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雪青敢这么做,是笃定屈瑾不会声张。


    心中向着大道的万元华,不会绊人,屈瑾离开书院六年,就算要指控她,不该拿这种小事,别的弟子也不会相信,反而落得一地鸡毛。


    他没法拿自己怎么样。


    这让输掉比赛的万雪青,产生微妙的爽感。


    她心里生出个小人,给自己撒花鼓掌。


    大比落下帷幕,主考官也走过来,示意他们两个优秀的弟子:“万元华,屈瑾,你们过来。”


    万雪青知道,自己对屈瑾用杀招,是很卑劣的。


    主考官肯定是要说这件事。


    但他没有在大庭广众下,直接提出来,心里的天平,本就向着她。


    她和屈瑾并排,走在考官和首席老师身后。


    屈瑾也是极为俊美的,和万雪青相比,他还要高一些,五官棱角分明,身板更宽,而万雪青面若好女,更若翩然美少年。


    各有千秋。


    众弟子们目送他们离去之后,议论纷纷:


    “没想到万师兄会输给屈师兄。”


    “我觉得不公平,屈师兄都没在书院进修,凭什么能上台啊?”


    “哪有不公平,我倒觉得万元华出招很脏。”


    “脏?你用这字形容万师兄?”


    “……”


    而一行人离开比试台,到云鹤书院的望天楼,隔绝了外头所有声音。


    果然,一到安静的地方,主考官对万雪青:“元华,你在大比上失控了。”


    万雪青说:“弟子急躁了。”


    她向来话少,又刻意压低声音,从未叫人听出她音色的不同。


    主考官眉头一松,万元华是他悉心教导的得意门生,比试而已,没酿成灾祸,他自不会为难她。


    首席老师也闻弦歌知雅意,对屈瑾:“瑾儿,你万师弟只是一时心急,心眼不坏,在大比上,不会下杀手的。”


    屈瑾斜觑她。


    万雪青毫不避讳回视,眼睛除了大道,一片干净。


    屈瑾:“……”心眼不坏?


    万雪青面上疏离且恭敬:“道友莫怪。”


    她就绊他怎么着?他以前是云鹤书院的传奇,但离开那么久,还不允许传奇换人了?老师们都偏向她呢。


    略略略。


    屈瑾:“……”


    他心里“啧”了声。


    装模作样。


    首席老师又说:“既然解释清楚,你二人都是云鹤的新秀,莫要生出误会。”


    万雪青、屈瑾:“是。”


    老师们没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流,待首席老师和屈瑾先离去,主考官又开导万雪青两句,说:“这次去西阳城,亭湖剑系由你带队,好好表现。”


    每次大比过后,云鹤书院会让弟子们到各个城域修习,西阳城是最适合初出茅庐的修士历练的地方。


    万雪青绷着唇角,道:“多谢老师。”


    领队这差事,辛苦是辛苦,但能发号施令,笼络人心,别人想做还没机会。


    罢了,输了大比,但拿到领队的位置,也是好事。


    可她要怎么跟母亲说,她输掉了大比。


    万雪青走出望天楼,那点好心情也荡然无存。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元华哥哥!”


    万雪青脚步一顿,回过身,只看薛宁朝她跑过来,她生得圆眼樱唇,娇俏可爱,走得着急,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


    薛宁是万元华的未婚妻,他们是自小定下的亲事。


    薛宁比万元华小三岁,二人不是同届修士,她是刚刚才听说,万元华输了大比。


    小姑娘昂着脑袋:“元华哥哥,你,你没事吧?”


    万雪青直到她走到跟前,缓缓开口:“没事。”


    在薛宁看来,万元华对自己话很少很少,但是眼底的光,是真切的。


    她的元华哥哥,每次垂着眼睫,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就好像全天下,只有自己能入他的眼底。


    不是薛宁的错觉,她的朋友们也都能感觉,也很羡慕她捷足先登。


    而万元华虽然不说,薛宁也知道他对大比的重视,不然,也不会总是练剑练到半夜。


    薛宁有点心疼地说:“元华哥哥要是难过,一定要跟我说,我,我陪着你。”


    万雪青心内一暖。


    她瞧着薛宁的目光,越发温柔。能穿漂亮的裙子,真好啊,真羡慕。


    薛宁又问:“元华哥哥现在要去哪儿?”


    万雪青还得筹措西阳城一行,她动动唇角:“宝仪殿。”


    薛宁习惯他话少,只说:“那我和哥哥一起去!”


