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重逢

    院内熙攘,修士们奔着奇南香来,个个眼神毒辣得很,嘴上闲聊,眼睛一个劲地在人群里转悠。

    纵使心中有些焦急,林长辞面色仍旧如常,一边打量管事,一边暗中注意着修士间的谈话。

    在此聚集的修士多是南越打扮,说着南越土话,他费了些劲才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

    “宋家老爷子真要不行了?”

    “活了快千年,迟迟飞升不了,估计也就这几年寿命了。”

    一个游方道士打扮的修士左右看看,低声问:“听说中土又有了玉镜台的消息,宋家怎不派人去寻?”

    “你知她没叫人寻过?但玉镜台孰真孰假,谁又能说清呢。”

    他对面,年老些的修士捻了捻胡须,眯缝着鼠目道:“非也,你们晓得中土那个死而复生的长老罢?”

    “你是说……”站在墙角松柏旁的修士露出几分恍然,随后压低声音:“此人死而复生是因玉镜台?”

    “不错。”年老修士道:“须知寿有定数,即便修士向天挣命,也无法违逆生死,除非夺舍,绝无死而复生之说。都说南越人狡诈,我看不然。前些日子去中土,听闻一些中土道友私下重金打听他死而复生的秘诀……哈哈,中土人要是狠起心来可比我们厉害多了。”

    游方道士默默听着,神情很是认同。

    管事异常耐心,听着这些人闲聊,眼睛不住在他们中间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

    院中的花皆是中土没有的种类,幽香阵阵,娇艳靡丽,林长辞多嗅了会儿,便觉有些头晕目眩,暗暗屏住呼吸,吞了颗避毒丹。

    待最前方的香柱燃尽,管事扫去香灰,拿着梆子把檐下的锣敲了三响,高声道:“时辰已至。”

    家丁们鱼贯而出,往每人手腕上套了一条蛇形银镯,冰冰凉凉的蛇身盘踞在皮肤上,蛇目阴冷,令人有种被什么盯上的错觉。

    林长辞摸了摸蛇鳞纹路,余光见到前面几人的蛇头嵌了红宝石,蛇尾也更为弯曲,像是一种记号。这几人穿着相较其他人古旧些,衣摆绣的花纹与管事身上有几分相似。

    莫非这几人正是世家血脉?只是观其衣着待遇,多半不是嫡系子嗣。

    管事引着人往院落后方走去,推开门,只见一方天井。

    山丘上的水流被引入此间,形成四水归堂的景致。绕过天井,又一扇门洞开,显露出丘陵合围下的古宅。

    宅前种了几株槐树,参天的枝叶挡住天光,使宅子有几分阴森。管事带他们穿过抱厦,推开嵌着门环铆钉的大门。

    走到抱厦附近时,林长辞清晰地感觉到一阵灵力波动,回头一看,游廊与天井已不见踪影。

    古宅所在之处设了结界,其他修士也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惊慌,他们先前拉帮结派得正是时候,此刻互相招呼着走入门中。

    林长辞走在中间不算起眼,古宅窗户全部封死,用纸和布糊住缝隙,一点光都漏不进来。堂里仿佛荒芜百年,四处生长杂草枯藤,桌椅歪倒,藻井倒是华美。

    不见出路,也不见来路,修士们正觉奇怪,林长辞仰头,见藻井刻绘了许多人物,衣着艳丽,载歌载舞,只是堂内实在太暗,看不清更多。

    他凝了神,走到藻井下方,仔细窥探,忽见数根枝丫从藻井中生长而出,冲着他延伸下来。

    ……

    “最后一批也送进去了?”

    重重烟纱叠成的帷幕后,女子淡淡地问。

    她眉眼端庄慵懒,嘴唇殷红,斜披乌色外袍,松绿织金罗裙盖住脚面,饱满圆润的珍珠系成数串,顺肩膀弧度垂下。

    女子手指撑着额角,坐姿恣意,却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管事立于帷幕外,恭敬揖首道:“回家主,皆已送入失魂林。”

    女子道:“其中有几名中土来客?”

    “三位。”

    女子笑了笑,道:“三位?你数清楚了?”

    她的语气分明没什么变化,管事肩膀一颤,冷汗登时从背后冒了出来,道:“恕奴驽钝,奴数了五遍……的确只有三位。”

    “是么,我怎么数多了一位?”女子放下手,漫不经心看了看指甲,道:“那人的罡气如此刺人,你也没发觉?”

    她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你老了。”

    管事颤抖得更厉害,“咚”地一声跪伏在地,喊道:“家主,是奴的错!求家主再给奴一次机会,奴定将此人从失魂林抓出来!”

    “迟了。”女子转头,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墙面看见了什么,弯了弯嘴唇,道:“你替他留下来好了。”

    话音刚落,管家睁大眼睛,没能发出一声哀嚎,鲜血便从头顶流了下来。

    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衣服被浸湿,塌了下去,很快盖在一滩血水之上。

    女子招招手,帷幕外默不作声的侍女们一拥而上,把血水洗干净后,又撒上雪白的香粉。

    片刻,血腥味丝毫寻不见了,暗室中,幽香愈发浓腻。

    ……

    林长辞回神时,已身处一片遍布瘴气的树林。

    诸天漆黑,无一点星子,才拼合起来的神魂被此地灵气隐隐拉扯,裂缝处细密地疼,撕成一缕缕地往外逸散。

    但离开了无处不在的花香,五感清明许多,林长辞捏了法诀护住魂魄,取出长剑在林中探路。

    宋家的丧葬习俗实在怪异,将失魂林封在藻井上。人死后不入土,悬于横梁,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如此天地不接,怎能轮回转世?

    他从前只听过某些邪道会用类似的方法炼魂,专程去乱坟岗挑选怨气十足的鬼魂,炼得足够坚韧后便吞噬下去,以此续命。

    剑鞘挑开密密麻麻缠绕在树身的荆条,划破林长辞的衣裾,他用衣袖包住拿剑的手,试着吹了吹暗飞声。

    一声鸟啼似的转音细细响起。

    林长辞立刻看向那边,失魂林地势崎岖,又有杂草乱林,一时看不真切。

    他没听过暗飞声的回应,不确定温淮是否就在那边,又吹了一声试探,凝神听着动静。

    鸟啼立刻跟在笛声后出现,但那声音实在太微弱,听不真切,他只好不停地吹着暗飞声,根据回音纠正方向,沿路穿过坑洼的树林,绕到山坡上。

    一人背对他,抱剑倚在石头上,高高束起的黑发从肩膀垂下,银朱色圆领袍划出不少口子,抽出几道银丝。

    “温淮?”

    这次,那个总会给他回应的人背影孤绝,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林长辞心下一沉,加快脚步走上前,见这人果然阖着眸子,嘴唇发白,面色灰暗,一副已然着了道的模样。

    当真叫人一刻也不能省心,林长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蹲下身碰了碰他的脸颊,又搭上手腕。

    温淮脸颊冰凉,脉象虚弱,好在进来的时候不长,魂魄只受了轻伤。

    “痴儿。”

    林长辞低声骂了一句,再次吹了吹暗飞声,果然从他衣领下听到鸟啼。

    他拨开领口,温淮贴身系了条红绳,绳上打结套着一支与暗飞声外形相似的短笛,会随暗飞声的呼唤做出回应。

    林长辞收回手,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

    温淮沉沉地垂着头,任他喂进嘴里,在他抽出手指时,忽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长辞微惊,以为他醒了,但翻开眼皮没看到眼珠转动,蹙眉唤他:“温淮?”

    昏迷的人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铁钳似的,紧紧钳着林长辞的手,捏得他骨头疼,有种要被捏碎的错觉。

    林长辞知晓他一贯浅眠,容易警醒,却没想到他陷入昏迷时依然本能地警惕着周围。

    “松手。”林长辞一根一根去掰他的手指,“是我。”

    温淮手背上青筋暴起,听不到声音,偏又气息微弱,剑罡时有时无,叫他有些棘手。

    林长辞换了只手把人拖起来,沿途压倒一路的野草枯枝,生生拖进附近山洞中。温淮真是沉得要命,全然不复入门时的瘦削。

    他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松开手后,扶着山壁喘了好一会儿。

    手腕生疼,被捏出一圈痕迹,红红紫紫,有些惨不忍睹。

    林长辞在旁调息了快一个时辰,扔在地上的人才慢慢苏醒过来,手指动了动,随后开始到处闭着眼摸索。

    林长辞冷眼看着这只手穿过杂草,随后准确无误地摸上了自己的衣摆。

    没想到真能摸到东西,伸手的人愣了愣,又仔细摸了几下。

    手中的衣料质感太熟悉了,熟悉到他不用去想,脑海就立刻反应了过来。

    “……师尊?”

    温淮怔怔出声,嗓音沙哑:“当真是你?”

    林长辞淡淡地听着,不言不语,把他的手拨下去。

    温淮睁开眼,但眼前发黑,一时半会儿看不清东西,固执地撑起上半身,去抓林长辞的袖子:“师尊,我知道是你!”

    他知道自己应该克制,可唇角忍不住翘起来,欢喜地叫了好几声“师尊”,高兴得像第一次拜师的小弟子。

    前几日挥之不去的阴霾好像一下子就消弭得无影无踪,生怕林长辞再赶他,温淮使劲抓着手中袖子,努力眯着眼睛看他:“你怎么来了?”

    林长辞再度拨开他的手,凉凉道:“嫌命长?”

    第52章 擦药

    牵扯到后背伤口,温淮喘着气笑了一下,躺回去道:“对。”

    “幼时四处漂泊,倒也不觉如何,可这些年有了师兄师姐,也寻回了师尊,以为有家了……师尊不要我,我还有何处可去?”

    林长辞紧皱眉头,冷声道:“寻死是最蠢的决定,出了卧云山,天下何处不可为家?”

    “没有师尊的地方算什么家。”温淮拽着手里的青色衣袖,很快又笑起来:“师尊为什么寻我而来?”

    青年冷冷道:“哪有为什么?”

    “师尊。”他的手指摩挲着林长辞衣袖,轻声道:“你知道我对你抱了什么心思。”

    他抬眼,眸子黑黝黝的,紧盯着林长辞,一字一顿道:

    “弟子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师尊心里也有我?”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林长辞又恼怒起来,语气冷硬:“蠢货,你来之前一点消息没有打听过么?三魂七魄不全就敢闯失魂林,寻死也不是这么个寻法。”

    温淮脸上的欢喜淡了淡,敛眸道:“那又如何。”

    林长辞见他油盐不进,满脑子只想着和自己的事,深觉头疼,道:“温淮,你出身虽非诗礼簪缨之族,却也学过廉耻,知晓人伦。”

    温淮不答,他继续道:“我身为你师尊,十几年来没有生恩也有养恩,竟欲让我委身于你,在你身下承欢?你怎敢抱如此心思?”

    温淮睫毛轻颤,不知想到什么,耳根红了。

    林长辞一看他神态,就知他没听进去,恨铁不成钢道:“为师自认待你不薄,你却狼子野心,置公序良俗于不顾,叫卧云山如何继续留你?”

    温淮猛然抬眼:“师尊自称为师,是还认我这个徒弟的意思?”

    他重点偏得厉害,林长辞一番连劝带训全然对牛弹琴,气得心头又隐隐发疼,冷着脸一甩袖子便不再理人。

    温淮挪过去,拽着他衣摆晃了晃,神情腼腆:“师尊消消气,我知错了。”

    他这样再没有一点攻击性,乖巧极了,颊边还有树枝擦出的细小伤痕。凌厉的眉眼一旦软化下来,比谁都更能骗人。

    林长辞余光见银朱色袍子背后沁出一大片深色,把他翻过来,撕开衣服一看,鞭痕纵横交错,又开始撕裂流血。

    他知温淮伤得深,却未想过这人赌气似的没有上一点药,单是撕开衣服,便沾了他一手血。

    大约是刚才他拖着温淮到山洞时,地上的树枝与碎石把伤口划破了。

    这么多血,温淮竟也一声不吭,还有心思计较他的自称。

    “怎么不说?”

