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对剑
一番话又急又促,劈头盖脸砸下,林长辞听得哑然半晌。
他定了定神,拂袖将对面的人挥退,沉声唤道:“西棠。”
“你说的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白西棠一怔,复而神情复杂。
“师兄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神像,你,我,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修士罢了。”
林长辞闭了闭眼,继续道:“是,前几百年的我为证大道,无心情爱,不曾在意过你的心思。如今开情窍,也并非单为了温淮,若无他,我便不渡情劫了么?他不过得了青睐,你便要杀他,为何不先杀我?”
白西棠后退一步,垂眼喃喃道:“我……我已……”
他想到什么,咽下后面的话,脸色变幻一番,很快恢复了平静。
修长手指在玉佩上拨弄了几下,白西棠微微勾唇:“师兄可知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如今因为一时意气而抗拒,来日焉知不会释怀?”
“我亦知晓言以足志。”林长辞冷笑道:“你若想强逼,便动手罢,也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说完,他率先拔出佩剑。
天生剑心的剑气不可小觑,曾让许多魔修为之头疼,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被剑锋所指。
白西棠收起笑意,亦拔出佩剑。
几息之间,两道雪白剑光便交锋了数十招。
二人还在学艺时,常常以对方为敌手,对招拆招尤为娴熟,是对彼此剑法最熟悉之人,一招一式烂熟于心,闭着眼都知道下一剑会从何处杀到。
两柄剑不停缠斗变换,寒意凛凛,白西棠的思绪却在剑光中飞逝,倏忽回到了少年时。
“啪!”
“噌噌!”
“唰!”
两截竹枝打得难解难分。
百余招后,粗一些的竹枝已占了上风,剑意汹涌锐利,总能将细长些的竹枝逼得险象环生。
但细长竹枝的主人并不服气,抿紧了嘴,脸憋得通红,试图以力量扳回一局。
然而依力量而言,他也并不是对面人的对手,最终在两百一十七招时败落。
“胜负已分。”
对面的少年收手站定。
他挺拔如一株青竹,有清越凌远之姿,眉如墨画,眸似寒星。
败落的少年将细长竹枝扔掉,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嘟囔道:“师兄剑法如此精湛,何必还找我对练,反正我也赢不了。”
“正是赢不了,才要多练。”青竹似的少年声音清澈:“西棠,你要多些耐性。”
白西棠取下腰间水囊,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抱怨道:“可我又不求成为剑法大家,只要能自保不就足够了吗?”
“你啊……”对面少年叹息一声,接过水囊,也仰头喝了一大口。
白西棠替他将粗竹枝放到一边,坐在石头上扇了扇风。
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若是不这么惫懒,剑法早有小成。”
“我只不过比师兄少练半个时辰剑罢了……”白西棠瘪瘪嘴,显然有些委屈。
少年道:“涓流虽寡,浸成江河。”
他见白西棠神情闷闷不乐,低着脑袋不说话,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终究心软了。
少年从腰带上解下钱袋,点了点碎银,道:“罢了,看在你近日有进步,咱们下山去买酒?”
听到买酒,白西棠眼睛一亮,从石头上蹦起,一下挂在少年身上:“师兄真好!我想喝桂花酒!”
少年歪过脑袋躲开他不安分的爪子,道:“真不客气。”
白西棠主动把两根竹枝收拣起来,又勤快地扫开打斗时卷到地上的落花碎叶,不一会儿便整理好了现场,催促道:“都收好了,快走吧师兄,再晚两刻桂花酒就卖光了。”
“着急什么?”
少年念了一句灵诀,一柄剑倏忽从远处飞来,剑身孤绝清瘦,剑刃如水面透亮。
“我今日带了剑,咱们御剑去。”
“青霜!”
白西棠立刻认出了熟悉的剑,咂舌道:“师兄好大手笔。”
少年挑眉,点点他的眉心:“若去迟了,你怕又要哭出来了。”
白西棠笑嘻嘻地捂着额头,师兄舍不得他伤心,他知道。
“今天买酒的事莫让师父知道。”少年不忘嘱咐。
“这是自然。”说着,白西棠主动跳上剑,抓住少年的手臂。
青霜剑载着二人稳稳从山头飞出,清风吹面,群山在脚下变小,晴空高远,仿佛天地间任意之处皆可逍遥。
白西棠心中升起一股豪气,道:“等师兄青云直上成为天下第一剑,我出门在外就报师兄的名号!”
闻言,少年转头看他,不免笑了笑。
他生得清冷,一笑似冰雪初融,凤眸微弯:“好一个青云直上……若有那日,自当照拂。”
“啪!”
佩剑被打落,脱手而出。
少年含笑的面容与面前师兄渐渐重合在一起,触及红眸中的锐意时,白西棠陡然回神。
三百多年了……他竟然想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一段无关对话。
可师兄不再是当年哭一哭就会心软的师兄,他也不是喝一壶桂花酒就会满足的师弟了。
“专心。”
林长辞嗓音冷彻。
他自然注意到白西棠心不在焉,知晓对方放水,没有用出全部实力。单论剑术,白西棠还真奈何不了他,一时被他逼得落入下风。
这不是他想要的,心无旁骛的战斗才能不留遗憾,白西棠未尽全力,自然不会轻易释然。
林长辞抿唇,正待用言语激他一番,听见外面传来小童匆忙的脚步。
“少主人,外山有客递名帖,乃是神机宗执剑长老,可要一见?”
这个名头乍听有些茫然,但白西棠很快反应过来。
“徐凤箫?”白西棠扯了扯唇角,意味深长道:“还真是小瞧他了。”
他的预想中,温淮纵使搬救兵,也会优先选杨月水和若华几个师姐。
她们常行走在外,富有名气,性子要强泼辣,相较于其他名门修士更为不好惹。相比之下,徐凤箫就低调许多,连声名也多是在宗内而言。要是宗内有名的长老论名次,他甚至不在前列,如同月亮投下的影子,模糊而难以捉摸。
坦白来说,白西棠对这个师侄印象不错,此人谨慎细心,温良恭俭让,有群而不党之才。
林长辞蹙眉看向童子,确认道:“来人仅执剑长老一位?”
徐凤箫不晓得白家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有些托大了。
他心中暗叹一声,收剑归鞘,肃杀的氛围暂时解除。
童子诺诺称是,生怕二人再打起来,忙问:“三老爷在待客,少主人这会儿可要去见见?”
见师兄面色怫然,白西棠蓦然绽放出轻笑。
他温声道:“见,自然要见,而且,我还要请师侄留待几日观礼。”
这事不提便罢,一提,林长辞拔剑的手再次蠢蠢欲动。
白西棠唇角微翘,似乎心情回暖,命小童服侍好林长辞,整理衣冠后自行去见徐凤箫了。
他走得从容,毫无在林长辞这碰了一鼻子灰的自觉,相较之下,林长辞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
他看向小童,淡淡道:“本座要见弟子。”
小童为难:“这……没有少主人吩咐,请恕奴无法满足贵客的要求。”
“怎么?令族族长已让贤于他?”林长辞哼了一声:“莫说他还没当家,即便当了家,也做不得本座的主。”
“族长若在,自是听命族长,可族长如今不在族中……”
小童被红眸中的威压盯得额头冷汗涔涔,几乎控制不住人身,好在威压只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林长辞收回目光,冷淡地往外山方向望了一眼,片刻后,终究转身回了屋内。
小童对着背影行了一礼,恭谨守在门外。
……
来的人是徐凤箫,这倒是在林长辞意料之外,不过也说明温淮意识到了什么,没有莽撞行事,令他欣慰不少。
大徒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子,无论是实力还是天资都名列前茅,届时即便动手,有自己护着,也能全身而退。
林长辞敛眸沉思,来到桌前掀开茶盖,换了茶叶。灵水沏出的香气幽微清远,是神机宗今年的新茶。
他品了一口,心中不知不觉放松些许。
大徒弟的出现代表他们有后手。徐凤箫一贯心细,不会轻易闯白家,最大的可能是卧云山还有其他人一同前来,正藏身于暗处,让温淮公开露脸,当做诱饵吸引斥候注意。
一想到这个可能,未免想到容澄,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林长辞轻叹一口气。
他推开窗,外面是金粉熠熠的莲湖。
近日池中又开了许多朵,微风拂过,吹得莲花摇摇晃晃,大朵大朵的花苞挨挤着舒展,满池莲叶翻卷,仿佛夏末初秋的缩影。
天空依旧是明媚的青蓝色,灵力变得更为浓郁,温厚乖顺地淌入经脉,林长辞思索几息,转身回到榻上,摆出修炼的架势。
近日温养成效显著,神魂的裂痕已被细细补好,可还不够,他必须将神魂凝练得更实,以便再次召出青霜剑影。
三日后,若是白西棠依旧执迷不悟,就莫怪他不顾情面了。
第92章 吉服
傍晚。
外山的不速之客已经离开大半个时辰,白季秋找来时,白西棠仍然端坐在茶室内。
茶桌上以茶水代笔,描了几笔卦象,旁边散落着未收拾的茶叶梗。
白季秋掀开帘子走进来,未开口便被卦象吸引了注意。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受人牵制么……”
他心中暗道,侄儿所求之事怕是不顺。
卦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易受他人插足,需静待时机,暂且忍耐蓄养实力。
可侄儿明显不想等,也等不了。
若白西棠知道白季秋这时心中所想,多半会自嘲一笑。他曾等过一次,结果并不如意。好不容易有补救的机会,却又是重蹈覆辙之象。
难道在天意看来,努力争取转机是错误的么?
白西棠眉目笼罩着一层阴郁,挥手将卦象拂去,淡声问:“二叔前来有何事?”
白季秋叹道:“还不是为了三日后的事。”
他摇头,侄儿向来宽和温顺,唯独在他师兄这事上尽显反骨,身为长辈颇觉头痛。
“你胡来的事已经被族长知晓了,可想好届时要怎么说?西棠,我们几个陪你胡闹无妨,可你不能当真叫自己栽在里头,明白么?”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白季秋不放心,又叮嘱道:“与你那师兄结契后好好修炼,待遇到飞升机缘,你父亲便是再恼你,这厢也能说得过去。”
白西棠轻笑,低声说:“二叔便这么放心我能与师兄成事?”
“你的性子,我还不知?”白季秋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垂眸道:“幼时看上什么,活的没有,死的也要抢过来,心眼子比旁人多好几倍。你说说,那几个不成器的哪次抢过了你?”
族长也说过,他这个儿子似乎从娘胎里就带了心眼,修炼天赋不算卓绝,但在与人相处的事情上尤为聪颖,无师自通地知晓怎样博得美名。
他不欲多谈这个话题,问道:“你徒儿怎的不带回来了?是个卜卦扶乩的好苗子,若要养传人,还是带在身边的好。”
白西棠起身收好茶梗,道:“待此间事了,再教他本领不迟。”
天下要乱起来了,李寻仙在身边,倒不如在神机宗来得周全平安。
白季秋又问:“你堂兄那边打算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白西棠嗤笑一声,面带讥讽,随后想到什么,声音复而柔和:“自是等与师兄结契后,交由师兄全权处置。”
白季秋不赞同:“好歹是同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若交给外姓人,他们家脸面搁在哪里?”
白西棠抬眸轻瞥白季秋一眼,他眸子乌黑莹润,看似随意的眼神,却叫白季秋心中一凉。
他意味不明道:“白家有前途的子辈,可不止他们几个……内山多的是呢。”
说罢,他也不管白季秋的脸色,提起衣摆跨过门槛,温声道:“若是二叔无事,我便去替师兄挑吉服了。”
……
月在天心,更漏声断。
清风送来浅淡松香,已过了二更,仍有人迟迟未眠,满腹心事。
屋内并未点灯,倒是那双眸子中的亮色比烛火更甚。
身后传来“吱呀”声,他闻声转头,见装扮素淡的女子进门,对他颔首致意了一下。
“师姐。”
温淮低声喊。
杨月水朝他怀里扔了个东西,道:“打听到了,师尊在内山,三天后就跟小师叔举行道侣大典。大师兄留在白家接应,你跟若华谁去?”
温淮接住,冷笑道:“自然是我去。”
说起这件事,他就气得想笑。好个小师叔,故意示弱留师尊做人质,师尊看破不说破便罢了,竟然想暗度陈仓,真当他会顾忌脸面不成?
