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作,暗色乌云聚拢像怪物舒展身体一样,沾安村角落僻居一隅的破茅屋被吹的砰砰作响,无言的紧张与压抑蔓延,明怜紧绷身体,破草鞋中的脚趾头都在哆嗦。
“都站好!”
“别想着逃跑!老实点!”
一尖嘴猴腮的男子长着大大的媒婆痣,油腻的视线落在肮脏屋中的众奴隶身上,嘴里不满训斥。
“上次逃跑的那个被我们打断了腿才安安稳稳地送给了椽县的长史大人,但怪她命贱,没活过第二日,没好好享福就死了。”
“你们要是聪明,就老老实实,不许逃跑,等买你们的人过来接你们,你们就能享福了!”
享福?
不过是美名其曰,实则是一些不被当人的肮脏对待,落入了,就是落入阿鼻地狱。
明怜攥紧葱白手指,莹粉指甲在细腻娇嫩的掌心肉上扣的死死的,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都涌动着惶然悲愤的情绪,明怜听到了耳畔钟鼓鸣叫的声音,她就像在战场上眼睁睁看着染满血的凶煞大刀向自己劈头砍来,她几乎站不稳。
但她稳稳地站着,脊背不由自主挺得笔直,少时被家老教导的傲骨礼仪深入在骨髓,辗转流浪数年也未曾忘记。
只是,小时优渥的生活只是转瞬云烟,她现在不过是一个卑微的贱奴。
年少的记忆像是一场黄粱大梦,呱呱落地的小娘子出身在书香门第,母亲来自名门望族,父亲有着清朗志向,她的一生本会念赋观花,然后平静美和地嫁给一位如意郎君,可是十几年前,父亲在官场中落,染上了赌瘾。
父亲好赌,家产挥霍无度悉数散去,外债连连,母亲不堪重负,身染恶疾早早地去了,偌大家业最后只留下明怜一柔弱女子,她无力偿还债务,被发配为奴,多年过去,她从十指不沾染春水的大小姐变成有些小钱两人家的跟班丫鬟。
此时此刻,贱奴才是她的真实身份。
“那贱女子享不了福,晦气地去了,椽县长史大人颇为不满,又给了咱们银两,要挑选一个新人送过去。”
尖嘴猴腮的男人晃了晃手中鼓囊囊的钱袋子,银两撞击的声音好生清澈。
明怜蹙眉,一抹厌恶浮现在眉眼。
前几日,她还是一位小娘子的跟班丫鬟,那位小娘子定了亲,正在眉开眼笑地准备婚事。
明怜本来也在跟随小娘子一同开心,但小娘子的主母与小娘子谈了话,随后小娘子便歉然地看着她,再之后,明怜就被人打晕丢到了贩卖奴隶的黑市上。
想到这里,明怜垂头,慌乱地用手指拽了拽散乱的发丝,遮掩美丽脸庞。
小时为奴还好,五官尚未长开。
但及笄后,她的五官越来越出挑,越来越精致,就算穿着朴素也难掩容貌,愿意把她带在身边的小娘子越来越少了。
那小娘子要嫁人,已经不是情.事未开的天真小女儿了,所以多了顾虑,再加上主母的点拨,便觉得她这样的女子待在身边是一种威胁了。
可是,可是。
明怜咬紧唇瓣,内心何其不甘。
她不求别的,从不争从不抢,只求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屋外狂风大作。
尖嘴猴腮的男人又晃了晃钱袋子,油腻的视线扫过屋中女奴们,觉得晦气,粗言粗鄙地骂一声,然后道,“这可是好事情!一个个的,别愁眉苦脸的!”
“你们自个儿举人出来,等我亲自下场拿人,可不是那么简单了!”
