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有信 【ZX整理】
“明日你可以去寻我要这解药。”
温明裳在得了一句准话后松了口气, 她咳嗽了两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发髻因为适才的动作散了小半。
“如此……多谢程姑娘了。”她把散下来的发重新拿木簪挽起,而后看向洛清河拱手一礼, “也多谢洛将军你,夜渐深, 我该回去了。”
“我一道送你回去吧。”洛清河也跟着提了放在桌边的新亭, “秋白,门外……也有人会送你回药堂。”
程秋白微微颔首, 也没问她为何没提栖谣的名字。
马车停在临仙楼的后门。
跟着的府兵不多,只有寥寥数人, 宗平站在前头, 见到两个人出来垂首唤了声主子。他掀了车帘,先看的却是温明裳。
“温司丞, 请吧。”
温明裳下意识侧头看了眼身边的人。
洛清河觉察到她略带困惑的目光, 侧眸道:“上去吧, 靖安府没有那么多讲究。”言下之意是宗平这番举动是她默许的。
温明裳于是点了点头。
宗平在两人上了马车后牵了旁边的马走在前头,府兵扬鞭打马, 马车绕过临仙楼的后门, 转到了前边的街巷。
即便是到了眼下该归家的时辰, 玄武大街上仍是人头攒动, 温明裳靠着车厢, 还能听见门前夜里吃醉的酒客。车帘跟着前行的马车轻微晃动, 露出外头繁华一角。
洛清河坐在她对面,将军抱着刀垂眸,似乎隔着这层薄薄的帘子, 长街上的那些个喧嚣吵嚷都与她无关。靖安府的府兵多是从北境下来的, 驾车御马可谓一流, 虽说这马车并不似寻常贵家那样装潢富贵,但也不显得颠簸。
车内安静,温明裳把目光从车帘掀起的一角处收了回来,慢慢挪到了对座的洛清河身上。
洛清河几乎在她看过来的同一刻就抬了眸,似乎是知道此刻车内过分安静,她沉吟了须臾开口道:“小温大人还有想问的?”
温明裳已经对她这称呼见怪不怪,只是道:“靖安府跟许多人想的都不一样。”
“嗯?”洛清河挑了下眉,“有何不一样?莫不是都觉着靖安府不缺银子,所以觉着我们喜欢花里胡哨的装潢?那倒是该来侯府门前瞧一瞧……哦,怕是不少人都嫌煞气过重了。”
温明裳笑着摇摇头,道:“那将军倒是不必在接手禁军时那样大的手笔。”
“什么?”
“我不善兵法,但也知道禁军是步兵。”温明裳轻声道,“将军倒是硬生生给这三万人配了一队战马,虽说数量不多,但好马难寻,也金贵,户部怕是不会舍得掏这个银子。禁军这些日子从街上跑过的马都要把羽林的压下一头了,想来这钱和马皆是靖安府一家补上的吧。”
“银子留着也是留着,花在要紧的地方没什么奇怪的。”洛清河笑笑,反过来夸了句,“小温大人倒是看得细致。”
温明裳指尖轻轻搭在膝上,闻言道:“算不得细致,不少人都能瞧出来。不过将军对禁军很上心,如此短的时间能把颓靡之旅推至今日尚可的模样,很厉害。”
她这话说完,忽然想起来早几年在北林看过的一个排位,笔者将大梁现今的将领做了个结,几番比对下来,位列头名的就是眼前的这人。
四境名将之首,这样的名头即便是远在朝野之外也无人可以否认,哪怕她是个女儿家。
“颓靡之旅?”洛清河闻言语调略微上扬,“的确在许多人眼里,大抵见过雁翎的铁骑,自然也就瞧不上这些混子了吧。但……禁军从前也不全是混子,在羽林另立之前,他们也曾是京畿铁壁。”
“军士无能,首责在将帅。禁军的人世代是军户,但这些年他们没有一个称职的总督,六部的人对他们呼来喝去,让这些世代行伍的人做杂活,时日长了,人心也会冷。”
温明裳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膝上的衣角,道:“可是现下……京畿有羽林,将军这样将禁军重新拿起操练,等到北境狼烟复起,这总督之位,你还是要交回去的。”
这是做的无用功。
洛清河意味不明地笑笑,道:“但没有人会就这么把一把重新磨好的刀丢了。禁军也好,羽林也罢,他们身家性命所系都是皇家,是大梁的主君。”
温明裳心下一动,抬眸跟她对视了一眼。
羽林两营,东湖沈宁舟是咸诚帝自己的人,而翠微营在晋王手里,反倒是嫡出的端王手里毫无兵权。咸诚帝重文不假,可是自古兵权远比朝堂势力更为显眼,东宫空悬,留在京城的两个皇子究竟何人可以入主东宫还是未知数。若是端王天资平平,立长不立嫡便罢了,但慕长临从封亲王以来都是贤名在外,咸诚帝还不至于偏心晋王。
但他也不可能把手里的东湖营给慕长临,让自己手中无兵可用。
若是禁军重立,那么这支三万人的兵日后的归属……
心念电转间,温明裳指尖微顿,转瞬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洛氏素来不掺和朝中政务,更何况是这种涉及储君的事情,但……洛清河是慕长临少时的伴读啊。
洛清河把她眼里闪过的那一瞬愕然收入眼底,她抿了下唇,开口时却把这个话头转了过去,只是道:“比起这些个事情,小温大人该忧心的怕还是眼下的案子。”
温明裳听出了她不想往下谈的意思,便顺势道:“将军是指什么?”
“李怀山侵吞田产的案子在求证后便可做结了。”洛清河道,“既然还要往下查,事关军粮,大理寺恐怕得同御史台商量吧。”
这话不假。温明裳沉吟须臾,刚想开口问些旁的,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主子。”宗平在外头提醒道,“到了。”
洛清河应了声,伸手过去把车帘撩开,道:“下车吧小温大人。今夜的事情不会有旁人知道,但若是马车在此待得久了,明日京中有何传闻便不好说了。”
温明裳闻言一愣,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人家都开了口,她也不好多待,只能道了声谢先行下了车。
崔德良给她配的护卫在门口等她,看见她从洛家的马车上下来除了一开始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
驾车的府兵扬鞭,马车达达而去。
温明裳在门口站了片刻,轻轻皱起了眉。
传闻?这能有什么传闻?
另一厢,洛清河在把人送回去过后骑马去了药堂。
程秋白刚把外头晾着的药材收回来,见她进来,也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
“有些事想问你。”
“你那日在大昭寺门前盯着她看的缘由,是不是因为寒毒?”洛清河侧头,“但你那日并未说过,而后我两次带人去你那,你也没瞧出来?”
程秋白眸光微沉,道:“算不上没瞧出来,只是一种怀疑。但我是医家不是神仙,单是看无法下论断,至于后两次……那时她脉象虽能看出体虚,但寒毒并未有表征,想来是刚好在下毒的人给她把寒毒褪去的时候。”
洛清河了然点头,道:“医者之道是你所长,我也不过问两句。下了毒又给短暂解掉,我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行径。”
“那便不是我所能想的了。”程秋白回身过去在药柜里挑了几样药出来,“这毒要下,只能在吃食里,这说明了什么不必由我来说,同理,解毒的药亦如此。”
洛清河闻言皱起眉。下毒的事情很好解释,但解毒未必能按常理来思量,毕竟……到底是骨肉至亲,纵然是个庶出连个姓氏都不曾给,可虎毒不食子,真的有当爹的心可以狠成这样吗?
柳家自柳老大人病隐后,朝堂上靠着现在的小辈苦撑,至多也不过到了侍郎的位置,家门看似显赫,但嫡系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靠着自己的才学支撑整个柳家重回宣景年间的繁盛。
他们如今就像是空有荣光的空壳。
在温明裳之前,孙辈同样没有名显者,但是柳家固守执见,从未给过这对母女应有的宽厚。孙辈现在的嫡系,柳文昌他自己的那个宝贝儿子柳卫,日后能把偌大一个家族撑起来吗?他有那个能力吗?
答案昭然若揭。
柳家其他人可以狠下心给亲族下毒,他柳文昌真的能吗?
思量间,忽然听见药柜边上的程秋白开口道:“对了,你手让我瞧瞧。”
洛清河回过神,闻言抬起左手放到了她跟前。
“不是说无碍了吗?怎得还要瞧?”
“只是说你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四年的旧伤,即便是好了也难保不会有其他。你若还想拿起雁翎的朝天弓,就别这么不当回事。”程秋白拖着她的手细细察看了半晌,取了针囊过来行针,“你们洛家人没一个叫人省心的,全都跟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一样。”
洛清河笑了笑,叹息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家国于前,哪敢惜身。”
程秋白哼了声,没理她。
一套针法行完,洛清河揉了揉手腕,把话头绕了回来道:“明日我会让宗平来你这儿把解药拿了给人送过去,你不必再跑一趟了。”
“嗯。”程秋白应了句,“明日辰时末过来就好,那药不难配,只是……”
“只是什么?”
“即便是解了,日后也难保不会重来一次。”程秋白擦着手,提醒道,“是药三分毒,有解毒之法,解药吃得多了,也会有所损伤,何况那位姑娘底子本就不好。”
洛清河刚把扳指重新套上去,听到她这话动作一顿,她似是沉吟了半晌,才重新开口道:“为何同我说这个?”
程秋白扫了她一眼,道:“你们家的老毛病,既然管了旁人的事,便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说着让你知道,省得你自己揣测。不过就算是知道,恐怕你也帮不了什么。”
话音刚落,还不待洛清河答话,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主子。”栖谣站在门外,“宫里有人到了府上。”
程秋白手上动作一顿,道:“看样子你没那么清闲。”
“我何时清闲过?”洛清河摇了摇头,朝外边道,“知道了,栖谣,去把踏雪牵了吧。”她说话间已经起了身,冲着程秋白一抬手,“那我先回去了,秋白,有劳费心。”
程秋白坐直了身子,略微冲她一颔首,算是还了礼。
与此同时,温明裳宅子里来了个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人。
中黄门施了一礼,掐着嗓子道:“温司丞,这厢有礼了。”
温明裳侧眸示意护卫去外头守着,紧跟着抬手作揖道:“公公有礼,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这自然是陛下有旨。”宦官抽动着嘴角露了个笑,“陛下口谕,传温司丞明日朝会后,于太极殿觐见呢。”
朝会过后?温明裳心念一动,想来便是李怀山的案子了,来得倒是快。
她面上不显声色,只是跟着弯身见礼。
“是,有劳公公了。”
作者有话说:
小温,能传的传闻可多了呢(
晚了点,这六级考完人麻了(。
不过这收藏发生了什么(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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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委任 【ZX整理】
半夜下了场细雨, 雨势不大,在晨光熹微前就停了,日头一出来, 街上的水迹褪去,只余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坑。
巡街的羽林策马行过, 马蹄踏过长街的那些水坑, 把原本看着平静的水洼都溅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像是无端被踏碎的水镜, 在水波晃动时把天穹的日头也折射得分崩离析。
温明裳掐着朝会结束之前的小半个时辰出了门。大理寺的官服比之翰林院的瞧着要利落许多,虽然是日常穿着, 但不论照镜时看多少次, 她都还是觉得哪怪怪的。
硬要说,约莫是少了点三司官吏的那种锋锐。但这没什么法子, 皮相是父母给的, 她生得像母亲, 一颦一蹙间都是柔软的,哪怕是板着脸都不可能瞧着吓人。
崔府的护卫在门口等着, 本是要送她入宫, 可早些时候有马车停在了门前, 掀帘下来的是赵婧疏。
这位大理寺少卿亮了腰牌, 解释道昨夜宫中传话也传到了她府上, 故而今早才顺路过来捎温明裳一程。
“大人知道今日何事吗?”温明裳掀帘上车时问道。
赵婧疏端坐在车厢内, 她今日公务在身,自然没带赵君若出来,听温明裳问这话, 她沉吟了片刻道:“军粮。”
果然如此吗?温明裳垂眸, 道:“那想来, 今日恐怕不止大人与我接到了这份传自宫中的口谕。”
“至少还有御史台。”赵婧疏侧头,官帽垂下来的珠子也跟着轻轻晃动,“不过你这宅子的位置……自己挑的?”