徐凤箫也没见到师尊,这是杨月水等人没想到的。
白西棠铁了心要先斩后奏,他们只得按原有想法行事。无论是谁都不能强行左右师尊的决定,不管怎样,先把师尊抢回来再说。
若师尊其实愿意,是她等误解,到时候自会请罪。
种种念头在杨月水心中一闪而过,她抬眸,见温淮指间把玩着一只短笛,与师尊常带在身边的那支相似。笛身约有一指长,笛骨温润莹亮,似上好温玉雕琢而成,末端雕有层叠迤逦的纤长鸟羽,不见鸟首。
她蓦然想到什么,问:“这是暗飞声?”
几年前有个秘境出世,其中灵草机缘虽乏善可陈,但出了一本还算有趣的法宝炼制手册,其中便提到了“暗飞声”。杨月水之所以记得它,是因为手册中信誓旦旦地写道,此法宝一式两支,需以精血饲养七七四十九日,分别成于阴时与阳时。炼成后互为伴侣,即便相隔千里,亦能收到另一支笛声长久传响。
她当时嫌暗飞声炼制条件严苛,仅有传信之用,不曾尝试,没想到温淮偷偷炼了,还成功了。
鸟尾在此,鸟首在谁手里?
其实无需问也知道答案。
温淮最在乎的只有师尊,另一支不在师尊手上才奇怪。
“师尊听见了么?”杨月水遂问道。
温淮收起短笛,道:“他知道我在,但知不知晓其他事,不好说。”
从来是师尊的暗飞声传响他的暗飞声,这次反过来,师尊也没让他等太久。
暗飞声虽说千里传音,实际也仅限于传音,想要更多却是不能,有些鸡肋,不知师尊是否能够领悟他的意思。
温淮面色冷凝,杨月水知他心中不痛快,便没有多说,只道:“秘法使用时间不要太长,会伤及经脉的。”
得到温淮回应后,她才离开屋子。
……
三日后。
白家外山的许多族人虽不知晓是何缘故,也能察觉内山传出来的喜气。
那喜气并不张扬,低调地藏在一盘盘喜饼、内山婢子往来的神情和管事亲自去裁的红绸缎中,听说就连白家自己的绣坊也连夜赶工,将多年前做好的某套吉服裁改妥当,务必贴合内山某位贵客的身量。
少主人有喜事了?
谜底并不难猜,内山只有本家的人,但本家也分尊卑,能让绣坊连夜改动吉服的无非那么几位。
而那套吉服正是多年前为少主人备好的。
令外山族人困惑的是,少主人无论是成婚还是结契,于白家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为何不大方昭告天下,向世家们发喜帖,宴请宾客观礼。
以白家的分量和声名,贺喜的人定会将外山门槛都给踏破,对新人而言也图得吉祥,一箭双雕。
有人本想去问,但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件事——内山这氛围,似乎不完全是喜事?
门客侍卫和护院比平时多了一倍,盘查十分严格,送个口信跑个腿也要盘问,严格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提暗中若隐若现的数十道强悍气息。
氛围之肃杀,叫丫鬟小厮跑腿时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岔子。
内山不是有阵法么,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莫说抢亲,就算防备刺杀也绰绰有余了,少主人真是小题大做,有人腹诽道。
也无怪乎外山族人会这样想,负责镇守的门客也不理解。
不少人酸溜溜地想,少主人可真看重这位贵客啊,又是改吉服又是大阵仗防备的,好似得了全天下都觊觎的宝贝。
那位贵客呢?人家可不领情。
连着三天,一扇院门都没开过,不知晓是什么模样。听说吉服送进去人家碰也没碰,端着股孤高劲。
也不是没人猜过贵客身份,起初好些人猜是碧虚长老,毕竟碧虚长老进内山的事不少人都晓得。但师兄弟结为道侣可谓喜上加喜,原是一段佳话,何须这般遮遮掩掩。
碧虚长老约莫也是来观礼的罢。
若有可能,林长辞倒真的希望自己是来观礼的,而非戏台中人。
三日之约的当晚,外山便遣了数名绣娘送来吉服。
珍藏多年的华服裁改后依然精致规整,从里层的汗衫、单衣、道袍到外层的蔽膝、大绶一应俱全,金丝银线紧密规整,蹀躞带与环佩俱是上好岫玉,内嵌金质细纹。大带上绣着双面图案,正面为月宫玉兔戏绣球,背面祥云与锦鲤相互环绕,面料精贵,做工繁复,无一处不适合林长辞的身形。
给他过目后,绣娘们又抬来一方木箱,打开的瞬间,光华满室。
绣娘恭敬道:“此乃族长所承之喜服,请贵客一试。”
这套喜服是白家上任家主祖母的陪嫁,极美极奢,单说这料子,乃是千年一出世的霞光绫,沉水不湿,着火不坏,入土不腐,且自带淡淡的香气,可谓是世间最贵重的礼服之一。
林长辞垂眸,红眸被霞光绫柔和的光泽映着,宛如通透红玉。
面对绣娘们殷勤的态度,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白西棠图谋已久,还是他这辈子也没想到会穿两次喜服?
第一次是在梦中,温淮孤家寡人,抱着他穿喜服的尸体崩溃,第二次被白西棠强逼结契,大有强人所难之意。
每次都非两情相悦,说是喜事,实际一点喜悦的氛围也无,当真可惜可叹。
第93章 惊变
九月廿一,霜降。
山外打了初霜,冷得好似一九天,白家族地的内山却春风拂面,四处喜气洋洋。
迎亲的一行人天不亮便候在了院外,寅时一至,童子打开院门,身后是被傧相和御者簇拥的青年。
青年脸色冷淡,与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身上的吉服配色明艳绚丽,华美繁复,神情庄穆冷定,凤眸含威,衣带当风,环佩泠泠。不像结契,倒像神仙降世。
傧相等人对碧虚长老之名早有耳闻,今日见了真人风姿,更不敢轻慢。
一行人护送林长辞从院中出发,沿途花灯一盏皆一盏亮起,纷繁若梦。莲池水波荡漾,在花灯映照下散发金辉,将前路妆点得幽明似幻。
“贵君,请。”
出了院门后,傧相对林长辞的称呼也变了,他一面在前引路,一面扬声说吉祥话。
“前路新荷携成岁,此时榴花同佳期——”
御者抛出石榴花瓣与碎金,把林长辞脚下铺出一片绚烂的红,吉服衣袂闪过流光似的色泽,宛如红霞之中的点点星辰。
白家自认心虚,来观礼的人不算多,大多是喜爱热闹的小辈。他们年纪尚小,没见过内山这般喜事,感觉既新鲜又兴奋,跟在迎亲队伍后欢呼起哄,去捡撒在地上的花瓣和金叶子。
“这是我的!”
“分明是我先捡到的,还我!”
“别捡啦,贵君走远了!”
小辈们嘻嘻哈哈地吵闹追逐,落红随风吹起,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竟也有几分凡俗结亲的热闹景象。
这条路是前往外山的,尽管再低调,也终究要去外山走一遭,在族人的见证下方能得到祝福。
傧相半弓着身子带路,面上喜笑颜开。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眼看着新人脸色不好,却并未动手,他便知晓自己安全了,态度更为热切。
一行人行至第一座拱门时,竟已有人在外等候。
门外,青年身着与林长辞刺绣图样相近的银白色吉服,文雅中更添一分华贵,脑后发髻整齐束起,饰以玉冠,双鬓只余一两缕碎发,温润清丽的脸庞净肃不少。
他面含浅笑,见到林长辞当真一身吉服装束,飘渺俊逸,不由眸中一亮,轻声道:“师……师兄。”
不是定下在桥头见么?少主人怎的提前来了?
转念一想,今日好事将成,少主人激动也在所难免,傧相反应很快,立刻扬声说起吉利话:“此门却出分两立,回首齐看燕双飞。桃面不须歌扇掩,螓首羞闻笑语归——”
御者簇拥中,林长辞缓缓行至白西棠面前。
白西棠笑意加深,想牵林长辞的手,被林长辞目不斜视地避开。他却也没尴尬,微微一笑,极其自然地站在林长辞身旁。
若不看两人一冷一热的神情,单看外形,倒也极其登对。
少主人本就生得柔和多情,有他在旁,碧虚长老那股不可逼视的清冷也消弭些许,变得平和不少。
出了三道拱门,连接内山与外山的小桥静静伫立在雾气中。
桥前站着几位来观礼的白家长辈,林长辞目光一扫,发现多是先前来拜会过自己的人,心下暗哂,原来这群人早就惦记着这回事了。
约莫是林长辞面色实在没有结契的喜悦,几人多少有些不自在,轮番上前说了吉祥话,又送出贺礼后,没有再多挽留,目送两人联袂上了桥。
桥上落红千瓣,桥下浮花逝水。
雾气朦胧,人影憧憧,锣鼓声被冲淡,时近时远,宛如行在梦里。
下了桥,绕过影壁,饶是傧相早有准备,也被外面守候的人吓了一跳。
不少外山族人不顾形象地挤在门口,连栈道也站满了人,就为了瞧一眼新人。
迎亲仪仗在前开路,喜气冲天的锣鼓唢呐声后,紧跟着傧相与御者。众人探头探脑,脖子都要望断了,终于望见人群中一点绯色。
那并非纯粹的红,而是绣了金丝、穿了温玉、洒了金箔,以秾丽颜色交织出的华贵色泽,贵气端肃,多一分过奢,少一分嫌淡。
穿着它的青年却并未被压住,以自身极冷极端庄的气质将其驾驭住了。
看清林长辞面容后,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不少人认出了那张脸——碧虚长老,竟然当真是碧虚长老!
少主人和他师兄修成正果,真是大喜事,他们激动之余,又懊悔地想,可惜没能早打听到另一方身份,否则贺礼该多备点添头。不过,白家对这桩亲事到底怠慢了些,若多请些世家宗门,自家脸上也增光不是?
话又说回来,碧虚长老这般盛装打扮,倒真是举世无双,难怪少主人要藏着捂着不让人看。
观礼的人戏谑什么,不在林长辞思考的范围内。他不露声色地四下打量,并未在人群中看到徐凤箫的身影。
白西棠斜睨了一眼,抿唇笑道:“师兄莫急,我怕师侄太激动,将他安排在了观礼厅中,一会儿便能见到。”
说着,他意有所指道:“终究还是太过仓促,没等到其他师侄赶来参加,不免有些遗憾。”
林长辞冷冷瞥了他一眼。
虽是冷意,白西棠仍笑吟吟的,并不怕他的目光。
银白色吉服的青年终于纾解了这些天的郁气,笑容里也多出喜气,走在林长辞身边十分和谐,和谐到刺眼——刺某个人的眼。
一道剑气破空刺来。
白西棠偏头躲过,眸子微眯,划过一丝微妙,随后恢复如常,高声道:“何人胆敢行刺!”
出乎意料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脸。
那张脸少有棱角,温和清丽,如一株沾了春水的海棠,眸中是熊熊怒火。
“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我与师兄结契!”
对面的人抢占先机发问。
观礼的族人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由讶然往那个方向看去,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惊讶声此起彼伏。
对面怎么也有一个少主人?!
而且,对面的人穿着少主人常穿的白袍,按理说,更符合少主人平日里的模样。
白西棠面上短暂愣神,反应过来后嗤笑道:“这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
说罢他召出雨丝剑,直指对方面门。
那人丝毫不怵,气极反笑,正要拔出真正的雨丝剑,却忽然神情一滞。
——他竟召不出雨丝剑了。
众人一看,嘘声一片。本命灵剑做不得假的,真假已分!
那么问题来了,对面那位到底是谁?瞧着和少主人十足十的像,气息更是完全相同,即便术法易容也没这么毫无瑕疵的。
林长辞瞧见雨丝剑时,眸底闪过短暂的愕然。
他想到什么,探究似的往身边人看了一眼,又迅速收敛了惊愕,面色重归平静。
对面之人虽没召出雨丝剑,也没落下乘,气势外放:“谁是西贝货,你自己知晓。今日有喜事,我不想见血。你若是知趣,现在离开,可以既往不咎!”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自然笃定,有好些族人狐疑的往迎亲队伍这边瞧来。
无法靠气息分辨,他们也不知道谁真谁假,难道说本命灵剑这种东西会叛主?
