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出逃
温淮弓着身半跪在榻前,手里端着碗,药汁已经见底了。
见床上的人睁眼,他把碗搁在一旁的木凳上,伸手将人搀起:“师尊。”
“咳咳。”
林长辞蹙眉,按着心口咳了半晌,把喉咙里的血咳了出来,嘴里苦涩腥咸,分不清药味还是血味。
温淮忙帮他抚了抚后背顺气,倒了一杯灵水抵在唇边。
林长辞喝了一口,漱去血沫,灵水过处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一把拉住温淮,声音喑哑:“你逃得出失魂林,尽管往外面逃就是,怎么还往宋家自投罗网?”
上颚、喉咙和肺腑无一处不疼,林长辞艰难地喘着气,单是这么一句,也被他分作了好几次才说完。
温淮喉结上下滚了滚,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固执道:“一想到师尊在她手里,我怎么等得了。师尊想骂便骂吧,不管如何,我是一定要带你走的。”
林长辞被他紧紧搂着,险些喘不过气。
面前人的衣裳沾了不少灰尘,他抬眼再一打量,温淮那张俊脸上划了许多道细碎的伤痕,形容狼狈,脸色发白。一看便知从离开失魂林不久,还没好好休养就潜进来找他了。
温淮的气息温热平稳,尽管有些虚弱,却是个真真实实杵在面前的活人。
凤眸对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本已到唇边的斥责不知为何又消失了,林长辞放下手,缓缓叹了口气:“罢了,没事就好。”
他声音一低,如同哽咽,加上泛红的眼眶,显得格外脆弱。
温淮多看了两眼,眼睛落在嘴唇上,趁林长辞没注意,飞快亲了一口。
猝不及防被他得了便宜,林长辞横眉,深吸了一口气,恼道:“方才没追究,你便得寸进尺起来了?”
他其实不想生气,也没有心力生气,脑子晕晕沉沉的。
温淮好歹带着伤潜入,不知伤得多重,可他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哪有和师父说着话便偷亲的徒弟?
温淮听出他语气并不算重,但也不敢将人刺激狠了。
舔了舔嘴唇,他有几分意犹未尽,嘴上乖乖道:“弟子知错,回山任凭师尊处置。”
林长辞道:“还不知何时能回山,你当这句话是免死金牌?”
温淮握了握林长辞的手,起身道:“师尊稍待,待处理掉门外的笑靥奴,我们便离开。”
说罢,他的身形便立刻消失在了屋内。
林长辞拧着眉毛,不管怎么说,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了下来,察觉了一些方才没注意到的细节。
这间屋子不是他与宋临风交手那间,也并非一开始居住的通幽苑,屋内装潢更为奢华雅致,大约是怕他寻短见,收起了花瓶镜奁,封了他的经脉,还点了安神香。
温淮少有用香的习惯,这是宋家给他点的香。
但林长辞仔细一闻,发现这不是普通的安神香。
幽香淡淡,初闻之时十分寻常,然而细细一嗅,寻常的香味散开后,掺杂着金桂粉、琬琰、奇南等近百种名贵花草与药材的香气交叠出现。它们融合得极妙,既不出挑,也不寡淡,连绵而温和地抒发在这间古雅的厢房里,安神静气,润物无声。
林长辞不能用灵力,却也能感觉经脉上的一道道裂痕正在缓慢修复。一道香引竟有如此功效,定是宋家珍藏的秘宝。
他回身看了看,林容澄在榻上睡得安详,可始终唤不醒,叫人担忧。
温淮出去了近一刻钟,连丝毫动静也没有发出,林长辞逐渐觉得有些不对。
他忍着疼起身,正要开门,忽闻侍女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这些人的脚步声很好认,轻飘迅速,总是几人同行,听起来宛如雨滴连缀。
他重新坐回榻上,静静等待片刻,果然有侍女轻轻叩门。
“贵客醒否?”
林长辞没有回答,她们又问了一声,随后兀自推开门,低头整齐列在门口。
另一个脚步声响起,林长辞抬眼一看,竟是宋临风去而复返。
她整理过鬓发与衣衫,乌纱斜披着,神情淡漠,见林长辞已醒了,声音放轻了些:“林长老用了药,看起来脸色好了不少。”
“毒药?”
林长辞冷冷反问。
宋临风挑眉,掀唇哂道:“那可是千金引,宋家不传之秘。”
从祖上起,宋家便流传着这张名为“千金引”的药方。千金引一半服用,一半燃香,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从阎王手中抢回人。
唯一的缺陷便是制药所需药材太过苛刻,有些天材地宝千年一出世,即便得到,依照药方也要剔除九成,剩下可用不足一成,称为“千金引”毫不过分。
林长辞没听说过此名,他知道世家大族的底蕴身后,一张药方不算什么,没有追问,静静等着宋临风的下一句。
宋临风并未跨过门槛,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看着他沉默半晌,突兀问道:“你进过归海宫,对么?”
她背对着月光,看不清眼神,林长辞只觉她不是很开心。
他一面缄默,一面分神去寻温淮的气息。
宋临风没有注意他的分心,继续道:“你最后一次到那里时,有见到一两个……年龄不大的魔修么?”
她问得很委婉,林长辞不明所以,心中开始思忖。
宋临风花了这样大的力气救活他,当然不可能只为了问这个问题,她想知道归海宫中的什么秘密么?
“未曾。”他淡淡道:“巫真的姬妾皆已殉葬。”
巫真性情残暴,阴晴不定,又有众多姬妾,纵使皮囊极佳。可世间好的皮囊不在少数,看不出宋临风对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是么。”
宋临风轻声说。
她垂眸,似乎在默默想着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林长辞没有寻到温淮的气息,怕他暴露,不愿宋临风在此久待,道:“宋家主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罢,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宋临风瞥了他一眼,道:“在我家下逐客令?你胆子挺大。”
但她说着,却真的转过身摆了摆手,侍女们齐齐跟在她背后,与她一起离开了屋子。
房门被侍女合上,宋临风的最后一句话被夜风送了进来:“若是想寻死,还是别白费力气了,我不会让你轻易送死的。”
环佩泠泠地碰撞,伴随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很快听不见了。
等她的气息彻底消失在神识里,林长辞紧绷的背脊才缓缓松懈下来,眼前一阵晕眩。
他按了按额角,习惯性往身后一看,动作猛地定住。
林容澄竟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他立即起身,却没站稳,一下跌入一个怀抱中。
温淮不知何时又潜了进来,悄无声息地摇摇头,用唇语道:“师尊莫急,师弟在梨花雨中。”
他说着,迅速将林长辞外袍脱下,没等林长辞呵斥,又给他套上了自己的外袍。
温淮把脱下来的袍子贴了符箓,袍子如吹气般鼓了起来,放在床上用锦被一盖,如同林长辞正在那里睡觉。
做完这些,他将人一把背了起来,在外面披上宽大的披风。
披风把林长辞的脸仔仔细细遮了个完全,只露出一双眼睛,二人合在一起,乍看如一个身形奇怪、上半身宽大的人。
林长辞见他竟是想独闯,皱眉道:“你伤得不轻,别带我了,去寻你师叔,他有办法。”
温淮道:“师尊听我的便是,何必只信小师叔不信我。”
他就这样背着林长辞出了门,门边守着的两尊玉面佛皆贴了符箓,寄居在里面的笑靥奴被他暂时封住五感,纵使察觉什么,也一时无法挣脱。
这里离宋临风居住的主院不远,一路上侍女来来往往,本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却出乎意料地多。
林长辞伏在温淮的背上,二人贴着墙边阴影,几乎不发出动静,在温淮刻意隐匿的气息下,仿佛花墙自然而生的阴影。
这样静的夜里,纵使隔了一段距离,林长辞也能勉强听清侍女们之间的轻声交谈。
“得到消息了么?家主怎么说?”
“家主吩咐了,老爷子那边只是寻常犯病,无需太多关照,喂点安神药便是,她这会儿忙着处理乱子,已请了夫郎代为探望。”
“是,我这便去回。”
“对了,你稍留步,夫郎同你一道过去,切记莫要提及失魂林之事。”
她们刚刚说完,一身灰衣、束着松散发髻的宣隐衫便在童子们的簇拥中出了主院,眉目柔和地低垂,与身边童子说着话。
他走了几步,忽然一顿,往不远处的花墙看去。
“怎么了?夫郎。”童子轻声问。
宣隐衫静静看了几息,才道:“无事。”
他仰头叹了一口气,道:“这院里的猫儿是越来越多了啊。”
童子问:“可要奴去驱赶?”
他知道夫郎喜欢养鸟,不喜欢猫。
宣隐衫微微一笑:“不必了,任他去吧。”
左右不过几只猫儿,惊不了他院里的鸟。
猫儿趁夜赶路,今夜月明星稀,明日想必是个晴天。
或许他应当做点什么,才算不辜负了好晴光?
第62章 夜奔
温淮一路小心翼翼,且走且停,半个时辰总算磨蹭到了宋家外院。
眼看即将跨过最后一堵院墙,温淮还没迈步,外面镇守的两个护院忽然惊起。
“何人擅闯!”
林长辞心中一沉,手指立刻攥紧了温淮的衣裳。温淮反手紧紧搂着他,另一只手正待拔剑,却见他们往另一个方向掠去。
原来不是发现了他们么?
温淮抓住这个机会翻越院墙,御剑往外飞去,没飞几步,一阵狂风忽地掀到他面前。
来人身着黑袍,眉心一竖红痕,冷冷道:“放下尊主。”
在他身后,两个护院皆被数十根的羽箭穿心而过,牢牢钉在地上,眼睛圆睁着,一点多余的声息也没发出就这样死了。
这个手法似乎十分熟悉,温淮目光微闪,脑中如电光火石般反应过来。
他并不回答,背着林长辞继续往前飞,引着来人追了几里,才放缓速度,低声唤道:“鹤师叔。”
鹤一怔,对准他的羽箭骤然撤下,从阴影中现身:“是你?”
他看向温淮的背后:“公子伤势如何了?”
温淮摇摇头,示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鹤独身一人在此,不知是不是从才白西棠那里知道了发生的事,急匆匆赶来救人。
看到披风里露出的那双暗红色眸子,鹤勉强放了心,道:“师侄先去,我殿后。”
这才两句话,几名护院就已追了上来,他们速度不慢,宋家在南越的掌控力又强,家门口发生的事没道理会不过宋临风的耳目。
得抢在她知道消息之前尽可能地逃离南越。
温淮没有和鹤推辞,短促地传音一句“二十里外见”,便御剑背着林长辞消失在夜色里。
鹤依言留在原地掩护,护院们水平虽然不低,对他而言仍是一群杂鱼。
羽箭倾泻如雨,把护院们接二连三地钉在地上,几声惨叫后,地上的人纷纷没了气息。
后面似乎没有追兵,鹤打算离开去追温淮,却猝不及防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他险险避开,见一枚棋子袭至眼前。
棋子上带的力道强劲无匹,能瞬息贯穿一名普通修士,一出手便是死局。
他一晃身化为仙鹤,翅膀带起的风将棋子打落,望了黑暗中的人一眼,没有停留,瞬息扶摇而上,消失在天际。
宣隐衫收回手,垂眸对身边侍从道:“禀告家主,我不敌他们二人,受了轻伤。”
说完,他一掌击在胸口,唇边溢出鲜血,一幅虚弱的模样。
侍从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的模样,仿佛已司空见惯,行礼后领命便去了。
童子将他的棋捡回来,便收起棋子,道:“夫郎,回去么?”
宣隐衫默默仰头看了会儿月色,终究由童子扶住,轻轻道:“走吧。”
……
“小公子呢?”
