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惑心
驿馆。
窸窣的声音停了,林长辞褪去身上湿透的衣衫,纱质屏风半遮半掩,隐约能看到烛光流淌在清瘦的身躯上,勾勒出清晰的腰窝和脊骨。
他肤色极白,取下发冠后,如瀑的黑发散落下来,黑与白的极致对比被烛光中和成暖融色泽。
雨水过后的屋内稍冷,林长辞正要换上干净亵衣,被人一整个从后用外袍裹住。
温淮贴了上来,蹭了蹭他的鬓边,一只手按在脊背的凹陷处,慢慢往下落去,声音微哑。
“师尊方才受了寒,可要好好驱一驱。”
指腹隔着薄薄的外袍滑动,温热的灵力淌入,冲刷着经脉,激起酥酥麻麻的涟漪。
林长辞垂眸,鼻腔不由自主溢出一声轻哼,按住作乱的手,提醒道:“隔壁住着你师叔。”
孰料听了这句话,温淮的手反倒往更里层探去,嘴唇抵在耳垂边,牙齿轻咬着磨了磨,感觉怀中人颤了一下,弯了弯唇,低声道:“既如此,便早些安歇吧。”
又在拈酸吃醋,林长辞斜了他一眼,把外袍衣带系好,随后放下床帐。
温淮紧跟着钻了进来,拔步床中这样狭窄的地方,两个人挤在一起不可避免。
外面雨声转小,潇潇肃肃,屋内静了一会儿。
林长辞盘坐闭目养神,枕边人的呼吸匀长,像是睡着了。
他睁眼,欲帮温淮拆下头冠,躺着的人却忽然出声:“师尊,小师叔那边……你怎么看?”
红眸移到那张凌厉俊逸的脸上,温淮也睁开了眼睛,和他对视几息,林长辞淡淡道:“怎么?”
温淮笑了一下,撑起身子,明明可以传音,他却偏要凑到林长辞耳边说话:“小师叔的问题,师尊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林长辞沉默了。
看来温淮一直都有察觉,只是未曾点破。
白西棠不对劲。
驿馆外的魔气虽浅淡,可白西棠不该没察觉——事情正是奇怪在此处。
他察觉到了,却什么也没说。
林长辞不得不猜测他知道些什么,出于某种原因,不能也不愿告诉自己。
难道和白家有关?
白西棠极少说起过白家的家事,神机宗这样大的宗门也甚少与旁的世家亲密往来,故而林长辞对实际的白家了解不多。
但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稍想即知,白西棠就算得了下任家主的虚名指定,亦并非所有人服他,一些算计在所难免。
温淮玩着眼前人的几缕头发,看他眸中神思渐渐凝重,手一顿,道:“小师叔约莫也有难言之隐罢。”
此言倒让林长辞挑了挑眉,道:“你素来不肯说你师叔半分好话,今日转性了?”
“啧。”温淮舌尖抵了抵上颚,头一低,贴到林长辞脖颈上,嘴唇翕动,扫在皮肤上痒痒的:“我若不说好话,师尊又要怪我不尊重师叔。”
说着,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声音里含了点笑意:“作为师尊唯一的道侣,还是大度点好,师尊觉得呢?”
林长辞忽略掉他话里诡异的正室感,道:“容澄之事,虽然我与他略过,但终究不能寄希望于他人手上。”
温淮问:“今夜我去山中一探?”
林长辞摇头,道:“山中情况不知如何,待明日白家人手到了,我再同西棠商议一下,届时我们兵分两路,你寻时机甩脱白家人,在外围找找,切不可独自闯入深山。”
“好。”
温淮看他眉目间的凝重挥之不去,放缓了声音,宽慰道:“师尊勿忧,师弟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窗外,夜雨仍在淅淅沥沥,风吹树摇,连绵不绝。
……
南越,宋家。
身披一袭黑纱的女人正对镜拨弄鬓边簪花,手指忽然一停,微微偏头,冷淡道:“当真越来越无礼了,不请自来可不是为客之道。”
随着落地,素白衣摆飘动,来人轻声道:“连一杯茶也不愿给么?”
宋临风唇角勾起冷笑:“壶中只有花茶,宋家的花,你不会想尝尝的。”
她站直了身子,回身道:“说吧,半夜闯进宋家是为何事?”
来人自顾自地坐下,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道:“你的人未免过于不济,只是一场雨,魔气便没了,莫非是凡火托生不成?”
“雨?”宋临风挑眉,慵懒道:“那么多残魂,能融为一体便足够了,若要一一磨平棱角岂非强人所难?指不定有哪个怕水的被融了进去,意识还未湮灭呢。”
她的对面,素白衣衫的人哂笑一声,道:“你们家选人都是这样马马虎虎?”
宋临风冷冷看他一眼:“时间不多了,你不也送了不少人过来?谁知道不是你的人出的问题。就算我们是盟友,也不代表我会事事容忍。”
这话一出,对面静了片刻,缓缓道:“你这样做,我倒是看不明白了。若是爱一个人,真的会这样对他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宋临风倒掉香炉中的残灰,道:“若无其他事,便请离开,恕不远送。”
来人似乎对她的逐客令闻所未闻,话锋一转,道:“借命……是宋家特有秘法么?”
“借命”两个字让宋临风脸色微变,第一次正面看向对面的人,道:“别打主意了,此法非家主不传,下次再问,休怪我不客气。”
来人起身,从容道:“莫急,我无意知晓秘法,仅好奇代价。”
宋临风一扬黑纱,淡淡道:“借命此名便能窥见,其法乃逆天改命,代价么……卜卦改命是何代价,此法便是何代价。”
她说得十分模糊,但来人知晓,她不可能再透露更多,于是微一颔首,道:“多谢告知,在下告退了。”
素白身影在屋内消失不到一瞬,敲门声从外响起。
宋临风理好鬓发,开门一看,宣隐衫立于门外,依旧一身灰袍,神色柔和,道:“方才似乎听见你在跟人说话,是有客来么?”
宋临风冷淡道:“你听错了,约莫是只鸟儿在自说自话。”
宣隐衫见她妆容严整,衣衫不曾乱半分,道:“夜已深了,你还要处理底下的事务,不会太累了么?”
宋临风往前走了两步,道:“你今夜来到底是何想法,不如直说。”
宣隐衫跟在她身后,想了想,试图握住她的手,放软声音:“临风,你已经很久没陪我了,今夜……”
宋临风脚步略停,看了他一眼,慢慢推开了他的手,道:“我还有事,若是困了,便让侍女领你去歇息。”
她的背影曳步生姿,毫不拖泥带水,黑纱在风里飘飞,仿佛一场远去的梦。
宣隐衫维持着被推开的动作,脸色黯淡。
半晌,他苦笑了一下,终究转身离开。
……
天还不亮,驿馆前已抵达了不少白家的人。
以昨日的管家为首,齐齐对出来的几人行礼,道:“少主人,附近的人手都到了,有些是分家的人。”
白西棠点头,转身对林长辞道:“师兄,如此可安心?我们今日便进山去寻容澄师侄。”
得到林长辞回应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驿馆出发,一刻钟便抵达了重山外围,随后分散作几支队伍,一支先进去探路,剩下两支分别跟着三人。
昨晚通了气,林长辞倒不担心温淮,与他对视一眼,温淮默契地停步,手指拨了拨衣领。
林长辞下意识按住领口,暗飞声质地坚硬,贴着脖颈系好,早已渡上他的暖意。
他不露声色地颔首,温淮这才落后几步,紧绷的唇微微放松,对他做了个唇语:“小心。”
在白西棠注意到这边之前,温淮主动道:“那边似有魔气,我去看看。”
说走就走,他嘱咐了白西棠照看好林长辞后,立刻带着一支人马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白西棠怔了怔,笑笑道:“师侄何时变得如此上心容澄?真真长大懂事了。”
“总归是同门,又孰能无情?”
林长辞抬眸淡淡扫了一眼前方,问管事道:“此处是何地?”
前方水绕密林,一条长河阻断去路,河边似乎住着不少人家。
管事道:“此乃摇金渡,长老不必担心,此处所住之人多是白家昔年仆役之后,并不会妨碍我等。”
这里一看便知是个好地方,水草丰荣,依山傍水,家家墙上挂了腊肉,有人早起劳作,看见管事还专程招呼一声。
见此,白西棠目光一动,吩咐管事道:“你先带这些人马在渡口附近搜寻,我同师兄去他处走走。”
他说这几句话并未避着林长辞,林长辞不露声色地瞥了他一眼,被他拉住衣袖。
“师兄,随我来。”
二人避开白家人马,从村落另一头进了山,行至幽寂之处,白西棠才停下脚步。
他背对着林长辞,叹息似的开口道:“抱歉,师兄,我不该瞒你。”
“什么意思?”
林长辞上前半步,心里多了个猜想。
面前人转过身,唇角自嘲似的牵起,眉宇带着轻愁:“白家出了内鬼。”
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说出来,林长辞愣了一下,听他继续道:“容澄的消失……正是与此人有关。”
不等接话,白西棠深吸一口气,抓住林长辞的手,手上力道前所未有地大,仿佛鼓起莫大的勇气,想紧紧握住他所拥有的的一切。
“师兄。”他低声道:“答应我,之后不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同我站在一边,好么?”
第82章 斩魂
林长辞看着他恳切的眸子,心有所思,面上仍带了淡淡的不解。
白西棠观他神色,料到他不可能轻易应声,眉头一蹙,生出几分哀色。
这张脸本就生得清隽秀丽,带了些好看过头的雌雄模辩,总叫许多年轻修士们心生怜惜,看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林长辞在心中微微一叹,二人当了百年师兄弟,他怎会看不出白西棠这番作态的目的。
无非是这事与他有所牵连,怕林长辞责备罢了。
林长辞知道他这师弟从小不怕师父,不怕家中长辈,独独怕自己几分脸色。小时候被苛责一句便伤心得要命,再说一句,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我曾听闻有人觊觎长生之法……”白西棠试探着他的神色,小声道:“只是未曾想过这股不正之风影响到了族中,有几位堂兄素日行事便乖张,我起先未曾多想,直到昨夜收到家中密信。”
他欲言又止,林长辞明白了:“容澄之事与这几人有关?”
白西棠低声道:“他们罔顾大节,不择手段,竟将主意打在了师侄身上。”
林长辞搭在剑柄上的手屈起手指。
世家在修真界多数低调,白家更是不见圭角,除了近百年在外走动的白西棠,族中甚少与宗门往来。这般灯下黑,也难怪白西棠一时未曾警觉。
林长辞蹙起眉毛,自他出山回宗以来,修真界素有他身负长生之法的小道消息,没有流传到明面上,他便也装作不知,从未理会,不想林容澄受了连累。
“都怪我不察,”白西棠手指拨弄着袖子,垂眸道:“请师兄责罚。”
鬓边细软的长发垂下来,他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仿佛受惊的蝶,嘴唇抿起,内心似乎极为不安。
他总是这样,从前不想练功又想逃避师父说教时,便摆出这幅可怜兮兮的神情,求林长辞替自己讲情。
林长辞是最吃这一套的,他知道。
面前的人果然顿了顿,半晌后,长叹一声道:“你啊……”
林长辞抬手轻轻摸他的头,道:“师兄在你眼里便是如此不辨是非,将他人之错归咎于你一人之人?”
白西棠的唇角抿出一丝笑意,眼睛也亮了起来,抓住头上那只手,嗓音又轻又缓:“怎会?我知道师兄最是通情达理不过,师兄且放心,我以性命担保,必将容澄师侄全须全尾接过来。”
温热干燥的掌心笼罩在手背上,林长辞覆手拍了拍,随后抽手,正欲说什么,耳畔听见风里滑过一缕箫声。
风过千林,簌簌摇晃着树叶,箫声似叹似怨,滑过风与密林的缝隙,在山中戚戚回环。
林长辞长眉一凝,仔细听了听,问:“山中有人居住?”
