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受伤
灯烛被谁吹灭,神道陷入黑暗之中。
壁画上的金粉熠熠碎光,数只冰凉的手攀上林长辞的脖颈、肩头和脚踝,柔弱无骨,将他拖往神道深处。
寒冷吐息轻轻吹起几丝长发,林长辞按住因疼痛而颤抖的手臂,迅速服了一枚丹药。
无数魔气漫上来,怨怼、算计、不甘、绝望……画中人生前的各种执念滚滚淹没了林长辞,压着他喘不过气,在其中沉沉浮浮。
所幸他亦有魔修血脉,替他中和了少许魔气,让他还能保持几分清醒。
可这时候的清醒宛如残忍的凌迟,林长辞知道自己已落入残魂的手中,眼睛看不见了,却能感觉到无所不在的魔气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他跌跌撞撞地从那些手中挣脱,指缝渗满了血。
漆黑神道中,残魂们窃窃私语,响起低低的笑声,新鲜血肉的气息让人欢喜。
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黑暗里的青衣修士,虽然血里的剑罡有些棘手,但神魂味道可口鲜活。
一双双手扯住衣带,再次把他拖回神道。
争着夺舍的残魂附了上来,互相撕扯着猎物的神魂。
林长辞神魂虽强大,可底子里的旧伤尚在,此时万蚁噬心,仿佛再次经历一遍魂飞魄散。
痛楚让他紧绷着嘴唇,手指在壁画上刮出几道深深的划痕。
不知是哪一道残魂先冲入了识海,脑中像被烧红的烙铁肆意搅动,林长辞再也撑不住,松开扶墙的手跌坐在地。
他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鲜血,恍惚间似乎看见历代魔尊影影绰绰从壁画上下来,站满了整条神道。其中有名格外妩媚的女子,脚腕系着银铃,步子轻悄走到他面前,笑道:“方才出手的是你?”
林长辞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抵挡着残魂的侵蚀,长发从肩膀垂下,挡住他苍白的侧脸,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女子绕着他打量了几圈,银铃随着脚步清脆作响:“怎么,从了他不好么?人间贪乐,有情皆孽,又岂是一人之力抵挡得住?”
她比壁画更艳丽,每寸眼波流转都是一段风情,林长辞却视若无物,吐出喉间的血,冷道:“巧舌如簧,厚颜无耻。”
“莫非你以为他是被我宗教义引诱堕落?”女子笑意盈盈:“为何不能是此人遵从本心,放情纵欲?”
林长辞又吞了粒丹药,背后早已被冷汗打湿:“本尊弟子清心寡欲,秉节持重,休想惑乱人心。你衣钵已失去传承,早该散去执念,何苦纠缠不休?”
女子弯腰,指甲红艳艳的,挑起他的下巴:“传人么?不巧,今日刚瞧中一位,给了她一些小小的考验……若我们下次有缘,你会见到她的。”
林长辞来不及去想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又听她轻言细语道:“修士,我看你亦有魔修血脉,怎的修成了老古板?不如皈依我宗,与你弟子双修,你们根骨如此出众,飞升定能指日可待。”
她含笑的声音里,林长辞神魂的疼痛骤然一轻,坠入幻觉之中。
面前系着银铃的脚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滚烫的胸膛。
温淮搂着他的腰身,把他的脸抬起来,声音低沉:“师尊。”
他眸色幽暗,盯着林长辞的嘴唇,意图一看便知。
知晓是幻觉,林长辞毫不留情,手中寒光一闪,便将匕首刺入对面人的胸口。
“温淮”一把抓住他的手,神情不变,凑近他耳边,宛如情人间的呢喃:“师尊怎的动起了刀剑?这样会伤到自己。”
他勾了勾唇,手如铁钳似的稳定,一按一敲,林长辞手中的匕首便远远飞了出去。
紧接着,林长辞被按在地上,温淮伸手探入衣裳之中,勾散了他松松垮垮的衣带。
被弟子这般对待,林长辞顿感荒谬,脸上发臊,不顾呕血,拼命撑起身子,用神魂给了面前的温淮一击。
身上人的动作停住,幻觉顿时消散。
站在他面前的仍是那名女子,林长辞挣脱出幻觉,她丝毫不意外,意有所指地笑笑:“修士,你也不是全然断情戒欲,为何还要否认我宗教义?瞧瞧,你在幻觉见到了谁?”
她话还没说完,眼神一厉,身上忽然多了一道剑伤,残魂也隐约起来。
第二道、第三道剑伤瞬间出现,女子气恼地一甩银铃:“一个两个都是不开窍的木头,罢了,活该你们不得解脱!”
她挥挥手,强烈的晕眩感包围住林长辞,一阵天旋地转后,他睁开了眼。
他被温淮再次放进了梨花雨中,墨池水清,梨花枝探下来,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只是他这次连神魂也虚弱了起来,躺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手指。
林长辞抬起手,手上全是血水,衣裳褪到肩头,每道伤口都被仔细上了药,脸上有些凉飕飕的,像是有水流下。
他伸手一擦,发现鼻子与嘴唇都在淌血。
林长辞放轻了呼吸,避免肺腑被牵扯着发疼,他慢慢坐起身,喉间忍不住溢出一声喘息。
从身体到神魂无一处不疼,好像他整个人已碎裂一遍,却又拼凑起来,稍大些的动作都会担心再次破碎。
血在水中散开,泛起一圈圈涟漪。
下一刻,一道黑色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温淮放轻动作,将他扶住,把装着琼浆的玉瓶递到他唇边。
林长辞感觉口中除了血腥味还有股淡淡的甜味,应当是昏迷时,温淮给他喝过一次。
温淮喂了药,随后掀开下摆,直直跪在了林长辞面前:“师尊。”
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低声道:“请师尊责罚。”
在琼浆的滋润下,林长辞神魂碎裂的感觉减轻几分,他气息虚弱,开口没有责怪,而是问:“离开神道了么?”
“已到了安全的地方。”
温淮不敢抬头,视线停在面前衣裳下摆的血迹上,仿佛又看见林长辞浑身是血地倒在神道中。
他把林长辞抱出来时,怀中人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青色长衫被伤口的血染成赤红,脸上血泪相和流,脸色白得如同月光。
这都是为了他。
不知道他陷入幻觉的那段时间,林长辞经历了什么,连阻止魔修自爆时都一声不吭的人,此刻声音听起来像是哽咽。
他尚在自责,却见一只染血的手伸过来,在他脸上擦了擦,林长辞轻声道:“你在哭?”
温淮猛然抬头,见林长辞脸色淡淡,尽管经脉疼痛,仍用带伤的手给他揩去泪水,嗓音沙哑道:“魔修生性本恶,莫要动摇心性。”
温淮盯着他的眼睛,泪水忽的流了满脸,使劲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重复道:“请师尊责罚。”
林长辞沉默片刻,收回手道:“此番是魔修造孽,你……罢了,此事回卧云山再议。”
温淮低头,道:“是。”
他觊觎着自己的师尊,明知不可能,心里却总辗转寻求希冀。
哪怕只是一丁点的甜头,旋即坠入更深的绝望。
林长辞对他绝情时,他无法忍受,可林长辞对他宽和,他更无法忍受——师尊不知道他的腌臜心思,也不该对他这般宽宏大量。
他不配。
……
山林。
两名黑袍男子在山间行走,仿佛相约登高般悠闲。
看了看天色,殷怀昭停下脚步,在路边坐下,道:“快入夜了,今日便行到此处吧。”
他取出灵水润了润喉咙,脸上有几分纳闷:“这秘境说是神秘,进来却与凡尘无异,三天了,连一只野兽也未曾遇到,未免过于平淡。”
他身后的黑袍男子脸色淡漠,越过他道:“尊主的身体不能久等。”
殷怀昭摆摆手:“丹霄君定然在林长老身侧,丹霄君最是孝顺不过,倒是你……”
他回眸,看着鹤笑了笑:“这么急着赶到林长老身边,不但心你的女儿么?”
鹤皱了皱眉:“殷宗主何意?”
第42章 取暖
殷怀昭露出洞察一切的表情:“不必与我打机锋,我知晓你是林长老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过来……莫非,你当真没有半分心思?”
“你……”鹤听出他眼下之意,觉得他这话好没意思,道:“殷宗主,在下对尊主不敢有半分妄想。”
殷怀昭道:“不必急着否认,我亦心悦林长老。”
他看着暮色,神情带了几分怀念:“第一次见到林长老时,也是这般暮色时分。”
那日残阳如血,他提着剑匆匆赶去宗门集议,满身肃杀,旁人纷纷避让。
他抬头,忽见一名穿着浅色神机宗宗服的青年映入眼帘。此人形容俊美,神情淡淡,年轻矜雅却自带威严,端坐于神机宗太上长老之下第一位,似春风般乍暖还寒,叫人移不开眼。
殷怀昭第一眼便被他吸引,盯着人收起长剑,问旁边的自家长老:“那是何人?”
长老道:“他便是神机宗那位补魂圣手——碧虚长老林长辞。”
碧虚长老?
殷怀昭对这个名号有些印象,未曾想过名动天下的碧虚长老外表竟如此年轻。
他紧紧地盯着林长辞,恰逢这时,林长辞也低头瞥了他一眼,凤眸微垂。
只一眼,却叫殷怀昭记了快十年。
忆起往事,殷怀昭怀念道:“林长老清风霁月,心怀天下,修真界有他乃是幸事,殷某也只敢仰慕罢了。”
鹤眉头这才松开,道:“殷宗主这份心思还是莫要告诉我家尊主,他生性淡泊,不爱尘世纷扰,此事说破对你二人来说皆无益处。”
他这话通透,不愧是开了灵智的仙鹤,殷怀昭想到什么,扬唇道:“你这话与其提点我,不如多提点提点你家尊主身边那位?”
闻言,鹤沉默了几息,道:“丹霄君之事,公子会处理的。”
……
地宫。
林长辞第三次醒来时,肺腑之中的灼烧感已经几乎察觉不到了,鼻子与嘴唇止住了血,肩上的伤痕又上了一层药膏。神魂的伤却没法这么快减轻,如千万根针深深扎进魂魄之中,一动便细碎地疼。
外面魔气盈天,他的身体支撑不了找到出口,一直被温淮放在梨花雨中将养。
数不清这是进入秘境的第几日,林长辞唇色发白,指尖轻轻颤抖着凝出魂丝,开始给自己修补魂魄。
他的魂魄比患离魂症的凡人还要糟糕,虽未少一魂一魄,却全是裂痕,玉楼银海锁不住心魂,比起身上伤口痊愈所需的时日来说只多不少。
勉力补了一会儿,他感到喉间一甜,便及时收了手。
林长辞服了颗丹药,用墨池中的水洗去指缝中的血迹,忽见身上外衫似乎并非先前所穿的那件。
他蹙眉拉开衣裳,发现内衫也换过了,尺寸比他常穿的宽大些许,边角细心挽了一截,收起衣摆才刚好合身。
梨花枝没有低垂在侧,意味着温淮没有分神进来。
林长辞出了梨花雨,外面是一间小小的耳室,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他身上搭了件温淮的外袍,人就在他旁边坐着,抱剑闭眼小憩。
察觉到响动,温淮很快睁眼,第一反应便看向他。见他自己出来了,温淮给他扯了扯外袍盖好,凑到耳边问:“怎么不再休养休养?”
