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他准许,温淮眼睛一亮,飞快从纳戒中取了枕席被褥,贴着他的床榻侧边底下铺好,还主动吹了灯。


    “……”


    林长辞怀疑他早就等着自己这句话。


    但人既留了下来,不可能再驱逐。温淮已然躺下,林长辞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到床上继续修炼。


    屋内很快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林长辞撩开床帐,往地上一看。地铺的人刚脱了外袍便睡着了,连被子还没来得及铺开。


    这几日,温淮约莫一直蜷在竹林生闷气,又舍不得走,每天偷偷往篱笆里瞥几眼,希望林长辞来找他。


    结果几天过去,林长辞没来,他先沉不住气,眼巴巴地跑到窗外看人睡没睡。


    也是这几天他在竹林里蜷得够呛,心思浮沉,这会儿刚被林长辞放进来,顾不得许多,倒头就睡。


    林长辞目光不自地落在他脸上,静静看了一会儿。


    温淮睡着后,凌厉的眉目放松许多。他的容貌本就是一等一的俊,眉飞入鬓,高鼻薄唇,如浓墨重彩的丹青,一笔一画都是剑锋。现下松懈下来,毫无攻击性,比平日里乖巧了不知多少,惹着人想摸一摸脑袋。


    他头上那枚竹叶还在,林长辞瞥了一眼,终究没忍住,伸手想替他揭下。


    他伸出去的手瞬间被紧紧抓住,温淮迟了半拍才睁开眼。


    他眼中还残存些许迷糊,表情已习惯性地绷起。


    和他对视一眼,林长辞意识到温淮还没有清醒,只是察觉到危险后的本能反应,不由默了默,心想,温淮这几年经历了何等艰难的光景,才会练就这样警觉的性子?


    看清他的脸,温淮下意识笑了笑:“师尊,你在啊。”


    他的笑容像是蓦然回到少年时,每次看到林长辞那样腼腆可爱,纯粹得没有任何阴霾。


    “嗯。”林长辞道:“睡吧,为师守着你。”


    他这么说,温淮反倒怔了一下,使劲盯着他看了好多眼,道:“师尊,你知道么?你每次这么说,我就知道我该醒了。”


    “这不是梦。”林长辞道。


    温淮直直地望着他的脸,好像还在梦里,目光迷茫却怀念。


    林长辞摸摸他的头:“你梦见过我很多次?”


    温淮长长吐出一口气:“是啊。”


    他敛眸,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阴影,蹭了蹭林长辞的手:“很多次了,这些年里,师尊笑的模样,不高兴的模样,教授灵诀的模样,又或者是补魂时的模样……我总是能清楚地梦见,我不信师尊真的辞我而去……梦里多真实啊,就像师尊还在看着我。”


    他话中之意酸涩可怜,语气却十分平静,好像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后的释然。


    林长辞想,他几次千里迢迢从宗门来,却总遇上林容澄或是白西棠在场,也不再是他膝下最小、最受宠爱的弟子,心中只怕落差得难受。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亦在做梦。”温淮弯了弯唇,轻声道:“若是梦,也挺好的,师尊还能和我单独说几句话,不叫其他人唤去。”


    他闭上眼,握着林长辞的手腕,又睡了过去。


    林长辞这才发现,温淮并没有完全清醒,半睡半醒间迷糊倾吐了这些,醒后估计自己也记不得。


    像条被害怕抛弃的家犬。


    温淮刚进门时,大徒弟曾给林长辞呈过他的生平。


    温淮生在一方小城,幼时父母俱死于魔修之手,流落街头几年后遇上饥荒,在进神机宗前过得极不顺遂。


    拜入林长辞座下后,虽然嘴上不说,林长辞也能感觉得出来,他十分珍惜卧云山的一切,尤其把自己看得很重,亦师亦父。


    这般看来,当年他的死对于温淮定是非常大的打击。


    也许他真的该多看顾看顾这名弟子了。


    林长辞凝视了半晌他的睡颜,终究由他握着手腕,没有收回。


    ……


    天亮后,温淮果然对半梦半醒间说的话绝口不提,自觉收起被褥,却没搬回林容澄的楼里。


    “我今夜自然还要睡在师尊这里的。”面对林长辞的询问,他神色黯然:“这才一夜,师尊就要赶我走?”


    他这副委屈作态让林长辞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倒是想,可惜就算赶也赶不动,这人得寸便能进尺,绝非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遂道:“好好的床不睡,非要打地铺是个什么道理?”