“不曾。”白西棠面色有些奇怪:“此间应当无人才是。”
他眯起眼睛又听了半晌,神情微微变了,唇角似是凛冽一笑,但当林长辞仔细去看,那一丝冷嘲般的笑意却荡然无存,眸里溢满了谨慎。
“山中情况有变。”他一扯林长辞的衣袖,道:“师兄,走!”
风里箫声突兀地停了。
扯着林长辞疾奔数步后,白西棠手一扬,顺手抽出佩剑,剑身发出呼啸破空声,头也不回地挡住了后方飞袭之物。
“锵!”
玉箫断成数节,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魔气狂涌,沙哑的歌声混杂呜咽替代了箫声,顺风不断钻入林长辞的耳朵。
“何方客,何方收,亡人去,孤魂走……”
歌声似有蛊惑心魂的力量,刺得林长辞心中少有地烦躁起来。
他守住心神,顿步回身抬手,指尖一动,一条银白魂丝甩了出去,缠在身后看不见的残魂身上。
那残魂在魂丝束缚下显形,半边身子被不知什么东西啃食殆尽,眼里流着血泪,异常可怖地在魂丝里挣扎,长大嘴巴发出无声哀嚎。
见此,白西棠面色微变,道:“走——”
“恐怕走不了。”
林长辞凝眉望向后方,早就蠢蠢欲动的魔气不断从深山中涌出,更多飘絮似的残魂飞了出来。
残魂没能飞出太远就折了戟,被魂丝尽数阻拦在山口关隘。青年飘袂如谪仙似的立于魂丝前,抬手捏诀,嘴唇翕动,发梢广袖皆尽飘飞,却分毫没有退却之意。
他在猎猎阴风中抬眸,眸里是剑刃般的凉气。
残魂接二连三撞上魂丝,刺入魂魄深处的疼痛让这群残缺不全的阴灵发出“嗬嗬”声音,似乎正在痛呼。
他们早已死去多时,生前面目不甚清晰,神智全无,疼痛也无法拗过冲动,争先恐后往魂丝上撞得劈啪作响。
定是有人在山中炼魂,筹谋伤天害理之事。
林长辞手势一变,魂丝收拢,根根绷直,逼得残魂往隘口中一退再退。
魔气像被煞了风头,在残魂消磨中变得稀薄,破碎的歌声也在此时消失殆尽。
林长辞没有放下警惕,他随时做好了拔剑的准备,尽管他手中只有一柄最寻常的铁剑。
“唰——!”
一道剑光骤然越过他,没入最前方的残魂胸膛。
破空声刺得耳中微微发麻,林长辞甚至未来得及退后,残魂便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嚎,如水汽般散开,顷刻消散在二人面前。
“温淮?”
林长辞惊讶回首。
黑袍身影飞快从天边掠了下来,在森森的残魂掩映里,他非但没有与魔气溶为一体,反而更显凛冽孤绝,煞气腾腾。
“师尊!”
温淮短促唤了一声,肃着脸色落到他身边,衣衫带了淡淡血腥味。
他没有收剑,未等立足,又一道残魂惨叫着做了他剑下的飞灰。
连斩两道残魂将剑意激发更甚,连绵雨丝变作了澎湃潮水,见此情形,魂丝后的残魂纷纷恐惧地四散开来。
“师尊,你可有事?”
暂时逼退了残魂,温淮立刻圈住他的手腕,灵力汩汩涌入,不由分说地淌进林长辞经脉中运行了一个周天,待撤下手,眉心始有松开的趋势。
林长辞余光见剑身血迹斑斑,面前人侧脸亦溅上几处血点,一面用袖子替他擦了擦,一面问:“发生了何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温淮稍微低头任他擦拭,随后将人一揽,不顾白西棠在旁,道:“先离开此处。”
说着,他对魂丝后的残魂捏了个诀,剑阵虚影出现在隘口,数不清的剑影调转剑锋,剑气乱纵横,显然要将残魂一网打尽。
林长辞连忙喝止:“且慢。”
剑气停了一瞬,温淮没说话,白西棠倒先一步开口:“一些被魔气沾染的残魂,师兄何故心软?”
桃花眸中目光温凉,淡淡落在林长辞被勾住肩膀的那只手上。
他抬起眼睫,不着痕迹地调换了位置,轻声道:“师兄且随师侄先去,我扫个尾便来。”
话音未落,温淮的剑已冲天而起,连一声告别也不曾嘱咐,有些过于冷淡。
林长辞正觉得奇怪,身后人适时递手过来,手心躺着一块碎肉。
“师尊,看看这个。”
碎肉乌黑腥臭,但还未完全腐烂,能认出原形——像是人的手指头。
“何处得来的?”林长辞凝重道。
温淮没回答,又递过来一个东西。
修长宽大的手中拎了只兔子,兔子眼瞳涣散,身上皮毛也秃了数处,俨然新死,双腿竟还在不停蹬动,试图逃出温淮的掌控。
眼前这一幕诡异万分,林长辞接过兔子,触及的绒毛又细又软,浑身僵重,三瓣嘴边染着干涸的血迹。
林长辞再次看向那块碎肉,问:“山中有死人?”
“对。”温淮把碎肉收起,道:“师尊不是想知道我那边发生了何事么?”
……
在寻找魔气这方面,温淮算得上行家。
林长辞走了十年,他就找了十年,魔修什么样的隐匿手段没见过,轻易甩开了白家人手,沿小路深入重山外围。
说是独自探路,其实温淮并未走太远,以便暗飞声被吹响时能迅速赶到林长辞身边。
雨后的山中四处充斥着草木清香,湿润浅淡,但在这浅淡之下,流动着的不仅有昨夜雨水浇灭的魔气,还有些十分细微的气味。
陈旧的,腐臭的。
这点似有若无的味道夹杂在风里,与草木气息格格不入,纵是迟钝些的修士,不断深入也该察觉不对劲了。
温淮伺机停步,拇指顶开剑鞘,雪一般的剑光荡过,身侧半人高的野草藤蔓悉数碎落,留出半尺空地。
“嚓。”
剑尖深深没入地下,灵力灌注缝隙之中,随后蓬然炸开。
泥土裹挟着碎叶呼啸飞散,草草掩盖在泥土下的东西立时见了天光。
数十具死尸歪七扭八地横陈着,多少生前不过一面之缘的人,此时倒如兄弟般亲密无间地枕在一起,锦缎灵袍下的肉身腐烂大半,面目难辨。
就算温淮心里早有预料,此时也不免惊了一下。
山里竟有如此多死尸,看样子皆是修士,有些身上的灵袍品阶不低——他们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林长辞前夜察觉到的残魂只怕也是这些人未消的怨气,他们枉死此处,魂魄受拘不得解脱,极其容易化为怨魂供某些邪功修炼。
不等温淮仔细一一探查,狂风骤起,魔气大盛,缕缕烟黑气息全数往群山外围狂涌。
……师尊!
他来不及多想,收起剑往山外赶去。
第83章 白家
“兔子是从尸堆中捡的?”
林长辞问。
他开始细看这只尸变的兔子,兔子眼睛狭长,面中扁平,秃了的皮毛掩盖不住底下鼓动的骨头,嘴巴一动一动,还在咀嚼着什么。
它打量起来有种不舒服的错觉,染血的嘴瓣似翘非翘,更显阴寒,乍眼看去,面相竟如同新死之人。
普通的兔子不该有这种错觉,手里这只显然不是普通兔子。
林长辞手指抵住它软趴趴的后颈,魂丝一闪而过,悄然没入皮肉之下。
短短一息,魂丝便被林长辞收了回来,他将兔子递还给温淮,若有所思道:“是个空壳。”
怎会有人坑杀数位修士后依然冷静,连一只路过兔子都不放过,非要抹除神魂,心思缜密得可怕。
林长辞脑海中忽的划过一丝灵光,除非……这根本不是兔子。
可不是兔子,又是什么?
飞剑载着二人在山中绕了一圈,往群山中去了。
林长辞知道温淮想带自己去看什么,没等落地,远远见泥地里横七竖八地卧着尸首,数不清的魂丝飘飘摇摇,在半空如丝如缕萦绕不去,映得天上地下粲然了几分。
林长辞下了飞剑,顾不得地上污泥,半跪在地将尸首翻了几具过来,凝神探究片刻,蓦然叹息。
温淮知他定是有什么发现,也半跪下来,道:“师尊可是看出了什么?”
林长辞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还记得在宋家养伤那几日么?”
温淮扶他起来,思索了一下:“师尊是说……”
林长辞抬手,任他用法术拂去衣摆沾的泥,淡淡道:“你与宋临风斗法,我被宣隐衫带回了宋家。但宋家押走的那些修士,再没听过下落。”
目光重新触及地上的尸首时,温淮眯了眯眼,神色一凛。
宋家残暴无道,暗地里坑杀众多修士,如此行径与魔修何异?若此事当真,修真界人人得而诛之。
他转头,见林长辞眼神变冷,心中微动:“师尊还知道别的什么?”
林长辞这次却摇了摇头,道:“不知。”
他的神色分明有隐情,但既说不知,想是有什么顾虑。
这里能让林长辞顾虑的,唯有一人。
温淮轻声说:“回去吧。”
林长辞跟他对视一眼,温淮扔出一张符箓。长剑再次载着二人御空而起时,符箓飘飘悠悠地燃烧起来,地下泥土如潮水般涌动,将满地尸骨尽数掩埋。草芽相继冒出泥土,顷刻铺就,仿佛那些默默无名的尸首从未出现。
二人在这里误了半刻钟,回到摇金渡时,白家人正如无头苍蝇般乱转。
见到他们回来,管事松了口气,躬身行礼道:“林长老,丹霄君,我家少主人正在问二位的下落呢。”
管事正说着话,白西棠循声而至。
刚擦拭干净的雨丝剑被他收回鞘中,那双眸色浅淡的眸子停在林长辞的脸上,微微弯唇道:“怎的师兄与师侄比我还晚些回来?我道是师侄迷路,方才派人去接应。”
在温淮回答前,林长辞已截住了白西棠的话头:“师弟。”
“嗯?”白西棠微微偏头。
林长辞朝他使了个眼色,白西棠知道他是给自己留面子,不欲在如此多外人的情况下谈论此事,眸光闪烁一瞬,复而笑道:“失礼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师兄,师侄,请往白家一叙。”
见少主人要走,管事连忙遣灵鸽往白家告知消息,又嘱咐驿馆的人驻守摇金渡,随后与其他白家人马一同遥遥缀在后面,踏上官道。
虽是匆忙拜见,但林长辞离宗前便已备了礼,此时也不算太仓促。
不须行过半个时辰,秋山重叠,隐没在河川尽头,霜色褪去,白纱似的雾后,青山渐次显露。
以牌楼为界,白家高低错落的屋宇星斗般散落连缀山间,山顶笼罩在云雾里。踏上瑶阶,林长辞只觉寒气转瞬拂去,灵力运转更为顺畅。
山间长风暖融,负阴而抱阳,群山青翠,灵气汩汩。
林长辞还未跨过瑶阶,已有人从上方落了下来,阻了去路。
他面容同白西棠有几分相似,削背窄肩,略显老态的脸上蓄着长须,绀青色袍子看起来儒雅贵气。
数位年轻后生紧跟着纷纷落地,男子一扬手,他们便向几人行礼,随后垂头负手站在男子旁边,想来此人是白家长辈,前来迎接林几人的。
“二叔。”
白西棠唤道。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随后向林长辞拱了拱手:“在下白家白季秋,见过碧虚长老。”
“岂敢。”林长辞微微躬身还礼,“足下既是西棠长辈,便也是在下长辈,请受长辞一拜。”
“长老何必多礼。”
白季秋连忙虚托住他,道:“这些年来,西棠与长老同窗百年,受不胜数的关照,在下已是感激良多,更遑论长老十数年前补魂之功,那时亦有白家子弟受益……如今族长不在族内,特嘱在下替他接待长老,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长老海涵。”
他身上有种温和的气质,与白西棠如出一辙,若不开口,倒像一对父子。
眼见白季秋秉持着来者是客的态度,似要一一将身后子弟介绍,林长辞心下虽有些急,却也知晓不能大庭广众之下予白家难堪,看了一眼白西棠。
白西棠还未开口,温淮已上前一步,与林长辞并肩而立,躬身行了一礼:“晚辈温淮,见过白老先生。”
“这位便是丹霄君吧。”白季秋目光转向他,细细打量了几息,赞道:“果真是年少英才,龙章凤采,快请起,不必多礼。”
说罢,白季秋捻了捻胡须,又看向白西棠,道:“西棠可是有话欲对我说?”