他说话的热气喷洒在耳垂,林长辞避了避,道:“我已无事。”
脑海中还有些许挥之不去的晕眩感,但总让温淮一人探路也不是良策,等离开地宫再养伤也不迟。
“我的衣裳是你换的?”
温淮眼神闪烁几下,道:“是,污血不利于上药,我便擅自替师尊更了衣。”
林长辞下意识合拢领口,回想起幻觉中的温淮。那片玉白的胸膛滚烫,声音低沉,连探入衣衫的温度都如此真实,越是回想,越觉别扭,敛眸淡淡道:“下次不必了。”
历代能任魔尊之人果然不简单,单是那般行事放肆,没有人伦的幻觉,便险些动摇他的道心。
他低下没有血色的脸,裹着温淮外袍,似乎在微微发呆。此处魔气极淡,令他经脉舒服了不少,轻声问:“离出口还有多远?”
温淮丢了一张符箓进火堆,让火势旺了些,道:“路已过半,如无意外,两个时辰后便能离开。”
或许是因为持有地图,这一路过来没有再生波折,还算顺利。
温淮在这里停下本也是想休憩一会儿,再看看林长辞状态如何,现在见他精神不错,稍稍放下了心,心里谋划起出去要配哪几味灵药。此处毕竟不比外界,所携丹药种类有限。
他摸了摸林长辞的手,手指依旧冰凉,就算烤着篝火也没有暖意,便贴近了些,让林长辞倚靠。
寂静狭小的耳室中,两人相依取暖。
温淮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一身热气,贴在身后如同一座暖炉,林长辞的眼睫微颤,到底没有出声拒绝。
过了一会儿,温淮道:“回山后,我自去大师兄处领罚。”
林长辞拢了拢袍子,道:“他舍得罚你?”
“大师兄自然舍得。”温淮似乎笑了笑,低声道:“还是师尊疼我。”
“胡说,你大师兄怎的不疼你?”林长辞声音很轻。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忍着肺腑被牵动的疼痛,道:“走吧,尽早出去。”
他褪下温淮的外袍递回,温淮却又给他披上,仔细系好,随后半蹲在他面前:“上来。”
背起林长辞后,温淮挥灭篝火,离开耳室,往黑暗中走去。
林长辞趴在他的背上,感觉像趴在一座平稳的山岳上。温淮肩背宽厚,步子又稳,令他不知不觉眼皮下坠。
但慢慢的,两边墙壁开阔起来,甬道中没有人鱼烛,却无光自亮。
林长辞道:“等等。”
他低头看向地面,地面颇为光净莹润,不是石板,而像汉白玉或者玉制的砖石,清楚地映出了两人的影子。
错眼间,林长辞似乎看见星辰在他背后一一亮起,天地刻绘着金箔纹路,星象瞬息万变,摇晃得像是要掉下来。
温淮不见了,他的影子独自立于湖面上,一圈又一圈的光晕散发开来,衣袂飘飞,白花不停洒下。
但林长辞定睛一看,竟发现空中飞舞的白花是无数纸钱,影子和他对视,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悲哀,仿佛一场隔世的葬礼。
倏忽火焰燃烧,从衣袂开始,及至头发,烧灼过后什么都没剩下。
他的影子像一个纸人,消失在熊熊烈焰之中。
与此同时,林长辞心中悸动,感觉自己正不可控制地往下坠落。
即将坠入火焰之前,他猛地惊醒过来。
林长辞呼吸急促地起伏几下,温淮早已放下了他,扶着肩膀半跪在他面前,急切道:“怎么了?”
林长辞手心全是冷汗,蹙眉道:“又是幻觉?”
“师尊也看见了?”温淮担忧地问。
林长辞抬眸,本以为只有自己被拽入幻觉,听温淮这话不简单,道:“你瞧见了什么?”
温淮想了想,道:“我见一只鸟在镜前顾盼,不知是何意。”
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林长辞沉吟了一下,忽然想到,星辰、玉面,脚下的莫不是玉镜台?
他心中微惊,问温淮:“你看见的镜子是何模样?”
温淮道:“寻常铜镜,不大,置于地上。”
林长辞微微皱着眉,铜镜?若不是玉镜台,那是什么让他们陷入幻觉?莫非此地还有其他邪祟?
……
眼见着李寻仙像是被摄了魂,什么都听不见,一步步往树下走去,婉菁心下悚然,连忙拉住他。
但她拉了个空,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耳边笑道:“你想救你的情郎?”
“白师叔……白师叔?”婉菁惊慌地左右环顾,发现白西棠也不见了,不知说话的人是谁,反驳道:“莫要乱说话,你把李师兄怎么了!”
女子慵懒道:“他自去他该去的地方了,怎的,你如此弱小也想救人?”
握紧剑柄,婉菁心头生气,又无可奈何辩道:“弱小又如何?你们九极通观分明不入尘世,怎可如此肆意嘲讽?”
“我可不是那些老古板的人。”女子哼了一声,道:“不过见你是个好苗子,身上又有某个小辈的血脉,想关照一下也有错?”
婉菁听不懂她在讲什么,意识不由自主昏沉下去,陷入大红锦缎重重包裹之中。
锦缎透着柔媚香气,银铃声响起,红色锦缎外,隐隐可见有人身姿绰约,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第43章 再遇
玉砖清楚倒映着二人的面庞,林长辞靠在墙上,垂眸思索间,见温淮扯下发带,系在了眼睛上。
他一面在脑后绑了个紧紧的结,一面道:“既然幻术动摇心性,不看便是。”
待系好,他抬手确认了一下林长辞的位置,再度蹲下身,不紧不慢道:“接下来便劳师尊替我指路。”
他嘴唇微勾,黑布条蒙在眼睛上,虽然看不见四周,却有种莫名的冷静。
林长辞心里微动,伸手替他抚平布条褶皱,随后被他抄起腿再次背了起来。
其实无需指路,走到此处,甬道已是笔直的一条,两边墙壁狭窄,没有岔路与回头路,温淮只要照着往前走便是了。
他们继续前行了一个多时辰,林长辞思绪渐渐模糊时,忽的一阵风吹起几缕乌发,凛冽清寒,将他吹醒了。
林长辞抬眸,见甬道尽头跃入浅淡天光,周身的气开始流动。
温淮亦察觉到风的味道,停住脚步问他道:“到了么?”
“到了。”
林长辞按在他肩膀上,想从他身上下来,却依旧被紧紧架住双腿,只好道:“放我下来。”
温淮往前走了两步,屈着膝盖将他轻轻放下,任林长辞替他扯去蒙眼的布条。
甬道之外,朝日初生,群山遍野的树丛野草随风轻轻曳动,萦绕着清新的草木香。天光明媚,风虽带着寒意,却叫人清晰地知道自己已回到了人世间。
彻底走出了甬道后,林长辞回首看去,他们离开的出口开在山脚。此山高不见顶,巍峨险峻,山底与山麓还铺缀着树林藤蔓,再要往上便只能看见银装素裹,霜雪层层叠叠地覆盖下,宛如银河长泻。
那上面想必就是来时的冰原,原来风雪尽头是悬崖,难怪处于冰原上时久久寻不到出路。
温淮也瞧了一眼,眯了眯眼道:“两处相隔并不遥远,先头也未察觉,地宫之中定然另有玄机。”
“师尊。”他唤林长辞:“你感觉到奇怪之处了么?我们来路如此艰辛,反复往下行去,当真见底时却轻松不少,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林长辞肺腑吸入寒气,咳嗽了两声,用手巾掩唇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们没法预知前路,得打好十二分的精神去防备。
树林里有些浅薄瘴气,但于修士影响不大,温淮担心遇见一时无法招架的事态,先将林长辞放入了梨花雨,才寻了个方向离开地宫附近。
时间快得不寻常,他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儿,天就暗了下来。眼看快要日暮,温淮不准备夜里赶路,寻了个挡风之处歇下。
念及林长辞虚弱的身体,他拣了几块石头,垒好灶台,从纳戒里找出凡俗食物,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
林长辞出来时,衣摆尚浸在梨花雨的微凉里,手里被塞了个暖呼呼的甘薯。
他看了温淮一眼,温淮手中树枝还串着一个,又给他递了玉瓶封着的灵水:“师尊尝尝,我烤这些的手艺还不错。”
林长辞撕下外皮,尝了一口,里面软糯香甜,甘薯特有的香味在夜里更让人觉得暖和,道:“我记得你不擅易牙之道?”
温淮把串树枝上的甘薯翻了一面,道:“再不擅长的事,多烤几回便会了。”
他动作娴熟,林长辞默默地又吃了几口,眼神落在温淮的手上。
他手上没有泥土,甘薯应当是储藏在纳戒中的,温淮以前独自探秘境时,也会夜晚坐下来烤着火,顺带烤一两个甘薯么?
无人跟他说话,也无人关心他是否受伤,他安静地抱着剑小憩,待醒来天不亮便出发。
正想着,温淮把另一个甘薯也递过来,眼睛被篝火映得很亮:“师尊若是喜欢,这个也给你。”
“不必了。”林长辞道:“你吃吧。”
即便温淮辟了谷,到底不是铁打的人,这几天受冷受累下来,也该吃些好克化的东西恢复气力。
温淮便把甘薯收回去,放在石头垒的灶台边温着,余光忽然看到不远处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树丛发出簌簌一声响。
他立刻警觉地握住剑,挡在林长辞身前:“师尊小心。”
林长辞也看见了那东西,白色飘带一闪而过,猜到多半是修士,心下并不惊慌,道:“无事,是个活人。”
温淮不离他身边,手中飞出符箓,数张黄符渐次没入树丛,宛如飞刀般锋利,他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声音。
“被截住了。”温淮皱眉。
但这也证明钻在树林中的是修士,他走过去用剑鞘拨了拨树枝,里面倏忽钻出一个人。
这人白衣白裳,面目清隽,眼神本带着防备,见到二人却骤然松了口气。
白西棠语气轻快道:“师兄,师侄,进来几日终于找到你们了。”
他捂着右臂,衣衫上沾了些血,似乎受了轻伤,但看到林长辞后,脸上很快有了笑意。
林长辞走上前来,道:“你受伤了?”