闻言,温淮从梨花雨中放出林容澄。
少年郎昏迷着往下坠去,鹤连忙将人接住,听温淮道:“他似乎魂魄受了伤,怎么也叫不醒。师叔脚程快,便先将他带回去罢。”
鹤把林容澄放在背上,问:“你和公子怎么办?”
温淮道:“我们兵分两路。”
宋临风不是吃素的人,一定会赶来阻截,林容澄和林长辞如果都被鹤带走,他并不放心。
鹤还想说什么,林长辞道:“你先带容澄离开便是,回山若是拿不定主意,与若华她们商量即可。”
他既然这样吩咐了,鹤也没法多说什么,叹气道:“我知了,公子保重。”
鹤的速度是御剑所无法比拟的,温淮与他错身而过,才短短几息,云中已不见了仙鹤的影子。
可他反倒松了口气,对林长辞笑了笑道:“师尊,接下来便是我们二人的亡命之旅了。”
林长辞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小心些。”
他确实未曾想过会与温淮在夜路中御剑奔逃,只剩下他们两人后,原本紧张的氛围不知不觉消散些许,随之而来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
随便吧,他想,顺利离开还是被宋临风追上,此刻似乎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曾濒死又复生,温淮亦身受重伤,夜风寒凉地吹过他们的面颊和鬓发,月光清冷皎洁地笼罩下来,恍若天地辽阔,只剩下彼此一起跋涉到天尽头。
温淮时刻注意着身后动静,待飞过北面稍高一些的山丘,总算松了口气。
此处离宋家百十余里,中途又有他刻意引导的歧路,即便是宋临风也没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追上来,可以好好歇息几个时辰了。
他寻了座深山里荒废依旧的道观,披风折好叠在地上,把林长辞放下,又拣了些枯枝落叶升起火,坐在火堆边。
林长辞见他话少了许多,坐下来只是烤火,问道:“你很累么?”
温淮脸色有些疲惫,转头搂住他的腰,低声道:“没有。”
嘴上这样说着,可他靠在林长辞身上,还没说两句,就闭上眼睛,呼吸悠长起来。
到底不是铁打的人,这样一通折腾,怎会不累?
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见他脸上沾了许多黑灰,眉宇和鼻梁都划了细细的口子,便用袖子沾了灵水,轻轻替他揩干净。
脸干净以后,发白的脸色却更明显了,即使睡着,他的眉目间也有挥之不去的凝重。
歪着头睡觉总归不大舒服,林长辞轻轻挪了挪,试图把他放平,没想到他一动,温淮立刻就醒了。
“师尊?”
他迷迷糊糊地问。
林长辞道:“没事,你睡罢。”
他换成了跪坐的姿势,将温淮的头从肩膀移下来枕在腿上。
温淮抓着他的手任他摆弄,醒了没几息,躺下后呼吸又匀长起来。
也许是知道林长辞就在身边的原因,他这一觉睡下,比方才深了许多。
林长辞低头看了一眼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手背也划了不少口子,指甲缝和袖口带着一点没清理掉的土屑,不知是不是从失魂林里爬出来的。
视线落在那些伤口上,林长辞默然片刻,不明白他怎能这般执着。
刚出险境,又立刻深入虎穴,分明可以先养伤再伺机而动,甚至可以回山寻找师兄师姐的帮助,他还是独自闯进来了。
就这么不放心自己么?
他看了半晌,蓦然轻叹一声。
深山寂静无人,篝火燃得很旺,毕毕剥剥地燃到天边露出第一缕曙色。
温淮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过来,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眯眼看了看外边曙光,又侧头看守着他的林长辞,忽然懒懒笑起来:“师尊,晨安。”
“好些了?”林长辞道:“你若次次这般冒进,身体怎么吃得消。”
“只要能抢回师尊,冒进些又如何?”温淮眼见他又要皱眉,立刻软下声音,撒娇似的道:“师尊,我伤口疼。”
林长辞放缓了脸色,道:“我看看。”
温淮吃准了他舍不得训斥,躺在他腿上,眨了眨眼睛道:“伤在胸口。”
林长辞知道他在动歪心思,奈何如今即便知道想法,也不好拒绝,耐下性子把他领口扯开。
一道毫厘深的伤痕贯穿了玉白胸膛,已经结痂了,但这么长的伤看着颇为吓人,他一路上竟一声不吭。
“宋临风所伤?”
林长辞问他。
温淮摇摇头:“失魂林里有其他东西。”
宋临风习惯以纱攻击,打出的都是内伤,这道伤其实并不很重,只是看着可怕。
林长辞沾了药膏涂上去,蓦然被温淮扣着手掌,牢牢贴在胸膛。
他眼睫微颤,抿唇道:“怎么?”
温淮仰头不说话,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一错不错盯着他,盯得他先行回避了目光,才轻声道:“师尊如今心意如何,我倒是看不明白了,只怕又是自己的妄想,却也难以割舍,自欺欺人。”
林长辞沉默了一下,道:“你也知你是自欺欺人。”
手掌下覆着胸膛中,心跳声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他的掌心,炙热滚烫。
他轻轻抽了抽手,温淮没放,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目,道:“要是能一直自欺欺人也是好的。”
他勾唇道:“师尊现在这样也很好,不凶我,也不赶我,让我多欺骗自己一点……又有何妨?”
那只盖在手背的手慢慢上移,抚过肩膀和脖颈,再到林长辞的脸庞。
温淮坐起来,就这样敞着胸襟,探身向前,慢慢靠近了那双淡色的唇。
他动作从未如此缓慢过,一毫一厘都分得清清楚楚,紧紧凝视着暗红色眸子,似乎从里面读到丝毫抗拒,便会立刻撤离。
暗红色眸子也在凝视着他。
林长辞出乎意料地安静,眼睫轻轻颤了颤,鸦羽般的睫毛垂下,盖住眸中情绪。
宛如无声的默许。
温淮心中一动,即将贴上的前一刻,听见“咔”的一声。
玉石碎裂的声音在寂静里分外清晰。
二人间的心照不宣被打破,林长辞仿佛忽然梦醒了似的,下意识避开了近在咫尺的人,低头看向手腕。
白西棠送给他的搭扣竟碎了,血玉凭空裂成几瓣,落在地上。
第63章 酣战
林长辞眼皮一跳,有些不详的预感,道:“难道西棠出事了?”
血玉碎得干错利落,仿佛被谁隔空击碎。
但他转念一想,白西棠是白家的人,宋临风虽是南越地头蛇,却也知道顾全大局,不会为所欲为。
再者,白家这样的世家对下一任家主总是有几分看顾的,说不定早已派人暗中跟在白西棠身边保护。
想归想,林长辞神情依旧严肃起来,思忖半晌道:“暂且转道,先去西南白家走一遭。”
要是白西棠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这个做师兄的难辞其咎。
知他性情从来重责,温淮叹息道:“好。”
外边天色蒙蒙亮,花丛带着露水,树上打了一层霜。
林长辞被温淮扶着小心绕过脚下的野草与碎石,道观外是几重深山。鸟鸣隔了半边山谷远远传来,草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蛇还是野兔。
正是紫气东来的时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觉得内腑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内视经脉,千金引的功效极为明显,裂缝已愈合了不少,只是灵力被封,无法吸收天地灵气,身体虚弱得很。
林长辞目光落在牵着自己袖子的手上,垂了垂眸。昨日短短几个时辰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从生到死皆走了一遭,这会儿再回首,竟是恍若隔世。
不等他多想,温淮用披风把他裹到了身前,随后御剑冲天而起,继续往北面飞去。
兴许是占据先机的关系,后面两日赶路顺遂许多。
他们专挑荒郊野岭前行,虽然半路曲曲折折,只行了四五百里,但无人追来便是最好的消息。
按照这样的速度,再有半日便能逃出南越。
这几日歇脚都在山间,又是附近有村落,温淮便会趁夜色留下灵石,换一点吃食回来,免得林长辞身体熬不住。
这日傍晚,温淮在山间捉了几只鸟,清理干净后串在树枝上,拣了些枯枝落叶便生火烤熟,递给林长辞,示意他尝尝。
“赶路这么久,师尊身体怕是承受不住。”他盯着林长辞道:“待回了山,我再寻些滋补灵药给师尊好好补补。”
“你这一路也颇为费心,别担心为师,回山后自去休息便是。”林长辞低声道。
他撕了一块鸟肉下来,浅浅尝了一口。温淮先前经常独自奔赴各种秘境,烤肉手法练得颇为高超,鸟肉被烤很香,但林长辞毕竟受了伤,脾胃虚弱,只吃了几口便不再吃了。
温淮看他似乎有些腻味,倒了一盅灵水,架在火上烧热后递到他唇边,随后把只吃了几口的鸟肉接过去开始吃。
灵水一入口,便化为温热的暖流,流经肺腑与指尖,叫林长辞好受了几分。
他多喝了两口,忽然道:“还记得么?你从前馋嘴,连人家的灵果都要顺几个回来。”
“嗯?”温淮怔了一下,问:“这是何事?”
他一点也想不起。
林长辞眸中映着篝火,分不清是火焰的温存还是淡淡笑意,轻声说:“你大概不记得了,是鹤告诉我的。”
林长辞前世交好过不少人,其中有位长老过七百岁生辰,在修真界广邀好友,给林长辞也发了请帖。
但他那时正在闭关,又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便让鹤领着温淮代他赴宴。
他本意是想着那名长老也用剑,性子豪爽侠义,是个热心肠。温淮性格沉稳努力,叫人认认脸,说不准二人相谈甚欢,还能得到受用的指点。
结果温淮没见过世面,被宴上的琳琅灵果晃了满眼。灵果能提升修为,入口清甜,他吃了几个,偷偷把剩下的份例藏在袖子里带了回去。
等林长辞一个月后出了关,他立刻把灵果取出来,宝贝似的打算献给他。
可惜灵果本就容易腐坏,他拿出来时,那两个灵果已坏得果肉乌黑,只剩果核了。
若非鹤告诉他,林长辞还以为这个闷葫芦似的弟子又在哪里受了欺负,原委虽然简单,却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一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忽然复苏,温淮轻咳两声,道:“年幼不知事,让师尊见笑了。”
林长辞微微摇头,眸光温和:“看着你们慢慢长大,倒是十分有趣。”
他至今记得温淮捧着果核的失落模样,少年的温淮入门后被养得很好,颊边肉比现在多些,腮帮子鼓起来,沮丧得很有几分可爱。
若是温淮中途未曾被他引上歧路便好了。
“温淮。”他叹了口气,道:“回山后,我不会再赶你出师,你也莫要再做傻事了。”
……
“城中已经封锁了么?”
宋临风问。
侍女低头道:“已和县衙那边打好了招呼。”
宋临风指尖绕着黑纱,思量着从哪里开始抓人,旁边人递来一盏温茶。
她瞥了一眼,道:“你既受了伤,怎么不回去躺着?”
宣隐衫低眉轻声道:“小伤罢了。”
“原来只是小伤。”宋临风接过茶,吹开浮沫品了一口,不阴不阳道:“我还以为你危在旦夕,正要派人去宣家商量着送你回去休养个一年半载呢。”
宣隐衫脸上笑意微微僵住,片刻道:“送我回去,好迎新人进来么?”