    林长辞面色不虞,从纳戒里取出一瓶伤药。

    虽然从前受过的伤比这重多了,但温淮看出他放心不下,背后似乎翘起了尾巴,勾唇道:“别脏了师尊的手。”

    林长辞拔出塞子,冷道:“别动。”

    温淮果真乖乖不动,任他撕下和血粘在一起的布条,只是手还抓着他的衣摆不放。

    失魂林阴气极重,对活人极其不利,将灵力与气血都压到近乎凝滞,温淮想动也没法动。他魂魄不全,没有反噬已是万幸,阴气入体在所难免。

    林长辞擦去手上污血,素白手指剜了一抹玉白药膏,轻柔均匀地涂在背后鞭痕上。

    这药看着清凉,实则辛辣,一沾伤口便火辣辣地疼。温淮背脊起伏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出声。他后背宽阔,线条凝实,一看便知常年习武,鞭痕丝毫没有破坏气质,反而增添一两分带着侵略性的美感。

    林长辞抿着唇目不斜视,给每条鞭痕都细致地涂了药,准备收手,温淮翻了身,撒娇似的道:“师尊,这边也要。”

    他小腹上多了几道伤,不知是在哪里弄的,林长辞蹙眉顺手涂了,目光下移,竟见下方鼓鼓囊囊一团,如山丘耸立。

    擦药也能擦起反应,温淮果真死不悔改。

    林长辞横眉怒视,一巴掌拍在他小腹上,恼道:“好不知羞。”

    原先在山上时还知挡一挡,这会儿心意戳穿,索性破罐子破摔,连装也不装了。

    温淮含笑盯着他的脸,目光毫不避讳,盯得林长辞脸上发臊,怫然和他对视一眼,暗红色眸子不自然回避,冷声道:“自己调息。”

    说罢,他站起来径直跨过地上的人,走到洞口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偶尔有修士从附近路过,但在枯草树林的重重掩映下,并没有察觉山洞的存在,即便察觉,也没有兴趣过来看看。

    不同世家失魂林开启的时间不一,最长不过七天,多数为三天。他们忙着寻找失魂林的出口,奇南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宝贝,谁舍得放弃?

    阴气无所不在,却不敢往此处多钻,林长辞没有设置结界,天生剑心便是最好的震慑。

    无需回头,他能感觉到温淮魂魄随时有离体的风险,不能在这里多捱,必须想个办法尽快将人带出去。

    林长辞的眼睛看向山丘之上,进入失魂林的入口早已关闭,只有往深处走才能找到一线生机。

    失魂林地下埋着上一位镇墓人的棺椁,他们要打开口子出去,就没法保全棺椁,灵力乱流会把它冲毁。

    镇墓人棺椁相当于世家陵墓的脸面所在,除了世仇,没人愿意这样公然挑衅世家。

    林长辞思忖片刻,摸了摸手上的蛇形银镯,转身问道:“你的引路令还在么?”

    ……

    卧云山。

    偏殿之中,杨月水与若华商议着婉菁下月生辰事宜,刚拟定了酒楼与菜品,突然听到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二人同时转头,见林容澄神色慌张,外衫都没系紧就跑了进来,脸颊红扑扑的,带着午睡刚醒的惺忪,道:“师姐,师父有危险!”

    听到是关于林长辞的事,若华凝重了脸色:“什么危险?”

    杨月水拉着他坐下,给他理了理外衫,道:“莫急,慢慢说。”

    林容澄快速道:“我梦见一方山洞,师父就在我面前,手上爬了条很大的蛇,还有许多魂魄从山洞外挤进来,山洞里密密麻麻站满了鬼魂。”

    他边说边比划:“那些鬼魂全都残缺不全,不像寿终正寝之人。师父手上的蛇尤其邪性,它咬掉了好几个魂魄,还想对师父下手。对了,我还看见山洞外面站着一个黑衣女子,是个活人。”

    林容澄讲得歪七倒八,连茶也来不及多喝一口,若华听完拍拍他,宽慰道:“是不是午觉被魇住了?莫怕,定是个恶梦。”

    林容澄摇头,心里有些苦恼,不知道该怎么让她们理解那根本不是做梦。

    他闭上眼睛,师父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连衣袖上破口的毛边都看得清清楚楚,声音更是近在耳边。

    “南越究竟在何处?”林容澄担忧道:“师父一定遇见了危险。”

    他有些后悔,九极通观时便应坚持跟去,紧紧跟住,护好师父。如今师父受伤回来休养不过两日,又莫名离开了卧云山,叫他莫名不安。

    他的神色变化逃不过两个女子的眼睛,若华和杨月水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同样的想法。

    师尊此次离开宗门着实匆忙,平时最是黏他的温淮亦不在宗内,听说比师尊离开得更早,其中蹊跷之处值得琢磨。

    在林容澄之前,她们已遣人去探听过此事,只是南越遥远,灵鸽千里迢迢飞来尚需一段时日。

    杨月水给他递茶:“有你温师兄在,师尊定会安然无虞。再者,小师叔前日已奔赴南越,你担忧也无济于事,不如宽心好好修炼,若有进境,师尊回来知晓了也高兴。”

    林容澄知道她说的在理,可到底牵挂林长辞比别人更弱些的体质,又知晓温淮对师父的心意,有些闷闷不乐,应道:“我知了。”

    他看向窗外,心里忽然起了个主意。

    ……

    失魂林。

    林长辞把温淮的引路令掰做两半,银质柔软,蛇身从中间断开,一半埋于山丘之上,一半被他拿在手里。

    他默数着步数,走到树林边缘,将手里这一半也埋入土中。随后绕到截然相反的另一头,拿出了自己的引路令。

    他捏碎一颗灵石,往其中注入灵力,引路令承受不住,不过几息便炸开,游出一条细细的黑线。

    黑线飞快游入树林之中,林长辞紧跟其后,见它在山丘与树林里盘旋几圈后,往另一个陌生的方向游去。

    林长辞从前进过其他世家的失魂林,所见的引路令皆是令牌形状,相比之下,宋家故意做成蛇形便颇为可疑,如今一炸,里面果然封印了蛇魂。

    这些陵墓里到底有些什么先祖,才令宋家又是封印蛇魂,又是遴选镇墓人,不惜献出奇南香也要让陵墓安宁。

    蛇魂很快游到失魂林外,这里什么也看不见,无天无地,一片虚空,林长辞也感觉不出更多,见蛇魂拼命想钻入半空的某处,知晓那里便是与外界相连的狭小缝隙。

    除了镇墓人棺椁附近,这是最好的出路。

    他没有犹豫,屏气凝神,拔出长剑往缝隙劈去。

    第53章 杀心

    “唰!”

    剑身灌注了汹涌的灵力,重重劈在缝隙上。

    阻力比林长辞想象的更大,虎口被反震得生疼。长剑到底是普通材质,承受不住力道,震颤着还没完全卸力,便从中出现一丝裂痕。

    林长辞胸口一阵发闷,灵力激烈地冲撞在经脉里,搅得气血翻腾,并不好受。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扔掉长剑,不做不休地将灵力注入指尖,剑指一挥,巨大的青霜剑影再次从身后浮现。

    狂风裹挟着衣袂与头发飘飞而起,青霜剑剑影更为凝实。

    剑意孤绝清峭,腾空而起,力道尽数倾泻于剑尖。

    缝隙与剑影无声交会,下一刻,林长辞的面前陡然破开一条巨大的裂缝。灵力对冲而成的旋涡占据了半边天空,如刀割面,天地倒悬,草木枯萎。

    他立即收手,勉强咽下涌到喉间的血,谨慎退回山洞之中。

    温淮听见动静跑出来,被他强拉着返回山洞,屏息等了一会儿,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人声。

    “怎么回事?”

    有人战战兢兢地喊道:“失魂林的天破了!”

    林长辞紧紧地盯着裂缝处,余光忽一抹黑色翩然而至。

    他分心去看,一名绿裳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洞口,艳若桃李,神情却冷如冰霜。

    她半身斜披乌纱,纱质轻软,透出底下松绿织金的罗裙,宛如夕阳透过,如烟如霞。

    林长辞心中一凛,下意识从纳戒中又取出了一柄剑。

    此人何时接近他的?连一丝一毫灵力波动都未掀起,修为极为可怕。

    女子抬手便往他头顶按下,速度极快,林长辞往后闪去,险险避过。

    她却并不在意,肩上轻纱一舞,仍然朝林长辞飞来,仿佛活物。

    好强的气息。

    林长辞强行压下逆行的气血,打起十二分精神,剑身一点一卷,卸去轻纱力道,引着人往远处去。

    他身法不俗,女子没想到这些修士里竟有人能接住自己一击,正眼打量了几下,饱满的红唇轻启:“林长辞?”

    她语调和人一样冰冷,眯眼道:“中土长老也会因小小的奇南香而来?”

    “你是何人?”林长辞问。

    女子挑眉:“你进了我家失魂林,反倒问我是谁?”

    她手指一勾,轻纱带回一片银朱色衣料:“你方才是在护着山洞中的人?怎么,相好在里面?”

    山洞中没有任何声息,女子手上的衣料沾了一点血迹,不知温淮如何了。

    “慎言。”林长辞心中沉重,道:“我本不欲冒犯尊府,此行只为带走劣徒。”

    “徒弟?”女子不以为意,语气淡漠:“宋家没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道理。妄动失魂林,唯死而已。”

    她气息慵懒平和,行动却处处杀意。

    林长辞又是一口血涌上,从唇边流下,仍挥剑格挡。

    女子早已察觉他气息虚弱,轻纱翻卷飞出,道:“螳臂当车。”

    林长辞知道,自己若是让开,今日与温淮二人定然性命难保,强撑着与她过了数十招。

    见他冷汗涔涔,连凡人也不如的体质竟能撑到现在仍然不落下风,女子倒是高看了他一眼,弯了弯唇道:“早就听说中土的碧虚长老天生剑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如此,你不如让开,我可以只杀山洞里那位。”

    林长辞虽形容狼狈,寸步不让,用袖子擦去唇角的血,冷声道:“本座在此,绝不会让任何人动我的弟子。”

    宋家家主漫不经心道:“你已是泥菩萨过河,还想护你徒弟?”

    无法达成共识,二人剑拔弩张地对峙数息,隐隐有一触即发之势。这时,失魂林忽然一阵地动山摇。

    不同于林长辞强行打开缺口的动静,倒悬的山林天地寸寸化为齑粉,飘散于空中。

    失魂林彻底变成了一片混沌,一切都在湮灭中,飞沙走石逆旋而上,宛如末日。

    方才还平静舒缓的女子神色一厉,瞬间从林长辞身边消失。

    下一刹,她的身形出现在半空,轻纱漫卷,生生停下了遮天蔽日的沙石。

    悬停的枯树与沙石里,修士们惊慌失措地飞了出来,在漫天飞沙的衬托下渺小如蜉蝣。

    “究竟发生了何事?”

    “快跑,这里要毁了!”

    “别挡道,让我先走,让开……”

    “我先!”

