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陵多水,细雨连天。
清湖之上,画舫缓行。
清晨湖面氤氲着一层薄雾,圈圈涟漪变得模糊。阿俏撑着伞,越过雕花栏杆,才勉强看清自己的倒影。
换了身齐整些的衣裳,看起来总算不像个要饭的了。
湖面飘着许多船舫与扁舟,唯独湖心这艘异常精美,飞檐翘角,船身雕刻祥云彩画,隐在雾里若隐若现,仿佛自天上来。
不远处有春日游玩的小船,几个孩子正拿着小木桨打水嬉闹,瞧见画舫,又瞧见船头有人,连连大喊:“娘!有仙女!”
舫上的阿俏脸颊一红,将伞收了,转身躲船里去了。
舫内,徐薇正在看书。
严格来说,不算书,是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都与修仙无关,讲的尽是些人间琐事。
这些话本原本是阿俏的,行路无聊,她想着找点书打发时间。
那些修行功法、奇术药集看久了脑瓜子疼,所以离开淮阳那日淘了好几本民间故事,虽然内容浮夸,读起来却十分过瘾。
当然,打死她也没料到,徐薇竟然也看得下去。
进来,阿俏将伞放下,没沾着水。
“仙长,外头雨停了。”
徐薇放下书,柔声问:“苏陵热闹,你可想看看?”
阿俏瞥到书背:《长乐恩情录》
长乐,指的便是后宫。
她的滤镜又有些崩坏。
“会耽搁吗?”
“有桑花期持续半月有余,不急。”
*
苏陵比淮阳还要繁华,雨一停,湖边杨柳低垂,孩童飞奔,头戴花簪的姑娘在树下绣扇遮面、两颊飞云。
阿俏避开几个你追我赶的小孩,怕徐薇被撞到,回头想提醒,却见身后齐刷刷地站着一排人,注目间小声嘀咕:“是修士吗?”
“是吧是吧,看着像……”
徐薇问:“怎么?”
阿俏欲言又止。
修士气质不同于普通百姓,更别提他二人穿着打扮格格不入。
她穿的细绣水裙,颜色素净但缎光明亮,民间罕见这样的料子,至于一边的徐薇……
阿俏沧桑地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收回,摇摇头:“没事。”
都怪水光太潋滟,仙长太好颜。
越往中州,人间越太平,民风开放,工商百科无一不兴,随处可见器具铺。
不多时,阿俏被一间刀剑铺子吸引。
这一条街的铺子规制都大致相似,前店后坊,左右各开一门,宽屋檐,方便看客。
唯有这家,蜗居在窄巷里,只开一扇小门,店前挂着的旌幡是白色的,写着歪歪扭扭的“剑铺”两字。连天下雨,旌幡淋水挂在竿上,颓得很。
进屋,店内没有客人,店童正坐在凳子上刻木雕,手中木头敦实的一大坨,看不出是个什么形状。
阿俏想起来,书里,苏陵确实有家剑铺有点故事。
“店家在吗?”她问。
店童头也没抬,“店家上山扫墓去了,傍晚才回来,”说完,觉得不对,怎么是道女人声音,抬头警惕道:“你找谁?”
阿俏一本正经:“来剑铺,自然来买剑。”
店童的头又低下去,“店家不在,你晚点再来吧。”
——谷星。
这小孩这时候居然才这么点儿大。
她想了想,环顾四周,店内空间狭窄,两边墙上挂着各式刀剑,都还没开光。
再看店童神色懒懒,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模样,她索性不再搭话,说声“有劳”,出去了。
徐薇正在檐下等候。
阿俏轻巧叫他:“仙长。”
他回首:“如何?”
“店家不在,只有个店童,”新雨之后空气清新,阿俏感到难得的松懈,说话声音远比平日轻快,“仙长,若我想学剑,得多久才能学成?”
檐下沟洼里有积水,谷星光顾着玩没打扫,她拎着裙角小跳过去,没弄脏衣裳。
嗬,这小子忒不讲究,难怪没客人。
徐薇看着她,浅笑道:“身有灵府,事半功倍。寻常人要十几载,你只需三五年。”
灵府到底怎么来的,阿俏还没弄清。
上回十七也说要教她修行,她试了,可灵气见得着摸不着,散得比烟还快。想好好利用,恐怕困难。
“灵府一出生便有吗?”
徐薇颔首。
她不解:“父母都是普通人,也会有?”
“灵府生自天地,濯山海日月,非福非祸,人人可有。”
他说非福非祸。
阿俏心神微动。
修仙世界,人人都将天资根骨奉作机缘,趋之若鹜。修行之才远贵于寒门贵子,哪怕皇族世家也都想着结交仙缘。
若不是了解徐薇是什么样的人,阿俏简直会以为他在自说自话、明贬暗褒。
他既不将此看作天命,不追求成仙成道,却还一生执剑,阿俏忍不住感慨:“仙长可真了不起。”
窄巷白墙青瓦,隔壁后坊种下的桃树到了出墙季节,探来几支桃枝,高高低低。花苞上点了雨,粉白地缀着。
怕撞上,阿俏低头,却不小心瞧见徐薇正看着自己。
蝶蜂尚未逐花,他站在她刚经过的桃花枝下,神色清明又和缓。像晨时她在船头看见的轻雾,浮着水,捉摸不住,又离得极近。
阿俏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一时静住,站在枝下与他相视。
直到一滴水从枝头滑落,砸到手背,她才惊醒,擦着手问:“仙长?”