白西棠笑着道:“不妨事,我遇到魔修,缠斗了一番,过几日便好了。”
他同林长辞一起到篝火边坐下,亲热道:“我见此处火光隐隐,料定有同道,又担心同道执着于当通观有缘人,不好相处,故而张望了一番。早知是师兄,我早过来了。”
温淮不易察觉地抢先他一步,坐在他和林长辞之间的位置,问:“小师叔一个人么?”
说到这个,白西棠笑意淡了淡:“原本同寻仙一道遇见了婉菁师侄,可我叫魔修袭击,一个分神,他二人便凭空消失了。”
林长辞想瞧瞧他的伤口,被他阻止,便道:“伤得重么?”
白西棠摇头:“只是轻轻挠了一下,师兄莫要担心我,我见你神色比来时差了许多,是路上也受了伤罢?”
闻言,温淮敛眸,林长辞道:“地宫中遇见了些机关。”
白西棠叹气,看向默不作声的温淮:“你师尊身子弱,怎么也不好好看顾?”
他难得也有责怪人的时候,温淮欲答,林长辞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必说话,道:“魔修毕竟狡诈,预料不到也在所难免。那两个孩子消失前发生了何事?”
他转移了话题,白西棠也不好揪着此事不放,想想道:“寻仙消失前曾言,一个身着布衣之人立于树下对他招手,我分神去应付魔修,回身发现婉菁师侄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温淮问。
白西棠掐算几下道:“约有一个时辰。”
灶台毕毕剥剥地烧着火,林长辞思忖了一会儿,见树枝皮烧得焦干,出现无数道裂痕,一道灵光如电闪般划过脑海。
他忽然明白过来,九极秘境中有无数条路曾摆在他们面前,只有走上既定的路,才会成为有缘人。
如今有缘人已抵达了正确的道路,九极通观便无需再为难他人,所以他们出来的最后一段路才这样顺遂。
“如此看来,通观的有缘之人多半就在他二人之中。”
白西棠听了他的分析,道:“可进此秘境的不止我等,师兄如何断定有缘人便是他二人?”
林长辞微微偏头,问:“你进入秘境时,未曾见过身着布衣的引路人?”
“未曾。”白西棠惊讶道:“果有此人?”
他神色不似伪装,林长辞心里觉得奇怪,又问温淮:“你也未曾见到?”
温淮摇头,他之前来过这个秘境,此番进来并不觉得自己还会当第二次有缘人,也没怎么留意冰原上是否出现过这样打扮的人。
林长辞垂眸,只有他一人在布衣书生的要求下做了选择,莫非他本在有缘簿上,却未寻到正确的路途?
不论如何,林长辞并未太过纠结,他本也不是为向九极通观寻一个答案而来,只是引他入局之人从始至终都未露头,或许在某处被绊住了。
“师兄,你看。”
白西棠开口唤回他的注意力:“东南方似乎异象。”
他抬头,见东南方不远处升起袅袅紫烟,夕阳下分外诡谲。
温淮凝眉,道:“紫烟……似乎是某个宗门的求援天星,我曾见过。”
不能确定是敌是友,几人便一道起行。东南边有一片低谷,溪水潺潺流过,不时零落几枚红叶,到溪水边上时,林长辞听到几声微弱的呼救。
“救命……救命,还有人吗?”
那声音羸弱极了,呼救之人似乎随时会晕过去,林长辞加快脚步。
他循声找去,声音从溪水附近的一个小洞里传出,草丛有被什么东西压倒的痕迹,出声的人大概是被拖进了妖兽洞中,只余一双白皙的手死死抓住挡在洞口外的水草。
他手腕有青紫的痕迹,不知抓了多久,手指眼看要脱力松开。
林长辞神识一探,发现此人竟是凡人。
凡人怎会在此?莫非被通观选中?
妖兽的气息仍在洞中,温淮和林长辞对视一眼,把人抛上来后,提剑进去与妖兽战了几个回合,将它斩于剑下。
凡人被扔在岸上,伏着身子喘息了好一会儿,气息虚弱,接过白西棠递来的丹药,轻声说:“多谢。”
他抬头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此人的面容竟与林长辞七分相似。
尤其是那双凤眼,虽不是红眸,却连上扬的角度都大差不离。
相较于林长辞生于高山雪水中的清冷气质,他更像是江南岸边春风绵绵的柳枝,柔软细嫩,怕被风雨摧折。
“你……”温淮还没说话,这人喘匀了气,眼睛落到林长辞身上,就此定住了。
他好像忘了自己虚弱得几乎爬不起来,抓住衣裳的手骤然收紧,眼神中俱是难以置信。
林长辞心中亦有些惊讶,用神识仔细探过,确信他的确是个凡人。
凡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失魂落魄地问:“您是碧虚长老?十年前冤死在神机宗的那位碧虚长老?”
第44章 凡人
他竟认得自己?
林长辞自认这张脸没有出名到天下皆识的地步,眉头微拢,问:“你是何人?”
“我……”凡人张了张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依然是那幅失魂落魄的神色:“在下姓沈,名扶风,乃一介凡人。”
“凡人怎会识得本尊?”
闻言,沈扶风苍白着脸,勉强弯弯唇:“长老勿怪,是我听人提起过。”
白西棠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笑容微妙道:“看来师兄的威名连凡人亦有耳闻,小兄弟,你认识修士?不妨报个名字,说不定我与他认识呢。”
他语气分明温和如常,沈扶风却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低垂着眼睛道:“他……他不是什么有名的修士。”
白西棠莞尔:“碰巧,我也认识一些不那么有名的修士。”
若不回答,这个人一定会继续追问,沈扶风不好支吾,低声道:“他叫陆云璟。”
白西棠在脑子过了一遍,的确不是什么有名的修士,他交友广泛,却对这个名字很是陌生,转头见林长辞似有几分思索。
“陆云璟?”林长辞道:“我似乎听过。”
他说着,忽然又用手巾捂住嘴唇咳嗽了两声,咳得弯下腰去,被温淮扶住了肩膀。
沈扶风瞧着他,青年身形清瘦得厉害,比凡人还要羸弱,病容倦倦,暗红的眸子依然淡漠,风姿清绝,叫人一见就无法忘却。
他呆呆地看了几眼,心想,这般出众的人……也难怪云璟铭心镂骨,梦寐不忘。
那自己呢?沈扶风垂眸,在心里自嘲地一笑,听林长辞道:“你是被他带进来的?”
他点点头,又摇头,道:“也不算……我们中途分散了。”
温淮眯着眼睛:“发生了何事?”
眼前突然冒出一个和林长辞模样有几分相似的凡人,这凡人认识某个修士,且林长辞恰好知道这个修士的名字……在关乎林长辞安危的事上,他一向不介意多几个心眼。
温淮的手无声无息地落在剑柄上,林长辞注意到这个动作,不易察觉地对他摇头。
只是个凡人,何必大动干戈。
沈扶风没有察觉自己又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面色黯然,回答得闪烁其词,只说陆云璟是为寻人而进入了这个秘境。具体寻何人,又为何要带上他,似有难言之隐。
白西棠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莫怕,你既然知道面前人是林长老,也定然知晓他不会害你,若是实在难说出口,我等也能理解。”
也许是他态度太过和善,让沈扶风不太适应,肩膀抖了一下。
他咬了咬唇,道:“有些事虽不便告知,但云璟曾说过,林长老待他恩惠颇多,我自然相信林长老不是坏人。”
恩惠?
林长辞稍微回想了一下,终于记起是在哪里听到过“陆云璟”这个名字。
十余年前,他曾给陆云璟补过魂。
修士与魔修战乱四起,不少修士魂魄受损,陆云璟便是其中的一个。此人亦是剑修,生性冰冷,听说魔修顶了同窗的壳子,趁他没有防备进行偷袭,失了几魄。
补好魂魄后,他对别人依旧冰冷,对林长辞却十分热忱,堪称有求必应,私下偷偷绘了不少林长辞的肖像珍藏,叫林长辞不得不主动退避,故而有些印象。
林长辞不喜与生人过于亲近,当年曾婉拒过他结为道侣的请求。因神机宗内乱,他后来便再没注意过此人的消息。
“原来是他。”林长辞轻声道。
温淮立刻追问:“何人?怎的从未听师尊说起过?”
林长辞叹气道:“昔年有故,并未深交,不足为道。”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沈扶风神情更为低落,半晌后方回应道:“长老不记得也是正常,他听闻长老归来的消息,亦未敢前来拜见。”
林长辞不想再讨论一个早年拒绝过的人,有意把话题从这上面绕开,道:“你若想离开秘境,可以同我们一道。”
沈扶风摇头,手攥了攥袖子:“我……我想寻他。”
林长辞淡淡道:“秘境不比别处,你若独自去寻,易半途遇险,不如先同我们一道离开,他若有心,自会来寻你。”
沈扶风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也不是修士,在秘境中活不下来,踌躇了几息,终是答应下来。
几人并没有立即起行,眼见着岭首日沉,低谷里响起些嘶哑难听的鸟鸣,决意在此歇息一晚,天明启程。
瘴气与雾气渐渐漫上来,三个时辰后,天色再度亮起,雾还未散。
温淮走入雾中探路,片刻后回来道:“前方多了一条路。”
他捏诀拨开面前雾气,只见低谷之中树木好似被谁连夜伐过,在低矮的林中开出一条路,野草七零八落地倒伏在路边,野花倒是开得十分尽兴。
林长辞的推测没错,通观选好了有缘人,是时候把其他人送出去了。
几人沿着这条路前行,温淮提剑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盯一眼沈扶风,防备着他对林长辞下手。
白西棠扶着林长辞,眼神偶尔也落在沈扶风身上,唇角翘起,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二人视线一冷一热,叫沈扶风在中间难捱极了,一路都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快走到尽头时,一片郁郁葱葱的灵草树丛亘立在路尽头。
灵草叶子有些奇特,细瘦纤长,鲜红刺目,被温淮剑鞘一拨,落了几片在地上,顷刻化为尘烟,远远有异香钻入鼻端。
灵草树丛的后方已看不见任何山峦的影子,雾气浓厚得不可思议,和初入秘境时差不了多少。
即便时刻悬着心,林长辞此时也忍不住微微松懈下来,道:“看来此处便是出路。”
白西棠轻嗅了几下,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转头道:“师兄,若是通观想动手脚,出路可是最适合不过的地方,不若待我探查一番。”
他捂着右臂就要过去,林长辞将人拉住,道:“你亦有伤在身,让温淮去便是。”
白西棠被他一拉就停了下来,听话地点头,随后对温淮微微一笑:“师侄受累了,劳烦师侄将树林仔细翻查一边,我担心里面藏有毒虫。你知道南天星么?被它咬了可是对元婴损害极大的。”
温淮瞥他一眼,用剑罡护体后,走入树丛,用剑鞘从里到外翻了一遍。
此处幽香更为浓郁,毒虫没翻到,倒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兔子跳过他的脚边。
秘境中还有兔子?