温明裳怔了一下,坦诚道:“先生给的。”
赵婧疏面上似乎闪过一瞬的诧异,但随即也只是点头道:“紧邻着靖安侯府,倒是严防了小人之心,阁老考虑的在理。”
温明裳点了下头,唇角微微抿着。
三司办的案子难免会得罪人,自古人心最是难测,春闱那一次的窄巷截杀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是以虽然她在初时知道隔壁就是靖安府的时候觉得愕然,但崔德良在内里的考量也并不难想明白。
就是不知道这宅子实际上跟洛氏是什么联系了。
一路无话,马车越过了一路的人声鼎沸,最后停在了巍巍宫门前。
恰逢大朝会结束,上朝的官员陆陆续续从宫墙里出来,温明裳不过刚下车,就听见不远处的几声咳嗽。
赵婧疏先她一步下来,自然也瞧见了那边的人,但她品阶够高,又素来冷面示人,只是不冷不热地一点头。
“二位柳侍郎,有礼。”
温明裳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指节,抬手见了一礼道:“阿爹,大伯父。”
柳文钊哼了声,没正眼瞧她。今早朝会他被朝中对头找了不痛快,此刻正无处发作,但眼下赵婧疏这个正经大理寺少卿还在,他也不好拉下这个脸在外训斥小辈。
反倒是柳文昌这个当爹的点了下头,他先给赵婧疏回了个礼,而后才对着许久未见的小女儿道:“裳儿,夜里归家一趟吧。公务繁忙,也别累坏了自己。”
“是。”温明裳避开他的眼神,垂着眼道,“有劳阿爹挂心。”
这样的虚情假意,任谁都能看出一二,更何况京中对于柳家的这点事早有传闻。
赵婧疏也不想在这浪费时间,于是道:“二位大人,陛下尚有口谕召我二人觐见,家务事还请容后再议,人我先带走了,少陪。”
言罢,她给了温明裳一个眼神,示意她跟上。
温明裳便顺势告了声罪,转身朝着宫墙内走去,身后还能隐隐听见柳文钊的哼声,但旁的便被拦了下来。
到底还是在宫门外,谁都不想给人看笑话。
去太极殿的路上早有宦官引路,一见到来人便谄媚地迎了上来,此时有赵婧疏这个上司顶着,温明裳也就不必跟他们虚与委蛇,自然会轻松不少。
“你的脾性像了你母亲吧。”路上赵婧疏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但还不等温明裳答话,她又道,“柳家现在的几个掌事者……养不出你这样的女儿。阁老虽是你的先生,但你有好几年不在京城承他规训。”
“生于微末却不曾怨怼他人,你母亲很了不起。”
挂职大理寺多年,赵婧疏有这个眼力不奇怪。温明裳没去问她从何处看出来的这些,只是闷声应了句是。
太极殿的殿门大敞着,夏时的风倒灌进去,反倒带了些暑气,好在殿中放了宫中储的冰,倒是不显得燥热难耐。
殿中已有人在,温明裳扫了眼,认出那是御史台的几位老大人。崔德良不在,内阁不插手三司的案子,他身为阁老也不会破这个例。反倒是咸诚帝身侧站着端王慕长临,也不知道这位三皇子此刻是因何被叫来的。
温明裳跟着赵婧疏一道给咸诚帝叩首行礼,而后得了首肯才起身。
“眼下……什么时辰了?”约莫是因着朝会太早,咸诚帝此刻瞧着有些疲倦,宦官给他递了一杯酽茶醒神,他草草喝了一口便让人撤了。
“回父皇,辰时正。”慕长临低声回了句。
咸诚帝揉着眉心,刚想问些什么,就听见殿外传来的声音。
“陛下,镇北将军到了。”
“让她进来。”咸诚帝这才打起精神,他看着洛清河近前叩首行礼,而后才一挥手道,“清河啊,起来吧。”
温明裳悄悄瞥了眼洛清河,对方今日穿的是那身玄色冠服,长发束了冠,少有地透着一股如利刃出鞘的锋锐。
“今日叫诸位来,为的是近日大理寺所查的襄垣侯李怀山一案。”咸诚帝略微坐直了身子,颔首示意赵婧疏道,“赵卿,此事既有大理寺发现查办,便由你们在殿上详细说说细则如何吧。”
赵婧疏垂首应了声是,而后侧眸示意温明裳近前。
温明裳对这案子的细节早已是烂熟于心,此刻不必任何文书,她也能在众人面前一一道来。只不过在她开口的时候,咸诚帝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大致便是如此。”温明裳道,“陛下,诸位大人,此案于里事关我大梁边境,不可草草结案。李怀山之罪状,桩桩件件,我大理寺自会在其后依照三司章程呈报,交由陛下定夺。但钦州州府,官商勾结以致私吞田粮倒卖,若不能严加查办,一会让小人心怀侥幸,令我大梁律法如一纸空文。二来,这批粮食去处若不查清,日后若再有相仿行径致使钱粮军资流入交战地,恐会为敌国所占,养虎为患。”
殿上人闻言皆是点头称是。
咸诚帝指尖轻轻点在扶手上,问道:“温卿所言非虚啊,诸位呢,又是怎么看?”
雁翎前脚刚出了个军粮案,御史台到现在还在查,户部下狱的就有好几位,此刻大理寺又报上来这种事,他们虽心知这么算来这横生出的枝节也是自己职责所司,但真要揽过来,那怕是更焦头烂额。
咸诚帝把洛清河也找来听这案子,看这意思也是要查,但既然此事由大理寺所呈报,再由大理寺稽查到底,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没人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洛清河立在另一侧安静地听着御史台的几位老大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太极殿入殿卸刀,她指尖微微一动,碰了个空,只能转而轻轻摩挲着拇指的扳指。
恰此时,咸诚帝抬手示意几人收声,他看向垂眸而立的女子,道:“清河啊……”
洛清河闻言抬眸,应声道:“陛下,臣在。”
“你如何想的?”咸诚帝眸光深沉,“你也知道,为查军粮案御史台可谓殚精竭虑,如今多了个这种事……若是按照寻常章程,怕是人手不足了。”
“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可以交由大理寺继续稽查?”洛清河正色抬手作揖道,“洛氏不参朝政,雁翎也只要一个结果,此事如何办,皆由陛下做决断,臣无异议。只是……”她话音一顿,紧跟着抬了眸,言语微凉,“臣斗胆一问,不知大理寺若是继续查办,所司之人是否还是这位温司丞?”
温明裳闻言一愣,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昨夜在临仙楼……不,不对。她心下一动,对上洛清河的目光的瞬间冷静了下来。
从开始到如今,洛清河实在是安静得有些过分了。能夜闯宫禁把户部尚书揪到跟前的人,怎么会这样一言不发?
洛清河自然注意到了她投过来的目光,但她没回头,反倒是直直地注视着上首的君王,道:“非臣对大理寺办案有所疑窦,而是事关重大,温司丞的资历到底尚浅……雁翎也好,我也罢,有些信不过。”
“再者而言,闻说温司丞查李怀山已是破例,若接下来于此再破例,恐怕也是开了先河了吧?”
话至此,温明裳哪里还看不出她这话简直就是故意这么说的。
只是其中因由为何她来不及细想,毕竟洛清河把话头抛了过来,她就一定得做出自己的回答。
温明裳往前迈了半步,躬身朝咸诚帝见一礼,而后才侧身对向洛清河,“御史台稽查军粮案,大理寺中已有人手调配于其下,下官自然不会横插一脚。但现下所议的,乃是自襄垣侯李怀山始,埋于内里的贪腐沉疴!这便不只是镇北将军所言的,雁翎的一家之事了吧?”
洛清河眸光流转,淡声道:“此事所系终为北境,粮草调配绝非儿戏,其中关窍,非大理寺所司,此为其一;襄垣侯虽非京城贵家,缺始终是三品侯爵,大理寺查此案需经三司会审,流程冗杂,迟则生变,此为其二;其三……”她顿了一下,唇边抿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如此大案交由一个经验浅薄的司丞来处理,臣无法给北境的军士一个交代。”
在场的不止有大理寺的人,御史台的几位大人也被宫人传唤到此,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久了的,自然也都听出来了洛清河这番话的意思。
她是雁翎的主将,军粮案的结果自然避不过她,她要让咸诚帝乃至幕后的人都知晓,她洛清河不想让温明裳这个司丞来稽查这分出来的枝节。
慕长临看了她一眼,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但或许在场的人都不会想到,这是一招以退为进,反而让咸诚帝动了心思。
“清河啊,你成名时也不过十几岁,怎得眼下对年轻且资历浅的还生了成见?”咸诚帝抚掌一笑道,“想来你也知道,温卿乃崔阁老门下弟子,个中资质自然不必朕多言。此案难断,纵然是有经验的三司官员来,也未必能破得如此之快。朕听闻……赵卿只给了她七日,是也不是?”
赵婧疏闻声一点头,道:“正是。七日时间,不多分毫。”
“听见了吧?”咸诚帝笑道,“大理寺司丞,她在职责上说得过去,又有这样的天纵奇才,合情合理。清河,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若是还想令点他人主责,朕倒是想听听你想选何人?”
洛清河闻言瞥了眼温明裳,抬手道:“既然陛下这般说,臣也如适才所言,皆有陛下定夺,绝无异议。”
“好,既如此,朕这便下旨!”咸诚帝似是满意地点头,“不过清河,你说得不错,事关北境,自然不容儿戏。长临。”
慕长临在边上听了半晌,此刻听见传唤才侧身道:“儿臣在。”
“你与清河自幼相识,又有伴读之谊,这案子由你主责,听温卿呈报,如何?”
“遵旨。”
这便算是拍案了。
温明裳从太极殿出来的时候,才终于松了口气,烈日炎炎,她后背的衣衫也不知何时被冷汗濡湿。
同样从太极殿出来,洛清河跟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似乎是觉察到温明裳的目光,也跟着往这边看了一眼。
目光一触即收。但温明裳清晰地看见那人唇角微微抿起了一个弧度。
这一眼让温明裳抽了口气,没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眉心。
果然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小温:下次演戏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啊洛清河!
清河不是切开黑,她本来就是黑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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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传闻 【ZX整理】
诏令下得极快, 温明裳前脚刚回大理寺,后脚宫里的宦官便把旨意传了过来。她没空休息,拿了腰牌便去了一趟户部。
虽说案子前期查证为求快避过了田税数目, 但这要细查定罪,这一条还是避不过去。当日调用的记档有限, 具体细则还是要去跟户部要一次公文走章程。
月前因为军粮案, 尚书魏汝谦现下还革职查办拘于府中,户部只能让次一级的薛虢暂领了尚书的差。温明裳从前听崔德良提过这个人, 言语间的意思是这人办事尚可,倒是可堪一用。
有天子诏令, 户部自然也不会拖延。只不过温明裳这次要来调用的记档不止是现下户部里存着的, 还有些被放在了嘉营山的内库里,薛虢在听到她要的是嘉营山的通行公文后, 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温明裳站在堂前, 依稀还听见他小声嘀咕说怎么又是嘉营和洛氏有关的云云。
虽然这话说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好在薛虢办事并未因此而有所拖延。
“修文,去拟一份给温司丞。”他朝着后头喊了声。
温明裳听见后头有个熟悉的声音应了声是, 她抬眸看过去, 瞧见应声的人后忽而一愣。
潘彦卓?他何时调任的户部?
许久未见, 潘彦卓倒还是那副笑脸人的模样, 只是温明裳自春闱案便知此人城府极深, 是以虽然此刻只是打了个照面, 她还是忍不住拧眉。
潘彦卓看了她一眼,含笑一垂眸变算作打了个招呼,而后将写好的文书递上, 开口道:“温司丞近来可谓是名动京城呢。”
温明裳接过文书的手一顿, 望着他的眸子深沉。
“谬赞。公务在身, 潘大人,少陪。”言罢她手上用力,将潘彦卓捻着的那一纸书文抽了去。
“不送。”潘彦卓也不恼,笑吟吟地一拱手。
就是这笑得让人浑身不大舒服。
赵婧疏今日也没去御史台,她在寺内等着温明裳从户部回来,听完她的回报后眸光微动,“你在薛大人面前提了嘉营山的长公主和洛家?”
温明裳闻言反问道:“有何不妥吗?”
“嗯……你前些年不在京,难怪半点不晓得。”赵婧沉吟片刻道,“日后若是再寻户部的薛大人要嘉营山内库的公文,少提洛家和长公主殿下吧。”
温明裳愣了一下,不解道:“这是为何?”
“妄议皇家不是好事,但若说起这事,早几年京中人却都是知晓的。”赵婧疏把从书阁中拿出来的档册放到桌上,目光有些古怪,“长公主现今年方廿四,却未有婚配,陛下乃至皇室宗亲皆未提及此事,任由着她退居嘉营山为历代天子守着皇陵,你便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温明裳微微抿唇,猜测道:“是与洛家有关系吗?”
“嗯。”赵婧疏点头,“约莫是七年前吧,陛下其实有想为殿下择婿的意思,传闻当时属意的,便是如今户部薛虢的儿子,只不过这桩婚事还没等到列出个具体的章程,就不了了之了。”
“这是为何?”
“因为洛清影。”赵婧疏叹了口气,“老侯爷去后,靖安侯的爵位便落到了她身上,风头比之现在的洛清河犹有过之。洛清河算是被人逼着走上风口浪尖的,洛清影么……”她摇了摇头,似有些唏嘘,“恐怕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女子如她一般锋芒显盛的了,这人便好似北地的烈阳,太耀眼了。”
温明裳眼睫颤了下,轻声道:“我听过她的名字,但……京城似乎不少人都对此人避而不谈。”
“锋芒显盛,说得不好听些便是肆意妄为了。”赵婧疏唏嘘道,“昔年兵部老大人尚在之时曾对她赞赏有加,称其为大梁立朝二百余载以来不世出的将才。你应当知道洛清河成名的那一战打的是宁关守备战,她善守。但洛清影不一样,她策马领兵之时还跟着老侯爷,但每一战打的狠厉,都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老将。北境的冬天白毛风一起,哪怕是战鹰都辨不清方向,可她在这样的天气领着雁翎的铁骑雪夜出兵突袭,一把火烧了北燕的粮仓,还顺势和出关的铁骑合围全歼了岐塞的狼骑。”
“战局如棋局,眨眼便可千变万化,可她对于时机的把控敏锐到近乎可怕……她是真正的天才。”
属于北境的天才。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1]洛氏出身的,都皆是如此的少年将军吗?温明裳垂眸,目光落在眼前的杯盏上,“所以……肆意妄为,是性情?她对薛大人的儿子做了什么?”
“把人打了一顿。”赵婧疏有些好笑地摇头,“撞见了那位薛公子吃酒,跟同僚说了陛下属意选自己做驸马的事情,还有些旁的浑话,没成想刚好给从雁翎回京述职的洛清影听见了,把人直接从临仙楼拽出来当街痛打了一顿。”
温明裳张了张嘴,反问道:“打成什么样了?”