今日真是见稀奇了。
“既往不咎?”白西棠好似听到什么笑话,冷笑连连,狠声道:“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
说罢,他毫无预兆地拔剑,脚尖点地,往对面跟前杀去。
来观礼的人太多,有不少挤在栈道,一时出了点乱子。族人们喧哗着四散,可路就那么一条,一不小心你踩了我的鞋,我撞了你的胳膊,摩肩擦踵地往周围挤,逼得迎亲仪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侍卫和护院纷纷出手,按原有吩咐护在林长辞周围。
他们虽也迷糊,却也知晓身后这位贵客才是最要紧的。
认错少主人不要紧,在场那么多族人,更别提护山阵法尚在,少主人能真的被刺杀?若贵客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可是要领罚的。
凌厉剑气刹那杀到,吹起对面人鬓边长发。
他面色微变,靠着身形轻灵,灵活地闪避了十余剑,嘲道:“这般剑术也想冒充我?”
若论剑术,白西棠不及林长辞,却也不是花架子,这会子雨丝剑舞出的水平和平日大差不差,绵绵不绝,林长辞却一眼看出剑势软绵,没有尽力。
是不想尽力,还是不能尽力?
他蹙眉,暗中升起担忧,对面的人亦是敏锐察觉这一点,抓住机会,把白西棠逼到离林长辞远些的地方。
但这场闹剧没持续太久,不知哪位白家长辈匆匆赶来,制止了二人:“都给我住手!”
“姨母!”
“姨母!”
二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喊。
被称为“姨母”的白家长辈定睛一看,脸上浮出震惊。
在确认两人不会再动手以后,她左右瞧瞧,仍是好半天说不出话。
依她的修为,竟分辨不出谁才是真正的西棠,不论气息还是血脉感应,二人俱如出一辙。
怎会有此等事?
白家姨母心中大感荒谬,要知道,即便是亲兄弟,气息亦不可能完全相同,除非有人用歪门邪道伪装,故意混淆血脉。
想到这里,她面色一冷,今日是西棠给自个求来的道侣大典,这样的大喜的日子也有人来破坏,真是造孽。
白家姨母先问林长辞身边的白西棠:“你是真的?”
“自然。”白西棠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是西贝货。”对面的白西棠脸色立刻变得可怜,委屈道:“姨母,我才是西棠,前番回来,我还来看过您呢。”
这话倒是不假,白家姨母再度看向林长辞身边的人,眼神不由自主凌厉些许:“你有什么话要说?”
被她质问的人毫不慌乱,不紧不慢道:“我的血脉,莫非不是最好的证据?”
白西棠在族内的行踪算不得机密,但凡有心打听,都能大概知道他去了哪位长辈家中,赴了什么宴会,相比之下,从内山走出来的人可是切实验证过血脉的。
白家姨母显然被问住了,有些游移,目光下意识看向在场的另一个主人公,想听听他的说法。
林长辞抬眼,和她的目光直直对上,冷凝而沉默。
白家姨母看出他不悦,猜他多半还有怨,也不好出声招惹,便道:“孰真孰假,我自会派人去内山宗祠求得答案,不过,我先讲丑话说在前头……”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迎亲仪仗为首的人忽然七窍流血,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林长辞心中一跳,眸中生死间的危机感瞬息席卷了后心,他来不及多想,闪身避开几尺,回首见守在身边的侍卫被一手穿心,面上维持着惊骇的神色,身体已软绵绵地垂下去。
“啊——有鬼,有鬼!”
后方的小辈们惊叫着溃散,不过一两息,又是一人倒在血泊中。
林长辞心中危机感还未解除,后心发冷,再度退开半尺,伸手欲拔剑,白西棠想也不想,把他护至身后,徒手与突然出现的大手对了一掌。
那大手是魔气所化,一击溃散,又很快化出更多的手。
迎亲队伍和观礼人群混在了一起,尖叫声和吵闹的动静把惨叫掩盖下去,不知是谁率先被手抓住拖走,一些人被带得站不稳,摔倒在人群里,乱得分不清敌我。
柱子上不知溅了谁的血,地上踩着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白家姨母刚击退面前的魔气,转头看到这一幕,立刻道:“开启阵法!大家莫怕,往后退!”
她试图安抚在场人的慌乱,然而与正在杀人的魔气相比,无疑是杯水车薪。
另一个白西棠没多言,直接将冲向族人的魔气全数拦下,掩护着人群后撤。
林长辞身边的“白西棠”用雨丝剑挡了几招,似乎不大顺手,另一个白西棠见状,冷笑一声:“还给我!”
他扬手,雨丝剑果然受召而去。
“白西棠”手中失了剑,冷脸拉着林长辞往内山方向后撤,余光看见什么,抓起结契礼用的长弓,唰唰三箭射出。
一箭射天,一箭射地,还有一箭冲着空中无人之处。
“你当这是在道侣大典射天地?”
另一个白西棠不忘嘲讽两句。
“白西棠”不回答,凝重地看向最后一支箭的去向。
乍一看,那一箭似乎空射,飞到一半,却似被未知之接住,牢牢定在那里。
魔气化作的大手顷刻集结过去,化作一人高的雾气。
这雾气和内山的雾气不同,黑而沉,没有一点透光,俨然极深极浓的魔气凝聚于此,非是普通魔修所能做到。
雾气中有人笑了:“很敏锐。”
嗓音沙哑,一点杀气也没有,尽是慵懒,然而这份慵懒却更让人心中发寒。
如同神明面对蝼蚁,毫不在意对方生死。
另一个白西棠脸色阴沉,质问道:“……是你?”
“是我。”雾中的人叹息道:“很久没见这道秘法了,有些怀念。”
说罢,他弹指一挥,一道魔气打在“白西棠”身上,尽管他面色剧变,横弓抵挡,仍然退到影壁面前才停下。
待终于稳住身形,脸色已是青白交加。
秘法终于维持不住伪装,“白西棠”的模样淡去,尘烟后面露出了一张属于少年的面容。
少年眼神泛着毫不掩饰的杀气,林长辞上前的脚步顿住,眼睁睁地看着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庞出现。
他眉目幽冷,唇红齿白,任谁来看都要说一句好相貌,偏偏杀气横生,让人不寒而栗。
“容澄?”
林长辞下意识喊出那个名字。
不,他立刻反应过来,不是林容澄。
是温淮!
第94章 青霜
大典还未开始,就变成了乱战。
外山与内山往来的隘口一时之间乱动不安,无辜族人们四处奔逃,争先恐后挤入栈道。
白西棠在前与魔气抗衡,白家姨母则掩护族人撤退,她修为算不得高,应付残余魔气正好合适。族人之中也有人反应过来,见白家姨母有些左右支绌,帮忙支起阵法,避免被魔气化作的小蛇钻空子。
人群惊嚷着且战且退,这时,从栈道的峭壁下又飞来几人,为首的人瞧着眼熟,正是白季秋。
上方的突变搅得山中灵力动荡,几个老家伙在下棋,远远察觉不对,还以为林长辞忍无可忍,和自家小辈打起来了。
结果上来后才发现,事情比预想的更坏。
面前的魔气究竟属于何人?如此深重森寒,绝非泛泛之辈……魔修又要卷土重来了?
白季秋暗暗心惊,疾步奔向白西棠,拂尘左右开弓,裹挟劲风,总算助他将黑沉沉的大掌击退。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魔气真正的进攻点不在此处,而在林长辞那里。
林长辞身边多了个杀气十足的少年,模样肖似从白家离开的林容澄。白季秋看得清楚,林长辞对那少年颇为照拂,情愿自己挡在魔气跟前,也不叫少年动手。
那是谁?白季秋疑惑地跟白西棠对视一眼,后者对其身份心知肚明,却没有告知堂叔的意思。
“嚓!”
寒芒贴着面颊擦过,将林长辞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温淮慢了半拍,压下胸口气血翻涌,眼神发寒,眼皮却不住下沉。
没想到白家藏的魔修是个劲敌,得快一些,否则秘法带来的后遗症会让他成为师尊的负累。
温淮咬了咬舌尖,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举起长弓又往一人高的雾气里射了几箭,旋即扯过林长辞的手腕:“师尊,走!”
几道灵力掠过天际,深深扎入雾中,唯余箭羽在外震颤,卸去一往无前的力道。
肆无忌惮蔓延的魔气被逼停一瞬。
雾中的人或许被惹恼了,再度出手,恐怖的威压往二人头顶压下。
温淮正拉着林长辞想往山涧跳下,半空被迫改了去向,旋身落到一处飞檐上。
他身形不露痕迹地微微一晃,林长辞急忙扶住,借着宽袖探了探脉象,脉细如丝,气浮柔濡。
他面色凝重,沉吟道:“青霜。”
温淮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立刻反驳道:“师尊不必出手,我能应付。”
他忘不了前几次林长辞出手后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南越之行,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此刻虽遭了不小的反噬,勉力提神,但尚有一战之力,就算不敌,还有大师兄接应,又何必让师尊徒增伤势?
一瞬间思绪百转千回,他欲往前一步,被牢牢拉住手臂。
林长辞重复道:“青霜。”
温淮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然而有一点无法忽略——半空中的魔气之强盛,与以往遇到的任何魔修都无法比拟,只有十余年前,魔修肆虐的时候才能寻到一两分踪迹。
当初魔修被尽数剿灭,近几年依旧死灰复燃,可见天道始终在平衡万物之道。
面前的魔修究竟是漏网之鱼,还是……
他不敢深想,只觉谜底将天下震惊。
从此人出现的那刻起,就不再是他二人能否从白家全身而退的问题,而是在场能剩下多少活口,白家面对这个魔修又有几成胜算。
威压一出,白西棠脸色也沉重起来。
他收剑,朝旁边拍了拍手,暗处突兀出现数道强横气息。
温淮与白西棠打斗时,他们藏在暗处,没有一道气息泄露,也没有一个人对温淮出手,此时竟尽数现了身。
他们中不乏合体期修士,一出现便唤醒护山大阵,牢牢把控住了场面。
林长辞目光复杂,瞥了一眼白西棠,看来师弟对温淮留了手,该说良知未泯么?
那群人出现后,白季秋随之出阵,肃面喝道:“大胆狂徒,安敢在此猖獗放肆!今日敢一人来闯,便莫怪生死有命了!”
说罢,他祭出法器,青玉柄的拂尘带着磅礴灵力飞出,挥退浮动在雾外的层层魔气,直指雾中人。
“不过如此。”
雾中人冷哼一声,以魔气化掌拍飞拂尘。
但拂尘一击蕴含的力道不小,终于把他从黑雾中逼出了真身。
那张面容甫一出现,不少修士都怔住了。
他的脸本是端正俊逸的骨相,偏眼尾上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邪惑。眉如墨画,眼似冷泉,被高挺的眉骨笼在阴影里,眼神淡淡。鼻若悬胆,唇犹朱漆,一张脸宛如被极尽偏爱的工笔,浓墨重彩。
他身形高大,半长的黑发在耳后束起,黑色长袍领口微松,外着茶色长衫,本是儒雅之风,却被极富攻击性的外表生生扭转为散漫不羁。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白季秋心中一跳,脑海里浮现出某个名字。
不等他说出来,半空中的人转了转指间玉箫,红眸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一眼白季秋。
强烈的危机感升上白季秋的心头,拂尘随心念回到手上,下一瞬,他整个人倒飞了出去,被白西棠以灵力一护,撞在连廊的美人靠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好深的修为!
出来掠阵的白家门客们心下一沉,死死盯着半空中的人,出手的刹那,他们就肯定了此人的身份。
林长辞的目光也定住了。
他瞳孔微微放大,心中却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魔尊巫真。
几百年前修真界最强之人。
“青霜。”
他耳边听不见其他声音了,只听见自己第三遍重复这句话。
在场的修士里,除去小辈,依旧有不少人根本没见过活着的巫真,也不知晓“魔尊”有多强,为何能强到让所有宗门忌惮。
林长辞是知道的,哪怕他只见过巫真一面。
那是在一百五十三年前的北边,他替师门送信,途中接到几大宗门向附近修士发出的求助书,请求散修们加入,共同对抗雄踞一方的魔修。
本着师门修士互助的训诫,林长辞前去参加了联盟。
彼时魔修已成气候,屠了一座小城祭旗,阵仗惊人。几个半大不小的宗门们难得拧成一股绳,仍花了大力气。战事结束后,遍地断臂残肢叫人作呕,侥幸尸身完整的修士也有面部损毁,血泥相和,几乎无处下脚。
神情麻木的修士们清点完阵亡人数后,林长辞主动请缨,想将替阵亡的修士补魂,散去怨气后送往轮回。
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尚有余力的修士替他护法,大多阵亡者的亡魂也还在。知晓战事胜利,他们执念散去,配合地前往来生。
眼看一切就要完成时,天上降下一道惊雷。
修士们对雷劫的声音十分敏感,起身左顾右盼,想知晓谁在渡劫。
可看了半晌,所有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人指着远处,惊叫道:“魔……魔修!”
