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忆里回过神,温淮敛眸,手指不停翻转着玉瓶,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长辞看着他线条锋利的侧脸,再一次意识到,面前的人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修士,不再困于一个小小的心法。难怪,对他的问题如此不耐。


    “早些休息。”


    林长辞没有挽留,拢了拢袖子。


    他转过身,听到温淮喊他,声音发涩:“师尊,我这几天一直想问你,为何总对小师叔如此上心?”


    林长辞微微有些诧异,还是答了:“他是我师弟,为何不能对师弟上心?”


    “那么我呢?”


    温淮把他转过来,两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有种忿忿的苦涩:“师尊,我就不是你徒弟了么?”


    林长辞觉得他今晚不大对劲,想把他的手拨下来,掰了几下没掰动:“手放下来,好好说话。”


    温淮似乎听了他的话,一只手松开肩膀,又立刻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对视:“师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吗?”


    他语气从未这样轻缓过,轻得近乎祈求,动作却如此强势,混乱到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林长辞极不喜欢他这样放诞无礼,硬生生把他的手扯下来,声音变冷:“放肆。”


    盯着他暗红色的眸子,温淮扯了一下嘴角,道:“放肆?我让师尊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放肆。”


    说着,他把林长辞一步步逼到门边,抬手一撑,将人完全圈禁在臂弯间。


    “温淮。”林长辞心里一紧,低喝道:“休要无理取闹。”


    他心中恼极,也幸而夜深,其他人都已入睡,才看不见这一唐突冒犯的场景。


    温淮道:“我无理取闹?好,好得很。”


    他虽然在笑,却好像十分生气,舌尖抵了抵牙齿,牢牢盯着林长辞脸上被掐出来的红痕,目光锐利,似乎燃着火焰。


    林长辞的手按在他胸前,推不动又不敢用灵力,怕伤到他。


    “你到底学了些什么?”林长辞拧紧了眉:“容澄你计较,师叔你也计较,说话阴阳怪气……莫非你这几年除了修为,别的毫无长进?”


    温淮不说话,视线落到他的嘴唇上,喉结滚了滚。


    他沉默一会儿,闭了闭眼,道:“师尊,若那时我没有选择拜入你门中,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


    十九年前。


    宗门大比虽然人数众多,但凭借两年来的努力,温淮一路顺利进了前十,只是在最后一场不巧,抽中了昔日小霸王之一。


    那人这两年过得不太称心,眼神阴鸷,把这两年所有不顺意的事都归咎在温淮头上,拼着自己出局也要重创他。


    温淮倒在血泊里的时候,眼前一片空白,抖抖索索地抓紧了衣摆。


    真疼啊,流落街头时被人撵出城中都没有这么疼。


    “要不认输吧。”负责评判输赢的执事劝道:“横竖你已进了前十,稳进内门。”


    温淮白着嘴唇,道:“不。”


    他用尽全力抬头,见林长辞还坐在那里,看不清是不是在看他,气质矜贵,如永悬不落的月亮。


    “继续。”


    温淮咬住衣摆,撕下一条布,把伤口草草一包,发狠地咬着牙关从地上爬起来。


    那场战斗堪称惨烈,对方被他不要命似的打法震慑。到最后,擂台上已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对方的血,血里脚印凌乱,好似刚刚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杀。


    全场寂静了几息,听到执事宣布他夺得魁首后,温淮再也站不住,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长老们的帖子如漫天飞花投入他的桌案,温淮第一次在神机宗尝到炙手可热的滋味。他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外门弟子,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女修对他投来爱慕的目光。


    温淮将这些帖子翻了一遍,甚至连副宗主的帖子都递了过来,却没找到来自卧云山的。


    兴许是漏了,他有些失落地想。


    三天后的拜师大典上,温淮换了新衣,把头发束起。


    比起入门时的瘦削,他的个头已经大了一圈,身形笔挺,眉目如剑,阳光洒在胜雪的白衣上,少年郎意气风发得令人目眩神迷。


    诸多长老热切地看着他,温淮却盯着坐在他们后面的人瞧。


    林长辞坐在那里,没有在看这边,而是抬头与身侧的大徒弟说着什么。


    也是,自己只是个外门弟子,两年过去,碧虚长老早该不记得他了。


    温淮也不知收敛,尽管心里开始沮丧,还一个劲地盯着林长辞看。


    顺着他的目光,其他长老纷纷看向林长辞,暗自可惜,原来这孩子早就选定了师父,跟自己没缘分了。


    察觉到其他人的眼神,林长辞转头,和他视线对上。


    隔着试剑台,二人对望几息,林长辞终是对温淮招了招手。


    那像是个招呼小孩,或是招呼一条小狗的手势,温淮却不知怎的一下振奋起来,大步朝他而去。


    “长老。”他兴奋地在林长辞面前站定。


    林长辞问:“想做我的弟子?”