“据太医署的人说,少则三个月下不来床的那种吧。”赵婧疏道,“而后薛虢想为儿子讨个公道,这事闹上了太极殿。本来呢,私下说这种话便是拿不上台面的,陛下也没想着回护,可是当街打人到底是不对,便让洛清影给薛虢道个歉算是了结了。”
“她没答应,是吗?”
“岂止是没答应。”赵婧疏抬眸,看着她道,“当着陛下的面说以长公主的贤良,莫说薛家的公子,满京城的儿郎寻遍了也没一个配得上的。她洛清影打了人便是打了,回头北境战场上多打两场胜仗,让北燕人踏不过白石河,也不要军功赏赐,只要陛下收了这给殿下收驸马的心思便罢了。”
“什么?”温明裳诧异道,“这又是为何?她让陛下不给长公主殿下指婚,于人于己又有什么……”
然而话没说完,她却忽然一顿,剩下的话音便湮没在了唇齿间。
赵婧疏哼了声,道:“想到了?”
温明裳面色变得有些复杂,她想起那夜洛清河的那句待得久了便有了传闻,猜测道:“是……因为她和长公主?”
“虽然只是传闻,但八九不离十吧。”赵婧疏点头道,“她与殿下年岁差得并不多,也算得上自幼一同长大,自长公主及笄开府后,她每每回京也都常往,还有说夜里看见翻公主府的墙的。情谊深厚,但究竟是哪种情谊,畏于皇家颜面也不敢多言。”
难怪了……温明裳轻轻呼出口气,没忍住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女子之事本就不好放到台面上来说,在朝为官,这事能被有些言官以有违天理的由头记到死,更不要论对方还是个嫡出的公主。
不怪薛虢哪怕到了如今都还心存芥蒂,也不怪洛清河说会有些流言。
可时过经年,当初闹得满城风雨的两个人,现在一个埋骨边疆,另一个……也确实是令人唏嘘。
“好了,闲话便说到此。”赵婧疏见她若有所思,提醒道,“说归眼下,户部的公文既已批复,你最好快些动身去嘉营山一趟,”
温明裳点点头,刚想答话又听她道。
“还有一事,内库的档册理清后,你恐怕要以大理寺的身份走一趟钦州。这案子不宜再拖,路上的时间能省则省,我知这么说有些强人所难,但若可以……明裳,学一学骑马吧。”
这话说得其实在理,马车终归麻烦不少。温明裳抿唇颔首道:“我知道,只不过眼下寺中人手不足,这事恐怕得容后了。”
大理寺有配行路的良驹,三司不缺这个银子,但有马也得有人教她如何骑才是,赵君若那个丫头倒是行,但今日没在大理寺瞧见她人,想来是有什么事出去了。
温明裳本想着问一问林葛备马车需要多久,但还没等问出口,林葛进门时却忽然道。
“大人,门外有人在候着。”他神色复杂道,“是……总督大人。”
洛清河?温明裳怔了一瞬,皱眉道:“有说寻我何事吗?”
“说是奉命过来送大人去嘉营山。”林葛挠头道,“可没瞧见马车,她是自个儿骑马过来的。”
这又是哪一出?温明裳拧着眉思忖了须臾,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去见一见她。”
出门时还不忘顺手捎上了那封户部的通行公文。
洛清河确实是独自一人策马过来的。她换了早时去太极殿的那身玄色冠服,着的是温明裳回国子监时见她第一眼的那身天青长衣,新亭被挂在了马鞍上,日光在刀镡的玉珠上晕染开温润的光。
温明裳跨门而出,瞧见她一手牵着踏雪的缰绳,还伸手去拍了拍骏马的脖颈。
“洛将军。”她略一颔首,问道,“不知这是何意?”
“差役应当传过话了。”洛清河侧身而立,“字面意思,奉命送温大人一程。”
温明裳没动,反问道:“将军是也顺路要去嘉营山吗?”
“不去嘉营山,但是顺路。”洛清河道,“我去安丰校场。”那是户部新给禁军的那片校场的地,当日二人在城外驿馆遇见李怀山派出的死士也是因着洛清河说跑了一趟那边。
“为何是即刻便走?”周遭有回来的,眼见着两个人面面相觑也不住地往这边望。温明裳指尖在食指指节上轻轻摩挲了两下,道,“将军是等不及让大理寺查案子了?”
“是啊,确实是不愿久等。”洛清河轻笑了声,“上马吧,温大人。”
但眼前只有这一匹马。温明裳看了她片刻,在确认她是这个意思后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装样子还得装个全套。
雁翎的战马剽悍,除了主人以外极少有人能近前,踏雪低低嘶鸣了两声,叫人有些怵得慌。温明裳上马的时候也没忍住抖了一下,但好在踏雪没真的有什么大动作,自然也不必担心被甩下马。
有人私语着说果真这二人今日结了梁子。
洛清河余光瞥了眼那几个看热闹的,抓着马鞍翻身而上。
“坐稳。”她唇轻轻嗡动了一下,在人耳边低声道。
“驾!”
骏马扬蹄而去,转瞬没了影子。
官道两侧的树影一闪而过。
洛清河一手虚虚护着温明裳,自己抓着马缰的手却是下意识的收紧。
燕州长大的,没几个不善弓马。天地广阔,策马扬鞭时耳边皆是呼啸往来的风,但长安的暑热让骏马奔袭的风似乎都变得滚烫,呼吸间不再是旷野的青草香,而变成了随处可见的尘泥。
温明裳上次被她带上马的时候,踏雪不曾跑得这样快,她有些紧张地抓紧马鞍,开口时声音似乎都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支离破碎。
“洛清河!你慢些!已经出城了!”
然后她听见身后的人似乎轻笑了声。
骏马奔驰的速度也随之逐渐放慢了下来。
“对不住,小温大人。”洛清河舒了口气,歉意道,“不得已而为之。”
温明裳绷紧的弦也跟着松下来,她其实不害怕洛清河会把自己摔下去,只是这样的速度,委实有些太快了,叫人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就为了让所有人知道你不想让我接这个案子,故意折腾出这种事。”她缓了口气,无奈道,“洛将军,我倒是不知将门出身的人竟也这样擅长诓人。”
虽然对她而言,确实是表面上离洛家越远越安全,谁叫背后的人针对的就是洛家和雁翎。
“小温大人,京城的人,说话都不能全信。”洛清河勒了下马缰,轻笑了声,“不过也不算骗人,我确然是要去校场。”
温明裳没看她,幽幽道:“奉谁的命?”
京城除了天子谁敢给她这个命令?信口胡诌倒是快。
洛清河没答,只是道:“嘉营山来去即便是如方才那样,夜里也要将近子时才能回城,既是公务在身,想来柳大人也没由头去大理寺寻人了吧。”
温明裳眼睫一颤。
“你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1]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三》。
讲个码字笑话(。
姬友:出城了,上高速了,是不是该加速了?
我:咩啊?
她:踏雪起飞.jpg
我:达咩,京城限速(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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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长调 【ZX整理】
官道不比玄武大街, 来来往往的人都跟着少了不少,但这里终归不是燕州,踏雪也没办法一直撒蹄狂奔, 即便温明裳不开口,慢下来也是迟早的事。
车队迎面而来, 看打扮是凉州来的湖商。洛清河手里捏着马缰, 往旁边让了一点。
“听见了小半。”她垂下眸看了眼回过头的温明裳,“大致能猜到前边说了些什么。”
若是细算时辰, 她们进宫差了中间的时间,温明裳在宫门前也没看见靖安府的近侍和马, 这人究竟是如何听见这小半的?
约莫猜到她心里在盘算什么, 洛清河道:“不是听见了同你讲的什么,是我进宫时听见了柳大人的抱怨, 虽然只有那么几句。”
温明裳抬眸跟她对视。
洛清河不明意味地笑笑, 低声道:“昔年柳家大郎当言官的时候, 这一张嘴弹劾起在朝的女官便是不留情面,数年过去, 倒是不改初衷。”
她原先没说这个柳大人是谁, 但加了后面这番话, 温明裳也就自然听出来了她说的是柳文钊。自己这个便宜伯父对女子有多苛刻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只不过给旁人听了内宅的事, 还同小辈怄气, 当真是不嫌丢人。
“那不知将军何故要帮我这个忙。”骏马踏过路上的泥坑,温明裳被带得往后靠了点,带起衣料的摩擦声, 她努力坐直了身子, 轻声道, “我虽答应了将军查案,但我不记得将军需要帮我这个忙。”
说到底是内宅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你可以当作……我瞧你这位伯父不大顺眼。”洛清河声音放得轻,但温明裳从她这话里听出了那么些藏着的戏谑味道,“小温大人,我说过的,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有些陈年私怨还是得找回来的。”
温明裳闻言低笑,道:“我倒是不知道洛氏和柳家有什么私怨?”
“这个就要怪他嘴碎了。”过了客商最多的那段,往北跑依稀能窥见东山猎场,官道变得逐渐空旷,洛清河扬鞭加了速,不忘道,“昔日我父亲尚在的时候,靖安府请旨立的是世女,他觉得不合规矩。可什么是规矩,固守旧例便是规矩吗?他一个外人,哪来的脸指摘别人家的家事?”
这话算得上是温明裳听她说过的最重的话了,温明裳侧眸悄悄打量了一下她,发觉她唇微抿着,不复往日的温吞舒朗。
这是真的生气了?温明裳在心下揣测了须臾,道:“可老侯爷……还是坚持了。时日久长,即便是私怨,想来也不必过于劳心费神。”
洛清河抿着唇,没有立时答话,她手指收紧,脑海中忽而闪过早时撞见打算上车回府的柳家兄弟的那一幕。
她确实听见了柳文钊在说当日便不该让温明裳入府云云,这些也本与她关系不大,只要柳文钊不加后面那句。
“还又是洛家,我就看看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一个军粮案闹得满朝风雨,此乃恶例!你且等着看,看看洛清河会不会落得跟洛清影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话任谁听了都要皱眉道这人是个没脑子的,柳文昌也知道兄长这话过分了,连忙截住了话头,只是这二人大概也没想到,洛清河会听见。
宗平当时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他想劝上一句主子别往心里去,但又害怕提起那些血淋淋的旧事。
但洛清河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转了马头,从另一条街绕到了宫门前,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别跟旁人说半个字。
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温明裳有些不习惯,但既然洛清河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也不知该问些什么。日头毒辣,哪怕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都依旧显得灼烫,两个人同乘一马,不论怎样刻意守礼保持着距离,都难免觉得热。
踏雪呼哧喘着气,在四方寂静中成为了唯一的声响。
洛清河忽然勒住了缰绳,转了方向。
温明裳注意到她的动作,怔了一瞬道:“你这是?”
“换条路走。”洛清河道,“而且已到正午,寻个地方休息片刻。”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她说的换条路走,是径直将人带到了东山猎场。春猎早已过去,现下猎场满目空寂,连个人影都不见,翠微营的羽林也不会费时来这种地方巡视,反倒在此刻成了个不错的去处。
洛清河寻了个小丘停了下来,她翻身下了马,伸出手示意温明裳可以撑着下来。
温明裳抓着马鞍看了她须臾,却没动作,她深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准备一般踩住了马镫。
洛清河看在眼里,轻轻挑了下眉,而后道:“抓稳,足尖踩住,慢慢下来,我牵着踏雪,它不会乱动。”
似是为了附和主人的话,踏雪低了头,原本刨蹄的腿也乖乖站住不再动了。
温明裳喉咙微动,依着她说的抓紧了马鞍。雁翎战马够高,若非惯常骑射之道的,也是骑不来的,故而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脚踩空。也正是恰逢此时,她听见洛清河轻声道。
“放心,不会让你坠下去的。”
温明裳侧头看了她一眼,在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没来由地松了心神。
好像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也并不可怕。
洛清河看她踩到实处的时候笑了笑,指了指另一头的方向道:“那边有山泉可以净手,小温大人可以过去,我在山丘上等着你。”
温明裳迟疑了一瞬,尔后轻轻颔首。
数月未曾有人踏足,猎场的草也跟着夏时的雨水疯长。
鞋履踏过草木枯叶,踩出了细微的声响,山间的风卷起鬓边的碎发,在这样的暑热里带来了些微的凉,温明裳从袖袋里拿出帕子净了手,起身慢吞吞走过去时看见洛清河坐在小丘上俯瞰着山下。
她手里衔着不知道从哪折下来的草叶子,附在唇边吹出了声响。温明裳侧耳听了片刻,听出来这跟昨夜她在临仙楼敲击声是一个曲调。
“这不是常见的曲子。”她轻声开口道。
“小温大人生于长安,长于济州,自然不曾听过这种曲子。”洛清河放下草叶笑笑,拍了拍身侧示意她过来坐,“这是燕州的长调。”
温明裳眯了下眼睛,反问道:“将军如何知道我生于长安?”
京中对于她的身世一度众说纷纭。温诗尔是济州人,柳文昌少时遇见她也是在济州,而后几经辗转,但究竟何时到的长安,却是无人知晓。有人说是她痴心错付,却仍执拗着上京寻人,也有人说是柳文昌去济州将人带回来的。
其实究竟真相如何,温诗尔没说过,但温明裳生于长安这一点却是不假。
只不过洛清河是如何知道的?
洛清河抛了手里的草叶,道:“京中传闻很多,我少时在京也听了不少。小温大人,靖安府没有世人想的那么不食烟火。”
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敷衍了事,她不想说,温明裳也问不出来。她在洛清河身边坐下,抬眸望去是满目苍翠。
洛清河从马背上的包裹里拿了随行的吃食,这种随处可见的胡饼没有多么金贵,在战时算得上是斥候的随行干粮,就着水囊里的水,也能够入口。她掰了一半给温明裳,递过去的时候听见对方开口。
“你不喜欢京城。”这话算是笃定。
“算不上喜欢,却也算不上厌弃。”洛清河一手撑着柔软的草,轻声道,“生于斯长于斯,但这不是故土。论起喜欢,小温大人难道就喜欢长安了吗?”
