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裴君慎衣冠齐整,正襟危坐,左手手腕上与她系着同一条绸带。
崔英慌乱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静静看了许久他消瘦而孤寂的背影。
好一会儿,她才翻动手指,轻轻扯动绸带:“夫君。”
裴君慎的背影明显僵硬了一瞬,须臾,他转过半张侧脸,薄唇紧抿成线,声色故作阴狠:“我不会放你走。”
崔英却不怕,弯眸浅笑:“你不会。”
裴君慎倏然低吼,双眸猩红:“我会!崔英!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
他像炸了毛的狼狗,咬牙切齿,生怕旁人看不出他的凶狠。
崔英的眼眶便又红了,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强留下她,若是当真铁了心要做坏人,又怎会选择最伤他们感情的一种?更不会穿戴如此妥帖,一副随时都能带她出门的模样。
崔英的胸口快要堵得喘不过气,她咬紧唇,用了很大力气才没让心绪崩溃,凝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因为你是裴君慎,是我的夫君,是这天下最、最、最好的人。”
在崔英醒来之前,裴君慎做了许久准备。
他用尽全力说服自己,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要把娘子留下来。
哪怕娘子恨他,他也要将娘子绑在他身边一辈子。
如今却在崔英三言两语间就败下阵来。
裴君慎忽然笑了,只是唇角那抹弯起的那抹弧度却比哭还要凄苦。
他心中清楚,这场仗,他其实早就败给了娘子。
败得溃不成军,连负隅顽抗都不敢。
马踏青石,晨光熹微。
崔英坐在马背上,与裴君慎面对面,紧紧环着他劲瘦的腰、贴着他的胸膛一声又一声地听着着他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裴君慎勒马,停在南山别院后的河边。
崔英紧抱着他的手顿时又用力了些。
下一秒,裴君慎清冷的声线从头顶传来:“娘子若是舍不得,那便不要走。”
崔英身子一僵,惭愧低头,缓缓松开紧扣的手指。
裴君慎在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明明知道自己会被放弃,他却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试探。
于是在她松开他的瞬间,裴君慎反而长臂一伸,大手紧紧扣住崔英细腰。
他颓丧地将脸埋在她颈间,嗓音嘶哑:“阿英,你连哄骗我一回都不愿吗?”
崔英闻言心虚地颤了颤眼睫,好一会儿才抬手重新环住他的腰——不是不愿,是不忍再骗他。
倘若未对他动情,那她自然可以毫无负担的骗他,可她动了情,于是那些欺骗话语里的每一个字就都成了千斤重石,让她再不能将那些字眼说出口。
“裴君慎,对不起。”
此生注定无法相守,请允许她,将爱意全都藏进心底。
天边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两人并肩站在河边,相顾无言,只有袖袍下相扣的手渐渐攥得越来越紧。
谁都没有避雪的心思。
河岸苍茫,天地辽阔,远处有亭屋,他们却甘愿站在天地间,任由白雪覆盖鬓发。
裴君慎红着眼看向崔英,目光描绘着她的轮廓,将她此时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地印进心底。
他曾求与娘子共赴白首,今日盛雪,倒也算……如他所求。
雪停了。
遮天蔽日的阴云迅速散去,炙热太阳重现人间。
然而没一会儿,将将复明的天色竟又忽然黯淡下来,骄阳如盘,似乎正在被什么东西一口一口地啃咬。
原本安静的河面瞬间汹涌,河水中央的水流顷刻间便形成巨大漩涡,沉入河底。
这是比以往都要剧烈的风暴,从前暗藏在河岸下的诡谲光影此时竟穿过河面,汹涌地显现于人间。
裴君慎倏地攥紧了崔英的手,仿佛最后的挣扎,乞求她不要离去。
可这念头在脑海中连半息都未挨过,待崔英察觉他的不舍转头看向他时,他已然强忍着贪念放开了她的手。
“阿英,走吧。”他温柔笑着,努力表现出已经接受“她会离开”的模样。
崔英却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些难以压抑地痛苦,一种近乎毁灭的、丝毫没有求生意志的痛苦。
她的心忍不住抽痛,还有些害怕,怕裴君慎在她离去之后,他会想不开……
“夫君,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着……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裴君慎唇角弯得更深,笑意却不达眼底:“嗯。”
崔英:“我看的到,史官手中成册成册的记事簿,如今的平民百姓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可在一千三百年后,每一个人都可以轻松获取这些。”
“所以我会看到你活了多久,会看到你为官为民做了多少事,哪怕是今后你又娶妻生子,我也都看得到。”
“所以你不能骗我,不能食言。”
“我要你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裴君慎轻怔,双眼不禁发红:“娘子,你太不讲道理了。”——连死,都不让他随心所欲。
崔英固执望着他的眼睛:“你答应过我的。”
天色越来越暗,太阳被啃噬的只剩一半。
裴君慎仰起头望天,看着渐渐消失的太阳和身边固执的娘子,终是无可奈何的认输。
“阿英,我答应你好好活着,不答应你子孙满堂。”
这一生,他只会有她一个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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