还有余孽?
修士们登时戒备起来,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名黑衣男人信步闲庭,顶着雷劫走到了不远处。
他每一步都拉近数十丈距离,不过短短几息便来到了百余步外。
忽明忽灭的雷光里,此人面容英俊邪气,浑身皆是血腥气,红眸剔透,步伐松快得视雷劫若无物。
难道不是他在渡劫?
修士们脑海里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念头,无他,从未见过有人扛着雷劫还能这般轻松,好似在自家园子里散步。
男子一一扫过修士们的脸,好像在寻找什么,嗓音淡漠:“方才杀了本尊部下的,是你?”
虽是问句,眼神却不容忽视地看向宗门队伍中的某个年轻弟子。
那弟子英雄年少,亲手斩杀魔修首领又是大功一件,立刻傲骨铮铮拔剑道:“是我又如何?你也要受……”
话音未落,胸口已破了个大洞。
鲜血倏忽飚出,溅了旁人一头一脸,而他面上还残留着惊愕之色。
没有人看清男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那弟子当场便死了,而此人轻飘飘的用手帕擦了擦手心,好似拂去灰尘一样轻松。
他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了宗门长老的得意弟子。
在场有两位宗门供奉的渡劫期大能,可依然没人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更别提留下他的命,只能眼睁睁看他从容离去。
那是林长辞第一次亲眼见到魔尊,亦是唯一一次,再之后,就听见了巫真的死讯。
虽说眼前这个巫真气息奇特,周身凝聚着混沌之气,比百余年前弱了不止一线,可谁又能知道魔尊是否还有后手?
他往白家门客那方看去,果然,认出巫真的人都已冷汗涔涔。
“你到底想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一片死寂里,率先开口的是白西棠。
巫真很给面子地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本尊只是来取走应取的东西罢了,也要向你交代?”
指间旋转的玉箫停下,所指的方向,是林长辞。
白西棠脸色变得很难看。
被玉箫所指的人自然莫名其妙,林长辞倒不晓得,自己从哪里跟巫真扯上了关系,但他知晓今日必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去我身后。”
他低声嘱咐温淮,眸子直直盯着巫真。
温淮没吭声,秘术的副作用正逐渐侵蚀他的经脉,喉头腥甜,隐隐能闻见血气。
少年的面色时而苍白时而压抑,不知是不愿变回本相,还是不能变回来,此时任林长辞往身后护也没有太抗拒,呼吸仍不大平稳。
林长辞回头看他,见他眼神涣散,知晓自己现在情况不妙,闭眼使劲晃晃脑袋,想清醒过来。
和师尊担忧的目光对上时,温淮犹豫了几息。
最终,他抿着唇,从某个鲜少使用的纳戒中取了一物。
那是一柄长剑,养护得极好,剑身孤瘦古朴,剑刃清亮,锐不可当,以最好的寒铁精魄炼成,甫一出现便激动地嗡鸣震颤,仿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友人。
——也是它唯一的主人。
“许久不见,”林长辞下意识喃喃道:“青霜。”
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霜。
青白光华流转于刃间,握住剑柄,一种心意相通的感觉流遍全身,微凉的触感告诉他,青霜不再是一道剑影,而是他亲密的战友。
青霜出现的一刹那,在场所有修士的佩剑都嗡鸣起来,好似受到什么感召,又或者在向谁臣服。
白季秋面色微变,道:“天生剑心么?”
此类人受天道垂青,于剑道一途通达坦荡,其佩剑亦将为众剑之首。
从林长辞拿到青霜的那一刻起,巫真平静的表情就消失了。
他目光落在那柄长剑上,似乎有些忌惮,片刻,忽而一笑。
“罢了,你我之间,总归会有一战。”
他扬了扬下巴,微微提高了声音:“既如此,且让本尊看看天生剑心的本事!”
第95章 恶战
千万道剑影从天而降。
林长辞一出手便端的是雷厉风行,致命的雪亮光华化为无数流光,即将坠到头顶时纷纷悬作利刃,宛如千树梨花开。
霎那间,数以万计的刃尖反射凛寒光耀,若新发于硎,剑气几乎实质化,刺得人双目酸涩,不敢久视。
每道皆是实影,任何逃离的可能都被封锁。
不止白家的一干门客,连白季秋也看得咂舌,同时一阵后怕。
碧虚长老已非全盛时期,依然有接管全场之能。
细看那些剑影,不论是剑气还是距离都控制得分毫不离,趋近完美,饶是他也不敢在没带防御法宝的情况下接下任意一道剑影。
或许是碧虚长老补魂之技名头太盛,天下无双,总有人忘记他以剑术起家,白季秋也是此刻才忽然醒悟过来——侄儿该庆幸碧虚长老没有真正与他翻脸,否则动起手没人能管得住此人,更别提还谋划着要杀了丹霄君。
届时见其爱徒身死,整个外山定要遭难。
他冷汗直冒,下意识转头寻人,见白西棠正仰头望着他师兄,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漫天剑罡烈烈,对魔修而言如同克星,棘手的魔气也要避其锋芒。
巫真眯眼,身形隐入魔气中,手中玉箫同时飞旋而出,划出一道界限,摧毁落下的道道剑芒。
都说一寸长一寸强,它的体长对青霜而言不占优势。
但在巫真手里,它几乎化作逐月的流星,所过之处皆成齑粉,未叫青霜越过一步。
巫真的身形在魔气中时隐时现,每次出现必被林长辞的剑锋锁定。饶是如此,他眸中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多了几丝欣赏。
除去天生剑心这一点,林长辞的根骨必定也是上等,此人能走到大宗长老的位置不算徒有虚名。宋临风虽有僭越,给他挑的身体还算用心,待劫数过去,他可以考虑饶其一命。
粉碎威胁性命的剑气后,玉箫如银蛇般狂舞,不依不饶朝林长辞追击,被青霜一剑挑飞。
林长辞借此拉近和巫真的距离,人未至,剑光已抵魔气外。青霜轻盈细长,通体散发淡淡的青白色光芒,魔气经不住剑罡反复洗礼,不到一息便收敛破除。
一只修长的手率先从魔气中露出来,接住飞回的玉箫。
林长辞眸光一凝,先前并未注意,这会儿离近了才发现这只手毫无生机,隐入袖口的肤色惨白阴翳,还有几处看不真切的乌块。
待巫真完全从魔气中脱离时,林长辞心中沉了沉。
这幅面无人色的模样似乎和他以为的解除封印并不太像。
该如何形容呢?
面前的魔尊像是死人。
接下来几次有目的性的进攻让他更确认了这个想法,巫真用了某个拼凑起来的临时身体,这个身体不能说活着,应该用了某种秘法吊着死时的最后一口气,像个奇怪的容器,盛着巫真的魂魄。他无法在身体里存留天地之气,更无法使伤口疗愈。
然而这个推测让巫真愈发危险,他在疯狂竭取天地灵气的同时,能毫无滞涩地全数化为己用,面对他的进攻亦应对有度,不显劣势,怎能不叫人忌惮?
百余年过去,魔尊依然强得惊人。
这个认知叫人沉重,但转念一想,巫真这幅躯壳显然不能拖持久战,倒有几分发挥空间。
林长辞云剑一点,躲开玉箫的攻势,随即横剑在前,以剑指拂过剑身。
指腹所过之处,剑身寸寸注入精纯之力。
这种力量来源于灵气,纯粹灵力被一遍遍过滤后挤压到极致,一丝一缕可裂金石,青霜剑身亦有些震颤,若非寒铁精魄为骨,此时多半承受不住断作两半。
巫真一凛,以玉箫抵挡了第一剑。
“嚓”的一声,玉箫呜呜鸣响,箫身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
不等玉箫飞转卸力,第二剑如约而至,剑风过处斫木断石,狂风掀起,如刀割面。
栈道亦受了波及,横梁木哀鸣片刻,还是不堪重负,从中断裂开来,随即摧倒了半条廊道。飞檐轰隆一声坠下,与垮塌的廊柱坠入山涧,山石飞溅炸裂,动静不绝于耳。
白家姨母早在二人对峙时就护着族人退到更远处的栈道,幸好手脚快,此刻无人受伤。
她神情凝重,望向林长辞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慎。
要知道白家一砖一瓦莫不以灵力加固,方才更是开启了护山阵法,即使是白家这代的青年翘楚也难以做到一剑裂山栈。
青年偏以一具病弱如斯的身躯做到了。
他顶着护山阵法压制,一剑逼退魔尊,一剑削塌栈道,虽说面无血色,一招一式却毫无衰竭迹象。这样的人,真的甘心被西棠幽禁吗?
亦或是此人从一开始就另有目的,被幽禁不过顺水推舟?
白家姨母想得入神,越发面沉如水,叮嘱族人道:“派个人去待会儿的行礼处寻神机宗执剑长老,多安抚些,切忌莫提这边……”
她细细叮嘱,族人不敢怠慢,很快领命去了。旁边留守的白家门客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心说即便隔着两座山,神机宗的执剑长老又不是草包,这么大动静能不察觉?早晚的事罢了。这堂拜不成,莫说宾客,少主人自个估摸着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这厢各怀心思,那厢灵气明明灭灭,颇有撕裂整山的气势。
巫真身法诡谲如蛇,除了第一剑,基本不正面接林长辞的剑,偏生林长辞的剑不是那么好挡的,无论闪至何处,剑光始终如影随形,隐有雷霆龙吟之象。
可预见的威慑悬于头顶,三百招过后,巫真终于收起了眼底的轻松。
此人剑法急、迅、猛,有剑罡加持,剑法路数也刁钻。
若巫真试图暂避锋芒,下一剑必会更急更猛,如此叠加,最后变成一道避无可避的剑气,强逼着他接招。
如此消耗下来,即便他自恃能全身而退,也有些吃不消。
巫真眸色微冷,再次隐没于魔气中,被放纵的雾气无声围拢在二人身边,细看才发现它们不知不觉已织成绵绵蛛丝。这些“蛛丝”看似一碰就断,实则极为柔韧,斩断后亦会重新接合,韧而厚重,罡气宛如冲入水中,被轻飘飘卸去劲头。
等林长辞身形完全陷入“蛛丝”重围时,巫真轻点山壁,飞身至半空,幽幽吹响了手中玉箫。
箫声冲天而起,凄楚刺耳,魔气蔽日。
那日摇金渡的深山中遇到的果然是魔尊。
林长辞隔着迷雾回首,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入耳的唯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他心里一紧,温淮!
“呃啊————”
不少人被箫声压制住了神志,只觉头疼欲裂,耳朵淌出温热,伸手一摸,才发现流血了。
看着满手鲜红,惶恐压过了对魔修的敌视,一些人本就心智不坚,这时更是升起几分怨怼——少主人为何非碧虚长老不可?若碧虚长老不来,族中不必举行这场大典,更不会招来魔修!
等他们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不由吓了一跳。分明是魔修的错,自己怎会责怪少主人?
但一闪而过的怨气早被捕获,箫声逐渐变调平缓,其中寒凉之气不减,渗人骨髓,似有森森冷笑。
就连林长辞心急如焚杀出重围时,也不免恍惚一瞬,随即立刻用灵力封住耳朵。
那一瞬的森寒恍若重回断魂塔,他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紧了紧,叮嘱自己要守住心神。
等他再度抬眼去寻温淮时,面上难免出现一丝错愕。
温淮竟完全不受箫声的影响。
放出求援天星后,他便扔掉了长弓,拔剑一一斩去周身潜伏的魔气,试图接应突围的林长辞。
巫真箫声断了一瞬,沙哑道:“残魂?”
像是前些日子献祭进山的那个短命鬼,倒是命大。
林长辞这时也回过神来,侧身避开巫真的一发攻击,回到温淮身边。
“别动手,寻个地方躲起来。”林长辞低声道。
温淮用衣袖擦去从耳朵蜿蜒流下的血,擦得半边脸都是,眸色冷暗,眉宇杀气越发浓郁:“师尊安心,伤不重。”
真正拖累他的是秘法后遗症,但他只需再坚持一会儿就好,自有人赶来接替。
巫真干脆利落地用玉箫截住温淮的剑锋,另一只手化出魔气大掌,和随后而至的青霜相接。
大掌勉强接下了这一剑,残余剑气穿过缝隙,斩去巫真鬓边一缕碎发。
冰冷的红眸宛如毒蛇窥伺,落到温淮身上,杀机毕现。
他停了箫声,似乎准备先杀温淮,忽而瞥了一眼下方众人,扬手甩出魔气,把剩下半截栈道一并炸毁。
白季秋等人疾退数步,避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但同时离林长辞二人更远了。
“西棠,你……”白季秋正想嘱咐白西棠以自身为重,就见白西棠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没等他说完便飞了出去。
“西棠!”