宋临风看了他半晌,忽然冷笑了一下:“宣隐衫,和你成亲这么多年,你在想什么真以为我不明白?我若铁了心要召回巫真,十个你也没法阻止。”
“所以,”她把茶盏重重一搁,起身道:“别搞那些小手段。”
宣隐衫抬眸看她。
他的结发妻子容貌美艳,却神色冰冷,披上黑纱从他身边走过,曳步生姿,背影孤高得叫人难以接近。
簇拥在旁的侍女们对他行了一礼,随后纷纷追随而去。
……
最后半日的路程赶完,南越的边境终于隐隐出现在眼前。
林长辞长舒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舒到底,脚下飞剑忽然加快速度,猛地往旁一偏。
二人堪堪躲过身后袭来的黑纱,温淮目光一厉,搂住林长辞,毫不犹豫地从剑上跳下。
他坠下半空中后反手一勾,飞剑挡下黑纱接踵而来的攻击,紧接着受召飞回他手中,带着两人落到旁边的山丘上。
宋临风还是追上来了。
女子一扬黑纱,冷笑道:“以为出了南越便能甩脱我?”
她看似独身一人,林长辞却敏锐地察觉到附近多出不少气息。
看来宋家有备而来。
温淮侧身挡在他身前,神情凝重,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
林长辞看他左手微微一动,知道他想把自己放入梨花雨,拦道:“让我和她谈谈。”
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焉知宋临风会否因为杜绝后患而先杀温淮,再带走他?
“白公子在你手里?”林长辞问。
闻言,宋临风眯了眯眼:“你担心他?他可是好得很,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林长辞道:“他是白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他若出事,白家定不饶过。”
宋临风挑眉嗤笑:“我看起来像那么蠢的人么?”
她说话的同时黑纱掷出,顷刻飞卷至林长辞眼前。
三日之期就在明天,迟则生变,宋临风打定了主意要将他带走,此时不多废话,一心抓人。
她是个谨慎的人,黑纱没有因林长辞有伤便放轻力道。这两人滑溜得像泥鳅,在眼皮子底下也能跑掉,谁知还有没有底牌?
宋临风已在心里算过,倘若不幸没能抓住活的林长辞,带着尸体去交差,这么多侍女,她未必不能把想要的人抢过来。
林长辞被封住了灵力,自然躲不开她道道致命的攻击。黑纱被温淮的长剑全数接下,发出铁器碰撞般响亮的“铛”声。
侍女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宋临风于其中步步紧逼,逼得温淮接连逼退,不知不觉调换了方位,被逼上了最北边的山丘。
双拳难敌四手,合围的侍女配合默契,让温淮有些左右支绌,眼见黑纱再次朝林长辞卷去,他不得不卖了个破绽,后撤挡在林长辞面前。
黑纱击中胸口,他喷了一口血,撑着长剑半跪在地。
“温淮!”
林长辞扶住他的手臂,抬眸再看宋临风,眸中冷意闪动,气息骤然不稳起来,似乎要强行冲破被封的经脉。
温淮仍然固执挡在他身前,咳嗽了几声,道:“我没事。”
“好嘴硬的后生。”
宋临风冷冷哂了一声,黑纱再卷,直冲林长辞而去。
温淮立即起身,横剑在前,竟拼着重伤也要再次挡下她的攻击,眸中凶悍得叫侍女们暗暗心惊。
这时,一道飘绵剑影忽然从半空杀出。
剑影挑在黑纱上面,把黑纱挑得往后一震,来人收剑落到林长辞身边,忧心道:“师兄!”
他一身白衣,气度不凡,清隽的眉目满是关切。
看到他的身影,宋临风眼中闪出一丝惊讶,道:“你怎么……”
她话还没说到一半,白西棠确认林长辞没事,转头再度拔剑刺出:“宋家无缘无故对我师兄追杀不休,我看这情面也无需再留了。”
第64章 合围
“出尔反尔的小辈。”宋临风扬手挡下,喝道:“白公子,你还没做家主,口气就这样猖狂?”
白西棠冷笑道:“白家根基本就不在南越,我亦并非家主,以碧虚长老师弟之名报仇有何不可,莫非宋家当真如此霸道,想让我师兄弟二人咽下这口气不成?”
他不常如此动怒,冷笑起来眸光狠厉,抽剑一展,即便正在怒气之中,世家公子风范也显露无疑。
温淮借着他的掩护起身,擦掉唇边鲜血,仍挡在林长辞面前,与白西棠一左一右护持着中间的人。
宋临风挑起下巴,冷傲道:“看来你们是非阻拦不可了。”
众多侍女在侧,她知晓林长辞这具躯壳终究会是她的囊中之物,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担心。
温淮不与她多话,挽了个剑花冲出去,白西棠紧跟其后逼退那些近前的侍女。二人冲到宋临风面前,成了犄角合围之势,剑气锐意冲天。
宋临风不慌不忙地躲开温淮的剑,黑纱飞出,卷在白西棠的剑上,用力一抽,蟒蛇般的力量将剑身紧紧绞住,动弹不得。
两人水平如何,她感知很清楚。
二道剑气里,只有温淮的剑存在着剑意,是个真正的剑客。
白西棠经历过的生死之局太少了,剑招好看却并不适合于刀刀见血的搏杀,空有容貌的花架子。
宋临风心中冷冷一哂,需要提防的温淮受了重伤,她没什么可担心的。黑纱翻涌,她在半空中以一对二,与两人过了百余招也丝毫不落下风。
又是一抹黑纱袭来,白西棠侧身闪避,险些被侍女偷袭得手,腰间玉佩被断了络子,落入山间不见踪影。
他这厢露了破绽,温淮也免不了受到拖累,越打越往后收紧。
他们二人被宋临风牵制,侍女们早已自觉地围住了林长辞。
林长辞早已看出温淮剑气中的颓势,知晓他撑不了太久,心中微微一沉,迎着侍女不闪不避,似乎打算以自身换下二人。
“住手。”
他仰头冲宋临风冷淡道:“放过他们,我跟你……”
他话还没说话,温淮已猜到他要说什么,登时狠声打断道:“不行。”
林长辞转头看他,他半边肩膀都是血,语气仍刚硬得如同剑锋:“有我在,谁也别想带走师尊。”
说罢,他剑意越发狠戾,虽无白西棠掩护,竟险些叫宋临风压不住。
此人必除。
宋临风心中莫名升起危机感,这个人若活着,她绝对无法如愿带走林长辞。
她不再恋战,急退入侍女之中,借着她们的遮挡,一甩捆仙绳,试图将林长辞缚住作人质。
然而捆仙绳还没挨着林长辞的衣服,远远一声大喝传来。
“谁敢动我师尊!”
熟悉的声音叫林长辞蓦然回首,见几道影子自北面飞快冲到了面前。
徐凤箫挥剑一斩,将捆仙绳劈成两半,接着欺身而上,接替白西棠的位置卡住侍女们的攻击。
若华紧跟在他身后飞掠而下,在黑纱间闪避刺出,似朱雀起舞般轻灵飘逸,榴花红的衣袂上下翻飞,剑气如虹。
他们怎么来了?
林长辞稍有些惊讶,但事出紧急,没有追问,扶起温淮往后撤。白西棠也飞回他身边掩护,几人退到后方弟子们结成的阵法中,眼见战局开始发生逆转。
若论剑术,身为执剑堂长老的徐凤箫并不在温淮之下,又与师妹若华从小一起长大,二人配合默契,进退有度,侍女们纵想帮宋临风也有心无力,根本插不进漫天剑光与黑纱之中。
温淮受了伤仍不安分,林长辞一个没看住,便被他撒手冲了出去,恼道:“温淮!”
白西棠拉住他,道:“师侄此时出去定有他的考量,师兄莫急,且再看看。”
卧云山的三人师出同门,单一个温淮便叫宋临风忌惮,他甫一折返,便彻底扭转了战局。
这次轮到宋临风应接不暇,她沉着脸色,黑纱在剑光里穿插,快得几乎看不清。
百密终有一疏,徐凤箫耐心在内围与她周旋,又过了上百招,终于抓住空隙,长剑隔空将黑纱绞住,逼停了宋临风的攻击。
若华立刻补上剑气,剑尖刺入宋临风的小腹,溅了她一身鲜血。
宋临风忍痛抽身后退,见家主陷入重围,侍女们冲过来护着她撤离此处,可其他人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让她逃走?
温淮身形消失,再度出现时已到了她身后。
宋临风心中骇动,此人早已受了重伤,方才重返战局不仅不显疲态,甚至越战越勇,激发出凶性,气势悍勇到极致,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的独狼,叫人不敢招架。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冰冷的嗓音一字一顿道:“谁给宋家如此恣意妄为的底气?”
温淮每说一个字,剑尖便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伤口,灵力如惊涛拍岸,血珠喷溅,洒在半空,宛如落了一场红雨。
宋临风也是个狠人,见逃不过,眸中寒光一闪,忽然冲入了后方弟子之中。
她能从两个兄长手中抢到家主之位,依靠的自然并非美貌。
若华的剑从后面贯穿了她的肩膀,她竟还能笑出声,冲近在咫尺的林长辞传音道:“林长老,难道你以为我死在这里便是结束?”
林长辞蹙眉,她继续道:“不,这只是个开始罢了,看到南越的天了么?一切才刚刚开始!”
担心她自爆,温淮与徐凤箫不约而同地折身挡在林长辞面前,她却似乎达到了目的,撕开一枚符箓,瞬间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还是被她逃了。”
若华在附近寻了半晌,脸色难看道:“就不该给她说话的机会。”
“算了。”徐凤箫宽慰她道:“她身份不简单,若真死在我们手里才是个麻烦。”
他几下格开侍女们的水袖,收剑后退,正式往林长辞面前一跪,道:“师尊,请恕弟子来迟!”
林长辞问:“你们怎会来此?”
几人落到附近的山丘上,若华也走上前来,解释道:“师尊走得太过突然,没有留任何交代,我们实在放心不下,便斗胆派人打探了一番。前几日收到鹤师叔的信,方知情况十万火急,连忙赶来。”
南越的天红得发黑,天边飞过一行飞鸟,岭首日沉。
林长辞抬头多看了两眼,听徐凤箫问道:“鹤师叔的信中提及师尊受了伤,伤势可重?弟子专程将医阁中有的药膏都带来了,师尊看看需要用哪些?”
林长辞摇摇头,经脉和心口皆是轻缓的疼痛,用不到药膏,道:“你师弟也受了伤,先替他看看。”
温淮道:“我无事的。”
宋临风一逃,他凶悍的气息也缓缓平复下来,此刻白着脸色,没说什么说服力。
若华知道他又犯了不爱上药的老毛病,索性林长辞在这,也不怕他跑了,和徐凤箫对视一眼,便将他压住开始涂药。
林长辞转头看向白西棠:“你一人来此,寻仙和婉菁现在何处?可还平安?”
“师兄莫忧。”白西棠把长剑归鞘,温声道:“我前两日便命他们离开南越了,此时约莫还在路上。等明日我便遣只灵鸽去寻,将他们一道带回宗门。”
林长辞叹气点头,还想再说什么,身旁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他回头一看,温淮直挺挺地栽在了地上,呼吸一声比一声悠长,额头红肿了一块,看样子砸得不轻。
“怎么了?”
