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村落 【ZX整理】
早时天气晴好, 夜里呼啸的风也停了,日头落下来撒了满身,裹得人暖融融的。
温明裳醒时发觉自己身上盖了件氅衣, 她揉了揉眉心,四下扫了一圈, 在不远处的河边瞧见了洛清河的身影。
大抵是出于习武之人的自觉, 她在河边练刀。军中人的一招一式最重实用,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温明裳看了一会儿, 起身抓着氅衣慢吞吞的走过去,隔着一段距离俯身鞠了一捧水洗漱, 清凉的水泼到脸上, 驱散了残存的倦。水流顺着面颊滴落,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而稳的脚步声。
洛清河一手还提着新亭, 见她起身, 指了指挂在马鞍上的包裹, 道:“出来时带了些糕饼,吃一些吧, 此处离村子很近了。”
温明裳点点头, 钦州的糕饼不如南边的精巧, 但滋味稍甜些, 也还算不错。不过这东西不大适合长途赶路带着, 也不晓得为何洛清河让人买了这个。
林间万籁俱静, 她看着挥刀时带起的风卷动枝梢,含糊地开口道:“不知若是单论武学,将军与栖谣姑娘是谁更胜一筹?”
洛清河闻言停了动作, 她把刀收归鞘中, 思忖片刻道:“说不准, 若是寻常比试,约莫伯仲之间,但……若是生死相搏,我不及她。为何突然问这个?”
“有些好奇。”温明裳捏着水囊,“她不像军中人。”
“近侍,却也未必需要雁翎出身。”洛清河笑笑,过去牵了马。
村子不大,但这个时节正是农忙时,却也见不到什么人。村口有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伴着野雁的嘶鸣显得分外寂寥。
约莫是见到有人策马而来,那人向前走了两步,摆出相迎的架势,高声道。
“来人可是大理寺温司丞?”
洛清河勒住了马翻身而下,回身时温明裳已经自己下来了,她学东西很快,这也不过第二回便没了第一次的惧意。
“正是。”温明裳自招文袋中拿出备好的信笺递过去,道,“想来您便是李立康李叔,这是婆婆托我带来的信。”
那汉子连声应了,道:“我晓得的,早前温大人托人送来的信我都看了,这……先回屋里说话吧?”他话至此一顿,又看了眼后头站着没动的洛清河,迟疑道,“……不知这位是?”
温明裳也跟着回头看了她一眼,正想开口介绍,便听见洛清河低笑了声。
“我姓林,单名一个然字,挂职禁军,此次护送温司丞来此。”
汉子闻言恍然道:“原是林大人,多谢,多谢。”
这连声的道谢听来或许有些莫名,但温明裳却明白其中的意味。她帮那位老妪查处了李怀山,在村中人看来也是帮了整个村子,京城距此路途迢迢,京中禁军的人不惜亲身护送自己而来,也断了路上有人动手脚的可能。
他是在谢洛清河保了村子仇怨得报的希望。
洛清河也只是笑笑,算是承了他这句谢意。
田间的小道还残存着湿润,鞋履踩上去难免沾了些泥土,李立康好几次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看两人的反应,见到她们并未在意后才松了口气。
一路走来,还能看见好几处被烧毁的房屋。
“那些便是被李怀山那厮手底下的人烧的。”李立康提起还在咬牙,他走路略微有些坡,似是身上还有些伤未愈,“李婆婆可怜见的,儿子去讨公道,被那厮手下的仆役乱棍打死抛掷荒野,女儿本来都订了亲,却又……唉,她也是豁出去了,看着李怀山疏忽没去管她们这对老幼,这才有了沉冤昭雪的机会。”
“比起那些个走不去钦州诉状的,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温明裳听得直皱眉,道:“府台不曾来管过吗?”
“起初是有的,但过了段时间,村外的兵便都撤了。”李立康攥紧了拳头,“唉,我们原本都不抱希望了,有不少人收拾了家中仅存的细软离了钦州,可……离了这里,又能去何处呢?”
洛清河冷不丁地开口问了句:“李叔这腿,也是钝器所伤吧?大夫如何讲的?”
“大人眼力不差。”他脚步一顿,哂笑道,“棍棒打的,大夫……穷苦人家如何看大夫呢?李怀山有钱,这附近的医馆收了他的银子,没人敢收咱们,我如今还能走出村子相迎,已是幸运的了。”
温明裳闻言,目光也跟着冷了几分。
落脚的屋子并不远,这一路行来也不过半炷香的时辰。
洛清河退了半步没进去,她背过身,做出了一副护院的姿态。
温明裳脚步一顿,没忍住在心里腹诽道能让堂堂大梁二品将军当护院,自己这一趟还真是没白来。
屋内布置得简单,却还算干净。李立康拿了个条凳过来给她坐下,还不忘倒了碗水。
温明裳接过喝了一口,她捧着碗,直言道:“李怀山所行,罪证昭昭,大理寺定然会给诸位一个公道。但我此行……还有旁的事要劳烦村中的诸位父老乡亲。”
“嗳,司丞来的信里写了。”李立康点头,“还请司丞问吧,有什么知道的,我一定说!”
“在此案发生以前。”温明裳面色淡淡,“我查过钦州的记档,府台近五年内来此收的税银……具体的数字,李叔记得吗?”
李立康闻言想了想,报了几个数字。
温明裳指尖轻轻点在膝上,又道:“那……再往前推五年呢?”
对方闻言皱起眉,摸着下巴思索了许久,勉强忆起来些后摇头:“再往前,我也不记得具体是多少了。”
“比去年呢?”
“那定然是少了些,可这具体少了多少就……”
温明裳了然地点头,她垂眸揣度了须臾,话锋一转道:“在李怀山有此异动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吗?我听闻他一直做的是商贸,怎得突然盯上了钦州的粮食?”
李立康摇头:“不曾。我们从前甚至不曾见过这位富贵人家的爷,温司丞,咱们这些粮食交了税银便是自己饱腹用,一年下来没几个钱……即便到了如今,我也想不通怎么好好的就……”
温明裳微微皱着眉,道:“府台那边,一开始对他如此行径是何种态度?”
“也拦过,他家里的仆役打了人,还被关进了府台的刑狱。”李立康低声道,“可后来便没理由地放了出来,而后更加变本加厉……起初啊,咱们还庆幸官家开眼,可到后来……罢了,让温司丞见笑了。”
这是已有之事,纵然后有补救,可人心上烙了疤痕,便不可能轻易抹除,温明裳心里清楚这一点,却也束手无策。
二人又聊了些具体的形容,温明裳揉搓着手指,正试着将这些线索串联至一处时,听见面前的汉子颓然开了口。
“温司丞,我们其实多少对官府加了税银有数。若是放到以往,官府加些税银便加了,咬咬牙也不是交不上。”李立康面色惨淡地叹了口气,“可咱们这些庄稼人家的,要了田地便是要了命啊……”
温明裳抿着唇没说话,数年前她跟随柳文昌南调,那年是荒年,近乎整年的大旱,她那时在官道上便见过自北向南的流民。田这个字吊着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人被逼到走投无路,要么边送了那口气任凭自己自生自灭,要么便生了怨怼,转头上山落草为寇。
铁壁只能抵御外敌,大厦将倾之时人们恍然醒悟才会发现,他们自以为坚固的高墙实则早已烂了根基,所有人都早已立于危墙之下。
那个根基就叫做民心。
“温大人替我们查办了李怀山,我们打心眼里感激你。”李立康容色颓然,“可你真的能……能将钦州所有的不平都上报给朝廷吗?”
温明裳抬眸,反问道:“李叔不相信吗?”
“坦白讲,我愿意相信你。”李立康抬手捂住脸,声音有些低哑,“可这钦州这样大,我们因为李婆婆愿意相信温大人,那……更远的地方呢?温大人真的清楚这样的事情有多少?”
温明裳闻言笑了笑,她指尖搭在膝上,随着思量轻轻揉搓着衣料。
“我给李叔说个故事吧。”
寻常百姓家的屋子不似富贵地,声音透过老旧的院门依旧能传出来,洛清河扶着刀站在门外,日头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已到秋时,放眼望去满目金灿。只是村中如今人迹寥寥,村子里原本的壮年男子有不少因着反抗李怀山被他府中仆役毒打,现在还下不了床。京城的案子拍板后传过来,本该落在李怀山手里由他手下人看管的,也变成了无主之物。
这一片片的田地,看似锦绣在外,可内里早已荒败,就好似……如今的大梁。
屋内的说话声还在继续,洛清河在听到某一句话的时候眸光有一瞬的动容,她侧过身,回看紧闭的房门,话音的主人声线依旧平稳。
温明裳说的是:“我知你们心中疑虑,但我于此向你保证,我查证的事,只会关乎我一人安危,绝不会有人再于你们这些无辜者头顶高悬屠刀。”
有的人的良善清正是生来便刻在骨子里的,也有的人是经由后天的反复磋磨才记住了这些。温明裳是哪一种,她此刻并不好断言。
思量间,洛清河忽然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恰好对上一双乌黑的眸子。
年幼的孩子赤着脚,站在她两丈之外。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眼下村里人手本就不足,走的走,伤的伤,也就无可奈何地放任这些孩子乱跑。谁都怕混进来人牙子[1],可分身乏术,这些田地的粮食若不尽快收了,燕州以北的白毛风一起,几日之内就会卷到钦州。
冬日大雪里缺衣少食,是会要了人命的。
扎着小辫的孩子眨巴了两下眼睛,又往前走了几步吃力地仰起头看人,而后瘪了瘪嘴,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洛清河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微微一愣。她屈膝蹲了下来,与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孩子平视,轻声开口道。
“给我的?”
见到对方蹲下来,孩子弯起了眼睛。她把手里的东西捧到人跟前,张口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又指了指紧闭的门。
说的是钦州的乡音,但洛清河却听懂了。
“还有里面那位……姐姐?”
孩子用力地点头,面上笑意更深。
洛清河也跟着勾了下唇,抬起手放到稚童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温明裳跨门而出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她有那么一刹的怔神,有些像是碎片的画面自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很快消弭,抓不住半分踪迹。
但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倒是身后的李立康先一步反应过来,疑惑地开了口。
“这不是王婶子家的小六儿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他快步走过去,换了乡音跟孩子说了两句话,等到孩子点了头这才转头跟洛清河道谢,“得亏大人看着,不然若是撞见了人牙子,恐怕就……唉,不说这个了,我一会儿将人给送回去。”话说到这,他又瞧见洛清河手里被塞着的物什,怔了一下挠头道,“这……大人若是不嫌弃,便收着吧。山里的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若是、若是大人觉得……”
“没什么嫌弃的。”洛清河笑了笑站起身,“心意无分贵贱。”
李立康看了她片刻,似是放了心般松了口气,道:“大人不嫌弃便好。奔波不易,我先带二位去休息吧。”
“不必了。”温明裳摆了摆手,“李叔告诉我们大致的方向,我们自己过去吧,这孩子跑出来,想来家里人该忧心了,还是先送回去吧。”
她坚持如此,李立康也不好拒绝,只能应了下来。
待到人走远,温明裳才侧头看向洛清河。
洛清河一手搭在刀柄上,把手里的东西摊开给她看。
温明裳目光微动,道:“松毛糖?”
“认得?”
“嗯。”她点点头,而后补了句,“从前在北林的时候,书院后山有,先生有的时候会取来,但有些家中富贵的瞧不上这些山野玩意儿。”
洛清河笑笑,把东西塞到了她手里走在了前头。
“那孩子的一番心意,小温大人收下吧。”
“不也是给你的?”温明裳纳闷道。
洛清河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
“若是喜欢,留着吧。我么……我不大吃甜食的。”
言罢便扶着刀往前走。
温明裳跟在她后头,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等等……她并不嗜甜,那早上那些糕饼是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1]人贩子。
感冒了不大舒服晚了点(。
感谢在2022-01-06 16:50:20~2022-01-09 00:32: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2章 面具 【ZX整理】
村中人指引的那间供以休憩的屋子在村头, 田垄弯弯绕绕的,走过去费了些时间。老旧的院院门在被推开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里头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 桌上放着的吃食还正热着。
角落里点着火盆,钦州这个时候夜里已经开始冷了起来, 但也不该这个时候就把炭火点上, 想来是村里人生怕怠慢了京城而来的贵客。
刚过了晌午,马车的速度不必奔驰的骏马, 即便是一早从城中出来,到这儿都要几近入夜, 她们还有将近半日的时间来梳理现下已有的消息。
“税银的累加至少从十年前就开始了。”用过了饭, 温明裳搓着仍有些发凉的手指,沉声道, “甚至不是从这一任府台开始的, 前一代, 甚至更早,这颗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沉疴顽疾。”洛清河应了声表示自己在听, “若要彻底扫除, 便需有刮骨疗毒, 壮士断腕之心。”
温明裳看她一眼, 问道:“将军有吗?”
“什么?”
“燕州南下就是钦州。”温明裳惯常地将碗拨到了一旁, 指尖在老旧的桌上轻轻画了个圈, “查处府台会令得一州至少数月陷入群龙无首,若是发生在此时,势必影响到燕州今年冬天的布防。而若是再往上追究……中枢也要动了。”
今年春时有春闱案, 夏时又出了个军粮案和撞上门的李怀山, 若是再来……这个年大家都会过得不安稳。
当真是多事之秋。
洛清河一边起身去把墙角的火盆拉近了过来, 一边道,“这话问我委实不该,燕州今冬的布防大体章程至多仲秋后便会上报兵部,但个中细则不到时候是不会清楚的。钦州府台要动,而动了是何种后果,不该由燕州来承担。法理昭彰,该如何便是如何,与其问我,不如说是看你与之后的三法司会审如何考量了。”
“拖过今年,恐怕变数会更大。”温明裳看着她动作,不动声色道,“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今年可以是一州,明年谁又说得准呢?”