温淮看了一眼,心想可惜了,若是早些时候遇到,还可以烤给师尊补补身子。
翻来翻去也不见一只毒虫,灵草越落越多,尘烟呛得他用衣袖捂住口鼻,回去禀告给林长辞。
这尘烟连他都受不了,更别提林长辞虚弱的肺腑。白西棠递来丹药,温声道:“师兄,此丹药性温和,可化屏障护住肺腑,先服一粒,待出了树丛再服一粒。”
几人依次穿过树丛,眼前一空,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林长辞立于原地,静静等待片刻,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咔。”
像是镜子摔碎的声音,他往周围四顾,入眼的是一座深山,山景连绵展开,随后温淮、白西棠和沈扶风一一出现在他身侧。
林长辞抬眼,见有几人在山间行走,看身形颇为眼熟。
山中人自然也注意到几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还没看清他的面貌,黑袍之人已迅速飞掠下来,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尊主!”
林长辞扶起他:“你与殷宗主在一处?”
“是。”
鹤起身,在他出现时便察觉他身体极差,面色担忧:“尊主又受伤了?待我变回原型,即刻载您回山如何?”
温淮圈住林长辞的手腕,低声道:“师尊的身体我自会调理,鹤师叔无须担心。”
鹤一听他叫师叔,就知道温淮定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不由睨他一眼。
在鹤之后,殷怀昭也紧接着飞了下来,身后跟了个面生的修士。
这修士穿着天青色长袍,容貌俊挺,冷如冰霜,见到林长辞时,突然怔了一下,还没说话,目光又落到林长辞身后的沈扶风脸上。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许是心中讶然,下意识开口问:“你为何与林长老在一处?”
第45章 中毒
沈扶风连笑也提不起来,垂着眼睛道:“林长老仁善,将我从妖兽手中救出。”
“救你之人并非林某,是丹霄君。”
林长辞纠正道。
脸生修士原来正是陆云璟,许多年未见,他的确有些记不太得此人模样了。
陆云璟看向林长辞,目光多了几分温和,拱手行礼道:“经年未见,林长老可还记得陆某否?”
林长辞避开他含情的眼神,淡淡道:“幸会。”
陆云璟对他冷淡的态度恍若未闻,又与白西棠和温淮见了礼,见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时不时咳嗽两声,忧心道:“林长老可是受伤了?陆某这里有不少丹药与灵草,若是需要,尽可拿去。”
“陆道友既有丹药,不妨先给我身边这位公子。”白西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凡人之躯怎能消受连修士也觉得棘手的困境?”
沈扶风脸色都白成那样了,也难为这人一直盯着师兄看。
温淮更是不动声色地将林长辞挡在身后,神色冷淡地打量他几眼,并未说话。
丹霄君的冷淡是出了名的,陆云璟知道,但也察隐隐觉这二人似乎不甚友善,几人对视间,殷怀昭从他身后走上前。
他扬眉笑道:“原来林长老与陆道友竟是旧识,难怪陆道友方才夸您是救命恩人,十分敬重您呢。”
他这话悄无声息地将陆云璟架了起来,不上不下。又是救命恩人,又是敬重,怎么再好吐露别的意思?
陆云璟心中越发觉得微妙,只好把沈扶风唤过来,道:“伤了哪些地方?”
他们说话,林长辞也懒得和这几人打机锋,在温淮的看护下开始打坐调息。
鹤绕过林长辞,低声问白西棠:“白公子,可曾遇见婉菁?”
知晓少年少女的去向后,他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守着林长辞等待起来。
这一等又是三日,婉菁刚出现在出口,便立刻晕了过去。
鹤连忙把她抱回来,见脸色红得不正常,浑身发烧,用灵识一查,发现有人试图强行激发她的魔修血脉,险些坏了道心。
好在这孩子意志坚定,固守住了道心,没叫那人得逞。
“魔修胆敢如此妄为?”鹤喂了丹药,正少见的有些动怒,婉菁在他怀中悠悠醒转,他便松了眉头,放轻声音:“醒了么?”
见到鹤,婉菁怔怔了一会儿,忽然哭着扑到他怀中,一个劲地喊“娘亲”。
鹤拍着背哄了好一会儿,她才擦干眼泪,抽噎道:“有个女人将我拖入地狱,我差点以为回不来了。”
“地狱?”
婉菁红着眼睛,使劲点头道:“好多人被断手断脚,扔进烧着火的大炉子里,有鬼差给烧死的人割舌剜眼,还有……还有做很奇怪的事的。”
说到这里,她声音小了下去,脸色似乎更红了一点:“我觉得不对就跑开了,却被她抓住,说人世远比这更苦痛,叫我学……学合欢道,不仅不苦痛,飞升后还能得到真正的极乐。”
鹤替她拂开脸颊边的碎发,皱眉道:“她自己都作了残魂,谈何飞升,莫信魔修的鬼话。”
这话却让婉菁垂下了眼,过了一会儿才细声问:“娘亲,魔修……都是不好的吗?”
她魔修血脉险些被激发出来,鹤稍微一想,便猜她多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魔修血脉,道:“娘亲不是这个意思,向善行善便是好人,例如你师祖,虽有魔修血脉,却有谁敢认定他是邪道不成?”
这话虽有道理,可自身血脉带来的冲击却是一时半会无法消化的。
不知她听进去没有,小姑娘沉默良久,终是抿着唇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落在林长辞身后的石头上,差点没站稳,落地时“哎呀”了一声。
旁边的温淮扶了他一把,白西棠站起身子,道:“寻仙。”
李寻仙咧着嘴,脸也红红的,和婉菁不同,是红光满面的红。
“师父,我进到通观了,里面好大,好不一样!”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周围山景刹那间扭曲变化,慢慢随雾气散开,又显露出了飞焱宗的崇山峻岭。
有缘人离去,九极通观再度隐入尘烟之中。
李寻仙回眸看了一眼,心里虽可惜,却又很快转过身,兴奋道:“师父,师伯,我跟你们说,里面果然有好多书架。领我进去的人告诉我,欲问之事皆在书中,我便乘云梯而上。”
现在回想起通观里的经历,对一个凡人来说依旧不可思议。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比划:“真奇怪,底下往上看分明黝黑如夜,还有星辰排布,可乘上云梯,一切就亮堂起来。我像去天宫走了一遭,入目皆是荷花、云雾和仙子,差点连书架都看不见了。”
林长辞睁开眼睛,怀疑他这么说下去能说到天荒地老,开门见山道:“你选了何书?”
李寻仙挠挠头,道:“那些书的书脊字迹都看不清,我凑近去看,还没选呢,一本书就掉了下来,正好被我接住。旁边的仙子好不讲理,说便是这本了,不等我争辩,就把我送了出来。”
他想拿出书,但看到旁边有两个生人,犹豫了一下,白西棠目光扫过陆云璟与沈扶风,笑道:“陆道友与沈兄弟高风亮节,怎会在意一本书?”
陆云璟脸色淡淡地颔首,本就不是自己的机缘,也犯不着去和一个半大孩子抢一本书。
李寻仙这才将书取出,是简朴的藏蓝封皮,正中用金色的墨汁端正写了“天算”二字,除此外再无其他,连著者也无。
他对着几人把书翻开,里面竟全是白页,空无一字:“是本无字天书,师父,我是不是被通观糊弄了?”
白西棠接过去,用灵识试了一下,同样看不出用法,思忖了一会儿,递回道:“先收着,通观的东西定是有用的。”
李寻仙乖乖收好,看见婉菁脸色通红,便弯腰摸摸她的额头,担心道:“师妹怎么了?额头好烫,生病了么?”
鹤道:“她遇着魔修,被魔气冲撞,并无大碍。”
几人商议了一下,尽管殷怀昭极力想留林长辞多住几日,并扬言将飞焱宗上好的灵丹妙药尽数送来,林长辞依然婉拒告辞,当日便回了卧云山。
他身体不好,神魂更是亟待休养,打算回去便闭关,不想陆云璟竟带着沈扶风跟了上来。
“叨扰长老之处,还望见谅。”
陆云璟也知打扰,可好不容易才见到人,他怎么舍得就此离去?
几月前,听到林长辞还活着的消息,他一直告诉自己,林长辞早已拒绝过他,二人没有缘分,便不要再见了。
不想按捺了这般久,却在秘境意外见到林长辞后前功尽弃,即便心中痛楚,仍想多看几眼。
他兀自凝视着林长辞,跟在他身后的沈扶风眼神黯然,一道上了卧云山,见他和林长辞闲话叙旧,不愿多看,自行躲出去散心。
他的离开没有掀起丝毫涟漪,白西棠眼神在沈扶风和陆云璟身上转了一圈,最终笑吟吟地也出去了。
山上许久未招待客人,徐凤箫有事无法脱身,便让若华代他替师尊待客。
若华在旁替二人斟了茶,虽知道这人来头不小,却心中恼火,师尊精神不济,此人还要纠缠。她脸色十分不好看,就差替林长辞赶客了。
在她恼火到极致前,林长辞便已疲了,借着喝茶转头轻声问若华:“温淮呢?回来后怎的不见他?”
若华道:“小师弟似乎中了毒,独自去灵瀑了。”
林长辞蹙眉:“中毒?”
他一路都与温淮同行,并不见得他受伤,何时中了毒?
揣测半晌,既是为躲开陆云璟的纠缠,也担心温淮真的着了道,他起身道:“失礼了,陆道友,本尊还有事在身,余下便由徒弟替本尊招待一番,还望道友莫要嫌弃。”
……
沈扶风跟在白西棠身边,漫无目的地看着卧云山的山花,脸色郁郁。
白西棠好似并未察觉,温声细语地与他闲聊,时不时说一些修真界的趣事,勉强逗得他笑了几回。
但走着走着,沈扶风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他脸颊烫得惊人,心跳得快极了,衣裳磨着皮肤分外敏感,腿也软了下来。
怎会如此?
沈扶风心中震惊,不知缘由,但觉喉咙间的声音愈发甜腻,软得站不住,心中又羞又躁,转身便想回去找陆云璟。
不料白西棠将他拉住,惊讶打量了几眼后,掩唇一笑:“沈公子这样子……莫不是中了情毒?”