林长辞皱眉正要探查,徐凤箫先他一步蹲下,手指搭上温淮的手腕,脸色很快松了下来:“师尊别担心,师弟没有大碍,只是受伤加上方才强行提气,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他收回手,叫其他弟子取出轿撵,将温淮抬上去:“师弟素日身子康健,底子极好,睡足两三日,好好休养一月即可。”
林长辞摸了摸温淮垂下来的手,掌心还很温热,脉象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若华建议道:“师尊,前方便是南越与中土交境,我们还是不要在此过夜,以免生变。”
他微微颔首,心中也有此意。几人便没有在山丘上过多停留,抓紧时间,于日头彻底沉入山下前离开了南越。
只是……林长辞最后回头,往天尽头的落日看了一眼。
宋临风逃走前,曾对他传音留言:“你莫高兴的太早,千金引能吊多久的命?你这样的身体,还剩下多少寿数可用?迟早会后悔的。”
林长辞也回了她一句:“我不会后悔。”
无论会发生什么,还剩多少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只要他还能再多看几眼人世间就够了。
……
回卧云山花了几天,温淮就睡了几天。
他睡得香甜,全然不管身外事,林长辞反倒安心,知晓他恢复得很好。
唯有一事让人担忧。
——白西棠的信鸽始终没有找到李寻仙。
快到神机宗之前,若华实在放心不下,对林长辞道:“师尊,你与师兄他们先行回山,我再去南越走一遭,把婉菁寻回来。”
第65章 贺礼
南越,宋家。
婉菁坐在小亭中,浑身是被精心装扮后的艳丽雍容。珠钗穿插在乌发间,清新雅致,内衣外裳俱是华贵衣料贴身裁剪缝成,裙摆绣了数只栩栩如生的飞鸟,连她的指甲也涂了红色,如唇上的唇脂般明艳。
她一身盛装,姿态却十分羞怯紧张,双手紧紧绞着袖子,不住往门口偏头。
见此,立在一旁的侍女上前几步,柔声宽慰道:“姑娘且放心,家主只是看着冷了些,实际十分关心你,只是说说话,不必过于紧张。”
婉菁不答,她继续道:“那日山中相遇,家主不是自始至终对姑娘和颜悦色么?姑娘想想,管理这样大一个家,家主对外不凶几分如何镇得住场面?可她对姑娘却是最温和不过的。”
约莫是她的语调太有说服力,婉菁犹豫半晌,终于出声问道:“她真的认识我生父么?”
她声音轻细如嘤咛,手指间的小动作足以看出内心不安。
“这个是自然。”侍女道:“奴不敢置喙家主过往,但家主是不会骗人的。”
婉菁又问:“我师兄呢?”
侍女微笑道:“那位李公子么?前几日回家时奴便已将他请到外院住下了,衣食玩乐一应俱全,按本家公子的份例,姑娘莫忧。”
她越这样说,婉菁心中越是忐忑。
非亲非故,这个宋家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我能见他么?”婉菁道:“我想见他。”
侍女语气宽和,在这些方面却分毫不肯让步,摇头道:“没有家主召见,即便是贵客也不可以在主院随意走动。”
“我知道了。”婉菁叹口气,坐直了身体,细声道:“那今日我便陪家主说说话罢。”
她面上乖巧极了,不叫侍女看出半分纰漏,心里却开始谋算着找到李寻仙逃出去有几分可行性。
三日前。
接到师父那边传来的信笺,李寻仙没有多犹豫,带着婉菁便先行离开了宋家所在的小城。
他本就因卦象对南越之行不抱什么好的预感,这会儿自然是能跑多快跑多快,提前了林长辞等人两日的时间进了荒郊野岭。
奈何两人中途迷了会儿路,好不容易看着星斗找回正确方向,行至北面山丘时,忽然遇见一队侍女簇拥着马车经过。
马车豪华雅奢,檐角挂着镶了金边的四角宫灯,烛火在夜色里燃烧,幽幽香味飘得极远。风吹起车帘,露出里面一张倾城绝艳的脸。
李寻仙从前看过不少话本子,尤其是山中精怪化形为美人迷惑书生的传说更是耳熟能详,见此情景,恍惚以为狐仙显灵,差点就要取出桃木剑。
他和婉菁都不算高挑,往黑暗里一藏叫人难以察觉,默默等着这列诡异的人马过去。
可那个女人漫不经心看了这边一眼,随后目光一凝,拍了拍手,侍女们闻声停下脚步。
领头的侍女上前,听她低声吩咐了什么,也看向二人所在的方向,随后快步来到二人面前,行礼恭敬道:“见过二位少侠,家主与二位在此处相遇颇有机缘,希望请二位去府上做客,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她这话敷衍得一听便知是托词,李寻仙虽修为不精,脑子却机敏,立刻拒绝道:“不必了,我们还有事……”
他长于卜算,天生就有一些趋福避祸的本能。
侍女劝道:“只是做客几日,不会很久,我家是南越有名的富贵人家,不会亏待二位少侠。”
婉菁抓着剑柄,疑惑地看向马车,女人对她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温柔:“唐突二位少侠了,这位小姑娘与我一位故人有些面善,因为我觉得有几分机缘……只可惜,故人此生无法再相见,此刻想起,徒增感伤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却片刻不离婉菁,分明温和追忆的目光,却叫婉菁莫名背后发寒。
她有极其强烈的直觉,若不答应这个女人的要求,他们二人会遇到更诡异的事。
“我们不去做客。”李寻仙坚持道:“我们不是书生,怎么会招狐……你们的青睐?你们一定有别的主意。”
女子不语,只是拢了拢轻纱,淡淡血腥味夹杂在幽香之中,李寻仙还没来得及细想,见她袖口不经意露出一枚玉佩吊坠,立刻认出那是白西棠常佩在腰间的玉佩。
他惊疑道:“等等,我师父的吊坠怎么会在你这里?”
宋临风看了一眼,笑容更为温和:“自然是你师父也在我家做过客。”
李寻仙立刻就出了冷汗,师父去的不是宋家么,林容澄梦到宋家有位极其骇人的黑衣女子,莫非就是她?
他抬眸,发现宋临风目光幽深,丝毫没有笑意,心中更是一颤。
这时,婉菁从后面悄悄抓住他的手,安慰地捏了捏,对着宋临风细声道:“我跟你走。”
宋临风脸上终于有了真心的笑意,目光亮的吓人。她拍了拍手,侍女们让开路,将婉菁送上了她的车辇。
……
徐凤箫用最快速度带着林长辞与温淮回了山。
白西棠在宗门和他们分道扬镳,说是回族里一趟,打算借几个人去南越寻两个孩子的踪影。
这几日下来,林长辞发现宋临风并未虚张声势地吓唬他。
千金引的效用逐渐消退,险些自爆与宋临风对战的后果显现出来,他近日背着其他人已呕了两三回血。在灵丹和千金引的作用下,脉象不显,他却自知身体已经差了许多,没法与前世、甚至刚刚离开边陲深山时的状况相比。
他快死了。
尽管察觉到这一点,林长辞依然心情平静。
可知世间月不长圆,花不长开,死而复生本就悖逆天道,能有一次已是万幸,又怎能奢望次次如此?
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温淮。
这人本就固执,前几日与宋临风的交手中,竟是受伤也要逞凶,足见性子之中的锋芒。
这锋芒从未对林长辞显露过,但他想,若华她们曾经说的话是对的,温淮像条拴不住的疯狗,无人看顾只会越走越偏。
回山后,温淮在自己的居所躺了一天,看着窗外竹影摇曳,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终于忍不住爬上了扫花庭。
扫花庭还点着灯,林长辞扔起爻板,在灯下细细卜算还剩多少寿数,听见动静,把爻板一收,宣纸合上,抬眸问:“何事?”
温淮径直走到他身边,拖了个蒲团坐下,伸手抱上来闷闷道:“睡不着。”
林长辞不露声色地把宣纸叠好压在镇纸下面,拍拍他的头:“白日睡多了么?睡不着便练功,自己去榻上。”
温淮问:“师尊为何还不休息?”
林长辞敛下眼睫道:“我不困。”
他想了想又道:“再过半月是你三师姐的生辰,我这么多年不在山上,不知送她何物,你帮我参谋一番?”
“三师姐么?”温淮随意道:“她不缺什么,只要师尊你平平安安,她大概就满足了。”
“我身为长辈,总要表达心意。”林长辞摇摇头,轻声道:“她及笄以前,每回生辰必定来找我讨要,我若不给,她还要闹呢。”
如今好不容易师徒团聚,他有心想弥补这十年,又要为身后事做打算,礼物着实应该妥善考虑。
听他这么说,温淮便认真思考起来:“若说妆饰头面,绫罗绸缎,三师姐自个打了许多,平时也常与二师姐一起下山定制成衣,一点也不愁;若说兵器,她手里这柄剑用的正顺手,不用师尊操心。”
想来想去,他最后道:“不过,三师姐几年前过年时倒是说过,师尊若是还在的话,一起吃顿团圆饭就好了。”
林长辞颔首,回山半年,似乎的确未聚起所有徒弟一起吃团圆饭,不是这个当差便是那个闭关,便道:“如此,便在她生辰那日吃顿团圆饭罢。”
“好,我明日与大师兄商量一下。”
温淮把头靠在他颈窝中,被他抵着脑袋推出去一点,舌头抵了抵腮帮子,声音又闷起来:“师尊……”
“嗯?”林长辞看他还有话想说。
温淮拖长了尾音,一听追问,立刻抱怨道:“你都没有给我过生辰过。”
“不是提前过了么?”林长辞道:“在通观秘境的归海宫底下。”
那条玉河澄明璀璨,上面飘起的花灯载着美好的祝愿,若说心意,他自问并不输与今日。
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温淮心悦着他。
温淮不认,较劲道:“可是生辰那日没有。”
林长辞挑眉:“为何没有,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如今倒来贪得无厌,能与你师姐比么?”
“没有就是没有,还要看原因么。”
温淮又把头埋进他怀里,声音委屈起来:“好歹也同样分离了十年,师尊只给师姐过生辰,不给我过,师尊偏心。”
林长辞气笑了,道:“为师若这样也算偏心,早就给你偏的没边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叫屈?”
温淮打定了主意胡搅蛮缠,全当听不见,在他怀里当缩头乌龟。
“多大的人了。”林长辞拧眉道:“还这般缩在师父怀里,也不嫌丢人。”
他心中有些无奈,问:“说吧,想要什么礼物?”
温淮立即抬头,眼巴巴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暗自防备,生怕一个不察便被这人亲了上来。
二人对视几息,温淮才翘了翘唇角,道:“只要是师尊送的,什么都好。”
林长辞闻言,心中有了个计较,淡淡道:“如此,你便再等等罢。”
……
南越,宋家。
婉菁在宋家又待了三四天,依然没见到李寻仙。
她心里恐惧极了,偏偏面上不能表露出来。
宋临风每日都来看她,对她和颜悦色,说是她长得像生父,却从不谈与她生父有关的往事,每日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事,还给她带来幽香的茶水与茶点。
这些吃食婉菁一个都不敢尝试,每日等宋临风一走,便全数倒进埋在屋里的花盆内。
她开始有些后悔没有戴上师父送的花簪,这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宋临风一直不放人,她要怎么样才能叫师父知道自己在这里?