    温淮翘了翘唇角:“师尊可听过,自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言下之意,林容澄的小庙容不下大佛,只有和林长辞待在一处,他才能安心。


    “改耍嘴皮子了?”林长辞问。


    二人这厢争了几句,白西棠过来敲了敲门。


    见二人亲密,他竟也没露出什么别的神色,只倚门笑道:“师兄,我先告辞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与师侄。”


    他换回了第一天来时穿的素色衣裳,整个人如清水芙蓉,纯净清隽。


    “去吧。”林长辞道。


    白西棠行了一礼,便往出了院落,往山道走去。


    飞焱宗的马车已经在山下等着了,车夫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见素衣青年怀抱白兔,衣袂生风,款款而来。


    “白公子。”车夫表情登时变得十分殷勤,替白西棠撩开帘子。


    登上马车,白西棠往里一扫,发现信中“忙碌不已,无法赶来此地”的殷怀昭竟在里面。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见师兄?”他懒懒问道。


    殷怀昭抬手,设了个隔音结界,看了一眼山上,似乎若有所思:“离开这几日,我遣人专程查过卷宗与命牌,碧虚长老的确已魂飞魄散。”


    他眼睛一转,鹰眸瞥向白西棠,之前在林长辞面前的不拘小节褪去,目光带着谨慎和兴味:“这便有意思了,山里的那位究竟是谁?”


    白西棠并不意外,摸着兔子道:“是谁重要么?你留的眼线应该也看出了些东西吧。”


    殷怀昭挑眉道:“西棠,这些年不是没有过假扮之事,尽管他是最像的一个,但他面上躲在山中避世,私下却引得你和丹霄君纷纷前去,莫非还不够奇怪?”


    他敲了敲窗棱,暗示道:“这样故弄玄虚之徒,不如派人清理干净。”


    白西棠摇头,缓缓道:“真如何?假又如何?他长着师兄的脸,有师兄的声音,师兄的脾性……这便够了。”


    殷怀昭没听懂,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声音像是在和怀中的兔子耳语:“只要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就好,真与假,不重要。”


    “搞不懂你。”殷怀昭皱眉看了他几眼,终究把窗棱上的手放下,道:“如此,暂且让他逍遥一些时日,此事我亦不会泄露出去。”


    白西棠垂眸一笑,没有再说话。


    ……


    半月后,鹤从山下集市回来,同时带来一个相当不妙的消息。


    林长辞仍活于世这件事最终没有瞒住,从飞焱宗弟子那里陆陆续续传了出去。


    因为不确定,所有人都传得语焉不详,神神秘秘,让人知道山中有个“林长辞”,却又不清楚更多,揣测混杂着一两句事实,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楚,风言风语接踵而来。


    鹤下山时,已有许多陌生修士聚集在村落里,或是平平无奇,或是穿着名门大宗的宗服,或是贵气招摇,各色打扮皆有。


    林长辞心中一沉,问:“这些人皆为此事而来?”


    牵扯到自家公子,鹤面色有几分肃然:“这些人只是先行探路,更重要的人还在后头。”


    修士们并不很谨慎,仗着地偏人稀,此处凡人甚少接触修士,也不如何传音,倒是方便他偷听了不少对话。


    其中,相当一部分修士认为山中之人假冒林长辞,预备沽名钓誉,他们定要将这假冒之徒揪出山来。另一小拨修士觉得应该先同山中之人打个交道,有了基本了解后再行决断。


    但两拨人都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上山,卧云山的弟子就先来了。


    他们速度极快,应当是听到消息后便星夜兼程地赶路,跟他们差不多的日子到了附近,没进村落,直接选择了进山。


    卧云山来的人不少,待鹤察觉到时,其中几人已经在破温淮的阵法了。


    林长辞颇为头疼,他还活着的消息不知是谁有意放出,山下聚集的修士们本就各怀心思,来者不善,座下弟子也来搅这一摊浑水,只怕是再不能安生了。


    温淮按住他,道:“师尊,我去同师兄师姐说。”


    他推开门出去时,卧云山的众人也渐渐察觉不对。


    “布阵的手法好眼熟。”阵外竹林中,一名红衣女子面色怀疑,道:“师姐,你看这符箓像不像小师弟的手笔?”


    被她唤作“师姐”的女子穿了件款式类似的水色罗裙,看看符箓,眼中也出现疑惑。


    “小师弟的笔迹怎会在此?莫非他比我们早到?”


    “不应当吧,小师弟先前离宗,不是说出去寻闭关之处修炼么?”


    “若听见消息赶来也未尝不可能,他定饶不了胆敢假冒师尊之人,只是为何布下防御类型的阵法?”


    几人犹在讨论,温淮的身影慢慢从阵中出现。


    红衣女子警觉抬头,见到温淮,惊讶道:“小师弟,果真是你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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