    几名修士反应极快,马上就往半空里的破口飞去,可他们没有一人顺利经过女子身边。

    黑纱卷过,几人身形一顿,瞬息化为血水从半空洒下,游出几道蛇魂。

    面对突然生出的变故,所有人都呆住了,露出恐惧的神色。

    这名女子何人?胆敢对宋家请来的镇墓人们痛下杀手。

    女子淡淡扫了底下的人一眼,收起轻纱,看不出心中所想,但动作不疾不徐,显然并不慌张。

    林长辞在她飞上去时便悄然抽身,在沙石间找到了昏迷的温淮。神识一探,发现阴气加重许多,温淮魂魄溃散速度是方才的数倍。

    他脸色有几分难看,不顾经脉抽痛,调动仅剩的灵力给温淮做了个壳子,暂且延缓魂魄伤势。

    天上破开的口子越发扩大,女子回首看了一眼,向下方扔出轻纱。

    乌纱骤然变得辽阔无边,化为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沙石尽数压下。

    奇特的事情出现了,沙石与枯木纷纷落回地上,各自凝聚,几息间重新变回了山丘树林,飞沙走石的情景彻底消失,仿佛一方小世界经历轮回,由生至灭,再由灭而生。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目睹这一幕的修士们暗自胆寒,不论是中土还是南越出身,这般近乎创世的能力本就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破口中再次出现了人影,一名侍女飞入此间,落到宋家家主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不知她说了什么,女子脸色不悦,道:“去。”

    侍女恭敬退下,女子转头看了修士们一眼,紧接着侍女之后踏入了破口。

    她身形消失之后,破口也跟着消失了,山林如旧,阴气森冷,除去修士们身上沾染的沙土,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般死寂。

    这份死寂没有延续太久,他们惴惴不安地犹豫要不要各自散去,接着寻找通过失魂林的方法时,来时的入口竟再度出现。

    紫衣家丁立于入口外,对修士们行了一礼:“各位前辈,敝府失魂林受到一些预料之外的灵力干扰,需闭锁一些时日。家主正在处理,特地吩咐在下前来接引,请诸位贵客在宋家暂住几日,等待下一次开启时间。”

    他说得客气,目睹过想要逃逸的那几人下场,修士们不敢不从,无论心中如何做想,此时都暂且跟着他出去了。

    宋家家主一走,林长辞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眼前晕黑,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强撑着把温淮架起,跟着引路的家丁来到一方小院。

    宋家为客人安排住所的方法很特别,没有安排在相邻的院落里,每个院落也未住满。这厢住两三个,那处住四五个,还有些修士被分到单独一个园子,在宋家偌大的园林里如星辰四散。

    林长辞二人便分到了单独的园子,题名“通幽苑”,竹影幽深,曲曲折折的绕水回廊外种满了绛紫色小花。

    这些花没有香味,也毫不起眼,饶是如此,林长辞依然给自己和温淮喂了避毒丹。

    进入园中唯一的屋子里,他关好门,绕过珠帘把温淮扶到床边,便手一松,立刻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地。

    他浑身冷得可怕,动用剑影后又与女子一番斗法,此刻神识与身体的疲乏如潮水般漫上来。

    心脏沉沉的,跳不动了似的,不容拒绝地将他拖入黑沉深处。

    林长辞用尽气力,在血把喉咙哽住前拼命喘了几声,耳边最后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师尊”。

    他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知昏迷了多久,眼皮被再次出现的烛光照亮,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面前点着一盏灯,温淮坐在床边,仔仔细细地看他,见他醒了,立刻将灯端开,以免晃了他的眼睛。

    意识慢慢从凌迟般的疼痛里苏醒,林长辞张了张嘴,没说一句话便趴在床边开始呕血。

    他胸口闷痛,好像要连肺腑一并呕出来,掩唇的手巾背后也被污血浸透,染在苍白的手指上。

    吐完血后,五脏好似都空了一块,林长辞眼前白茫茫的,看不清东西,被温淮一把揽入怀中。

    温淮手按在他的后背,手掌微微颤抖,低声唤道:“师尊。”

    他渡的灵气在林长辞经脉里一分一毫也留不下来,仿佛穿风的回廊,怀中人气息微弱得可怕。

    温淮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恐惧,似乎头一回意识到林长辞的性命如此微渺轻薄,砂砾一般,风一吹便从他的指尖漏下。

    他颤着声音又喊:“师尊?”

    林长辞惨白着脸,伏在他肩上缓了缓。

    他推开温淮,哑声道:“注意分寸。”

    温淮任他推开,末了又抱回来,手上不敢用力,怕把他抓疼了。

    他把林长辞的脸转过来,在眼角涂了点凉凉的药膏,沉默片刻,忽然垂头,把脸埋在林长辞颈窝里。

    脖颈被一阵温热打湿,林长辞的眼睛看不清楚,伸手去摸,摸到满手的泪,轻声道:“哭什么?”

    他拍拍温淮的头:“多大的人了,抄个门规要哭,出走几天也要哭。”

    平时冷静持重,独当一面,一到自己面前,怎的又变回这般爱哭的性子。

    第54章 地铺

    前往南越的小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带起阵阵尘烟。

    车帘掀开,黄衣少女探出头来看了看,道:“师兄,仔细别惊了马。”

    李寻仙头也不回扬声道:“放心,赶马我可熟了,这不是急着赶去找林师伯吗?”

    林容澄也从车帘后冒头出来,问:“你去过南越吗?”

    “我没有出过远门。”李寻仙甩鞭驱马,笑道:“先前家乡遭灾,我去投奔兄嫂的时候就是我走过最远的路了,但我师父不是先到南越了吗?我都想好了,到了后我们可以先去找他,然后再跟他一起去找林师伯,有师父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林容澄拉着车帘的手紧了紧:“可是……我们瞒着师兄师姐们溜出来,去找白师叔不是立刻就露馅了?”

    婉菁点头,指了指发髻:“我连师父送的花簪都没有带出来呢。”

    那支花簪既是妆点,也是法宝,里面有若华的灵力,必要时若华会用它寻找婉菁所在之处。

    没想到,素来随和开朗的李寻仙这次却摇了摇脑袋,脸色有几分严肃:“师妹,你其实不该跟我们出来的。”

    婉菁撇了撇嘴,道:“你们都去找师父,就不许我去找娘亲?再说了,没有我,你们两个连灵石都忘了带,靠双腿去南越,得走到猴年马月。”

    闻言,李寻仙面色有几分尴尬,打哈哈道:“一时疏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他递来一张小笺,上面画了几个卦象:“出门前,我为此行卜了一卦。”

    婉菁接过,和李寻仙待的时间长了,也勉强认得笺上的卦象:“上艮下巽,是蛊卦?”

    “对。”李寻仙应声:“山风蛊,山下有风,风遇山而回,万事散乱,凶卦啊。”

    林容澄心中一跳,问:“难道师父那边……”

    李寻仙摆手道:“你别想太多,林师伯修为太高,我受不起反噬,只卜了我等的运道,此行注意些便是了。”

    捏紧了小笺,林容澄没有受到安慰,反而愈发担心。

    今日早晨,他又梦到了林长辞,那道苍白瘦削的身影挡在他面前,与黑衣女子对峙,寸步不让。

    黑衣女子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与他们对峙?

    师父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他必须快些,再快些。

    ……

    日影西斜,通幽苑镀上一层暗红霞光,南越的黄昏分外壮丽,天边万丈殷红,遥遥昭示着不祥的气息。

    林长辞疲乏得很,蜷在床上小憩一会儿,醒来时不见温淮的身影。

    花窗缝隙透进来的风稍凉,像是提前入秋,他呛咳几声,沙哑着声音喊:“温淮?”

    无人回应,林长辞坐起身子,休憩时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被褥从身上滑下,他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喉咙里仍有淡淡的血腥味。

    单是这几步,肺腑便针扎似的疼,他的头昏昏沉沉,好在眼睛不再蒙着纱似的白茫茫一片。

    外面凉风起了,夕阳继续往下沉去,不过多时便陷入夜色,园中也黑沉下来。

    林长辞点起了灯,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他转头,见温淮推门而入,凌厉犹存,剑鞘上有没擦干净的血,身上血气倒是除得很干净,还特地用草木香熏了熏。

    温淮看他衣裳单薄坐在烛光里,微微抬头看着自己,连忙走过去,解下外袍披在他肩上,道:“师尊何时醒的?”

    “方才。”林长辞以袖掩唇,又轻咳了两声,问:“你去杀人了?”

    温淮似乎无意多说,在他旁边坐下,把他冰冷的手捂在怀中,道:“去探了探情形。”

    他道:“宋家步步泥沼,且再等两天,待我神魂恢复,便送师尊离开。”

    林长辞蹙眉道:“我此来正是为带你出去,独自离开是什么道理?”

    宋家不简单,那名女子似乎是宋家家主,修为高深,最初交手时真真切切对他动了杀心。

    林长辞和她交了手,自问若是全盛时期与此人一较高下不成问题。可如今他的身体岌岌可危,温淮又受了伤,二人陷在宋家,几乎没有胜算。

    可以说,他们莫名走入了死局。

    温淮却很执着,不容置疑道:“我一定会把师尊送出去。”

    林长辞微微叹了口气,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再不济,鹤还在南越中,等到约定时间便会向白西棠送信。南越诸世家虽与宗门无甚交情,却与南方的几个世家有些来往,白西棠应当能说得上话。

    他的手怎么也捂不热,微凉的指尖贴着胸膛,温淮一说话,胸膛便随之震颤,烫人得很。

    林长辞不着痕迹地抽出手,道:“该歇息了。”

    他把外袍脱下还给温淮,温淮盯着他的眸子,目光幽深,上前一步,伸手似乎想接过袍子,却隔着袍子捉住林长辞的手。

    林长辞眼睫轻颤,挣了挣,被他紧紧扣住十指,凑近低声道:“师尊困了?”

    他的手心也烫,呼出的气息温热,喷洒在林长辞颊边,整个人存在感强到无以复加。

    “温淮。”林长辞抬眼,蹙眉道:“一定要我叱责你才高兴?”

    温淮目光没有移开,直勾勾地看着他,道:“无论是夸赞还是叱责,只要是师尊所说,弟子都甘之如饴。”

    他从纳戒中取出一套被褥铺在地上,径直躺下道:“师尊睡吧,我守着。”

    林长辞看不得他这样,道:“偏房有床不睡,这是作何?”

    温淮取下发冠,高马尾散下来,长发披在肩上分外英气,道:“我睡此处,师尊有事唤我也方便。”

    他吹灭了烛光,屋内陡然落入黑暗中,隐约的月光微凉如水。

    林长辞定定地看着他的方向,道:“有何事唤你?自去隔壁,为师还不到行将就木的时候。”

    “不去。”温淮翻了身,正对着他,忽然闷闷笑了起来:“昔日我缠着师尊留在房中,师尊不知我心意,叫我打地铺,如今却怎的不让了?”

    林长辞叹道:“你背上有伤,又不上药,这样折腾,伤口几时好得了?”

    地上的人一骨碌爬起来,往他床沿上趴,声音里含了淡淡笑意:“师尊如此疼我,弟子自然不敢不从。只是……若要睡床,我倒知道一个更好的去处。”

    听出他话中有话,林长辞稍一思索,脸色黑了下来。

    好大的胆子,想爬他的床。

    递个外袍都能动手动脚,真让他上来还得了?

    他声音泛着冷意,道:“你爱打地铺便打地铺,我是管不着你了。”

    说罢,他背对温淮躺下,给自己盖好了被子,闭上眼打算入睡。

    身后人轻轻拉了拉被角,拖长声音喊他:“师尊……”

    那声音又沉又缓,仿佛与寒风一起灌进被褥,沿着脊背往下窜去,叫林长辞背后无端一酥麻,下意识蜷紧了身子,往里避开。

    温淮惯是会打蛇随棍上的,见他不出声,收回手掖好被角后倚在床沿,就这样看他的背影。

    他单薄的脊背随呼吸微微起伏,身形伶仃清瘦,好似一伸手便可尽数揽入怀中。

    林长辞没有转身,却觉那目光炽热如朝日,无法忽视地灼烧,烧得他脸颊发烫,闭着眼却无法静心。

    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和温淮的眸子对上,生硬道:“你就这般看一晚不成?”

    温淮勾了勾唇,轻声道:“师尊不许我看,我把眼睛蒙起来就是。”

    见他当真要拿发带蒙上眼睛,林长辞觉得场景愈发奇怪,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心中有些无奈:“你歪曲蛮缠的功夫是愈发厉害了。”

    他再次躺下,闭眼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温淮微微叹息:“师尊也知道我对你究竟是何心意。”

    说起此事,他到现在才有些松懈下来,甚至能无赖地想,瞒不住的始终瞒不住,或许闹翻这一遭并不是坏事。

    如今再遇上这样的情形时,束手束脚的反倒是林长辞。

    床帐里的人沉默下来,温淮静静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躺回地铺道:“天色已晚,师尊早些歇息。”

    ……

    主院。

    院落中,浓郁的药味压下了花草幽香,宛如暮气沉沉的老人,熏得挂满花苞的枝头也垂下来。

    端着丹药的侍女来来去去,个个皆低头缄默,无人敢直视帘幕后的二人身影。

    “临风。”

    床上的老人病骨枯瘦,重重地咳嗽着,声音含混不清:“我听说,有外姓人在失魂林里动手,差点毁了失魂林?”