白西棠道:“师兄为何而来,想必二叔已知晓,莫在此多费时间了,先去将几位堂兄请来。”
“自然,那几个不成器的已经到了雁清堂。”白季秋微微叹了口气,道:“长老请随我来。”
林长辞心中微动,他这师弟素来以温柔隽永著名,今日对白季秋态度却并不算十分客气,莫非那几位堂兄和白季秋有牵连?
不等他多想,温淮已先白西棠一步扶住他的手臂,放轻声音道:“师尊,走吧。”
过了牌楼,吊楼层层叠叠,檐角如飞,往上绵延错落,碧顶苍绿连缀成片,间或点缀朱红或鎏金的垂脊、垂柱与檐枋在晴日闪闪生辉,清秀濛丽,端方古雅。
白家设了禁空阵法,一行人步行穿过第一重山,待远远见到玉湖清光时,这才算真正进了白家家门。
“师兄,这边来。”
说是白季秋待客,实则白西棠领路。
约莫提前下令清了场,去雁清堂的路上没有遇到其他人,就连来牌楼前拜见的后生们也在过山后尽数散去。
曲折长桥将几人引入一方窄门,影壁上刻绘着月兔捣药图,林长辞抬眼,院里已有几人老老实实候在那里了。
这几人或多或少都沾了点白家柔和的长相,然而内里的躁动与虚浮却是眉宇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见过…林……林长老。”
为首之人嗫嚅着单膝跪了下来。
其余几人紧随其后,乌压压一群跪下来,林长辞没应声,淡淡瞥了一眼,越过他们往堂内走去。
一一扫过地上几人的脸,温淮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半晌勾起唇角,似是玩笑道:“白家果真宽和,对叛徒也如此留情。”
莫说修为折损,连皮肉伤也没一处,白家的态度值得玩味。
白西棠道:“是我吩咐的。”
“是么?”温淮看向他:“原是小师叔仁慈。”
白西棠没有解释,走到林长辞身边:“师兄,入座罢。”
等林长辞与白季秋皆坐下后,他才将目光移到地上跪着的几人身上,顷刻冷了脸:“跪好。”
有人偷偷用不满的目光看了上方几人一眼,似有埋怨,很快被温淮利刃般的目光吓得收了回去。
白季秋暗叹一声,对林长辞拱手道:“林长老,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都已在此了,长老弟子的下落,也许他们会知道一些。”
林长辞点点头,道:“多谢。”
白西棠当初带林容澄回白家养伤本是一番好心,即便容澄现下生死未卜,岂能因此结怨。
他看向跪在最前方的人:“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白南州。”那人瓮声瓮气道:“长老莫问了,长老弟子下落何处,在下真的不知晓。”
“南州!”白季秋喝道:“你说知错,就是这个态度?”
白南州把头低得更下去了一点:“本来便不是我主谋,你们不问白……那个谁……,问我做什么?”
“谁?”林长辞追问。
“这……”白南州眼睛在几人脸上左右乱瞟:“这,我怎么好说……”
白西棠眯了眯眼,冷笑道:“既知晓同谋者谁,堂兄为何支支吾吾?”
闻言,白南州肩膀一抖,道:“不,不,所有事情都是我几人谋划,请长老责罚!”
他猛地扑倒在林长辞脚边,把白季秋吓了一跳。
“你们……”白季秋十分痛心,欲要训诫,林长辞却打断了他:“单凭你几人,还不成气候。”
青年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落在几人头上:“你们何时勾结的宋临风?”
第84章 觅踪
白南州呆滞一瞬,反问:“宋临风?”
他抬头看看白西棠,又看看白季秋,语气陡然变得硬气不少:“……勾结她又如何,修士逆天而行,求的不就是一个长生?”
“你糊涂啊!南州!”白季秋恨铁不成钢道:“若踏踏实实修炼,何惧不能修成正道?为何非要走那捷径,宋临风是何种人,你等小辈根本就不知道!”
“那又如何,她有我想要的东西。”
白南州昂起头,直直盯着林长辞,扯了扯嘴角,像在挑衅:“这次是我技不如人,我认栽。绑走阁下爱徒是我自己的主意,有什么冲我来便是。”
“他究竟在何处?”林长辞声音发沉。
“不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白南州索性闭上眼,打定主意做个滚刀肉。
碧虚再是高高在上,毕竟被族中长辈亲迎进来,又跟堂弟有旧,焉能拿他如何?这里是白家,他一个外人哪来的胆动白家子弟?
白南州愈是这般想着,愈是无畏,索性睁开眼跟他对视。
没有他预料中的忍怒强作客气,林长辞目光冷极了,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素白的手已搭在了剑柄上。
肖似魔修的红眸锐如锋刃,透骨凉意一寸寸地将白南州刚生出的勇气逼了回去。
“你……”
“林容澄在哪里?”林长辞打断他,一字一顿地问。
青年端坐上位,清瘦得不堪一握的身形蓦然凛冽起来。
无形的气势重如山岳,闷似海潮,让人喘不过气,更遑论海潮后头还有个煞神般的丹霄君。
看不见的剑气最是杀人,白南州欲争取宽限的话语停在嘴边,心头瑟缩了一下。他忽然想起,碧虚长老最初出名不是因为什么与世无争或平和温雅,而是因为剑。
青霜剑曾是修真界名剑之一,敢和碧虚谈条件的魔修都死了。
“我……我……”
他结结巴巴地看向身后其他同谋,试图寻求一些安心,可那些人脑袋垂得比他还厉害,两股发抖,无人吱声。
最终,白南州心一硬,咬牙走到黑:“不知。”
话音未落,似有轻风拂过,他额前一凉,有什么东西慢慢淌了下来。
过了整整一息,命宫的刺痛才使他惊叫起来,顾不得抹去面门淌血,白南州死死按着眉心跪倒在地。
“不,不——啊啊啊啊啊,长老饶命,饶命——”
明面上看,他印堂穴只被开了道狭小的口子就惨叫得如此骇人,是个色厉胆薄之徒。然而命宫乃修士命脉所在,此处点破,命宫无主,绝非止血便能解决的事。
白南州能感觉到,林长辞那一点不仅是命宫受损,魂魄如凌迟般的疼才是钝刀子割肉,他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优渥骄子怎么受得了?
“小师叔,白家不处置,我师尊小施惩戒,应当没有犯忌讳吧?”温淮唇角微勾。
“师兄随意。”白西棠毫不避讳地直视温淮的眼睛,同样笑了起来:“白家不处置,本就是为让师兄任意处置。”
任意世家大族皆有盘根错节的利益,为着利益斗个你死我活,面上仍要和和气气。族中子孙哪怕再不成器,也轮不到外人处置,白家竟愿意交出他们几人任碧虚欺侮?
听到这两句话,白南州当真是比死还难受。他颤抖着跪伏在地,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晕晕乎乎,像吓破了胆,勉力抬起头,期望白季秋替自己出头。
熟料,白季秋只看了他一眼,便摇头不再多话,林长辞更是连一个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微微提高了声音:“下一个。”
方才还硬气万分的白南州此时痛到在地上打滚,其他人齐齐瑟缩,无人敢去挑衅林长辞的威严。
“二叔。”有人大着胆子出声:“我等虽犯下罪责,然毕竟是白家子孙,碧虚长老这般做不妥。”
白季秋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身边的侄儿,肃着脸道:“慎言,碧虚长老既与西棠是师兄弟,自然也算半个白家人,如此处置并无不妥。”
“可……”
“堂兄。”白西棠轻飘飘地说:“师兄既与我同出一门,又有过命之谊,于我而言情谊未必不比族中兄弟,你可明白?”
几人你来我往间,地上嗓子嚎哑的白南州倒成了局外人。其他人胆战心惊,知道白南州是被杀鸡儆猴了,不免对前程悲哀起来。
“我……我说!”
有人膝行到几人面前,艰难道:“我来说,长老爱徒……此刻就在族中。”
“什么?!”
几人同时出声,林长辞冷道:“起来,带路。”
那人忙不迭连滚带爬站起,擦了把额角冷汗,殷勤道:“长老请,这边请。”
听得白南州的哀嚎还在继续,他实在是怕了,受伤不打紧,可林长辞是弄魂的高手,若暗地里下死手,莫说修为性命,神魂恐怕都难保。
他老老实实不敢造次,出了雁清堂,径直带路往山里去。
“这条路……”白西棠瞟他一眼,道:“你等把人藏在内山祠堂?”
他额角又渗出冷汗,听白西棠笑了笑:“你等倒是打得好算盘,以为祠堂冷清便无人理会?”
这人转头,为难地看向白西棠:“西棠堂弟……不,少主人,这毕竟不是我的主意……”
“罢了,若是容澄师侄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们是问。”白西棠打断他。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到什么,停了步子,等温淮走到面前才道:“抱歉,温师侄,内山祠堂未得家主通令,外人不可擅入。”
他笑容含着似真似假的歉意,温淮挑眉:“那师尊呢?”
“师兄么?”白西棠侧头,目光温柔:“师兄自然是可以跟我一起进去的。”
白季秋见温淮气息不善,怕他争执,连忙道:“贵客见谅,内山祠堂乃白家宗祠,碧虚长老与我族少主人有百年缘分,故为特例,此外非族中之人不得进。即便身为本族分家之人,也需家主下令才得进去。”
“白老先生也不得进?”温淮问。
提到这一点,白季秋倒面色坦然:“正是,我会与丹霄君一齐在外等候。”
他留在这里叫温淮略微意外,本担心此人与白西棠心术不正的堂兄里外勾结,如今只有白西棠同林长辞一道,叫他勉强放心。
山影重重,山道时而曲折,时而通达,终于通到进内山祠堂的关隘。
衔接的拱桥屹立于雾中,柳色如新,枝条飘绵,仿佛前方是场幻梦。
“师尊。”
温淮探手拨开柳枝,看着已经行到拱桥上的人,忍不住出声唤他。
林长辞停步,在雾中回首,衣袂飘飞,恍若即将羽化登仙,令人有种抓不住的错觉。
见温淮神色恍惚一瞬,林长辞宽慰道:“你同白老先生一同在此稍后,为师找到容澄便回。”
“真的?”温淮下意识追问。
林长辞颔首致意,随后转身远去,两道身影并肩消失在拱桥,柳枝拂去,雾中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
温淮按了按胸口,莫名觉得心神有些不宁。
“丹霄君何故如此忧心忡忡?”白季秋笑道:“君且安心,西棠在侧,那些孽障翻不出什么浪来。”
温淮神色淡淡,靠在柳树上:“小师叔的本事,晚辈自然是信的。”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意欲把心中没来由的闷气吐出去。
此处已进了内山重围,薄暮时分,霞光如纱般笼罩四野,碧瓦沁出温润的翠色,远处半新不旧的金红垂脊熠熠生辉。
白家看似吊脚楼紧凑,实际往旁边展开蔓延,坐落于青山之上,将山光水色围于中心,布上结界后,其中风光与秘境只属于内山之人,莲池秘境正在其中。
“白老先生,此秘境可有何传说?”温淮随意问道。
……
“很久以前,族中有位前辈被仇家所伤,进去闭关,出关时以为时日尚短,提剑去寻仇家报仇。结果遍寻不获,才知世上早已过去千百余年,仇家没能渡劫成功,早已老死家中,遂于池边立碑,提醒后人莫要忘时。”
林长辞闻言侧目:“修士气通天地,因闭关对日夜更替毫无察觉者,倒是少有听闻。”
通往祠堂的路分外幽静,能听到远处蝉鸣,白西棠回身,素色纱袍倾洒了夕晖,格外温和清丽。
“也不尽然。”他笑笑:“我幼时常去秘境中调养心境,平和气息,忘时是总有的事。”
河水从小桥的另一端倾泻下来,落入池中,溅起雾似的水珠。内山灵气过于充裕,不用刻意去引,灵气便如水般淌进了经脉中。
若是以前,林长辞几近四分五裂的经脉必然经不起这般频繁的灵气冲刷,如今却格外不同,经脉中的灵力越来越顺滑,隐隐有蓄气之感。
“那里便是秘境入口之一,师兄要去看看么?”