温明裳抿唇沉默须臾,轻声问她:“世人皆道边塞苦寒,可我看将军应当比之京城,更喜欢燕州。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燕州啊……”洛清河侧眸睨她一眼,“确实是苦寒之地。但天地广阔,即便站在雁翎关城头也望不到边,冬时满目碎琼乱玉,海东青会迎着呼啸的风飞上云端。”
在那里的人是自由的。
温明裳听着她的低语,明明再寻常不过的述说,她却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了洛清河话语深处的意思。
洛家的人生于长安,可心总是归于燕山的那片旷野的。
那里才是家。
“你原先说老侯爷立世女被柳文钊多管了闲事。”温明裳听着风声,把原先的话头续上,“老侯爷没说什么吗?”
“没有。”洛清河摇头,小辫垂在身前,跟着动作轻轻晃动,“我父亲不会管朝堂上的人如何说。”
“那……扬武将军呢?”
洛清河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侧眸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诧异:“为什么问她?”
温明裳斟酌了下字句,答道:“早时去过户部后听了些旧事。”
户部……薛虢啊。洛清河转瞬想到了什么似的,摇头道:“所以小温大人是想问什么?昨夜我说的传言吗?”
温明裳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洛清河眼神微妙,“是什么?”
越描越黑……温明裳深吸了口气,正色道:“不管是哪个,都没有。我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不论对谁。”
洛清河收敛了些笑意,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道:“因为令堂?”
温明裳没否认。她在温诗尔身上看见了尝过情爱二字后的苦果,尽管这二字在他们心中的重量可能微不足道,但过往种种尽皆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她在心里对这便有着不知名的恐惧,就好似这二字如同洪水猛兽。
“你不会懂的。”洛氏家风清正,历代皆是如此。
洛清河指尖微微一动,她似乎是想抬起手,但这样细微的动作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无人察觉。
“柳文钊上了那个折子后,我阿姐在朝会前把他堵在了宫门外。”她把话头拉回到原先的地方,“刀就钉在他脚下,意思是,若是她不行,那便请柳大人自己滚去燕州看一看谁能行。”说到这,洛清河笑了下,“雁翎的主将需要得到各营的认可,我们并不看重血脉的延续,自宣景年伊始便是有能者居之。”
温明裳闭上眼,想起赵婧疏的评价,不免有些好奇道:“你亦如此?”
“我?算是吧。”洛清河把胡饼吃完拍了拍手,“但我不如她。小温大人是阁老的弟子,想来应当于棋道也很擅长?”
温明裳不明所以地点头。
“战局便如棋局。有的人在看过千百遍精妙的棋局后方得领悟其中真谛,但有的人生来便可一眼抓住其中关窍。”洛清河起身,风吹起衣袂,她站在夏日的风和烈阳里向着温明裳低眸,“后来者的精雕细琢即便再巧夺天工,也终归比不得浑然天成。”
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输呢?温明裳看着眼前的那双眼睛,好似在一瞬间窥见了四年前那场屠杀和兵败的影踪,她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名为痛恨的情绪,但这种细微的变化很快消失不见,叫人无处可寻。
雁翎究竟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去呢?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反复被咀嚼,直到暮色渐浓,踏雪停在了嘉营山下。
安丰校场离这里还有段路,洛清河得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过去。
有文书和大理寺的腰牌,羽林乃至于嘉营山里长公主的人都不会拦温明裳。洛清河跟她说了声次日会在山下等着带她回城,而后背过身要走,忽然就听见身后的人喊了声。
“洛然。”
洛清河于是回过头。
温明裳似乎犹豫了一瞬,而后道:“禁军既被调派协助大理寺办案,钦州可会同行?”
“若有调令,会。”
温明裳垂下眸,道:“那可否请将军帮一个忙?”
“教我骑马。”
洛清河怔了一下,她看着温明裳的脸,发觉这姑娘竟是认真的,“可以。”
“只要小温大人想学,不是什么大事。”
日晖在天边留下了最后一丝光晕,马蹄声在这样的光里逐渐远去。
温明裳松了口气,刚想着转身上山,便听见身后有人开口。
“温……司丞?”
宫装女子手上捏着一纸信笺,面上却是带着有些复杂的探究。
“你刚刚,叫她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温很没安全感的。
咳,那个,尸骨无存不是夸张是真的(顶锅跑路
明天还有照常的一更,好了我继续去写论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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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旧册 【ZX整理】
声来得突然, 人也来得突然。依礼依例,皇族出行近侍随行,可温明裳抬眸往这位长公主身后看了一眼, 莫说羽林,就连侍候的宫婢都没见着。嘉营山虽是生人难近, 到底也算是京郊了。
“微臣见过殿下。”温明裳垂首, 纵然心下思绪纷杂也还是先给人见了礼。
“免礼。”慕奚瞧着她的目光依旧有几分若有所思,“天色将晚, 不知司丞此时来此,所为何事?”
“回禀殿下, 臣奉旨前来查找大理寺所需的户部记档。”温明裳道, 她此刻站在阶下,慕奚又本就比她略高一点, 叫人连说话看人都不自觉地得抬起头。她话音刚落, 伸手便要从袖袋里拿那份户部的文书。
然而对方似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摆了摆手。
“上山用的, 给羽林看便好,不必给我。”慕奚把手中捏着的信笺收好, 冲她微笑道, “只是户部记档尽皆收入内库账册, 司丞若是要调用这些, 那便请随本宫来吧。”
“这……不敢劳烦殿下。”温明裳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委婉道, “贸然前来未曾通禀,本就有扰殿下清净。”
“倒是谈不上有扰二字。”慕奚转过身朝阶上行去,声音却仍旧低柔, “本宫虽退居嘉营山为历代天子看护皇陵, 但内库记档同样为朝中密辛, 外人无权窥看,带司丞过去,也不过职责所司。温司丞,且随行吧。”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没了拒绝的余地。温明裳恭敬应了声是,隔着几步跟在她身后。
长阶冷清,山风把路旁挂着的灯笼吹得左右摇摆,火烛明明灭灭地晃动,驱散了入夜的阴影。
翠微的羽林就守在长阶尽头。为首的校尉看过文书后便放了人,见到前头站着的慕奚还犹豫了一下问温明裳要不要分一队人护送她们上山。
温明裳怔了一瞬,想起山下遇见慕奚的时候她身边并无随行的人,便摇头婉拒了这校尉的提议。
想来这位长公主是不喜有人随行的。
山间寂静,行于路上只有偶尔从林间传来的鸟雀啁啾,守着内库的羽林没有那么多话,瞧见来人恭敬地行了礼便又肃穆而立。
屋里堆了层层文书,甫一踏进去便能嗅见陈年的墨香。
慕奚领着她进了门,却没有走,她缓步行到一处书架前,这才回头道:“温司丞想要的户部记档,便在此处。若是只查钦州,这一层便足矣,再往后年月渐长,查与不查,怕是都没什么裨益。”
温明裳抬头,眸光在烛火下显得比平常深沉,“殿下知道我所查的是什么案子?”她想起山下时对方手里捏着的那一纸信笺,原以为是要递出去的,如今看来是收到从外头递回来的才是。
身不在京,未必对城中风起云涌一无所知。
“略有耳闻。”慕奚却也不避讳,直言道,“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揪出线索,温司丞好手段。但而后要查户部的档册,却不再是一时之功。”
温明裳闻言目光微凛,她立在灯下,反问道:“殿下是想说什么?”
“有些问题想问司丞。”慕奚笑笑,玉白的指尖在书架上缓缓划过,落在了角落的一卷档册上,她把那档册抽出来,朝着温明裳递过去,“作为回报,我也会告诉司丞一些大理寺查案所需的东西。”
三司在朝堂中一直不站在任何一边,若真要讲,他们向上直属御前天子,向下要对得起数州的苍生黎民。温明裳没想过慕奚会问这些,但既然问了,不说有没有回报,她也不可能有所隐瞒。
“殿下且问。”
“钦州一案,司丞继续查,是因为什么?”慕奚望着她的眼睛,微微侧过头,“只算李怀山的案子,这算是个不错的差,但往下查,司丞要开罪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因为本该查。”温明裳伸出手,把她递过来的那卷档册接了,“殿下身为皇族,也觉着在这种事上人人皆该明哲保身吗?”
“土地田籍,计税账册,个中冗杂,连户部的诸位大人都不敢说能查清。”慕奚走到小几前,伸出手去倒了杯茶,“司丞倒是真有些初生牛犊的意气在。钦州说远不远,但却也是在远离京城,诏令传过去,州府接与不接,也不过是个名头。大理寺到了那儿,如何行事都还是个未知数。”
温明裳捏着档册,抿着唇没答话。
慕奚转过头,轻声道:“第二个问题,田产案后,上京诉状的那位老妇,现下如何了?”
“由大理寺看护,仍在寺中。”温明裳答道,“李怀山的罪名要等到钦州详查后才能定,桩桩件件,依旧要等。为防有心之人图谋,眼下她们二人还不能随意出入。”
“司丞可想过……”慕奚顿了一下,“这样的例子在钦州或许并非一户。司丞都要管吗?”
“若是可以,为何不呢?”温明裳倚着书架,淡声道,“或许殿下会觉着这世间事管不尽,但若眼前疾苦尚不能止,何谈放眼天下苍生。”
话音刚落,她发觉慕奚的动作似乎顿了一刹。
“如此……最后一个问题。”窗前盆景枝叶疯长,慕奚伸手压下枝梢,抬眸时眸底的探究毫不遮掩,“温司丞是如何知道洛然这个名字的?”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山下那个问题。
“京中几乎无人以名唤洛氏儿女,司丞知道这个名字,清河也允你这样唤她,想来这名字是她自己告知于你的。”
温明裳点了头,将初时大昭寺的那一面道出,而后方道:“大理寺此案与雁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避不过洛将军,哪怕此后到了钦州亦如是。但……还请殿下放心。”
“什么?”
“我们并无过深私交。”温明裳咬了下唇,“殿下也不必担心我有所图。”
话音未落,她却看见眼前的人蓦地笑出了声。
“嗯,知道了。”慕奚唇边噙着笑,指了指那边的书架,“劳烦司丞将那几册拿来。既是交换,本宫便将所知的告诉你。”
温明裳起初还在奇怪为何她听这话会失笑,但其后她所听到的桩桩件件,却叫她只觉得满心震惊。
慕奚说的是近五年内,从钦州到丹济两州所有田税账册有异的细节,她将这几年的州府记档用最简略的言语给温明裳讲得清楚明白。
这几乎是将可供思虑的方向直接点明了。
温明裳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长公主,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样细致的说明,绝非一时之功,记档虽在嘉营山,她以皇族之身可随意出入,可……五年的记档,不看一眼便可和盘托出,这其中究竟费了多少功夫?
“殿下早知道这些,却一直不曾对人言说半句,直至今日。”她叹了口气,“洛将军选我是因着我不与朝中任何一方有所勾连,殿下如今这样做,也是一个意思吗?”
慕奚却只是笑,“温司丞,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想做却又不能去做的。非我放任州府贪墨不报,置百姓于水火,而是我不能去做。在这京城中,有多少是高居云端之人,让这些人认错,多难呢?”
温明裳垂下眸不语。
“你与洛氏交浅言深,这很好。”慕奚最后叹息着摇头,“我知天下人对阿然抱有何样的疑窦,她不愿说,我也不会将雁翎的事与司丞讲。但……请司丞相信,她非好战嗜杀之辈,只是不论将何人放到四年前的燕州,结果都不会有所更改。”
“三万人或是三十万,只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旁人而言这是一个数字,但于切身者,皆是累累血债,没有人比下命令的那一个更加痛苦。”
太极殿的灯烛点到了深夜。
咸诚帝接过宦官奉上的酽茶,吊着精神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钦州之行,避无可避,但禁军在京城,断不会让洛清河带走任何一个。”
下首的男子闻言低眉应了声是,他腰间坠着金玉鱼符,在烛火下似乎也跟着闪烁光晕。
“然洛清河回京所带铁骑不过几十,若不带禁军,陛下想让雁翎的铁骑与大理寺随行吗?”