没有人敢出去。
明怜低着颈子,脖颈线条绷起紧张青筋。
椽县长史出了名的喜好折磨人,贱奴落在他手上,根本不会落得完整身,生不如死,这是一条死路。
“快点出去啊。”女奴们窃窃私语,低低的,就像鸟儿们的哭泣声。
“我、我不想去椽县长史那里。”
“见鬼,我的命已经这么苦了,凭什么。”
害怕恐慌到一定程度,就会越发不理智,充满攻击性,人心不古。
女奴们开始推推搡搡,明怜也不愿出去,她想,她是自私的,她也想活,但与周围的女子们相比,她的力气太柔,她做不到把别人推出去当替死鬼。
一阵踉踉跄跄,明怜的头发晃动,漂亮的脸蛋若隐若现,她好像听到了抽气的轻嘶声,然后又一道低低的歉然声,“怪了,这么美,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不过,你这种样子的是个男人都会怜惜吧,即便是椽县长史也不例外,所以抱歉了。”
接着,明怜被用力推了出去。
她咬住唇,没有掉泪。
冷意席卷心头。
明怜眼底覆盖一丝漠然,瞥了一眼身后众女奴。
把她用力推出的是谁,看不到。
明怜心中更是不甘。
明怜在仓促中拨乱了头发,看着脏兮兮的。
尖嘴猴腮的男人见到真的有女奴出来,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明怜身上透露的抗拒,哪能不明白是被推出来的。
尖嘴猴腮男人夸奖明怜,几分阴阳怪气。
“嚯!自告奋勇!好!”
明怜垂眼,柔柔的声音清冷,一字一句,“我不想出来,弄错了。”
尖嘴猴腮的男人又是一怔,接着冷笑,“这可由不得你,出来了就是出来了,没有反悔的机会,要是人人都可以在我这里反悔,那我的买卖还做吗?”
明怜的手下意识要在袖中攥紧,在袖中她藏了一个锋利的石头,是她被抓过来后偷偷在路上捡的,怀着何等绝望与坚决,熬夜磨了一宿,直到锋利的边缘可以刺破她的掌心,她才愿意把石头收起来。
然后,明怜意识到这时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被发现。
她的机会很少,渺小到不可计。
她轻轻地松开手指,指尖垂下,头也垂下,像是妥协了一样。
尖嘴猴腮的男人冷哼,“这就对了。”
接着,尖嘴猴腮的男人打开茅屋的门扉,狂风从缝隙中钻进来,残暴不留情,即便只是钻进来的狂风,也吹的明怜的脸发冷发疼。
尖嘴猴腮男人悄悄摸摸对外面比了个暗号手势。
这几日有大人物下乡搜查,风头正紧。
想起自己的计划,明怜的指尖紧张地颤了颤。
尖嘴猴腮男人把破茅屋的破门扉拽上,掉落的肮脏茅草砸在他脑门上,他咒骂几声,看向明怜,“等会儿文狗子准备好东西过来,就带你去见长史大人享福,记得给我老实点,敢耍心眼儿就打断你的腿。”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话说到最后,人呆住了。
合拢的门扉勉强隔绝了外界的狂风,风止了,屋内吹乱的东西却变得不齐整。
明怜看到对面男人的神情,暗道不好。
从她的视线看过去,尖嘴猴腮的男人眼神一下子变直,呆滞在他脸上浮现,夹杂着惊艳。
尖嘴猴腮的男人嘴巴张得老大,能放下鸡蛋。
猥.琐的哈喇子从嘴角流下,眼神渐渐变得色眯眯,“我滴乖乖,怎么这儿还有一个绝色佳人。”
明怜凌乱的头发被方才凌厉暴躁的狂风吹散开来,露出她骨骼流畅,容颜貌美绝绝的脸蛋。
“绝色啊绝色。”尖嘴猴腮男人喃喃。
只见,女子穿着身破衣,灰扑扑的尘埃带了满身,却不遮掩她白皙如羊脂玉流转细腻光华的娇嫩肌肤,眉眼露出,眼睛像含着水汪汪,酥,眉毛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犹如雾霭仙气中的淡淡远山,再往下,鼻梁挺直,柔软如桃的唇瓣小巧精致,下巴瘦,身子带着柔弱清冷,脸庞却是明艳绝美,两相揉杂,视觉冲击强烈,只觉好一个绝色佳人。
在尖嘴猴腮男人不加遮掩的腌臢视线中,明怜肩膀颤抖,害怕在心中涌起,她低声,在心中告诉自己,就像耳提面命,字字沉沉:不能怕,不能弱。
“明怜会去好好服侍椽县长史大人,好好享福的。”她语调微微颤抖,却努力地一字一句说清。
她从未侍奉过人,这话说起来生疏又害怕,却不得不鼓起勇气。
“椽县长史.......啧,可惜可惜。”尖嘴猴腮男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忽然走向明怜,明怜一惊,向后退。
她就像受惊的柔软白兔,仓促躲闪中眼眶发红,更惹怜惜。
“美人,别害怕。”尖嘴猴腮男人抓住明怜纤细脆弱的手腕。
恶寒在脊背上攀升,这小小的触碰因为尖嘴猴腮男人肮脏的眼神变得如酷刑一样,明怜差点尖叫着甩开他的手。
不,不是时机,现在甩开会惹怒他,下场会更惨。
明怜指尖哆嗦,低下柔白纤细的颈子,避开尖嘴猴腮男人打量的视线,缓缓震住心神,条理清晰地说,“明怜想替大哥卖个好价钱,快些见到椽县长史。”
见了椽县长史,那就没命了。
越是娇弱,那椽县长史越是喜欢折磨。
尖嘴猴腮男人脸上掠过可惜,又听着美人软软唤着大哥,色胆包天,“美人,倒不如你留下来,大哥我会好好待你.......”