“情毒?这是何毒?”沈扶风顾不上脸面,咬唇追问道:“仙君既知晓,恳请教我解毒之法。”
白西棠意味深长道:“情毒,顾名思义,便是催心动欲,需与人交合方能解除的毒。我观沈公子中毒迹象,想来时间不短,是离开秘境时所中?”
他想了想,道:“难道是那灵草的香?”
交合?
沈扶风脸红红了个透,不知仙君怎么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说出这个词,羞得眼神躲闪,想到陆云璟,心又凉了下来。
他怎么肯?
且不说已遇见了他时刻不忘的林长辞,就算他肯,自己也……不是那样的人。
沈扶风中天人交战之时,白西棠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也莫要担心,我知此山有一方灵瀑,其中灵气浓郁,你去那里待上三个时辰,此毒自然解除。”
闻言,沈扶风大大松了口气,道:“请仙君指路。”
白西棠伸手一指,弯唇道:“沿此路上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若遇见弟子询问,便说,你是林长老的客人。”
“去吧,无人敢拦你。”
第46章 撷君
灵瀑从卧云山背后流下,流经山顶与山麓,底下的池子叫做“兰池”。
池边立了一座横卧的大石,在林长辞开山立宗前便已存在,传闻是位为情所困的女仙从天上抛下,石上刻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其余人遂将此池取作兰池。
卧云山弟子们还小的时候,个个练完功总爱跑去兰池净面去汗,再嬉笑着玩一会儿水,等着午膳放饭。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每日忙于别的事务,灵瀑也渐冷落下来,只有洒扫弟子每旬例行打扫一次。
从扫花庭出来,林长辞脚步并不快,先去医阁挑了几瓶解百毒的丹配了方子,才径直往兰池而去。
温淮说过,回山自会寻徐凤箫领罚,可他如今中毒在身,不知有无交代,若是徐凤箫罚他,免不得伤筋动骨一阵。
林长辞寻思着待会替温淮和大徒弟知会一声,让他待温淮休养几天,再罚不迟。
走到山腰,灵瀑的声音已能从此处听见了。
白练从山顶流泻下来,震耳欲聋,喷溅在山间如珠如雾,周围树木生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被灵气滋养得极为鲜活。
附近灵气浓郁,叫林长辞经脉舒缓不少,他转过廊道,听到几声脚步从前面传来。
白西棠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走过来道:“怎的出来了?”
林长辞道:“出来走走,你可见到温淮?”
白西棠一怔,随即笑道:“未曾,师兄寻他有事?”
“听若华说他中了毒,我去看看。”
闻言,白西棠笑意加深,轻声道:“这等小事还是莫劳烦师兄了,我招个随侍弟子给师侄送几枚解毒丸便是。”
说着,他去寻附近的随侍弟子,林长辞在连廊等待时,又一阵脚步声从廊道前出现,听声音慌忙错乱,似乎有大事发生。
林长辞转头,沈扶风闯入视线之中,他面色仓皇,嘴唇发白,上气不接下气,衣领割破了口,狼狈而可怜。
他一见林长辞,软着腿扑通一声跪下来,哀切道:“请长老救我!”
林长辞皱眉,在他脉上一搭,顺便扶起来:“发生了何事?”
沈扶风气息不稳,脖颈通红,脸色艳若桃花,这般神色出现在肖似他的面容上,让林长辞感觉十分不适。
沈扶风脉象紊乱,像是中毒,衣领上有剑气。
莫非山上有弟子对凡人动手?
林长辞心中刚升起猜想,便听沈扶风颤抖着嗓子道:“是丹霄君……丹霄君想杀我!”
他怕林长辞不信,声音有几分急切:“白仙君说我中了毒,需到灵瀑解毒,我便去了。见灵瀑边有一人赤膊而坐,灵力如剑气四散。我心头害怕,便停住脚步,谁知他立刻转身,朝我拔剑,在下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
“温淮?”林长辞愣了,蹙眉追问道:“你可看清了,果真是他?”
沈扶风连连点头,眼中含泪:“我一介凡人,怎敢欺瞒长老……恳请长老救我!”
他边说边不停后顾,似乎怕温淮追上来杀他,紧紧地攥住林长辞衣袖,又惧又怕。
林长辞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温淮怎会如此莽撞行事?就算没看清沈扶风,也不该对路人出手,莫非中毒已让他神志不清?
这个可能让林长辞心中一沉,安排道:“白公子在附近,你寻他替你解毒,我去兰池一趟。”
说完,他来不及停留,快步绕过沈扶风,匆匆往兰池而去。
路上没有一个人,连洒扫弟子也不在,林长辞远远便感觉到一阵灵气狂涌,似有几分暴戾,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白练轰鸣而下,落在池中砸出大片水花。
一人背对他坐在兰池边的石阶上,头发散下来,褪下上身衣裳,背脊耸动着深深起伏,肌肉紧实如同凶兽,玉白的皮肤也变得潮红。
他右手扶在杵地的剑身,手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忍受什么难以承受的痛苦。
林长辞停在题诗石前,试探性道:“温淮?”
听到他的声音,温淮不仅没有转过来,反而握紧了剑,压低声音道:“别过来。”
林长辞自然不可能听从,见他果真如沈扶风所说般反常,心中越发确定他中毒不轻,上前道:“我带了解毒丸。”
他的手搭上温淮肩膀,下一刻便被甩开。
温淮起身,低喝道:“都说了不要过来!”
他态度比寻常暴躁许多,不肯转过身,背脊线条危险地起伏着,林长辞疑心他好面子不肯疗伤,皱眉再拉道:“莫闹脾气。”
“没闹脾气。”温淮绷着声音,背后将剑一横,格挡在二人之间,冷冷道:“师尊请回。”
林长辞怎会放任他留在此处,脸上有几分怫然,一把将温淮转过来,见他脸上神色晦暗隐忍,紧抿双唇。
“走,师尊。”他凶狠地扯下林长辞的手,从喉间挤出一句:“若再不离开,我可控制不住接下来的事。”
掌心下的皮肤烫得惊人,他在这待了半晌竟也没能缓解,林长辞便渡了点灵气过去,忍着经脉的枯疼,取出玉瓶道:“这里面有些解毒的丹药,你……”
话未说完,温淮猛地把他一拉。
“哐当”一声,玉瓶摔落在地,咕噜滚入水池中。
林长辞猝不及防被他狠狠压在了题诗石上,领口凌乱地扯开,温淮朝他重重吻了下来。
嘴唇相触的刹那,林长辞所有思绪都变得空白,惊愕得几乎呼吸停滞。
直到温淮毫无章法地啃咬着他的嘴唇,唇齿间弥漫着血的滋味,他才从空白的状态回过神来,惊怒道:“温淮!”
他用力推开温淮的脸,厉声道:“看清楚,我是你师尊,不是旁人!”
温淮眼中全是血丝,被推开后也不恼,舔了舔牙齿,似乎觉得刚才滋味的很好,硬生生地再度吻下来。
他不通人事,把林长辞困在逼仄的怀抱里,只凭着本能一个劲地索取。
林长辞觉得嘴唇被啃得又麻又疼,撬开牙关后,温淮更加肆无忌惮,四处扫荡,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仿佛这天生就是他的城池。
丝丝凉意顺着领口的缝隙钻进来,温淮伏在他身上,偶尔擦过的体温叫他时冷时热,实在有几分错乱。
“温淮!”
林长辞惊骇而恼怒,看着温淮的脸,心中有种荒谬的悖德感。
他用力咬了一口温淮的舌头,温淮吃痛,不仅没有收回,反而用手牢牢钳住他下巴,逼他张嘴。
紧接着,林长辞被他夺食般的吻亲得头晕目眩,呼吸不畅,脸颊到胸膛都红透了,眼尾漫上绯色,不知是羞是怒,眸中逼出了湿漉漉的泪意。
温淮一路往下,在他胸口泄愤般咬了几口,又担心他疼似的,舔了舔深得快要见血的牙印,哑声喃喃道:“师尊,师尊……”
林长辞以为他终于清醒了,气道:“逆徒,还不松手,看看你面前的是谁?”
他要起身,温淮抬手,又把他按回题诗石上,盯着他的脸低低笑出了声:“我怎会不认得师尊呢?”
他勾起唇,沙哑道:“毕竟,我想师尊想得快疯了。”
身上的人抬眸,眼眶通红,眸中情感浓烈得叫林长辞怔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认得……他竟认得?
瀑布雷鸣般地倾泻而下,将这一方声音隔绝其中。
二人的衣裳都被水雾彻底打湿,黏在身上若隐若现,青年苍白的身躯被温淮没轻没重地掐出许多红痕,脖颈与胸前遍布吻痕与牙印,艳丽得惊心动魄,在水雾蒙蒙里勾着人又是爱怜,又是肖想。
温淮面上红得不正常,低低地闷笑着,胸膛震动,仿佛怕林长辞没听清,弯腰在他耳畔耐心地重复:“师尊,我知道是你,多谢你来看我。”
恍惚间,林长辞好像看见镜中的温淮与面前的温淮合二为一,笑容张扬,眼底压抑着疯狂,仿佛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温淮说着,垂眸又去吻他。林长辞气得心口发疼,立刻叼了一枚丹药在嘴里,借温淮亲吻时送入他口中,半是强迫半是诱着他咽下去。
林长辞算着药效发作时间,却被温淮探手摸入衣带之中,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上的人,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
“啪!”
林长辞怒喝:“孽障!”
他这一巴掌没有留任何余力,带着少许灵力,把温淮头打得偏了过去,唇角溢出血迹。
温淮顿住了,维持这个姿势,脸上怔怔的。
他方才的热气上涌,不管不顾仿佛被这一巴掌全数打散,蓦然清醒过来。
——师尊从未打过他,这是第一次。
第47章 负荆
林长辞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放下手好半天没缓过来。
难怪……难怪温淮对他总有超乎寻常的殷勤,有时赌起气来,不像小孩撒娇,倒像是需要劝着哄着的道侣。
从前那些频频逾矩的动作,难以理解的逼问与暧昧,此刻都有了答案。
——这人竟是一早就肖想他了。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师徒之间怎可生出这等感情,简直是有悖人常,离经叛道。
林长辞挥掌的手心有些疼,紧握成拳,看温淮慢慢回头,没擦唇角的血,眼睛转过来盯着他。
随后松手跪了下去。
温淮喉结滚了滚,药性化开,神色明显已彻底清醒。
他眼底的血丝褪去,水珠溅在身上,凉意透心。
自己方才都干了些什么?