    身披乌纱的女子瞥他一眼,冷淡道:“镇墓人未到引出的乱子罢了,墓里那些老祖宗一个赛个的闹腾,这才险些酿成大祸。”

    “怎的不镇压?”

    老人由人扶着坐起身子,端过茶盏喝了一口,责怪道:“你这个家主怎么当的?既不开枝散叶,也不好好管事。”

    “正要镇压,这不,赶巧您犯病了?”宋临风红唇斜勾,似笑非笑:“您还是少听些有心人的通风报信,多保重身体,百年大寿也快到了……不知有没有下一个百年。”

    “你!”

    老人怒目圆睁,气得手指直哆嗦,正要怒骂,一位白衣侍女撩开帘幕,快步走进来,对宋临风行了一礼,低声道:“家主,夫郎遭受刺杀一事已处理妥当,可要前往看望?此外,门房派人来禀,有人向您递帖。”

    宋临风侧耳听完,直接忽略了前一句,道:“家里正乱着,叫门房拒了。”

    侍女欲言又止,顾虑似的看了一眼老人,宋临风对服侍的人投了一个眼神。

    服侍的人心领神会,把茶放下,对老人道:“已是三更,我服侍老爷休息吧。”

    侍女跟着宋临风走到屏风后,听她道:“讲。”

    侍女便道:“递帖的是白家公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拜帖,帖上一股淡淡的香味。

    白色的外壳雅致古意,流云纹仿佛用珠玉研磨成的粉料细细绘出,闪烁着淡淡的彩色晕痕,下方点缀几只绒兔,活泼生动。

    宋临风接过,随意打开看了看,一目十行扫过内容,目光停在落款的名字上。

    “敬贺望安,西棠敬上。”

    她合上帖,淡淡道:“白西棠……我似乎有印象,西南白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么?他来拜会,便见见吧。”

    “是。”侍女垂手问:“请夫郎替您会见么?”

    “不。”宋临风挽起黑纱,大步往外走去:“我亲自见,我倒要看看白家打的什么算盘。”

    第55章 听雨

    温淮养了几日伤,始终谋划着把林长辞送出宋家。

    “既然鹤在城中,我明日便试试能否寻到他的踪迹,好叫他接应。”

    林长辞看他如此执着,蹙眉道:“当真如此想要奇南香?”

    温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宽慰:“师尊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办法。”

    宋家内部并非如铁板一片,他私下留意过离得稍近一些的修士,几个独居的人某天傍晚离开院落后,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出事了还是离开了宋家。

    天色昏昏,临近午时下起了小雨。

    层层叠叠的山丘在雨雾里朦胧氤氲,染成微凉的青黛色。

    温淮被按着养伤,百无聊赖地坐在檐下听雨,看着雨珠如串积满莲花雨链,从边上溢出又滴落在红艳艳的凤仙花上。

    他看看花,又看看身边的林长辞,忽然道:“前日我出去打探情况时,竟见了一个想不到的人,师尊猜猜是谁?”

    “何人?”林长辞心道,总不会是鹤提前进来了。

    “小师叔。”温淮靠近他耳边低声说:“不知他为何来此,被许多侍女迎进了主院,没见着我。”

    林长辞微微一怔,旋即皱眉:“前日便来了?”

    进宋家前,他吩咐过鹤,若七天后他没有传出任何音讯才能回宗寻白西棠,如今还不到七天,白西棠就早早地来了,莫非鹤那边出了什么事?

    “师尊莫忧,我看小师叔气度从容,多半与鹤无关。”温淮眯眼,唇角掀起一抹不知是哂还是打趣的笑意:“在和师尊有关之事上,小师叔一贯积极得很。”

    他语调里带点熟悉的阴阳怪气,林长辞想起在山中时他曾几次三番因白西棠斗气吃醋,闹了好几回脾气,心下了然,横眉道:“你自己悖离人常,莫以为其他人都同你一般不成体统。你师叔与我同窗百年,从来恪守敬重,他性子如何,我岂会不知?”

    温淮笑意微敛,觉得“百年”这个词刺耳得很,手伸进他的披风底下,勾着腰将人搂入怀中,淡淡道:“人心之事,又有谁说得准?有弟子这个不争气的先例,师尊还是别对他人抱有太高期望。”

    林长辞把他搂在后腰的手打掉,冷冷道:“当真是越发无法无天,门规白抄了。”

    大约是离了宗门,没有规矩约束,温淮行事放诞许多。他知道再不管便管不住了,但有心无力,许多时候只能任他去。

    十余年前立春那日的相逢是段孽缘,温淮性子十分偏执,往后若没有他看顾,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林长辞心道,顾得一日是一日,待回了卧云山,慢慢将他的性格拗回来,也算他这个做师父的尽了全力。再往后,温淮要如何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他这样残破的身躯,能不能活到那时还不一定。

    温淮见他缄默,看不出心中所想,到底怕把人触怒了,又说出什么摧心的话,神色腼腆几分,道:“师尊莫气,回去我再抄一百遍?”

    “只抄不记,再抄一千遍也是无用功。”林长辞斜睨他一眼,神色淡漠:“你天资聪颖,怎唯独不肯在这上面用心?”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林长辞本也没想过他会回答。

    唯一的答案,两人已心知肚明。

    温淮又凑上来,往他披风里钻道:“今日下雨怪冷的,师尊就不能让我暖暖手么?”

    “没脸没皮。”林长辞躬身点起脚下的暖炉,道:“烤火也要我教?”

    温淮把一半披风裹在自己身上,捱在他身边,勾唇道:“风一吹便冷了,还是师尊在身边的好。”

    林长辞肩膀瘦削,衣衫轻薄,透出暖意,抱起来刚好合适。

    若非陷在宋家,这样好的雨天,合该一起听雨品茶,随意说些往事消磨时光。

    也不知是暖炉映照在旁的火光暖烘,还是身边气血方刚的人身躯暖和,林长辞坐在避风的廊下,伸手烤了会儿火,脸上有了几分血色。

    雨慢慢小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忽然听见园外传来脚步声。

    几息后,十余名浅桃色衣裳的侍女分作两列,提着灯笼莲步轻移,轻飘无声地从园外进来。

    为首侍女来到他面前,盈盈行了一礼:“见过贵客。”

    林长辞起身,打量着列在小园门口的侍女,淡淡问:“这是作何?”

    侍女恭敬回他道:“家主托奴传话,贵客有友人来访,特命奴引路,还望贵客莫要见怪。”

    她说完便静默退下,与其他侍女一起分立小道两侧,提着莲花似的灯盏不再多言。

    雨声淅淅沥沥,侍女立于斜风细雨里点起了香,一刻钟后,浅淡的梅花香盈满整个小庭,园外再度传来脚步声。

    温润矜雅的公子执一柄油纸伞穿雨而来,衣袂飘飞,不疾不徐,良好的教养仿佛已刻在了骨子里。

    见到林长辞,他眼睛微微一亮,些许的倦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兄。”

    白西棠迈上台阶,将纸伞一收,无声松了口气,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他说话的时候,侍女们依然默不作声地立在雨中,没有上前,亦无主动退下的意思。

    林长辞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温淮看了底下的侍女一眼,拉着林长辞进了屋子,对白西棠道:“小师叔,进来说话罢。”

    白西棠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微笑道:“师侄受伤了?”

    他跟在二人身后进了屋,转身将门扇一闭,隔绝了侍女的视线。

    布下结界后,白西棠自觉把上首让给林长辞,看看二人,问道:“师兄,你们怎的突然来了南越?”

    罪魁祸首摸了摸鼻子,林长辞心里免不了又骂了他一句,嘴上简略道:“温淮不知轻重,想寻奇南香。”

    “原来如此。”白西棠挑了挑眉,笑道:“听说师侄夜里出走,师兄随后也离了山,我还以为师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叫师兄生气呢。”

    林长辞无奈道:“你听谁说的?”

    山上人多眼杂,产生诸多揣测也是正常,不过他和温淮关起门来才能说的真相,白西棠知晓除了徒增担心,没什么好处。

    白西棠笑容一收,叹气道:“我也不知小弟子怎么传的,传出如此离谱的话,我相信师侄定不会做叫师兄失望的事,对么?”

    他这样掺着绵刺的话最是叫温淮不爽,想反驳又怕林长辞不高兴,抿着唇不答话。

    白西棠接着道:“知道你二人来了南越,我记挂师兄伤势,心中担忧,唐突赶来。昨日又收到若华师侄的信,说容澄师侄带着寻仙和婉菁也溜出了山,正在来南越的路上,真是叫人头痛。”

    “他们怎么也跑出来了?”林长辞皱眉道:“容澄有些不像话。”

    “这也是担心师兄。”白西棠笑笑,解释道:“不知师兄与师侄如何想到来宋家,宋家家主极为厉害,不好糊弄,多半知晓我是来带师兄离开,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这是我第二次拜会。”

    林长辞道:“听你口气,似乎对宋家有些认识?”

    “只是恰好知晓些这位家主的事。”白西棠回想了一会儿,道:“此人与我父亲同辈,名为临风,数百年前是宋家嫡三小姐,与魔尊巫真有旧,曾闹出过私奔之事。本已嫁进归海宫,后来不知为何又回了宋家,接受了其他世家入赘的庶子,最后从两个哥哥手里争到了家主位子。”

    林长辞道:“二人和离?魔尊并不像这般大方之人。”

    魔尊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宋临风以宋家嫡小姐的身份私奔,不得家族支持,进了归海宫竟还能全身而退,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白西棠摇头:“我也不知这二人曾经发生了何事,只知宋临风成为家主后,性子就变得非常冷淡,我只在幼时见过她一面。”

    身处他们这些世家,尽管再不爱交际,几百年也总会有一两次宴席能够偶遇。

    林长辞思忖片刻,道:“从未听闻魔尊道侣姬妾中有过此人,应当是她故意掩盖。可魔尊十余年前才离世,依照他这般狂妄之人,怎么也不会任宋临风遮掩,其中有古怪。”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温淮忽道:“师尊焉知,此事不是二人共同谋划?”

    “何意?”

    温淮摩挲着茶杯,轻声道:“仅是猜想罢了。”

    魔尊死得轻易,又突然冒出个他们都不知道的宋临风,里面能钻的空子未免太大。

    “数百年前的事,一时半会儿可理不清。”白西棠打断二人道:“我此番来正是为把师兄带出南越,其他事等回山再议如何?”

    宋家请人做客的规则真是奇怪,请上门后不愿放人,软禁似的囚在后院。

    这点令白西棠稍微有些棘手,世家或多或少有点交情,南越并非白家势力范围,他也不好撕破脸,得想点别的办法。

    白西棠左右看看,道:“这园子虽然雅致,却也逼仄,下起雨来屋内湿寒。师兄身子孱弱,又带了伤,不如我同宋家主人说说,请她将师兄安排到我的院中?”

    林长辞拒绝道:“不必了。”

    若是他一人便也罢了,但温淮正在身侧,要是当真过去了,这人嘴上不说,半夜定会偷偷翻窗,闹着往床帏里钻。要是被人撞见,又该怎么解释?

    想到那样的场景,林长辞便觉心累。

    温淮余光看到他的表情,唇角微微翘起,矜持道:“师尊自然有我照顾,小师叔莫要担心。”

    白西棠闻言,笑意不变,轻叹道:“师兄虽然体谅我,不愿同我挤在一处,却也该多顾惜身子。”

    他还想在说什么,侍女轻悄脚步声拾级而上,敲了敲门,柔声道:“白公子,家主派奴来请晚膳,夫郎已在见风亭等候了。”

    白西棠笑容一顿,眼神浮现出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朝外看了看,手上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很快对林长辞道:“师兄多保重,我先去了。”

    第56章 夜会

    南越小城中。

    李寻仙追着灵鸽到处跑,跑了快一下午,最后来到一座雅致小巧的府邸外。

    “快来,你梦到的那座府邸是这里么?”