林长辞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绿意葱茏的矮林与太湖石错落相间,余晖如波光般激荡在石上,灵光闪动,叫人看不清前路。
……
“这么说,莲池秘境会让人分不清时岁?”温淮问。
白季秋捻着短须,很是谦逊:“稍有功效,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否则不必世传,早被人觊觎上了。”
“何解?”
白季秋耐心解释道:“丹霄君可知,修士即便境界再高,未得证大道前,也须沾个字儿。”
他以指尖蘸水,在石上写了个“人”字。
“而莲池秘境,不过是把修士所有习性中,‘人’的这一面放大罢了。修士置身其中,重新入世,细品人间四季更迭,冷暖交替,以磨练心性。”
温淮挑眉:“任凭外界变幻,山中一日千年?”
“不。”白季秋淡淡而笑:“是千年一日。”
第85章 祠堂
林长辞被引着步入下山的栈道。
内山格外低洼,白家祠堂建在三面环坡处。转过山坳,斜顶折光熠熠。今日的斜阳分外柔和,兴许是被雨洗过,不如前几日般赤红。
祠堂的正门浮在空中,云遮雾掩,脚下空地四方立柱,支撑着维系祠堂的阵法。
除去几个洒扫婆子,祠堂周边几近无人。林长辞抬头看向空中的门,深色瓦片掩映下,白墙素净,门楣落了厚厚的灰,看不清曾经描绘着什么。
“这里便是内山祠堂?”他怔了怔。
若说白家不喜铺张,或是个小族便罢了,但前山吊楼层叠,碧瓦朱甍,俨然名门大族,与眼前朴素落寞的祠堂毫不相称。
空地中的洒扫婆子看见白西棠,连忙放下帚箕前来行礼:“老身见过少主人,不知少主人来此何事,可有家主手谕?”
“父亲不在,我做不得主?”白西棠反问。
“怎会呢。”洒扫婆子偷瞟了几眼林长辞这个生面孔,心里嘀咕,面上仍是讪笑:“只是少主人突然前来,大家没个准备,里头也没按祭祀的规矩排好……”
白西棠抬手:“你等退下便是,我与贵客另有要事。”
洒扫婆子下意识看了一眼给少主人带路的人,发现这人比她焦头烂额后,心道不妙。
“……是,老身先退下了。”
几个洒扫婆子在她的招呼下很快离开,白西棠拔出雨丝剑,剑身绕东西南北四位立柱飞了几圈,最后回到白西棠手上。
他以剑尖指向浮门,手中捏诀,低喝道:“起。”
数层玉阶在云雾中浮现,白西棠微微侧身,对林长辞做了个请的动作。
林长辞随他拾级而上,行至祠堂之外,云雾渐敛,兔首门环微微闭眼,似在聆听来人的脚步。
白西棠抬手叩响,兔首门环睁眼,下一瞬,大门轰然洞开。
“吱呀——”
仪门古旧窄小,蒙尘已久,几人甫一迈入,经年陈涩的檀香扑面而来。
林长辞不大习惯这般滞涩浓烈的味道,掩面暗道一句“失礼”,才随白西棠进了门厅。
祠堂有三进,门厅后是个小戏台,此时空置着,角落放了些妆扮上的兔儿爷泥偶,约莫有些年头,金光甲都变得斑驳黯淡。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白家祠堂屋梁修得格外低矮,无端逼仄几分,略觉压抑。
再进一重便是正殿,与其他地方不同,跨过门槛,林长辞便觉暖意浮动,心神安定,灵气更温柔似水,无形融入每一寸吐息之中。
里头昏暗沉寂,隔了半里回廊,对面烛火幽幽,烟气浮动,数层看不清的灵位上,金粉写就的谥号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带路的人进来后大气也不敢出,被白西棠冷冷看了一眼,自觉闷声跪到了列祖列宗灵位前。
到底是祠堂,不好多停留,林长辞示意的目光看向白西棠,青年会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师兄,来这边。”
二人绕过回廊来到后殿,天井投入即将褪尽的暮光,左右两排厢房无人居住,也无照亮,在昏昏的氛围里显得森然。
林长辞定了定神,料想林容澄应当是在后殿里,脚步不觉快了几分。
后殿以一串密不透风的珠帘为隔断,殿外守着一位灰衣老叟,白西棠的突然到访显然令他很是不安,局促站起来行礼道:“少主人。”
“四叔家的人?”白西棠随意看他一眼,道:“替堂兄把守风声?”
“岂敢!”老叟慌忙低头:“少主人明鉴,老朽只是……只是碰巧值守此处,与其并无半分关系。”
“看来你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事?”白西棠微微挑眉:“既如此,去前殿陪他罢。”
面对可以算作他长辈的人物,他并不疾言厉色,也无需呼喝拥趸,只立于人前,已然威仪俱足。
老叟诺诺半天,终是不情不愿地磨蹭着让开进后殿的通路。
“师兄,请。”
家族年轻的少主人抬手,亲自替林长辞掀开帘子。
细长手指触碰到珠帘的刹那,淡淡金光闪过,他手腕周围微微扭曲一瞬,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的屏障。
柔和的夜明珠逐次点亮,白幔低垂,被阻滞的寒意骤然奔向二人面门。
这间屋子比山外秋意还要冷冽,四角伫立着云纹石的柱子,中间放了尊石棺似的东西,棺椁也用云纹石打造,触碰起来宛如寒冰。
林长辞手按在棺盖上,心里预料到什么,手掌不自觉颤抖,推了一下竟没完全推开。
白西棠连忙代劳,棺盖开启的瞬间,他下意识去打量林长辞的神情。
许久不见的林容澄沉睡在石棺里,脸色白的几乎透明,长发披散在肩膀和身侧,衣服素净宛如丧服。
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灵力流动,也没有滞涩,若不是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林长辞呼吸停了,心口仿佛被针芒贯穿般刺痛,脸上血色尽失。
“容澄?”
他颤着嗓音,生怕惊醒似的。
梦中的人没有回应,林长辞闭了闭眼,俯身牵起少年冰凉的手。
他是在山中陪了他十年的孩子,虽痴痴的,平日里也仔细教养,生怕磕着碰着,连提剑也怕累手,特地锻了柄过家家似的轻剑……如今竟折腾成这副模样。
那点灵气送进去便消失了,宛如没入水中,激不起一点水花。
林容澄无知无觉地紧闭着双眸,双唇泛紫,不知沉浸在何样恬静的梦中。
“容澄。”林长辞又唤,心窝泛起一阵阵刺痛,他忍住疼痛,轻轻去碰少年的脸:“师父来迟了,我们走,现在就回山。”
白西棠看出他心神不稳,急忙替他抚了抚心口,道:“族中大夫即刻就到。”
林长辞手按在胸前,缓了几息,才哑声道:“我要带容澄回山。”
他显然压着怒意,去意坚决,白西棠怎敢不允,手抄在少年膝弯,将林容澄打横抱起,准备送他二人离开祠堂。
可少年被抱出云纹棺的下一瞬,脸色即刻灰败下来,眉心闪过一点红印,即使在梦中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梦呓似的发出一点声音。
白西棠一怔,未等林长辞把人从他怀中接去,手指已点上了林容澄的眉心,几息后,神情变得凝重。
他将林容澄放回棺中,少年脸色肉眼可见地舒展几分,红印消失不见。
“镇命术。”白西棠冷然道。
他唇角掀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又迅速平复下去,不多言语,以灵力摇响了悬在门边的铃铛。
铃芯碰撞声珞珞如石,一圈圈空灵地泛出去,看不见的风拂动,摇响了回廊下的悬铃。
“何谓镇命术?”
林长辞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见白西棠脸色变化,心已沉了下去。
“镇命术乃是白家失传秘术。”白西棠不紧不慢道:“所谓镇命,即施术者为了留住某人性命,以自身命数作赌,若赌对了,被施术者便能活下来,但从此运势起落也将与施术者息息相关。”
碧虚的名头到底余威尤烈,几人怕丢脑袋,故意留了后手。
白西棠默了默,似乎怕林长辞过于震怒,微微调整了神色:“师兄莫急,此术本已失传,祖父耗尽心血总算寻回前三术,他们纵有通天的本领,也只学得这三术。”
白西棠敛眉,嗓音轻缓:“此法虽只授予家主,但若师兄信得过我,便让我来……”
话语未完,老叟恭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主人。”
林长辞冷声道:“谁下的镇命术?”
“镇命术?”老叟闻言,吞吞吐吐道:“这……贵客、少主人明鉴,老朽日夜值守,多年不出祠堂,哪里知道什么镇命术?”
“不晓得?”白西棠拍拍林长辞的肩示意他宽心,隔着珠帘冷冷道:“既如此,把堂兄请到这儿来。”
老叟不敢多说,领命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林长辞脸色沉得可怕,长眉紧锁,摸着林容澄的头发,忽然很想将温淮唤来,拿回自己的剑。
他还没死,就已有人不顾脸面地对他弟子下手,只为一句“长生之法”。
他碧虚何时如此任人欺辱了?
林长辞自觉重生后已足够宽和,可见到容澄的时候,仍不免动了杀心。
此刻若有青霜在手,若能出剑……面前坐下的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白西棠挨着他坐在云纹棺边,盯着他的眼睛:“师兄可信得过我?”
“何意?”林长辞蹙眉。
白西棠拉住他的手,眸中含着笃定:“父亲远游,族中能解此术的人只我一个,师兄信我,我便为师侄解术。”
林长辞将信将疑:“怕是不简单?”
见他这般神情,白西棠反倒舒展了神情,道:“果然什么瞒不过师兄……我如今的修为解术还有些吃力,若为外力所扰,恐会遭受反噬,请师兄为我护法。”
师弟显然没说真话,老叟不见人影,棺中的小徒弟又无法不管,一时纷乱如麻。
但不等他抉择,白西棠已咬破指尖催动灵力。
“西棠?”
先斩后奏的举动让林长辞没来得及阻止,白西棠掌心覆在林容澄丹田处,以血画了一道复杂的纹路。
淡金色辉光一闪而过,沉入苍白的肌肤里,或许察觉到疼痛,林容澄眼皮动了动。
自眉心始,狰狞妖冶的纹路布满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血一般的纹路蜿蜒向下,所有露在外头的皮肤都能见到。
纹路似障,白西棠的灵力便化作针芒,从林容澄的眉心开始,一点一点地破开血纹。
在吃力这一点上,他没说谎,血纹才破到一半,他额上已冷汗涔涔,唇色也白了不少。
林长辞按住他:“莫要逞强。”
白西棠却摇摇头,抿了抿发白的唇:“镇命术束缚时间越长,容易汲取被施术者的运势,容澄师侄已不能再等了。”
说罢,他手势一变,划破掌心,逼出了更多的血。
血色盈盈,流了林容澄满脸。奇妙的事发生了,先前费了许多灵力才能破开的血纹,被他的血一滴,如墨溶水中,顷刻消散殆尽。
林长辞眼底带着一丝惊诧,正要细问,帘外脚步声去而复返:“少主人,罪人已带到。”
说完这一句,老叟就恭敬地等里面的回音。
但他等了半晌,珠帘后的人不发一语。
他觉得奇怪,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少主人,罪人已带到……”
“哗啦——”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珠帘,碎玉声带着几分匆忙。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白西棠,而是碧虚长老。
林长辞面上难看得紧,怀中扶了个人,那人掌心鲜血直流,垂头闭目。
“少主人!”老叟惊叫起来。
……
随时间推移,温淮心中的闷躁越来越多。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烦闷,拒绝了白季秋去亭中等候的提议,固执守在桥头。
信手拂过柳枝,他数不清第几次抬头看向雾中拱桥。
这一次,拱桥尽头慢慢出现了一个影子。
第86章 暂离
林长辞穿过雾气,略显疲倦,身披素色外袍,怀抱一名少年。
少年斜倚在他染血的肩头,紧闭双眼,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颊消瘦不少,柔和温润几乎褪尽。
“师尊!”
