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和揽月很想念阴雪青。
自他们来到阴家,从没离开阴雪青这么久,就算阴雪青关在房中做傀儡,耗时十天半月的,他们也会忠诚地守在门外。
而这次,因摇光塔在祖宅附近,外面不能留任何人,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总算再见面,他们十分兴奋。
阴雪青也牵挂追风的伤,万幸,伤势没有恶化,也不影响之后的生活。
只是留了一大片瘢痕。
瘢痕大部分在他背后,追风自己摸得到,也能从镜子里窥探一二。
他问:“主子,是不是很丑陋。”
向来爽朗阳光的少年,问出这句时,音色低沉,难掩压抑。
阴雪青轻拂过他的疤,说:“不会。”
于她而言,美丑并不重要。
追风略侧过头,看着她笑了。
阴雪青替他把衣服拉起来,道:“恢复得很好,还缺什么,叫人从山下送来,你先别下山。”
追风应了声。
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开口,七天前,阴雪青答应他,两人要一起出去玩耍的。
可阴雪青让他先养伤。
罢了,追风想,不必太着急,等伤势大好,才能更好地陪着主子。
此时,阴雪青推开门,要离开追风的屋子,门外,却看揽月站在廊下,神色落寞。
她突的记起,揽月的腿也受伤了,还架在傀架上,行动颇为受限。
瞧见她,揽月的眼睛小狗湿润般一亮,支支吾吾:“主子,这七天在山上,过得还好么?”
阴雪青:“很好。”
她没有说谎,饿肚子,抄经书,自己一样都没做到。
揽月点点头:“那就好。”
他低头看自己的伤势,也想像追风那样,获得阴雪青的关怀,与鼓舞。
见状,阴雪青问:“腿还疼么?影响日常休息么?”
揽月连忙摇头,周身散发着欢喜的气息。
揽月想获得她的关心,也是他过分关心她,阴雪青并不厌烦,顺手而为,这是她做惯的事。
只是,逐水就不会有这样的目光与期盼。
这五年,逐水很少往自己身边凑。
对阴雪青天之娇女而言,被关心是很正常的,不被关心、关注,才奇怪,而整整五年,她才发现,逐水隐在追风揽月的阴影里。
他总是悄无声息。
既然提到逐水,阴雪青自己该真正地,着手处理傀儡失控的问题。
她与父亲阴琅相对而坐。
桌上,是一只阴雪青做的石儡傀鸟,她喜欢做鸟,鸟儿羽毛根根分明,栩栩如生,薄石片勾出的身子,优雅而独具力量。
石儡是最高规格的傀儡,阴雪青做的每一只石儡,会失控。
比如现在。
傀鸟本在阴雪青掌心跳来跳去,憨态毕现,没过片刻,它展开翅膀,开始脱离傀线设计好的路线,要往更高处飞。
趁它还没像上只石儡一样逃亡,阴雪青拿出一点朱红粉末,洒了上去。
刹那间,傀鸟翅膀一收,横躺在桌上,一动不动。
这五年,阴琅也竭尽所能,在给阴雪青找解决办法,可惜各种典籍也好,阴家老前辈也罢,没人听说过傀儡失控之事。
毕竟,能成功做出一个傀儡,让傀儡动起来,本就不容易,傀儡如果坏了,会直接停止运作,而不是失控。
眼下,阴琅看到石儡竟不再发狂,他一愣,道:“这是什么东西?”
阴雪青说:“这是我炼制的逐水的血液,能够抑制傀儡失控,追风的和揽月的,我试过,但没用。”
阴琅皱眉:“逐水,为何会这般……”
他想不通。
阴雪青没想缘由,她对这位教导自己的年长者道:“父亲,我想让逐水献出他的血液。”
阴琅叹口气:“那孩子不会拒绝。”
主子是傀伴的全部,即使接下来可能遭受任何非人待遇,他也不会拒绝。
但对阴琅而言,还有一事,值得他推敲,他仔细打量着阴雪青,道:“如果是以前,你不会犹豫的。”
阴雪青:“犹豫?”
阴琅:“你自小很有主见,在要不要就此用上逐水的血液,你不知道怎么决定,当你处在这个过程,这就是犹豫。”
傀伴很好,让阴雪青多了许多常人会有的感情。
如对追风的心疼,对揽月的无奈。
逐水向来没存在感,却让阴雪青懂得了,犹豫。
阴雪青捻着红色粉末,犹豫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不像从前,想要做什么,就直接做什么。
阴琅又说:“阿青,这是好事。”
阴雪青:“这是好事吗?”
阴琅笑了笑,说:“是啊,做傀儡,需要细腻的感情。”
阴琅就是情绪极为很敏锐的人。
阴家千百年以来,不是没有过天才,但像阴雪青拥有这么高的天赋,却丧失些微感情反应,其实很矛盾,也不正常。
阴琅只怕,是她小时候,五岁那场大病带来的问题。
那场病,险些带走阴雪青。
阴琅沉默地垂着眼睛,须臾,他才抬起眼,又是一笑:“总之,傀伴带给你的收获,确实很多。”
“当年下山找傀伴,是个很正确的举措。”
得了父亲指点,阴雪青决定,直接与逐水沟通。
第二天,她在宅子内外,等了快一天,遇到三次追风,三次揽月,就是一次也没遇到逐水。
终于见到逐水,他背着竹篓,装着从山下拿回来的东西,惊讶地看着她:“主子找我有事么?”