口中除了浅淡的血腥味,还残存着林长辞嘴唇的柔软触感,那滋味销魂蚀骨,却叫他如坠冰窟。
他龌龊的心思终于暴露在了师尊面前,还是在这样不堪的时候。
好半天没听到说话,只听见林长辞深重的喘息声。温淮忐忑抬眼,果然看到面前人难看至极的脸色。
林长辞眸中含着震怒与屈辱,不知是羞是怒,脸颊酡红,素来清冷苍白的面容艳色勃发。
他原本所穿的衣裳领口被温淮撕破成条,已不能见人了。沉默可怕地席卷在二人之间,半晌,林长辞喘过了气,一言不发地换上纳戒中的干净衣衫。
他站起身,衣裳下摆被温淮抓住。
跪在地上的人眼神惶恐而绝望,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低声喊他:“……师尊。”
林长辞一把将下摆从他手中拽出,红眸中寒意森森,拂袖而去。
不知温淮是否会追上来,他脚步快极了,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自小路回了扫花庭。
陆云璟早被若华打发离开,庭中只有林容澄与鹤,二人在廊下不知说着什么,见林长辞回来,林容澄眼前一亮,迎上来道:“师父!”
林长辞心情糟透,没有多说话,微一颔首便匆匆走过两人身边。
他少有的冷漠,林容澄笑容顿在脸上,疑惑地回头,和鹤面面相觑。
少年心心念念了十几天的人径直进了卧房,脸色冷凝,反手将门一关,是不见客的意思。
就是那一瞬,林容澄从他脖颈上看到了没来得及遮掩的红痕。
不是普通擦伤的痕迹,是被吮咬舔舐后的熟红,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其中缱绻。
林容澄宛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心底全是不敢相信。
谁?!
谁敢这样对他的师父?
林容澄注意到的,鹤自然也能注意到,他眉毛拢起,知晓林长辞不寻常的暴躁定然与脖颈吻痕有关。
公子竟在宗内被人侵犯了。
这个猜想过于骇人,他走到门前,试探性敲门道:“公子。”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冷冷命令道:“出去守住门口,别放任何人进来。”
纵使鹤十分担心他,此刻也只从命:“是。”
屋内,林长辞调息片刻,好不容易平复下心中怒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他无意擦了擦嘴唇,衣袖碰到唇上破口,又激起了细小的疼。
林长辞闭了闭眼。
当真荒谬,温淮究竟是何时对他产生这等心思的?
大约是方才的事太过颠覆他心中对温淮的印象,忆起往昔,察觉那时温淮便已有许多奇怪之处,这也不对,那也不合,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叫他越想越是烦躁。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等境况?林长辞自问在传道授业上一视同仁,教出的徐凤箫、杨月华和若华等人分明十分正常,怎么偏偏到温淮时,便教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林长辞攥紧了手掌,心想,也许他并不是个合格的师父,徒弟的歪念如此明显也未能察觉,不仅未将其扳回正道,反倒叫其越陷越深,最终在情毒的催发下做出这般不堪入目之事。
他又是抵触,又是自责,心中郁躁地思虑半晌,仍是一团乱麻。
内室的安神香燃至尾声,他才勉强松懈下来,扯开衣襟一看,温淮留下的秽乱痕迹遍布胸膛,许多处被吮得红艳极了,还有几个颇深的牙印。
林长辞此刻没有心情涂药,遂眼不见心不烦地合上衣襟,又生起了气。
早知温淮中了情毒,警告他时,他便该离开了。不,也许他根本不该去寻,就在连廊等着白西棠不好么?随侍弟子会替他送药,二人不相见,也就不会横生波折。
可是……林长辞皱紧了眉,扪心自问,他不去,便能当温淮的心思从未存在过么?
……
鹤如约守在檐下,林容澄说什么也不要走,沉默莫名弥漫在这一方庭院。
林长辞的卧房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二人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一眼,又安静地回过头,心里猜测着那个最有可能的人选。
夕阳即将落下时,扫花庭外果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脱去了上半身衣裳,背后负着长鞭,跨过门槛后,被鹤拦在廊下。
温淮对他行了一礼:“师叔。”
他这般打扮,再联想到林长辞脖颈红痕与暴躁的态度,任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何事。
鹤有些难以相信,皱眉质问道:“你……你竟果真对你师尊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温淮垂眸,下摆一撩便在庭前跪了下来,低声道:“请师叔代我通报师尊,说温淮前来请罪。”
荒唐,真是荒唐。
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且候着。”
他转身进了内室,温淮跪了半晌,抬眸见林容澄还在看着他。
少年还不会掩饰情绪,眼底充满了冷酷的敌意。
“你碰了他?”林容澄冷声道:“你怎么敢?”
他语气全然摆脱了平时痴傻的缓慢语速,说气话来和常人似乎没什么两样。
温淮此来虽是请罪,但并不买这个师弟的账,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呢?难道你没有那种心思?”
林容澄被他戳中了心事,脸上心虚一闪而过,立刻怒道:“我和你怎会一样?反正……反正我不会惹师尊这般生气。”
温淮冷冷一哂,像是反驳,又像是自嘲道:“没什么不一样,无论哪种,师尊都不会接受。”
他求不得的月光又怎会甘愿落入别人怀中?
林容澄对这个事实无言可辩,心头起了无名火,再一看他觉得十分碍眼,索性不再自找没趣,气冲冲地迈下阶梯离开回廊。
又过了一会儿,鹤从内室出来,对他道:“公子不愿见你。”
闻言,温淮脸色一白,知晓事情还是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林长辞将他逐出师门。
这段师徒缘分本就是他拼了命强求到手,若被逐出去,那他与林长辞之间唯一的牵绊便没有了。
温淮直直盯着地面,执着道:“多谢师叔,我可以等,师尊何时消了气愿意见我,我便等到何时。”
他在此长跪不起不是个好事,林长辞如此怒气冲冲地回来,不许任何人进扫花庭,本就不想声张。
若有任意弟子路过,见他跪在廊下,定会猜疑,到时候林长辞的苦心便作废了。
鹤取下他背后的长鞭,道:“身为师叔,亦是你的长辈,我替公子训你,你可服气?”
温淮垂头,低声道:“但凭师叔发落。”
得他这话,鹤便举起长鞭,狠下心抽了第一下。
“啪!”
带倒刺的长鞭抽在背上,即刻多了一条血痕,温淮一声不吭,挺直了脊背,任他继续挥第二鞭。
“啪!”
又一道血痕出现,与第一道鞭痕斜斜相交,血珠滚滚落下,浸湿了衣带。
“啪!”
“怕!”
……
待五十鞭打完,温淮的背上已是鲜血淋漓,看着可怖,一道道伤痕斑驳交错,与旧伤交叠在一起,宛如以血铺就的画布。
鹤本就是为给他深刻的教训,下手带了灵力,一鞭鞭打下去,留下的绝非只有皮肉之苦。
待鹤放下长鞭时,温淮额角已疼得渗出许多冷汗,却没有丝毫抱怨,给鹤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多谢师叔管教。”
鹤观他神色固执,脸色发白,依然不肯离开,心中暗叹,将鞭子扔到一边。
一个两个都如此倔强,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罢了。
他道:“你既想等,我便再替你给公子传一回话。”
第48章 刺心
“不见。”
林长辞并未过多理会,心口疼痛,亦怕烦躁更甚,独自在卧房内闭关。
神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不算难捱,但如万蚁噬心,疼痛绵密地涌入脑海。
他喝了一口灵酒镇痛,在榻上盘膝而坐,缓缓吐息,封住五感。
一天一夜中,神识沉沉浮浮,仿佛在无数荆棘与碎石上碾过一次又一次,散碎的神魂终于在痛楚里拼合起来。
动荡的魂魄冲破五感,林长辞蓦然睁眼,吐出一口乌血,伏在榻边微微喘息了一会儿,身体好受了不少。
神魂受损到底是件大事,急不得,他平复片刻,从袖中取出手巾,将唇畔血迹擦去。
窗外黑了下来,风吹铃响,细雨连绵落下,淅淅沥沥。
山中的雨总是这样迷蒙,来得悄无声息。
壶中茶水已经冷了,林长辞用它漱了口,披上外衣站在窗前默默听了一会儿夜雨。
他把花窗推开一条缝隙,见庭中春华受雨水打落,满地落花流水,夜色深浓,如此熟悉的景象,仿佛曾经某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他伸手轻轻抚上胸口,心跳一下又一下,沉沉地确认活着,可手指冰冰凉凉,脸色惨白,不似活人,倒如同半夜还魂的鬼修。
林长辞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他鼻梁高挺,肤色白得几乎透明,即便有一两分落寞,也极为好看。
他面上平静,心里却想,当初死在断魂塔里,若没有重生,也许才是他应有的归宿。
如此,一切便不会乱套,亦不会知晓温淮的心思,不管曾经怎样难平,百年后再回首时,该放下的总会放下。
不知道温淮变成如今这样子,还有没有扳回正道的可能。他有些头疼,重新点了一支安神香,出了卧房,见门前直挺挺地跪着一人。
温淮竟然还在这里。
听见开门声,他抬头,眼睛里闪过幽光,声音沙哑道:“师尊!”
林长辞并不看他,对旁边冷冷扬声道:“鹤,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为何放他在此?”
鹤苦笑着拱了拱手:“公子,你知他脾性,我怎么劝得住。”
林长辞瞥他一眼,只当全然没看见温淮,吩咐道:“将他逐出去,进来为我护法。”
鹤颔首道:“是。”
他低头,对温淮叹了口气,道:“人你已见了,现在便离开吧。”
温淮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林长辞的背影,口中道:“师尊,师尊!弟子知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长辞背对着他停住脚步,语气森冷:“是么?我却宁愿从未收过你。”
话中之意果真是想将他逐出师门。
温淮抬眼,骤然寒凉透心,宛如身处三九天里,身上不冷,心里苦得厉害,喃喃道:“师尊?”
好像只要念着这两个字,林长辞就没法斩断和他的牵绊似的。
眼见林长辞再次走进内室,温淮不知哪来的勇气,不顾鹤的阻拦,爬起来迅速跟了进去,反手将门一关,倒把鹤挡在门外。
林长辞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冷厉地盯着他。
“你还想反了天不成?”
温淮再度跪下:“弟子不敢。”
他身后伤口好不容易结痂,此时又裂开了,往下一点一滴地淌着血。他却浑不在意,膝行到林长辞面前,抓着素白的衣摆恳求道:“弟子知错,还请师尊不要逐我,若离开卧云山,弟子还有何处可以安身?”
好不要脸的说辞,林长辞怒极反笑,抬脚轻踢,脚尖踢在他的胸膛上:“怎么?修真界内能耐风光的丹霄君也会无处可去?现在可不是十九年前了。”
以温淮如今的修为与名声,完全可以出去自立宗门,又何必委屈缩在他这小小的卧云山?