温淮呼吸一紧,迈着步子上桥,去接青年及他怀中的人。
手还未触及林容澄,他目光一定,落在林长辞肩上,问:“受伤了?”
白季秋不紧不慢赶上来,见状亦是神情关切,皱眉道:“莫非是那孽子冲撞了林长老?”
林长辞微微摇头,叹气道:“并非我的血。”
“那是……?”
“是西棠。”林长辞神情有几分复杂,道:“还请足下稍待。”
他不等白季秋回答,转头吩咐温淮:“速送容澄回山,寻几个灵药园当差的师姐用融银草配一副药,至于方子,你师姐知晓。”
温淮从他手里接过林容澄:“现在便走?”
林长辞替他拂开肩头的柳枝,见他似乎还想说什么,道:“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弟子知了。”温淮收敛了眉目冷色。
他迈出一步,忽而停住:“师尊不走?”
林长辞垂下眼睫:“这正是我要同白老先生说的。”
他看向白季秋,道:“容澄中了邪术,西棠强行替他解术,遭了反噬。身为师兄,未能护住师弟是在下失职。我欲留待几日等他醒来,不知前辈会否见怪?”
白季秋怎会推辞,林长辞留下来,不是正好合了侄儿的心意?
他当下便道:“岂会?林长老愿意留下,白家自当扫榻相迎,只是……西棠解的是何术?不瞒长老说,西棠在白家子辈中,修为虽不算顶尖,于卜卦扶乩、奇淫巧术方面却天赋异禀,连他也遭了反噬,这邪术……”
他语意未尽,林长辞听出其中担忧之意,道:“镇命术。”
白季秋惊愕出声:“什么!”
他急切起来,拍在玉栏上:“啊呀,西棠的修为怎能贸然破解此术?无家主应允,他就算侥幸破了,家主回来定要罚他!”
“受罚?”林长辞倒是没听白西棠提及这个,心知师弟又瞒了自己,有几分暗恼,嘴上却道:“待白尊长回来,在下亲自与他解释清楚。”
白季秋苦笑一声,道:“若有碧虚长老解释,想必家主会宽宥几分,西棠伤得如何?在下去请族医替他看看。”
“也好。”林长辞颔首。
见白季秋神色匆匆往门外去了,温淮低声问道:“师尊果真要留下来?”
他把林容澄背在背后,本想拉林长辞的手,半道还是改了方向,扯住袖子。
林长辞暗叹一声,主动抓住他的手让他宽心:“等西棠好些,为师便回山。”
温淮默了默,似乎在听他说话,握着林长辞的那只手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先前那点未雨绸缪的不安成了真,好似有谁在冥冥中,对他露出满是讥讽的笑意。
他额角隐隐有些青筋绷紧,扯了扯唇角,试图表现得平和一些,至少不能让师尊为他悬心。
半晌,温淮松开手:“弟子先行一步,师尊万事小心。”
林长辞“嗯”了一声,倏忽被他攀住肩头,唇角温热稍纵即逝。
饶是周围无人,林长辞也不免有些不自在,道:“无需担心为师,倒是你回去路上警觉些,这段时日并不太平。”
“是。”
温淮舔了舔嘴唇,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关隘外。
……
漏过三更,白西棠醒了。
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好一会儿才清晰,余光看到一旁打坐之人,下意识放轻呼吸。
林长辞已察觉此处动静,将周天之气收敛入经脉之中,起身到他旁边,手指搭在脉上探了探,问:“现下感觉如何?”
白西棠抿唇笑笑,道:“小伤,让师兄担心了。”
他唇色发白,眼底憔悴,这样说更像是在逞强。林长辞沉默一瞬,到底没对他恼怒,将守候在外的白氏族医召进来。
族医仔细检查一番,事关少主人,他哪敢疏忽,沉吟半天,斟酌道:“少主人可有感觉胸痹?”
白西棠摇头。
“经脉可有气滞?”
白西棠运行了一下灵力,道:“些微气滞。”
族医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道:“邪术反噬,因少主人运势无可夺取,便淤积于经脉中,少许凝血滞气,我替少主人舒缓一二。”
他在白西棠手臂上扎了几根金针,以温和灵气在经脉中徐徐而行,往复几次,白西棠脸色好看了不少。
过了约莫一刻钟,族医收起药箱,叮嘱道:“我明日再来施一回针,少主人须静养一段时日,期间莫要动怒,也莫要施展耗费灵力过多的术法。”
待族医离去,林长辞坐在床边,没有开口,就这样淡淡看着白西棠。
白西棠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道:“师兄不是听见了么?我没说谎,的确只是小伤。”
“你以为我是在生你的气?”林长辞问。
白西棠左顾右盼:“师兄宽宏大量,自然不是生我的气。”
他这样就是笃定林长辞生气的确跟他有关的意思了,林长辞深吸一口气,到:“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若他当初多些防备,林容澄便不会遭此毒手,也不会纠缠这么久,更不会叫白西棠今日遭受反噬昏倒。
一种无力感弥散在心头,即便知晓症结,也无根除法子,反倒让旁人受了牵连。
“师兄。”白西棠知道他在想什么,坐起身子,握住他的手道:“容澄不仅是你的爱徒,更是我的师侄,师兄又焉知我不担忧?况且易地而处,师兄也会这般帮助寻仙的,不是么?”
他语气柔和,劝慰道:“再者,容澄师侄邪术已解,我不过经受一些反噬,过些日子就能养好。一切正是好的开始,何必消沉?”
林长辞素知他极会说话,想到族医说的“静养”,便收敛了几分神色。
见师兄听进去了,白西棠垂眸,唇角微翘,待抬眼时又恢复了平常表情,问:“师兄一直守到现在?”
林长辞摇摇头:“不算守,只是在旁调息罢了。”
“可你身体才刚调养回来,怎能再受累?我这里有人照顾,无妨的。”白西棠摇了摇床角银铃,招来一名小童:“带师兄去厢房歇息,一切当以贵客规格对待,不可怠慢。”
“喏。”
小童恭谨应下,对林长辞道:“贵客请随奴来。”
夜风转凉,拂面亦是微寒。
内山楼宇皆绕灵湖而建,无论从何处看出去,皆能看见满湖清光。路边草木葳蕤,偶尔有一两道毛茸茸的团子穿过草丛。
小童见林长辞视线追逐团子而去,解释道:“那些白兔是内山灵物,常在湖边出没。”
“内山缘何饲养如此多白兔?”林长辞问。
“这……”小童道:“听闻是从前某位族长喜欢白兔,养了几只,后来未加约束,便越来越多了。”
林长辞淡淡扫了一眼,道:“原是如此。”
内山对于本族人进出要求严苛,却对这些未开灵智的小东西四处散养,不加约束,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
林长辞余光看了一眼草丛。
躲在草丛后的白团子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嗖地一下蹿没影了。
他可没忘,在摇金渡时,温淮曾给他看过一只兔子——一只咀嚼人肉,只剩空壳的兔子。
摇金渡的居民多是白家家生子,那只兔子和白家多半脱不了干系。
林长辞有心从草丛中抓一只仔细检查,但小童在前带路,暂时不好动手,只得暂时按捺住心思,盘算着另外寻个时间。
“贵客,这边请。”
小童在一处小院前停步,院中挂着一排花灯,装潢清新雅致,乌金木的陈设沉稳大气。更妙的是后方有一座小亭,亭脚没入湖水中,坐在庭中,能将整个莲湖的景色尽收眼底。
“多谢。”
林长辞对此处并无意见,小童见状,多了几分笑意,道:“奴守在门口,贵客有何吩咐,只管唤奴便是。”
林长辞在这里一住便是三日。
白家待客极为周到,不知是白西棠还是白季秋吩咐的,每日都有人前来送金莲子及其他名贵药材熬制的药汤,还先后来过几位白家主家的长辈。
客居在此,林长辞不好不见,幸而他们并未对林长辞那日做法有什么微词,更多的像是好奇他本身。
这也便罢了,中途有位年轻些的,上来便开门见山地问他年方几何,修为到了何种境界,是否有意中人,喜欢什么性格的道侣……诸如此类的问题,零零总总,问得林长辞有些为难,面色颇为怪异。
像是要为谁相看保媒一般。
莫说他前世以修为为重,拒绝过许多修士的倾慕,便是今生没有温淮紧追不舍,他也断不会生此心思。
那人探过口风,也不甚失望,带着莫名的笑意回去了。
林长辞照例探望白西棠时提了这件事,白西棠闻言,笑意微敛,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师兄对五表兄说,已有道侣?可说了道侣是谁?”
林长辞沉默一瞬,道:“并未。”
温淮的身份并不适合现在揭露,待眼前事了,他会举行一场道侣大典,向各方正式宣布。
哪怕有人质疑、讥讽亦或唾骂,亦不后悔。
白西棠笑笑,眯了眯眼,道:“那……五表兄只能静候佳音了。”
第87章 巫真
回去的路上,林长辞找了个借口支开小童。
他用术法隐匿身形,再借假山遮掩,信步迈入草丛中,随手定住一只路过的白团子。
白团子被抓起来时有些惊恐,后腿使劲扑腾,试图蹬开敌人的禁锢。
林长辞捏住两腮,将它脑袋转过来,看清兔子的长相时,心中一动。
它不似寻常白兔长得圆润可爱,亦非那日尸变的兔子般形似真人,但眼睛同样狭长,偶尔随动作眯起,有种阴森狡诈的错觉。
兔子见蹬不开,张嘴欲咬,门牙锋而尖利,没咬到林长辞,反而将自己下颚咬伤。闻到鲜血的味道,它更加狂躁,几次要挣脱出去,都被林长辞牢牢制住。
它此刻的凶狠和草丛中不时溜过的无害完全是两个模样。
林长辞用魂丝探了探,兔子神魂羸弱却活泛,魂丝触及时,竟让他隐隐有种错觉,好似这具兽躯之中禁锢着人的神魂。
林长辞心中大为奇怪,兔子不管不顾地再次啃咬扭动,恰逢此时,假山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人由远及近行至假山前,似有所感,往前方草丛中看了看。
没有人,倒是有一只白团子飞也似地窜走了。
这人眼睛转了转,转身正欲离开,险些和身后的林长辞撞个正着。
“啊。”他惊讶一瞬,随即躬身行礼:“贵客。”
林长辞记得这个人,此人跟在来拜访过他的白家长辈身边,是名侍从。至于那位白家长辈,辈分上来说……应当是白西棠的叔公?
不过,他记得这位白家叔公不仅仅是辈分原因,更因为此人曾在数十年前以阵法扬名,后来不知怎的,逐渐销声匿迹,加之后起之秀甚多,他也就逐渐不为人所知了。
林长辞点头应了,问:“你这是去何处?”
侍从笑笑道:“主人听闻贵客爱徒之事,特命奴来送一些或许能用上的药材,正要去贵客下榻之处,不想在此遇上,倒是巧了。”
说着,他从储物戒指中取出几味名贵药材,这些药材不算稀有,但品质极好,可以说送得恰到好处。
林长辞敛眸,看不出眸底神色,只道:“如此,倒是多谢。”
侍从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笑道:“奴送贵客回去?”