咸诚帝皱着眉,沉吟片刻道:“带着,也无不可,不过几十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她擅练兵布阵,那便让她会一会钦州府。”
“那位温司丞本事不错。”男子轻声低语,“臣以为,是枚可用之棋。”
“闻说今日洛清河强行以前往嘉营山之名将人带出了京,想来此二人的关系,应当不会太好。生于微末者,若有人此时递上一个可供上行的藤枝,便会如同捉住了救命的稻草。”
“阁老亦说,此人可用。”咸诚帝目光深深,“但朕要的不是可用,是此子只能忠于一人。世家锢她出身,朕可以让她从樊笼中逃离,寒门厌她所学,朕也可以推她触及高位而不被儒生所限。”
可这样的前提是,整个人必须牢牢握在他一个人手中。
“阁老虽为其师,可其父远调济州数年,臣查过,她师承北林。”男子的声音里似有讥讽之味,“林相前车之鉴几何,恐怕无人比她更了解,这是北林士子的心病。”
咸诚帝抿唇,没立时回话。君王端坐至尊之位,面上尽是沉凝。
“这世上情义太薄,不过须臾尽可破,见多了世态炎凉,纵然心有天下之念,也会变得疑心。”疑心出手相帮,换不来所谓感恩戴德。他站在阴影中,继续道,“陛下若是还有所疑虑,不妨看看大理寺的钦州之行结果几何。阁老给弟子套上了名为仁义的锁,把一把真正的刀锁在了刀鞘里,陛下要想用,不妨看看,当这把锁被世道击溃,它会指向谁。”
“若当真可用。”咸诚帝嗤笑一声,“洛清河恐怕第一个不答应。”
“可她答不答应无关紧要,天下如何,只系于主君一人,天子为先。”男子俯首行礼,“若是不答应,那便看这把刀会否将洛氏第一个割得鲜血淋漓。”
“种子早已埋下了。”
寒鸦啼鸣。
海东青从天穹之上俯冲而下,落在女子的臂缚上,它叼了肉干,振翅飞到枯木的枝干上阖眼假寐。
头顶是朗朗星夜。
洛清河右手握着刀,眼前的沙土被她画成了一幅不知名的图。
新亭的刀尖悬在一角。
“钦州啊……”她凝视着那一隅低声喃喃,“用几十个铁骑对抗一州,倒是真看得起我。”
校场的风卷起周遭疯长的草,但这样的高度并不能像旷野的草植那样将人彻底遮蔽。
洛清河蹲下了身,扯了一把手边的草。
“温颜,关键的人不是我,是你。若想知道雁翎的过往真相,你能如往昔一般守住本心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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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临行 【ZX整理】
翌日温明裳下山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人。
踏雪在京城不着铁甲, 骏马通体乌黑四蹄皆白,即便隔着老远看过去也显眼得很,断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早时的山风把草木吹得飒飒作响, 温明裳手里捧着那几卷取出来的档册缓步下阶,瞧见洛清河伸出手把延伸出来的长枝压下来。
新亭挂在她腰间, 珠玉红且润。
约莫是听见脚步声, 洛清河侧过头,恰好对上温明裳的眸子。
“上马吧。”她没多说别的, 只是指了指马鞍。
有了昨日的经验,这一回温明裳是自己上去的, 踏雪懒散地回头睨了她一眼, 却似乎也没在意,大概是已经熟悉了。
洛清河解了刀, 和装着档册的包袱一道挂在了马鞍上。她足尖在马镫上借力踩了一下, 轻而快地翻上了马, 轻盈得像是飞鸟。
不知道为什么,温明裳本能地觉着她今日心情不佳, 但明明昨日来时还好好的, 也不知道是哪位敢触她的霉头。
时辰尚早, 日头还不那么毒辣, 洛清河这回跑的是官道, 路上冷清, 只有马蹄的达达声和偶尔自天穹传来的鹰唳。
温明裳在这样的安静里开口道:“将军出行,一直带着鹰吗?”
“嗯?”洛清河似是被她这话换回了神,闷闷应了声, “算是习惯, 草野里, 鹰是骑兵的第二双眼睛。”
“它们和战马一样,是伙伴,亦是家人。”
温明裳了然地点点头。
进城前洛清河短暂地停了一下。她从袖带里摸出两个小瓷瓶递给温明裳,道:“昨日忘记给小温大人了,这是秋白配的寒毒的解药。”
温明裳接了道了句谢,而后思忖须臾又道:“入了城,将军是要直接把我丢下去?”
“丢下去倒是说不上。”洛清河轻笑了声,眉目蒙着的阴翳似乎也淡了点,“至少……把你带到大理寺前。”
说白了就是要坐实她们所谓结梁子的传言。
“那我是否还要谢过将军体谅?”温明裳哼了声把瓷瓶收入袖袋,“这药……多谢你,也替我再谢过程姑娘,就是恐怕日后,她还得多配几次。”
洛清河扬鞭打马启程,在迎面而来的风里开口问她:“有了解药,还是要放任着柳家给你和令堂下毒吗?”
“既是伪装,还是真的最像不是吗?”温明裳面色淡淡,似是毫不在意,“若是现下让他们发觉我能把这毒解了,换了种更棘手的怎么办?”
这话说着不无道理,但不是什么人都有这样的胆色让自己深陷泥沼而岿然不动,如此看来,这人对自己也足够狠。
“你倒是丝毫不在意自己身子如何。”洛清河把她歪了的身子扳正,“秋白不止一回说过这事。”
温明裳没在意她的动作,只是垂眸道:“我没有旁的选择,不论柳家如今如何,它也仍是大梁五大家之一,底蕴尚在,我不过是一个大理寺司丞,拿什么去与他们争?洛将军,我与你不同,该忍还需忍。至于这会不会影响日后……我其实并不在意这个。”
洛清河闻言低眸,目光落于她的发顶时听见她悠悠道。
“人生一世,长短比之天地浩瀚,也不过须臾一瞬,长或短,不过是执意与天争年月。可沧海桑田,山海亦可更迭,人比之山岳变迁也不过短暂如蜉蝣,不若走好眼下每一步,也不枉这些时日。”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1]我该说你豁达,还是说你这话也是一种自叹呢?”洛清河不明意味地笑笑,目光却是深远,“人该活成长明不灭的鲛灯,还是粲然一瞬的焰火,还是不要太早下定论为好。”
温明裳抓着马鞍,良久不语。就在洛清河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听见身前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焰火也好,鲛灯也罢,其实是一样的。焰火虽只有一瞬,但也曾点亮那一刻的寂夜,而后留下的,便成了世人眼中长明不灭的鲛灯。洛清河,若是可以,没人想做焰火,但这世道总有人得舍命燃灯。”
洛清河闻言眼睫轻颤了一下,她握着马缰的手慢慢地收紧,连指节都有些泛了白。
一路再无话。
回城后,洛清河依言把她扔在了大理寺前。温明裳自己踩着马镫下马,站定时一时间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洛清河看在眼里,她唇微微抿起,却也没动作,只是一拽缰绳,转头扬鞭而去。
外头有回来的差役扶了温明裳一把,看了看骏马奔腾而去的方向叹了口气,劝慰道:“温司丞,别往心里去啊。”
温明裳回了个笑,只说没往心里去。
她把档册带回了寺中给赵婧疏,路上还遇到了赵君若,少女三两步蹦过来,问起她要学骑马的事情。
温明裳只说她寻了人,暂时把这事带了过去。她在大理寺待到了过午,而后给赵婧疏告了个假,打算先回一趟柳家。
柳文昌和柳文钊都不在府里,也省得平白挨一顿骂。温明裳穿过前院,不巧正撞上打算出门的大夫人,妇人看见是她,高昂着头看也不看地错身而过。
听府里人的意思,是柳卫要休沐回来一趟,她这个做娘的要去给自家宝贝儿子买些稀奇物什。
温明裳算了算日子,发现恰好能跟自己去钦州的日子错开,也就松了口气,转身去了西苑。
温诗尔在小院里喂着那只不晓得从哪儿跑来的猫儿,见到她推门进来,面上也露了惊喜之色。
“颜儿?怎得这个时候回来了?今日可不是休沐。”
温明裳只觉得平日压在肩上的担子尽皆卸了,她低着头,任由母亲的手落在自己发顶,软了声调道:“我告假回来的,许久不见阿娘了,莫不是阿娘不大想我?”
“哪儿的话。”温诗尔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嗔道,“用过饭了吗?”
温明裳点了点头说随意吃了些,她跟着母亲进屋,瞧见桌上放着一盘甜糕。
“小厨房午后送来的。”温诗尔柔声道,“尝着尚可,倒是能用一些。”
温明裳眼神暗了暗,她没立时坐下,而是走到窗前,将原本大敞着的窗子合了上去。
“颜儿?”
“阿娘……觉着小厨房送来的,当真尚可吗?”温明裳在她对面坐下,垂眸道,“阿娘知道我在问什么的。”
温诗尔垂眸,轻声道:“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若我说……有法子呢?”温明裳抿着唇,从怀中拿出了个瓷瓶,“这个……便是解法。”
“我……想问阿娘一个问题。”
温诗尔看着她,道:“问吧。”
“阿娘犹豫,同他……有关系吗?”温明裳说这话的时候盯着温诗尔耳边的坠子,声音也有些闷闷的。
莫要随意让人给你坠上耳坠。这话她在许久后才明悟过来个中深意。耳坠便像是锁,锁住了温诗尔的这半生。温诗尔对她说这句话,便也是在告诫她为人的情与心皆不可轻易交付。
温明裳在这句话里尝出了悔意,可她仍拿捏不透母亲心里究竟如何想的。
她恨柳文昌吗?
“无关。”思量间,温诗尔启唇道,“有些人过了,便已是陌路。颜儿,不必为娘担心的。这药……娘会收下。”
这话叫温明裳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眼眶微红,过了许久才点头应了声是。
温明裳在柳家待了这余下的半日,走时天边的云烧成了赤色,好似焰火灼过。
她踏出西苑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瞧见母亲站在门前望着自己,还挥手示意她快些离去。若是等到人回来,她恐怕又要被用各种因由罚跪祠堂。
一墙之隔的玄武大街人声鼎沸。
温诗尔在她走后回了房,她手里拿了那个瓷瓶,矮身下去,打开了个妆柜。
清脆的碰撞声在满室寂静中响起。若是温明裳还在,恐怕会愕然地瞪大眼。
柜子里放着的是样式相仿的小瓷瓶,但里头已经空了,许是年月长久,青白釉彩给刮花了些,瞧着上边的图样有种破碎的斑驳。
温诗尔把温明裳带回来的瓷瓶也一起放了进去,老旧的妆柜在合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墙角的灰随着风扬起,纷纷扬扬地飞舞在窗子缝隙中洒落的余晖里。
桌上的铜镜映出女子恬淡的眉目,她明明已经不再年轻,可岁月似乎未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就好似已见诸多波折,不忍再多苛待。
小院里的猫长大了些,吃完了院子里食盆的吃食懒散地跳到了墙上叫唤了两声。
温诗尔推开窗子看出去,目光飘忽,好似在透过院墙看着不久前离去的温明裳。
可早已看不见了。
宫中给大理寺的外派钦州的诏令在几日后传了下来,里头除了那日太极殿议事的事由,还多了句让洛清河随行,但没让她带走禁军,只说让带着雁翎的铁骑随行,以监察案子进展。至于总督的牌子,没说收回来,但人带不走,这牌子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废牌。
温明裳从里头看出了些藏在咸诚帝仁善背后的戒心,但也只能无奈地一声叹。
圈着人呢。
而后在临行前,温明裳去了一趟崔府见崔德良。
自从她去了大理寺,也算是许久未曾造访这座宅子,宅内的草木繁茂,甫一踏进去便能听见泉水叮咚,草木遮蔽下,内里的桥彴也变得影影绰绰的。
崔德良在水榭下煎茶,温明裳掀起竹帘进去的时候瞧见他手边放的是内阁拟好的奏本。
“坐吧。”见她进来,崔德良推了一杯茶到她跟前。
上好的君山银针在壶中滚沸。
温明裳跪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她伸手接了茶却没喝,只是捧在了手里,“弟子以为,先生叫我过来是为了交代些什么。”
“你有分寸,我刻意交代些什么,反倒会叫你变得束手束脚。”崔德良小口啜饮着茶水,而后道,“钦州不比长安,你心里应该有数。”
温明裳点头,道:“昨日,我去见过那位老人了。她对我说了些事,和钦州有关。”
“人心是会冷的。”崔德良抚掌而叹,“沉疴难愈,已受冤屈的百姓未必对你有什么好脸色。百姓那头不信你,州府怕也是笑里藏刀,裳儿,必要时先保全自己。”
“我明白。”温明裳低眸,道,“我有一事想问一问先生。”
“你说。”
“几十铁骑,对钦州的府兵,胜算几何?”