    温淮的手在背后紧张地捏了捏衣摆,道:“是。此外,弟子还想感谢长老,两年前那晚替我澄清。长老可能忘了,弟子名为温淮,是……”


    因为那双暗红的眸子一直凝视他,他十分没出息地结巴了,心里怦怦直跳,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


    “我记得你。”林长辞看出他十分紧张,语气缓和几分:“先前躲进卧云山的小弟子,对么?”


    “你夺魁那场比试我看过了,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温淮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飘飘忽忽,不真实地冲晕了头。


    林长辞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听的那句话:“温淮,你可愿拜入我座下?”


    因为太开心了,反倒说不出什么,温淮一个劲地点头,被旁边的师兄们笑也不在意。


    他盯着林长辞的脸,心想,他终于也能名正言顺地沐浴月辉之下了。


    ……


    从回忆里回神,温淮抬眸,记忆中的脸与面前的人重叠在一起。


    很多年前,当林长辞第一次出现在他梦里时,他就察觉到自己对师尊似乎抱有不同的情愫。


    ——隐约朦胧的,近乎荒谬的想法。


    “你后悔入我门下?”


    林长辞问他。


    “不。”温淮干涩道:“我只恨,恨我不得师尊心意,恨我心胸狭隘,恨我处处计较。”


    “温淮。”林长辞沉声道:“你在气你自己。”


    温淮下意识扶上剑柄,道:“我不气。”


    好像这么说了,他就真的不气了。


    温淮松开手,站直身体,垂眸道:“今晚是弟子失言,还请师尊不要放在心上,师尊同小师叔亲近也不是弟子能置喙的。”


    他把玉瓶轻轻放在石头上,行了一礼后转身。


    “弟子区区小伤,用不上,这药便还给小师叔罢。”


    竹林轻响几声,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林长辞怔了一下,收回目光,捡起玉瓶,独自在温淮坐过的地方坐下。


    月光把竹林影子拉得很长,林长辞默然无语,瓶身还有温淮手掌的温度,可他的语气与神色都冷漠到陌生。


    温淮究竟在生什么气?他不是个狭隘的人,从来不是。


    林长辞不由得想,莫非自己真的忽视太过,才使他如此难过?


    可回想温淮的神色,似乎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林长辞说不出在想什么,只觉得心里也沉沉的不好受,叹了口气,把玉瓶收入袖中。


    罢了,只是可惜了那些灵草。


    竹林又晃动了一下。


    他以为温淮回来了,转头,却见另一人踏着月光而来。


    这人器宇轩昂,容貌英俊,面庞有些眼熟,一身玄红色服饰十分贵气,头顶用金色发冠束起发髻,似乎身份不凡。


    见到他第一面,对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惊叹道:“可是林长老英魂显灵?”


    “你是何人?”林长辞淡淡问。


    这人更惊讶了,没想到林长辞还会说话,当即拱手一拜:“惊扰长老英魂,在下飞焱宗殷怀昭。”


    原来是飞焱宗宗主,难怪有些眼熟。


    林长辞前世与他远远见过一面,在除魔前各大宗门统一召开的集议上。只不过那时殷怀昭从战场的间隙赶来,煞气逼人,许多人都不敢正眼对视,林长辞和他交换了眼神,没有说过话。


    似是也想起那场集议,殷怀昭神色追忆:“我来寻西棠,想不到竟遇见长老亡魂。十年不见,长老面目仍似往昔。”


    月光下,林长辞脸色苍白,又是一身白衣,隔着几个人的间距,乍一看的确宛如亡魂。


    殷怀昭往后打量几眼,赞叹道:“想不到长老不在人世,竟也住得如此讲究,门口还布了阵法。竹楼实在简朴,既然符箓能烧至地府,不如我为长老烧几些雕梁画栋可好?”


    林长辞拧了拧眉,道:“不必。”


    殷怀昭为何也能找到此处?听他语气,是来找白西棠,但白西棠应当交代过不须来寻,难道是他自作主张?


    林长辞挪步,想找白西棠问个究竟,殷怀昭见他飘然欲去,怕林长辞当真遁入冥间,再寻不见,便伸手去抓。


    “嚓!”


    竹林中飞出一片竹叶,擦过殷怀昭的指尖,深深穿透竹门。


    何人?竟然能在他没察觉时动手。


    殷怀昭立刻警觉起来,面向竹林,低声道:“何方道友,不如出来一见?”


    他用了内力,声音传到竹林中,震碎飘落的竹叶。


    竹林飒飒,许久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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