虽是询问,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林长辞终是收起药材,道:“有劳了。”
走出草丛,林长辞仿佛察觉到一丝阴冷的目光从草丛中闪过,但他只顿了顿,没有停留。
回路的路上没有再起波澜,不一会儿,被支走的小童也回来了。
他见了侍从也不惊讶,两者交换了一个眼神,侍从向林长辞告退。
林长辞允了,他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知晓那些随处可见的白团子定有古怪。
寻常偶有兔子长相奇怪,不是什么大事,可既是某任族长喜欢,充作小宠,管事便当以端正之貌作为挑选宠物的基本准则。即使后代繁育甚多,也不会过于难看。
何况这兔子暴躁嗜血,阴冷凶狠,与撒娇讨好的宠物情态相差甚远。
今日,他不过稍作试探,便有人“巧合”地前来打断,若他光明正大进行探究……只怕就不止打断这么简单了。
入夜的时候,林长辞结束修炼,听见湖边隐约传来箫声。
他缓步走入亭中,莲湖在清透月色里金辉点点,灵气盈冲,一池芙蕖随风舒展花瓣,轻轻摇晃。
在重重莲瓣荷叶掩映后,一叶轻舟从容驶出。
“师兄!”
白西棠向他招了招手。
林长辞没料到是他,略一思索,从亭中飞出,脚尖轻点荷叶,轻飘飘落在竹筏上。
“师兄,坐。”白西棠弯起唇角,给他倒了一杯酒,随后自己也坐下了。
他的坐姿极为放松,一只脚屈起,支撑着手肘,另一只脚随性地搭在竹筏边,丝毫不在意湖水浸湿衣摆。
林长辞接过酒杯,在他旁边坐下,问:“说要静养,怎么出来喝闷酒?”
一杆长箫在白西棠指间旋转,箫声向来有凄切之音,白西棠也并未刻意掩藏,一听便知有心事。
白西棠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有所感悟罢了。”
他以长箫搅了搅湖水,水里流光一闪而过,林长辞细看才发现湖中原来有鱼。
“这几尾鱼养在此处,平日有人投喂鱼食,可吸收天地灵气,无性命之忧,亦无需关心身外之物,师兄以为如何?”
林长辞道:“对鱼而言,自是好事。”
“对人而言便不是么?”白西棠目光落在他脸上。
“人非池鱼。”林长辞道:“天地如逆旅,人处于其中,自然会与其他事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偏安一隅终究难以长久。”
就像他重生后,本欲隐居山中,后来却仍不得不出山一般。
白西棠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神:“假若我若当真构建一方净土,不与外界牵连,不造因果,隐居避世,逍遥此生……师兄觉得如何?”
林长辞晃了晃杯中酒,道:“你想避世?”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师弟跟“避世”这两个字似乎根本沾不上边。
白西棠回过神,温声道:“只是偶尔烦心时会想想,假若最初不曾入世,是否此时已修成大道。”
“修士若不入世,如何应劫?”林长辞摇头。
他轻轻品了一口酒,灵酒化作暖流,从喉咙暖到胃里,面颊很快红润了些许:“再者,虚构的净土怎能长久维系?更遑论人非草木,日复一日的枯燥总会叫人厌倦的。”
“若我每日都将他们的记忆消除呢?”白西棠像是跟这个问题较上了劲,非要求得一个可行之处。
林长辞有几分莫名其妙,仍是回答了:“术法使用过多会伤到此人根基,你当真要这样做?”
“可是,我不是带给他们更平和的日子么?”
白西棠抿着唇,手指摩挲着长箫:“与此相比,受伤就那么不可原谅?净土之中没有危险,不必修炼,有何不可?”
林长辞终于察觉这番对话怪异在何处,眉心拧起,道:“西棠,他们不是你手中捏的泥偶,你无权主宰他人所思所想。”
话虽这么说,林长辞心底也不知白西棠受了什么刺激。
分明下午走时还好好的,晚上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白西棠垂眸,眼睫轻轻颤了颤。
他长长吐出口气,将自己杯中的灵酒一饮而尽,很快脸颊爬上绯红,眸含清光。
“师兄。”
白西棠轻声问:“我觉得净土极好,你当真不喜欢?”
……
摇金渡的夜色有几分萧索。
半月前闹过魔气,又有本家的人搜山,便是无甚大事也叫人心惶惶,许多日没个安宁。
虽入夜不久,四处却少见灯火,山中疑似有魔修出没的事传出去,不仅止小儿夜哭,也让大人害怕。
住在这里的人多数只是仆役之后,没有修仙根骨,纵有修士驻守,亦不敢在日落后出门。
东边一间屋子内,老叟口渴醒了,见月上天心,离天亮还早,可家中水桶却一滴水都不剩了。
他预备忍住口渴再睡一觉,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白日里怎么就忘打水了?
他心中嘀咕,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抄起一只水壶出了门。
院门外就是河水,打水还算方便,短短几步路,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老叟四下瞧着无人,略略安心,舀了一壶水,咕噜咕噜喝个够,又伸手再舀一壶。
——偏偏在这时出了意外!
他感觉脑后被一只手按住,整个人一沉,站不稳跌入河中,心下大骇。
要命!平静了这么多时日,怎么偏今日自己这么倒霉?
老叟水壶也不要了,拼命想爬起来呼救,他以为自己在大呼,实际上被水呛住的嗓子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一阵诡异的红光从他脑后流向那只手的主人。
许久没尝到血气,仿佛骤然开荤的人,魔气止不住地向周围狂涌,欢欣雀跃。
“救……救命……”
老叟定格在一个惊恐的表情,他感觉那只手寸寸发力,手指捏碎骨头,深陷入后脑中。
离死只有一步之遥时,那只手忽然停下了。
“你是何人?”
模糊间,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老叟还没听清,已然栽进水中,一动不动了。
“我只是一名卖糖画的小贩罢了。”
月下,一名老者笑意温和,长相平平无奇,似乎每一步都很平常地迈出,却眨眼间到了行凶者面前。
行凶者哼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你也是白家修士?白家似乎没你这么一号人,说吧,从哪里来的?”
“你无需知道我从何处来。”老者装扮颇有些奇怪,所着像是僧衣,头上却又束着道冠,不伦不类,若是林长辞在此,定会认出他是为自己算过命数的那名小贩。
“我却知你从何处来,魔尊巫真。”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凛冽杀气倏忽锁定了老者。
巫真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把玩着玉箫,道:“你知道我。”
确切来说,是他的身份。
众所周知,魔尊巫真早在多年前死去,眼前的人却直呼他为“巫真”。
老者似乎对杀意毫无察觉,温和笑道:“你既已从玉镜台中看到了未来,又怎会不回来?”
第88章 机缘
老者话音未落,玉箫已抵上他的喉咙。
杀气之凛冽,但凡再前进一步,玉箫便会洞穿他的脖颈。
巫真眸色也锋利如刃,嗓音沙哑道:“玉镜台……本尊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几个字了。”
前观一千年,后观一千年,平一切憾事,破世间无常。
传闻魔尊因玉镜台中所见之事与他所求的飞升大相径庭,不肯相信,最后心竭而亡,玉镜台也在他临死前被损毁。
没人知道这个早该死去的人为何会重新出现在此。
他脸色青灰,一幅衰败的样子,然而这样一幅面容仍能看出不怒自威,极其英俊,也极其风流——数十年前,这张脸曾是修士们的噩梦。
巫真如今的气息既不像林长辞那般,是纯粹的活人之气,也不像魔气驱使的躯壳,反而充斥着一股生死混沌之气。
面对性命威胁,老者笑意不减,并指作剑,将玉箫移开。
就是这个轻微的举动,让巫真红眸微眯,眼神愈发锐利。
老者浑身似是毫不设防,随手就能取走性命,然而在汹涌的魔气包裹中,他丝毫不受影响,可以称得上风轻云淡。
巫真眼神里带着森冷探究:“你从南越来。”
老者哈哈一笑,道:“魔尊以为我是来杀你的么?”
巫真不言。
下一瞬,玉箫如长剑般直取老者心口,老者退后半步,云手一拂,四两拨千斤地卸去玉箫力道。
巫真借势消失,随即出现在老者身后,玉箫再刺,每一下都冲要害而去。
老者出现的地方在他预料之中,玉箫飞舞的同时,他左手翻掌捏诀,魔气如瀚海澎湃冲击过去。
寻常修士能挡住玉箫,却不一定能挡住同时发动的法术,更遑论魔气障目。
魔尊是动了杀心的。
巫真出名在很早的时候,靠着战斗时手段多变残忍、不顾后果而叫其他魔修心生畏惧,毕竟没有人奔着每次战斗必死的结局去。
法术被老者挡下之前,周围魔气一震,瞬间变阵。
巫真身影仅腾挪了几息,竟已在老者周身不知不觉布好杀阵,一道魔气凝成的利刃从上坠下,刹那湮灭老者的身影。
玉箫在空中飞了一圈,回到巫真手中。他放在唇边,声音响起时,好像展开一幅浮尸千里,饿殍遍地的画卷,其中冤魂哀嚎切切,呜咽般的声音令人生寒。
箫声吹散了面前的魔气,方才老者所站的位置干干净净,仅剩一席月光。
箫声为之一滞。
巫真敢肯定,即使自己此时并非全胜时期,全力之下,渡劫期修士亦要避其锋芒。可老者应对时极其轻松,甚至没有一分一毫的灵力波动,如不可斗量的海水,望不见顶的山岳。
此人从绝非南越而来,至少他并不听命于宋临风。
呵……真是高看宋临风了,她违背约定,提前复活自己,便以为掌控了他。
想来也是,那个女人从来如此笃信能拥有一切,又怎会特地派人来追杀“尽在掌控中”的人。
“看来,本尊有眼不识泰山?”巫真放下玉箫,冷冷道:“出来吧。”
老人的身影出现在几步之外的河堤上。
他面前不知何时摆下一方矮几,矮几上放着一壶尚在炉火上煮沸的茶,热气氤氲,散发出糖水般的甜香。
“请。”
老者跽坐下来,坐姿端正,向着他做出邀请的手势。
这副架势像是要同他煮茶夜谈,巫真可不信方才生死敌对的人能如此平和。
他略一思索,撩起衣摆在老者对面坐下。
老者手中出现一柄小扇,轻轻扇着炉火,淡淡水汽隔绝在二人之间,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面纱。
“魔尊重回世间,已有月余了吧?”老者语气平淡,好似闲话家常。
巫真嗤笑一声:“你倒是奇怪,旁人对魔修避之不及,听你语气,倒像迫不及待。”
老者笑笑道:“天道之下,众生平等。修士也好,凡人也罢,不过都是逆旅之中一行者。”
巫真目光幽暗。
这话有意思,众生皆行者,那脱身而出、旁观众生的老者又是谁?
老者未等他多想,慢悠悠揭开壶盖,小扇轻摇,散去壶口热气。
“我此番入世,仅为了却两桩机缘。”
巫真随着他的动作看向茶壶,壶盖撤去,壶中却没有一滴茶水,盛满了通透月光。
“一桩是我?”他沙哑地问。
老者颔首,他又问:“另一桩呢?”
老者笑而不答,在桌面轻叩三下指节。茶壶凭空而起,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它提起,在巫真面前做出“倾倒”的动作。
真的有茶水倾泻出来。
澄空如月光的水落入杯中,馨香四溢,指尖触及的杯身却冰冰凉凉。
“请用。”
巫真只是闻了闻,便把茶盏放下,冷淡道:“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老者道:“你身躯残破,已于修炼无益,若再急躁,又怎能飞升?”
最后二字一下子触动了巫真,他抬眼,目光如毒蛇般阴冷戾气。
魔修虽是修士中的少数,却不是没有飞升的可能,尽管飞升后也有“得位不正”的嫌疑,但谁又愿意因几声骂名而放弃呢?
“啪”,指尖飞转的玉箫被扣住,巫真沉沉道:“你口中的机缘是飞升?”
两桩机缘,意味着两人即将飞升,另一人是谁?