崔德良望向她的眼神凝滞了一刻,他似是思忖良久,而后方道:“绝无胜算。但……若是洛清河自己,便是未知数。你问我这个,其实心里已有思量。”
温明裳仰头饮下茶水,耳边是醒竹叮咚,她静默须臾,轻声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竹叶被风吹落,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入水中。
新亭的刀锋映亮荷塘水。
洛清河收刀而立。
“其下攻城。”[2]
作者有话说:
[1]李白的《拟古十二首·其九》;
[2]《孙子兵法·谋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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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赌约 【ZX整理】
虽说宫中有诏令在先, 但眼下大理寺能给的人并不多,三法司商议过后,从六扇门抽了些人跟随着去钦州。温明裳下差时从大理寺出来, 恰好撞见赵婧疏在和六扇门过来的那位唤作高忱月的千户交代一应的事由。她同人打了声招呼,算是见过了面。
这案子如何查, 要看大理寺这边的安排, 六扇门在三法司中本就主责朝堂之外,门中人比起朝廷的案子, 更擅长的是暗访速记,这些人与其说是来搭把手干杂活, 倒不如说是来确保温明裳的安全的。
到底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难说钦州州府跟这案子有干系的人现下在盘算着什么。
温明裳这两日没见到洛清河。诏令在先,按理来讲她带铁骑随行也要过来知会一声, 但别说知会, 这两日连个铁骑的影子都瞧不见, 她夜里回去,只能远远地看见靖安侯府紧闭的大门。
虽说是佯装不和, 但这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些, 怕是有心之人私下得说她连带着把大理寺一干人等的面子一起下了。
只是想归想, 温明裳也没法直接去寻人问她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再见便是城门前。
马车在前稍作停留, 温明裳掀了帘, 抬眸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马上的人对视, “见过洛将军。”她是大理寺派遣钦州的主责者,这话一出口,后头跟着的人便也垂首见礼。
两侧的军士依次排开, 即便瞧见有人低头也不予理睬, 他们端坐马上, 居高临下平生了一种俯视的淡漠与高傲。
洛清河点了下头,面色亦是淡然,只是道:“既然温大人到了,那便启程吧。”
温明裳应了句是,尔后才把帘子放了下来。在外她倒是面不改色,但独自在车内,她却是忍不住开始琢磨。
洛清河回来时带的是重甲,那些军士毫无疑问就是自雁翎归京的铁骑,但……无一例外,此行他们无一人着了雁翎的铁甲。铁骑与大梁腹地的守备军不一样,他们的敌人是发迹于燕州以北的那片草野的燕北人。北燕以武立国,几乎人人善骑射,那片旷野孕育了比大梁更为优越的马种,寻常骑兵根本跑不过狼骑,这就迫使着大梁北境防线必须做出改变,不然就只能被动挨打。
雁翎的选择是将超过半数的军士打造成了重甲,铁骑立于雁翎之下,就好似旷野中奔驰的铁壁。
可眼下,洛清河让这些铁骑卸了重甲。人数本就不足,卸了甲的铁骑还能叫铁骑吗?这个问题恐怕横亘在每一个揣摩到这一次钦州之行内里猫腻的人心中。
夜宿郊野,温明裳坐在篝火前,隔着燃烧的火焰看向对座洛清河的脸。火光给女子的面容染上了一抹绯色,平白地有些像了雪中红梅,徒生的艳丽。
她身后的军士扶刀肃然而立,一举一动沉静且有条不紊。战靴踩过砂砾,在这样的夜里摩擦出了令人心沉的声音。
从坐下开始,洛清河便没给他们下过任何一道命令,但温明裳看了好一会儿,觉察到这些军士换防到休憩的时间几乎都是严格控制好的。他们并不需要主将下令,那些从战场上带下来的习惯与规则几乎刻入骨血。
过了暑热最盛的时候,钦州又在京城东北方,越往北走,夜里也跟着漫上了凉意。夜里睡不着,温明裳索性披衣起了身。
这附近是官道,也没什么匪患,她谢绝了随行的差役护卫的意思,独自往林子里走了一段到了溪边。
长空之上月明星稀。
“若是白日,这一带风光不错。”身后阒然传来一声低语。
温明裳却似乎早就猜到了什么,她抓着披在肩上的氅衣转过身,在昏暗中对上女子清亮的一双眼,放轻了声音道:“我还以为将军这一路都要把这场戏演下去。”
洛清河笑了笑,道:“早前总得给小温大人一些思量的时间。”
“将军是觉得我会想些什么?”温明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不善兵法,但也知若是数量上相去甚远,即便将军用兵再如何精妙也是不行的。而且……卸了甲的重骑,即便远胜过寻常人,但也无异于自卸臂膀。”
洛清河拿着火把,略微歪了下头道:“所以,小温大人这些日子想明白为何了吗?”
“你本就没打算与州府正面冲突。”温明裳淡淡道,“至于为何卸甲,重甲善于对付狼骑,但未必能适用于眼下。”
“说得不错。”洛清河迈步往她那边走了两步,“不过少了一点。”
“什么?”
“谁说披了重甲就是重骑?”洛清河道,“甲胄不过是死物,谁都能着,若是我眼下让人换飞星轻甲,那便成了轻骑了?”
温明裳微微抬眸看了她须臾,道:“更深露重,既然将军也无睡意,可要陪我走走?”
洛清河于是侧身给她让出了一条通往林子深处的路。
溪水潺潺,迎面而来的风萧索而冷冽。两个人并肩行在昏暗的林间,火光随着风四下晃动。
“我比你安全。”洛清河呵了口气,开口道,“钦州府还没胆子在我身上下手,无论我带不带人跟着大理寺走这一遭。”
“我知道。”温明裳捏着衣襟的手紧了紧,风吹的她有些凉,“不论是州府的笑里藏刀还是摆在明面上可以预见的民愤,随便一个都有可能要了我的命,洛清河,这些恶意我比你清楚得多。”
洛清河侧眸睨了她一眼,没接话。
“我确实有话想问你,但不是关于你该如何用这几十位雁翎的铁骑。”温明裳站定了身子,抬眸道,“前些日子我去嘉营山查旧档,但我带回来的档册只有那几卷。”
“嗯。”洛清河道,“小温大人是想说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吗?”温明裳眸光微沉,“因为长公主殿下将钦州这数年之间的账册田地疏漏尽数告知于我,那些冗杂的档册自然不必再查。我只需要查清州府这几年的所作所为,这些从百姓入手便已足够,不必再同州府打过多的交道,自然也断了暗中的冷箭。”
洛清河眼皮一跳,随即道:“告诉你这些,不好吗?”
“若是单论这一次,自然是好的。”温明裳道,“我听说了一些事,殿下同……同扬武将军感情甚笃,这些事情早在许久之前就有了端倪,可为什么直到如今才经由我把浮于表面的伪装撕开?”
洛清河指尖抵在拇指的扳指上转了一圈,道:“既然心有所惑,为何当日不问殿下,反而到了此时来问我?”
温明裳看她一眼,道:“过往种种,我不知其因,只知其果,贸然在面前提及……恐怕惹人徒增伤悲,再者说,我还没有立场问询一位皇族公主。”
“你倒是不怕在我面前提了增了感伤?亦或者说……温明裳,在我跟前,你便觉得自己有这个立场了?”洛清河没忍住笑了下,她摇摇头,在溪边寻了处地方坐下,“坐吧。”
温明裳看着她把火把插入了一旁的土中,伸手鞠了一捧水净手。她抿了下唇,依言走到对方身边坐了下来。
“我无此意。”她低声道,“只是……凡事总该让人弄明白个中因果。”
洛清河手上还转着扳指,她似是经过了漫长是斟酌,才道:“没有立场罢了。”
“此话何意?”
“便是字面意思。”洛清河看了她一眼,解了肩上的披风递过去,淡声道,“雁翎从不管朝堂的事,我阿姐亦如此,我们可以将已有的错漏上报中枢,但绝不会擅自插手查办,这是铁律。至于殿下……你见过伴随巨木而生的藤吗?这是一个道理。”
温明裳默然地点头,而下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个中的意味。
正如若是中枢无人授意,李怀山断然不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钦州连年数额有误,户部真的看不出来吗?恐怕未必。但是这些年,所有人似乎都闭上了看向地方州府的眼睛,朝中人像是只懂得向上而生的枝叶,在无形中长成了为低矮出伏地疯长的藤蔓遮蔽日光的屏障。
然后他们用这样的掠夺,将得到的一部分转赠给高出的枝丫。
向上是中枢,那么中枢再往上呢?
恐怕皇族乃至天子亦如是。
历代惩治贪墨都宛若刮骨疗毒,若非狠下心以雷霆手段,否则皆是治标不治本。慕奚看见了这些藏于歌舞升平之下的恶疾烂疮,可她点不醒自己的父亲,因为那份和洛清影的情,咸诚帝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归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温明裳不自觉地揉搓着披风的系带,叹息道:“我的出现对于很多人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对吗?洛清河,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可我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你没有答。殿下让我相信你,道如今这样便足矣,可事实如何,只有你能说。你就不觉得,刻意吊着人胃口久了很没意思吗?”
洛清河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笑了一声。
“温颜,我们做个赌如何?”
“赌?”
“赌这个案子的结局。”洛清河站起身,她逆着月光,似乎整个人都站在了阴影里,“若是善了,我便告诉你四年前雁翎那一场血淋淋的兵败因由几何。”
“何谓善了?”温明裳也跟着起身,两个人四目相对,眸中似是各有深意,“是这桩案子有所结局,是朝中藏着的幕后黑手得以被查处,还是……最后眼见握于我手的种种选择,我会从中挑选哪一方?”
四下寂静,言语却是字字清晰。
洛清河眸光沉沉,但她还没答话,就听见眼前的人又道。
“不过既是赌约,再添个彩头也无妨。”温明裳勾了下唇,轻声道,“来时我问先生,你能否破了以少对多的困局,他说胜负未知。”
“洛然,我并不知你心中底牌是什么,但我跟你做这个赌,其一是赌在此事上,你心中早有筹算,非一时之念,这个局你能破,无关手中兵力几何。其二是,你选我,有我和先生都不知道的理由。”
洛清河哼笑了声,反问道:“温颜,你的赌注是什么?”
温明裳也跟着笑笑。她眉眼是惯常的端秀清润,但在火把残余的光晕里,连带着眼尾的红痣也阒然间生出了名为妖冶的颜色,乌发长垂下来,衬得腕口和白衣一时间不晓得何者更加惹眼。
余下的半句话轻飘飘地散落在风里。
“告诉你,你何时在我这儿露了那么点微不足道的端倪的,林然。”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jpg不记得林然这个名字的可以去看第三章。
抱歉晚了点,改了好几遍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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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钦州 【ZX整理】
如早先猜测的那般, 钦州一早便收到了消息,大理寺来查案,又有着咸诚帝的亲笔诏书, 也算是半个御史。一路上的脚程都有人盯着详细上报,自三日前入了钦州地界, 钦州的府台孔肃桓便辗转反侧了三日, 连白日里处理公务都是哈欠连天。
他心里不踏实,个中因由自然同闹得沸沸扬扬的田产案有关, 但这样的事没人敢放到台面上来说,即便心中郁结, 平日里也只能自己咽下去。思来想去, 在大理寺到的前一日,他把师爷元嵩邀来了府里摆了酒。
钦州的的夏随着北地而来的风而落了地, 院中的老松枝叶见了枯败之色, 叶子纷纷扬扬地落在院子里, 一场雨后,满目的萧索。
“明日这个时候, 咱们就该设宴招待京中来使了。”丫鬟过来上了酒菜便退了出去, 孔肃桓吞了口酒, 沉声道, “李怀山惹来的烂摊子。”
“兵来将挡, 急也无用。”元嵩倒是神色淡淡, 他随意地坐着,伸筷子过去夹了羊肉囫囵吞了,“数年如此, 要查就让他们查, 没有实证,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州府失职,人头落地的是他李怀山,同咱们有何干系?”
“怕就怕在找到了实证。”孔肃桓没动筷子,“李怀山这个蠢货,以为阁老的弟子那么好当的?年纪小又如何?崔德良是什么人,那可是帝师!经由他手调教出来的,看看现在内阁的姚言成就知道了,一个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温明裳可不是姚言成。”元嵩哼了声,“姚家虽是商贾,但到底姚言成是他们家的嫡出公子,放他拜入崔德良门下,姚家也不会吝啬在他身上倾注心血。可这位呢?哼……出身未必能决定什么,可你生于何处,你眼中老早就装下了属于那处的风光。”
孔肃桓拧眉,叹道:“我知道你是何意,可七日就能摸到李怀山的门路,心性二字,恐怕掣肘不大啊。”
“衡章,掣肘二字,不是我们给的。”元嵩叫的他的字,“温明裳要查李怀山,那就让她去查,定个罪何其容易?她若是个聪明人,就该懂得见好就收。可若是再往下查,各方势力纵横交错,不用我们动手,自然有人看她不顺眼。”
“可若是她执意如此呢?”
“那便让她永远留在这儿,也无不可。”元嵩目光阴鸷,酒杯被他砰的一声搁在桌上,酒液倾洒,“要查百姓,让她去查,那帮子暴民,难道你以为会给从皇城来的人有什么好脸色看?李怀山入狱,有人感激她,但更多的,是觉着她为一个利字。”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胜在了是崔德良的好弟子,也败在这个身份上。在百姓眼中,她依旧是自云端而来的贵家子,没人会信她满心为了他们要个公道,若是有,也不过是为了她仕途平顺,寻个合适的垫脚石罢了。”
落下的花瓣飘落在杯中,酒水被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孔肃桓木着脸夹了一筷子凉菜咽下,看着仍旧是有些食不知味,他默了许久,又道:“那,洛清河呢?”
元嵩的筷子一顿,面上似乎也跟着有了一瞬的凝滞。
“李怀山的这笔买卖做得太大,他惹谁都不该惹洛家。”孔肃桓道,“洛清河为何会跟着诏令过来,你我都清楚。我的人有传讯,言说她与温明裳不和,她不信人家,这次出京又带了亲信,难保她不会亲自在暗中做些什么。”
“而且有她在,你敢当着这位的面,动大理寺的人吗?”
“她未必会保温明裳。”元嵩咽下一口酒,“陛下的诏令没有这一条,人活着自然是好,可人若死了,也开罪不到她的头上。此人比之从前的那位……行事更加谨慎,温明裳在朝中立足对于雁翎而言究竟是好是坏还未可知,但就是因为未可知,她就成了变数。北境稳一时,断不可能稳一世,这一点洛清河比我们更加清楚。”
“你的意思是?”
“温明裳这步棋若是能踩着你我更进一步,那么钦州的动荡何人来找补?钦州若是悬而未定,战事一起,雁翎的背后就是一团乱局。洛清河敢冒这个险吗?她丢了接下承袭靖安侯位的可能,难道要接着丢掉洛氏这百年来手中握着的铁骑吗?”元嵩看着外头庭院的老松,“百年的护国之功,你以为咱们的陛下就不忌惮她吗?丢了兵权,等着洛家的是什么,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她洛清河绝不敢冒这个险!”
