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淮第一次遇见林长辞,是二十一年前的立春之日。


    神机宗年年招收外门弟子,作为修真界大宗之一,它名气极大,长老众多,虽说最后收入宗内的弟子多是修真世家的好苗子,但总有凡人想去碰碰运气。


    那年饥荒,许多人家没能度过年关,家中若有天赋好的孩童都送去参加各宗选拔,以求一顿饱饭,来神机宗参加外门选拔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温淮运气好,没花什么功夫就通过了道心考验。


    十五岁的少年揣着上山前买的大饼,带着两件满是补丁的衣服,就进了外门。


    进去后他才明白,很多时候,如果只听到一个事物好的方面,那它不好的一面定被藏起来了,等着骗他们这样见识粗浅的凡人。


    外门的生活枯燥乏味,凡人弟子们每天都在帮长老与内门师兄做事,修炼的事情只学了个皮毛,根本比不过有基础的修真世家弟子。


    而在这些弟子里,还有几个人仗着与内门执事有亲戚关系,便十分趾高气扬,常常作威作福。


    温淮性子闷,不爱说话,很快便被几个小霸王盯上了。


    他们先是抢了温淮的月例,又偷走他的东西,把最重最累的活派给他干。


    温淮知晓,如无意外,这几人下届宗门大选是定能选入内门,又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训诫长老在旁,没法硬碰硬。


    可他忍了几个月,在被诬蔑偷盗时,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辩驳了几句。


    小霸王们的威严岂容一个外门弟子挑战?几人刻意找了个晚归的时候伏击温淮,下手极狠,没想到还是叫人逃了。


    少年带着满身的血拼命躲进山中,为了不叫其他人撞见,小霸王们在后面紧紧追着,想把温淮抓回去。


    情急之下,温淮慌不择路,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座山头,撑着一口气冲入一片茂密的竹林。


    今晚不能回外门了,否则定然会被他们打死的。


    他缓了半天的气,没看到再有人追上来,这才跌坐在地。


    跑了许久,晚膳也赶不上了,他此刻又冷又饿,又气又怕,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温淮迷迷糊糊感觉到注视。


    他警觉地睁眼,先看到了天边一轮满月,随后目光下移,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的人。


    这人十分年轻,一身青衫,面目俊美清丽,长眉轻蹙,黑发在脑后挽起一个发髻,余下披在肩背上,正负手打量他,像是哪家夜半出游的公子。


    温淮往后缩了缩,和他暗红色的眸子对上时,心中空白了一下,立刻执起手边的树枝,挥舞道:“不要过来!”


    他认得这样的眼睛,他爹娘就是被有这样眼睛的人杀死的。


    魔修怎么会出现在神机宗内?莫非是来追杀他的么?


    温淮饿了一天,白着小脸,手脚冻得发僵,依然不肯示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胆敢擅闯仙宗!”


    面前的人凤眸清冷,声音也清冷,如一泓清泉:“此处乃我执掌的卧云山,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卧云山?


    温淮听过这个名字,但饿得有些狠,脑子转不动,好半天才想起,这似乎是某位长老的山头。


    “卧云山不是碧虚长老的……”温淮卡了一下,随后睁大眼睛,立刻改口:“弟子驽钝,未能认出长老,请长老恕罪!”


    完了,外门的长老和执事们脾气就够大了,他闯了内门长老的山头,岂不是要被马上送去训诫堂受罚再逐出宗门?


    他冷汗涔涔,手指收紧,几乎不敢动弹。


    “起来。”林长辞声音里听不出生气,只再次问道:“为何闯入此地?”


    “弟子……弟子……”温淮踌躇了半天,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被人追赶的事情。


    还是不说的好,小霸王们背后的执事得罪不起,非亲非故的,碧虚长老也不会为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出头。


    温淮打定了主意要当哑巴,林长辞却注意到他衣裳染血,蹙眉问:“你与其他弟子私下斗殴?”


    宗内私自斗殴是重罪,会被逐出外门,温淮不想被赶出去。


    他本就没有家了,不想再第二次流落街头。


    他手忙脚乱地擦擦脸上和手上的血,解释道:“弟子不小心摔了一跤,和其他人无关,绝无斗殴!”


    林长辞闻言,淡淡道:“你这小弟子,倒是嘴硬。”


    若不嘴硬些,恐怕执事第二天就会来找他麻烦,温淮深深低头:“弟子这便离开,不打扰长老清修。”


    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怎么也走不动了,不解地回头:“长老?”


    林长辞摇摇头,道:“你知道从哪里出去么?”