洛清河笑了笑,道:“既如此,小温大人便不必问我的意见了。”她伸手拿了柴堆边的火钳,余光瞥到温明裳若有所思的目光,顿了须臾又道,“怎么?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温明裳眸光微动,深吸了口气道。
“我们见过吗?”
洛清河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含笑反问道:“你指什么?”
温明裳捧着茶碗,一时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她从来不信有人会没有理由地善待另一人,洛清河的照拂虽然微不足道,可究其根源也终归要有个原因。
“我不曾在国子监见过你。”洛清河翻动着火盆里的木柴,轻声道,“你被阁老收为弟子那年是元兴六年,我已经离京了。”
温明裳垂着眸,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眉目,“我知道。”元兴六年冬,那场宁关守备战成了眼前人名扬天下的开端,那年的年节,长安满城焰火,灯烛高挂,人人都面带喜色。
所有人都在欢喜于雁翎铁壁高铸,洛氏一门双将才,却没有人会想到不过短短三载,明星亦有陨落时。
可如果……是更早的时候呢?温明裳拧着眉,在热气升腾中审视着眼前这样年轻的将军。她为什么会觉得……觉得洛清河俯身抬手抚过孩童发顶的那一幕那样熟悉呢?更早的时候,在她和母亲仍被困于烟柳巷中时,她们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一面之缘呢?
“说归正事吧。”洛清河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她把火钳放到了一旁,侧头道,“李怀山的罪行,口供与人证皆有,再加上村中仍伤着的人,抛掷荒野的尸首,他的罪名不难定。反观府台……税银的差额是口供。州府的税册你拿不到,定然一早就处理了,即便百姓家中尚有记录,恐怕也是孤证难立。”
“你少了证物。”
这种事身在州府的孔肃桓和元嵩自然也无比清楚,他们如今任凭温明裳查,端得是自认为自己一派清正,口供二字不痛不痒,还没法直接截断根基。襄垣侯府的往来书信可以被一把火烧掉,税册也可以一早被人做得干净,没有证物,罚了一时,年月久长,只要他们头顶乌纱帽还在,就还有起势的机会。
多事之秋,最怕的就是无人可用,是以不论是三法司还是端坐大殿的咸诚帝,都不会在没有证物的时候革了钦州的府台。
更遑论是中枢里暗藏的真正的幕后之人。
温明裳看了她一眼,起身去随身的包袱里抽了纸笔。她记性确实不差,钦州的地图几乎眨眼便能被简略地绘于纸上。
洛清河支着下巴看着她最后将笔墨落于了州府东北方。
固县。
温明裳搁了笔,回头对上她的目光,淡淡道:“证物。”
“理由呢?”洛清河坐正了身子,目光里藏着探究,“为什么会是这里?”
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小县城,竟然就有着可以彻底改变整个困局的证物。慕奚给她的是账册,是透过上报中枢的历年记档可以看出的背地里的阴风诡雨,可慕奚自己并未亲身来过钦州,更遑论是东北方的固县。这样准确的答案不可能来源于她,那就只会是温明裳自己在某一刻拨开浮于表面的枝叶,抓住了深藏的根。
可温明裳只是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你猜?”
洛清河怔了一下,还未开口又听见她道。
“洛清河,哪有从人嘴里直接套消息的好事?”温明裳唇边衔着一抹笑,眼睛也跟着弯起来,好似又回到了那夜立下赌约的时候,“你想空手套白狼吗?”
洛清河听了她这话没忍住笑,反问道:“我何时空手套白狼了?温明裳,你从我这儿知道的,还少吗?”
“我知道的,所能推断出来的,给你多些时间你也做得到,可反过来就未必。”温明裳站起身,她的位子对着屋舍的窗子,日光就落在她脚下,“我们两个的消息根本不等价,即便不是空手套白狼,你也在让我做亏本买卖。”
洛清河比她高小半头,但这样一站一立,倒是难得地将平日里的视线调转。
“如此……”洛清河转着扳指,眸子深处流露出了一抹有别于寻常的光,“你想知道些什么?或者说,有什么样的消息是你眼中觉得与你眼下这个等价的?”
“我们是不是见过?”温明裳一手搭在桌沿,往前迈了半步。
洛清河也不恼,反而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跟你来这一趟究竟是要查什么。”
“都已经到这儿了。”温明裳笑得有些狡黠,“洛然,你去过北林,你见过我的另一位先生,那么你就不会不知道他的身份,你根本就是有备而来。武将不参政的铁律你不会明知故犯,因为你姓洛,那么你去济州能为了什么,其实很好猜,无非就是那两个字。”
雁翎。
查雁翎为什么要查到济州?还是两个字。
军粮!
洛清河缓缓起身,她右手也搭在桌沿,两个人的距离只在方寸之间。
“世人皆知你是崔德良的关门弟子,为你随着柳文昌调任济州而屈居乡野书院而惋惜。”洛清河不再跟她周旋,直言道,“可他们不知道,这正是崔德良的高明之处,他把你送到了第二位良师的身边。北林书院,世人因林相被判车裂于市的结局对其褒贬不一,但高居云端的人,只学得会俯瞰这天下的芸芸众生。既是俯瞰,那么天下人就与蝼蚁没有任何区别。”
可世间人怎会是蝼蚁?
温明裳跟她目光相接,这是无言的对峙。
“现今寒门与世家对峙,因为崔德良不愿带着内阁身涉党争。可很少有人还记得,三十年前的朝堂,在你的先生还在六部时,这样的平衡却一直都在。”洛清河道,“因为当年的春闱,寒门出了一个萧承之,他便是如今北林的山长。他们虽出身不同,但师承一人,当日可谓并称大梁双壁。”
崔德良是帝师,他能教给温明裳所有面对朝廷波诡云谲,面对那些人心算计时该以何种姿态自处,但这些还不够,起于微末,见惯了人心凉薄,哪怕是个尚不知世事深浅的孩子也会心怀怨愤。所以他把温明裳送到了萧承之身边。
萧承之教她的不再是所谓手段,他教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恕。
恕己,亦是恕人。
温明裳看着她,轻哼了声道:“洛清河,你想在我身上看见的是什么?是山长究竟有没有真正保住我身上为人的那份良善。可这世上哪有这种莫名的期待,所以……我们一定见过,你说不在国子监,那就只能更早。”
她依旧把话题扯向了最初的起点,而不是将北林的话题继续下去。洛清河去北林若是问军粮,那是暗访,就能肯定她不会把这件事上报中枢,说得偏颇些,那就是私怨了。
可近年来边境尚算安稳,什么样的私怨会值得她冒这样的险?那便只能说旧事。现今最扑朔迷离的旧事……只有四年前的雁翎血战。
这件事问了也是白问,洛清河不会在现在开口的。
“是,我们见过,不在国子监。”短暂的沉默后,洛清河退了半步笑得漫不经心,“可是温颜,就如你所言,消息得等价,可这事是你自己忘了的,如今要我再告诉你,这也不对吧?”
自己忘了?温明裳闻言皱了下眉。她确实想不起来,但……
“再往前推,我那时不过是个垂髫稚子吧?”温明裳扫她一眼,“谁能将幼时的事记得事事分明,我倒是不知道堂堂镇北将军也能在这种事上占便宜?”
“我也早说过了,靖安府的人也是人。”洛清河探手过去把碗筷推整齐,“这也不算占便宜,真要说,是我愿意比你生得早了几年的?”
强词夺理。温明裳腹诽了句,跟着退了些收回了目光。
“所以,你是不想知道为何是固县了?”
“你也说了,我迟早也能自己琢磨出来。”洛清河把碗筷收回食盒,顿了须臾才道,“既如此,谁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小温大人,自己忘了的,要么自己想起来,要么……耐心等赌约过后,说不准我就告诉你了。”
温明裳哼了声,也不再同她争辩,就此偃旗息鼓。
两个人在屋子里待了小半日,其间洛清河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回了车马已近村口的消息。
车夫仍旧是那日的那个铁骑,他停好了马车,见到温明裳的同时奉上了一纸未开封的书信。
“这是高千户让在下转交的。”
温明裳道了声谢接过,关上门才把信拆开。
写得很短,不过寥寥数语,但的确是六扇门的行文习惯。
温明裳捏着信纸思忖了片刻,却放弃了回信的想法,转而将信纸抛入了火盆。
火舌转瞬将信笺吞没殆尽。
作者有话说:
指路一下,“承之”这个名字在十二章有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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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旧人 【ZX整理】
长安下了一场秋雨。冻雨将枯槁的黄叶摧打而下, 铺了满院。
羽林今日休沐,洛清泽手没有差事却也没闲着,一大早跑到了侯府的书房窝着。
宗平拿着食盒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他摆弄着书房的沙盘。这东西本是战时将军帐中用以推演战局所用, 但洛家的孩子打小是看着战例长大的,年纪尚小上不了战场, 那么这沙盘就成了对局之地。
只不过如今许久没人用过了。
“哟呵, 这才什么时辰,世子一大早上这来做什么?”宗平把食盒里的金银卷和清粥端出来, 一面布筷一面道,“黎老管家找了你半天, 我见着这边亮着灯, 想着你约莫在这,便拿了早饭过来。”
“我在想……究竟该如何利用好带去的那些铁骑。阿姐去了月余, 平日里也没个信, 羽林没了差事, 我总不能一直闲着。”洛清泽捏着枯枝,在沙盘上比划了两下, “我多少能猜到她的想法。她让铁骑分散出去, 为的是让钦州州府看不清虚实, 不战而惧, 是兵者的大忌, 但这样只是拖延时间。”
宗平看着他在沙盘上标注出地点, 点头道:“嗯,继续。”
“假使……州府会畏于这样的压力而等到大理寺拿到真正的佐证,可在兵力相差甚大的前提下, 他们也一定会挥戈破局。”洛清泽皱着眉, 喃喃道, “正面不能打的,但雁翎的兵也不可能南下,阿姐不可能考虑不到这个情况,那么剩下的可能便是……因地制宜地借以他人之手。”
“世子觉得,主子会从哪下手?”宗平抱着臂,含笑又问了句。
“向西的茨西二州直属长安,调不动的。”少年板起脸,来回踱步道,“往南是荆州,荆楚之地多水师,还要防着南境的嘉水关外有异动,往北调也不合适。那就只有东面的丹州了!但是……”他话音一顿,又有些困惑,“丹州守备军的兵力也不强,再者说……阿姐要用什么由头才能说动州府呢?借守备军得有正当的调令和理由才是。”
“丹州猜的是对的。”宗平伸手在他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不过小世子,谁同你讲的一定得是守备军了?”
他手劲太大,揉得人头皮生疼,洛清泽嘶了声,矮身躲了过去,还不忘抱怨道:“宗大哥,你下手轻点啊,别再给我摁矮了!”
“老侯爷便够高了,再瞧瞧你两个姐姐,小世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你高。”宗平收了手,反过来啪一声拍在他背上,“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真正琢磨一下你阿姐到底打算如何处理眼前的困局。”
洛清泽闻言目光微滞,道:“不动守备军啊……那,私兵吗?可这丹州有哪家的私兵能起到和铁骑一样的效果呢?”
宗平含笑不语,他已经给了方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点,这于人成长没有益处。
“你自个儿想去吧,记得把早饭用了。我得走了,禁军那边还有公务要处理,不然等主子回来了,杂七杂八的事情怕是又得堆成山。”说着便扶着刀走远了。
少年瘪了瘪嘴,闷闷地坐到了桌案前,他心里藏着事,吃东西都显得心不在焉。
私兵,能够震慑州府的私兵,还是能够给调动而不被责备的私兵……数量上是做不到的,那便只能说这支数量不足的兵有与雁翎的铁骑相似的声势。铁骑是打出来的名,这种声势在大梁境内无人出其右,那么这些能够被洛清河征调的私兵也不可能是这一类,那就只能是……
他筷子一顿,眸子蓦地瞪大。
州府私用守备军阻拦三法司办案已是触犯律法,以此师出有名又有其声势的,其中一个可能就是大梁皇族。
这不巧了嘛,丹州可是有位王爷在呢,还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子!
他把筷子一扔,也顾不得什么平日里的礼数,脚下一踏直接轻功翻上了屋顶。
宗平还未走远,洛清泽紧赶慢赶的,在府门前把人截了下来,他跑得太急,落地时差点一个踉跄。
“怎么了这是?”
“宗大哥……”洛清泽缓过来一口气,眸子在日光下亮闪闪的,“云玦,云玦是不是跟着过去了?”
宗平闻言一愣,随即哼笑了声。
这便算是默认。
洛清泽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笑了。
“我知道了。”
海东青振翅掠过长空,随着呼哨声俯冲而下抓住了人手臂上绑着的臂缚。
洛清河取了它脚上绑着的竹筒,从随身的包袱里摸了条肉干喂给它,温明裳在溪边取了水回来,瞧见她抬起手重新将战鹰放飞。
要摆脱州府的眼线不容易,她们中途绕了好几次路,就连从城中出来的车马如今也未必知道她们的具体位置。
虽然一开始温明裳提的是去固县,但实际上自她们启程,她指的方向确切来讲是固县治下的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村子,钦州的地图甚至没有将这个地方标出来,若非特意问询过,根本不可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洛清河闲暇时候琢磨过这其中的因由,但她确实没想明白温明裳究竟是怎么确定证物就在此的,抛去源自慕奚和大理寺的档册信息,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早在这案子发生前就已经接触过相关的东西。
而这个信息或许早就被许多人忽略了。
只不过温明裳还是那个态度,对这事闭口不言其中因果。
往北走已近旷野,马匹奔驰在乡野间都能感受到与长安截然不同的气息。远远地能瞧见屋舍的影子,日头还高悬在天际。
但很快,她们被人拦了下来。
“站住!”那人站住田垄上,身上穿着的是粗布短打,手里还拿着农具。
洛清河刚勒住了马,温明裳就扶着马鞍跳了下去。
她现在做这动作倒是熟练。
“这里不欢迎生人。”见她下马,男子警惕地看了她们两眼,冷声道,“你们若是借道而过,还请快些离开。”
“我们并非借道。”温明裳先作了一揖,“而是想来见一个人。”
眼前的人皱着眉,在看见她身后的洛清河腰间还配着刀的时候目光更加凛冽。
“这里没有你想见的人。”他生硬地开口,“快些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洛清河闻言眸光微微一动。
她能看出眼前的这个人不通武艺,这话说出来也只不过是为了威慑外人,外加给自己壮壮胆。
“有或是没有……阁下看过这个或许才能下定论?”温明裳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漠,她从袖带中取了一块木牌,递到了对方跟前。
北林的弟子牌?洛清河扶着刀若有所思状。
那人看见木牌上的纹样的刹那一愣,他目光在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子和那块木牌上来回梭巡,许久后才伸手接过。
“你是什么人?这东西从何而来?”