    二人一起,刚转过拐角,眼前蓦然出现一个人影。


    薛宁猛地吓一跳,竟是屈瑾。


    男子抱着剑,倚靠在墙上,似乎在这儿等着谁,听到声响,他浅浅撩起眼皮,露出黑黢黢的眼珠子。


    薛宁拍拍胸脯,她也听说,是屈瑾回来了,还夺得本该属于万元华的第一名。


    她本来对屈瑾有怨,可乍然遇见男人,他剑眉星目,和万元华是不一样的冷峻,却一样叫人不敢直视他。


    薛宁目光有点闪烁:“屈师兄。”


    屈瑾淡淡地:“嗯。”


    薛宁脸色微红,她先走了一步,越过屈瑾,万雪青也要走。


    可这时候,屈瑾抬起手,拦了下她。


    万雪青盯着他,那双鹿儿眼,冷冰冰的,催他说有话快说。


    屈瑾知道,薛宁在看着呢,便只说:“跟你打个招呼,万元华。”


    然后,他放下手臂。


    他声音低沉,眉目俊逸,看起来毫无异样。


    但万雪青心里门儿清,打什么招呼,以为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吗,明着是来报复自己。


    哼,所谓天骄,也和她一样心眼小嘛。


    哦不对,她现在也是天骄。


    万雪青心里一边嘚吧,垂着眼睛,留意脚下,只要屈瑾伸出脚绊她,她就会毫不犹豫,用力踩他。


    为此,她比平时都走得慢,可是直到她走过去了,屈瑾也还在原地,没伸出脚。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万雪青放松心弦,步伐快了点,忽的,她的鞋后跟被猛地踩住。


    她没能及时反应,还往前走了一步,那鞋子被脱下,自己也险些扑了一跤。


    屈瑾收回脚后,看着留在原地的那只短靴,眉梢一抬。


    万雪青比同年龄段的女修,要高挑一些,但是够不上男子的伟岸,所以,秦姬给她准备了一双一寸半高的鞋子。


    此时,被踩掉一只鞋,她一脚高,一脚低,而且过于猝不及防,为了防止自己摔倒,那只套着罗袜的脚,已经踩在地上。


    薛宁就在几步开外,看着她身高骤地斜斜降低。


    二人面面相觑。


    而后,薛宁瞳孔地震:“元、元华哥哥,你鞋子……好高啊。”


    万雪青的脸色微微一青,差点没绷住。


    她直起身,让自己一脚悬空,勉强保持最后的体面,朝薛宁说:“你先回。”


    薛宁又看了眼她身后的屈瑾。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适合留在这里,这好像是他们之间的战斗,不过,元华哥哥原来只比她高一指啊?


    少女的心瞬间微微一裂,她提着裙子转身跑了。


    万雪青:“……”


    她真是,百口莫辩。


    等薛宁不见身影,她才盯着屈瑾,咬着后槽牙,脸上有多镇定,心里就有多想扑过去揍他。


    迎着万雪青的目光,他突然“嗤”地笑了声,一字一字:“你鞋子,好、高、啊。”


    若是屈家没有事变,屈瑾被人在比试场上绊倒,最多气一会儿,不至于睚眦必报,但现在不一样,屈家被屠后,他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


    如今,在这样的“小事”上,他绝不会让别人觉得自己好欺负。


    须知一次欺辱不回击,面对自己的,只会是更加严重的欺辱。


    当然,他也没想到,万雪青的鞋子这么高。


    他发现万雪青努力压抑怒火,还道:“对了,你心里只装大道,不会在乎的吧。”


    万雪青:“你……”


    下一刻,屈瑾抬起脚,踹了下她的短靴。


    短靴就像断线的风筝,几个跳跃,落在了栏杆边缘。


    万雪青:“你!”


    本来只需两步路,就可以拿回来的靴子,现在需要十来步。


    难道她要一瘸一拐,走过去拿鞋子?


    不止如此,楼下修士人来人往,她就算脱下另一只鞋子,平稳走到栏杆那,他们也都可以看到她。


    到时候,被人发觉自己身高造假,她还能维持住万元华的皮吗?


    而这种难题,屈瑾不会为她考虑,已经迈开长腿越过她,准备下楼。


    “等一下。”


    听着清凌凌的声音,屈瑾回头,他饶有兴致地盯着万雪青:“什么事,万道心。”


    万雪青扯扯唇角。


    暂且不理他起的绰号,她僵硬着身子,说:“能帮我,把鞋子拿过来?”


    她知道问屈瑾,基本不可能,鞋子就是这混蛋踢过去的,他就是巴不得自己和他一样,险些在众人面前出丑。


    可即使如此,她也得试试。


    因为她担不起身份暴露的代价,哪怕可能性很低,但她不能。


    果然,屈瑾:“帮你?”


    万雪青闭上嘴。


    她开始想用术法把那鞋子吹过来,合不合适,可她是剑修,不是法修,术法还没那么精益。


    她单支着身体的脚,开始发软,身子微不可查地抖着。


    屈瑾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只要一个推力,撕开一道破口,她的所有伪装,就会彻底暴露。


    就在万雪青想放弃,让他滚的时候,只听他说:“帮你不是不行,”没等她欣喜,他又说,“可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万雪青:“……”去死啊!


    屈瑾用手点点眉头:“万元华,你不会笑?”


    万雪青沉默了。


    笑?她都要忘记笑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自己笑起来,还好不好看。


    但不管,反正和屈瑾结下梁子了,不缺这么一回,总比在众人面前暴露好。


    她心下一定,对着他,挤起嘴角。


    这是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她唇角与脸颊上的肌肉,还在轻轻抽动,可笑得再用力一点,她好像会哭。


    她那双眼睛,会言语,就像是湖面波荡的涟漪,无声的波动,一圈圈漾开。


    屈瑾:“……”


    他皱眉,明明是她先惹自己,怎么弄得像他欺负她?