白季秋急得哎呀一声,他就知道白西棠不会乖乖听话。
那可是魔尊啊!他这么冲上去,自己不怕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老家伙不能不怕。
急归急,还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白季秋已做好为外山赴死的准备了,未曾想,山涧底下突然冲上几道各异的剑光。
尽管剑光来势汹汹,巫真已有防备,错开半分,和最后一道剑光擦身而过。
“师尊!请恕弟子来迟!”
剑光的主人大喊。
另外几道剑光纷纷止住身形,挡在林长辞面前,齐齐道:“请恕弟子来迟!”
林长辞微怔,一眼扫过去。
除了徐凤箫外,杨月水、若华等人皆在,卧云山亲传弟子竟来了大半。
随后赶来的白家守卫满头是汗,主动落到白西棠跟前,请罪道:“少主人,属下拦了,没拦住这几位……”
白西棠漠无表情,挥手让他退下。
亲眼见师尊完好无损,徐凤箫终于放下了心,对若华道:“师妹,随我上!”
不须他说,若华早做好了准备,瞳孔骤然一缩。
一道黑影以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跨过双方之间的距离,探手抓向她脆弱的脖颈。
见此突变,离得最近的杨月水挡在她面前,两人合力堪堪躲过致命一击。
巫真狭长的双眸微眯,红眸笼在阴影里,布满了阴鸷杀气,声音冷如寒冰:“你是何人?”
淡淡的几个字,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仪。
若华连忙催动灵气抵御,厉声道:“自然是你的敌人。”
巫真眸中划过一丝狠戾的幽芒,蓦然勾起唇角:“敌人?那你身上为何有我的魔气?”
面前的女子艳若桃李,长眉扬起,朱唇饱满,红衣炽烈如火,剑法也凶,只要撞入眼帘便不可能忘记。
他可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位露水情缘。
众人为他的话一头雾水,要知道若华尊者出身神机宗,从来与魔修势不两立,十余年前还参过战呢,怎会跟魔尊有牵扯?
若华也心下困惑,忽然双眸一睁,福至心灵。
巫真说的魔气不是她——是婉菁!
小师弟带婉菁回来时说过身世,但既愿意收为徒弟,她便不可能介怀。
当时她想过,魔尊已经死了,婉菁却是活生生的,与其放任这孩子被魔尊残部利用,还不如让自己将她引入正道。
如今婉菁早就学会了收敛气息,也有了道心,寻常修士根本无法辨认出她有魔气。
哪知眼前的人一个照面便看破,脱口而出“我的魔气”。
她忽然冷汗涔涔,不想分辨猜想的真假——难道说,面前的人是魔尊?
魔尊死而复生了?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假死?若巫真知道自己还有子嗣,婉菁会被怎样?
数个问题一窝蜂涌入脑海,她强作镇定,冷脸道:“你在说笑?我乃正道修士,如何会有魔气?休想挑拨离间!”
言毕,她再度欺身攻上,徐凤箫配合默契,无需多言便掩护她跟魔尊交手。有了助力,白家门客们不再作壁上观,不大的一方天地里,霎时间充斥着各色灵气和呼喝。巫真却好似认准了若华,从数十人进攻中斗转腾挪,追着若华下狠手。
若华察觉到修为差距,并未强撑,一面接招,一面引着他往白家门客的包围圈中去。
却不想,巫真的真正目的并非杀人。
趁若华应付无暇,巫真刹那逼近,伸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下一刻,他手中多出一物。
那是一支珠钗,玉料不透,并不值钱,顶端雕琢的玉茗花却栩栩如生,使其看起来十分精美。
第96章 归去
“是它。”
巫真笃定道。
他手指一抹,萦绕珠钗的魔气立刻浮现出来。
就像修士皆有各自的气息一样,魔修之间亦有不同魔气,而珠钗上的魔气,正和巫真同源。
这意味着珠钗的主人是手足,或是至亲血脉。
巫真诞生自尸横遍野的战场,不可能有任何手足,也就是说——他尚有子嗣在人间。
哪个姬妾偷留下来的孩子?
巫真心里一哂,淡淡的不悦后,几乎立刻锁定了珠钗上的追魂香。
宋家的香,他不会认错。
看来宋临风早就见过他的子嗣,并且隐瞒下来,从未对外透露。难怪……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刺向面门的一剑打断了思绪。
若华不依不饶,追上来要抢回珠钗,巫真以玉箫一阻,魔气霸道地反覆,将汹涌剑气扑灭。
巫真旋即近身,身形飘忽不定,沙哑道:“我的血脉在哪里?”
若华板着脸不答,与紧跟其后的徐凤箫联手逼退巫真。
“师妹!”徐凤箫也看见了那一幕,当下便传音道:“那珠钗……”
他拿不准若华的意思,假如若华不惜代价也要抢回珠钗,他也只能奉陪。
师妹总说温淮疯,但她发起疯来一样制不住。若华那张秾丽的脸上怒气勃发,握剑的手都紧了几分,似乎会随时冲上去给巫真来一剑。
这大抵就是一脉相承吧,徐凤箫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持剑的师尊,暗暗叹气。
若华咬了会儿牙,还是退了一步:“先杀退他,护着师尊回山,珠钗的事再做计较。”
徐凤箫悬着的心落了回去,主动打前锋,提剑杀向巫真。
他身法莫测,一个错步便踏出几丈远,人影尚在几步开外,剑气已袭至巫真眼前。
几缕头发被吹断,巫真却扯了扯唇角,表情似讥似讽。
“想留我?你还做不到。”阴冷沙哑的声音近在耳边,徐凤箫的剑穿过去时,人影如晕染般散开,唯余哂笑:“十月初九,落仙山,叫你师父来赴会。”
巫真的身影彻底消散前,屈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尖微颤,毫厘之间改变了方向,险些刺向其他人。
若华见势不对,立马掩护师兄退回来。
一声啸响袭至她耳畔,寒毛竖起,若华下意识转头,瞬间想起身后是徐凤箫。
如果她躲开,徐凤箫定然来不及反应。
电光火石之间,若华做出了选择。
她以剑罡护住周身,护腕挡在头边,做好手骨碎裂的准备,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咔——”
“退!”
短促碎裂声后,熟悉的命令响起,随即有人拎起她和徐凤箫,眨眼间退至数百步外。
若华放下手,急道:“师尊!您怎么上来了,刚才那一下可有伤着您?”
林长辞松开手指,安抚道:“魔尊为撤离耍的小把戏,莫担心,倒是你,可有被魔气侵袭?”
若华摇摇头,还要追问,见师尊向旁边示意,发现山石间插着一柄断剑,剑身补满裂痕,十分眼熟。
另一头,温淮收起了投掷的动作,想是蓦然发力,呼吸又急又短,狠狠咳嗽了几声。
杨月水扶着少年,面上含忧,对若华无声示意。
若华不得不暂歇追问的心思,长眉压下,收剑道:“先让魔尊嚣张两天,待我等修整完备,再捉他也不迟。”
漫天灵力洋洋洒洒,白家门客仗着此处是白家主场,大手笔地花费灵力,攻击不时波及栈道,即便如此,依然叫巫真逃出了手心。
不过半晌,徐凤箫凑过来禀报:“师尊,魔尊逃了。”
山谷中起了雾,不是魔气,却也雾蒙蒙地遮着远山,修士捏诀起了大风,吹散雾后,早已寻不见巫真半分踪影。
林长辞远眺群山,总觉得巫真不会轻易离去,事情不简单。他敛眉沉思片刻,白季秋与白家门客们已一一围了上来,门客们生怕受到迁怒,好生亲热:“几位高徒英勇侠义,我等先谢过几位仗义出手,解了白家之危!”
见徐凤箫等人不受礼节,不接话茬,为首的那个也不尴尬,叹道:“只恨魔尊委实狡诈,竟瞒天过海诈死这么多年……此番逃离白家,怕是纵虎归山,鱼入大海,我辈少不得再结盟围剿一回。”
他这话含着几分试探合作的意思,毕竟除魔卫道,谁不希望有个嫉恶如仇的同盟呢?
可卧云山的众人依旧不接话,白季秋知晓白家这次做派把人惹恼了,连忙打圆场道:“过些时日再商议也不迟,林长老可有受伤?此番解围之恩实在叫白家惭愧,对贵客多有失礼。若有需要,白家药阁必予取予求。”
闻言,林长辞摆了摆手,簇拥的弟子们散开,他从中走出:“不必,我等即刻辞行。”
“但……”有人偷偷瞟了一眼自家少主人。
和过去不同,白西棠站在数步以外,并没有看这边,他微微屈身,似乎在关怀眼前的族人,白袍委地,有种孤零零的错觉。
林长辞只冷淡地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阁下以为,本座是在同你商议不成?”
他语气并不如何严厉,却不容置喙。那人吞吞吐吐,感觉身上威压一重,连忙俯身让步:“不敢,是在下逾越,还请长老宽宥!”
白季秋见此,也不再多拦,只是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侄儿的这场梦该醒了。
白家众人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林长辞目光过处,无人敢抬头对视。
末了,他从杨月水手中亲自接过温淮,声音放轻:“莫强撑,师尊这就带你回山。”
少年人幽冷眉目间的杀气终于散去,忍了又忍,险些将血吐在林长辞的袖袍上。
林长辞连忙将人扶到怀中,渡了些真气进去,但温淮反应并没有好多少,真气在经脉里打转一圈,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
“温淮?”林长辞觉得他情况不对,低声喊了几句。
温淮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连抓出红印也没松手。他动了动嘴唇,终究一头栽倒下去。
……
卧云山。
鹤端着药碗走进内室,低声问旁边的小弟子:“退热了么?”
小弟子苦着脸摇摇头。
按理说修士不会轻易感染风邪,可婉菁小师姐前儿起了热,到今天还没退下去,真是奇怪。
鹤眉心也有一点忧色,坐在床边,把药碗放下,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婉菁蓦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
“婉菁?”鹤连忙唤她。
她双目无神,直勾勾盯着前方,喃喃道:“还给我……我的……”
“婉菁!”鹤唯恐她撞邪,加重了语气。
少女柔婉妩媚的眉目间倏忽激发出一股戾气,好似与看不见的敌人隔空对峙。
她嗓音转冷,森森道:“我记住你的模样了,等我找到你……”
“婉菁!”鹤感觉她的魔气蠢蠢欲动,喝止道:“醒来!”
他并指划圈,轻点在少女眉心,清明灵台,短暂遏制住魔气的溢散。
婉菁声音顿了一瞬,重新睁眼时,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把眼神转到鹤脸上,怔怔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很委屈,没等鹤发问,眼眶立刻红了,扑进他怀里:“娘亲,有人抢我的东西!”
……
白家。
魔尊复生,族长未归,少主人受了情伤,烂摊子还得几位族老收拾。
白季秋左看右看,简直焦头烂额,吩咐人把栈道重新加固好,又转头清点给林长辞的赔礼。
此番白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幸好没请其他世家观礼,否则就成了笑话。
白西棠自知强求失败,不愿和林长辞促膝长谈,借口养伤便躲回了内山。
尽管他有无受伤这事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深究,只好默许他暂不见客。
徐凤箫知晓师尊不喜琐事,全权揽过跟白家打交道的事宜,提了不少条件,两日后,一行人带着赔礼启程离开白家。
温淮那日晕了几个时辰便醒过来,但脾气作风与往常不大相同,林长辞心下诧异,好在杨月水提前告知温淮用了秘法,此时也不算太忧心。
据杨月水所说,这种秘法能改换面貌,混淆血脉,但会将实力压制在较低的境界,易伤根骨。即便一切顺利,也需要不少时日慢慢恢复原貌。
温淮几年前从九极通观带回秘法,只用过一次。
听完解释后,林长辞问道:“恢复原貌需多久?”