“一位故人的学生。”温明裳一手搭在腕口,“这东西自然是我的。”
那人在原地站了须臾,从衣襟里拽出一支挂在脖颈上的短笛,他抓着老旧的笛子,吹了几个音节。
不多时便有人围了上来。
“津哥儿,这两个人是谁?”人群中,有个瞧着不过豆蔻之年的少女细声细语地问道。
男子没答话,他转回身,这次看的却是洛清河。
“刀交出来,你不许进去,在此候着。”他哼了声,又指了指温明裳,“你若是想见村老,自己一个人同我们进来。”
温明裳闻言眸光一滞,转头看向了洛清河。
新亭的制式其实不适合铁骑的马战,但洛清河说过这是洛氏的长辈所赠,想来自然是意义非凡,这么突然地交出去……
洛清河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她低笑了声,利落的解了刀,随手抛了过去。
“接着。”
男子接了刀,把它给了身边的另一人,道:“既如此,你跟我来。你们几个,看着她。”后半句说的是洛清河。
洛清河瞥了眼温明裳。
温明裳没回头,但她指尖抵在腕口系着的绳结上,轻轻转了一圈。
洛清河于是收回目光,抱臂站在了马匹边上。
山野路难行,有的时候瞧着近在咫尺,实际却是相去甚远。那人领着温明裳弯弯绕绕走了很长一段,才隐隐瞧见了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
“不知如何称呼?”温明裳四下看了一眼,忽然开口道。
男子回头扫她一眼,声音依旧冷冰冰的,“望津。”
这个名字……同音啊。温明裳眼睫颤了下,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他们在最东边的茅草屋前停下,望津推开院门,在门前轻叩。
“先生,有客。”
屋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便是苍老的一声叹。
“带她进来吧。”
望津这才推开门,但他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在温明裳跨门而入后便虚虚掩上了破旧的柴门。
屋里点着炭火,熏得人昏昏欲睡。
床榻边的老妇人烤着火,面容枯槁。
温明裳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弯身一礼后道:“晚辈见过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抬起头,那双眼睛明明早已浑浊不堪,却在一瞬仿佛拥有了可以洞悉人心的力量。
温明裳不闪不避,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睛,拱手道,“晚辈姓温,单名颜字。”
“温颜。”村老低声唤了句,而后道,“美人颜似玉,对此弄鸣弦。[1]不错的名字。你来此找老朽何事?”
“来传一封信。”温明裳道,“也是来求取一样东西。”
老人凝视着她,反问道:“是萧承之的信,还是你自己的信?”
“信在此,是先生的信,也是我的。您看过便知。”温明裳自招文袋中取出一封信笺,她眉目淡然,接着道,“至于取何物,我的回答如旧,您看完后便有答案。”
但眼前的老人没有拆开的意思。
“我以为他辞官北林,也就歇了管这些琐事的心。”她似乎是哼了声,“倒是不曾想到远隔千里,会有再见到他的弟子的一日。丫头……你多大了?”
温明裳垂着眸,道:“十八。”
老人一哂,道:“年岁不大,心倒是不小。”
“先生不看看这信吗?”温明裳稳着声音,但若是细看,却能发现她指节无意识地收紧着。
“不必看。”老人呵了口气,把那封信随手抛入了火盆中。
温明裳眸光微变,来不及开口就又听见她道。
“这信是不是萧承之写的,不重要。但你此行前来,为的是什么,老身却一清二楚。”
“你要的是元兴六年至九年的州府税银账册。”
温明裳捏着指尖,道:“但先生并未拒绝见我,这是否也说明了先生并不是不可能将这东西给我?”
老人支着拐杖不语。
两人一站一坐,一时间屋内满室寂静。
良久后,温明裳才听见她重新开口。
“村中简陋,你与同行人若是不嫌弃,便先住下,至于旁的……容后吧。”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代寒山《诗三百三首二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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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引子 【ZX整理】
这番话不是拒绝, 村老留了转圜的余地,但这个余地是什么,或许还要看村里人后续的态度。
温明裳跟着望津出了门, 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个结果比预想的要好一些, 若是第一面连人都见不到又或是直接被拒绝了, 那才是更让人头疼的事。
望津把她带到了接近村口的农舍里,老人说得不错, 同为村镇,这里的确布置得简陋, 风把破旧的窗子吹打得簌簌作响, 屋内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木桌再没有了别的东西。
“若是介意,此刻走也行。”望津把窗子支起来, 边往外走边道, “若是留下, 还请自便,我去村口叫与你同行的那位。”
说这话便走了出去。
温明裳回身看了两眼门, 思索了片刻走到了床边坐下。
从这里恰好能透过破旧的窗户看到外头, 日头西斜, 天穹已见暮色。掌下的床褥单薄, 好在眼下还未到冬时。
她下意识在心里开始忖度下一步的计划, 不多时又听见院门外响起的一阵细碎的马蹄声。而后洛清河推门进来, 她手里依旧是空落落的。
“没关系吗?”温明裳问了句。
“嗯?”洛清河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意识到她是指的新亭之后摇头,“不妨事, 总得让人收着才放心我。”
温明裳点了点头,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却又听见外头一阵细微的响动。
望津抱着床褥子立在门前,见到她们看过来,把褥子放下,道:“先生让我送来的。”他又看向洛清河,侧身示意道,“你,跟我过来。”
洛清河抱臂而立,反问道:“不知何事?”
“你的刀。”望津面上仍旧古井无波,“要拿回来,便同我去见先生。”
洛清河于是侧眸看了一眼温明裳,她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在经过一番考量后才点了头,“好,烦请带路。”
近夜总是起风,透着一股自北地而来的寒凉。
屋内早早点了灯,昏黄的烛火在偶尔从缝隙里透出来的风里闪烁不定。老人半身隐没在阴影里,听见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才抬起头。
洛清河并不认得她,但也知道她是温明裳此行要找的人,望津称呼她叫先生和村老,想来定然不简单。她先抬手行了一礼,目光在屋内梭巡了须臾,落于桌上的新亭上。
“这刀……可有名字?”恰此时,老人忽然冷不丁地开了口。
洛清河回神,而后照实答了。
老人听罢沉思许久,开口却道:“洛家人的刀名皆是长辈所起,你母亲在这方面倒是一如既往。”
洛清河蓦地抬起头,眸光微变道:“不知先生是?”
“昔年旧人,不提也罢。”望津走到她身侧,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伸手去提了桌上的那盏灯,“若真想问个明白,往身侧瞧瞧吧。”
身侧?洛清河回头,不偏不倚地瞧见墙上挂着的一行毫不起眼的字。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1]
这……她微微皱眉,而后诧异道:“敢问先生,可是姓乔?”
“你母亲提起过?”老人似是笑了笑,却并未正面再答,“把刀收回去吧,洛家的刀,不应轻易予人。你且随我来。”
“碧瓦楼头绣幙遮,赤栏桥外绿溪斜。”洛清河依言跟在她身后,轻声道,“这是母亲尚在时,书房挂着的字,正是先生这边的上半阙。”
望津走在最前面,他蹲下了身,抬手掀开了掩着下行阶梯的木板,而后伸手去扶了老人一把。
“昔年老身与令堂同入翰林,原以为以她之才学,守于朝堂自可有一番建树。”老人掌着灯,在望津的搀扶下缓缓行下阶,“只可惜太宰年间天子惩治贪墨,终归被小人所蒙蔽,林家一门二十余口遭人陷害入狱,近乎半数命丧午门前。你母亲也遭牵连,摘帽下狱,在翰林时便能瞧出来身子不好,经此一役更甚,若再拖多些时日,恐怕神仙难救了。”
洛清河跟在她身后,闻言道:“我听阿娘提起过先生,当日相救之恩,她一直记得。”
“老身并未帮上什么忙。”老人咳嗽了两声,“她能出来,要多亏了先侯爷……不,唉……如今的先侯爷,恐怕应是你长姐了,但我们这一辈人眼中,那时的靖安侯永远是你父亲。”
“无妨的。”洛清河摇摇头,“就连我们自己,也依旧不习惯称阿姐为先侯爷,先生照旧便是。至于是否真的帮上,阿娘并不在意这个,太宰年间的那场风波太大,能有心相助便已是难得,不可轻忘。”
老人微微颔首,继续道:“先侯爷与林家本是故交,他自北境而返遭此情景,自然就伸手拉了一把,而后天子如何点头赐的婚,你应当有听你母亲提过,我一个外人便不说了。”
“太宰年间那场风波可谓轰轰烈烈,但时效……呵,你也瞧见了,效用虽显,但也有因此蒙冤的。”灯烛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昏暗的地窖里放着的不是旁的东西,而是一卷卷的书册。
洛清河站在阶上,看着老人在其中翻找了许久,终于在灰尘满步的书册间找出了一本薄薄的档册。她站在阴影里,似乎连带着眸子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先生这是何意?”她垂着眸,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轻声问了句。
“你来钦州一遭,为的不就是这个吗?”老人淡淡道,“四年前,究竟是何人断了送往雁翎的后方补给,谁让你们不得不孤注一掷……这些事情归根结底,要归于堂前天子,但不代表你不想搞清楚动手的人是谁。”
洛清河仍旧没接,她笑了笑,道:“先生避居乡野,仍旧念着这些,又是为何?”
“你便当作是我仍觉得这世上许多事都还要一个公道吧。”老人将册子塞进她手中向上行去,擦身而过之际,洛清河听见她低声喃喃道,“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世人不需独断专横的天子,黎民心之所向,不过盼着主君心怀社稷,心念悲悯。”
“这些……那位陛下给不了你我,日后是否有人会给,老身却是不知道还能否看见了。”
她把灯烛留在了暗室里,望津守在上边没动。
洛清河在静默了片刻后终于抬手打开了那份册子,她看得很慢,似是要将里头的每一个字刻在心间,待到灯油近乎燃尽,那份看着不过几张薄纸的册子才被翻到了头。
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入了夜。
望津看了眼她面上的神色,道:“先生上了年纪,等不及你出来,先行去休息了。”
“应当的,断没有要先生等我这个晚辈的道理。”洛清河也同样侧过眸睨他一眼,“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望津于是给她让了一条路。
村口那间农舍的灯还亮着,骏马原本正低着头啃食地上疯长的杂草,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嘶鸣。
温明裳坐在床前,听到声音也跟着看过去。
新亭刀镡上的红玉在昏暗的光里也格外显眼。
洛清河关门时顺手落了锁,她把刀放到了桌前,搬了个长凳过来坐到温明裳跟前,这才开口道:“太宰年到元兴初年的户部尚书乔知钰,辞官后无人知其去向,倒是不曾想你竟然知道她在此避世。”
“你不也说了,我的两位先生三十年前并称双壁。”温明裳放了笔,指尖搭在膝上,“太宰年承袭宣景遗风,朝堂人才济济,这位乔大人也是他们的故交。只不过……我确然没想过她能够仅凭一把刀认出你。”
“我还未曾说什么。”洛清河盯着她,“你便能猜到她已知晓我的来历?”
“否则如何解释,为了一把刀把你叫去这样久呢?”温明裳缓缓吐出口气,指了指窗外的满天星斗,“这都将近两个时辰了。”
洛清河转着扳指,脑中还不时闪过适才看过的那本册子,但她面上并无异样,听到温明裳的回话也只是停顿了须臾道:“为何是她?”
温明裳抿了下唇,反问道:“那位老大人唤你过去,也一并将你想要的东西给了你吧?”
“嗯。”洛清河没瞒她,“想知道写了什么?”
“能猜到,差不多的记档。”温明裳指尖剐蹭过手心,将话头扯回来,“见北林弟子牌放行,你应当能想到是源于山长。”
洛清河伸手过去给自己倒了水,闻言“嗯”了声示意自己在听。
“另外一个理由……”温明裳看着她的动作,下意识抿了下干燥的唇,“我入大理寺时,李少卿给我的考校便是让我看了数不尽的旧案记档,赵大人代为考校时也是以此为题。”
“你看到过关于这位老大人的旧案?”洛清河手上动作一顿,转而将那碗水递给了她。
“嗯。”温明裳犹豫了须臾接了,“不止一次。起初只是觉得奇怪,但看完想起来,那些旧案全与弹劾有关。”
“何意?”
“元兴年初,她上奏称时任兵部尚书韩荆贪墨,当时太宰年的惩治风波刚过不久,新帝登基就出了这档子事,御史台自然不敢怠慢,便跟着查了,可惜证据不足,这案子不了了之。”温明裳喝了口水润了润唇,“一年后她被调任钦州,却不是府台,而是个闲职。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下放,但大家也都知道,以她之能,即便得罪了什么人,可根基尚在,回到中枢也不过迟或早。但是……”
洛清河曲指在碗上一弹,接话道:“又是上奏贪墨?”