婉菁毕竟年纪还小,经历的事也不如正儿八经的修士多,只是被软禁着,便日夜担忧,心绪混乱,连道心也隐隐有些动摇。
就在她以为要被宋家关到地老天荒时,某晚躺在床上,忽闻床下传来奇怪的动静。
她惊得跳了起来,还没叫出声,见床板下的土一松,一个脑袋冒出来。
李寻仙顶着满头的土,对她招了招手,悄声道:“师妹别怕,我带你走。”
第66章 闲谈
回山后,温淮夜夜留宿在扫花庭。
鹤回来才喘了口气又跟若华去寻婉菁,其他师兄师姐平日不常来,林长辞若不开口,没人能管得了他。
林长辞有心治一治,偏巧温淮每晚挑着他独自在扫花庭的时候上来,像个登徒子,赶着林长辞吹灯的时刻进门,一刻也不差。
虽然他很自觉地打地铺,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怕洒扫弟子无意撞见,林长辞赶过他几回。这人却总是故态复萌,早晨答应得好好的,晚上还来,叫他无可奈何。
林容澄回山后一直昏迷不醒,却查不出任何异样,林长辞将他搬了上来,暂时住在扫花庭偏殿,每日都去探望一回。
神机宗虽然不比从前,底蕴仍在,十余天中,林长辞在藏书阁查遍了古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林容澄患了失魂症。
他的失魂与寻常失魂不同,魂魄没有离体,反而深藏在识海之中,除非有人进去找到唤醒,否则神识将被一直封印其中,除非自己挣脱。
但进入昏迷的人识海中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林容澄还太过稚嫩,没有刻意修炼过神识,根本承受不了比他更强大的神识,识海会崩溃。
事情一下就进入了无解的局面。
林长辞四处搜罗能提炼坚韧魂魄的药材,打算炼制一些药汁。
但他这几日查询古籍本就夜以继日,知晓问题所在后更是没有任何休息便开了炉子熬药,几次睡在炉子面前。
温淮见不得他这样操劳,特别是某日撞见他呕血后,脸色难看得很,从此说什么也不要他亲力亲为,几乎搬到了扫花庭,只为整日盯着他。
林长辞知道自己身体情况不算乐观,也不想让其他弟子担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便暂时停了手,打算等鹤回来后让他替自己继续炼药。温淮明白他的顾虑,偶尔也会去看看林容澄。
便宜师弟如今倒是不会醒来与他争夺师尊的宠爱了,可长睡不醒也并非他想要的结果,心底很有几分五味杂陈。
温淮很少这样安分地留在山上,他伤好得快,今日与师兄师姐一起准备若华的生辰宴事宜,明日被某个峰的长老请去切磋剑术,因着剑法出众,时常被徐凤箫拉去给外门弟子演示一番,也不总在扫花庭中。
若华一去便是半个月,一众师兄师妹已把生辰宴大半细节都敲定了,她的信才到卧云山。
信中提及她已找到了婉菁和李寻仙,但李寻仙情况十分危险,希望林长辞传信给白西棠,请他尽快去某地会合。
林长辞觉得奇怪,白西棠离开便是为了寻他的徒弟,按理说那孩子带着白西棠的信物,他寻找起来应当比若华更容易些,但最终确实若华先找到了两人。
他依言给白西棠去了信,结果又等了快十日,若华才领着婉菁回了卧云山。
“寻仙那孩子的情况太不妙了,我与小师叔碰了头,小师叔说要把他带回族中莲池秘境休养一阵,师尊不必担心。”
许是这些时日的奔波,她身上风尘仆仆,面目憔悴了些:“好在婉菁没有大碍,只是魔气又控制不好了。”
林长辞松了一口气,问:“他们怎么会在半路失踪?”
若华叹道:“不是失踪,是被宋临风捉去了。”
宋临风?摊上此人准没好事,林长辞心中一紧,道:“宋临风对寻仙动了手?”
若华摇摇头,面色凝重:“婉菁说,她被宋临风软禁在宋家多日,不允许送出任何信鸽与传书,连李寻仙也不能见。那孩子偷偷挖了地道带她逃出去,很快宋临风的人就追了上来。”
现在想起这事,她还有些后怕:“不知道宋家哪里养的一群地痞无赖,狗鼻子似的满城乱窜,差点就抓住他们了,若是婉菁落到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林长辞已紧紧皱起了眉毛,问:“后来呢?”
“后来的事,婉菁说的不是很清楚。”若华道:“李寻仙硬生生凭借着卜算找到一条生路,二人在荒郊野岭流浪数日,才被我找见。”
林长辞是领略过李寻仙的卜算天赋的,当下沉声道:“他用了‘天算’?”
否则李寻仙那样浅薄的修为根基,不可能逃得过宋临风。
若华点点头,也觉得此行颇险:“那孩子受了很严重的反噬,七窍流血,神魂透支,我找到的时候,他意识模糊,全凭婉菁拖着他藏在山野。”
林长辞依然觉得不对劲。
纵使天算再绝境逢生,以宋临风的修为和手段,对上李寻仙便是绝对的碾压,要抓到他们并不是件难事。
李寻仙根骨不适合修炼,修为浅薄,上次给他卜算已反噬晕倒,这次卜算了数次,竟还有挽救余地,莫非……宋临风在故意放水?
可她为何要这样做?
他不信宋临风没有察觉到婉菁身上的魔气,也不看不出婉菁和巫真有不一般的关系。
想到这里,林长辞立即对若华道:“婉菁身上可有异样?宋家步步惊险,连用的香也分三六九种,当心她在给婉菁身上留了后手。”
若华闻言道:“此番回来得匆忙,还不曾仔细探过,待她醒了,我再寻医阁的长老为她检查一番。”
二人说话之间,温淮已从其他峰赶了回来,抱着剑进门,和若华打了招呼。
见天色不早,若华便告辞道:“师尊,我先回去照看婉菁,她多半已醒了,看不见我估计会怕。”
“去罢。”林长辞道。
若华转头看向温淮:“师弟要和我一起走么?”
温淮摇头,兴许是和林长辞倾吐了一路险境,若华放松不少,此时还有心情笑他:“日头都要落山了,你还不走,堂堂丹霄君又要赖在师尊这里蹭饭?”
孰料,温淮当真从纳戒中取了一些食材道:“正是如此。”
他取出一坛酒,在若华面前晃了晃:“还有几日便是师姐生辰了,我和其他师兄师姐准备了一桌好宴,还挖了大师兄偷藏在院里那棵梨花树底下的酒。到时候若被他追杀,师姐可莫要忘了维护我。”
红泥的封还没开,已能嗅到淡淡酒香。
若华本就好酒,此时噗嗤一笑,眉目间淡淡的愁容终于彻底消失不见,拉着林长辞的袖子晃了晃:“师尊也会来的吧?”
她好久没有像小女儿一般撒娇,林长辞很吃这一套,眼神温和许多,拍拍她的脑袋道:“自是要来的。”
“真好。”若华笑嘻嘻道:“真好啊。”
原本以为只会在梦里才有的团圆,如今却真的实现了。
林长辞又揉了揉她的头,看她脚步连蹦带跳地离开了扫花庭。
温淮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膀道:“师尊。”
林长辞回身往内室走去,道:“回来的正好,你那里可有册子,看看今年余下的月份里还有几人生辰?我一道将贺礼备齐。”
温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见他在矮榻上的窗边坐下,也在旁边坐下来,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懒懒道:“准备这么早做什么?我算算,就剩大师兄、七师姐和八师姐三位还没过生辰罢了……对了,师弟的生辰是几月?”
林长辞道:“年前,早已过了。”
“过了么?”温淮没放在心上,道:“师尊不操心药材,又开始操心起师兄师姐的生辰了?医阁的人早已嘱咐过,师尊最紧要的是多休息,不要劳心费力,贺礼的事到那时再想不急。”
林长辞敛眸,沉默了一下道:“罢了。”
确实是他操之过急了,也许……他还有一点余力,能支撑着他活到那个时候呢?
温淮见他嘴唇丝毫没有血色,直起上身将花窗关上,道:“外头风大,师尊先回屋,别染了风寒。”
他把林长辞半扶半抱地带进了内室,习惯性地摸了摸指尖,却见他手上斜斜一道疤痕,疑道:“如何受的伤?”
林长辞看了一眼,抽回手道:“无事。”
温淮仔细看看,暗红色的长痕,像是烫出来的痕迹,以为他又开始悄悄熬药,语气绷起了几分:“师尊舍得给师弟熬药,却舍不得给自己上药?”
“不是熬药。”林长辞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道:“涂过药了,不必管它。”
案上摆了本看到一半的剑诀,还有些宣纸与墨汁,看不出上面画的什么,细细长长,像是草药的叶,又像是长剑。
温淮收拾了一番,才坐到案前,不管林长辞怎么说,重新给他涂了一遍药。
他看着上好药的伤痕,很快抬起眼来,和林长辞对视了一会儿。
扫花庭静悄悄的,傍晚斜阳照进来,黄昏的日光分外柔和,倒映在眸中,宛如碎金点点。
眼见他凑近了几分,林长辞轻声问:“想做什么?”
温淮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好像被惊起的鸦羽,身子却靠得越来越近,声音低沉。
“自然是……做那日没做完的事。”
眼前人的面容无限放大,凌厉的眉目平和下来,眼底倒映着影子。
只有他的影子。
林长辞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他耳朵里再听不见其他声音,只能听到慢慢贴近的呼吸声。
夕照里,一双影子无限试探,接近,最终轻轻触碰在了一起。
第67章 弦外
过了几日,若华的生辰宴到了。
林长辞清早起来,见温淮已练完了剑,额角带着细密的汗,招呼了他一声便去净面。
他陪林长辞用了早膳,又替他熬了补汤,盯着他喝完,才回自己的居所换了一身衣裳。
林长辞照例去看了林容澄,和鹤交代了今日需要熬哪些方子,说着说着,便叹了口气道:“容澄原是最喜欢这些热闹事情不过的,如今他躺在这里,真是叫人哀毁骨立。”
“公子莫要太伤心。”鹤道:“若华师侄生辰,公子应当高兴才是,此处有我照看,定然无恙。”
他心里不太好受,林容澄亦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南越一行,三个后辈伤了两人,早知如此,之前说什么也要把这三人留在山上。
午时将至,有随侍弟子来请林长辞,他才离开此处,和温淮一同去了山顶偏殿。
杨月水已在那里张罗着了,偏殿的门大开着,檐下吊了风铃与圆形的灯笼,灯笼用软烟罗蒙住,里面早早点起烛火,柔和缥缈的芯子将殿内稍暗的角落照亮得如梦似幻。
殿前香炉塔焚着香烛,淡淡的檀香飘满院落,林长辞穿过缭绕的白烟,轻轻咳了一声,问:“一切都已备好了?”
杨月水出来迎他,笑道:“万事都已备齐,师兄妹们也提前几日告知了,若华这会儿大抵还在屋里梳妆,应当欢喜得很呢。”
林长辞微微颔首,由她扶着进了殿内。桌案上放了各色时令果品和蔬饼,为图热闹,徐凤箫还请了山下的伶人来吹奏曲子。弟子们都很积极,担心这里缺人手,许多人连剑也没练,一大早就来了。
此时殿中正候着三五位,见林长辞来了,纷纷迎上来喊道:“师尊。”
日头正旺,人气繁盛,一看便有蒸蒸日上之意味。
林长辞上下看了,觉得十分不错,道:“费心了。”
“这是应当的,若华最爱热闹。”杨月水笑笑,很快停了一下,道:“只是小师叔那边……他与弟子还在族中,无法赴宴,昨日婉拒了宴请。”
林长辞摇头道:“无妨。”
李寻仙的情况着实不算好,白西棠忧心也属实正常,若非他身虚体弱,也是要前往探望的。
一想到此,林长辞又思及仍在沉睡的林容澄,心底不免叹息。
三人进了殿内还没坐下,就听外面风风火火的声音:“师尊!”
林长辞回头,若华姿容明艳,光彩照人,显然好好打扮了一番,新做的红裙裙摆从深至浅,鲜妍轻媚。
她跳过门槛,欢欢喜喜地抱住了林长辞的手臂,道:“师尊来得比我还早,叫我好生惭愧。”
“从昨儿就在嚷嚷要穿最漂亮的衣裳,怎的快午时才来?”杨月水捏了捏她的脸:“梳妆了两个时辰,真真是个大小姐。”
若华笑着躲开她的手,叹道:“我何尝不想早早来,只是婉菁做了噩梦,我哄了她许久,这才绊住了。”
“对了,小姑娘呢?”
杨月水往门口打量。
若华道:“她约莫迟会儿才来。”
说着,她打量了一下偏殿,道:“这里面有些暗,今日阳光正好,不若搬到外面用膳,师尊以为如何?”