阴雪青看了他身上竹篓一眼。
之前下山这活,是追风干的,但傀伴中有两个受伤,所有活都给逐水干了,他不仅没埋怨,做得井井有条。
阴雪青观察他片刻,才说:“晚上到我房间来。”
逐水神色如常,波澜不惊,道:“是。”
...
亥时一刻,阴雪青的房门被敲响了。
阴雪青本是闭目养神,她睁开眼睛,眸底一片平静:“进来。”
逐水推门而入。
他还穿着先前那身青色衣裳,身姿挺拔玉立,如青竹韧而俊,随着阴雪青的目光,逐水看了眼身上。
他单膝跪下,道:“刚忙完,来得匆忙,主子希望我换身衣裳么?”
阴雪青:“不。”
她只是奇怪,原来傀伴单独来见她,也会有不换衣裳的,追风和揽月就不这样。
压下这点困惑,她开门见山,道:“我找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
她没有继续说,逐水抬起眼。
少年一双桃花眼潋滟,神色却很正经,道:“主子想要我的血液么?我接受。”
阴雪青眯起眼睛。
她站起身,走到他旁边,问:“割你的血,你也能接受?”
逐水低着头,缓声说:“我的一切都是主子的,请主子任意取用。”
阴雪青:“……”
他的话语没有虔诚,没有无悔,仿佛这是一个很寻常的举措。
他并不想从她这里获得旁的东西,物质的回馈,情感的回应,统统比不过,她是他主子。
好一会儿,她缓声说:“日后这个时辰,你自己过来。”
逐水:“是。”
而今日,则是这场测试的开始。
她要看看,是新鲜流动的血液更有用,还是炼制成粉末的血液有用。
逐水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她知道,他看着清瘦,脱掉衣裳后,肌肉却分明,手上线条很好看,像汉白玉玉雕。
末了,阴雪青发现,他流动的血液,则会让傀儡暂时恢复正常,但是血液一旦干涸,傀儡就会坏掉。
这只是很浅显的尝试,血液的多少,还有种种,都还得再度调试。
非一日所能完成。
亲手给他的手臂,缠上一卷白绸,阴雪青说:“这件事,不要让旁人知道。”
逐水:“是。”
之前,逐水对她手作傀儡会失控,只是猜测,如今,阴雪青算是明摆着告诉他,不管石儡,还是木儡,她做的傀儡,就是容易失控。
甚至没有任何理由。
算起来,他是除了阴琅外,知道她这个秘密的人。
这种最大的秘密,都被他知道了,其他秘密,就算被知道也无妨。
他是不一样的。
包扎完,阴雪青问他:“傀儡师三不守则,还记得么?”
逐水:“第一,不可为傀儡注入情丝,第二,不可指使傀儡伤害人族,第三,不可用傀儡求长生。”
这是每个傀儡师,入门第一步时,必须熟记的,不过,阴雪青带着三人入门,嘱咐他们熟记后,从未考校过他们。
然而,她突然问起来,逐水也能对答如流。
阴雪青对上他的墨瞳,问:“你试过给傀儡注入情丝吗?”
逐水:“不敢。”
不是不曾,而是不敢,说明,有过这种想法。
阴雪青说:“我试过。”
逐水眼瞳震动,难得的惊异。
阴雪青:“但好像都失败了。”
天才总是离经叛道,越是规则所框限的,越是令阴雪青想挑战,她很小的时候,制傀儡的水平,就不是常人所能及的。
因此,三不守则,除了第二,她都试过。
只是,做过什么傀儡,她倒是忘了。
逐水眉眼温和,道:“主子告诉我这些,会不会想知道,我的秘密,”
阴雪青:“什么秘密?”
逐水:“其实我有一个喜欢的人,还希望主子将来,能够成全。”
傀伴是主子的所有物,傀伴就算不成为主子的侍妾男君,也需要由主子发话,才能另娶妻生子。
听得逐水这么一说,阴雪青面上平静,道:“好。”
逐水:“多谢主子。”
今日放了些血,逐水脸色微微苍白,阴雪青道:“去休息吧。”
逐水:“是。”
他退出房间,将门掩好。
随着门缝逐渐变细,豆大的灯火下,勾出阴雪青袅娜身姿,她被留在门内,似乎在想什么,紧蹙着眉头。
如此过去几个晚上,有一天,他们测试血液测得有点晚。
等阴雪青歇下时,天色渐渐亮了。
逐水在房间内的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外头传来隐约声响,他方缓缓拉开房门。
门外,是追风。
追风伤势已好了八.九成,他想来问温雪青,什么时候能够兑现诺言,与他共同去山里。
然而此时,看着逐水从阴雪青房中出来,追风愣在原地。
追风:“二弟,你……”
逐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主子刚睡下。”
追风难以置信。
等到逐水关上门,追风等不及,拉着他走远了,他打量逐水,是啊,逐水一直是他们之中,颜色最好的。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逐水一个清晨,从主子房中走出来?
追风心绪不宁,道:“逐水,你老实告诉我,主子喜欢你?”
逐水目光幽幽:“不,主子不会喜欢任何人。”
这个任何人,包括追风和揽月。
追风脸色青了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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