    他回头对林容澄招了招手,林容澄仰头辨认了一会儿,眼底浮现出纠结:“我不确定,或许要进去才知道。”

    他梦里的府邸总是很暗,没有灯火,没有仆役,黑衣女子像影子似的跟在师父身后。这座府邸却精巧诡丽,单是一眼扫过,便能注意到藏在檐角上的机关。

    风铃无风自动,一摇一晃,护院立在门前,对他们投来不善的目光。

    林容澄按了按额角,离开卧云山后,他每晚都在做梦,且每晚的梦都比前一日更清晰些。

    他看着那个女子面色漠然,跟着师父离开山洞,进了府邸,逐渐有了笑意,手里转动着利刃,好像心情愉悦。

    纵使是梦也无有这般连续不断,诡异的感觉让林容澄心底越发觉得不祥,迫切想尽快找到林长辞。

    李寻仙知道他心里很急,道:“灵鸽把我们引到此处,我师父一定感觉到了,莫急,等他出来我们问问便是。”

    他们在此守候,婉菁找了间客栈放下行李,上街四处打听这座府邸主人的消息。

    两人等了一会儿,跋涉数日的颠簸袭来,入夜后肚子更是饿的咕咕叫。

    李寻仙用眼神示意林容澄:“先用晚膳?”

    林容澄摇头:“你去吧,我在这儿继续等。”

    一日不见林长辞,他便一日不能安心。

    李寻仙饿得不行,有些两难,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拍。

    他吓了一跳,转头一看,素衣公子在背后对他挑眉:“溜出宗门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么?”

    这张脸让李寻仙松了口气,高兴道:“师父!”

    ……

    天彻底黑了,温淮把廊下的水晶帘都放下来,挡住往里面飘的雨滴。

    林长辞目光落在桌角已经干涸的水迹上,默默思索了一会儿。

    傍晚临走时,白西棠手指蘸着茶水,写了个“丑时一刻”,却并没有交代地点,应当是他今晚还会再来一次。

    温淮走回屋内,拨了拨烛芯,叫火燃得更亮些,道:“师尊今晚早些歇息。”

    林长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听他轻声道:“时辰是写给我看的。”

    “何意?”

    温淮抬眼望着外面的夜色,饶有兴致道:“宋家有鬼,不解决多半没法离开。师尊安心,我和小师叔探探便回。”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正值年轻力壮,又有林长辞每日督促涂药,这才几日,背上的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

    林长辞不知他们二人何时达成的共识,蹙眉道:“仅你二人之力够么?”

    单是一个宋临风便够难对付,要是再碰见其他人,极有可能凶多吉少。

    温淮取出符箓,蘸着朱砂快速勾画几笔,道:“师尊顾好自己,无需担心,见势不对我与小师叔自会撤退。”

    待夜色深沉,他吹熄蜡烛,将符箓贴在窗扇、门楣与柱子上,捏诀布了好几重阵法,像护一尊易碎的瓷瓶般将林长辞层层保护起来,随即抽身而去。

    一刻钟后,潇潇夜雨停了,院中滴水声四起,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月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皎洁。

    林长辞披着大氅,在窗前静坐。屋内昏黑一片,窗扇亦紧紧闭合,些许月光透过窗纸,投出摇曳的树影。

    温淮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园内便进来了一个人。

    宋家已经察觉到了异动吗?

    林长辞取出长剑,听着那人的动静慢慢接近。

    步法不算精湛,气息亦不稳,莫名有些熟悉。

    林长辞拧起了眉,伴随着脚步声等了片刻,终于等那人走到窗前。

    那人敲了敲窗户,小声喊道:“……师父?师父?你在里面吗?”

    林长辞推窗,见林容澄穿着黑衣在外探头探脑,有几分哭笑不得,淡淡道:“进来。”

    里面的人果真是师父,林容澄一骨碌便爬了进来,欢快道:“师父!”

    他没站稳,跌落到林长辞怀里,反手搂住林长辞的腰,抬头欣喜道:“师父,你来南越后没遇见什么怪事吧?我一路上可担心你了!”

    他欲再说,却见林长辞脸色不虞,立刻噤了声。

    “长本事了,连师兄师姐的话也不听,当真以为自己能独当一面了?”林长辞眉毛紧皱,少有地责备起他:“独自溜出宗门便也罢了,为何把寻仙和婉菁也牵扯进来?他二人修为比你更低,假若路上出事,我该如何向你师叔交代?”

    林容澄本来是个十分乖巧的弟子,才入宗几月,竟也变成这样,当真是温淮起了个坏头。

    生活在山中时,他很少动怒,此时一生气,林容澄便立刻垂头认错:“弟子知错了,师父明鉴,我本只想找寻仙师弟算一卦,算算路上吉凶。谁知寻仙师弟叫我捎带上他,否则就告诉师姐,我只能带他一道出来。”

    “那婉菁呢?”

    “婉菁师妹是偷偷跟上来的。”林容澄揪着衣摆,讪讪道:“她说她想念娘亲了,保证只是跟我们一起来寻娘亲,绝不节外生枝,我和寻仙师弟正好都忘了带灵石……”

    他精明得很,一边认错,一边用余光观察林长辞的脸色,见他神情稍微软化,便摇着袖子道:“师父,你不要生气,我已知错了,下次绝不再犯。”

    林长辞知晓他只是嘴上保证,以后还指不定会怎样,有些头痛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还敢夜探,嫌命大?”

    林容澄软语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今晚是小师叔带我们一起进来的。”

    林长辞微微一惊:“他怎会带你们进来?”

    白西棠不是这么莽撞的人,知晓宋家危险还带他们进来,到底在筹谋些什么事?

    “我也不知。”林容澄想了想道:“小师叔倒是没有给我们委以重任,只说莫被发现就行,我便自作主张来找师父。”

    林长辞叹气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林容澄连忙点头,熟练撒娇道:“师父,我每晚都梦到你呢。”

    “梦到什么?”

    少年生得可爱,又是真诚认错,林长辞看得心里一软,揉了揉他的脑袋。

    林容澄垂眸,放轻了声音:“我梦见师父背后一直跟着一位黑衣女子,在山洞中和师父对峙,随后离开山洞,走到树林中间……再后来不知怎的,师父与她都来到了一座府邸里,她手里拿着刀,我喊师父快跑,师父却听不到我说话。”

    林长辞一怔,下意识追问道:“此人是何模样?”

    山洞、树林、府邸……正好是他从失魂林出来所走过的地点,若林容澄真的梦见,未免太凑巧了些。

    林容澄回忆道:“她姿容艳丽,气质冷淡,黑衣也并非衣裳,像是一件外袍,但更多的却看不清楚了。”

    他所说的和宋临风一一对应,分毫不错,林长辞心中有些悚然。

    少年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没来过南越,怎么会恰好知道这些细节?

    林容澄见他神情严肃,惴惴不安地问:“师父,怎么了?”

    林长辞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摇摇头,最终道:“无事。”

    世上多得是光怪陆离之事,林容澄的梦也算其中一种,因此小题大做,反倒叫林容澄徒增担忧。

    林长辞宽慰道:“园中不便藏人,你师叔唤你来定是已安排好了去处,届时你跟他离开便是,莫要担心为师。”

    林容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仰头问:“师父不跟我走么?”

    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轻剑:“我带了剑来,到时候……”

    他还没说完,窗外响起落地声。

    林长辞往窗外看去,来人察觉到屋内多了个人,敲门的动静多了些暴戾。

    “师尊!”

    “师父!”

    同时的两声拔剑在夜里格外清晰。

    听到对方的声音,二人俱是一顿,随后收剑。

    温淮推门而入,一抬眼便见林容澄扑在林长辞怀里,神色一冷:“师弟已这般大了,怎的还不知礼数?”

    林容澄示威似的抱着林长辞,挑眉道:“我想念师尊,有何不可?”

    温淮漠无表情地关上门,朝这边走过来。他五官凌厉,一冷下来便格外显凶。

    “不成体统。”

    这话本是林长辞斥责他的,他却搬来对付林容澄,一点也不脸红。

    林长辞感觉林容澄的手指收紧了几分,警告似的瞥了温淮一眼,拍拍少年的头道:“你师兄吓唬你,不必当真。”

    林容澄冲温淮哼了一声,扭头埋在林长辞怀里,看得温淮眸子微眯,脸色越发不善。

    谁吓唬他?这人抱的什么念头他会不知?

    他把剑从腰间卸下,脱去外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过后故意往床上一靠,淡漠道:“夜深了,师弟也不想打扰师尊休息吧。”

    林容澄不解其意,转头看向他。

    见他若无其事地把被子一点点摊开,铺好床后,又点起暖炉,末了冲自己弯唇一笑:“宋家小气,我和师尊不得不住一屋,师弟也看到了。这张拔步床太小,容不下三人,只能委屈师弟早些离开了。”

    第57章 昏睡

    好不要脸的说辞。

    林容澄简直不敢置信,眼里没能掩饰住震惊。

    那日他轻薄了师父,自觉负荆请罪,分明不得师父待见,现在竟还敢堂而皇之地与师父睡一张床?

    用发丝想师父也不会答应。

    他在这里自说自话,没见师父根本没有赞同一句么?

    他心头一怒,松开手去拉温淮,然而床上的人不动如山,凭他如何用力也不起来半分。

    林容澄转头去寻林长辞的帮助:“师父,你看师兄!”

    原本今夜氛围有些紧张,他俩这么闹一通,林长辞头疼,一手拉一个,将两人拉开。

    温淮趁机抱住林长辞,学着林容澄的语气,戏谑道:“师尊,你看师弟。”

    “住嘴。”林长辞冷道。

    林容澄使劲扒拉林长辞,试图把林长辞从他怀中扒拉出来:“说我不成体统,你才是最不成体统的那一个,师父明明不愿意!”

    温淮挑眉道:“谁说的?师尊愿意和我睡一屋。”

    林容澄怕伤到林长辞,不敢太用力,又掰不过温淮,不高兴地咬了咬牙,打算再跟他吵几句嘴,忽闻窗外一声呼哨。

    林长辞推开窗户,往上方一望,一道瘦高的身影伏在斜对面的飞檐上招了招手。

    那是李寻仙在冲他示意,身后素白衣袂一闪而过,林长辞回身道:“容澄,师叔来接你了。”

    “师叔来了?”

    林容澄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才见师父多久,这便要离开了。他苦恼地叹了口气,尽管心里再恋恋不舍,依然翻出窗外,走前不忘瞪了温淮一眼,道:“师父,我先走了,你要多顾惜身子,小心那个黑衣女人。”

    林长辞颔首,目送他飞上檐角,和李寻仙会合后迅速消失在另一头。

    看来白西棠知道该怎么送他们出去,倒是让他少操了一份心。

    林长辞收回目光,碍眼的少年跳窗一走,温淮立刻关上窗,巴不得他早点离开林长辞的目光内。

    林长辞责备道:“连你的师弟也容不下了?”

    温淮转身,一下子挂在林长辞身上。他分量不轻,把人压得连连后退,直至抵在床柱边退无可退。

    “唔。”林长辞撞在他的手臂上,被搂得死死的,声音里含着怒气:“温淮。”

    温淮随意答了一声,双手环住腰在他怀里嗅来嗅去,像只辨认主人气息的小狗,声音闷闷的:“师弟可以被师尊拥怀,为什么我不行?”

    “明知故问。”林长辞推了推他,眉毛蹙起道:“干容澄何事?不要得寸进尺。”

    温淮笑了一声,抱着人往床边挪了几步,随后一起栽倒在床上,扯过锦被盖上。

    被子兜头蒙下来,黑得看不清东西,身上的人压向他,不留任何余地,黑暗之中只能感受到炙热的气息在不断接近。

    林长辞身体一僵,那日被按在题诗石上肆意亲吻的抵触全数翻涌上来,叫他本能地缩成一团。

    “温淮!”

    他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嗯?”

    温淮拉下锦被,把眼前光亮还给林长辞,蹭了蹭他的颈窝。

    林长辞推他,不容拒绝道:“起来。”

    温淮半撑起身子,想了想又压下来,委屈道:“我受伤了,师尊。”

    什么伤叫他连起个身都没力气?