林长辞顺着她的意思道:“也好,天朗气清。”
众人闻言,便将桌案瓜果等搬到前面假山上的亭中去了。
温淮扶着林长辞往上走,他身子贴得很近,担心其他徒弟看出端倪,林长辞低声道:“我自己走。”
温淮不露声色地把他抽了一半的手拉住,道:“前日落了雨,青苔有些滑,还是我扶着师尊吧。”
说着,他一手搭着林长辞的手掌,一手握在肘下,容不得人挣脱,稳稳扶了上去。
当真没有规矩,林长辞瞪了他一眼,几人在亭中坐定,用了些糖饼,还未等到婉菁。
若华遣人去问,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面色微变,顿了一下,道:“多遣几个随侍弟子好好照看,再去医阁抓些药。”
“小姑娘怎么了?”杨月水见她神情不对,道:“你是今日的寿星,多陪陪师尊,我替你去看看吧。”
她们二人关系极好,她去若华也放心,便点了头。
开席后,徒弟们陪着林长辞说笑饮酒,若华不时说几句俏皮话热络气氛,席间虽然热闹,还有唱曲声不断,林长辞却看得出她有些心不在焉。
杨月水迟迟不回来,不知道婉菁如何了。
酒有些烈,他只喝了一口便烈得有些受不了,放下杯子缓了几下,才同其他人继续说话。
众人看出他不胜酒力,心照不宣地没有让他参与行酒令,转而去劝温淮的酒。
温淮才不搭理他们,给林长辞倒了一杯清茶解酒,又夹了些清淡的菜。
除去过年,席间的弟子们已许久没有这样团聚过了,他们不再是安心学艺的年纪,平日里各人有各人的事,难得聚一次未免高兴,许久都没有散席,说着谈着,竟很快到了傍晚。
日头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乌云蔽日,凉风顿生。
“要下雨了?”
若华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这几日确是凉了许多,应当快入秋了。”
林长辞咳嗽了几声,稍微咳得有些撕心,气息剧烈地起伏。弟子们不约而同停下交谈,担忧地看着他。
知晓他身体不好,只是没想到最近看起来越发虚弱,各自心里有些不安。
温淮正要取药出来,被他抵住手指,暗示性地推拒掉了。
“我无事。”林长辞咳嗽完,苍白着脸摇摇头:“雨快来了,回屋罢。”
众人连忙把桌案搬回殿中,前脚刚搬完,后脚雨便落了下来,淅淅沥沥,越落越大。
伶人也躲了进来,着急地用手帕擦拭着琴筝牙板,为了填补这段空子,有人横笛清吹起新曲来。
笛声绵长细柔,呜呜咽咽,雨声里竟似有几分幽怨。
众人皆望着昏昏的天色,默然听着。
不知是在听雨还是听笛,好一阵无人说话,似乎各怀心事。
林长辞打破沉默,举杯道:“你们也困了,不如喝完这一盏残酒就散了吧。”
又有随侍弟子进来,在若华耳边说了什么,若华看起来放心不少,只是心底到底担忧,强笑道:“师尊困了么?我可预备着划拳喝酒到天明呢。”
“师尊辛苦,身子不比我等,也该歇息了。”一个弟子接话道:“师姐若不嫌,我们留下来陪师姐喝酒便是。”
若华点头,对林长辞道:“师尊好生歇息。”
看林长辞起身,温淮也起身道:“我送师尊回去,待会儿就不过来了。”
他找了柄伞替林长辞撑雨,二人联袂离开偏殿,沿着廊下潜行,身形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灯花、人语和丝竹管弦之声随着雨声远去,雨水流过脚下,冲刷着碎石杂草,雨里再听不见其他声音,似乎有几分寥落。
林长辞道:“扫花庭只有几步路了,不必陪着我。”
温淮低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师尊今日比昨日咳嗽多了两次。”
他牵起林长辞的手看了看,印子淡了不少:“这里的伤倒是好得很快。”
林长辞刚才喝了酒,这会儿寒风一吹,免不了有些头疼,再次咳嗽了几声,见掩唇的手巾有些红色,悄悄收进袖中。
他问:“见你师姐生辰如此热闹,你羡慕么?”
温淮沉默了一下,道:“若说不羡慕,自然是假的。”
他可以不要师兄师姐在一处说笑,也不要宴席与丝竹,只要林长辞陪着他就好了。
他不贪心。
如是想着,温淮借着撑伞,悄悄握住了林长辞的手,道:“明年生辰,师尊单独陪我过,好么?”
林长辞竟没有训斥他得寸进尺,只勉强笑了一笑,道:“好。”
温淮盯了他两眼,心里察觉某些不对劲之处,还没问出来,林长辞便道:“好好撑伞,你肩膀淋湿大半。”
“无妨。”温淮道:“待会儿用个灵诀便干了。”
林长辞口中还有些腥味,但不想让他看出来,左右已至扫花庭外,想了想道:“湿气化在体内到底不好,自己回去换一身再过来。”
温淮眼睛一亮,抓住重点道:“师尊是许我今夜留宿?”
林长辞轻声道:“就算我不说,你哪天不是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虽然不睡床,却赶也赶不走。
温淮翘起嘴唇,方才对师姐的艳羡之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把他送到檐下,声音也欢快了几分:“师尊且稍待,我去去便回。”
他撑着伞再次进入雨中,脚步快了几分,晦暗的夜雨里,那道身影几乎快看不见时,林长辞忽然出声叫住他。
“温淮。”
温淮回过头来,听他道:“待会儿莫要惊动了他人,若是换好了,直进内室便是。”
他声音平稳如常,雨里离得太远,看不清神色,温淮却听出了不同。
林长辞的尾音带了一点点颤音。
二人隔着雨帘,谁也看不清谁,却定定地对望了半晌。
温淮喉结上下滚了滚,应道:“是。”
第68章 夜雨
潇潇雨声中,夜色渐渐深了。
夏秋之交的细雨总是这般缠绵,似乎不停歇地下一整晚。
伫立雨中的扫花庭影影绰绰,紫花垂往廊下,花瓣逐着满地流水,雨水如烟波氤氲,隔开了缥缈的灯火。
林长辞在窗前点了一柱香。
香身是淡红色,甜得有些发腻,不是他喜欢的味道。淡淡的烟蔓延在半开的窗前,香气将雨水浸透,林长辞盯着零星冒着红色的顶端,说不清在想什么,脸上和身上渐渐开始发烫。
他轻轻拉开一点领口,听到脚步声从庭外传来。
外面的人已看到了烛火,似乎想进来,又怕唐突,于是一步深一步浅,仿佛摇曳不定的心思。
林长辞静静看着窗外的雨幕,等了几息,高大的人影撑伞破开了细雨,宛如一柄归鞘的刀刃。
夜气转凉,温淮却换了一件轻薄的外衫,外衫裁剪得宜,衬出他的宽肩窄腰,身形高挑。每一寸锦缎都细密地刺入金线,烛光一照,锦缎便流过朝霞般的光华。
难以想象他也选择一匹这样贵气的料子定做衣裳,林长辞从没看他穿过,很有几分大家公子的气势。
上了台阶后,温淮收起伞,沥去雨水靠在廊下。
他顺着烛光指引,缓步进了内室,在门口停住脚步,轻轻叫了一声:“师尊。”
事到临头,从来厚着脸皮的人倒显得扭扭捏捏,眼睛遮掩不住紧张。
没得到应允时,他尚敢动手动脚,像个无赖,如今心底的人已触手可及,他反倒不敢确认,唯恐是场幻梦。
林长辞对他招了招手,温声道:“过来。”
仿佛回到拜师那日,温淮怔了一下,忽然卸下了浑身拘束,大步走了进来。
林长辞呼吸很轻,拨了拨烛芯,将灯火调得暗了些,起身往榻上走去,走了两步回首道:“不是叫你过来么?”
温淮这才梦醒一般迈动脚步,喉结上下一滚,鼻端闻到莫名甜香。
他心里痒痒的,从身后揽住林长辞的肩膀,低声问:“师尊要就寝了?”
林长辞微微转了转头,面色十分平静:“嗯。”
他外袍在温淮来之前便已解了,此时轻轻一拉便滑落在地,穿着里衣上了床榻,伸手将床帐放下来。
温淮抢在床帐落下前钻进了床帏之中,抿了抿唇,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比烛火更炙热,灼烫得令人不敢轻易对视。
林长辞垂下眼睫,把领口拨开了些,轻声说:“看过双修的秘籍没有?”
“没有。”
温淮凑过来,贴着他唇角一点点地舔舐,把他嘴唇舔得湿漉漉的,声音低不可闻:“师尊教我?”
他的手指按在林长辞脖颈后,另一只手扶着后腰,呼吸相触,暖热的气呼入领口。
手掌下的身子僵了僵,他停了一下,问:“叫师尊难受了么?”
林长辞调整了一下呼吸,闭上眼睛道:“未曾。”
他尽可能让自己不要再想起题诗石上发生过的事,缓缓放松了身子,主动环住温淮的腰。
温淮像是受到什么鼓励,吻得愈发痴缠,手从衣摆探入,温热的掌心贴了上来。
林长辞的内袍叫他扯了几下,没有扯掉,反倒叫衣带打了死结,怎么扯也扯不开。
“师尊……”
他嘟囔了一声,林长辞按住他乱动的手,自己将死结解开。
唇齿交缠的声音在夜雨里分外清晰,旖旎暧昧,让人心中发颤。细雨依然在下,清寒的夜风吹不进床帏,温暖的身躯沉沉覆了上来。
林长辞被他吻得透不过气,素白的皮肤揉搓到发红,暗红色眸子也湿润起来,似乎含情带泪。
温淮紧紧盯着身下人的眼睛,朝思夜想的景致就在眼前,他却仍觉得不真实,嗓音微哑,反复确认道:“师尊,你当真愿意同我……”
“嗯?”林长辞脸颊发烫,任他又吻了一下,道:“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温淮撑在他身上,追问道:“师尊为何忽然答应了。”
臂弯中的人长发散乱,领口大开,素白与乌黑是最曼妙的对比,上面干干净净,泛着淡淡的粉色。
不急,温淮想。
他们有一整夜的时间,足够他给师尊尽情地印上自己的痕迹。
他绝对不会像上次中毒那般鲁莽,也不能让师尊害怕他,他会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
温淮期待着从那张被吻得熟红的嘴唇中听到他喜欢的答案,可令他始终无法忽视的是,林长辞的红眸里没有任何羞恼,也没有欢愉,只是平静安和,宛如一潭池水,无悲无喜。
若师尊当真愿意,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神情?
说不清为什么,温淮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林长辞抬眼,淡淡道:“我病体沉疴,比不得普通修士。”
“所以呢?”他愣愣地追问了一句。
怀中人声音很轻,却说着最残忍的话:“未来还会遇到何事,我并不能预料。既然你一心想要,不如先给了你,也免得叫你一直惦记。”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温淮顿住了,从里到外淋了个透心凉。
什么叫免得他惦记?
静了好久,他才嘶哑地问:“师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急色之人?”
林长辞没说话,似乎默认了。
方才的意乱情迷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温淮深吸一口气,觉得刚才还热腾的心冷透了,连手指都开始发凉。
他从床上坐起来,定定看着林长辞。
他的师尊衣衫凌乱,面颊淡红,嘴唇被吻得殷红,是他曾经夜夜梦中的模样。
可这个人却说出了如此摧心的话。
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只当做一味药,一份贺礼,或者任何一个可以当做生辰礼的东西送了过来,并不在意温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贵重至极,也残忍至极。
“我在你心里,竟是这个样子的……”
温淮怔怔摇头,好像心被剜了出来,蓦然苦笑出声,“竟然是这个样子。”
他脸色惨白,笑声越来越大,似乎在说着内心的不敢置信,又像是自嘲,一边凄凉地笑着,一面跌跌撞撞退下了床榻。
“轰隆!”