    须臾,他沉着脸,走到栏杆处,把那靴子当球一样,又给她踢了回去。


    走之前,他睨着她,从鼻腔里哼了声:“别笑了,难看。”


    万雪青:“……”


    她自从成为万元华以来,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万雪青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确定自己表情无误,才吐出一口气。


    行,那就斗。


    只是想到回万家,她心里更烦躁。


    万家位处度渊泽,度渊泽离云鹤书院并不远,御剑只需一刻钟。


    所以,若没有急事要事,万雪青不会留宿云鹤,这也是她和书院的修士,关系浅淡的原因之一。


    此时,她站在忘忧楼前,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早就想把自己头发抓没了。


    想到要面对什么,她很踯躅。


    突的,秦姬推开忘忧楼的窗,看着她:“上来。”


    万雪青不由发憷,她抿着嘴唇,推开大门,款步走上楼时,心里也已理顺说辞。


    堂内,秦姬正躬身对着一张挂在墙上的空画上香,她双手合并,小声念着什么,叫万雪青大气不敢出。


    事毕,她回过头来。


    秦姬生得美,眉头却有一道抚不平的褶痕,她盯着站得远远的万雪青,说:“没拿第一?”


    秦姬能这么快知道,是听到万家的讥讽。


    万雪青甚至能想象,那些姬妾和自己所谓的兄弟们,会怎么说。


    她脸色发青:“母亲,本来我是可以得第一的,是一个叫屈瑾的突然归来……”


    话音未落,秦姬忽然冲过来,拽住她的衣襟,用力将她甩到地上,掐着她的脖子:“我让你解释了么?你需要解释么?你忘了你是谁了?”


    万元华不是会解释的性子,他只会答“是”,和“不是”。


    万雪青一阵窒息,她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看着墙上挂着的空画。


    她要学万元华一样,不能有反应。


    果然下一瞬,秦姬跪在地上扶起她,为她整理衣襟和头发:“对不起华儿,痛不痛?娘不是故意的,娘对不起你。”


    万雪青心里一喜。


    她想抱住母亲,向她倾诉,她有多害怕让她失望,想告诉母亲,她明明可以赢的,屈瑾那混蛋肯定作弊了……


    她有好多好多话。


    都不能说。


    她是万元华。


    万雪青只能抬起手,握住母亲的手,汲取那一丝丝的温暖。


    秦姬亲手扶着她坐下,给她倒杯温水,说:“我听说屈家的屈瑾,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你输给他,也情有可原,娘不怪你。”


    她是那么的通情达理啊。万雪青捧着杯子,点点头。


    秦姬:“只是华儿,错过大比,你只能再找别的机会,让万家认可你。”


    万雪青眼带询问,看着母亲。


    秦姬:“按往届学生,你们之后会去西阳城,修习运用抵御魔修的结界,你是不是领队?”


    万雪青轻轻点头。


    秦姬拿出一个储物袋,里面放着两道符咒。


    她说:“你在操纵结界时,把这道符咒,放在结界阵眼。到时结界会被破坏,你再用另一道符咒,弥补结界。”


    “这样你立了大功,云鹤和万家自会认可你,咱们就能拿到《承天诀》。”


    万雪青微怔。


    秦姬抱着她:“娘只有你了,华儿,别让娘失望。”


    万雪青靠在秦姬怀里,缓缓攥紧袋子。


    待得她回到云鹤书院,又整备西阳城一行,忙得不可开交。


    终于得闲,万雪青捏着袖子里的袋子,她站在望天楼九层的文书舍,眺望远方。


    日光灼灼,大地一片明亮温暖,花草繁盛,不少弟子穿梭在楼宇之间,偶有灵鹤张着翅膀,从半空飞而过。


    阳光是这般好的。


    可她从没晒过。


    忽而,一个女修抱着一沓文书,步伐匆匆地,撞到立于廊上的万雪青。


    万雪青下盘稳当,倒也没事,那女修手上的文书全都洒在地上。


    女修“呀”了声:“万师兄,抱歉……”


    万雪青蹲下.身,她垂眼帮她捡东西。


    女修见着万雪青的侧颜,卷翘的睫毛,鼻梁秀挺,唇上那唇珠,真是柔软漂亮,看得她不由屏息。


    而万雪青看着手里的纸张,忽的问她:“这些是?”


    没想到她会和自己搭话,女修脸色一红,说:“这是游论,是新来的屈师兄的。”


    所谓“游论”,是云鹤书院的弟子,外出一两年回来后,需要写的“外出记录”,必须详细记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游论必须是真实阅历,最终会通过验真石,以防弟子离开书院,只为玩乐,也是一项能力评比。


    万雪青看着纸上狷狂字体,心下有了成算。


    待女修放好东西离开,她怀里抱着一只灵鹤,摸进文书舍,找到那一沓游论,一边撕,一边裹着馒头片,塞到灵鹤嘴里:“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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