    林长辞才不信他,被他拉住手,引导着往身后摸去,果然摸到肩胛上一道伤痕。

    不长不短,不轻不重,要是他再晚点想起来,只怕伤口便已经结痂了。

    尽管如此,到底是自己的弟子,他愿意主动说起受伤,已是转了性。

    “先前已嘱咐过你小心行事。”林长辞皱眉道:“转过来。”

    温淮却又不听话了,赖在他怀中哼哼唧唧,听不清在说什么,左蹭右蹭就是不动。

    他身躯死沉,林长辞翻不过来,也不好再打一巴掌,恼道:“起来。”

    “不起,师尊不撵师弟,专门撵我。”

    温淮还在跟他闹脾气,林长辞无奈,皱着眉自己爬起来,不料刚刚离开铁箍似的怀抱,床上的人长臂一伸,又把他拦腰捞了回来。

    “逆徒。”他恼火地低喝道:“还想再犯?”

    温淮眼睛闭着,嘴唇翕动,这次林长辞总算听清他在念叨什么:“师尊,不许……是我的……”

    他被晃了好几下也没睁眼,不像清醒的样子。林长辞顿了一下,翻开眼皮,发现他眼睛快速地转动着,仿佛被魇住了。

    不对,温淮气息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着道。

    林长辞皱眉想,难道是今夜探路太累,所以这会儿倒头便睡?

    “师尊。”温淮贴在他胸前,喝醉似的,低低地呢喃道:“是你把我捡回来的,不能不要我……不能丢……”

    林长辞轻声道:“胡说八道,我只捡过容澄,何时捡过你?”

    睡着的人是听不见他说话的,温淮往他怀中拱了拱,呼吸逐渐匀长。

    只有魂魄出现问题才会说胡话,林长辞用神识一探,竟发现他神魂非但没有受伤,反而自行补回了些许先前流逝的部分。

    这可不是寻常修士能做到的。

    林长辞思忖了一下,但温淮神魂本就不全,他之前还没探究出原因,这会儿仓促,更加没法找出道理,便把无益的杂乱想法抛在脑后。

    烛火摇曳不定,将床帐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

    林长辞费了半天劲,总算半挣开温淮的怀抱,攀着肩膀将衣裳扯开一看,肩上的伤虽浅,却没有好好包扎,草草涂了点药便完事。

    幸好无毒,他仔细涂了祛疤的药膏后,在伤口细致缠好了纱布,把散开的衣领合上。

    就算在梦里,温淮搂在他腰上的手箍得很紧,一点劲不愿松,像是垂死之人抱着浮木。

    今晚没法把他赶下去,林长辞知晓他伤还没好全,想了想,终究没把人喊醒,将他移到了里侧。

    素来睡觉十分警觉的人今日终于得了一个好梦,睡得比昔日沉了许多。

    他睡颜安安静静,林长辞多看了一眼,吹熄蜡烛,也阖上了眸子。

    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洒扫的侍从还没出现,鸟儿便已在枝头啼叫了。

    林长辞思绪模模糊糊,困倦异常,感觉身后的人动了动。

    温淮抱着他的手已经松了,剑柄似的东西顶住后腰,随着他轻微的动作,下意识蹭了蹭。

    林长辞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意识到那是什么后,脑海陡然清醒,脸色难看得要命。

    他正要起身把人踹下去,温淮在这一蹭之下也醒了过来,比他更快地翻身坐起。

    他似乎没发现枕边人已经醒了,一通细微的动静后,悄悄去看林长辞的脸,目光有如实质。

    这样的情况下,林长辞反而不好贸然起床,压下心中恼怒,闭着眼装睡。

    确定他还没醒过来,温淮松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没发出一点声音,过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林长辞僵了僵,指尖难以察觉地绷紧,温淮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只是出神地看着他,凝视了半晌后,轻手轻脚绕过外侧的人爬下床,没一会儿,屋外响起水流哗啦声。

    林长辞睁开眼睛,翻身平躺过来,身侧的锦被里温暖犹在,充满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默默地听着水声,南越入秋比中土更快,这几日下过雨,泉水应当十分寒凉。

    温淮的性格真是难以捉摸,先前还蛮不讲理,这时却又忽然知道廉耻了似的,悄悄自己下了床,没有不知羞耻地闹他起来。

    温热的目光仿佛还停留在脸上,温淮好像很习惯这样悄默无声地看着他。

    从前世到重生,这个人这样看了他多久?

    林长辞不自觉地往门外看了一眼,水声停了,很快开门声响起,他顺势翻了个身,装作才睡醒的样子坐起来。

    “师尊。”

    温淮一身的水气,头发沾湿几缕,不住往下滴着水。

    林长辞假作不知晨间那段尴尬的事,只按平常性子,责备了他一声:“伤口涂了药岂能这么快沾水?”

    温淮不愿让他晓得方才的事,含糊道:“师尊莫担心,我岂是如此粗心之人。”

    他把木施上的外袍取下,穿戴整齐,重新在腰间佩好了剑,又是一幅端端正正的模样。

    温淮穿好后,一面帮他系上外袍,一面道:“今日应当会重开失魂林,师尊待会儿小心些,不要离开我身边。”

    “你们昨夜到底做了什么?”林长辞问。

    温淮想了想,悠悠道:“说来话长。”

    自打注意到有几个修士莫名失踪后,他找闲暇的空子悄悄探查了这几人的去处。宋家看守严密,不让来聘镇墓人的修士出去,他没找到那些人去向,就悄悄在剩下独居的修士身上做了记号。

    昨夜他和白西棠在此事上一拍即合,他负责追查这些修士去向,发现三四个记号正好动了。

    独居修士们被统一带到了离宋家十余里外的一个山丘。

    山丘下有一条密道,从密道外刻着的地图来看,一头连着祠堂,一头连着宋家陵园。

    此处山川灵脉流动十分奇怪,阴气流而阳气阻,修士本就如失了魂一般痴傻,到了此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随后一个接一个地被家丁带进密道,记号彻底消失。

    白西棠留在宋家牵制其他人,温淮大着胆子独自潜入密道,混入修士间,跟着家丁走上通往陵园的路。

    他们才走了一半,家丁提着的灯突然熄灭。

    家丁立刻意识到修士中有诈,几人黑灯瞎火里战斗片刻,温淮原本游刃有余,却听到某个方位传来一声啸响。

    那里本躺着一名被他杀死的家丁,这人不知怎的又活了过来,气息比先前更强。

    温淮一时大意,这才受了伤,他并没有多纠缠,很快寻机会脱身回了宋家。

    林长辞听得拧眉,魂魄、失魂林、镇墓人……这些的共同点都与神魂相关。

    人手折损,或许还被撞破了一桩大秘密,难怪宋家这两日要重开失魂林止损。

    “你是说……”他抬眼看向温淮,终于明白了宋家的不和谐之处:“他们以修士的魂为引,用神魂献祭失魂林?”

    世间邪法不胜枚举,有此类法术也不足为奇,多是用来积攒气运,以求飞升。

    一般世家自觉名门正道,有道心约束,不会做这样的事,没想到宋家竟如此阴毒。

    温淮猜的没错,早膳后没多久,一列淡桃色衣裳的侍女再度提灯翩然而来,伫立在小园门口,为首的侍女盈盈一拜,柔声道:“二位贵客,家主有请。”

    第58章 渐显

    林长辞和温淮对视一眼,心里已有了个大概,嘴上仍问道:“所为何事?”

    侍女恭谨道:“家主托奴转告二位贵客,失魂林重开,恭请贵客重新竞逐镇墓人。”

    园门口的侍女们齐齐行礼道:“恭请贵客重新竞逐镇墓人。”

    宋临风发话,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林长辞也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二人同她去了主院,里面早已有不少修士在此等候,皆是那日所见过的面孔,不过有些人已不在期间了。

    白西棠立于这些人之中,卓乎不群,他生得清隽,又有世家公子风采,引得修士们频频打量。

    他并不在意这些人或揣测或惊艳的眼神,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是修士们目光的中心。

    林长辞见他身边跟着林容澄,顿时眉毛一皱,目光露出问询。

    白西棠无奈地笑了一下,给他传音道:“师兄勿怪,容澄非说梦见一些不祥之事,一定得跟来。”

    林容澄一大早便跑来了宋家,被侍女引到他住的院子外,便是不想带他,此时也不得不带。

    单他一人在此,林长辞有些担心另外二人的安全,问:“婉菁和寻仙呢?”

    白西棠道:“我已给他们传信,命他们去找鹤,师兄放心。”

    他们传音间,侍女翩然来去,搬来许多交椅,给每人设了一个座位。林长辞的座位是主位之下第一人,不免引起其他修士惊诧和揣测。

    “贵客,请用茶。”

    侍女给他斟上茶水,幽幽香气溢出,和林长辞先前闻到的花香一样,他心里提高警惕,道谢之后便把茶盏放在一旁。

    他注意到侍女仅称呼他、温淮和白西棠为贵客,唤其他修士为“大人”或“前辈”,明里暗里向修士们展示着这几人身份的不同。

    想立他做靶子?

    林长辞心中思量百转千回,香快燃至尽头时,宋临风终于斜披黑纱,在侍女的簇拥中施施然进了前院。

    “各位道友久等了。”

    她在主位端正坐下,笑意清浅,目光却如刀锋一一扫过众人。

    修士们皆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无他,见过宋临风那日在失魂林中翻手云覆手雨的可怕修为,没人敢升起任何不敬的心思。

    在他们之中,林容澄肩膀也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不是害怕,而是惊骇。

    ——就是她。

    此人正是他梦中所见的黑衣女子。

    她拿着刀,日日跟随在林长辞身后如鬼魂飘荡,直至昨晚的梦境。

    黑暗里,女子终于举起了那柄瘦长锋利的刀,带着恣意的笑容,从背后一点一点将林长辞分解殆尽。

    梦里全是血红色,熟悉的白衣也染浸泡在血水里,血水淌过林容澄的脚下。

    他只能如石头般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师父倒在血泊中,面目模糊,那双抚摸过他头发的手也被血水淹没。

    他又惧又悲,但在这模糊的血肉里,居然缓缓站起了一个人。

    这人比林长辞高大,气息也更为危险,血肉组成了他的全部,没有头发,没有五官,可铺天盖地的魔气搅碎了滞留的灵力,林长辞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这场梦太过漫长,长到他醒来时,身上已被冷汗湿透。

    林容澄却顾不得这么多,换了身衣服,立刻直奔宋家而来。

    似乎察觉到林容澄的不同寻常,宋临风眸子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下,道:“失魂林已经恢复正常,正在等候新的镇墓人。知晓各位道友皆是为奇南香而来,我便不多废话,愿意继续角逐奇南香者,请随家丁引路前往失魂林。”

    她的直爽倒是出人意料,修士们窃窃私语片刻,有人站出来道:“多谢家主体谅,我等甘愿赴命。”

    宋临风拍了拍手,笑道:“道友果真勇毅,临风佩服,奇南香已备好,静候道友们归来。”

    紫衣家丁们再次给修士们分发了银蛇手镯,在前方引路,带领修士们来到第一日待过的偏院。

    林容澄也跟了上来,和温淮在林长辞身边一左一右,隐隐形成护卫之势。

    管事新换了一位,意味不明地多看了几人一眼,没有出声制止。

    温淮隔着袍子拉了拉林长辞的手,用口型对他道:“密道。”

    林长辞用神识去探,发现此处并非不是那日的院落,而是障眼法。家丁们看似原路前进,实际越走越偏,引着他们出了宋家。

    离主院越远,阴气越是浓重,行到离宋家三四里的地步时,修为最低的修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们这是去何处?”他疑惑问道:“管事是否搞错了?这不像是去往失魂林的路。”

    没有家丁回答,他们平静地继续着引路的任务,管事笑而不答。

    这下,修士们纷纷察觉不对,停下脚步,质疑道:“是不是你带错了路?”

    “我看这里和那日的路十分相似,莫不是迷路了罢?这么大的府邸,有几处路相同也是正常。”

    “我看是这人偷奸耍滑,不想我们拿到奇南香。”

    听到他们的质疑,管事回身笑道:“请各位前辈毋疑,众所周知,失魂林是一方世家陵墓命脉所在,并非一时半会儿便能恢复过来的。家主也是为各位考虑,不愿各位等候太久,特地开辟了一条近路。”

    “近路?”