温淮现下顶多十五六岁的模样,观其言行处事,也的确是那个年纪的脾性。若要等上一两年,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如此宽裕的时间。
杨月水道:“少则一旬,多则一月,师弟应当就好了。”
林长辞稍微放了心,温淮根骨尚好,后遗症不算严重,有他们一行人护着,没几日便可回到宗内。
他离开那天,白西棠没有出面相送。登上车辇前,林长辞心有所感,回首群山,隐约见山顶一抹素色飘飞。
来时匆匆忙忙,去时浩浩荡荡。
徐凤箫怕有闲杂人等不长眼,也怕魔尊杀个回马枪,回宗打出了神机宗的名头,倒是惹得路上好些散修前来拜望。
这般行了五日,终于被一场大雨绊住了脚。
第97章 闲话
大雨下了两日整,山路泥泞难行,若华提议御剑回宗,徐凤箫认为离宗越近越应保持警觉,杨月水便带人便寻了个山洞避雨。
山洞约四五丈宽,弟子们扫去尘土与枯枝败叶,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矮榻,四周围上浅色纱帐,又熏了艾香。
做完这些,有弟子来请林长辞上去小憩片刻。
留了几人在洞口驻守后,其他人也退到山洞中,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聊些可有可无的话。
“师姐,你脸色好差,歇会子吧。”
浅黄色衣衫的女子主动上前接替若华,被若华按住手轻轻摇头:“不了,还有一日便能回山。”
她脸色虽倦,眸中火光却分毫未减。
“你不必担心我,我有分寸。”她宽慰师妹道:“大家皆是人困马乏,我修为高些,无甚大事,你莫要累坏了。”
师妹索性拉住她的手,坐下陪她说话。
“小师弟方才出来讨了些灵果,我瞧他那样子,无端端想起他入门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呢。”她用手比出个高度,笑笑接着道:“就比他那把剑高些,天天追着师尊跑,以为我们没发现。”
说着,她眼角有些恍惚:“好像一眨眼,小师弟就长高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若华用剑鞘轻轻拨了一下火堆,又添几根树枝进去,唇角浮现出笑意:“他那性子,总归要吃许多亏,多亏了师尊不计较。”
说着,她转头望向洞中,想起什么,低声道:“小师叔那边虽闹得难堪,但到底是师叔,你回去多盯着些,叫底下的师弟师妹莫要乱传……尤其别传到他徒弟那儿,知道么?”
师妹问道:“师姐,你这话说得好像不回去似的?”
若华摇摇头,叹道:“回去也待不了几日,魔尊现世,我身为尊者,必定要代表宗门应战,端看世家和宗门何时联合。”
师妹听出她话中的慎重,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师姐放心,我会照顾好婉菁。”
“嗯。”若华笑笑,微有倦色的面容好似忽的点染上妆,重新焕发容光。
她抱着剑往山壁上一靠,长长吐了一口气:“若此战顺利,婉菁往后也不必担忧了。我不在时,劳你多看顾些,莫让她又跟李寻仙跑了。”
师妹了然一笑:“再过几年就管不了啦。”
若华也笑:“到那时再说吧。”
日暮时分,连绵两日的雨终于停歇。
山涧的风格外冷,浸润着霜意,林长辞拢好大氅,回身给温淮也披了一件披风。
温淮稀奇地拎起披风下摆瞧了瞧,唇角虽弯着,眸子却暗得深不见底:“这披风从未见师尊用过,是哪位师姐借的么?”
下摆短了些,系带有折痕,一看便知曾被人用过。
林长辞自打发现温淮记忆也也随秘法退回十六七岁,便暂时当他脑子同容澄一样不好使,系上最后一根系带,随口道:“嗯。”
披风是某年冬天下雪时,鹤从山下收了几匹兔绒回来,特地给林容澄缝制的。
林容澄爱惜,只穿过几次,幸好温淮现在忘了林容澄的存在,否则又要开始拈酸。少年半低着头,林长辞错眼一看,竟似容澄就在眼前。
“师尊醒了?”
徐凤箫探了半边身子:“若是师尊休整完备,我等即刻启程如何?”
“也好。”林长辞微微颔首:“夜长梦多。”
见洞口的弟子又要抬出车辇,他阻止道:“左右不过一日脚程,御剑即可。”
徐凤箫道:“那师尊便乘我的剑吧。”
他唤出灵剑,正要扶林长辞,站在林长辞身旁的少年温淮却不露声色地抓住林长辞的手,借着袖袍遮掩一一缠扣五指,指尖刮擦过手心,带起轻微的痒。
林长辞下意识蜷起手心,被他握得更紧。
温淮上前半步,如常道:“不必劳烦师兄,我来即可。”
徐凤箫嘴角扯动一下,知道师弟的心思,却还是有些好笑:“你来?你的剑都碎了,就莫逞强了。”
“碎了?”温淮微微睁大眼睛。
林长辞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先前打斗的事,只见他眉毛越皱越紧,平和了好几日的眉目再度溢出杀气,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我的剑……是了……是了!黄易安派徒弟暗算我,把师尊打的剑弄坏了!”
“暗算你?”林长辞微怔,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起断剑的缘由。
他用眼神询问徐凤箫,徐凤箫别过头,似是躲闪。
温淮煞气腾腾地往外走,好像立刻就要去杀人,林长辞不得不拉住他,提醒道:“黄易安已经死了。”
温淮脚步一顿:“谁杀的?”
他眯着眼,冷声道:“还未让他赎清罪孽,他怎敢……不,不对,师尊,您为何在此?”
少年猛地想起什么,神色惊惶哀恸,眼眶通红:“您……您回来看我了?”
薄暮的天光黯淡,在他眉宇间留下浓重阴影,那张脸的怒气还未散尽,又转为悲痛,看上去诡谲而骇人。
温淮猛地按住头,眼角抽搐着,眼下浮现不正常的红色。他露出痛楚的神情,真气也紊乱起来。
“定神,静气。”
林长辞当即摁住他的肩膀,手指轻抵在眉心,安抚住他即将暴动的神识。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多半是灵气冲撞秘法的压制,数年记忆在脑海里糅成一团,若不及时止住,恐怕会走火入魔。
林长辞眉头微蹙,对徐凤箫道:“再休整一个时辰。”
说罢,他把温淮带回矮榻,垂下四周纱帐。
像第一次引气入体般,林长辞坐在温淮身后,以极为温和的灵力缓缓替他梳理逆行的真气。温淮几次想转头没能得逞,看不见林长辞的焦躁让他轻咬了一下牙齿,十指抓挠在金丝木边栏上,掰下几块木刺。
他喃喃道:“师尊……师父,不……我,我的剑坏了……师尊。”
“为师知晓,凝神。”林长辞低声哄劝,见他不为所动,只好把手递过去让他握住:“闭上眼,随我的灵力运行周天,莫让杂念占据了心神。”
温淮抿着唇,摩挲着林长辞的指节,初具凌厉的少年脸上似乎有几分委屈:“我的剑坏了。”
他对这点耿耿于怀,安静了一阵后,林长辞感觉手背一凉。
一滴眼泪砸下来,身前的人低头,把他的手贴在脸颊边蹭了蹭。
不同的力道,却让林长辞想起卧云山的噩梦里,他被穿着喜服的温淮埋在颈窝沉默的模样,同样的小心翼翼,像是怕他下一刻就碎了。
林长辞指尖一阵湿润,于是把温淮转了过来,见少年眼泪果然又流了满脸。
平日装得再凶,始终改不了爱哭的性子。
他心中暗叹,取出丝帕,仔细地替人拭去:“怎么又哭了?为师不是好端端地在这么。”
温淮上一次在自己面前哭是什么时候?被同宗弟子欺负时?献坏掉的灵果时?还是写绝笔信时?
林长辞语气和缓,伸手把他揽进怀中,凤眸中多了些笑意:“剑坏了,再打一把便是。”
这般精心的对待倒叫面前人得寸进尺,方才还泪流满面的温淮顺势靠近,双眸通红地盯着他,下一刻,闭着眼往上一撞。
林长辞险些被他的牙齿撞破嘴唇,仰起头后退,温淮却不要他退,揽住腰往怀中贴紧,抵着唇一路舔舐,微凉而柔软,濡湿的触觉一路蔓延到鼻尖。
纱帐虽不是透明如蝉翼,也能隐约瞧见人影,林长辞没料到他行事如此随心,被咬了舌尖才想起推他。
温淮任他隔开半寸的距离,眼眶依旧红红的,竟倏忽笑了起来。
“果真如此……师尊,原来真是这样。”他双眸亮晶晶的,半跪在矮榻上,又靠了过来:“师尊早已允了我的心意,对么?”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眼神明亮,唇角翘起,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犬齿。
许是少年模样的温淮太有背德感,林长辞这几日没同他太亲近,更未提及这一茬,乍被抓住真相,叫他面色有几分不自在。
温淮伸出手,把他紧紧圈入怀中,好似圆了某个年少时的梦境。
顿了一瞬,林长辞终是回抱住他,手顺着脊背轻轻往下抚,直到温淮紊乱的真气逐渐平复,才拍拍手臂,示意他松手。
温淮紧搂不放,抬手设了个结界,忽道:“师尊,弟子想告知一事。”
“何事?”林长辞为他设结界的动作有些诧异。
温淮转过脸看向他,眸色晦暗,脸上带了些不明的笑意:“一件只有我知晓的事。”
他指了指自己,语气似有骄意:“不是之前的‘我’,是这幅模样的我。”
林长辞心中微动,但见他端坐下来,闭眸运气,以神识做引,引他凝出魂丝。
银白的魂丝在二人之间只出现了几息,就被温淮的神识拽入了识海。
与此同时,林长辞周身一轻,再睁眼时,也以神识的姿态进入了温淮的识海。
有人轻轻牵起他的手,高大挺拔的身姿万分熟悉,他抬眸和他对视一眼,暂时压下疑问,任温淮的化身带他向前走去。
第98章 割魂
两人在识海中漫步片刻,周遭情景变了又变,宛如混沌里脱出的泥模,未具雏形便融化在水般的影子里,再随着水波轻漾化出万象。
化身带林长辞停在一处逼仄的巷道里,抬手一指,他眼前忽然暗下去,随后,一点远远的光亮了起来。
林长辞打量一番,见巷道拔高数十尺,褪下剥落的沙土,显露出庄严繁复的石雕。
层层叠叠的影子在巷道拂过,行到尽头,古朴晦暗的观门轰然洞开,嘲风与狴犴分立两侧,迎接着即将到来的造访。
门后的黑暗大片涌出,吞没了狭长的巷道,石雕随着人一同都沉了进去。
林长辞进来便觉得此地甚是熟悉,待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后,更加确定这里是何地。
黑暗好似绸缎,点缀着诸天星宿,星空底下,是无数纵横错落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尽头,影子飞纵的声音没入虚空,寂静宛如天地初开。
“九极通观?”林长辞问。
在针落可闻的静里,温淮的化身没有回答他,而是领着他再上前几步。
果然,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形,一人踏在半空,看不清面目,只见衣着简朴,与当初在镜子前为林长辞引路的人并无不同;另一人半跪在地,衣摆破碎,不知是谁的血染红了腰际,身量清瘦,正是少年时的温淮。
泥偶似的人形动也不动,却有交谈声响起。
“碧虚长老林长辞果真魂飞魄散否?”
“神机宗,碧虚长老林长辞,千余日前重新投入世间,三魂七魄未散,冥府簿无其姓名。”
下一刻,地上的泥偶动作变了,变为跪叩的姿势,像在朝上方的人行礼。
林长辞知晓这一段是温淮在向九极通观的人询问他的下落,温淮自己也说过,通观的人告知下落后,他便被送出了秘境。
可面前的场景还未结束,在通观之人以“远山长”暗示后,化身蓦然收紧了握着林长辞的手。
“世间因果,有情皆孽,阁下之惑既解,则当与通观奉上代价。”
面对此言,地上的泥偶未多反驳,任通观之人拂袖,从他身上斩去了什么。
林长辞心底一缩,下意识上前几步,被化身牢牢拽住了手。
“师尊,别过去。”化身低语:“旧事罢了。”
既是旧事,为何从未提过他付出的代价?
林长辞不赞同地蹙眉,道:“那也不该瞒着为师,莫非能瞒一辈子不成?”
化身不再多言,似是被训得低下头,好一副可怜的做派。
前方泥偶再次变化,把林长辞的目光吸引过去,为温淮暂时解了围。
随着那一斩,泥偶的脑袋咕噜落地,在地上不停翻滚,滚着滚着,长出四肢和脑袋,变成一个简陋的小人。
小人冲着林长辞跑来。
它手短腿短跑不快,更多的是在地上边爬边跑,到了脚下,鼓起勇气抱住林长辞的小腿,抬头看他。
林长辞感觉它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但没有五官,小人开不了口,只得呆呆地看着。
他弯腰把小人举起来,仔细观察了几眼,急得小人直指自己的脸。
林长辞便用指尖给它描摹了个大致的五官,小人刚有了嘴,迫不及待地发出声音:“师……师父,师父!”