徐薇垂眸,“修行孤苦,你若不想,倒也无妨。”
阿俏挽尊:“倒也不是不想,之前十七师兄教我口诀,我试过,灵气总是还没凝聚就消散了。”
她道:“要真有机会,学点功夫傍身,既不浪费资质,还能自保。”
也不至于次次被人敲晕,跑都跑不了。
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俨然之前吃了诸多苦果,有心无力。
徐薇居然真被她的“满腔热忱”给诓住,顿了顿,道:“离魂症动摇元神,的确不利于修行。”
阿俏豁然,就说不怪自己脑袋笨,憋屈这么长日子,锅总算有处甩。
“离魂症没法治愈吗?”
“灵力静养即可。”
阿俏一知半解。
徐薇抬手点了朵花苞,雨后清冷,花苞落下后湿漉漉地躺着。
一股氤氲的灵气从他手中逸出,清透灵光裹着花苞将它浮起,须臾,花苞缓缓绽开,明媚如枝头逢春。
“这便是灵养之法。”
阿俏惊异,凑近仔细端详,只见花瓣粉嫩,丝丝灵力在其纹脉中游走,隐隐透着生机。
她好奇:“是要把人当花来养?”
徐薇低笑:“本质无异。”
“人得养多久?”
“养花只需须臾。”
想必是人,就得三年五载。
*
近午时,日头出来,热闹少了,两人找了家茶楼休息。
淮水的百姓业余爱好似乎都集中在听书上,坐下没多久,有人带着一箩筐故事坐上台,拍案开讲。
先是说,苏陵最有名的酒楼留香阁老板苏金枝出生清寒,曾在宫里做过差事,后因犯错被逐出宫后,还落了伤。
好在苏陵人善,被城中胭脂铺的老板救下后她从女厮做起,又当过裁缝,不过五六年就成就了今日大名鼎鼎的留香阁,百年也没见过这样的女杰。
这样的故事话本里不少,但远没有亲耳听见、亲眼见到的精彩,阿俏咬着点心去看徐薇,后者也听得十分认真,半天没动,茶都凉了。
苏老板的故事说完,说书人又讲起志异鬼怪。
说往南的淮阳最近很不太平,频频闹凶邪,有恶鬼附在和尚身上行恶,专挑姑娘下手。
这故事说得一般,淮阳碎尸的消息被封锁,也就当地人了解些。苏陵离淮阳远有百里,即便流言传过来,也早已变了味。
故事尾,说书人还给了个相对美好的结局:玄水阁的修士修为高强、替天行道,不过一日就将恶鬼生擒,那些被抓的姑娘获救后都回了家,各自平安无事。
淮水众城受玄水阁庇佑多年,苏陵有些门户的子女就在玄水修行,因此这故事可谓有鼻子有眼,不少人信了。
阿俏远在二楼听见楼下熙攘,有说确真确真,去淮阳卖茶的商人回来也说那儿最近不太平。
也有骂内容夸大,他二姑家的邻居家的旧侄就在玄水阁,淮阳之事子虚乌有。
普通老百姓,一怕人祸,二怕天灾,最怕的便是种种怪力乱神——修仙除外。
眼瞅着要吵起来,说书人赶紧拍案,另叙新篇:“诸位且听!两百年前,放眼九州,剑仙李从吟,惊绝天下!”
阿俏一呛,点心差点卡进嗓子眼。
徐薇倒了杯茶递来。
上好的春茶,她接过来后仰头咕噜噜咽下去,半点味道没尝出来,好容易缓回气,楼下说书人已说起了从吟剑仙的生平。
说:剑仙少时是个孤儿,脾气肆意,好打抱不平,日日行侠仗义。
那时候天很蓝,水很清,时间久了,剑仙觉得这样天天在街头溜达可不行。于是行李一包,上山学艺去了……
提到剑仙,他绘声绘色,阿俏坐在软垫上,斜扒着桌子,拼命往楼下看。
这么长时间可算让她听到点关于剑仙和清玉的传闻,恨不得长出四只耳朵。
徐薇点桌,“阿俏。”
阿俏抬头:“啊?”
徐薇微微一笑:“不要全信。”
阿俏:“……”
她坐回去,先是装模作样地端了会儿姿态,没过多久坐不住,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小声问:“仙长,这些是能说的吗?”
楼下已说到剑仙上山后拉着师姐的小手逮蝴蝶了。
徐薇表情未有一丝崩坏,“都是些身后虚名,不足为道。”
阿俏想给他竖大拇指,心态真好。
若换作是她,几百年后听人说紫薇尊者当年避世并非闭关,而是在山里红云美女、软香红帐,一定当场拔剑来个血流成河。
这不是说书,已是造谣了。
楼下越说越离奇,徐薇见她神情不悦,浅声道:“剑仙当年钻修无为道,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身后之事于他而言都是云烟。”
阿俏放下茶杯。
他说的没错,从吟剑仙已逝世百年,即便在意,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她觉得,后人论起剑仙时,至少该多点客观。
李从吟并非楼下众人口中行侠仗义的三好青年,年少时他是远近闻名的小刺头,拜师上山,则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刺头。
他不行恶,却也不行善。潇洒逍遥,不受拘泥,一个“仙”字道尽了一生。
所谓修仙,大多修的都是己彼之道,无为、无情、有情……
三千大道,唯苍生最难,此间修士大多不得善终。
徐薇就是其中之一。
若不是为徐薇,若原书的内容再丰富些,阿俏早就拍桌走人,何必眼巴巴地扒这儿,生怕错过半点有用信息。
楼下,剑仙的故事快讲完,说书人摇着扇子,问:“诸位可知,剑仙的徒弟是什么人?”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