老者淡笑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巫真看他的眼神已经起了变化,眼前人疑点重重,故弄玄虚,看似不答,实则已将答案摆在自己面前。
世间死而复生之人甚少,当世不过二人。
他,以及宋临风为他择定的身躯——林长辞。
巫真不知道那人在缺少千金引及借命法的情况下是如何复生的,也不关心,只要抹除魂魄,那幅身躯便能为他所用。
“不会有两桩机缘了。”巫真勾了勾唇角,残忍道:“他迟早会是我的。”
他是个聪明人,不过几句交谈便明白了一切。
无论老者所言是真是假,林长辞的身躯都是他要拿到的东西,只有如此,才能扛过即将到来的劫数。
老者脸色平和,似乎对他话语间的杀意无所触动,倏忽拢袖一笑。
破空声里,玉箫失去追杀目标,从半空中落下。一呼一吸间,对面的人影宛如被水擦去,最后氤氲的茶水和月光都消失了,徒留袅袅热气,像是梦醒。
巫真收回玉箫,冷哼一声,道:“装神弄鬼,下次,定会找出你的真身。”
……
“轰隆————”
雷鸣声中,大雨落了下来。
少年躺在山洞中,双眼紧闭,脸色平静,对震耳欲聋的雷声毫无察觉,还陷在一场好梦里。
林容澄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很多年前的立春那日,师父将迷失在山中的他捡了回去,一路云雾袅袅,山径清幽。
他起先以为只是一段普通的回忆,可越走越发现脚下的路熟悉又陌生,不是边陲的故乡。
像是卧云山。
师父领着他走出山道,前方拦了几名弟子,随后他与那些弟子发生了争执。林容澄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他人争执,只感觉心中愤懑,委屈得要哭出来。
“师父……”
林容澄扯了扯前方人的袖子。
预料中的,温暖的手心落在头顶,师父的声音如清泉般净澈,宛若叹息:“容澄,你要快些长大,为师要走了。”
“师父去哪里?”林容澄慌得抓住头上的手:“我也去。”
下一瞬,头顶的温暖消失,猝不及防的疼痛袭来,肩膀、腰腹和膝弯疼得要命,林容澄跌在地上,感觉额头全是冷汗。
他颤抖着抬眼,身下是擂台,师父就坐在不远处,穿了一身少见的蓝衫,淡淡地看着他。
“师父!”
林容澄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要跑过去,却被面前的对手一绊,险些摔出擂台。
心中全是不知来处的怒火和恨意,在情绪的驱使下,林容澄下意识拔出佩剑,一头懵懂的小兽对敌人露出獠牙。
剑身命中了对手的心口,林容澄睁大眼睛,不明白自己为何下手如此果决。
他杀了这个人么?
林容澄握着剑柄的手轻颤,退后一步,低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对手没有面目,也没有流血,就这样倒下去,一旁的长老见状大喊:“本场宗门大比,胜者——温淮!”
温淮?他的便宜师兄?
林容澄脑海里乱糟糟的,简直一片浆糊,左右看看没找到温淮的身影,随后想起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手。
难道说,这不是他的梦境,而是便宜师兄的往事?
他想起什么,猛然抬头,看向坐在高位的师父:“师父!我是容澄!”
师父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与身侧的大师兄交谈几句,随后向他颔首:“想做我的弟子?”
“我想!”林容澄大步跑上去,委委屈屈道:“我本就是您的弟子。”
林长辞好像对他笑了笑,在他到达身边之前,风一吹便化为了齑粉。
“师父——”
林容澄不甘心地伸手。
眨眼间场景又变了,眼皮有些重,仿佛极度困倦,差点叫林容澄一头栽倒。
有人扶住了他。
林容澄甩甩脑袋,听到那人熟悉的声音:“去歇息。”
师父!林容澄张口,嘴里却自动说出了别的话:“不,我要守着师尊。”
这具身体的声音比如今稚嫩些,饶是如此,林容澄也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温淮。
这些果真是温淮的往事。
他为什么会梦见温淮的记忆?林容澄有些不解。
第89章 塌天
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林容澄站在一边,手持墨块,像在伺候笔墨。书案上摊开一页白宣,师父眉头微蹙,沉思了几息,方才提笔落下几行字。
知道是便宜师兄温淮的回忆,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慌乱,四下瞥了几眼,想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关于师父过去的事,他知道得不多,即使有心去问,师父也不多谈。
每次问后,师父总会坐在竹舍林下,一坐便到傍晚,手中书卷久久不翻动一页,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淡得随时会远去。
他怕师父露出那样的神色,也怕师父真的离他而去,于是渐渐不再问了。
思绪转回现在,林容澄看见窗外紫花如瀑,庭中立着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梨树,认出他所在的地方正是扫花庭。
既然是师父在卧云山的居所,那他此刻便是在书房?
林容澄看向纸上的字,“融银草三钱、奇南香一味、甘木半两、朱砂一钱……”,不是常见的药方,像是师父补魂时会用到的几味药材。
林长辞写完一整张纸,招来随侍弟子送出去,紧接着看向“温淮”:“如此可安心了?”
“温淮”不吭声。
林长辞摇头,淡声道:“定要亲眼见到为师歇下才作数?真倔。”
他拉起“温淮”的手臂,转身往屋内走去:“那便与为师一同歇息,十四个时辰不眠不休,你也累了。”
少年连忙把手中的剑换到另一只手,虽仍未开口,林容澄却感觉到一阵喜悦漫上来,冲淡了疲倦。
毫无疑问,便宜师兄此刻十分开心。
林长辞把他牵到内室,布局与如今有些不同,像是专门开辟的一方小室。窄边书几上放了几本古籍,有经常翻看的痕迹,边上置了方小巧薰炉,一旁还有琴台。
林容澄从不晓得师父还通乐理,更没听过他抚琴,不免有些好奇。
他见师父打开薰炉雕着梅花纹样的盖子,往里添了点香料,闻着味道十分清淡,料想是安魂香之类的东西。
林长辞盖上小炉盖,将珠帘放下,随后和衣躺在了小室里唯一一张矮榻上。
小室只有一张榻,便宜师兄睡哪?
林容澄脑子懵了一下,师父却阖眸不语。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身体突然动了——“温淮”走过去,也往矮榻上躺了下来。
怎么回事?温淮怎敢如此僭越?
林容澄若能操纵身体,此刻必定是瞪大了眼。
他与师父隐居时,就算极为受宠,也断断不敢和师父躺在同一张榻上闹他休息。师父身虚体弱,喜静,林容澄与鹤连路过竹楼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
但师父这会儿躺在里侧,外边还留了一人身位,不嫌拥挤。那个位置是给谁留的,不言而喻。
即便只是回忆,林容澄也忍不住心头冒酸,当年师父对便宜师兄可真好。
少年并排躺在林长辞旁边,明明已经很困了,却强撑着说话:“师尊,二师姐昨夜传信回来,说三师姐受了伤,幸而伤势不重,我自作主张去丹阁开了方子……师姐还说,隗州城破了数日,魔修虽被尽数斩杀,仍有些浑水摸鱼的冒头,城中人手不够,恳请师尊向主峰借些人手,对了……”
他实在太疲倦,挑拣着脑海里有用的消息,断断续续地跟林长辞说,说着说着,忍不住闭上了眼。
困意再也抑制不住,铺天盖地涌来。
林长辞静静地听,很快听见身侧少年人匀长的呼吸,便睁开眼,摸了摸他的头。
林容澄正努力和周公作斗争,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件薄被。
他下意识放轻呼吸,想让师父不必操心自己。
香幽幽地燃着,安定平和,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久到林容澄真的快睡着时,他听见几声轻咳。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心中一紧,好在师父很快便停下了。
接着,那只温暖的手再度摸着他的脑袋,声音很轻:“当真累坏你了……将你拘着,本是怕魔修残害,如今杂事繁多,我亦牵挂月水她们,先前安排竟不知是好是坏……”
他听见师父轻轻叹了一声:“往后的日子不会再如此艰辛了,待此战诛灭魔修,为师便允你们出去游历。”
林容澄很想回应师父,无奈便宜师兄睡得太死,他费了好大的劲,勉强动了动嘴唇:“师…父……怕……”
林长辞微微一怔。
“温淮”似乎是在梦呓,嘴抿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还是个孩子呢。
林长辞替他盖好薄被,略略失笑,拍拍稚嫩的肩膀,声音愈发温和:“莫怕,为师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
他的声音宛如溺人的泉水,林容澄沉入其中,飘飘忽忽地往下落。
下落?
林容澄一个晃神,感觉自己真的落到了水洼之中。
一回生,二回熟,他撑起身子,甩了甩沾湿的袖子和衣摆,环顾四周,脸色骤变。
“师父!”
黑漆漆的环境之中,夜明珠光华幽幽照亮一人。
那人垂着脑袋,被吊起双手锁在石壁上,露出的手腕和小臂裂开许多伤痕,原本的白衣已□□涸鲜血浸染得看不出颜色,指甲里带着干涸的血泥,像是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林容澄拔出长剑便往锁链斩去,心中狂怒。
谁敢这般对他师父?
剑光落在锁链上,摩擦出一瞬的光亮,锁链纹丝不动,只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林容澄咬牙,眼中倏忽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狠戾,仿佛有什么东西冲破了桎梏,让他顷刻间冷静下来。
断魂塔,他记得这里。
只不过他来的时候,石壁上鲜血已被清洗干净,人去塔空。
黄易安、梁承问、俞案……一个个罪魁祸首的名字从他心头滚过,将深埋不久的仇恨一丝一缕重新牵扯出来,林容澄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杀意凛冽。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有来过断魂塔的记忆,也不知为何记得每个罪魁祸首的名字——他不在乎。
他只想救下师尊,再亲手一剑送他们人头落地。
少年冷凝的神色和温淮愈发相似,他举起剑,灌注灵力,往锁链上重重一劈。
再劈!
不断劈砍下,饶是寒芒凝成的锁链也不堪重负,终于出现裂痕。
林容澄深吸一口气,运气于心,挥出最强盛的一剑。
“咔——哗啦——”
锁链终于断了。
没了锁链的拉扯,石壁上的人跌下来,被林容澄牢牢接住:“师尊!”
话一出口,他才觉不对,然而怀中人的气息更为不对。
师父的身子轻得离奇,与他手掌接触的地方更是烫得吓人。
“师父,师父你怎么样了?”林容澄急急忙忙去看怀中人的脸,却被热气扑得下意识后仰,险些被窜出来的火苗烧个正着。
随后,他的师父在他怀里化作了飞灰。
林容澄脑子一片空白,怀中的旧衣衫仿佛有了神魂,在火里飞舞,辗转,燃烧殆尽。
他视线本能地追着半空中的火花,见那火花越燃越旺,把一切都点着了,石壁、锁链、黑暗……触目可见的所有全部燃烧起来,昏昏烈烈,化在了火里。
石壁外面的天幕显露出来,但那天边也似着了大火,赤红如血,万里云霞皆为暗红,诡谲得叫人分不清眼前的火和远处的天。
林容澄被热气熏得头昏脑涨,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可再度睁眼时,烈火已烧到了跟前,而远处的天——
……
林容澄猛地睁开眼睛。
他呼吸急促,一下子呛住了,拼命咳嗽起来。
旁边人早已察觉动静,未等他出声,已有灵力顺着经脉渡进来,暂缓了呛咳。
“醒了?!”温淮抓住他的手臂:“林容澄,你真的醒了?”
语气含着不可置信,林容澄睡了那么久,竟然会在此刻醒来。
“天塌了……”林容澄一开口,嗓音哑得可怕,干涩得像要裂开,可他顾不得那么多,反抓住温淮的手,急道:“天塌了,师父没了!”
“什么天塌了?”
温淮皱眉,把水囊递到林容澄嘴边:“别着急,慢慢说。”
许是昏迷了许久,他对刚醒过来的便宜师弟难得有耐心:“先喝水,有什么事喝完再说。”
林容澄喝了两口,差点被他灌得再次呛嗓子,把人推开,肃着脸强调:“天塌了,要救师父!”