    到底是个少年人,温淮不愿露怯,硬着头皮道:“知道。”


    林长辞没有戳穿他,解了法诀后走在前面,轻声道:“走反了。”


    温淮呆了一下,连忙跟上。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林长辞后面,不敢东张西望,生怕惹得长老不耐。


    进山时不觉得,出山才发觉这条路如此漫长,他开始满脑子胡思乱想起来。


    好生奇怪的长老,应该说,此人看起来就不像个长老,如此年轻,莫非内门长老皆是这般容貌?可上次主持道心考验的内门长老年纪分明很大。


    还是说,这位长老已经得道成仙,因此才十分年轻好看?碧虚长老的脾气也很好,不喜不怒,若是仙人,便说得通了。


    夜风拂过竹林,林长辞走在前面,风姿清隽,青衫翻飞,恍若即将羽化登仙。


    温淮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面前的人,一时有些自惭形秽。


    他唐突闯入,长老还亲自引他离开,心中不免难安。


    但当二人走到出山的路口时,温淮发现那几个小霸王竟还未离开。原来他们早知此处是卧云山,知道他会被撵出来,专程在这里等他。


    温淮下意识停下脚步,却见林长辞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谁家的弟子?”林长辞淡淡问。


    小霸王的身份在外门威风,但在长老面前可就不够看了,他们当下便行了一礼,恭敬道:“见过长老,我等皆是外门弟子,本不欲叨扰长老,但这个小贼偷了我等财物,逃入此间,这才不得不在外守候。”


    “我未曾偷盗!”温淮急红了脸,不想在碧虚长老面前留下一个偷盗的印象,辩驳道:“分明是你等诬陷于我,我月例只需攒两月便能买得起那张灵符,何苦去偷?”


    林长辞瞥了他们几眼,没有评判对错,只道:“宗门禁止私自斗殴,分管你们的长老是哪位?请他来见我。”


    这几人冷汗一下就下来了,就为这么一点小事,内门长老要见训诫长老,现在怎么办?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吱声,都不敢去请。


    “也罢。”林长辞没有逼迫他们,捏碎了一枚玉诀,很快,一名穿着内门服饰的弟子跑过来,对他行礼道:“师尊,有何要事么?”


    “请分管外门的长老过来一叙。”


    林长辞轻描淡写几句话,打碎了几人的侥幸。


    说不说都是同样的结果,内门长老怎会没有办法?是他们太天真了。


    几人只得老老实实请了人过来,为避免更重的惩罚,一口咬死温淮偷了财物。


    没办法,这小子走了大运,撞上碧虚长老为其主持公道,但碧虚长老又岂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是否犯错不成?只要他们异口同声地认定,温淮就逃不了责罚。


    几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对温淮的恨意。


    因小事而惊动碧虚长老,训诫长老本就惶恐,对这些整天找事的外门弟子心下不耐,打算草草结案。


    温淮长在市井,对他们的面貌何等熟悉,心下寒凉,感觉自己今日在劫难逃。


    然而,几人刚一个接一个地说完温淮偷盗的过程,还没等训诫长老做出决定,林长辞就道:“既如此,尔等便以道心起誓,如何?”


    道心是修士最重要的约束,若是用它起誓,等于把整个修炼生涯都赌了上去。


    听到这个要求,小霸王们瞬间面如土色。


    若发誓,修炼一途便到此为止了,他们自认没有多少恒心,能够不动摇地修炼下去;若不发誓,长老会立刻知道他们在撒谎,就再也进不去内门了。


    几人沉默了几息,最后,没有一个人起誓。


    “看来,真假已分。”林长辞看向训诫长老:“阁下可有异议?”


    训诫长老忙道:“自是没有。”


    说着,他对温淮道:“得证清白,还不快多谢碧虚长老!”


    这分明只是一件外门发生过无数遍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它澄清得太快,还没等炽烈的训诫鞭打在身上,就还了他清白。


    温淮被几人围堵时没哭,流血时没哭,此刻却有种流泪的冲动。


    他连忙垂眸,鼻音浓重道:“多谢碧虚长老。”


    碧虚长老……他记住了这几个字。


    真好听,碧虚冥茫,这就是他的青天了。


    ……


    这晚过后,温淮回了外门,虽然像从前一样干活,却似隐隐有了庇护。


    几个小霸王不敢再动他,听说执事被训诫长老唤去训了一顿,外放出宗,他们也蔫了,生怕再被注意到。


    温淮铆足了劲,没日没夜地修炼,就连帮师兄护送东西的路上也不忘练习灵诀,几乎废弃忘食地准备着宗门大比。


    他听说过,宗门大比的前三名可以自由选择长老拜师,若是碧虚长老也能来,他是不是可以再见一次那晚月光?


    两年后,宗门大比如约而至。


    温淮到了擂台边,一抬头,便如愿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人。


    两年不见,林长辞今日穿了宗门统一的长老服饰,蓝色贵气,衬得他温润如玉,矜雅沉稳,尽管面容年轻,依旧威仪俱足。


    温淮抓紧时间看了几眼,心中又喜欢,又可惜,若是还能看到碧虚长老穿青衫便好了。


    一身青衫的林长辞走在竹林间,衣袂飘飞,仿佛为立春做了最标准的诠释。


    那也是他心中月亮升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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