    一直没说话的温淮忽然走了出来,掂了掂佩剑道:“怕是通往黄泉的近路吧。”

    管事没想到他会出来找茬,眯着眼问:“这位贵客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

    温淮拔剑往周围一挥,剑气涌出,金色的灵气锋锐无双,刹那破开障眼法,显露出周围的地形来。

    一行人并不在四水归堂的天井旁,此处处于山丘合围之下,树林投下一片浓重的阴翳,阴气森森,冷得像是坟地。

    最开始质问的修士打了个寒战,声音惊恐:“这是何处?你们究竟要把我们带到何处去?”

    既然目的已经暴露,管事也无意与他们多做纠缠,家主那里没有失手一说,他若是办事不力,只会立刻步上一位管事的后尘。

    他击掌几声,林中顷刻涌出许多家丁将修士们团团包围,他们身着红衣,气息强悍,比不少修士还强上数倍。

    宋家想要谋财害命?

    修士们纷纷拔出长剑或是拂尘,紧紧缩成一团,不可置信道:“这是你们家主的意思?宋家想与南越修士为敌?”

    管事没兴趣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红衣家丁出现后,他就立刻消失在人群后。

    林容澄也拔出自己的剑来,挡在林长辞面前。

    “师父别怕,我保护你。”

    林长辞摇摇头,拍拍少年的肩膀。

    他并不害怕,只觉得奇怪。

    这些家丁虽然强悍,却并不是温淮和自己的对手,宋临风不可能没留后手,她在筹划什么?

    ……

    “已经决定好留下那个人么?”

    主院后的小亭中,灰衣男子落下一枚白棋,问:“你分明知道,他的神魂比你遇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强大,不是这些修士所能比拟的。”

    他眉如弯月,眸含春水,一点强势也无,声音极其温柔。

    宋临风紧接着落了黑棋,淡淡道:“你很在意?”

    男子垂眸,道:“你明白,你的事我是从来不过问的,但这次实在好奇。”

    “与你无关,别问了。”宋临风道:“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男子下意识摸摸小腹,道:“好多了。”

    见宋临风当真没有再开口,他苦笑一声,道:“临风,我们既是夫妻,又是同路人,我总要知道你的目的,才晓得能怎么帮助你吧?那人并不适合作镇墓人,我想不出你把人留下的理由。”

    宋临风斜斜看他一眼:“怎么,你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

    男子叹了口气:“我若害怕这件事,便不会稳立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在这方面,我自觉还是有些手段的。”

    宋临风悠然看了他几眼,道:“好吧,不逗你了,留下他的原因你未必没有想到,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问:“巫真?”

    这个名字已逝去数十年,可仍然没法真的从他们的生活里淡去。

    魔尊巫真,昔年诱宋临风私奔之人,后来不知为何与其分开,再不相见。

    “是啊。”宋临风勾唇道:“你一定要求个答案,现在得到了,不开心?”

    男子脸色黯淡,叹息一声。

    这种事情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宋临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男子,甚至那人已死去多年,他依然无法与之相比。

    见他越想越偏,宋临风摸摸他的脸,难得安抚了一句:“罢了,别多想,我并非是为一己私情,这只不过是我昔年答应他的承诺而已。”

    她看向亭外,日头未落,天边已经隐隐泛红。

    看了半晌,宋临风蓦然轻叹:“留给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

    ……

    树林中。

    温淮甩出符箓,逼退林长辞身边的家丁,随后回身一剑,把几人击倒在地。

    林容澄怕他们再站起来,谨慎地补了两剑,随后拉起林长辞:“师父,往这边走。”

    修士们已分散得七七八八,有不少人被家丁撵入林子深处,不知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温淮昨夜探过此处,早已知晓地形,护着林长辞边打边退,往宋家反方向而去。

    白西棠已经提前到那处接应了,只要此行顺利,他们几人都能成功离开南越。

    可即将退到他心里划定的安全位置时,赤红的天边飘来一袭黑纱,他心中一沉。

    宋临风果然追来了。

    不过多时,黑色小点就迅速变大,飞到几人面前,乌纱一卷拦住三人去路。

    宋临风落到地上,勾唇道:“不告而辞,似乎不是贵客所为?”

    温淮冷冷道:“假借镇墓人之名屠戮修士,只怕也非世家所为?”

    宋临风摇头道:“失魂林的确需要修士镇守。”

    她并不着急,在几人面前踱步,半晌对温淮笑笑道:“我给你一个选择,如何?”

    “前几天,失魂林中,在放弃你独自离开,或是双双死在失魂林里,你师尊选了第二个。”宋临风不常笑,她一笑起来却十分张扬美艳,叫人难以移开眼:“今日,我同样给你这个选择。”

    “是放弃你自己让你师尊离开,还是两人一起留下来?”

    第59章 追逃

    她说完后,几人间静默了几息。

    隔着十余步的距离,温淮横剑在身前,做好了剑法起势。

    宋临风把玩着手里的乌纱,扬了扬下巴:“想好了?”

    温淮抢在林长辞前面冷冷道:“我拒绝。”

    宋临风给出的两个选择,他哪个都不中意。那么多修士在场,宋临风却不惜亲自追他们一行人,怎会突发好心,其中必定有诈。

    乌纱骤然如活物般翻卷展开,狂风乍起,如刀割面。

    数道灵力蓬然炸开,混混沌沌散成雾气般的帘幕。

    在这些帘幕的遮掩下,温淮与宋临风电光火石般过了几十招,锋锐剑气横扫开来,将碗口粗细的林木折成几段。

    林长辞被狂风逼退了一步,手上捏诀,正要强行催动灵力,温淮已从帘幕里迅速脱身,挡在他面前,低喝道:“跑。”

    话音未落,林容澄已拉起林长辞跃上了飞剑。

    他头一回和这个便宜师兄齐心,却是在这样紧急的时刻。

    温淮没有追上来,独自留在下方阻拦宋临风的脚步,林容澄肃着一张白净的脸,御剑飞速离开了此处是非之地。

    这几月的努力终是有用的,他终于也能在师父有危险的时候派上用场了。

    尘烟弥散到整个树林,看不清他们打斗到了何方,两人身手都极为厉害,修为又高,若不退避,只怕其他修士和家丁都得遭殃。

    但温淮身上还有伤,怎能敌得过宋临风?

    林长辞思来想去仍然放心不下,扔了一张符箓下去,符箓上的灵气四散,霎时朝他展示出尘烟中二人的方位。

    宋临风的黑纱已层层缠绕在附近的树枝上,树枝绷到极限,随时有向中间倾压下来的可能。她宛如蛛娘,编织着巢穴,将温淮围困其中。

    灵力顺着黑纱道道流转,柔软的轻纱此时如寒铁般坚不可摧。温淮去势不减,剑身划过黑纱,火花一闪而过,纱上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反被震得后退半步。

    宋临风趁此空隙欺身而上,冷冷勾唇,不留余力地一掌击出。

    林长辞眼睁睁看着温淮倒飞出去,落入树林深处,顷刻不见踪影。

    不容他跳下,林容澄强行抓住他的手,喝道:“师父,走!”

    平时说话痴慢,性子柔和的少年此时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力量,竟让林长辞一时没能挣开被钳住的手。

    “留下来吧。”

    下一息,宋临风飞上半空,身形如鬼魅般难以捉摸。

    林长辞拔出长剑,剑身与黑纱相触的瞬间,一个人影出现在宋临风身后。

    温淮甩出数张符箓,同时手上的剑掷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

    那是林长辞曾经教过的剑法最后一式。

    宋临风察觉到背后的威胁,但已来不及了。

    符箓只能困住她一瞬,可就在这一瞬,温淮的灵力凝聚到极致,随着圆圈的完成猛然爆发开来,重重将她抛了出去,砸向地上。

    飞剑冲出山头,载着二人消失在天际。

    地上的女人起身时,方才的飞剑已寻不到踪影。

    她仰头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起身黑纱游回身侧,贴着手臂缠上来,一点尘土也没沾染,又变回了那个气定神闲的家主。

    黑色身影再度冲出来,宋临风看也不看,反手一挥挡下温淮的攻击,冷然回头道:“放弃吧,你伤得不轻,是敌不过我的。”

    温淮并未收手,一击不中,再度隐入树林。

    长剑横戈,他如拨弦般快速弹动剑身,剑气四面八方倾泻出来,让中心的人避无可避。

    宋临风微微颔首道:“学得很快。”

    温淮这一招正是模仿她黑纱的缠绕围困,因着没有长纱,便用剑气替代。不得不说,他的脑子很灵活,反应得也很快。

    可惜受伤的人根本不是宋临风的对手。

    宋临风再度挥出轻纱,如一条黑蛇般猛然蹿至温淮面前。

    她随后拉近距离,简洁道:“太慢。”

    巨大的灵力拍在胸口,温淮喷出一口鲜血,震得撞断了几棵树才停下。

    “莫非你以为一个伤兵便能阻拦我想做的事?”

    宋临风傲然道。

    温淮在地上滚了数圈,咳嗽着从尘烟中站起,喘气道:“你果然想强留下师尊。”

    他举起剑,冷冷道:“虽然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我若想走,你又能奈我何?”

    宋临风打量了他几眼,忽的笑笑:“不,你是走是留我并不关心,我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你师尊罢了。”

    尘烟飞扬,她的身形在其中渐隐:“你当真以为有人能逃出宋家的地盘?”

    温淮愣了一瞬,立即追上去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方才那一下,他的心突然跳得极快,强烈的不安感萦绕在身边。

    宋临风顿了顿,弯唇轻声道:“宋家的花可从来不止美貌。”

    ……

    眼看即将到达北面的宝塔,林容澄勉强松口气,激动道:“师父!白师叔一定在那里等我们,你……”

    他说着回头,见身后病弱清瘦的青年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仰头坠下飞剑。

    他从长空坠落,白衣白裳皆尽飘飞,轻得像一片舒展的云,洒了几点殷红。

    “——师父!”

    林容澄心跳空了一拍,马上追了下去。

    但他还没抓住那只毫无血色的手,便被另一人接了过去。

    不知何时出现的灰衣男子飞上半空,打横接住坠落的林长辞。

    他身形修长,黑发松松在脑后绾了个髻,生得一副多情好相貌,却面容悲悯,叫人提不起半点歪念。

    男子抱着林长辞落到地上,怀中之人已失去了意识,唇角鲜血一直流到耳边,沾湿了鬓发,头沉沉地仰着,将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暴露在人前,宛如濒死的谪仙。

    男子的目光落在上面,似乎在想要不要将手放上去。

    “师父!”林容澄紧随其后落在地上,执剑对着灰衣男子道:“放开我师父!”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停着一架华贵的马车,仆役们静静候在一旁,似乎早已等候着他们自投罗网。

    灰衣男子含着春水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很抱歉,没法如你的愿。”

    他声音也柔和,松开手,由仆役将林长辞扶上了马车。

    仆役皆是清一色的童子,头发束起,一身月牙白衫子,仿佛误入某个与世无争的棋局中。

    “请坐。”

    男子对二人莫名客气,竟让林容澄也上了马车,对他行了一礼:“在下姓宣,名隐衫,是家主内人。”

    林容澄探查不出他的修为,心中越发下沉,知晓自己与师父终是插翅难逃,不知道便宜师兄怎么样了,那么多努力怕是白费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回到宋家,林长辞和林容澄被送入了主院,安排在宣隐衫的园子中。

    这个园子难得没有宋家无处不见的小花,品味清新雅致,簇簇细竹在屏风和回廊中投下影子,池塘边种了数株高矮不一的棠花,花逐流水,凉风习习。

    林长辞醒过来时,眼前白蒙蒙的越发厚重,看不见东西,耳朵里也时断时续地鸣了几阵。

    他勉强支撑着坐起,肺腑剧痛,咳出几口鲜血,摸到旁边的人,凝神辨认了一下,低声唤道:“容澄?”

    林容澄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被他碰了几下也没醒过来。

    半晌,他才发出一声闷哼,迷糊道:“师尊,且再等等,我定会带你出去。”

    林长辞怔了一下,问:“你唤我什么?”