“嗯。”温明裳把碗放下,点头道,“和钦州州府有关。在她身在钦州的四年时间里,直抵中枢的奏本从未停止,三法司积了厚厚的案宗,到最后甚至都不想接了,但无一例外,这些案子尽皆是证据不足。三法司依律办案,既然证据不足,断没有直接处置人的权力。”
“如此,是合理。”外头风声似乎大了些,洛清河起身去把窗子合上,多少挡了些夜里的风,“而后呢?”
“殿下给了我提醒。”温明裳抬手挡了下被吹得将近熄灭的烛火,“我在来时想到了这些陈年的烂账,拿着这些和去嘉营山的记档比对了。”
结果便是……当年所谓证据不足的案子,尽皆对上了。
这些在当年看是证据不足的案子里所呈递的证物,转到今日依旧有用。
洛清河霍然抬眸,“那么……你又如何肯定,乔大人手里依旧保留有那些昔年的账册?山长恐怕不会把这种事情拿出来当作饭后谈资。”
北林弟子的身份只是一个幌子。
“辞官的时机。”温明裳直直地回望她,冷静道,“销声匿迹这些年,她为何从来不曾在人前显迹呢?”
是当真心灰意冷自此不问世事,还是……在躲避着什么人?
洛清河没有回答,但她心里有答案,那本她看过的册子便是最好的答案。
“即便我不来,在田产案后,州府也迟早会找到这里,他们心里哪怕不清楚乔大人手里是否还握有昔年的税册,但只要有这个可能,就足以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温明裳撑着床站起身,把那些隐忧尽数抛出,“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你就不怕引火上身?”洛清河笑了声,“万一州府的人已在路上,在村中人眼里,他们便是随着你的脚步而来,解释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温明裳也跟着勾了唇,道:“这不是还有你吗?洛、清、河。”
“雁翎的名头,当真好用。”洛清河摇头,却不见恼,“但你自己心里清楚,怨怼二字从来不会随着英雄之名消弭。”
温明裳却是笑而不答。她把床褥铺整齐,转身便把望津拿来的那床褥子扔给了洛清河。
“有事明日再谈。”
“温颜。”洛清河抱着被褥,有些哭笑不得,“河还未过,你倒是先把桥给拆了?”
“这便算拆桥了?”温明裳挑了下眉,“你现在……不是还叫林然吗?有让护卫睡床把主人家踹下去的道理?”
洛清河摇了摇头,抬手一掌带起掌风熄了烛火。
“你倒是心安理得。”
作者有话说:
[1]范成大的《碧瓦》。
这几天更新不是很稳定,要准备一个很重要的面试qwq,先说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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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怨愤 【ZX整理】
只是这一夜注定漫长。
外头的风呜呜作响, 温明裳缩在被子里阖眼许久都没睡着。她没去算过了多久,只知道一阵阵的冷意直往上蹿,虽然不至于无法忍受, 但在这样的长夜里还是显得格外磨人。
老旧的床板随着翻身发出吱呀的声响,在黑暗中格外明显。她不敢动作, 生怕惊醒了床下的人, 只能咬牙忍着。
然而不多时,温明裳听见了屋内一阵细微的响动, 紧接着便是女子清润的声音。
“怎么了?”
温明裳睁开眼,瞧见洛清河已经坐了起来。
她深吸了口气, 闷闷地开口:“无事。我吵到你了?”
洛清河看了她片刻, 眸光微沉道:“又是寒毒?秋白不是给了你解药,你不曾服下吗?”
“沉疴难愈。”温明裳哼笑了声, 更像是叹息, “这么些年了, 哪里是一份解药就能彻底好全的,程姑娘已经帮了很多了。”
言下之意便是解药对这种遗留之症无用。
洛清河略微皱眉, 目光在她面上梭巡而过。
“冷吗?”
温明裳应了声, 但没动作, 她缩在被褥里, 只是道:“大概等熬一阵便会没事了, 上一回也是这样。”
话虽如此, 但她自己也没法确定这个熬一阵是多久,许是半个时辰,也可能是整夜。
思量间, 温明裳却忽然听见洛清河又道。
“既如此……手给我。”
温明裳怔了下, 抬眸撞上那双眼睛, 其中含着的神色不似作假,她犹豫了片刻,慢慢把手伸了出去。
月凉如水,那些光亮透过残破的窗子照进来泼了满地,给昏暗的屋舍映亮了一抹朦胧的光。
温明裳看着洛清河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掌。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随后便觉察到暖意顺着两个人交握的手掌一点点蔓延而上。这种感觉很熟悉,前不久在临仙楼她便感受过一回。
“你……”
洛清河撑起身子,背靠在床前,披散的发垂下来,有几缕铺在了床沿,触手可及。她轻轻舒了口气,道:“若是遗留之症,解药起不了效,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回京后去找秋白再瞧瞧吧。”
温明裳应了声,她侧身躺着,瞧见洛清河抬起另一只手支着脑袋小憩,夜里凉,即便是习武之人也不好这样坐一整晚,更何况……她还在给自己灌输内力。
“洛清河。”她犹豫了片刻,开口唤了声,“你要这样一夜吗?”
“那小温大人是要自己忍这一夜的寒症?”洛清河微微侧头同她四目相对,“无妨的,从前行军,几夜不睡都是常事。再者说,不这么坐着,我也没法躺下。”
“眼下可不是行军。”温明裳低声反驳了句,“你……”
洛清河歪了下脑袋,等着她往下说。
温明裳抿了下唇,往里挪了点,闷声道:“你上来躺着吧……纵使不睡,也好过这样坐着。”
洛清河搭在她手上的指节微微一动,而后笑了声,话里带了揶揄:“先前不是说没有让护卫睡床上的道理吗?”
温明裳在昏暗里瞪了她一眼。
然而下一瞬,手上搭着的那只手退去,复起的寒意让她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洛清河瞥了她一眼,拿起床褥卷了个卷放到了两个人中间,她在床沿侧躺下来,重新抓起了温明裳的手。
“以此为界。”她笑了笑,手肘曲起来枕在下边,“睡吧,明日还有事要查。”
这样逼仄的空间里,即便洛清河只躺在了边缘,两个人的距离也足够近,那道界线其实可有可无,但温明裳在须臾的视线交错间,却恍然明白了她这样做的用意。
那是礼数。
纵然同为女子,洛清河清楚她心里的万般顾虑,这道界限在旁人看来当然可有可无,但这正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礼与温和。
君子温如玉,世家总说洛氏是大梁五大世家里最不像世家的,但其实……洛家人骨子里刻着的才是真正的世家风骨。
温明裳指腹轻轻擦过洛清河的掌心,她阖上眼,不再动作了。
醒时天光已亮。
屋内只有她一个人,温明裳揉了揉眼睛起身,夜里的寒意散去,但手心似乎仍有余温,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才下了床。
洛清河推门进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个旧食盒,见她起身,多问了句。
“可还有不适?”
温明裳摇了摇头,道:“无碍了,昨夜多谢你。”
洛清河笑了笑,把食盒放到了桌上。
她还没束发,想来也是刚起不久。温明裳多看了她两眼,注意到她身前垂着的那缕小辫。
“那个……是燕州的习惯吗?”
洛清河闻言抬头,瞧见她指了下自己编的发辫。
“算是吧。”她伸手去拿了桌上的发带,垂眸的样子有些漫不经心,“燕州有个说法,打小给孩子这么扎一缕小辫,日后那孩子便如同旷野的草,能长得比别处高些。虽说听着是无稽之谈,但在那边待得久了,不晓得何时就跟着有了这样的习惯。”
温明裳拨弄了两下垂着身前的碎发,听见她说到此笑了声,而后继续道。
“京城的人总觉得我们这样不像是寻常的汉人,有些格格不入,我这样许是还算好的。”洛清河系好了发带,转身道,“至少我没给踏雪编辫子。”
温明裳手上动作一顿,错愕道:“啊?”
“战马的鬃毛。”洛清河笑道,“我阿姐在时,她经常给自己的那匹马编上这种小辫,那是匹白马,也是和踏雪是一道驯的,但脾性要温和近人许多,被她这么折腾也不会闹脾气,许多人都说那不像是她的马。”
温明裳想了想那个画面,也没忍住笑,反问道:“礼部那些老顽固们,当真不会多嘴两句吗?这么个编法,恐怕在他们眼里更像是北燕人的马了。”
“该说本不是多两句嘴的,参她的奏本一直没停过。”洛清河挂好了刀,侧眸道,“不过在这方面,她一向天生反骨。”
温明裳把食盒里的清粥拿出来,闻言摇头道:“若是以那种当街把人拎出来打一顿的气势,那在他们眼里确实是一身反骨了。”
但不论如何……那人确实有矜傲的资本。
洛清河笑而不语,权当是默认了她这说法。
两个人随意用了早饭便出了门。
经过昨日,村里的人似乎对她们俩的态度好了些,有些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少年人还大着胆子问了他们些外头的事。
温明裳好脾气地一一答了,有孩子问她名姓,她捡了枯枝作笔,在地上把温颜两个字一笔一划地写给他们瞧。
望津抱臂在边上看着,冷冰冰的一张脸似乎有了那么一瞬的松动。
“村老不曾教这些孩子认字吗?”洛清河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望津蓦地回头,眸中警惕之色一闪而过,但这抹神色很快消弭,他垂下眸,道:“教过,但人太多了,先生上了年纪,精力难免不济。”
洛清河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什么。
望津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手上的刀上一扫而过。
过了午这些孩子被领了回去,偌大的田垄之上剩下的年轻人寥寥无几。
“这村子里的人年岁都不大。”温明裳吹着风,忽然道。
洛清河于是侧眸看她,示意她往下说。
“他们应当都是那几年因贪墨而蒙难的人家留下的孩子。”温明裳捏着手里的树枝,把边角摩得平整,“这些人集聚得多了,对于府台也是个祸患。当年若是乔大人不把他们带走,下场难料。”
“但即便带走了,又何尝不是祸患。”洛清河扶着刀,伸手接了飞掠而下的海东青,“年幼者还好说,耐心教导总归能平积怨,可……大些的呢?”
“比如望津是吗?”温明裳笑笑,“怨难平便成了恨,恨一人或许还算轻,若是更甚呢?牵累了旁人,过于偏执,恐怕……那几年的遭遇让乔大人耗费了太大的心力,她瞧着比山长的身子还要差些。”
洛清河帮海东青梳理毛发的手一顿,低声道:“依着年月,他家中出事时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早就记了事,明白何谓是非爱恨。这样的人……若你我是始作俑者,应当斩草除根才是。他原名应当不叫这个,这二字……恐怕是乔大人后来为了避祸改的。”
“望津二字,换个字形,便是‘忘京’。”温明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恐怕即便是乔大人自己,也该失望至极了。她愿意见我,未必是不知我究竟是何人,恐怕究其根本……也因为我是故人的弟子。”
可萧承之当年辞官的缘由与乔知钰本质却是殊途同归。
太宰年后的主君与朝局让他们失望了。
海东青扑棱着翅膀,从臂缚上振翅飞到了村头的老松上。
温明裳拍了拍手,她撑着起身,道:“你知道昨日望津问过我什么吗?”
洛清河眼皮一跳,抬眸跟她对视。
“他问我是不是只是北林的弟子。”温明裳唇边扯出个浅淡的笑意,却有些漫不经心,“我当时问他说是与不是还关乎着什么。”
“他如何答的?”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昨日的那一幕。
年轻的男子在风中站定,凝视她良久,尔后开口时声音冷冽。
“你若只是北林弟子,那么你是朋友。”他眸光暗沉,“若不是……若你与那些狗官有半分牵连……”
“我杀了你。”
洛清河听她说完,反问道:“人家都这般说了,你不怕吗?”
“怕也没法子啊。”温明裳无可奈何地摇头,“事实早已如此。他恨朝廷的官员,我也没办法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把这种恨意消弭殆尽。”
“这些人也能算是佐证。”洛清河在沉默须臾后道,“前提是你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开口提起那些陈年旧事。”
“有现成的机会。”温明裳把手里的树枝往边上一扔,“这不是孔肃桓和元嵩已经送来了吗?”
“你把铁骑分散到了各处,除了威慑还有一个用处,望风传讯。洛……咳,适才你不是已经看过了他们送来的消息吗?”
洛清河闻言一挑眉,笑道:“你如何知道刚才的就是州府异动的消息?”
“猜的。”温明裳也跟着笑,“若我猜对了,你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不对……我也没旁的坏处不是吗?”
洛清河摇了摇头,道:“那我要恭喜你了,直觉很准。不过……”她话锋一转,眸光也带了点审视的意味。
“温颜,你只有五日的时间了。而且不论成败,五日后你都要面对这些本就带着憎恨看待朝廷中人的百姓。”
“也该结束了。”温明裳揉了揉手腕,“不论是我与你打的那个赌,还是中枢藏着的人。经此一役,我都要把他揪出来。”
“不过……我猜你在中枢也应当有怀疑的人了吧?”
洛清河眯起眼,她张了张口,做了一个口型。
韩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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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决断 【ZX整理】
五日之期并不长, 眨眼便可能到头。但温明裳却好似并不着急,她依旧在白日里在村中闲逛,会教那些孩子识字念书, 也会讲些他们不曾听闻的故事。
她模样生得好,脾性瞧着也好, 自然招人喜欢。
除了望津依旧时不时守在远处, 从不曾放下防备。
洛清河偶尔会同她一起,但更多的时候, 温明裳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系在村口的马还在, 似乎也在昭示着她不曾走远。
每日夜里洛清河回来的时候温明裳偶尔会瞧见对方身上挂着的草叶, 她思忖了许久,想起来这是附近山上的草植。
这人往山上跑做什么?
