生辰,今夜要在湖上放焰火,为此请来十艘天层游舫,和数位玉腰小舫的舞娘。
玉腰小坊的舞娘们舞姿出众,又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届时苏陵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场面定然十分热闹。
然而,再热闹,阿俏也得先睡一觉。
时近傍晚,天边欲黄。
徐薇进来,便瞧见案几上烹着茶。
水沸,壶口冒出茶香,正是他们在茶馆喝的那味“湖上观音”,一边摆盘的苏陵点心也是茶馆一并打包来的。
里间没有翻书声,阿俏已睡下了。
他将茶炉灭下,坐下后倒了杯茶,没喝,只安静地看着茶气上浮。
不多时,茶凉了,没了热气。
他抬手点下一束灵力,让它再热起来,再继续看着一缕缕白雾飘浮,渐散……
夕天美甚,铺天的浓墨重彩,霞光落到船板上,又隔帘落进舫内。
或许是不远处,孩童在湖畔吵着要吃菱角,娘亲不依便扯着嗓子唱大戏,惹得近处的姑娘与公子们哈哈大笑。
这些笑声里绕着风声与水声,在黄昏之下化无形为有形,绕湖不绝。
茶又凉了。
徐薇垂眸,没再续热,只闭上眼,听着外头的热闹。
忽然里间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是阿俏被岸上的动静吵到,一边哼唧一边翻了个身,似乎还不小心踢到了榻角。
徐薇睁开眼,抬手落下一道屏障。
顿时,舫内一片寂静。
他把茶再热上。
茗烟寥寥,有人好眠。
*
阿俏醒了。
不过醒来的姿势比较惨——蹦起来摔榻下去了。
彼时,她正在梦里和李坚干仗。
这小子把她藏在床底下的小说翻出来跟母亲告状,害得她在校还惨挨两巴掌。
晚上回去后阿俏立刻撸袖子,把他摁在床上,照屁股一顿抽。
“李绵!你敢打我!等妈回来我告诉她!”
她冷笑,“说,谁不说谁怂狗。”
她手里还捏着上礼拜这小子数学零鸭蛋的考试卷。
上周末李坚在她面前哭爹喊娘,说没发挥好不小心考了个倒数第一。
老师一对一“贴心”问候,让他把试卷带回去给家长签字,否则改日家访,吓得他晚上连网吧都没敢去,守在房间等阿俏回来,求她帮忙签个字,否则让他妈知道,活得掉层皮。
家有悍母,阿俏诡异地共情,冒着生命危险帮他签了字,没想到这小畜生转眼就把她卖了,良心真被吃进狗肚子里。
越想越气,她把拖鞋一脱拿在手里:“没良心的……这书我在网上都没找到,就一本,还被烧了……今天不是你的屁股死,就是我的拖鞋亡……”
刚说完,门边突然炸开一声狂响,其动静堪比惊雷,炸得人耳朵嗡鸣,房屋战栗。
阿俏大惊,以为她妈开坦克上楼,要把他俩物理超度,顿时吓得蹿起来,拔腿就跑——
毫不意外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周围不是很亮,勉强能分清:头顶是木板,手边是软榻,身后是锦帘……
直到又一声焰火响起,阿俏才回过神。
哦,这是书里。
这是船上。
她穿书了,穿很久了。
这里没有李坚,也没有养父母。没人以欺负她为乐,也没人以粗暴的方式爱她……
或许,原本就没人爱她。
良久,她跪在榻下,难得红眼。
外间,徐薇听见声响,“阿俏。”
阿俏揉了揉眼睛,“哎”了一声后麻利地爬起来,“来了!”
徐薇等在外头,很快,帘子被撩开,只见一个凌乱的脑袋先探出来,阿俏小声道:“仙长,你能给我再甩个口诀吗?”
徐薇少见地愣了一下,看见她乱七八糟的头发后领神,目光在她微红的眼角停留片刻,浅笑道:“可以。”
话毕,他便抬手,一道濯尘诀便落到阿俏额上。
阿俏闭上眼,默数三秒,果然感到身上一轻,再睁眼发现衣裳也换了,是件豆绿妆花罗襦裙,缕金穿蝶。
未免……稍浮夸了些。
徐薇:“焰火已开始了。”
她便立马忘了先前想说的话,雀跃道:“走吧!”
“砰!”
刚出舫,一束焰火响在头顶,阿俏吓得心猛地一悬。
下一秒,天穹璀璨。
那焰火不知道是拿什么制成的,无比巨大,夺目的光彩几乎覆盖了整片天,一时间天空亮如白昼。
周围大船小船,舳舻数里,首尾相接,连绵不绝。
船头站着的姑娘公子,大人小孩,都抬头仰望,笑声、喊声此起彼伏。
“娘!你看!”
“看见了,你站稳点!”
“好漂亮!”
阿俏惊艳未定,她不是没看过烟花,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
绚烂的色彩亮在天空,又倒映在湖面,漫漫火光,人在此间,恍若仙境。
她看向徐薇,果然,他也抬着头,侧脸映在烟火下,眼角含笑,华容盈光。
紫薇尊者也喜欢人间种种。
他穿着的还是黛衣,但不像在清玉时那般寡淡,一拢清纹。来人间,他就换了人间的模样,不穿广袖,泼墨似的头发束起。
这样抱臂观花,身姿挺拔,他不像修士,更像是富贵人家好养出的漂亮公子。
阿俏设想,徐薇拜师上山前会是怎样的面貌……大概就像十七那样,少年姿态,无尽风光,醉月折花。
当然,要比十七更从容温润,长得更好看。
“砰!”“砰!”“砰!”
这回是三束连发,焰火遮蔽了视野可见的一切,中央十艘天层游舫上舞娘舞至飞天,喝彩声如同潮水。
无数看客涌到船头,争相掷缨。
“夭夭姑娘!”
“青青姑娘!”
“素素姑娘!”
敢情这些舞娘们的名字都是叠字,阿俏好奇,努力探头,往最中间的游舫看去。
舫上有五位精妆打扮的姑娘,都穿着露腰软裙,身上诸多银饰,不过带着面纱,也不知旁人是怎么对上号的。
烟火下这些姑娘们的身姿婀娜无骨,美艳不可方物,看得阿俏想抱回船上,让她们跳一整夜。
这些姑娘的腰这么细,若她神力爆发,可以一下抱五个,嘿嘿。
徐薇稍侧目,便瞧见一边的阿俏,神色憧憬,嘴角带笑。
濯尘诀,清体焕神。
她一笑,眉心的钿花仿佛活了过来。
他刚想问,为何这么高兴,就听她自言自语:“全都抱回家……”
徐薇:“……”
抱回家,自然是不可能的。
下面密密麻麻的看客,全抱着一样的心思,好在各舫上都有看护侍卫,以免某些人猪油蒙心,冲上来发疯。
今晚确实热闹,说书的没骗人,整个苏陵的人恐怕都到这儿来了。
不止湖上,岸上也全是拥挤的人群,几乎挪不动道。靠河的屋子一个个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不方便鼓掌,他们就扯着嗓子喊好,喊得嗓子哑了也不罢休。
但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没瞧见那位白手起家的传奇老板娘,阿俏疑惑。
徐薇问:“怎么?”
“没瞧见那位苏老板。”
既是她举办的,应该亲自到场才是。
*
又一朵焰火炸开,烟花漫天,光彩炫目。
“嗞”一声,血溅了满墙。
然而,这动静实在太小了。
此刻天穹绚烂,没人注意到,在城北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尸横水洼,血流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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