一道惊雷忽然落下,乍然照亮了烛光昏暗的内室。
“温淮。”
雪亮光华里,林长辞也坐起来,见雷光映出温淮脸上的一道水痕。
他哭了。
林长辞系好内衫,拨开床帏去抓他的手,被他后退躲了过去。衣袖划过指间,冰冰凉凉的。
温淮哑声道:“我对师尊,从始至终都不是如此浅薄之情……如果师尊认为我是这种人,还是趁早将我逐出师门的好。”
二人间静得可怕,他怔怔地看了林长辞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内室。
温淮走入雨中,连伞也没撑,分明应该狼狈的背影,却带了几分孤冷意味,始终没有回头。
林长辞默不作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夜雨里,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握了握手指,手背上的伤口在香中药性的激发下有些发疼,那是铸剑留下的痕迹。
林长辞原以为自己还能给温淮打一柄剑,以安抚他这些年被冷待的心,可火炉中溅起的火星落在手背,灼烧出一道长长的伤痕。
他这才知道,一切只是他以为罢了,他已连火也控不好,又如何锻造无坚不摧的寒铁,打出一柄适合温淮的剑呢?
伴随着一声声惊雷,寒风把雨吹斜,浸湿了庭下台阶。
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唯余空茫细雨。
林长辞拢着袍子,忽然拼命咳嗽起来,跌坐在榻上,清瘦的背脊微微颤抖。
手指间再次沁出暗红色,肺腑翻涌着逆行的气血,他弓着身子伏在床榻,咳得好像要把心呕空一块,几乎起不来身。
呼吸闷闷的,闻不见甜腻的香气,鼻间也是淡淡的血腥味。
林长辞不知咳了多久,胸口闷痛,终于忍不住晕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从雨中回来。
……
第二日,林长辞醒来时,头沉得像是染了风寒。
他被搬到了床上,被褥好好盖着,染血的手巾不知去了哪里,窗户也关好了。
他按着心口又咳了几声,听见动静,鹤推门而入,道:“公子。”
他手里端着一碗药,一看便知是新熬的:“公子睡觉怎么连窗户都忘了关,寒气吹进来可还了得?”
“鹤?”林长辞看了他一眼,问:“昨夜你来过?”
“我见雨下得越来越大,过来替公子关了窗。”鹤舀了一勺药汁,递到林长辞唇边道:“先喝药罢。”
林长辞闻言,微微敛眸,没再说什么,将药汁一饮而尽。
兴许是鹤的药熬得及时,他没有感染风寒,虽然咳血的时候越来越多,日子倒是如先前一般过着。
与公子不同的是,鹤觉得他与温淮近日不大对劲。
先前公子被无礼唐突,尽管恼怒,还是抛弃芥蒂,去拦急着送死的温淮。
但自从他亲自把人从南越带回来以后,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变了。
公子默许了温淮一些过界的举动,平日也少有呵斥,不知是终究软化下来,还是仅仅不想看温淮再一次送死罢了。
林长辞要做的事,鹤是从来不会置喙的。只是最近二人反倒像是颠倒了过来,林长辞对弟子们关心得多了,温淮却极少来扫花庭,即便来也很少说话,和他沉默以对。
这般怪象,由不得鹤不注意。
关注到这一点的并不止他一人。
没过几日,鹤正在熬药,抬头见若华溜了进来,悄声问道:“鹤师叔,小师弟对师尊……是不是不对劲?”
第69章 梦魂
鹤不露声色地问:“怎么个不对劲法?”
若华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为了公子清誉,他却不能认下。
若华道:“生辰宴那晚,我从山顶下来,见小师弟衣衫不整地站在扫花庭外,既不撑伞,也不进去,深更半夜爬上屋顶淋雨,实在是奇怪。”
“师侄他……或许刚被公子训过,有些接受不了。”鹤试图圆上温淮行为的怪异之处。
若华道:“他还一个人喝闷酒。”
鹤硬着头皮道:“兴许是太冷了,喝酒暖暖身子。”
没办法,公子不愿让其他人知晓此事,不论用多拙劣的借口也要搪塞过去。
若华看向他,直直看了好一会儿,鹤也知自己借口拙劣得可笑,心虚道:“你要相信你师弟。”
“不。”若华很冷静道:“我相信他,但对师尊抱有其他心思这点,是他那晚亲口对我说的。”
鹤眼皮一跳,道:“喝了酒的醉话不能当真。”
若华微微一笑:“这个自然。”
但鹤还没有松口气,她继续道:“若他真敢对师尊有如此不伦之心,无需师尊动手,我就先将他腿打折。”
她笑容明媚,不似说笑,鹤只好顺着她的意点了头。
心底暗想,这下好了,除了公子,前头又多了个师姐在等着。
温淮如果要一条路走到黑,还是自求多福罢。
……
今年的暑热去得分外快,还没落几场秋雨,山风就开始转凉。
那晚之后,林长辞发觉温淮开始有意地躲着他。
纵使不得不见面,温淮也会特意离他远远的,偶尔朝他看来,眸中冰冰沉沉,尽是幽怨。
林长辞知晓他回去后定然气闷许久,又拉不下脸,才一个劲地用这种眼神看他。
即便猜到这人的想法,林长辞也没有如何安抚,他剩下的时日不多了,不能全数花在温淮身上。
在他给剩下的弟子备齐明年的生辰贺礼后,白西棠给他来了信,随信附了几枚金莲子,叮嘱他服下。
金莲子没有千金引那般起死回生的逆天功效,更多用于温养。林长辞服了一颗,金莲子入口便化为暖流,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尽管对经脉的裂痕上无济于事,却减轻了疼痛,叫他好受不少。
信中提到李寻仙的情况已有好转,林容澄需要的药也找到几味,但灵草一旦枯萎,药性便会大减,最好将林容澄送去白家。
此言正和林长辞的想法,他之前想过将林容澄托付给白西棠看顾,若有一日他不在了,林容澄也能多个长辈依靠。
于是林长辞写了回信,托鹤一路护送林容澄。
鹤在此事上难得有些异议,他知晓公子身体不好,又喜静,担心那些随侍弟子不知轻重,照顾不够周全。
眼下天凉得快,公子夜里无人看着,只怕容易染上风寒。
但他拗不过林长辞,只好在走前拉着林长辞千叮万嘱,并表示自己送到后若无其他事,会尽快返回卧云山。
鹤走以后,扫花庭只剩下了林长辞一人。
庭前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梨树一夜忽然全开了,纷扬如雪,旦夕谢尽,宛如朝生暮死的幻梦。
花谢的时候,林长辞站在窗前遥望。
他曾见过卧云山的满山春色,如今只得一枝梨白相伴。
重生之初,在边陲那座深山里,他常坐在竹楼前读诗品茶,一整日便这样慢慢消磨过去。
林长辞想着,给自己重新沏了一壶茶,茶香袅袅升起,消散在风中,仿佛肩上的重担忽的被吹散,只余松快。
漫天梨花雪中,远山飞鸟归去,他看了一会儿,金莲子的余热让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不知不觉眼皮沉沉落了下去。
他起先睡得并不沉,怕自己这一觉会长睡不醒,但今日阳光太好,风也温柔,他一睡下去便做起了梦。
梦里黑暗蔓延,他在河中行着夜路。水声欸乃,冰冰凉凉,随着脚步哗啦作响,没到他的小腿,衣摆沉甸甸地浸透了水。
黑沉夜色里,千盏河灯沿途依次亮起,载沉载浮,灯火在风中闪烁,指引他逆流而上。
四周寂静如天地初开,林长辞独自在寂静里跋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沿着这条河走上去,只觉得一定有人在前方等他。
河水尽头,一座有些熟悉的小庭伫立在黑暗中,门前挂了两盏大红灯笼,檐下系着长长的红绸,烛光影影绰绰,一副喜事将至的样子。
林长辞抬头,见庭前门槛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温淮逆着烛光,轮廓分明,看不清脸色,似乎正在盯着他,暗红色喜服带着长长的拖尾,一直垂到水中。
他气息平缓,即便看见林长辞,眸光也没有丝毫动容,更无喜色,二人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对视。
半晌,温淮朝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入了河水中。
眼前人太平静,平静到压抑,仿佛山雨欲来。林长辞下意识后退半步,发现自己身上也穿着暗红色喜服。
喜服全身皆用千金难得的霞光绫织成,袖口描着凤凰,金丝银线捻出的线细如蛛丝,绣出的暗纹又轻又薄,环佩莹润,古玉雕成的双鱼叠在禁步上,比他见过的所有喜服都更华贵庄重。
他没能退后,被温淮猛地压入怀中,那只手重重扶在他的后腰,隔绝了他逃离怀抱的可能。
“师尊。”温淮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角,唇角掀起一抹冷厉的笑:“终于等到你了。”
他脸上含笑,眼底的偏执却叫人毛骨悚然,林长辞心中一跳,背后升起丝丝寒意。
他只在通观秘境的镜前,见过温淮这样的神情。
温淮捏着下颚逼他抬起头来,在他嘴唇轻轻落下一吻。
炙热的气息将林长辞烫得心中一颤,不顾他后退,撬开齿关肆意地掠夺。林长辞简直要被他毫无章法的吻啃得窒息,呼吸沉沉间,温淮的心跳愈发明显,身上热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但他很快发现,并非是温淮太烫,而是他浑身太冷,冷得像几欲冰封的河水,毫无活气。
发现怀中人若有若无的抗拒,温淮停下亲吻,抵在他鼻尖,好似情人间的喃喃低语:“师尊不喜欢?”
没等他回答,温淮笑意骤然冷了下来,逼视着他的眼睛:“就算不喜欢,师尊也最好学着接受,毕竟还要这般过上很久。”
他将林长辞打横抱起,转身往岸边走去。
“今日是我们的道侣大典。”
兴许是想到什么,温淮笑了笑,语气重新变回温存,手指在他背脊上轻轻摩挲:“师尊,去看看我们的洞府如何?”
林长辞说不出话,只能任他抱着往上走,心里开始困惑,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温淮走了几步,莫名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师尊为什么不说话?”
他垂眸看着林长辞,指腹用力摩挲着怀中人的嘴唇,温热的气息接近,似乎又要吻下来。
“不理我,是不高兴么?”
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冷盯着林长辞的眼睛。
温淮不是真的在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言行喜怒无常。
林长辞已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却连点头或摇头的动作也做不出,如同被封在了一个冰冷的壳子里。
“……是我忘了。”
温淮怔怔地摸了摸他的脸,“师尊早就不在了啊。”
指尖触感冰凉,不是活人的温度。
他蓦然低笑起来,胸腔震动着,笑声愈来愈大,直到响彻整个河面。
林长辞心中一惊,见他似是走火入魔,有几分神志不清。
他顿了顿,把脸紧紧贴在林长辞冰冷的颊边,笑声越发凄楚:“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不疼我了么,为什么连成亲也不愿意看看我?”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中全是血丝,带着十足的狰狞。
“弟子花了一百年终于把您找回来了,可师尊为何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你看看我啊,师尊!你看看我!”