但她没去问, 权当做没发觉。
这么过了两日, 第三日的午后, 望津突然找上了门。
彼时温明裳还在给那群孩子念千字文。
“先生寻你。”望津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温明裳捏着树枝的手一顿,应了声表示知道了。
其实这两日她偶有回头, 也曾看见过山坡上乔知钰的身影, 尽管只是一闪而逝, 无人知晓老人在那上边看了多久。
“为何不问我考量如何了?”老人沉默须臾, 忽然道。
温明裳笑笑, 不紧不慢道:“先生若是要给, 自然不必我来讨要。今日先生唤我来此……不论是不是为了账册,晚辈皆恭聆垂训。”
乔知钰凝视着她久久不语,窗外孩童的玩闹声依旧, 似乎这样的时光会亘古不变, 这座村子也会成为永久的桃源。
可谁都知道不可能。
温明裳知道, 乔知钰自己也心知肚明。
那是她曾共事过的同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人内里的秉性如何,同样,也更清楚他们的手段。
“垂训委实称不上。”她咳嗽了三两声,“你并非我门下,萧承之该教你的已经教了,既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予你的。”
温明裳垂眸不语。
“你的时间并不多。”乔知钰道,“如今转身离去,还来得及。”她拄着拐站起身,从杂乱摆放的杂物里抽出了一本册子递到了她跟前。
“你要的东西,眼下可以拿走了。”
温明裳却没有接,她摇头道:“先生,我要账册不假,可我若此时离去,您,乃至整个村子的人,都可能亡于屠刀之下。”
“不。”老人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只有我。”
“先生是觉得……孔肃桓会放过村中幼子吗?”温明裳话音一顿,“即便他能放过……那么,元嵩呢?”
“老身若此时还有这般想法,只怕白活了这许多年岁。”她叹了口气,“这便是我将此物予你的条件。”
“我要你和那位将军,送这些孩子去北林。”
温明裳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这话外的意思。
是了……这本账册能够证明州府贪墨,但证人已有,李家村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上诉堂前,她乔知钰远离庙堂数年,早已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人。
更遑论那四年的上奏被一一驳回,三法司早就不再信任她的说辞。
她独自留下,能以死暂时蒙蔽州府的眼线,让孔肃桓误以为,中枢的人再无可能找到实打实的铁证。
“老身活得够久了。”乔知钰又道,“但稚子无辜,你的先生……即便避居一方,可在书院,总归比让他们跟着我有出路。虽已不在朝中,但我信得过他的为人。”
温明裳叹了口气,反问道:“先生,我可以答应你送他们区北林,但……您不能留下。”
老人微微皱眉,正要反驳,又听她道。
“若您因此而死,您可有想过他们该如何想。”温明裳深深一拜,“我知先生高义,但也请先生惜身,您不应当死在卑劣之人的刀下。”
“若老身不死……”她低声道,“你可有办法避过屠刀?”
温明裳却是笑了,她听着屋外的吵嚷,神色笃定道:“有。”
“所以,还请先生将账本收好,不论是自己留着还是交由望津,待到风波定,再予我不迟。”
“先生在太宰年间被驳回的奏本,也应当由先生自己去见证它们如何被重审。”
乔知钰良久不言,她捏着账册的手似乎微微颤抖着。
“容我多问两句吧,你在朝中,供职何处?”
温明裳指节轻轻摩挲过手腕,尔后轻声开口。
“大理寺。”
“……此案主责除你之外,又是何人?”
“少卿,赵婧疏。”温明裳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曾受教于您门下,您要听听我初入大理寺时她教过我什么吗?”
面前的人闻言抬眸。
“说来纷杂,却也不过两字。”
“公理。”
望津在日头西垂时进来点了灯,他跨过门栏,却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册子。
“先生?”他弯腰捡起,翻了两下却是迷惑,“为何将这些空册拿了出来?”
被翻开的书册上不见分毫墨痕。
乔知钰后知后觉地回神。
“放桌上吧。”她低声道,“望津。”
被唤的人闻言回头。
“小人或君子……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望津困惑地皱眉,犹豫了片刻老实道:“弟子不知何意。”
“没什么。”老人却不愿多说,“多看护那些孩子吧,不必再盯着外来人了。这天啊,起风了……咱们也该出去走走了。”
“我给你收着的那本册子……若是风雨摧不倒草木,你转交给那姑娘吧。”
钦州边境。
骏马奔袭而过,却蓦然间拦在了车马前。
前侧的侍卫倏然抽刀,冷喝道。
“何方宵小竟敢阻拦齐王府车驾?!”
马上的人勒马而立,远远地抛过去一块铁牌。
“雁翎飞星,云玦。奉镇北将军之命,求见齐王殿下!”
这便是那日祁风给洛清河提过的出身雁翎飞星营的云玦。
洛清河让她横跨偌大一州,星夜兼程去寻了眼前车内的人。
车内传出一声轻笑,而后便有人掀了帘子。
咸诚帝子息不丰,年过而立才有了这第一个皇子,赐名长卿。传闻这位齐王殿下的生母在他出生后不久便薨了,也不知当时的咸诚帝存了什么心思,没让他养在中宫膝下,反而是指去了贵妃那头。
那位贵妃便是晋王的生母,算起来,他们二人或许要比起同慕长临更为亲近些。可惜慕长卿这个皇长子实在是有些文不成武不就,只喜欢到处闲逛,对比之下大概咸诚帝也觉得心烦,早早封了王爵把人打发出了京城,颇有些眼不见为净的味道。
云玦从前没见过齐王,这第一眼只觉得……果然京城传闻不是虚的。
马车上的锦衣人半支着下巴,唇角勾起点笑意的模样很是随意。他生得不像咸诚帝,约莫是像了已逝的母亲,俊是俊的,可惜瞧着太阴柔,乍一眼看过去差点会以为是个女子。
云玦清了清嗓子,说明了来意后把洛清河写的书信转交给了王府的管事。
“边郡动霆鼓,银枪寄飞星。”马车上的人把玩着手里的镯子,一手接了书信却没拆,面上反倒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稀客啊……阁下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竟然有一日你家主子会让人来请我帮忙。”说到此还啧啧摇头,“少见,当真少见。欸傅安,今儿个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吧?”
马车前的人勒紧了缰绳,闻言道:“今日日出东方,王爷,没人在同你开玩笑。”
“啊……”慕长卿摸了摸下巴,露出个很是遗憾的表情,“好吧,既然如此……阁下随车马来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诶对了,此处人多耳杂,不方便。”
这副不着调的样子让云玦没忍住眼皮一跳,但身负重责,又是有求于人,她当然也就只能应下来。
慕长卿见状轻轻哼起了小曲儿,抬手示意车夫放了车帘。
回了落脚的宅子,这位闲散王爷更是没什么规矩,屋里点着炭火,他就这么倚坐在软榻上,若是放在京城给礼部的人瞧见了,能参好几本。
云玦站在下边,道:“敢问王爷,现下可以谈了吗?”
“嗯,谈,自然可以谈。”慕长卿眯起眼,支着下巴看她,“你家主子的信我看过了,不就是要我去一趟钦州?我这种闲人,走一趟本也没有什么,不过么……”
“不过什么?”
“即便我去了,能有用?”慕长卿连连摇头,似是慨叹,“唉,堂堂雁翎主将竟然落到同我这个闲人借人的地步,真是时也命也。但这钦州的守备军少说也有好几万呢,我这带出来的王府护卫也不过百余人,啧,我是真想不到你家主子能拿这些人做什么文章。”
“这些,恐怕无需王爷来操心。”云玦抬眸,很轻地笑了一声,“王爷只需看过信后,予一个答复便是。”
“也是。”他笑得坦荡,仿佛真就一幅混吃等死的纨绔做派,“一代名将,哪里用得着我这种人来操闲心呢?不过……恕我直言,云护卫,即便现在动身,真的赶得及吗?”
“只要殿下愿意。”云玦扶着刀,微微倾身,“何时都来得及。”
慕长卿笑意更深,他拖长音应了声,手里还攥着那枚珠玉翡翠的镯子,堂前沉默须臾,他干脆利落地把镯子一抛,也不心疼会不会直接砸坏了。
“行,这事儿本王应了,你可以给你家主子递消息了。”
云玦得了他一句准话,也不拖沓,直接拱手弯身道:“多谢王爷,为保王爷安全,卑职会等您同往,告退。”
“不送。”慕长卿摆了摆手,向后靠在了榻上。
脚步声渐远,又在不久后复起,只不过这回走进来的是齐王府那位叫傅安的管事。
“王爷,已经吩咐了下人准备。只是……”他欲言又止,“您当真……当真要去钦州管这种闲事?若是宫里晓得了……”
“哈?知道便知道呗,大梁立贤不立长,你看本王这做派像是能威胁到她宝贝儿子的样子?”慕长卿撇了撇嘴,“与其把心思放到我身上,不如盯着希璋呢。去掉我,他跟慕长珺一个嫡一个长,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至于这钦州嘛,也算不上闲事,我猜啊,真打起来也没我们什么事。再者说了……”
“权当做还洛氏一个人情,顺带着加一个满足我好奇心的机会,其实也不亏。”
战鹰飞掠过穹苍,在黑夜里盘旋在村落的上空。
洛清河站在树下,朝着头顶打了个呼哨,黑点俯冲而下,落在她手上。
纸条看过即毁,碎屑散落在夜风中。
作者有话说:
韩荆是五十四章提过的兵部尚书x不记得名字可以试试全文搜索(?
然后慕长卿提的希璋是慕长临的字。
讲一个姬友吐槽。
她:你让齐王一个咸鱼强行上班简直丧心病狂。
我:他那叫上班吗,明明是公费旅游。
姬友:那小温算什么?
我:……上班之余支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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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湍流 【ZX整理】
五日之期转瞬即逝。
日头依旧高悬天穹, 风起草野,吹得人的衣袂也跟着四下纷飞。
洛清河照旧提着食盒回来的时候,瞧见温明裳坐在农舍的那一方小院里瞧着村口的那棵老松。她把食盒放到了桌上, 两个人这么沉默着用了早饭。
“不着急?”洛清河睨她一眼。
“若是明知刀悬于颈,急也无用。”温明裳拨开碗筷, 从袖袋里摸出了那块北林的木牌, “况且若是不出意外,白日里咱们里见不到他们的人, 运气再好些,可以直接避过也说不准。”
“你做了什么?”洛清河把新亭挂在了腰间, 眸子微眯。
“一点小花样, 可以拖他们片刻时间。”温明裳拨弄着木牌,“但只是缓兵之计, 该来的还是会来, 大概半日吧。”
洛清河一挑眉, 道:“余出这半日,不是给你自己的吧?你在等什么?”
“和你在等的, 恐怕异曲同工。”温明裳深吸了口气, 侧头去看她的眼睛, “正面相迎下下策, 那就不妨剑走偏锋了。不过眼下……你今日不去周围转转了?”
洛清河看着她指尖在木牌上转了个圈, 耳边是那阵摩擦的咔嗒声, 她歪了下脑袋,道:“若是需要,倒是可以再去。”
“那便去吧, 正午也不必回来。”温明裳笑笑, 回头收回了木牌。
“权当做我请你旁观一出戏。”
过了时节, 即便是正午的日头也变得温吞,望津刚给乔知钰送了吃食,便听见外头的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不是行人能弄出的动静。
他心下一沉,快步往村口跑,可还没到地方,就瞧见了列队而立的捕快。
“你们是什么人?”
“官府的人。”领头的人身上还穿着飞鱼服,腰间挂着牌,即便是经由长途奔走也能瞧出其人面上凌厉之色不改,“你是这村中人?”
望津紧皱着眉,不冷不热道:“是,穷乡僻壤,不知官府之人来此何事?”他的态度称得上放肆,但对方却没有追究这个的意思在。
“把村子里的所有人叫出来,就眼下。”那人手里拿着马鞭指了指村子,“稽查江湖逃犯,还望见谅。”
“稽查逃犯需要将整个村子的人汇聚在一处吗?”望津半步不动。
“这便不是你该问的。”领头人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侧头对着手下人道,“若是你不去,来人,搜。”
“慢着!”望津跨步拦在那些捕快跟前,咬牙道,“我去。”
领头人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这才没让手下人动作。
望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村子。
不多时,村中所有人便被叫到了村口。这村子本就是乔知钰当年安置那些案子中幸存的幼子的地方,把所有人都唤出来也不过二十余人。
温明裳站在前头,在捕快开口前把挤在前边的孩子往后退了些。乔知钰看着她动作,又看了看领头的人的那身飞鱼服,握着拐杖的手送了些。
“这位官爷。”温明裳道,“眼下所有人都在此处,不知可有寻到你们口中的朝廷要犯呢?”
捕快垂眸看她,反问道:“你不是村中人?此处荒僻,何故来此?”
“听凭师命,来此拜访故友。”温明裳仰着头,“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将我拿下仔细盘查一番。”
这话说得坦荡,纵然是官府的人也没有随意将人拿下的理由,可这一回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人凝视她须臾,抬手一挥道:“拿下!”
“凭什么?!”那日温明裳进村子时喊望津的少女不平地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挡在温明裳跟前,“她又不是匪寇,你们不能无故拿人!”