他踢在温淮胸膛的腿被牢牢握住,温淮打蛇随棍上,支起身子,将脸贴在他的小腿上,低声道:“师尊若是不要我,我就没有家了。”
几分热意通过胸膛传递到林长辞的脚尖,叫他微微蜷起了脚趾。
温淮嘴唇干燥起皮,脸色白了不少,似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比起平时的凌厉,更像磨平了锐气,看着很有几分可怜。
林长辞不是严酷的人,但也见不得别人在面前卖惨,抽出小腿,冷道:“滚出去。”
“不滚。”温淮固执道:“师尊若生气,尽管打我骂我,弟子绝无怨言。”
他转过身,背后伤口狰狞可怖,却执意将鞭子递给林长辞。
林长辞一把打开他的手,冷笑道:“怎么?鞭子抽在身上,心里就会多个教训?不如把门规抄一百遍,抄到倒背如流再来挨打。”
他把鞭子一扔,温淮没有转过来,仍背对他道:“……明日便是弟子生辰,还望师尊不要赶我走。”
他倒是明白得很,知晓提出生辰,在这个节骨眼先稳住林长辞。
林长辞果然沉默了一下,地上的人半天没听到动静,偷偷转过来盯着他,不错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眼神可怜巴巴,生怕林长辞仍然要把他逐出去。
“当真死皮赖脸。”
良久,林长辞低声道:“我教过你厚脸皮不成?”
温淮听出他话中有转机,立刻认错道:“不曾,是弟子自己不争气。”
从他的角度往上看,林长辞下巴和脖颈的红印还没消掉,有吻出来的,也有捏出来的,几缕乌发垂下,贴在脖颈,更显得青年皮肤素白。白与红形成了绝妙的对比,明晃晃地惹着他的眼睛。
温淮目光闪烁了几下,食髓知味,忍不住移到林长辞淡色的唇瓣上。
林长辞注意到他的视线,心中骤然一凛,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怒气横生。
都已到这样的时候,他竟还想着昨日之事?
“你真是不知悔改,厚颜无耻!”林长辞怒道:“还想着犯上作乱?”
犯上……温淮喉结上下一滚,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莫非……师尊当真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他不信。
不信往日林长辞对他异样的亲密一点察觉也无,嘴上虽时常斥责,却也并未有过严厉的矫正。若林长辞真的像表现出的那般无法接受,从前又为何如此纵容?
“你!”
林长辞怒不可遏,一甩袖子,结结实实又扇了他一巴掌:“这般丧伦败行,纲常扫地之事,不以为耻,竟还意图求荣?”
“师尊!”
温淮抓紧衣摆不许他后退,哀求似的追问道:“真的一点也没有吗?”
“给我滚。”林长辞气得一把拉开门,喝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鹤早在师徒二人进屋时便已离开,此时庭内空空寂寂,山雨声里分外冷落。
见林长辞眼中怒意滔天,温淮慢慢站起身。
跪了一天一夜,他膝盖几乎麻木到失去知觉,踉跄了几步,怀抱最后的希望道:“师尊,你现在不想见我,我便明日再来。”
“不必再来。”林长辞对他从未如此冷酷过:“卧云山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语气里没有挽回的余地。
温淮心中冰凉,看他走到檐下,冷冷道:“明日过了,自己去寻大师兄,告知他将你从弟子册除名。”
夜雨中,林长辞衣袂飘举,似落入凡间的月光,却已不再触手可及。
今晚真冷,比任何一年的春夜还要寒凉。
温淮怔怔看了一会儿,惨然一笑:“我知晓了。”
……
天快亮时,山雨渐渐停了。被雨水打去的落花随流水一道流入万绿丛中,寻不见任何踪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干净寂寥。
林长辞刚用过早膳,白西棠便带着李寻仙前来拜访,笑吟吟道:“师兄,今日天气甚好,一道在山间走走么?”
林长辞道:“不必了。”
才经历了温淮的事,他实在提不起闲情逸致,想到什么,问白西棠道:“沈公子呢?”
那日之后似乎没再看到过他了,鹤亦没提,不知去了哪里。
白西棠道:“他么?他来找我时,正好遇着陆道友被撵……请出扫花庭。二人吵了几句嘴,接着陆道友便把他带走了。”
他笑了笑,有意无意道:“陆道友修为不错,想来必不会让他受苦的。不过,我那日委实不知师侄也在,多有惊扰,师侄如何了?”
林长辞淡淡道:“别提他。”
鹤也对白西棠使了个眼色,察觉到氛围不同寻常,白西棠眯了眯眼,再抬眼时又是笑意盈盈,很自然地跳过话题:“对了,今日我带寻仙来,是想带他练手,顺带替师兄算上一卦。”
“怎么?”林长辞问。
白西棠招招手,李寻仙快步走过来,很高兴道:“给师伯请安,师伯可还记得我从通观中带出的那本书?近几日终于发现解法,我按照书上所授算了几卦,皆一一应验,当真神乎天算!我便想着,若是替身边人避祸趋福,岂不物尽其用?”
第49章 天机
见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林长辞微微摇头。
“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不能轻易算别人的命理?况且,我的运道恐非常人能算。”
算命有三不算,不算死者,不算同道,不算自己。
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命理恐多凶险,不知生死簿上的名字是否记在死者册。李寻仙修为才堪堪筑基,怎么能算得了比他修为高出数倍的修士?
“不妨事,他正新鲜。”白西棠笑吟吟道:“左右让他算算小事便是。”
林长辞想了想,淡淡道:“如此,就算算明日运道罢。”
李寻仙立刻取出铜钱,一摇一掷,看过卦象,再摇再掷。他的方法是天算授予,与寻常算子抛掷次数并不一样,且最后几卦并不在林长辞面前进行。
见他停下动作,林长辞递给他一块灵石,道:“如何?”
“屯卦,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
李寻仙摸了摸头,心道这似乎不是什么吉利的卦象,难道林师伯明日会遇着什么麻烦事?
他拒绝了林长辞的灵石:“给师伯算卦怎么能收钱呢?”
白西棠示意他收下,道:“你岂不知,算命先生只有三种人的酬劳不收?”
阳寿将尽不收、大祸临生不可避不收、再无福运不收。若李寻仙当真拒绝,相当于暗示林长辞即将成为这三种人之一。
闻言,李寻仙连忙收下,行礼道:“多谢师伯。”
林长辞神色不变,心里却暗暗琢磨着此卦。
□□屯卦,近来无好事发生,莫非正是指温淮之事?
白西棠十分了解他地习惯,察觉他有些沉思,便道:“寻仙与师兄修为差距极大,多半是不准的,师兄不必放在心上。说起来,我今日收到族中信件,谈及族中莲花已开,今见师兄愁眉不展,不如与我一同回去散心?”
林长辞知他家族庞大,享有一方莲池秘境,其中莲花百年一开,灵气四溢,所结金莲子服之可延年益寿,筑牢根基。
白西棠温声道:“西南多出侠客,景色险峻奇绝,为此间独有。自打师兄出师后,你我二人已许久没有同游过了,我此番也正是为带寻仙回去采莲子,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林长辞果真认真考虑了一下,白西棠从前也邀请过他,只是极少得空。现今只为散心,去看看未尝不可。
他没有贸然答应,只道:“容我考虑半日。”
得他松口,白西棠笑意加深,道:“那我便恭候师兄佳音了。”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旁边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白西棠转头,见李寻仙闭着眼睛直直栽倒,额头磕在椅背上,撞青了一大片。
他连忙将少年扶起来,用神识一探,眉毛拧了拧。
“怎么了?”
林长辞走到他身边。
白西棠抬头,面色担忧道:“似乎受了反噬。”
林长辞也皱起眉,哪里来的反噬不言而喻。
——李寻仙窥探到了天机。
没想到,李寻仙的卜算才能竟如此出众,反噬毫无疑问便是此卦即将应验的证明。
白西棠给他渡了些灵气,看少年慢慢醒过来,一面揉着额头,一面眼神茫然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你方才晕过去了。”白西棠脸色稍微有些肃然:“寻仙,看来你我二人皆低估了天算之能。虽然灵验,可代价巨大,以后若是无事,便莫再用此法。”
李寻仙摸到额上青紫,喊道:“嘶,好痛!”
他不解道:“小事也会反噬么?可我这两日所算皆应验,却没有代价,是不是只要替比我修为更低的人算卦,便不会受到反噬?师父,我并非贪图天机,只是觉得天算甚妙,就此闲置难免可惜。”
林长辞否定道:“或许你已付出了代价,却不知晓,你师父的建议是对的。”
见师父和师伯脸色都凝重起来,李寻仙只得道:“谢师父师伯提醒,寻仙知道了。”
他神色有些恹恹,气息比刚才虚弱些许,白西棠把了脉道:“师兄,我先带寻仙回去休息,若你做好决定,随时可以遣弟子寻我。”
林长辞颔首,看白西棠扶着嘟嘟囔囔的李寻仙出了庭院,脸上并不轻松。
他心里有个可怕的猜想。
天道无常,但却从未偏颇,巧妙地维系着修士、凡人与魔修的势力均衡,此消彼长,此竭彼盈。
如今在修士合力下,魔修势力缺失,素来出于乱世的九极通观恰巧携归海宫现世,又选定卜算天赋极高的李寻仙作为有缘人,是否预示着什么?
……
下午日影西斜时,若华和杨月水一道来了庭中,还没进门便喊道:“师尊!”
她穿了一身新做的红裙,艳若榴花,左顾右盼道:“今日是小师弟生辰,他人怎的不在?”
温淮可比她们黏师尊多了,不在自己院中,准在林长辞这里。
林长辞语气淡了几分,道:“不知。”
“真可惜。”若华挽起裙摆,与杨月水坐在一处道:“我和师姐正好为他打了柄剑呢。”
“他不是有自己的剑么?”
“那是从一个魔修府邸搜刮出来的,看他一直用得不怎么趁手,我和师姐商量了一下,今年得空了,便照师尊原先给他打的那柄剑重打了一柄,师尊瞧瞧。”
她殷勤地递过来,林长辞不好不接,拿在手中打量一番,道:“不错,力道合适,铸剑手艺进步颇大。”
若华笑嘻嘻地收回去,道:“可惜始终比不得师尊的那一把。”
得到师尊夸赞,杨月水也很高兴:“师尊的剑可并非我们如今手艺能锻造得出来,有进步便满足了。”
“以后我还要为师尊打剑呢。”若华兴致勃勃道:“师尊不如先借我几天青霜剑,我揣摩一下剑意,定然进步更大。”
林长辞道:“青霜剑并不在我这里。”
若华道:“不在?还给小师弟收着么?”
林长辞愣了愣,问道:“我的剑在他那里?”