温淮疯了似的将他按倒在水中,凶狠地撕咬上来,眼底有几分歇斯底里。他不顾林长辞的竭力挣扎,手上将过家家似的喜服粗暴扯开,奢华昂贵的配饰与禁步碎了一地,如星辰沉入河水。
这本就是他给林长辞一件件穿上,佩好的行头。但此刻看着一动不动的人,他却不能再骗自己。
——他的师尊回不来了。
暴怒之下,温淮把喜服撕得七七八八,里面的身躯光洁干净,苍白如纸,宛如一碰就会碎掉的梦。
他忽然怔怔地停下手,喘息了几声,俯身钻进林长辞冰冷的怀抱。
河水漫过二人的胸膛,林长辞拥着怀中的人,感觉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寒风吹过,岸上的红灯笼明灭了几下,明明应当是喜气的场景,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哀。
没有什么比孤家寡人更适合形容此刻的温淮。
他仿佛一头离了群的孤狼,伏在林长辞身上想寻求安慰,尽管他清晰地知道唯一能给自己安慰的人已经死了。
看着这样的温淮,林长辞心有不忍,伸手想摸摸他的脑袋,身体冷不防一颤,忽的从冰冷河水里剥离出来。
一切都消失了,他睁开眼,浑身冷汗涔涔,掌心残留着喜服的质感。
日影西斜,风也凉了下来,阳光被面前的人挡住,逆光的脸有几分看不真切。
梦中的人就站在他旁边,腰间佩着长剑,正弯腰摸他的脸。
见他醒来,温淮不自然地收回手,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林长辞神思还未从梦里抽离,不免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眼前的温淮神情十分正常,语气平淡,身上是常穿的黑袍,眼底还有没散尽的幽怨。
不知为什么,林长辞心头一阵发闷,或许是从没见过温淮像梦中那般疯狂,也不想他变成那样,目光有些复杂。
温淮却错解了他的意思,不大高兴地抿唇道:“惊扰师尊,我这便离开。”
林长辞坐起身子,想喝口热茶缓缓,身子仍未缓过来,手指颤抖着探出去,被温淮握进手中。
温淮终于察觉了他浑身的冷汗,往外走的脚步一顿,灵力不要钱似的顺着手指渡了进来。
“染了风寒?”
林长辞咳嗽了几声,没能回答他的话。
他皱眉,似乎思考了一下,半是别扭,半是不容拒绝道:“鹤师叔一走,随侍师弟也不机灵……暂且由我照顾师尊如何?”
第70章 信约
这些天的退避只是表象,一旦发现还有机会,这个人本能地又开始蠢蠢欲动,即便林长辞不给台阶,他也可以自己给自己递梯子。
林长辞拒绝道:“不必。”
温淮如今根本离不得他,往后怎么了得?
他算是看清楚了,温淮会变成梦里的那个样子,除了性格使然,与他也有极大的关系。与其让本就偏执的人越陷越深,不如趁早帮他斩断情丝。
圈着他的手用了点力,温淮长眉一皱,不死心地问:“师尊方才还咳嗽,脉象浮缓,果真不必?”
林长辞把手轻轻挣脱出来,道:“你鹤师叔还有几日便回来了。”
言下之意,就算操心也轮不到温淮操心。
零星的蠢蠢欲动再一次被按死,温淮被拨开的手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那夜的刺心,静了静道:“那便罢了。”
他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等鹤回来,自有他照顾的地方,自己无端端地凑上来做什么?还嫌不够惹师尊嫌么?
温淮垂了眼,凝视着面前这张镌刻在他每晚梦里的脸。
林长辞生得一副好面容,肤白如玉,眉似墨染,眼尾微微上挑,凤眸被纤长眼睫半遮半掩,看不清里头的神思。
他鼻梁窄而直挺,侧脸既有剑意般的孤绝锋利,又不失温润内敛,很有几分清贵的气质。
也足够清冷薄情。
他眼神不断滑下去,从眉宇到鼻尖,再到嘴唇,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没看见的份儿补足似的,半晌才出声道:“弟子还要修炼,先行告退。”
他提起剑,转身朝往庭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外面来了个小弟子。
小弟子一见面前的人是丹霄君,连忙行了一礼,问道:“见过师兄,请问林长老可在庭中?飞焱宗宗主前来拜会,托我引见。”
温淮停下脚步,道:“名帖何在?”
小弟子从袖中取出,他接过看了一眼,道:“长老正在小憩,不见。”
“丹霄君分明才与林长老见过,何故独独拒我?”
殷怀昭的声音比人先至,只见玄红两色锦袍的男人自一丛翠竹后走出来,俊朗的容貌含着笑意,稍微提高了声音,往庭中传音道:“林长老,殷某前来拜会,不知可有空闲?”
没过一会儿,一名随侍弟子出现在庭前,对他作揖道:“殷宗主,我们长老请您进来品茶。”
殷怀昭挑眉看了温淮一眼,跟在随侍弟子身后大步迈进了扫花庭。
假山后立起一面屏风,殷怀昭绕过屏风,就见一身青衣的林长辞坐在池塘边,茶水泛着袅袅热气,闻起来像是新茶。
“林长老。”殷怀昭弯唇道。
林长辞对他颔首示意:“殷宗主,请坐。”
说着,他眸子微微一动,注意到嘴上说着要走的人此刻跟在殷怀昭后面又返回来,道:“方才不是说要去修炼?”
池塘边只有两张椅子,本是主人与清客对谈所用,殷怀昭一坐下,这里自然没有了温淮的位子。
温淮顺势抱着剑站到他身后,抿唇道:“既是客来访,我身为师尊徒弟,帮忙招待不是理所应当?”
他目光移向殷怀昭,眯了眯眼,意有所指道:“况且,殷宗主算是师尊的熟人,弟子怎敢怠慢。”
殷怀昭不以为意,先品了一口茶,叹道:“果然是好茶。”
他放下茶盏,打量了几眼林长辞的气色,道:“长老形容憔悴,看来南越之行不甚顺遂?早知应当将我宗灵药带些来。”
林长辞微妙道:“殷宗主的消息倒是快捷。”
算算时日,他从南越回来已近一月,多数时候在休养,连宗内许多长老都不见,也不知晓他曾离开过,殷怀昭却能准确知道他去了南越,还受了伤。
“长老勿要多心。”殷怀昭笑笑道:“前些日子收到了西棠的信,方知林长老此行如此凶险,殷某只恨不能早些知晓此事,好去南越接应。”
他取出一沓信纸,似乎一点也没有瞒着林长辞的意思。
林长辞没有查看别人往来书信的习惯,婉拒道:“殷宗主的话我自是信得过的。”
“林长老还是看看为好。”殷怀昭道:“这里面亦有西棠专程写给你的话。”
林长辞从他手里接过,展信一看,前面几页简略提及了南越之行,包括宋家的奇怪之处与宋家老爷子的事情。
他没想到白西棠还冒险去过宋家老爷子院里,具体做了什么不得而知,往后再翻,最后一页终于提到了自己。
“七夕将至,君若无事,可代我约师兄下山散心,一为替师兄纾解心绪,淡去南越阴翳,二为不负佳期。师兄若问起,可将此信交予他。”
“前日寻仙梦作一剑客,与师兄同游山川,并吟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醒后不明梦中之意,我便卜了一卦,得之复卦,其意为事有转机。”
“卦本身虽吉凶不明,但我认为其此时出现也算小吉。不知道卦象应在何事上,师兄久居山中恐凝滞无益,故而托君七夕起行。”
“多劳费心,西棠留书。”
看到最后一行字,林长辞怔了怔,道:“西棠为何不单独传信于我?”
殷怀昭道:“约莫也是写了的,只是灵鸽还未送到。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鹰眸中的目光和熙,紧紧落在林长辞身上,期待着他的回答。
林长辞敛眸避开了他的眼神,答非所问道:“真是劳烦殷宗主专程走一趟。”
“这等小事何足挂齿。”殷怀昭放缓了声音:“和林长老有关的事,殷某总是有闲暇的。”
温淮不知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又听他们心照不宣地一来一往,难免有些烦躁,松开抱着剑的手,按在林长辞的肩上,不露声色道:“师尊身体不好,殷宗主若是要办什么事,不如交予在下。”
殷怀昭弯唇道:“岂敢劳烦丹霄君?”
“师尊的事便是我的事。”温淮斜斜盯了他一眼。
这话让殷怀昭笑意加深几分,笑叹道:“可惜,此事丹霄君怕是替代不得。”
见他皱眉不解其意,殷怀昭低头品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殷某欲与林长老相约七夕下山游玩,丹霄君也要来么?”
……七夕?
温淮恍若晴天霹雳,下意识转头看着林长辞,想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
他心心念的人却没能给出这个答案。
林长辞只是把信叠好,递还给对面的男人,道:“既然殷宗主有此雅意,又是林某师弟所托,自无不可。”
他对信中李寻仙所梦的“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稍微上了点心,此“镜”可是彼“镜”?又是否与玉镜台相关?
修士对气运机缘之事大多有几分信奉,既然白西棠卜出事有转机,不妨出去撞撞运气,若能改变什么,便是最好不过了。
温淮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手上不觉加了一分力。
得到想要的回答,殷怀昭露出笑意,颔首道:“既然如此,不知林长老喜静还是喜闹?殷某一介粗人,届时若有不足之处,还往长老多多包涵。”
林长辞淡淡道:“我喜静。”
“喜静么?”殷怀昭思索道:“我听闻离神机宗百里外有一小湖,其位于悬崖绝壁之上,夏秋之时,常可见月出云海,尤为清丽。不如我遣宗门弟子把守各处要道,设一湖心亭,请乐师弹奏新曲,再添几盘时令瓜果,灵酒清露,共赏七夕月色,如何?”
他这么一说,林长辞倒真的思考起来,道:“不必如此费心,驾一叶扁舟泊于湖上,焚香煮茶,赏月放灯即可。”
“林长老果然风雅。”殷怀昭抚掌称好,忽闻“嚓”的一声。
他抬眸一看,立在林长辞身后的温淮脸色冷如冰封,似乎心中正当盛怒,竟生生把椅背的木头掰下一块。
那双眸子里的怒气几乎凝成实质,朝他直直逼视过来。
殷怀昭明知故问地揶揄道:“丹霄君这是怎么了?莫非七夕无人相邀,心下艳羡?”
温淮却不理他,按在青年肩上的手不知何时摸上了那道细白脆弱的脖颈,手指卡住下巴,微微弯腰,在林长辞耳边轻声细语:“师尊好生有闲心,这便当着我的面与殷宗主商议起怎么度过七夕了?”
他动作亲昵,语气平静,眸底却暗得仿佛风雨欲来,静得骇人。
林长辞心头一跳,怕殷怀昭察觉什么,拉下他的手低喝道:“放肆。”
“我放肆?”
温淮面色不变,强硬地反手一抓,把他的手扣进掌心,冷笑道:“师尊可听过一句话?只闻新人笑,不问旧人哭。”
“丹霄君这是……?”殷怀昭眯眼道:“怎能对你师尊如此不敬?林长老,弟子还是需要管教的好。”
温淮的手指扣得很紧,铁了心要和他作对。
林长辞一面跟他暗自较劲,一面强作镇定道:“他性子从来如此,是我疏于管教,让殷宗主见笑了。”
他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动作愈发恼火,圈得他手腕生疼,偏生二人面上都看不出什么,只是动作稍显暧昧。
殷怀昭伸出手来,替林长辞解了围,道:“丹霄君私下也就罢了,在外切不可对林长老如此不尊重,若是叫人看去,定会说林长老教徒无方,徒叫他背了骂名。”
温淮一甩手:“干你何事?”
“温淮!”林长辞语气严厉起来:“怎能对殷宗主如此说话?”
虽被冒犯,殷怀昭仍然不甚在意,摇摇头叹道:“我为丹霄君好,丹霄君不领情也罢,不必因此生气。”
温淮扶着腰间的剑,冷冷凝视林长辞半晌,狠声道:“好,师尊跟他一条心,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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