温明裳却把她一把摁在了身后,轻轻摇了摇头,“无妨。”她走到了近前,任凭捕快给捆了自己的手。
然而下一刻,那领头的人又道:“其余人,一并带走。”
人群闻言登时愤愤,但下一瞬,乔知钰忽然咳嗽了两声。
“先生……”望津回过头,眸光愤然。
“既如此……”老人抬手示意他住手,“我们便走这一趟吧。”
这话便是妥协了。众人闻言偃旗息鼓,个个垂头丧气的。
捕快把人一个个带上了囚车,尔后一张黑布扑面而下,把囚车遮了个严严实实。
“老实点。”外头的人冷然道。
马蹄声复起,囚车随着行进而颠簸。
望津在不久后从腰间摸出了小刀,割断了温明裳手上的绳索。
“多谢你。”他闷闷地道。
温明裳应了声,但却没接话,黑布隔绝了日头的光晕,也遮蔽了她眼底划过的一抹并不明显的愧色。
远处山坡上,骏马垂首刨蹄。
洛清河端坐在马上,看着这队人走上官道,在岔路口分路而行。
“六扇门啊……”她拍了拍马儿,低声道,“稽查江湖人,州府对其知之甚少,分而出城后又重新聚拢,伪造成官府查案,有点意思。”
寻常人不认得那身飞鱼服,乔知钰定然是认得的,看众人的反应便知道是她开口服了软。州府叫不动六扇门,那这些人就只可能是温明裳叫过来的,六扇门速记查案是专长,若是认出自己也不奇怪,但多一个相熟的人就多一分破绽。
州府若是要名正言顺地对村子动手,要么寻人暗中下手,要么就是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先把人押入大牢。温明裳说耍了些小花样拖延了半日,等的是六扇门,黑布一遮,纵然半路上撞见州府来的人,也有充分的理由搪塞过去。
毕竟直属三法司,州府还没有胆子大到贸然得罪这些立在黑白道之间的人。
分道而行,则是另一种保障,即便州府觉察到有异,也要思量一下该先从哪一条路追过去,眼下着急的可不是温明裳这个中枢外派的司丞。
能算计得这样准确,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就想好的。不过能调动六扇门,恐怕三法司庭前会审的结果还不止于此。
只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啊……洛清河摇了摇头,调转马头抄了小路。
囚车上待了小半日,一众人都有些精神不济。温明裳算着时辰,在日暮时分觉察到马蹄声停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前头的声响。
“六扇门的千户?啊,在下府台大人亲卫,奉命前来查办要务,不知这阵仗是?”
来了!温明裳指尖揪住了衣摆。
“奉命稽查要犯,怎么,府台大人要插手吗?”
来人连忙否认,转而道:“虽说稽查要犯……但千户大人这拿的人会否太多了些?”
“嫌犯精通易容之术,自然不能大意,逐一排查也是常理。江湖奇门诡道繁多,要在下教一教诸位吗?还是……诸位要来教一教我六扇门该如何办案?”
字自藏锋,半点面子不给。
来人深吸了口气,压着火气不发,只能道:“不敢,既如此,千户大人请便,可不要放跑了要犯!”
“不劳费心。”
看来这一关算是混过去了……温明裳暗自松了口气。但……恐怕之后还没那么简单。
车马远去,但州府来的那队人却还未走。
“大人,车辙很深。”随行的人提醒道。
“我知道。”适才说话的人烦躁地一甩马鞭,指了几个人,“你们暗地里跟着人,若是有什么蹊跷,直接杀了,我们照旧去看看,若是有异即刻往回赶!”
被指到的人垂首领命,调转马头便绕路追了过去。
眨眼暮色四合,只是这一夜注定漫长。
车马在林间停下,而后一阵窸窣声,黑布也被一把扯下。
火光映亮了整片林子。
温明裳换了一会儿才睁眼,囚车的门被拉开,她跟着指引下了车走动,环绕四周发觉四辆囚车而今只剩下了这一辆。
“今夜就在此处落脚。”那个千户冷不丁来了句。
望津哼了声,扶着乔知钰在树边坐下。
河水潺潺,近在咫尺。
捕快们没刻意拘着人,有几个胆大的孩子被关了大半日,趁着这个时候跑到了河边。温明裳揉了揉发酸的腿,正想走到河边去净手,忽然就听见一声破风声。
紧接着便是锋刃相接的声响。
“什么人?!”
一击不中,暗地里的人已经有了奔逃的架势。
“追!”六扇的千户下了令。
自然有人随着这样的变故护在了老人和孩子的身边,但有些跑远了的,在短短的时间里自然拉不回来。
夜色里寒光一点,又是一箭。
“当心!”捕快只来得及把那孩子一推。
但河岸湿滑,这么一推又没个轻重,女孩踉跄了两下,骤然间跌进了河里。
暗中的□□手射出这一箭后便想逃之夭夭,可谁料一转身,径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脚。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狠狠地踹中了胸口。
这一脚力道够狠,他喉头省甜翻涌,撞上树干时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他还想挣扎着起身,刚一抬头映入眼中的便是森然的刀锋,寒光一闪而过,几乎就在眨眼睛,殷红的血喷涌而出,人头落地。
□□手眼中最后看见的是女子冷厉的一双眼。
洛清河收了刀,只来得及看着一眼就跃下斜坡往河边赶。她的动作已经够快了,可是还是让人射出了那一箭,落水的声音即便是在这边都清晰可闻。
河水湍急而冰冷,莫说这种半大的孩子,就算是个身体康健的这么扎下去也是凶险的,但温明裳却没犹豫,直接跟着跳了下去。
她在济州长大,水性算得上不错,这么一下子还真的给她牢牢抓住了那孩子的手。
层层浪涌,被她抓着的孩子已经呛了好几口水,温明裳把人紧抓着往自己这边拽,尽力往岸边游。
“温姑娘!这边!”岸上有人扯着嗓子喊道,跟着伸过来的还有一根树枝。
温明裳来不及多想,伸手拽住了末梢。岸上的人见状赶忙把人往回拉,虽说多水势湍急,但好在人够多,不多时便近了河岸。
那孩子还清醒着,温明裳推了她一把,把人先推上了岸,小姑娘抽噎着,被风一吹浑身打着哆嗦,却还像是一副尽力想忍着哭腔的模样。
温明裳缓了口气,水太冷,她现在也觉得四肢发僵,岸边的人忙着去瞧孩子的情状,只有望津回头看了眼还在水里的人,眸色一时有些复杂。
适才捕快护人的样子他都看见了,他心里怎么想的温明裳能猜到一些,但人一旦钻了牛角尖,就算有人给他把壁垒打破,里头的人恐怕一时也是彷徨的,而今种种,皆是意料之中。
且等等看吧。
然而人的心思一松,身子原本绷着的那根弦也就断了,河岸湿滑,温明裳手上一滑,扑通一下坠下去呛了口水,不过下一刻,有人抓着了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拽了出来。
温明裳没来得及反应,就这么撞进了那人怀里。
背上忽而一暖,带着温暖的氅衣披到了她身上,把人罩了个严严实实。
洛清河单膝跪在河岸边,呼吸微沉。她低着头,垂下的一双眼睛里倒映出温明裳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水汽把她的发尾濡湿,两个人在这样呼吸交错里四目相对。
温明裳没来由地一愣。风吹得她有些头疼,但就是这样隐约的痛意里,有什么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姑娘!抓紧别松手!”似乎有个声音在耳边骤然间回响,声音的主人似乎同样年少。
眼前恍然间看见华灯初上,那个伸手把自己从荷塘里拽上来的人的面容也随着灯火烛光模糊开,叫人看不真切。
但在某一瞬,她似乎看清了眼前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夜风呼啸,温明裳打了个哆嗦,从那样的回忆里缓过神,这才发觉自己被洛清河扶了起来。
“可有受伤?”洛清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温明裳摇了摇头,道:“无事。”
洛清河沉默须臾,抬手把氅衣帮她往上提了点。她半扶着人没松手,转过身,恰好对上了那位千户的目光。
尔后那束目光下移,落在了她腰间。
他看的是新亭。
作者有话说:
她俩不算青梅,有缘见过而已(?
这个案子结束解释一下屠城的事情上卷就结束了,我也想写她俩贴贴qwq但是要一步步来,不知道底细怎么谈恋爱呢(。
感谢在2022-01-21 23:35:19~2022-01-23 23:4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8章 拆分 【ZX整理】
然这束目光很快从她身上移开来, 千户收刀归鞘,抬手吩咐手下的捕快加强戒备。
“那头无人,若要更衣可以去那边。”他指了指西北的方向。
洛清河道了声谢, 扶着温明裳往那头走。
西北角点着篝火堆,驱散了深夜里的寒, 马匹被拴在树边, 见到有人过来甩了甩鬃毛。温明裳脱了披在肩头的氅衣,凑近了火堆才长舒了口气。
“那个放箭的人呢?”
“杀了。六扇门追过去撞见的那几个人也一样。”洛清河从马上的包袱里翻了件干净的衣裳给她, 随后便背过了身,“那些人是死士, 我不杀他, 即便擒住了也会自尽。府台手底下的人,不像是李怀山派去追杀的那些, 后者为利, 而这些人……”
“孔肃桓毕竟在钦州当了这么些年的府台。”温明裳褪了外衫, 侧过头看她的背影,这边离扎营地有些距离, 她的声音又轻, 那头自然是听不到的, “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但笼络人心的手段, 从来不系于财一字上。有亡命之徒为利而亡, 亦有志士为情义二字舍生……虽说这些人算不上志士,但道理是一样的。”
“能有人拘于情分为他卖命,这手段可比李怀山高得多。”洛清河垂着眸, 指尖在刀柄上划过, “今夜的刺杀不过是个开端, 这些活计于这群暗部出来的人而言恐怕已是常事,你只能骗他们一时,至多明日午时,马队就能赶上囚车。”
这是迟早的事情。
火堆上架着枯枝,温明裳把湿透的衣服小心地挂在了上边烘烤干,而后才道:“直面其人是迟早的事,我本也没想着偷梁换柱能换个彻底……你且转过来吧,我换好了。”
洛清河依言转身,她的目光自刀上收回,抬眸看向火堆旁的人的时候却蓦地一滞。
此时身处郊野,即便是四下无人,也不可能如在屋舍内更衣那般自如,是以温明裳虽然换了身衣服,但外衫却也只是虚虚披在身上的。
火光暖融融地拢在身上,女子的肌肤在光晕地映衬下愈发显得白皙无暇,像是被人反复把玩过的温玉,她衣领微敞着,锁骨的线条在淡青的衣襟下若隐若现,水珠子从鬓角发梢滑落,一路坠入衣襟。
这样白的面色其实不是什么好事,但此时这副撞入洛清河眼中的景致,却让她莫名想起了昌南的冰裂纹瓷。
洛清河拇指轻轻蹭了一下扳指,把目光收回来,这才将适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六扇门查案要的是暗字,飞鱼服太张扬,若非必要其实并不会穿,这是三法司才懂的规矩,外人未必会知道,尤其是钦州这种远离京畿之地的地方官亲卫。”
而此刻,这位前来接应的千户却穿着飞鱼服。
简直就跟活靶子一样。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是温明裳授意的。
“你应该瞧见了囚车分了好几条路。”温明裳系好腰带,她正了衣衫,这才抬眸道,“假使四路皆有人看护,而唯一一个明显的标识是身着飞鱼服的千户……洛清河,若是你来选,你会觉得这是个陷阱还是把它当作目标?”
洛清河闻言笑了。
“既是陷阱,也是目标。”
账册和乔知钰皆在此处,这是州府最为忌惮的证据和证人,他们若要动手毁去,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二者。可这身飞鱼服太显眼了,显眼到不得不让人怀疑究竟是障眼法还是故意为之。
州府比她急得多,在如此的紧要档口,急就会失了判断。
“那么……你说他们会如何选呢?”温明裳也跟着她笑,火光把她的瞳眸映得剔透,也照出了藏在深处的狡黠算谋。
“最稳妥的做法,依旧是分兵。”洛清河迈步过去,她外头原本罩着的氅衣被披在了温明裳身上,眼下穿的是内里的那身劲装,愈发衬得人身形修长,“但他们带来的人并不多,你做了什么?”
“一点小花样。”温明裳指尖捻着氅衣的襟口,“既然明面上打着州府的名头,若是路遇百姓困事,为了名声过得去,也得出手管一管这闲事吧?”
“佯装困境后分散人手,虽然可能一回只得几人,但多来两次……”洛清河在她眼前站定,“你把人当萝卜削了?来一次去一层皮。此时分兵四路,留下来的只会比六扇门的这队人多出小半。”
这样的差距,已经是可以正面相抗的时候了。但依着温明裳的思路,恐怕还不止如此。
温明裳朝着手呵了口气,抬眸道:“六扇门出身的大都功夫不差,可是州府亲卫也不会那么简单,真要打起来,未必能护住所有人。杀了乔大人,他们便是赚了,即便杀的是这里头随意一个……即便这案子结了,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多的是人想要参我一本,说我将无辜百姓牵连其中,害人丢了性命。”
是以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有事。
“三法司许你调动六扇门的权力,但你供职的是大理寺,六扇门的用处一在高忱月的暗访,二就在如今的削弱州府亲卫。既如此,小温大人……”洛清河抱臂而立,“温司丞,你手底下大理寺的官差呢?”
温明裳佯装思量须臾,道:“这就要看明日先遇到的,会是州府亲卫,还是大理寺了。若是大理寺,那自然万事无虞,若是州府……”
“又要请我看场戏?”洛清河戏谑道。
“不可以吗?”温明裳歪头,笑得温良,“钦州这偌大一个戏台,我这边的戏演完了,你那边不也快了吗?”
“你说的这场戏……”洛清河指节抵在唇上,看着她再度把氅衣往上拽了点,“也包括这么贸然地跳下去救人吗?”