真是奇了,从未听温淮说起此事。
杨月水点头:“一直都收在他的手中。”
观林长辞神色,似乎的确不知,杨月水便解释道:“昔年师尊仙去……不在山中后,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仗势折辱卧云山,说是寻找遗漏罪证,实则四处查抄,堂而皇之地搜走了许多东西,师尊的剑也在那时遗失了。”
无人说过此事,林长辞眉心紧皱,知晓这些弟子定在那时受了不少欺负。
杨月水叹息一声,接着道:“后来我们才知道,青霜剑并非遗失,而是被他们悬于断魂塔外的春桥下,充作斩龙剑。”
说到这里,她冷笑道:“这些鼠辈,说是怕师尊化为厉鬼搅动风雨,故而悬挂斩龙剑,谁知不是心虚?”
若华亦是面有怒色:“他们可真是无耻之尤,连门前这株紫花也不放过,拔去根茎丢弃在后山的溪水中。大师兄连夜去找,养了好几年才养回如今的模样。”
林长辞委实没想到,扫花庭面上一切如旧,原来早已被摧毁过一次。
“翻案时,小师弟怕他们盗走,整日守在扫花庭。好在宗主自恃脸面,没有护着那群鼠辈做出如此没脸的事。”若华冷哼一声。
林长辞拧眉,不想谈温淮,又不愿被若华看出不对,顺势问:“我的剑为何会收在他那里?”
杨月水神情柔和几分,道:“小师弟对师尊的事不是一直很上心么?我等仍在为翻案喜悦时,他径直去将青霜剑从桥下取回,谁问也不给。见他如此珍视,我和大师兄商量了一下,后面便都交由他保管。”
林长辞敛眸,轻声道:“是么。”
“不知道他今天跑到哪里去了。”眼看话题扯远,若华连忙拉回道:“不过他总归会来扫花庭,此剑暂且寄存在师尊这里如何?”
林长辞把剑交给鹤:“收起来。”
入夜,他正待休息,听到窗棱咯噔响了一声,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预料感。
打开窗户,林长辞预备呵斥,窗外却空无一人。
信鸽在月光里煽动翅膀,飞进他的手心后,立刻化为一张信纸。
林长辞蹙眉展信,里面是熟悉的银钩铁画。
“师尊亲启:
展信之时,我已离山。
前日一事虽非出自弟子本意,然覆水难收,终惹师尊厌弃。
师尊性子清正刚直,弟子唐突万分,死不足惜。
近闻某地世家欲寻镇墓人,此人需固守墓前百年,我已决意聘之。若果然留下,全当弟子不幸亡故,从此两隔,亦不必脱离师门,恳请师尊准允。
门规一百遍已抄完,放于居所,请师尊检查。
伏惟珍重,温淮绝笔。”
第50章 宋家
看完信,林长辞心中暗骂一声蠢货。
他难道不知当镇墓人需三魂七魄俱全,神魂坚韧么?否则穿不过失魂林,轻则失魂疯癫,重则反噬而死。
他走便走,开山立宗,或成为散修,哪个不是出路?偏要给自己挑一个死法,嫌命长活够了?
林长辞冷着脸把鹤唤进来,道:“去查,最近有哪个世家在寻镇墓人。”
鹤虽不明白他为何提到这个,还是依言去了主峰。
林长辞把信纸攥成一团,在屋内踱来踱去,鹤一时半会儿没法回来,他便走到庭院中。熏风细细,浸在月色里也无法冷落,令他心烦意乱几分。
扫花庭外,竹影摇曳在山道两边,他蹙眉顺道一路往前,心里装着事,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间居所外。
游廊没有点灯,穿堂风四面而来,幽寂漆黑,是温淮的居所。
林长辞步子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正屋拾掇得十分齐整,没有一丝杂乱,博古架上摆着许多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竹编小鸟、玉石双鱼摆件以及一些其他的,和温淮外表不同,倒显得有几分孩童心性。
林长辞注意到一个眼熟的玉瓶,拿到手中一看,发现正是自己为他制的那瓶药。拔出塞子,里面药膏清香依旧,几乎没有用过的痕迹。
好好的药膏,不用在伤口,反当做摆件,这个人的心思总是这般难以理喻。
他把玉瓶放回博古架,旁边桌案摆了几卷书,书下压着抄好的门规。
林长辞把书卷拨开,温淮认认真真地抄了一沓纸,每一遍字迹都很整齐,唯独在落款处,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将字迹晕开一片。
人去楼空,气息还在。
仿佛再次看见少年独自边哭边迈步的委屈模样,素白的手指在晕开处轻轻划过,林长辞垂眼,无端叹了一口气。
分明是温淮唐突在前,眼下境况,却好似自己不讲道理似的。
他走出门去,月入天心,一只仙鹤飞过,盘旋而下,在他身边落了下来。
鹤摇身化为人形,拱手道:“公子。”
他递来几个卷轴:“近来只有玄河徐家和南越宋姓世家在寻镇墓人,宋家要求镇墓人若有南越诸地血脉最佳,修为需至金丹。”
林长辞蹙眉,温淮入门时的卷宗只记述了最后流浪到的地方,那是座偏南方的城池,他流浪前的身世总是一语带过,有没有南越诸地血脉不好说。
“南越诸地血脉有何特别之处?”
鹤回忆了一下,道:“南越诸地血脉并非指寻常南越人,而是出自几大世家的子嗣。南越诸地与其他地方不同,面上分散,实则都在世家把控之中,五六百年前便一直如此。他们既不像白公子族中那般避世,也不与其他宗门交好,我只在化形前去过一回。”
林长辞颔首,鹤后面说的和他他听说的相差不远。
南越鱼龙混杂,邪道横行,若有魔修在十年前的清理里侥幸逃脱,极大可能潜藏在南越诸地里。修真界知晓此地神秘,因着甚少交际,也没出过乱子,中土宗门几乎从未与其通过气。
几大世家行事诡秘奇绝,一手遮天,把持着南越的耳目,不像西南白家和玄河徐家之流亲近宗门,仿佛笼了层纱,去南越的普通修士看不见里头来龙去脉,亦无法绕过他们行事。
温淮若真去了那里,不说丹霄君,就连神机宗的名头也不好用。
但他在信中刻意隐去地名,想瞒着林长辞,自然不可能去容易被找到的玄河徐家,去南越诸地几乎势在必行。
林长辞心中又骂了这个不成器的弟子一句,对鹤道:“收拾齐备,随我去南越走一遭。”
鹤明智地没有追问,进庭中收好行礼,在起行前道:“小公子处需遣人提一句么?”
林容澄近日正跟着几个师兄师姐学本领,虽没有在山中时那般粘林长辞,仍爱三天两头来扫花庭找他。
林长辞道:“先启程,路上传信便是。”
拦一个去送死的人,必须有多快赶多快。
月光里,鹤化作原型将他驮起,展翅扶摇而上,浑身沐浴着清辉,很快消失在云间。
一人一鹤不眠不休地赶了三日路,南越地界终于遥遥可见。
南越在中土以南,群山起伏到这里变得平缓,低陵重叠,一座接一座的小城在地上连缀成星,以桥相连,枫红的玲珑宝塔次第迭出,景色秀气幽婉。
他们二人风尘仆仆,一眼便是外来客,容易惹眼。
鹤在地界外落了下来,回身扶住林长辞道:“公子,今晚在附近暂宿一晚,明日进南越如何?”
林长辞颔首不语,一路上,他放出去的灵鸽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不知温淮究竟是没收到,还是彻底断了念想不愿回应。
在山中客栈歇息一晚后,林长辞与鹤皆变幻了面目,衣裳也换成南越人常穿的样式,这才进了南越地界。
打听到宋家镇墓人相关的消息后,林长辞道:“你留在外面接应,我一人足矣。”
到了这一步,鹤若还猜不出他为谁而来,便枉费了这么多年的相伴,叹息道:“此地世家把控,危险不可同中土而语,公子身子骨薄弱,还是让我陪同进去罢。”
“非我托大。”林长辞微微摇头,低声道:“没发现么?我们一进来便已经被盯上了。”
他眼神隐晦地朝斜后方示意,鹤心中一凛,巷口卖糖人的老头笑容不变,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南越诸地竟然如此多眼线?
林长辞嘴唇翕动,传音道:“你暂且寻个差事留下,在附近等候便是,若七天后我仍未传信,就回宗寻白西棠。记住,一定要亲往。”
说完,他便整理了一下衣裳,按路人所指走上了通往宋家的长道。
宋家府邸建在几座小城环绕之中,如凡人行宫般清新雅致,丘陵合围,拱飞檐而生青霭,送流水以纳落花。即便湿热,亦有习习凉风,风里送来不知名的幽香,叫人一闻便心神沉醉。
长道尽头驻守着几名护院,林长辞一探,其中修为最低的一人也有筑基期。
“做什么的?”护院打量他两眼。
林长辞外表只作一名普通散修,打扮朴素,手持拂尘法器,修为也压缩在元婴左右,用丹药掩盖了气血虚亏。
“听闻宋家在寻镇墓人,在下斗胆自荐……”
他话还没说完,护院已不耐道:“说了多少次,镇墓人不走这边,看到左手方的小院了吗?进去就是了。”
怎么,来聘镇墓人的修士莫非很多?
林长辞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心里暗暗起疑。
和人间的守陵人一样,镇墓人不算什么好差事,来聘的多是没有念想、毫无牵绊的鳏寡之人。
护院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哼哼道:“别打歪主意了,要得奇南香,必须得当镇墓人。”
奇南香?
林长辞总算明白了。
恢复神魂的东西世间稀有,奇南香便是其中一种,传闻需从龙腹取出,可愈神魂所受一切损伤,但有市无价,上百年也不一定能找到一处。
若以此为甜头,附近修士们赶来受聘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个消息毕竟没大鼓旗张传到中土,林长辞更加不好暴露原本身份,便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进了一旁小院。
奇怪的是,宋家不惜祭出重宝寻镇墓人,却对受聘的修士要求一点也不严格,草草查过身份就将林长辞放了进去。
第二进院门内已有数十人在等候,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他进来时没掀起什么波澜,有人看他一眼,看不出特别之处,又转过头继续自顾自聊天。
林长辞眼睛一扫,未找到熟悉的身影,压低声音问管事:“大人,这些都是来聘镇墓人的么?”
管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怎么,怕他们抢了你的先机?”
林长辞垂眸没答,递了一块灵石过去,管事满意地提点道:“无须担心,家主最是公平。况且,如今着急也来不及了,谁叫你最后一天才来?早有两波人赶在你们之前进了失魂林了。”
“已经进了?”
林长辞心底一沉,那岂不是意味着温淮极有可能就在那两波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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