孔肃桓捏着杯盏,久久才叹了声。
“若是可以,我并不想对上洛清河。”他低声道,“她是名将,也是大梁的英雄。”
元嵩闻言也是叹息。
“为将者,自古便是如此。”
太平从来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次日暮色时分二人亲自在城下迎了大理寺的一行人。
温明裳掀帘下车,同他们寒暄了两句便应邀去了府台。
途中孔肃桓似是看了看后头,问了句为何不见镇北将军。温明裳抬起手,手腕上系着跟墨色的挂绳,只是说她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便不再多言。
反倒是元嵩看了眼她手腕上的绳子,眉头紧皱。
洛清河确实没与大理寺一起进城,诏令只说了顺路同去,却没说要她一直跟着大理寺,她在城外与大理寺的一干人分道扬镳,却留下了随行的铁骑。
这些沙场上下来的军士就分列在大理寺的车马两侧,主将不在,自然就有品阶高的人接下了暂领下令的差。温明裳对站在前头的那人有些眼熟,她掀帘时分神回忆了须臾,想起来这是那日她第一次去嘉营山时撞见的领着禁军跑马吃酒的那个铁骑。
她并不知道洛清河给这些人暗中下了什么命令,但她知道这些人只要站在这里,州府便不敢轻举妄动。
大理寺远在京城,可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州府可以不把中枢三法司放在眼里,可钦州往北就是燕州夏郡,雁翎的主营就在那儿,要想在铁骑的眼皮子底下做文章要自己的命,那就跟火中取粟没差别。
他们在此就是个威慑。
可洛清河究竟去了何处呢?温明裳从州府的宴席上下来的时候这么想着。夜凉如水,街上行人寂寂,听惯了长安的喧嚷,在这样的夜里反倒是让人有些不习惯。
温明裳抬手起手,衣袖下落,墨黑的绳结衬得小臂更加白皙,那是洛清河进城前道让她戴上的。
“小温大人便当作这是作为交换,赠你的一个方便。”洛清河只是这么说。
看今日进城时元嵩的表情,温明裳也猜出来了这个方便究竟是什么。她指尖抵在下颌上,脑海中闪过的除了这个藏在心中的疑窦,便是适才宴上的觥筹交错。
不过是你来我往的推拉,但孔肃桓言语间没有想阻止大理寺查办的意思,反而还给她指明了何处是案子伊始。即便心里有所准备,温明裳还是忍不住腹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思忖间,忽而听见一阵马蹄声。
温明裳抬眸,恰好撞上来人的视线。
洛清河端坐马上,垂眸俯视着她。
温明裳眯起眼,在昏暗的长街上看清她肩上似乎还带着郊野的落叶。
“上来。”洛清河伸手道。
跟在温明裳身后的护卫闻言具是一愣,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这位将军在打什么算盘,但看这脸色……
“将军。”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天色已深,大人宴上又饮了酒,若是有事,可否明日再谈?我等……”
可惜他话未说完,就见到洛清河弯身展臂一拉,一把就将温明裳拽上了马。踏雪嘶鸣一声,踏着长街疾驰而去,只余下被烟尘糊了满脸的一众随侍。
夜风倒灌入衣襟,温明裳没忍住皱了下眉,踏雪跑了一段便慢了下来,她借机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口道。
“洛将军这是何意?”
“带小温大人去个地方。”洛清河勒马提缰,调转马头一路出了城。
钦州近北地,酒也远比京城的烈。孔肃桓在宴上备着的是燕州常有的塞上秋,话里的意思是本是为洛清河备的,可惜人却未到,只能他们尝个新鲜。温明裳没喝多少,神思也还清明,但面上却不免因着烈酒而有些热,她留心着四周的景致,大致猜到踏雪在往附近的山上跑。
果不其然,洛清河最后在一处山丘上停了下来。她没下马,在黑夜里向下指了一圈。
“能记住吗?”
温明裳闻言一怔,不解道:“什么?”
“地形。”洛清河笑笑,眸子在夜里却是清亮如昔,“这座城的地形。”
“还有过几日你去过的每一处,素闻小温大人博闻强记,那便把这些记下来,关键时候有用。”
回驿馆的时候已经圆月高悬。铁骑和大理寺的人不在一处休息,隔着两条街,虽说不远,但却免了互相打扰,这也是洛清河转告的意思。
栖谣在门前等着人回来,见洛清河下马,她上前接了披风,跟着往里走。
“主子不在意她何时知道这事的?”进了门,栖谣抱着剑,面沉如水。她说的是前日温明裳道出的林然这个名字。
“知不知道,其实都无关紧要。”洛清河把柴丢进火盆里,火燃起来,上头悬着的陶壶也跟着微微滚沸,她这才抬眸道,“查钦州,迟早会查到丹济两州,雁翎过去的事情迟早会被她翻出来,比起这个……不如想想后再过段时日咱们走了之后,如何尽快回来。”
“主子是担心州府会对温大人不利?”栖谣猜测道,“可眼下他们应当不敢在明面上有所动作,驿馆暗中有六扇门的眼线看护,暂时应当也无恙。”
“确实如此。”洛清河垂下眼,轻声道,“可这一趟时间不会短,在别人的地界上,小心点总归没错。”
栖谣摩挲着剑鞘,问她:“要我走一趟暗房吗?”
洛清河怔了一瞬,随即摇头道:“暂时不必,你们的人手也不多,钦州素来看上去太平,此处暗房的人,多是眼线吧?”
栖谣点了点头。
“既如此,凡有异动自然有人来报,不必再特意走一趟。再者说,若是连眼线都要调,那六扇门带来的人真就是吃白饭的了。我今夜带她去看了地势,她是个聪明人,多少能猜出来其间的意思,不必过于担心。”洛清河向后倚在树边,阖眼道,“好了,先回去休息吧,不必守着。”
“府台可比咱们和大理寺的人急得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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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顺势 【ZX整理】
翌日温明裳让随行的几个差役去了府台取档册, 孔肃桓没多言什么,意料之中痛快地放了行。文书堆了一屋子,看得随行的大理寺官吏瞠目结舌。
“温司丞。”有人张着嘴愕然道, “这些……都要看?”
早些时候风凉,温明裳出门时披了件斗篷, 现下过了午, 日头一出来,她便解了外头衣裳的系带。听到有人问这话, 她不明意味地笑笑。
“看,为何不看?不过诸事纷扰, 这案子拖得久了, 京城恐怕催得紧,咱们没有多少余出来的时间。这些档册, 看了便罢了, 若无差池, 我也不会过问诸位究竟看出了个什么来,是以……”她在此顿了一下, “该如何看想来不用我说了。”
话音落, 温明裳把手里的斗篷交给了随侍的护卫, 迈步跨出了门栏。
门内众人面面相觑须臾, 了悟过来后猛地一拍脑门。
懂了!匆匆翻完了事!
驿馆外头备了马车, 车夫头上扣着遮阳的竹笠, 微微抬头才露出一张黝黑冷厉的脸。温明裳跟他对视了一眼,认出他是洛清河带出来的那队铁骑里的其中一个,想来此番是专程换了衣过来盯着的。
铁骑过来做车夫固然是大材小用了, 但既然洛清河自己都没说什么, 温明裳也不会多嘴去问, 她朝着那人微微颔首,掀帘上了车,护卫骑着马,跟着她上来的就只有那位六扇千户高忱月。
“温司丞,高千户。”驾车的铁骑压低竹笠,声音听着有些低哑,“此去何处?”
高忱月听见这人的声音,指尖在腰间挂着的绣春刀的刀柄上划了一瞬,而后侧眸看向端坐的温明裳。
六扇门速记认人一绝,她这个做千户的哪里会看不出蹊跷之处。
温明裳没解释,只是开口道:“先去襄垣侯府,明日出城,去李家村。”那是上京诉状的那位老妇人所居之地。
外头的人应了声是,扬鞭打马前行。
“襄垣侯府自京中传讯后便被查封,一应账册记档皆封与府内,不许人动分毫,直至京中御使亲临。”高忱月听着车外的喧扰,冷不丁地开口,“可司丞今早已经让人去取了一部分,却不曾翻看,反而是交给了随行的诸位大人。”
温明裳闻言侧眸看她,轻声道:“千户大人是想说什么?”
“司丞自伊始便觉得府台大人有问题。”高忱月目不斜视端坐在侧,襟口飞鱼图栩栩如生,她陈述道,“那些档册让人调取翻看的行径,不过是障眼法。温司丞在京城查办李怀山时只有七日,手腕可谓雷霆,到了钦州反倒开始走这些弯路,这不是你查案的作风。是以唯一的可能,便是司丞胸中已有算谋,只是眼下动手,未免打草惊蛇。”
“素闻六扇门稽查江湖匪寇之手段当世无人出其右,今日温某算是领教了一二。”温明裳面上笑意不改,言语却平静得不似夸人,“如此明察秋毫的本事,三法司也只有六扇门有了。不过高千户说得不错,我确实不急。”
“哦?”
“雷霆手段也要先确保自身无虞,否则有此心也无用,千户不正是因此才被三法司商议后派遣随我而来的吗?”温明裳的声音依旧很轻,混杂在街市的嘈杂里像是不仔细听着就被风吹散了,“京中诏令侯府封禁不可动,可长安距此路途迢迢,真有什么人进去过,拿了什么东西又或者做了些什么,千户觉得明面上看得出来吗?”
高忱月缄默不语。
“小人暗处窥伺,虽无大碍,却不得不防。”温明裳掀起车帘的一角,日光就这么透了进来,“剥丝抽茧还需时间,若不先遂了人的意走一趟看看如今的襄垣侯府是个什么光景,哪儿对得起幕后之人费尽周折给我们布的局,高千户说是不是?”
高忱月这才看她一眼。这位出自六扇的千户似乎第一次正眼仔细地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了一番,像是在审视什么藏于内里的东西。
“那么……”她扶着刀,目光朝着车帘方向轻轻一扫,意有所指道,“司丞身侧的刀,究竟是旁人赠予以防小人,还是悬于头顶的警示呢?”
车轮蹍过一处水坑,略有颠簸。
温明裳指尖摩挲着腕口的系绳,道:“都不是。”她对上高忱月略带疑惑的眸子,笑得纯良无害,“是给赌局上的一把锁。”
“又或者,千户可以当做是……各取所需。”
马车不多时停在了原先的襄垣侯府外。这间宅子建制本就在州府分外显眼,可世事轮转,再显赫的高门也可能在顷刻间倾塌,不见荣华。田产案东窗事发,再不复往日的人来熙攘,反倒变得门可罗雀。原先挤破头想从李怀山手里分一杯羹的,现在都对其避之不及,生怕沾了晦气牵连己身,素白的封条贴在朱红雕漆的大门上,刺目得很。
高忱月先一步上前撕了封条,用力推开了门。
一声沉闷的响。
“温司丞。”她侧过身站到一边,回头看向温明裳。
温明裳沉吟须臾,道:“进去吧。”
李怀山别的不会,倒是惯会享受,他做生意捞的那些银子有不少花在了这座侯府上,小院错落有致,里头也是花了大价钱,布置得极风雅。
只是宅子的主人锒铛入狱,家中仆役也都尽数驱散,原本瞧着精致的院子也变得杂草丛生,再没了往昔的雅致。
温明裳拨开挡路的枝条,踏过石子路缓步走到了内院门前。她看着抄府的封条,抬手把它揭了下来。
有风刮过林梢,把松手时飘落的封条一道卷了去。
高忱月眼皮一跳,眉头也跟着皱起来,她抬起头,刚好对上温明裳回头时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风有些凉。”温明裳道,“千户要不要去瞧瞧这风自何处而来?”
高忱月莫名被这个眼神盯得心里发毛,像是举手投足都被人算计到了的陌生感,叫人浑身不舒服。来时她听指挥使说过有关这人和这案子的事情,只交代说此行更多的是要帮这位司丞挡下暗中汹涌的乱流。她本想着依照大理寺中人的惯例,这人又太年轻,应当会是个麻烦差事。
如今看来……麻烦的恐怕是诸如府台的那些人。总觉得这人是个初露爪牙的幼兽,虽胸中有丘壑但经历尚浅。
这哪儿是幼兽?分明是只把什么都算好了的狐狸啊!