温明裳手上动作一顿,没料到她会突然把话题折了过来,有些无奈道:“贸然说不上,在把应做之事做完之前,我还不至于这么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适才……是意外。济州水运通达,水性上你不必担心我。”至于自己的身体,她却是没说。
洛清河轻哼了声没再问,只是道:“回去吧,在这耽搁得有些久了。”
温明裳应了声,这段夜谈才就此了结。
深秋的风太凉,纵然捕快们轮流值夜保证篝火不熄,一众人在林间也睡得不踏实。天将白时林间鸟鸣声声,窸窣的响动也惊醒了本就浅眠的人。
简单收拾过后,捕快再度打开了囚车的门,意思不言而喻。
温明裳环顾四周,没看见洛清河的身影,西北角的马也不知所踪,也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去的。
这么一番折腾,车上又多数是老幼,今日瞧着都有些精神不济。黑布再度罩上囚车,昏暗中,望津擦拭着随身的小刀,时不时地朝她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
温明裳阖着眼睛养神,权当做没觉察到他的目光。
昨夜的刺杀,洛清河的突然出现又在今早离去,六扇门的不阻拦,这种种疑点足以让生性敏感的人把满腹的疑窦归结于她,但此时屈居人下,他也还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向温明裳提出自己的疑问。
可惜他注定等不来这个机会,因为一切的因由都会在州府亲卫追上来的那一刻尘埃落定。
他恨朝廷的官,恨一切有关的人,但昨夜救他们命的,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官差。这样的天气温明裳跳下去救人,扪心自问他自己也未必敢于这么冒险,所以即便心中怀疑温明裳,他也不能再如当日一般轻而易举地说出我杀了你这种话。
这是为人的矛盾,是人心的弱点。
囚车在某一刻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喧闹声。
温明裳霍然睁眼,日光透过黑布泼洒下细碎的一点光,她隔着屏障,瞧见了外头把车马半包围起来的亲卫。
囚车里有年岁小的孩子听见声音,缩到了乔知钰和望津身边。温明裳一手扶着木栏,忽然觉察到有人拽住了自己袖口。
是昨夜她救上来的那个小姑娘。
孩子紧抓着她袖口,满眼的慌张。
温明裳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而后抬手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外头的争执还在继续,亲卫的头领要六扇门的人掀开黑布一观,但其实两方都清楚,不论掀开与否,对方都不可能放自己安然离去。
气氛眨眼睛变得剑拔弩张。
然就在此时,远处忽而传来一阵马蹄声。
温明裳抬起头,面色微沉。
“州府查案,行人止步!”外头的亲卫头领高坐马上,见到策马而来的人扬声道。
来人冷笑一声,道:“阁下是州府的人?在下大理寺林葛,还请报上姓名。”
大理寺?他眸光一凛,却不敢弱了气势,道:“我乃府台亲卫,李固涯。大理寺的大人来得正好,此一行人行迹鬼祟,还胆敢冒充六扇门,这车中必有蹊跷!还请大人且行,勿扰府台办案。”
林葛闻言一挑眉,他身后随行而来的官差勒马停住,“冒充?何出此言?”
“他们并无稽查文书!还请大人……”
可惜他话未说完,忽然瞧见林葛从怀中拿了什么出来。
原本与他对峙的千户此时下了马,行至了求车前,他扬手一掀,黑布应声落地。
李固涯的视线骤然间集中在了乔知钰身上,他是见过孔肃桓予的画像的,自然知道这便是他们此行的目标,可下一刻,他却瞧见前头的年轻女子淡然起身。
与此同时便是官差刀锋出鞘的铮然之声。
“稽查书文在此!”林葛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行到了两方中央,正当李固涯以为他会在六扇门的千户面前站定时,他却继续往下走了两步。
囚车不知何时被捕快打开。
温明裳扶着边沿下车,站定时林葛恰好停在她身前。
“卑职拜见司丞大人。”他屈膝下拜,扬声道。
“司……司丞?!”身后登时传来一声惊诧的呼喊,是望津的声音。
温明裳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但她没回头。
“阁下扬言自身是府台亲卫,来此稽查案件。”温明裳在林葛手上托了一把,示意他起身说话,“但钦州历来上报三法司的奏报皆是民生安顺未有盗匪……本官倒是不知,州府的亲卫此刻来此,与六扇门两厢对峙是缘何而起了。”
“这位大人……”李固涯心下一沉,刚想开口,却被温明裳冷然打断。
风把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温明裳立在车边,紧盯着他的眸子道:“飞鱼服乃天子钦赐,你是脑子坏了才会蠢到觉得寻常匪寇以此混淆视听!你问缘何行事蹊跷,本官便告诉你为何你在今时今日会见到如此行事的六扇门。林葛,示牌。”
林葛闻言应声,自袖中取出了那块源自中枢三法司的铁牌。
李固涯心下一怵,满目愕然。
“你是……温司丞?!”
不是说这位京城派来的司丞才行至……他手掌骤然收紧,霎时间反应过来。
那队从州府而出的车马从始至终都是障眼法!
可她究竟是何时出来的?为何她能够避过所有的眼线至此,还有这些官差……
可惜的是他猜出了半分,却再没有时间给他往下猜了。
箭矢破空而来,直直钉在了他座下骏马的马蹄前。
“李侍卫。”女子的声音自其后而来。
众人蓦地转头。
洛清河手里还拿着弓,她抽了支箭搭在上边,轻笑了声。
“若是时至如今还想玉石俱焚,不妨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又起。
接连四箭钉在身前。
藏于旷野的几位铁骑现出身形,弓矢正对着这些亲卫。
李固涯后头滚动,嘶声道:“镇北将军……雁翎铁骑……”
洛清河眼中还含着笑意,但撕开这层伪装,内里的凉薄一览无余。李固涯知道,只要他稍有异动,洛清河手里的那支箭就能在百步之外贯穿自己的脑袋。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长久的沉默后松开了手里的刀。
温明裳眺望着远处的洛清河,在风中跟她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抬起手。
“拿下!”
作者有话说:
奶茶店码出来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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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乱子 【ZX整理】
这场源于州府的暗杀处置就此暂告一段落, 亲卫被卸了刀就近羁押,暂由六扇门代为看守。
那位千户办妥了差事,回来时恰好撞见温明裳在听林葛回报州府动向。
“先不必打草惊蛇, 等着孔肃桓的下一步动作便是。”温明裳简单交代了两句,这才回头去看那位千户, “大人辛苦, 大理寺在此谢过。”
“同为三法司,司丞不必言谢, 分内之事罢了。”他抱了一拳,简明扼要道, “其余三队回报, 已经依照司丞的吩咐将人妥善安置,月内无虞。只是眼下这边若是要看押亲卫, 我等恐怕无法与司丞同行。”
“无妨, 你们做的已经足够。”温明裳回了他一礼, 道,“接下来大理寺足够应付, 还请千户放心。”
千户闻言微微躬身, 而后又多说了两句细则才告退。
温明裳才松了口气, 就又听见帐外的脚步声。
这一回是大理寺的官差。
“司丞。”那人行了一礼, 面色有些为难, “那位……被您带回来的叫望津的, 吵着要见您。”
温明裳指尖一顿,抬头道:“我知道了,现下便过去, 切勿动手。”
“是。”
她微微拧着眉, 抬起手去揉了揉额角。
该来的还是要来。
夜里行路多有不妥, 官差在避风处扎了营暂时以供休憩,圈出来的地方不大,温明裳掀帘出去的时候能听见安置村子的人的那一处传来的骚动。
温明裳迈步过去,瞧见扶着刀站在一侧旁观的洛清河。
“迟早要面对的麻烦。”洛清河见她过来,低声道,“小温大人想好如何处置了吗?”
温明裳抿了下唇,目光透过官差的阻拦瞧见紧握着小刀的望津。
“他只不过是要一个答案。”
“但这个答案,不论你给的是什么,或许都不会是他想要的。”洛清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因着欺骗就是欺骗。”
温明裳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不错,但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
话音未落,她抬起手,示意官差让开一条路,缓步走到了望津面前。
官差得了她的授意,没见半点寒刃。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望津握着刀就朝她刺了过来。
洛清河眸光微动,拇指抵在了新亭的刀镡上,却没动作。
然下一刻,那把小刀在温明裳身前三寸停滞不前。
温明裳垂眸看着那把刀的锋刃,道:“为何不刺下去?”
望津咬紧了牙关怒目而视,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不是因为周遭的官差全都按着腰间刀,也不是因为洛清河就站在眼前人身后,而是……温明裳的反应跟他预料的截然不同。
“你不怕死吗?”
温明裳闻言笑了声,道:“这世上有人不怕死吗?无非是有看得比自己命更重的东西。若我让你选,那你的命换府台众人人头落地,你的仇怨得报,你换不换?”
望津眸光一变,他没答话,但那束阴狠的目光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身前的小刀依旧没有撤下去,但温明裳知道他不会刺下去了。
“我厌恶骗子。”握刀的手垂下去,望津望着她的目光冷硬,他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用力丢到了温明裳脚下。
“但你若是能杀了那些狗官,你我就此恩怨两消。”
言罢也不理会周遭是个什么情状,他转身回了给他们准备的帐子。官差面面相觑,末了得了温明裳的意思才四下散去各司其职。
温明裳弯下腰拾起那本册子翻看了两页,心下叹了声果然如此。
那便是乔知钰手里的账册了。
她垂着眸刚把册子放下准备收好,便听见孩童稚嫩的嗓音。
“我……该叫你温姐姐,还是……温、温司丞?”
温明裳抬眸,瞧见那说话的孩子从书后面小心翼翼地挪出来。
“都可以。”她勾出个笑意来,“作何藏在树后面?”
“先生说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官……可你骗了我们。”女孩皱起眉头,像是自己在反复嘟囔,“津哥儿不喜欢你,可是你那个时候救了我……”
温明裳听着她小声絮叨,而后弯身抬手落在她发顶。
“我骗了你们,这是事实。”她屈膝蹲在孩子跟前,轻声道,“我是不是好人,会不会是个好官,我自己说了不算,你的先生说了也不算。”
女孩眨巴着眼睛,闻言满脸不解:“那,谁说了才算?”
“你自己。”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温明裳回过头,瞧见洛清河扶刀站在几步之外,她舒了口气,继续道,“我也不需要是个好人或者好官,对你们而言,我骗了大家能够换来什么,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那……”孩子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把那些城里的老爷们都抓起来吗?津哥儿说,我们的爹娘都死在他们手里,现在……现在他们又要来杀我们,杀先生!所以……所以你若是能把他们抓起来,那你一定就是个好人!”说到此,她似乎顿了一下,而后小声嘟囔着加了一句,“……也会是个好官。”
温明裳冲她笑了笑,在她脑袋上又揉了一把,这才叫来旁边的官差送人回去。
天穹明月依旧。
“其实乔大人说错了一点。”温明裳看着那孩子消失在视线里,冷不丁开口,“好人是注定做不成好官的。”
洛清河往前走了两步同她并肩而立,道:“所以你觉着你是个好人还是好官?抑或是……两者皆否?”
“好人……我约莫是算不上吧。”温明裳漫不经心地笑笑,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轻声道,“将军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
洛清河闻言摇头。
“为何?”
“一将功成万骨枯。”洛清河自嘲般道,“一个手上沾了不知多少血债的人,哪能称得上是个好人呢?”
温明裳放下手,长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世上好坏也好,黑白也罢,界限从来不是那么分明的。好人也好,好官也罢,皆是如此。什么叫好官呢?是为民谋福祉,还是心念君王,忠贞不二呢?”她侧过身,同洛清河四目相对,“再者,觉得自己是个好官,然后呢?因为觉得自己办事为民,而后便觉着百姓对自己感恩戴德皆是应该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办了事却不要百姓感恩于你。”洛清河眸中似有异色,“温明裳,你觉得这不该被人感激,那么你把这当作什么?”
“将军还记得那日在临仙楼,我问你何谓世家,何谓寒门时,你予我的回答吗?”温明裳道,“我如今的回答,与你当日相仿。这是为官者的责任,也是本分,既如此……何来感激之说。”
“我不过是想尽我所能,担我之所能担的责,做我该做之事。我并不需要百姓的感恩,也无需人来臧否我之所行,善恶也好,黑白也罢,若真要以好坏做个评判……不若待今时人物成黄土,后世自有定论。”
洛清河眼睫轻颤,正想开口,又听见眼前的人反问了句。
“其实这……也是洛氏心中所想吧?”温明裳直直地望着她道。
洛清河道:“何出此言?”
温明裳却是笑而不语。
其实这一点上太明显了。不论是洛清河当日深夜私闯宫禁,再到洛清影当年为了慕奚放言太极殿,抑或是太宰年间老侯爷为了夫人开口请求天子恩宽……或许在更早之前,在洛氏不分嫡庶、允准女子袭爵的时候,言官对于靖安一门的指摘便从未停止。
可谁又敢说后世的史书上,靖安府和北邙洛氏身上那刻骨的忠义会被后人遗忘抹去呢?
洛氏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便是因着他们从未在意过旁人的定论罢了。
吾心即吾道,大抵如此。
须臾的沉默后,温明裳看着她道:“洛清河,你今夜……便要走了吧?”
洛清河点头,而后道:“你虽擒下了李固涯等一干亲卫,但要想了结此案,你还需走出钦州。孔肃桓和元嵩再慢,明日也该知道李固涯阴沟里翻了船。”
事已至此,即便他们不想走到那一步,为了自身也不得不走了。
“府台不会调用所有的守备军,动静太大。”洛清河道,“钦州守备军三万,其中州府只有一万人,其余的分散各地。但既在城中,免不了的是人多耳杂……他若想在车马出钦州之前不动声色地截住你,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能用的人不会超过三千。”
温明裳嗯了声,而后问道:“将军此番离去……再见又是几时?”
“我不能保证比守备军快。”洛清河坦诚道,“但可以给小温大人一个建议。”
“什么?”
洛清河的目光落在了远处营帐内亮着的灯火上。
“若是我不曾猜错,小温大人没打算带他们一道走。”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他们与大理寺现在便一道同行,会更危险。”
人手不足,难免顾念不及。
“是。”温明裳承认道。
“为了车辙与带人时相似,你应当原本是打算在上头装上石头草木之类的物什。”洛清河眯起眼,轻笑道,“可死物怎能比得上活人呢?”
温明裳心下一动,道:“你的意思是?”