温淮眉头拧得很紧,用手背探探少年额头,想知道他是不是睡太久把脑子睡迷糊了。
他从纳戒中取出纸笔,快速写了几句,用灵气化飞鸽送出去,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林容澄愣了一下,这才收起满心焦急,发现自己坐在山洞篝火边,天上挂着一轮明月。
“我们怎么在这儿?师父呢?”他问。
检查过他经脉没有问题,温淮收回灵力,拨了拨篝火:“师尊在白家,我本是要带你回山的,半路遇到截杀,暂时绕个路。”
林容澄不了解如今情况,听得有些没头没脑,便道:“师父有危险?”
便宜师兄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温淮冷笑一声,道:“料想小师叔也不敢让他有危险。”
他瞥了眼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林容澄,道:“待鹤接走你,我自去白家接回师尊。你方才说天塌了是何意?”
第90章 软禁
又是一日清晨。
林长辞结束吐纳,缓缓睁眼。
外头的鸟啼、风声和细碎交谈是清晨最常见的景致,如今却都与他无关。
他视线落在帘外立柱上,其上已有六十七道划痕。
今日又多一道。
他收剑入鞘,童子听见声响,忙端着银盆进来,服侍林长辞净面更衣,拾掇齐整。
半刻钟后,林长辞束好头发,戴冠之时,堂外传来一阵脚步。
“少主人托奴请问贵客,今日可否一见?”
客气的声音响起。
“不见。”
林长辞的回答堪称冷漠。
门外的人没有意外,仅是顿了顿,便应下回去复命了。
小童看着镜中那张漠然的脸,迟疑道:“贵客,虽说此事是少主人不对,但您已不见他十三日了。少主人定是诚心请罪,您不妨听听他致歉?”
林长辞唇角掀起一抹冷冽的笑:“诚心?他若诚心,便不会把本座困在这方天地。”
他被软禁在白家已有六十七日。
从最初的震惊、困惑、愤怒再到现在的冷淡以对,林长辞思考过很多,仍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师弟究竟是受人蛊惑,还是修炼出了岔子,误入歧途。
两月前的莲池夜谈,他以为仅是白西棠异想天开,殊不知——
白西棠是认真的。
他客客气气地以内山为囚笼,把林长辞软禁其中。
林长辞问他问什么,他轻笑着说:“师兄就不能永远留下来陪我么?”
语气天真而残忍,像是孩童戏言,白西棠却浑似被人夺舍,真的践行了。
林长辞第一反应便是探查他的神魂有无缺损,又探查经脉,白西棠任他一一照做,笑意不减。不消说,哪里都没问题。
疑惑到底压过了怒意,林长辞想了许多日,最后归结为白西棠早有此想法。
否则怎会密不透风?
白西棠一旦决心要做点什么,就会做得周密无缺。整整两月有余,他不曾收到外界一封书信,因担心温淮和林容澄,曾试图闯关。但白家内山毕竟是禁地,各种阵法交错设立,限制极大,莫说他一个外人,就算是本家人想再次动武,也会被死死压制住灵力运转。
一来二去,林长辞没顺利脱身,其他人也没讨到好。
林长辞黑着脸心想,白西棠胡闹,白家其他人也跟着胡闹?先前那些白家长辈一个赛一个殷勤,如今全都没了影。
主家无人,客人自然也不必再讲理。
这些日子他不见白西棠,不仅是因为气恼,更多的是为了让白西棠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林长辞经过温淮一事,也多了些不同的心眼,他仔细回想那日竹筏上的对话,再联系师弟以往不同寻常的反应,这才发现许多苗头早有端倪。
白西棠总是与他回忆同窗岁月,面对温淮含着软绵绵的刺,言辞间欲与他一同归隐……桩桩件件,无不透露着这个师弟深藏的心思。
究竟是什么时候有的?
十三日前,林长辞耐着性子,与白西棠在亭中对谈半晌。
“西棠,你是个精明人,应当知道困得住一时,困不住一世……你清楚你在做什么?”
白西棠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声音温和如昔:“不是很清楚了么?师兄,你且留待内山,无需操心外界,安心休养身体便是。若一切顺利,我们还可以结契,修炼到飞升。”
他眸中也似含了春水,温软绵长:“你我灵力契合,性子也契合,要是常在莲池秘境中修炼,静待飞升,不好么?”
什么样的修炼需要灵力和性子契合?答案只有双修。
林长辞觉得好生荒唐,含怒呵斥道:“你当真是疯了。”
面前的人随意道:“或许吧。”
闻言,林长辞深吸一口气,脑中的弦几欲崩断:“白西棠,且不说我是你师兄,早将你当做亲人,我如今已有道侣,你竟有脸皮说出这样的话?”
他眸中冷意十足,一字一顿道:“你若还不清醒,我情愿不再见你。”
茶盏被重重放下,白西棠笑容一顿,起身绕过了石桌。
他身量细瘦,又纤秾合度,宛如一株抽节的细竹,清越的外形曾叫不少修士暗地里羡慕。
但这个修真界公认的温柔道侣候选人此刻面含几分危险,笑意并不达眼底。他单手撑在梨花木椅的把手上,把林长辞面前出路挡了个彻底。
“我不清醒,还是师兄你不愿相信?”
他淡淡地说。
二人在莲湖深处的一方亭中,周围只有小童守着。
听见亭中隐约交谈,他识趣地把头一低再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西棠微微倾身,神情叵测。他骨子里带着世家公子的矜贵,如此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人时,罕见地令人生出压迫感。
林长辞忽然意识到,师弟如今已不单是他的师弟,更是一个隐世家族未来的主人。
这才是他剥去一切伪装的模样,既不温柔,也不委婉,威仪而内敛,于世家际会间眼明手快,门派交锋中进退有度,是白家培育了几百年的新家主。
事已至此,林长辞反而压下怒气,冷冷一哂:“信与不信有区别么?白西棠,我若不愿,你莫非要强迫不成?”
他毫不避让地和白西棠对视,红眸锐冷,二人对峙了几息。
亭外,小童察觉到身后氛围肃杀,愈发战战兢兢,恨不能将脑袋埋在草丛里。
几息过后,白西棠主动退了一步。
“我怎敢?”他松开了手,直起身轻声说:“师兄好好想一想……我明日再来。”
他也知道给林长辞留一点接受的时间,未再逼迫,行了一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莲亭。
从那日开始,林长辞就拒绝再见他。
白西棠倒是耐心,每日登门一回,若是不知晓的,还以为要三顾他出山,越是如此,林长辞心情越是糟糕。
他托小童给白西棠带过话,念在二人多年师兄弟的份上,若是识相,就送他回卧云山,他可以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
白西棠怎肯放手,对这话一笑置之。
两人便陷入了僵局。
算算时日,温淮早已带着林容澄回了山,只是不知道为何还没来白家,白家内山受莲池秘境影响,虽有温养之力,却得不到外界更多消息。
重复的日升月落,重复的话语,重复的窗外山景,恍若亘古如斯。
林长辞陷在这里不久后,才发觉莲池秘境对内山影响巨大,根本不是普通秘境所能达到的境地。
寻常秘境皆独立开辟一方空间,将灵气、机缘与危险共同封存其中,例如九极秘境,但莲池秘境显然是另一种。它不以空间为拘束,随莲湖铺展,灵气化于湖水之中。凡湖水所到之处,必得秘境庇护。
唯一可惜的是湖水流泻太远便会将灵气稀释,白家历代大能研究多年,总算将莲池铺展到如今大小,能将整个内山谷地纳入其中。
内山被莲池秘境的灵气充盈,逐渐将真正属于天地之间的灵气排除在外,连时岁与季节也逐渐发生转变。
林长辞清楚地记得,他初至此地时将将初秋。
如今两月过去,应当已到深秋,内山却仍停留在初夏的景致,连一片枯叶也不曾见,好似时光被定格在此。而且此处群山环绕,若要留住初夏,所耗费灵气比卧云山更多,内山灵气却极少波动,可见莲池秘境影响之浓厚。
自然,在其中潜心修炼事半功倍,可林长辞无法静心,往日如此,今日更甚。
他叹了口气,步出卧房,忽然站住了。
堂前丝绢屏风后,立着一个修长的熟悉人影。
人影早已听见林长辞的脚步声,此刻转身,朝他的方向微微躬身,全当行礼。
林长辞隔着屏风冷冷道:“说了今日不见。”
屏风后的人道:“师兄是说了,我却没答应。”
他声音含着淡淡笑意,态度平和,好似先前的争执从未有过。
林长辞眯眼道:“西棠,你莫不是以为在白家,便可以为所欲为?”
“自然不是。”堂下掠过一阵熏风,垂落几瓣绛红,吹得屏风后的人影衣衫拂动,有如古画。
白西棠垂眸,他看不见林长辞的脸,却可以想象到那人冷淡的神情:“今日我来,是为另一桩事。”
衣料摩擦声传来,青年绕过屏风,行至在林长辞面前。
他换了一袭绛红色外袍,内穿银缎衫子,腰间白玉环佩泠泠,清贵俊美,面色是惯有的柔和,暗含喜色。
“族中已定好日子。”
白西棠用最平静的语气吐出了最惊人的话语:“三日之后,便是师兄与我的道侣大典。”
林长辞眉心一跳,反问道:“道侣大典?”
他勉强压下的怒气又升腾起来,大为火光,斥道:“白家无一人能听懂人话?什么道侣大典,好啊,先前讲理说不通,如今竟要强迫人结契?白西棠,你若执意如此,休怪我不顾同门之谊!”
他的话已说得很不客气,手抚上腰侧剑柄。
白西棠见状,弯了弯唇角,眸色玩味:“同门之谊?”
他轻笑一声:“师兄,我和族中不同,我这里有两个选择。”
仿佛真是为了给林长辞选择似的,白西棠扳着指头,嗓音轻柔:“一是留下来,你我师兄弟再续前缘,携手飞升;另一个呢,就不那么美妙了……”
林长辞冷眼看着他,嗤了一声:“不美妙的选择我亦有,西棠,莫要逼我与你反目。”
对于这句威胁,白西棠恍若未闻,笑得眸子弯弯:“另一个,便是师侄永远留下,师兄觉着如何?”
这话如一声惊雷,林长辞瞬间抬眸。
白西棠似是漫不经心:“斥候传信,师侄还有两日便至白家驿馆,届时正好赶上大典。”
“你敢对你师侄动手?”林长辞怒道。
他并不害怕白西棠对他出手,即便是同门,师兄弟的道各自有了分歧,反目成仇并不是稀奇事。但若白西棠对他门下弟子出手,那便犯了忌讳,按照世俗的说法,这是灭门之仇。
听出他语气冷凝,白西棠笑容也转冷:“如何不敢?”
林长辞顿了顿,语气转为前所未有的失望:“……莫犯糊涂,师弟。”
这个称呼好像激怒了对面的人,白西棠和他对视几息,收起笑容,逼上前来。
“这便算糊涂?师兄,你见过真正糊涂的人么?我见过。”
青年哑着嗓子,低低道:“他与我同门长大、出师,百年的岁月里,只有我和他互相陪伴,互相取暖,我们曾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他从未对我说过重话,若我生病,他便是冒着被师父杖责、抄书的风险,花光身上所有铜钱,也要下山买虎头布偶逗我一笑……他爱游历,但他总是记得每次回山最先来找我。他渊渟岳峙,掷果盈车,是一尊不进油盐的神像,一心只有他的大道,旁人的任何心意,都像是污浊的攀扯。”
说到这里,他嗓音逐渐酸涩起来:“却不想有一日,这尊神像似的人也动了凡心,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弟子,那弟子用卑劣手段将他带离大道,他为何不恼,为何不拒!他既然能看见那弟子,难道就看不见旁人?听不见心意?”
说到怒处,白西棠额角隐隐跳动,眸中像有火焰在炙烤,亮得惊人。
他一步步逼近,满面怒容道:“莫非这旁人的守候与心意,不比那名弟子的卑劣手段得人喜欢,于是被神像视而不见,哪怕他守了此人几百年,又护了此人门下徒弟数十年?”
青年语调急促,有咄咄逼人之势,手也情不自禁按上佩剑:“既然师兄心仪卑劣之人,我为何不再做一回小人!”
说到最后,他脸上扯出一个似讥似讽的笑容,森冷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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