    林容澄从来只喊他“师父”。

    可身边的人没有再唤,只重复道:“等我。”

    说罢,他又昏睡了过去,林长辞搭在他手腕,没有中毒迹象,除去昏睡也没有受伤,可怎么也叫不醒。

    “容澄?”

    “别做无用功了。”

    宋临风的声音响起。

    她无声无息地进了内室,在榻边坐下,低声问:“此处居所可还合心意?”

    林长辞勉强看清她所在的方向,冷道:“若我说不合心意呢?”

    对面的人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林长老真是挑剔,不合心意也无法,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了。”

    林长辞问:“你把我徒弟怎么了?”

    宋临风饶有兴致道:“你说的哪一位?若是拦我那位么……伤得不轻,被我扔进了失魂林,多半活不下来,劝你还是别太惦记了。”

    林长辞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温淮快死了?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救他,如今这人却因他的缘故,被丢到了最危险的地方。

    失魂林那样残酷,温淮若留在里面,连魂魄都无法保全。

    即便侥幸转世,也会不再是那个人了。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大概是肺腑凌迟般的疼痛,让他再难感受不到更多的痛苦,只觉心口苦涩,口中也苦涩,仿佛骤然失去了什么,回首时空空落落,寻不到曾经留下的只言片语。

    遗憾么?还是惘然?

    他不知道。

    唯余肝肠寸断。

    内室静默良久。

    林长辞闭了闭眼,轻声道:“你知道么,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弟子。”

    “他是外门的天才,聪明,却又固执。其他人都知道没可能的事,只有他愿意像个傻子一样继续坚持,犟得很。”

    “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失去我。”

    “是么?”

    宋临风盯着他的脸,听他声音发颤,继续道:“要是他知道我没能带他回卧云山,任他独自被抛在这么远的地方,他一定很难过。”

    “……一定很难过。”

    哀戚浓重地压倒在这个脆弱苍白的青年身上,他分明没有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却让人清楚地察觉到其中蛰伏的痛苦。

    宋临风坐直了身体。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黑纱,看着榻上的人,丝毫不敢眨眼。

    林长辞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向她倾诉痛苦,而是某种余烈燃烧殆尽前的无声宣告。

    这个人要动真格了。

    第60章 胜筹

    灵力磅礴缓慢地凝聚在这座雅致的庭院里,竹影停止摇晃,池水涟漪冻结,一切瞬息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人声、鸟语和更漏声都忽然消失了,静到宋临风甚至能听见心跳。

    她听说过人在死前最后听到的是清冽的风声,可从未想过这一刻过早地来了。

    轻纱飘落在地,宋临风定在原地,忽然有些后悔。

    她不该激怒一个绝望的人。

    对面青年身形瘦弱,如狂风骤雨中的青竹,端坐榻上,眉目冷凝。

    珠帘和宋临风的衣袂无风自动,一滴滴溅上清寒的水珠。

    她抬头,发现屋内开始落起了小雨。

    雨滴答滴答,越落越密,最后化为汹涌锋锐的灵力,肆意流淌在脚下,仿佛刀锋寒芒游过,搅碎了所能见到的一切。

    青年缓缓起身,红眸发亮,毫无血色的手指一根一根握在剑柄上,鸦雀无声中,唯闻剑身出鞘清脆一响。

    “唰!”

    出鞘刹那,剑光刺目,照耀得黑夜亮如白日。

    宋临风心头一颤,第一次升起莫大的忌惮。

    他分明已是濒死之人,灵力支离破碎,宛如立在悬崖边的人,只需轻轻一推,就会万劫不复。可这样病弱的身躯竟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威能,灵力节节攀升,汹涌剑意几乎已达到了剑道的极致。

    这便是天生剑心的厉害么?

    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地催着她退了数十步,厉声道:“停下,你不要命了?”

    有宋家法阵在,林长辞不可能自爆成功,但经脉会彻底废掉,即便侥幸保全躯壳,亦与活死人无异。

    宋临风不关心一个后辈的死活,可此人是她目前给巫真物色到最适合的皮囊,自然不能让他经脉俱废,否则巫真果真复活了也只是个废人。

    时间即将不够了,她几百年才遇到这么一个神魂强大到足以容纳巫真的人,怎能轻易放手?

    黑纱袭来,剑身一转,轻易地将其震了回去。

    林长辞眉宇间威仪俱足,缓步下榻,衣袂飘舞间,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灵力震荡而成的涟漪。

    青白色剑影从未如此灿烂过,晃得人睁不开眼的光华盈满内室废墟,惨烈地灼烧、摧毁。

    摧毁一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青年冷静地控制着灵力,如臂使指,杀意从始至终只凝聚在庭院之内,一步一盛,牢牢锁在宋临风身上。

    青年手中长剑灼烧融炼又重铸,从铁水化为一柄崭新的剑,淅淅沥沥的灵雨中,冷芒刺破长空。

    宋临风看不清剑身飞出的弧度,死期将至的危机涌上心头,她本能扬起黑纱,化为天幕挡在面前。

    “撕拉——”

    这一次,无坚不摧的黑纱也挡不住剑光。

    黑纱撕开一指长的小口,宋临风喉咙一甜,唇角溢出血色,被剑气拍出内室,脚下踉跄,险险在池边停下脚步,惊险道:“你不怕死,你后面那位也不怕么!”

    二人的灵力将内室震得粉碎,博古架、盆景和桌椅都碎成废墟,榻上沉睡的少年依旧安然无恙,被最熟悉的灵力牢牢护佑,连呼吸也没乱一丝一毫。

    她的话像是骤然点醒了持剑的人,漫天剑光停了一拍。

    宋临风继续道:“若你死了,他可就要彻底落入我的手中,怎么处置我说了算。”

    那双肖似魔修的红眸眯起,青年眸光红得可怕,像是在掂量她话里的真假。

    可已经走到这里,便没有回头路。林长辞自知强弩之末,此时唯一的生机即烧尽最后的灵力,把林容澄送出南越。

    他已失去温淮,不能再失去另一位弟子。

    如是想着,林长辞剑指擦过剑身,剑罡凝聚,金色灵气一闪而过,杀意再度锁在宋临风身上。

    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呼唤:“师尊。”

    剑身停住,林长辞猝然回首,身后却没有他想的那个人。

    林容澄安安静静的,在榻上沉眠。

    林长辞继续催动灵气,手指出现一道道裂痕,渗出鲜血。他恍若未闻,脚尖一点,挥剑斩向宋临风。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师尊,停手!”

    不对,怎么会有温淮的声音?

    林长辞眸子微微放大,心绪不稳,气息乱了一瞬。

    宋临风立即抓住这个机会,黑纱缠绕上去,任凭长剑如何挑抹也不松,如滑溜溜的蛇,和林长辞僵持片刻,突然露出空门,在长剑刺出的瞬间打在他的手肘上。

    林长辞手臂一酸,破绽顿生,宋临风重新站住优势。

    一片废墟里,二人过了百余招,终是宋临风险胜一筹,挥手劈在他颈后。

    长剑“哐当”一声落下,青年霎时软倒在地上,手指颤了颤,阖上双眸,鲜血汩汩在身下蔓延开来。

    宋临风也是万分狼狈,发髻歪斜,衣衫上多了许多破损,好歹松了口气。

    她冷着脸拍了拍手,外面忐忑不安的侍女们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顷刻鱼贯而入,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地上昏死的青年被送到了另一间闲置的小园,少年也紧接着被送了过去。二人并排躺在榻上,俱是无法唤醒。

    侍女快步回到主院,见宋临风已由其他侍女梳好头发,换了身衣裳。

    “家主,那位贵客已快不行了。”

    宋临风皱眉,道:“想办法保住他的命。”

    侍女请示道:“奴观他状况,恐熬不过今夜,可要用……”

    最后几字被她咽下,但宋临风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道:“不必,吊着命就够了,把给老爷子准备的药匀半份到他院中。”

    “是。”侍女正要领命而去,又被她叫住。

    宋临风递出一枚白色丹药,嘱咐道:“这个也给他服下。”

    天生剑心终究得天独厚,她要确保这个躯壳能平稳活到巫真醒来那日,就不能再给林长辞使用灵力的机会。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皱了皱眉,目光忽然一凝,见镜中多出一个人的身影。

    “是你。”宋临风眯了眯眼,道:“你回来做什么?”

    此人竟能无声无息潜入她的院中,有几分本事。

    “我来带走我的人。”

    雪白的衣摆被夜风吹开,那人却分毫不为所动,道:“他要死了。”

    “凭你?”宋临风冷冷哂了一声,道:“我不会让他死的。”

    “我知道宋家主心系谁。”

    对面的人笑了笑,取出一枚花簪,递给她道:“用此人来换,够不够?”

    宋临风接过,随意探查了一下,脸色骤变,抬眼看向对方:“这上面的气息……”

    “很熟悉,对吧?”

    那人在她对面悠然坐下。

    “你从哪里拿到此物?”宋临风下意识握紧了花簪。

    那人微微摇头:“要唤回巫真,我的人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宋临风心中怦怦直跳,花簪上的魔气再熟悉不过,可她已经几百年没有再触碰到了。

    ——这枚簪子的所有者,竟是巫真血亲。

    他留了后代在这世上么?为何自己不知道?

    “此人在何处?”宋临风手指抵在簪子的尖头上,没得到回答,定定道:“说出你的条件。”

    “宋家主果然上道。”对面的人轻声道:“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放了他,第二,我知道宋家有门秘法叫做‘借命’。”

    “你们找来这么多修士,也是为了替老爷子续命吧?”

    宋临风沉吟道:“恕我直言,此事无可奉告,但只是修补身体,宋家可以做到。”

    “好,那我就对宋家的诚意拭目以待了。”

    白衣的人颔首,起身道:“三日后正午,七里亭相见。”

    七里亭位于南越最北边,选这个地方,摆明了不信任宋临风。

    宋临风眯了眯眼,可花簪的主人驱使着她一探究竟,二人目光对峙半晌,最终仍然答应下来:“成交。”

    待此人无声无息消失在房中,她静静打量了花簪一会儿,击掌将侍女换进来,冷冷道:“去,取一寸‘千金引’。”

    ……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切安静如将死前的沉寂。

    林长辞知晓这是最后的弥留之际,过了这里,便是彼岸。

    能不知晓么?魂飞魄散时,他已经历过一次了。

    可他等了良久,也没有彼岸引路,眼前反倒浮现出一面镜子。

    当真阴魂不散。

    他淡淡地凝视着玉镜台中的自己,镜中明亮,他身后一片绯艳红霞,是南越的夕阳,红得宛如火焰,火苗舔舐着衣角,很快将镜中的他吞噬殆尽。

    仿佛是镜中的火给了他温暖的错觉,林长辞冰凉的手指也感觉到暖意,四肢百骸里冻结的鲜血再度流淌起来。

    他胸口一闷,好像有股气冲破了穴道,令他忽的一颤,偏头吐出一口乌血。

    寒冷的夜风吸入肺腑,呛得他一边咳,一边在疼痛中模模糊糊恢复了意识。

    原来他还没有死?

    林长辞咳了半晌,咳得嗓子都要裂开似的难受,怎么也缓不过来,偏偏这时有人俯身下来,给他嘴里灌了口温热的东西。

    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那人堵住嘴唇,撬开齿关,一口一口地往里灌。

    有些苦涩,划过舌尖时还带点辛辣,像是药汁。

    “唔……咳咳。”

    他被呛得咳嗽几声,下意识抗拒着,那人松开了他,但不到一息,又灌来更多的药汁。舌头随着药汁一起伸了进来,似乎在查探他到底有没有咽下去。

    林长辞被舌尖探得喘不过气,猛地一推身上人,睁开了眼睛,绷着声音道:“谁?”

    他声音哑得没法听,好似叹气般低沉。

    待他喘够了气,身上的人又开始给他喂药,这次是勺子盛着药汁,一口一口吹凉了送进来,喂得极有耐心。

    林长辞喝了几口,总算恢复了少许气力,待他看清面前的人时,彻彻底底愣住了。

    他颤声道:“……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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