但她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毕竟调任协助本就算是归入大理寺手下办差,温明裳开了口,她自然要去。
而且这宅子确实不对劲。
身着飞鱼服的女子抱拳一礼后便转身消失在了小院门口。温明裳这才回身,伸手过去推开了门。
早在来时她便瞧过了襄垣侯府大致的布局图,此刻进的也是侯府的书房。
屋里覆了尘,靴子踩上去便是一个个的印子。温明裳皱了下眉,小心地抖开书案上堆着的一本账册翻了两下。李怀山于商道上还有些脑子,这些年的生意不是一团乱账,这上头记得明晰,要弄清楚不难。
一桩生意百万两银子,边塞戍边的将士一月月俸还不到二两银子,当真是天差地别。温明裳略略翻完了那本薄薄的册子,把它放归了原处。她往里走了些,站在了一处博古架前。
上头错落地放着各式各样的瓷器金玉,但都尽数落了灰。
温明裳的目光落在了近处的一个锦盒上,她指尖抹去了上边落着的一层薄灰,指尖捻动时眸光深深。
这盒子没上锁,轻轻一拨便能打开。
但里头是空的。
没有什么金银玉器,就是个瞧着锦绣精巧的盒子。可若是这样,单看这盒子摆的位置,倒是颇有些买椟还珠之嫌了。
温明裳把盒子放了回去,又在书房里看了许久才跨门出去。
高忱月不知何时等在了院中。
“司丞所言不差。”千户哼了声,也不知是对着谁有这脾气,“这宅子,漏风。”
温明裳从袖袋里取了帕子将手仔细擦拭干净,而后才道:“漏风啊……那想来,李怀山这侯府建的也不怎么样,穿堂风最是害人。”
高忱月差点直接白她一眼。
“回去吧。”温明裳笑笑,权当做没瞧见她的神色,“时日不早,今日便到此。该回去翻翻那堆档册了。”
侯府外的马车接了人,踏着暮色回了驿馆。
驾车的人将马匹带回马厩,压下竹笠便要离开,只是这一转身,门口却立了个人。
他容色微怔,却也不忘抬手见礼。
“温司丞。”
温明裳指尖搭在另一只手腕口系着的绳结上。
“这位兄弟。”她面色淡淡,“代向你家主子传句话吧。”
“今夜月华如水,不妨一见。”
白日里熙攘的长街如今行人渐归。
洛清河转着扳指,任凭眼前的这一盏茶放得凉了个透彻都没有动作,窗子没阖上,稍稍侧过脸便能将楼下长街上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孔肃桓知道她昨夜做了什么,但即便好奇,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查这位北境下来的将军,更不要说让人盯梢。只要有生人靠近探听,周遭的铁骑会毫不犹豫地将人直接拿下。
被擒还是好的,若是口风不严被他们从嘴里翘出了什么消息,不需要温明裳查,洛清河自己就能把人丢到州府门前要个说法。
所以洛清河在这驿馆里倒是自在,也无需担心隔墙有耳。
“已经依照将军所言的,让余下的人在钦州各处接跑一遭做记录了。”回报的人正是进城那日领头的铁骑,名叫祁风,在雁翎军中领着校尉的职,“府台大人应当对此也有所察觉,途中鹰看见了生人。”
“就怕他看不见。”洛清河收回目光,淡声道,“孔肃桓怕什么,就该让他看见什么。咱们的态度在他眼里意味不明,眼下这案子是公事还是私怨,他暂时拿捏不准。”
钦州败就败在离燕州太近了。洛清河手里的人并不多,但她只要有令下了,铁骑就会有所动作,府台就不得不揣测这是不是代表雁翎的动作。
他怕啊。
一个人只要心怀畏惧,就不敢轻举妄动,做出最坏的结果。
祁风点头,接着道:“云玦已经快马去了钦州和丹州的交界。她是飞星营出身,要寻人,回来也来得及。”他话音微顿,正要往下说,忽而听见门外三叩门。
洛清河抬眸,道:“进来。”
来人压着斗笠,抬手一礼后言简意赅地开口。
“将军,她邀你今晚见一面。”
洛清河不着痕迹地一挑眉,道:“可有说何事?”
来人摇摇头。
“如此……”洛清河指尖在拇指扳指上一点,挥手道,“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栖谣站在她身后抱着剑,这才开口:“主子要去吗?”
洛清河拿起冷透了的那盏茶一饮而尽。
“为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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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夜行 【ZX整理】
虽然是温明裳提的要见洛清河, 但到底驿馆周围有州府的眼线,即便是要见,也需得小心谨慎。
夜里众人散去, 是栖谣来接的人。
温明裳看着眼前这张脸,道:“栖谣姑娘, 北林一别, 如今倒是再见了。只是不知这称呼,可要同宗平将军那样改上一改?”
栖谣抱着剑, 将带来的夜行衣搁到了桌上,颔首道:“温司丞记性好, 不过一面之缘便能记到今日。只是这称呼便不必了, 我不是军中人。”话及此,她指了指桌上的衣裳, “这是我家主子让我带来的, 还请姑娘先行更衣, 而后我自会带你去见主子。”
温明裳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两个人一路弯弯绕过了窄巷, 最后停在了一处宅子后。
栖谣抬手三叩门, 门便从里头打开来, 来人见到栖谣, 垂首一抱拳, 而后低声道:“进来吧, 主子在楼上。”
温明裳抬眸打量了一下四周。挺普通的一间宅子,没经过什么特意地修缮,想来不过是寻常落脚用。不过这到哪儿都有私宅的架势……该说是当真有钱还是不愧是世家底蕴呢?
她顺着指引上了楼, 房门没全关上, 从里头依稀透着烛光。
“来了便进来吧。”约莫是听见脚步声, 洛清河抬眸看了过去,开口道。
温明裳这才依言推开了门,她走到桌前坐下,才发现案上炉子热着菜,奶白的鱼汤咕嘟翻腾着,在凉夜里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洛清河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推过去,夜里风凉,夜行衣轻薄,这么绕路甩开暗探过来,估摸着在屋里存着的那点热气都给吹散了。
“此处无人知晓,府台大人的人也不敢跟着我,你自可放心。”洛清河转着杯盏,一手搭在膝上,“大理寺刚散,若是不急,可以吃些东西。”
温明裳坐得扳正,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柳家重礼教,族中子弟自小的行立坐皆是拿戒尺打出来的,她这么个身份,若是学得过不去挨的打更重,自然如今便成了这副样子。她小口地把那杯热茶喝了,觉察身子暖过来些才放下,“将军不问我寻你何事吗?”
“你我身在此,左右也逃不开那么些。”洛清河倒是随意些,却也是规矩地跪坐,就是不似眼前人那样坐得笔直,“倒是不急。”
温明裳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她确实有些饿了,既然有人请这一顿饭,也没什么不吃的道理。
窗外风卷林梢,飒飒作响,偶尔能听见孤雁飞过,自云端传下来的啼鸣变得缥缈不可追。
洛清河随手拿起了手边的一册书文观阅,捻着边角的指节修长漂亮。她垂着眸子,看了好一会儿才似是闲聊一般不经意地开口。
“李怀山那间宅子没留下什么吧。”
温明裳从锅里捞了鱼片,闻言“嗯”了声算是承认,氤氲的热气给女子原本白瓷一样瞧着脆弱易碎的面容终于晕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也多了些生气。
“但雁过留痕,没留下东西也是破绽。”她垂着眼帘仔细地挑着鱼刺,余光瞥见对座洛清河身前垂着的小辫跟着动作轻晃,“这事让六扇门来的那位千户去了。”
“挺合适。”洛清河翻完了那卷书文,取了笔写了批复便放下了,“但这条路未必会有个结果,京城太远,来得太迟。”
“我知道。”温明裳捧着碗喝了汤,这才把筷子放下,“先做个样子,一步到头就太显眼了。”
洛清河支着下巴,瞥了眼还剩了大半的鱼汤,见她没有再吃的意思,才喊人进来将东西撤了下去。
“所以小温大人冒险邀我前来见这一面,是想做什么?”
温明裳拿着手帕擦拭着手,她垂着眸,容色平静,“让将军帮一个忙。”
“什么?”
“今夜送我出城。”温明裳道,“马车跟在后头,我到的每一处,车马皆要慢上至少一日,权衡脚程快慢,这一点对于雁翎出身的人不是难事。”
洛清河指尖点在案上,沉吟须臾道:“那么,理由呢?”
“身后跟着人,总归处处掣肘。”温明裳稍作思量,冷静道,“纵然不出手阻拦,但恐怕这世上没人喜欢被人盯着做事。李怀山下狱,州府里跟他有牵扯的人还不至于傻到替他遮掩,此时多事便是自讨苦吃。他们只是不想让我查地方贪墨的详细数目,好叫御史台的人摘了头顶的乌纱帽罢了。”
“你想要个伪装。”洛清河屈指一弹,杯盏向前滑了寸余,恰好与桌上的茶盏两两相对,“可这抢出来的一日能做什么?再者说……小温大人,离了护卫,离了六扇门暗中看护的人,有人要你的命可谓易如反掌。”
温明裳瞥她一眼,伸手去抓了另一个空的杯盏放到了自己的跟前,“要我的命可不急于这一时,贸然动手也是自找麻烦。”她将杯盏挪到了盛水的那个前头,“多这一日,温明裳是问不出什么,但……”
“温颜可以。”
洛清河指尖一顿,若有所思地转了下杯子,问她:“你从那位老妇人手里拿到了什么?”
“一封信。”温明裳没做隐瞒,直言道,“一封告诉我该从何人手上拿到具体罪证的信。”
“但罪证不会放到一个人手里,否则一旦玉碎就是满盘皆输。”洛清河道,“那位老人家信任你,你可以用温明裳这个名字拿到具体的名字,而后再用温颜这个名字接近那些已经不信官府中人的百姓。”
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欺骗呢?百姓对于欺骗二字已经如同惊弓之鸟,她以温颜的名字诱得人开口,于案子而言是上策,但于她自己而言……恐怕要承受的便是百姓的滔天怒火。
这与她所行之事是好是坏无关。
温明裳捧起杯盏喝了两口,轻声道:“我知道即便本心为善,也终会有人觉得我如此行径是欺瞒,但该有何样的后果,我都会承担。”
洛清河看着她把杯中的茶饮尽,扶案起身过去抄起了刀架上的新亭,道:“既如此,我让栖谣先送你回去,今夜子时末,我会送你出城。”
温明裳也跟着起身,她垂下眸,抬手弯身一拜。
“多谢。”
只不过温明裳未曾想到的是,到了时辰来接她出城的会是洛清河自己。她本想着对方既然有所安排,定然要留在州府等待手下人的消息,栖谣武功高强,让她跟着许是更合适,结果对方倒是自己过来了。
只不过洛清河牵着的马并不是踏雪。雁翎的战马太好认,她把踏雪留在了落脚处。
两个人踏着夜色出了城。
“亲自同我去,不打紧吗?”温明裳看她一眼,“铁骑回报若是无人,将军当真放心?”
“主将坐镇军中与提刀上马时的布局不一样,我此刻离开州府,也不会无人调度铁骑。”绕过了岗哨,洛清河打了个呼哨,海东青应声飞落盘旋于头顶,“战鹰的传信比人快。与你同去,是因着我也有需要弄清楚的一些事情。”
跑出了城,温明裳把面上的黑巾扯下,道:“跟将军去北林要问的一样吗?”
“差不离。”洛清河拽着缰绳,她们走的不是官道,一路枯枝杂草丛生,黑夜里奔袭尤为不易。她盯着前头横亘出来的长枝,矮身而下的同时伸手把身前的温明裳也往下压了点。
长枝擦着头顶而过,骏马速度未减。
“路途颠簸,还望小温大人见谅。”洛清河直起身,“还有提醒小温大人一句,既是暗访,在外喊我将军二字,怕是不大合适。”
温明裳抿着唇,心道洛清河这个名字也没好到哪去,那难不成要喊洛然?可在这大梁境内,洛姓的人也够显眼了。
“既如此,将军的意思是我该如何唤你?”
话音未落,她便听见身后的人轻笑了声。
“唤林然吧。”洛清河道,“这名字不全是假名,林是我母亲的姓氏。”
先侯府的当家人?温明裳听她提这个,没忍住好奇,道:“我很少听人提起令堂。”
“她不常出门。”洛清河眼睫轻颤了一下,“我母亲身子不大好,那时府里的花销多数都是为了给她诊病,阿爹常年在雁翎,最挂心的不是我们几个小辈,而是母亲。”
温明裳抓着马鞍试着稳住随着颠簸晃动的身体,这样崎岖的山路让她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会被晃出去。
洛清河垂眸看了眼她的动作,道了声得罪后展臂至身前虚虚环住了她的腰。她余出了足够的距离,不会让人觉得有失礼数。
“阿爹战死后不久,她因忧思成疾过世。”洛清河继续道,“那个时候阿呈才五岁,还不知为何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温明裳抿着唇,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拽住对方的衣袖,道:“将军那时年岁也不大吧。”她比洛清泽年长七岁,细算也同样还是个孩子。
“将门之府,自小便习惯了聚散离合。”洛清河轻叹了声,“没办法的事。阿姐双亲离世的时候,比他还小。”
“什么?”温明裳一愣,“扬武将军她……”
“若要算亲缘,她是堂姐。”洛清河默了片刻,轻声道,“这件事许多年前京城人尽皆知,只是时隔多年,当事者如今具是一抔黄土,自然不再有人记得。百年间,究竟有多少洛氏儿女死在了战场上,我们自己都数不清了。她双亲陨于沙场后,阿爹便将她养在了身边教导,视如己出。不是亲姐姐又如何,对我们而言并无区别。”
温明裳听着耳边的风声和头顶偶尔传来的一声鹰唳,低声道:“我以为……将军不大愿意提旧事。”
“说不上不愿意提。”洛清河冲她笑笑,“只是提起来或是唏嘘或是怨愤,那便不如不提,生者若是对已逝的人执念过深,那人世种种便都成了牵挂,令得人泉下有知也不安心。再者说,不是什么密辛,说来也行,至于真正世人所不知的……小温大人,你的赌约可还没赢。”
言下之意便是现在不说。
温明裳无奈地摇摇头,没往下问。
夜风呼啸,伴着马蹄声和阵阵的颠簸,久了总让人昏昏欲睡。到了后半夜,温明裳有些精神不济,她强撑着没阖眼,却还是止不住地低头。
半醒间,似乎有人把披风兜在了她身前,但困倦感漫上来,她歪着脑袋,靠在什么上头睡了过去。
李家村并不远,洛清河抄的小路,天色微明之前便能依稀瞧见村落的影子。她寻了处勒住了马,将睡过去的姑娘轻手轻脚地抱了下来靠在了树边。
温明裳睡得沉,但即便在睡梦中,她依旧是皱着眉的。
洛清河摸了火石出来打了火,屈膝在人眼前蹲下,伸出手去探对方的脉搏。她的面容在火光里被映得明灭,眉头却是微微皱着。
她没来由地想起程秋白早前说的这人身体底子不行的那番话。
寒毒的解药她应当已经服下了,可是回柳家那一趟,为了不让人生疑,恐怕还是要装作不知道一般吃下。是药三分毒,积毒易伤,年岁久长,人也就不行了。
指腹下的手腕还留着未被风吹散的几分暖。
洛清河叹了口气,回过身去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作者有话说:
考试周外加忙论文,一般十二点二十没发就别等了(。
要么第二天发要么会很晚,不要学我熬夜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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