它声音细微,挥舞着两只泥做的细细手臂,动作极其激动:“师父!”
林长辞怔了怔,它叫自己什么?
化身把小人他手里接过,倒提着一条腿甩了甩,甩得小人哇哇乱叫。
“救……哇哇哇,师父!哇哇!”
“你在做什么?”林长辞抬手制止道。
温淮的化身躲开他的手,继续甩动小人,最后把小人摇晃得没了声音,似乎晃晕过去了,才停手递给林长辞。
林长辞一接过它就发现不对,小人歪倒在手上,一点银白色从后脑勺冒出来,似有似无的,泥做的身躯无法容纳,只能任它逸出。
“这是……?”
林长辞脑中升起某种猜想。
他的红眸微不可察地收缩,手轻颤着抚上小人的脑袋。魂丝试探性地环绕在小人身上,那银白色果然欢喜地沿着魂丝溶淌。
——温淮向通观付出的“代价”,竟是这般……果真这般!
林长辞哑然半晌。
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十分想问化身一句:“值得吗?”
在帮助温淮从蛇身回到人身时,他就发现温淮的魂魄不全,三魂失了一魂。但温淮以“心性未受影响”为由拒绝告知他真相,纵使生疑,也不好强行撬开嘴问到底。
这下真相大白。
温淮竟是以一魂作为代价,换取他的下落。
值得吗?林长辞面色复杂,定定地看着手上的小人,素来如臂使指的魂丝蜷曲在小人怀中,好似有千钧重,叫他难以承受。
他闭了闭眼,涩然道:“温淮,你会恨为师瞒了你十年么?”
“不恨。”化身轻声说。
他蹲下身,半跪在林长辞面前,将林长辞的另一只手拉到面前吻了吻,仰头看着他。
“能等到师尊,我已心满意足。”
温淮的目光专注而忠诚,仿佛获得了天大的恩赐,眼中尽是面前青年的影子。
林长辞手上的小人好像堪堪清醒过来,也一骨碌翻了个身,牢牢抱住林长辞的手指。
“你,”林长辞欲言又止:“你可真是……”
他还能说什么呢?温淮眸底那份真挚的热烈几乎要把他灼伤,让他说不出那句“痴儿”。
林长辞声音低得好似叹息:“起来。”
化身如约起身,旋即被一只手落到头顶,轻轻揉了揉。
他极为喜欢地蹭蹭温暖的掌心,顺势再次扯过小人,道:“师尊莫忧,通观虽索取一魂,却未带走。”
他知道林长辞想问什么,把小人往地上一扔。
只见小人如方才般滚落在地,越滚越大,大到与八九岁的孩子身量无异时,从地上爬起,朝一个方向跑去。
林长辞瞧着它的背影,说来也怪,这小人未着衣裳,也无毛发,即便是女娲捏的,也只能称得上一句简陋,偏偏他瞧着有些莫名的眼熟。
小人一鼓作气跑进了阴影中,林长辞正要跟上去,阴影倏而化作竹林,隐约有清风拂过,吹起一片“沙沙”声。
“就是这样。”化身站到林长辞身后,解释道:“我只知它大约流落在世间某个角落,更多的却是不知了。”
听到最后,林长辞眉毛微挑。
九极通观不愧有通天手段,连离体的魂魄也能存留下来,他问:“未曾消散?”
温淮摇摇头:“未曾。”
这也正是他不受影响的原因,这一魂还活着,仅是离体,自然影响不了他的心性与修炼。
尽管从未听闻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林长辞的心情却舒展了许多。
此魂仍存,总比魂魄不全的好。
只要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总有一日能找回来。
……
既已知晓秘闻,林长辞没有在温淮的识海中待太久,二人一同回到山洞中时,时间方过去一柱香。
确认温淮状况稳定后,卧云山众人启程,遵从林长辞的命令御剑回宗。
半日功夫过去,宗门已遥遥可见。
弟子们悬着的心都暂且放下,若华说着去看婉菁先行一步,杨月水替她留了下来。
徐凤箫对林长辞道:“师尊,我和师妹先去同宗主商议魔尊之事,晚些再来回禀。”
林长辞道:“不必,我与你们一道去。”
他太久不理世事了,魔尊重现,势必会打破平静。
与其如此,不如掌控先机,也好叫魔修知晓,那场战役,修真界不惧重来一次。
林长辞催动灵力,飘逸的鹤影很快出现在远处天际。
几息过后,灵鹤化作一位高挑清俊的男子落在他面前,行礼道:“尊主。”
“嗯。”林长辞上下打量,见他没什么变化,道:“你先将温淮带回山,我与凤箫他们见过宗主再回来。”
鹤来不及追问他家公子这些时日经历了什么,目光落到温淮身上时,显然愣了一下。
“鹤师叔。”少年温淮乖乖行礼。
鹤询问的眼神抛向徐凤箫,徐凤箫道:“鹤师叔莫怕,秘法的副作用,师弟过些时日就变回来了。”
“原来如此。”鹤重新变回灵鹤,无需吩咐,温淮已爬上了他的后背,宽大羽翅将少年稳稳笼住。
临行前,灵鹤口吐人言:“尊主,李寻仙师侄前日来找过您,今次回来,是否要见他一面?”
林长辞有些诧异,李寻仙找他?莫非是为了白西棠的事?
白西棠这段时日多半不敢回宗,李寻仙若要通过他传达什么话,恐怕也无法了。
即便如此,林长辞依然道:“去张帖子,让他明日来罢。”
“是。”
鹤了下来。
林长辞转过身,一对童子已抬着车辇等在阶梯底下,徐凤箫对他伸出手:“师尊,请。”
林长辞并未让弟子搀扶,他心念一动,青霜出现在手里。
修长的手向空中轻抛,只是瞬息,身形已立于飞剑之上。
青年一身素衣宽袍,黑发在风里翻飞,微微侧过脸,清冷俊美的面容一如往昔,红眸寒光熠熠,正是锋芒出鞘时。
“走罢。”他淡淡道:“是时候去主峰了。”
第99章 天算
神机宗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快入夜时,宗主忽然发了诏令,召集全宗三十二峰长老尊者前去主峰议事。若有闭关者,则由首徒全权代替参事。
出了何事?
众人东猜西揣,不少人猜到与魔修的漏网之鱼有关,待进门时,见端坐于宗主下首的林长辞,心中纷纷咯噔一声。
竟连碧虚也在,莫非天要塌了?
要知道自打碧虚回宗后,就甚少与其他峰往来,更不卖宗主面子,偶有的朝会从不亲临,通常是执剑堂的徐凤箫和丹霄君轮流过来。
宗主对他有愧,宗内也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谁敢多招惹?
几乎每个进门的长老都是一副震惊的表情,坐下来便想与其他人讨论。虽说传音保险,可谁也不知道林长辞如今修为进境如何,倘若被抓包岂不是丢人现眼?因此一个两个都欲言又止,憋得心中难受,只好互相递眼色。
对于这些小动作,林长辞只当没看到,神色淡漠地品茶。
堂前的香燃至尾声,天彻底黑了,宗内四处亮起烛火,荧荧煌煌。不时有值守弟子提着灯笼穿过山路,身影在流云间时隐时现,是神机宗最寻常的夜晚。
可就是这样寻常的夜晚,主峰议事堂内诞生了最令人惊骇的消息。
“魔尊还活着?!”
“什么!”
“怎么会……不,宗主,会不会是白家弄错了?”
不少人额上冒出涔涔冷汗,也来不及擦,当即看向林长辞。
难怪……难怪碧虚会在此处!
魔尊复生的消息对于修真界来说,不及天塌,却也与天塌无异了。
修士与魔修的抗争虽自古有之,但并非不可调和,让二者争斗愈发激烈的正是百年前巫真的出现。
他诞生自战场的煞气,天生比其他生灵少一情,就算后来夺了人身,给自己取个“巫真”的名字,也当不成人。
巫真无情,又冷酷果决,单枪匹马击杀了前任魔尊。魔修心腹们听说魔尊被一个毛头小子杀了,气急败坏地前来挑战,结果只是给巫真脚下添了数具枯骨。剩下的心腹纷纷怯战,不得不服,寥寥几个有过异心的人,皆是下场凄惨,于是巫真迅速确立了地位。
新任魔尊的脾气阴晴不定,常常杀人,属下为了讨好,便大肆搜刮金银宝器,明珠美人。凡间与修真界深受其害,尤其是各宗优秀弟子,常被魔修盯上猎杀,一时间,不少宗门的后起之秀人人自危。
几年后,各大宗门忍无可忍,终于联合起来对魔修宣战,这也正是修士与魔修战役的开始。
巫真的强大有目共睹,因此最初几十年里,修真界并没有投入太多力气,也不占多少优势。等巫真自尽的消息传遍后,这场战役才迎来转机。
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清楚,数十年前战役大胜的关键是巫真的消失。
若非如此,修真界即便获胜,也是惨胜。
宗主一言不发,见底下众人心里各自有了筹算,才开口道:“既然都到齐了,接下来便共同商议退敌之策罢。”
……
天边曙色浅淡浮动之际,林长辞回了卧云山。
庭前紫花瀑落了一地,青年踏着满地落花上了玉阶,见屋内微微透着烛光。
他推开门,窗边一灯如豆,温淮伏在案上,像是睡着了。
林长辞放轻了脚步,走到他旁边,见他手臂下似乎压了什么。
约莫是听见声音,少年一下便睁开了眼,见林长辞倾身正要看他,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倏忽放大,不由微怔,喉结上下滚了滚。
“为师回来了。”林长辞在他旁边坐下。
随着温淮直起身子,被他压在手臂下的东西露出来,林长辞拿起一瞧,发现是林容澄的发带。
林长辞一顿,道:“你拿这个做什么?”
温淮垂眸,语调有些凉凉的:“我也想问,师尊何时给我添了个师弟?”
他勾住发带末端,道:“师尊去看过师弟了么?鹤师叔说,您特允师弟住在偏殿,衣食用度一概照您的规格来,想来……师弟一定很乖巧听话罢。”
句末有种熟悉的阴阳怪气,林长辞哭笑不得,道:“你素日与你师弟相处得不错。”
尽管温淮爱醋,谁的醋都呷过一口,但自打林长辞与他明确心意后,温淮就收敛许多,有时还会主动关心林容澄。
“是么?”少年低下头,抿唇扯着发带不放:“可师尊独独留了师弟,莫非是觉得我与其他师兄师姐关照不够?”
林长辞哪里听不懂他言下之意,看他一定要拽发带,便松手给他了。
温淮得了发带,表情却更不高兴,把脸趴伏到林长辞肩膀上,半晌不说话。
这样依偎的情态,若是由几天前的温淮做来必定惹人怜惜,偏生过了几日,他眉眼已开始舒展深邃,向青年的轮廓变化,很有往日的影子。
林长辞一看到这张脸,就想起温淮死皮赖脸留在扫花庭的混不吝行为,怜惜之情还没出现就已消失殆尽。
他手指抵着温淮的额头推了推,没推动,温淮反把头埋进颈窝,声音闷闷的:“师尊若不需要我,弟子就先行告退了。”
话是如此说,人一步都没挪。
林长辞只得道:“谁说要赶你走了?”
温淮蹭的一下抬头,眸子牢牢盯着他:“真的不赶我走?”
林长辞看了一眼床榻,意有所指:“先前有人厚脸皮要自荐枕席,如今倒是知趣了,晓得避嫌了。”
温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隔着珠帘,隐约看见了两个玉枕并排放着,心念一转,登时明白了什么,眉梢肉眼可见地染上几分雀跃。
“不避嫌。”温淮磨了磨牙,道:“我才不要避嫌,师尊的枕边人只能是我。”
他哼哼两声又笑了,似乎没想到还有这般跌宕,一时兴起道:“弟子为师尊梳个头发吧?”
见林长辞默许,他起身转到青年身后,手指穿进发丝间,在脖颈后停留一瞬,随后穿过微乱的发尾,抬手小心翼翼取下了发冠。
手中乌发又长又细,宛如上好的锦缎,光泽柔和,篦子梳在发间,有极轻的沙沙声,分外悦耳。
不知为何,温淮忽然希望这一刻久些,再久些。
最好久到窗外的星辰起了又落,浮云散开到天边,朝霞奔腾着绵延,天下大白,而人世喧嚣已然散尽,唯余此时的二人。
“温淮?”