洛清河错开目光,意有所指地开口。
“以假乱真……要找替罪羊,这不羁押的就有现成的吗?而且,小温大人,还记得初入州府的时候我带你看过什么吗?”
“地势有时也是决胜之源。”
京城入夜后风雨骤起,瓢泼的雨水将挂在檐上的灯笼拍打得私下翻腾,欲坠将坠。
潘彦卓的桌案上点着盏昏暗的灯。他听着雨声,捻着手里的棋子久久未动。
“一场秋雨一场寒,韩大人深夜光临寒舍却还在门口站着……倒是显得晚辈待客不周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雨水泼了满地,来人在他面前坐下,而后才开口。
“深夜独自对弈,潘大人好兴致。”
“闲来无事,又无甚睡意,也只有这点闲趣可供消遣,大人见笑。”潘彦卓这才抬眸,面上笑意未改,“只是不知韩大人突兀来此所为何事,兵部户部眼下交集不深,即便是有要的记档,也应当去寻薛虢薛大人,怎得来了我这个小吏这儿?”
“潘彦卓。”韩荆的目光阴沉,“装傻充愣可就没意思了。”
“那么……韩大人想问些什么?”潘彦卓摩挲着棋子,“燕州,北燕……岐塞,三城?又或是……眼下大人的心尖刺呢?”
韩荆闻言手掌骤然收紧。
外头响了雷,伴着雨声直抵人心。
“乱子入局,是善是恶,能否为人所用,皆是未定之数。”潘彦卓无谓地笑笑,抬手将黑子落于棋盘之上,“韩大人苦心经营数载,此时有了这颗乱子,心里恐怕想当不是滋味?唔,大人可以先让这位兄弟把刀放下,我区区一个小吏,杀之也无什用处,更何况……大人留着我这条贱命可还有大用,不是吗?”
他后心处正抵着一把短刀,黑衣人立在阴影里,眉眼看不真切。
“我的耐心有限。”韩荆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威胁道,“你要报仇,就该有个合作的样子!眼下天子用人之时,你与崔德良的棋,只能存一……棋子失去了用处,你应当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自然知晓。”潘彦卓拂开他的手,低声道,“一代将门,凭我这个尘泥之人的手段可搬不动,那是蚍蜉撼树,太不自量力啦……韩大人,血亲之仇我自然要报,即便你现在杀了我,我化作厉鬼也要缠着那靖安府,咬死那洛清河,叫他们不得安生的。若是你当真怀疑六扇门的动作是因着我,那你不妨现在便让这位兄弟取了我这条贱命?”
韩荆霍然放开了他,那把抵在他身后的刀也跟着松了。
“最好如此。”他哼了声,摔门而去。
雨仍旧在下,不见颓势。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再度敲了门。
“公子。”
“无妨,一点皮肉之伤。”潘彦卓摆了摆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二子取其一么……可这世事如棋,谁人又不是山川之上缥缈一子。”
风卷残云,枯枝随风雨坠入尘泥。
“出局之人不是我,也不会是温明裳和洛清河……而是他韩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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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撒网 【ZX整理】
洛清河带人撞见领着齐王府的亲卫入钦州的云玦已经是两日后的日暮。
车马停在郊野, 亲卫早早扎了营。
领头的见到有人策马而来,连忙提刀走了出来拦人。云玦远远瞧见马上的人,快步出来见了一礼, 而后才跟王府的人解释了一番。
“在帐中候着将军呢。”云玦低声道。
“知道了。”洛清河一点头,朝着后面的人道, “下马暂休, 如常便是。”
她下了令,而后便越过府兵朝主帐走。
掀帘而入的时候, 慕长卿正翘着腿歪坐在软榻上看书,洛清河瞥了眼, 认出那是本市井游记。
“哟。”听到脚步声, 慕长卿抬眸看了她一眼,“来的挺快, 我还以为你要再过个一两日才到。嘶……看样子这钦州府的人办事也不怎么样。”
“见过齐王殿下。”洛清河先抱了一拳, 尔后才道, “孔肃桓和他的师爷办事不差,是大理寺来的人更胜一筹。”
“那便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慕长卿这才坐直, “能这么快破局又得你夸赞, 看样子传闻不假。”
洛清河一挑眉, “传闻?”
“丹州虽远, 却也不是什么风声都听不到。”慕长卿把游记随意一丢, 打了个哈欠, “不过比起这个,既然先来了,将军要不要先把信中允诺的兑现了?”
“什么?”
“将军知道我好奇什么的。”慕长卿站起身, 他背着手, 站得有些懒散, “毕竟众说纷纭,人只愿意相信自己希望的真相,而我么……我比较想听你洛清河亲口告诉我。”
“有关雁翎的真相……啧,权当做满足一下我这个闲人的好奇心了。”
洛清河听他拿捏着腔调说完,而后轻笑了声道:“齐王殿下,此处只你我二人,你这副纨绔的模样倒是不必装到现在。”
“嘿……”慕长卿闻言咋舌,“什么叫装到现在?我本就是个混子,有这副做派不行了?这人呢,能锦衣玉食富贵等死有什么不好?又不是谁都跟你们似的,活得那叫一个憋屈……”说着就叉起了腰,倒是颇为理直气壮。
他跟慕长临一样没什么王爷架子,可这里头差别却是大。慕长临和慕奚的脾性随了皇后的温和与慈悲,但骨子里还是有身为贵胄的自觉,慕长卿么……他是真的不想管事。
“但王爷还是来了。”洛清河略微退了半步,低声道,“此事一了,殿下觉得……你还能安稳地回丹州做你的逍遥王爷?”
“将军倒是很清楚这里边的门道。”慕长卿哼了声,“可你不是照样把我喊来了?”
“你可以不来。”
“唉……”慕长卿揉了揉额角,很是头疼地瞪她,“我不来,你指望这几个人打燕州守备军?你以为你是你姐哦?她直来直去,那是因为她直觉够准,旁人根本及不上她变阵的思路,你呢?”
洛清河含笑道:“我怎么?”
“你不打无准备的仗。”慕长卿眸子微眯,他本来就长得阴柔,这么一动作更是如此,咸诚帝不喜欢他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哪有儿郎生得比女儿家还要精致柔美的?若是有本事也就罢了,可偏偏……
“你要打啊,早就把对面可能做什么给算计个清清楚楚,人家走那条路子都给你堵得死死的。洛昭能把对手直接打得没脾气,你是能把人活生生气死,啧……”
冷不丁地听到洛昭这个名字,洛清河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那是洛清影的名,早些年老侯爷起的,但京城里没几个人知道。
“不论如何……”洛清河叹了口气,“我都要多谢王爷愿意施以援手。”
慕长卿只是摆手,他垂下眸,神色稍稍认真了些:“还恩罢了。先夫人救过我母亲,洛昭救过我,于情于理……我欠了你们靖安府两条命,既是欠了,总该还的。”
“你是大梁皇子,靖安府是大梁的将军,说到底……你是君,我是臣。”洛清河道,“既如此,谈不上欠与不欠。”
“皇子?”慕长卿一哂,往前迈了一步,他压低声音道,“洛清河,这世上就你们靖安府没这个由头叫我皇子或者王爷,别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
洛清河看他一眼,又听他道。
“至于欠不欠,我说了才算。”慕长卿正色道,“我这个人呢,确实挺混账,文不成武不就的,但有一点我记得……那便是恩怨两清。有怨的,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咬他一口;有恩的,不论如何我都会报。”
洛清河闻言沉默片刻,尔后抬手朝他行了个礼。
“既然如此……殿下收拾一下吧。”
慕长卿一愣,“哈?”
“殿下自己说的,有恩必偿,君子一诺千金呢。收拾一下,今晚拔营连夜就走。”洛清河冲他微微一笑。
“我赶着去救人。”
天穹孤雁飞过,王府的管事还在盘算着夜里的膳食安排,阒然间听见主账里自家主子一声怒吼。
“洛清河——!”
大理寺的车马停在了州府百里外的镇外。
林葛看着来人翻身下马,他皱起眉,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佩刀边。
管理号洱屋久吴巴屋饵灵仨屋 “林侍卫久违了。”那人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摘了腰牌道,“在下乃府台大人近侍,大人听闻司丞已查获人证,即日归返,故遣在下前来相送。此案事关钦州黎民,自不可轻视,故而大人请温司丞州府一叙,商量具体事由。”
“届时大人回京,钦州府也当依律上奏,为三法司查办案件,为我大梁法理之坚尽责。另,近段时间州府附近有流寇作祟,其人狡诈,来路手段尚不明晰,州府已有官吏遭其毒手,大人心忧司丞安危,故而已整肃守备军准备相护。城中大理寺的诸位大人身侧也加强了守卫,司丞大可放心。”
放心?林葛在心里啐了口唾沫,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但他面上不好发作,只能先佯装平和道:“这位兄弟辛苦,还请暂时休整片刻,我这便去禀告司丞。”
那人也不客气,抱拳道:“有劳。”
林葛不再多言,转身进了营帐。
温明裳捧着杯盏正在垂眸沉思着,见他进来,开口道:“发生何事?”
林葛把来人的话专属了一遍,而后果断道:“这城不能进。”他的手已经按住了刀,“司丞若去,便可能是有去无回!”
府台自然是不敢公然加害朝廷命官,这没法和中枢交代,可若是将这条人命推到匪患上,便是另一回事了。
田产案让许多百姓不得不流离失所,这些人的去向钦州府没有查过,自然也就不可能上报中枢,既如此,这就是一笔糊涂账。只要把这些人归为匪寇,随便编排个名头,就说是迁怒才误杀了朝廷官员,守备军赶到时为时已晚,只能忍痛剿匪,将这些匪患悉数根除,虽可能落个先斩后奏的名,但朝中人尚在,周旋一二,这过失也不过是不痛不痒。
至于城中随行的大理寺众人……孔肃桓还没有胆子大到在城中下杀手。
除非他想来个两相玉碎不求全,但眼下显然还没到这一步。
温明裳自然知道这一点,她摩挲着手腕,指尖碰着挂绳的时候忽而一顿。
林葛注意到她的动作,疑惑地再唤了声:“司丞?大人?”
温明裳回神,随即笑了下,道:“去,但是不跟他们一道走。”
“啊?”
“去回那位州府来人的话。”温明裳起身,若有所指地开口,“叫他先行回去复命,晚些时候我会带一队人先车马一步入城。”话至此,她目光微滞,又道,“咱们单独走。”
林葛闻言一愣:犹豫道:“这……”他其实想说这不是正中府台下怀吗?跟他们走,一旦出事对方还能落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但这独自带人回去,若是有什么……那边推脱给她一意孤行就行了啊。
但时间不容许他多问,州府的探子还等在外头,他虽心有顾虑,却也只能垂首听命行事。
待到人出去,温明裳从行囊中取了那张她随意描画的地图,她把图摊开在案上,思忖了须臾抽了张新的把那一夜洛清河带她看过的地形图描了出来。
等到林葛打发走府台的来人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落了笔。
“你过来。”温明裳把信笺叠好,示意他过来取,“上头标了名姓,你挨个去交给所属的官差,信上写了各自所司的人,明日丢下囚车轻装而行,所有人散开走。”
“至于去何处,这上头我绘了图,也写好了地方和之后如何行事。”
林葛接了信,挠头道:“司丞这是……”
“莫问太多,去便是。另外……”温明裳抽了一张新的信笺给他,“这是你的,上头写了明日要你去办的事。”
“啊?哦……”林葛接过来拂开扫了两眼,蓦地瞪大了眸子,“司丞!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温明裳笑笑,道:“我心里有数。府台大人不是要跟我们演一出流寇的戏码吗?那我们就跟他演到底。他不是要剿匪?那就让他来。”
林葛呆愣了片刻,恍然道:“司丞是想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州府用流寇盗匪做理由胁迫他们尽快回城,那不若将计就计,佯装当真被匪寇所绑,让他们自己来找。
找不到,那就是府台办事不力!
“这么说也可以。”温明裳指尖清弹了一下杯子,“就是辛苦你们多跑些,还要带上那些‘人证’。山路行来不易,待到回京,我会将诸位的行事如实上报三法司。回去也应当近年关了,诸位这样归家,家里人这个年节也能高兴些。”
这案子若成,赏银都是少的,更重要的还有名声,这些在三法司混久了的人都清楚。
林葛兴奋地攥紧了信笺,弯身一拜道:“是,多谢温司丞,我这便去办!”
“等等。”温明裳叫住他,“你入了城,记得留心驿馆的其余人,若是有什么不对,即刻依照我所写下的地方去寻人,不说万无一失,至少能阻挡一二。”她写的位置是和洛清河那一次碰面的那间宅子。
林葛连声应了,这才掀帘出去。
夜风呼啸,清冷的月铺洒满地,温明裳抬眸看出去,莫名觉得凄清。
林葛的担心是对的,她把大理寺的众人分散开固然能让孔肃桓和元嵩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但这也让分散开的人更容易落入守备军的围剿。
如果不是洛清河的那句提醒,她不敢这么做。
地形。
钦州多数皆是旷野,但到底有别于北上燕州的一览无垠。钦州有名山,山势高且险,州府的城池就紧邻着那一片山势。
要从这里面找人并不容易,即便是守备军熟悉走势,也不可能在一两日内把所有大理寺的人从这里头揪出来。
温明裳要的就是这个时间。
孔肃桓和元嵩怕的是什么?是洛清河和雁翎的铁骑。
她在等什么?等的就是洛清河摆上棋盘的棋子。
孔肃桓要掐灭拖延下去的可能,她就偏要把对方搜捕的时间尽可能地拉长。
温明裳长叹了口气,起身掀开了帘子。
抬头便是明月高悬。
“洛清河。”她低声喃喃道。
“可别让我等得太久啊。”
作者有话说:
想起姬友一个形容,她说清河打仗就跟数据分析大师似的x
齐王嘛……这角色有伏笔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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