明怜心中寒意瘆瘆。
留在贩卖女奴的主谋身边,再无出逃之日了。
“明怜手笨,性子直,若是侍奉大哥,恐怕会让大哥生气。”她清清冷冷说。
“这都是小事。”尖嘴猴腮男人语调色眯眯,“美人,留下来,不吃亏,大哥有的是银两。”
这时,茅屋的门扉被一黝黑大汉推开,粗声粗气,“大哥,什么美人?什么留下来?”
“绝色佳人!”尖嘴猴腮男人看着低头的明怜,对进来的文狗子道,“你大哥走了好运,竟在这群肮脏女奴中撞上个佳人。”
文狗子熟知自家大哥的行事风格,一听,坏事了。
文狗子的视线匆匆掠过明怜,明怜低着头,看不真切,文狗子焦急劝尖嘴猴腮男人,“绝色是绝色,可是大哥,咱们时辰不够,若是留下,这么貌美太过显眼,咱们可怎么脱身?而且那边公子昭的马车要过来了!”
闻言,明怜眼睫毛微微颤抖,渺小的希望出现了,计划能够实施,她攥紧手指,按耐住性子。
听到姒昭公子的名号,尖嘴猴腮的男人顿时大叫,“什么!?这么快!”
“不是说还有一个时辰吗!?”
“照理说是一个时辰,但谁能想到公子昭的车马速度竟那么快!”雷厉风行,实在让恶人胆寒。
尖嘴猴腮男人像是被毁了棋局的败子,走动变得毫无章法,慌里慌张,“坏了坏了,要是被抓住就完了。”
这些日子官府查得紧,买卖奴隶要悄悄地做,被发现了就是砍头大罪。
朝野整顿各地恶事败劣,大潇天子派了公子昭领着精兵卫士彻查地方。
那公子昭亲力亲为,大到州郡,小到荒僻山野的一个小村镇,都不辞辛苦跋山涉水地亲查,更让文狗子和尖嘴猴腮男人害怕的是,公子昭处理罪犯手段狠辣,砍头利落,毫无回旋余地,一丝贿赂都不收取。
“大哥,咋办?椽县长史那边催的紧,急哄哄的,他的小隶还跟我说,不赶紧把新人带过去,他就要向公子昭举报咱们!”
“去他妈的!”尖嘴猴腮男人啐了一口唾沫,“不就是个破官吗!”
然而咒骂归咒骂,生意还是得做。
“你过来!”其余女奴们躲闪,尖嘴猴腮男人顺手抓住明怜的肩膀,毫无怜惜地把她拽了出去。
“……”
明怜身子骨弱,被拽的踉踉跄跄,狠意一点点在心中积累,存着,只待爆发。
“等会儿撞见人,就说你是张姑家的小女儿,椽县长史大人发慈悲,要收留你做干女儿。”文狗子把破烂披风罩在明怜的头上,披风带着浓浓的酸腐恶臭,明怜胃脏涌动,差点吐出来。
狂风呼啸,夹杂着细微的潮湿水汽,将有暴雨袭来。
尖嘴猴腮男人离开,减少怀疑,避免公子昭发现这边,文狗子按住明怜的披风,挡住了狂风,把她遮得严严实实,扶着她匆匆走,远远看过去,倒像是疼爱妹子的憨厚大哥。
力量悬殊,狂风呼啸,酸臭的气息冲击着感官。
模糊与混乱缭绕着明怜,要将她冲垮再也爬不起来。
明怜心中一阵恐慌。
可下一刻,她压下恐慌。
不,不能怕。
不能怕。
她反反复复在心中告诫自己。
若是失败,被打断了腿送给椽县长史饱受折磨死去,那不如直接自尽而亡。
若是成了,那就可以逃跑。
至于日后去哪里,天大地大,总有她的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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