林长辞察觉身后的人许久不动,不免出声唤他。
温淮回过神,道:“嗯,嗯。”
他仔细篦了一遍乌黑的长发,又换了玉梳,正要从头梳过,忽见一点银光。
温淮将之挑出,竟是一根银丝。
他愣了愣,下意识皱眉,以为自己看错了。
修士大都能活几百岁,依照师尊的境界,少说能活千岁,可以说他正值青年也不为过,怎的有了华发?
温淮胸中错跳一拍,某种不安骤然袭上心头。
仿佛他握住的不是银丝,而是蜡烛即将燃尽的余辉。
“怎么了?”
林长辞第二次觉察他的走神,微微转头,少年连忙松手,让那一缕银丝重回乌发的掩护中。
他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道:“无事,只是记起师弟似乎想让我告知师尊一件事,但如今这样子,倒怎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便莫想了。”林长辞怕他又像前几日那样真气逆行,道:“我回来前去看过容澄,他已恢复正常,只是精神稍微不济些。若有疑问,晚些召他过来问问就是。”
温淮一面应声,一面盘好发髻,替林长辞戴好玉冠,再插上长簪。
身前的人略一抬眸,于镜前和他对视。青年最适合这般端正素雅的模样,神清骨秀,风姿琅然,愈是衣衫整齐,便愈是惹人想将它弄乱。
温淮于是俯下身,撩开了林长辞的衣襟。
一个试探的吻落在脖颈,林长辞抓住不安分的手,瞥他道:“这是白日,想乱来?”
“弟子去把门关上?”温淮从善如流道。
林长辞危险地乜了乜他,放开手,自己对镜理好衣冠。
“你若闲着无事,就替你师姐跑一趟腿。待会儿李寻仙来了,省得再多费口舌解释你如今模样。”
“他有天算,何愁算不出来?”
“那可不是能轻易动用的东西。”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好巧不巧,外面传来了通报。
大概是专程打听过林长辞的行程,他回来不到半刻钟,李寻仙便踏着朝阳赶到了扫花庭。
“见过师伯,见过师叔。”
他一一恭敬行礼。
李寻仙的外表叫二人颇为吃惊,他眼下青黑,眸中血丝纵横,头发枯槁,活似苦熬了几个月未歇息,憔悴得不像样子。
“这是发生了何事?有人欺负你?”林长辞拧起眉毛,声音转冷。
虽说白西棠山头再没别人,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可也说不准宗内又有了恶霸,看李寻仙势单力薄便来欺负。
李寻仙摇摇头,嗓音干哑:“回禀师伯,弟子并非受了欺侮,而是因为……天算。”
他艰难地说出后面两个字,怕林长辞不信他,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蓝色的册子:“师伯请看!”
蓝色册子本是无字,被李寻仙哗哗翻页,似乎被朝霞覆上一层淡淡的赤色,随着页数翻动,那抹赤色越扩越大,却又在定睛一看中消失,好像方才的赤色只是错觉。
瞧见这册子,林长辞眼神严肃起来:“先前不是叮嘱过你,不能随意动用天算么?”
李寻仙再次摇头,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驳,或许不知说什么好,终是苦涩一笑。
“师伯,不是我想用它,而是这两日,它忽然在梦中开始自行推算。”
“它算了三日,始终只算出一句话。”
“——天道有缺。”
第100章 熟人
近来修真界最轰动的消息,当属魔尊复生。
名门大宗在担忧,散修们亦是人心惴惴,毕竟数十年前的战役,和魔尊打过交道的毕竟是少数。而这少数人里,又有近半数在那场战役里陨落。
魔尊是在白家现身的,因此白家最近门庭若市,前往拜访的世家宗门一茬又一茬,族长不在,白西棠就是再不想见客,也被迫出来接待。
而宾客们从白家外家人口中得知那日林长辞力战魔尊,又纷纷向神机宗递帖子,希望见见林长辞。
林长辞本就不喜与生人往来,但架不住挡回去一个,还有下一个,一来二去,干脆让徐凤箫对外放出消息,专程安排出一日见客。
见客的地方在主峰见贤堂,宗主也想借此机会跟其他宗门通通气,最后干脆举办成了盟友会的雏形,凡是递了帖子的都能来旁听。
到了那日,世家宗门与散修零零总总来了数百人,比某些宗门大比还热闹。
林长辞去得晚了些,见贤堂已坐了四五十来号人,有些叫得出名字的,有些是陌生面孔,年轻活泼,或许是前辈带着来见见世面的新秀。
他一出现,在场所有人都默契地停止聊天,起身朝他见礼。
这可是与复生的魔尊交过手的人,无人敢于轻视。
“诸位免礼。”
林长辞还了一礼。
温淮抱剑立在他身后,十几日过去,他身形和记忆都恢复成原样,也不怕见人,干脆跟着林长辞一起来了。
林长辞只坐了一会儿,便不堪应付各种提问、寒暄和攀附,眉宇涌出一丝冷意。温淮瞧出他精力不济,主动揽下寒暄的活。
他那张冷脸往前一站,前来聊天的人登时少了许多。
谁不知道丹霄君寡言冷淡?也许话还没说几句,剑下已添了一具尸骨。
大家不想自讨没趣,三三两两各自讨论起来,唯有一人借着人群遮挡,悄悄去了堂后。
林长辞就在堂后小院中透气,听见脚步声,以为温淮也不耐应付,抬头一看,眉梢染上一丝诧异。
“陆道友。”
眼前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陆云璟。
从九极秘境回来后,温淮与沈扶风都中了情毒,他焦头烂额地处理温淮的心意,根本没心思去管其他。只听说沈扶风被陆云璟带走了,后续如何却是没听说过,不想今天能再见到陆云璟。
“林长老。”陆云璟行礼后,似乎想上前一步离他近些,又踌躇几分,拘束道:“上次一别,扶风多有失礼,还望长老莫要见怪。”
虽说是替人道歉,陆云璟的真实意图却好像不在于此,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人:“长老的爱徒无事吧?”
林长辞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他无事,倒是沈公子一介凡人,可有留下什么暗疾?”
提到这个,陆云璟眼神有些飘忽,道:“扶风是在下挚友,自是会倾尽全力救治,长老无须担心。”
“这便好。”林长辞并不想跟他寒暄太过,但陆云璟明显还有话想说:“林长老……”
“前边聊得好好的,你们两人怎在此处说悄悄话?”有人笑着岔进来:“莫非嫌前头扰了清净?”
真巧,又是熟人。
殷怀昭笑容悠悠,黑衣线条比先前干练许多,赤红花纹如翻飞长缎,繁复灵动地绣在前胸与腰侧,刻意收窄的袖口衬着臂甲,腰间系了把重剑。
温淮走他身后,瞥见陆云璟,顿时眸子一眯,大写的不待见。
他也没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人还能溜进来找林长辞,遂越过殷怀昭,站到林长辞旁边:“陆道友怎的在此?”
这是神机宗的地界,不是人人都能随处走动的。
陆云璟面色有几分尴尬,道:“我……在下是来替扶风上次失礼赔罪的。”
“赔罪?”温淮挪动半步,有意无意地把林长辞挡住小半:“师尊向来宽宏大量,既已赔过罪了,便请回前堂吧。”
被摆出赶客的姿态,陆云璟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不过走前看向了殷怀昭:“殷宗主可要一同回去?”
殷怀昭笑容不改,道:“陆道友先回吧,殷某还有话要与林长老说。”
凭什么他就可以留下来?
陆云璟看看他又看看温淮背后的林长辞,见没人想解释,万分郁闷地离开了。
他一走,温淮让开身位,替殷怀昭拉开椅子,自己也在林长辞身边坐了下来。
“殷宗主说的话,在下可听得?”
他虽这样问,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殷怀昭倒了两杯茶,道:“丹霄君自然听得。”
他把一杯递给温淮,一杯递给林长辞,笑容忽然收了起来:“容殷某冒昧,西棠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长辞没想到他一来便开门见山,问:“殷宗主这些日子没有去过白家么?”
“正是去过,才想问问。”殷怀昭叹了口气,道:“我见西棠时,他憔悴了不少,受了些伤,说起魔尊也是心不在焉,像受了什么打击。”
受伤?那日白西棠基本没有和魔尊正面交过手,怎么受的伤?
林长辞打开茶碗的动作一顿,侧眸问:“可有伤痕?”
殷怀昭抬起手给他比划:“这么长一条,从虎口到手腕后,像被什么东西抓了,差点见着骨头。”
林长辞垂眸,用碗盖拂了拂茶沫。
白西棠出师前有师父护着,出师后有他这个师兄护着,突然听说他受伤,未免有些不习惯。
短暂的沉默里,身边人反应各不相同。
温淮舌尖暗自抵了抵犬齿,似乎不乐意白西棠的消息让林长辞分神。殷怀昭瞥了一眼林长辞的神情,面色变得微妙。
他再度开口道:“西棠是和林长老闹了别扭不成?”
“何意?”林长辞侧头看向他。
白西棠不可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第三个人,殷怀昭估计猜到什么,在诈他。
殷怀昭微微勾了勾唇角,道:“走之前,殷某问过他,回去顺道去一趟神机宗见见林长老,问他肯不肯跟殷某同行。林长老猜,他说了什么?”
林长辞无需多想也知道答案:“他拒绝了。”
今日白家只派了一个外家族老前来,态度可见一斑。
“他说,”殷怀昭慢慢道:“林长老哪日愿意见他了,他再来。”
林长辞眸色冷下去,借着品茶掩饰面色不虞。
白西棠竟然还如此执迷不悟。
先前二人吵架时,他对白西棠说,若还不清醒,自己情愿不再见他。白西棠不想清醒,执着地等他回转心意,怎么不是一种缘木求鱼?
这时,只听得温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语调上扬:“小师叔有魄力。”
若是师尊一直不愿意,小师叔岂不是一直见不到师尊?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他心情肉眼可见地明媚,看看天色,对林长辞道:“师尊,弟子预计前方的人已来得差不多了,咱们这便回去?”
林长辞放下茶盏,道:“走罢。”
……
谈事总是容易折损心力,尤其是与世家之人打交道。
一天过去,尽管不是林长辞在左右斡旋,却也相差无几,回到卧云山时,眉目倦怠疲惫,连药汁也没喝,兀自去了里间修炼。
温淮把煮药的小童赶去用膳,自己坐在炉火前盯了一阵,见徐凤箫脚步匆匆,跨过门槛往院中走来。
“大师兄?”温淮从小厨房的窗扇探出身。
他问:“这么晚了,来寻师尊有什么要事么?”
徐凤箫见他在此,脚步一转,便进了小厨房:“也不是什么要事,师尊呢?”
“师尊在修炼。”温淮坐回去,继续盯着炉子,不时扇上两下:“若非要事,不妨告诉我?正好待会儿要给师尊送药。”
“你这是把自己当扫花庭的副主子了?”徐凤箫笑了笑。
他也在旁边坐下,扔了两根红薯到灶孔里,神情复而慎重:“虽然不是要事,我总觉得还是亲自和师尊说才安心。”
那日回去后,魔尊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
“十月初九,落仙山,叫你师父来赴会。”
他原是不想告诉林长辞的,这话怎么看怎么像圈套,等着林长辞钻进去。可若不说,徐凤箫也无法笃定魔尊会做出什么来。
他思考几天,始终安不下心,最终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师尊。
若莽撞地替师尊做出选择,未来出现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二人就着煮药的时间说了会儿话,等药煮好了,徐凤箫的红薯也烤好了。
“给。”徐凤箫递给他一个,“走吧,去见师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内,温淮端着药去里间,却不见林长辞的身影。
他放下药炉,放出灵识感应,诧异地发现林长辞在屋后数里外的地方。
师尊在那里做什么?
温淮从屋子的后侧门出去,数十步园景后,长年未被使用的后屋此时亮着烛火,热气滚滚而来,离得远也能感觉到暖意。
后屋连着兰池的一小段池水,灵气充裕,周遭生长的花草都要比其他地方鲜活些,但此时那些花草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似乎被炽热压得没劲。热气里时而出现“噌噌”磨刀声,时而响起哗哗水声,并不难辨别林长辞在做什么。
可就是这份好认,却叫落后温淮几步的徐凤箫心中惊愕。
莫非……师尊在打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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