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寒霜 【ZX整理】
翌日天边阴云阵阵。日子算下来已近仲冬, 北地早就见了碎琼乱玉,掐着日子,钦州也的天也是时候该变了。
州府的守备军一大早瞧见了有人跌跌撞撞地策马而来, 还没等他们拦下马,马上的人就已经跌了下来。
虽说时候尚早, 但城门口已经有百姓出入, 见此情景,议论声也大了起来。
“这位兄弟。”来人亮了腰牌, 正是林葛,他脸上带着血痕, 呼吸也很是粗重, 似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我乃大理寺的官差, 还请带我去见府台大人!此处有我大理寺司丞亲笔所书的求援信!”
守备军面面相觑, 他们中自然有人认得大理寺的腰牌, 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把人扶起来差人往府台的府邸里送。
此时还不到州府办差的时辰。
孔肃桓被敲门声惊醒, 匆忙穿衣着履去正堂的时候, 差点没给林葛身上的血迹惊得倒抽一口气。
林葛木着脸, 见到他出来扑通一声跪下, 双手呈上那封同样血迹斑斑的信笺, 声音嘶哑地开口。
“司丞遭流寇所阻截, 我们一行人在南桉山失散……寡不敌众,司丞恐证物为匪寇所毁,故而遣我拼死冲出重围前来求援。”他说到这还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指缝间渗着血, 瞧起来颇为可怖, “还请大人速往南桉山!多拖一时,变数便多一分!”
孔肃桓被他这一通喊镇得脸色微变,他接了信,而后道:“下官曾听闻镇北将军与司丞前后脚出了城,怎么……雁翎的铁骑卸了甲可谓寒夜飞星,将军竟然来不及先一步相助吗?”
“府台大人有所不知。”林葛依旧弯身跪伏着,他身体微颤抖,声音里似有无奈与隐恨,“镇北将军带着铁骑先一步便走了,铁骑的脚程太快,我们追不上,自然许久之前便分了道……眼下连人在何处都不知,又该如何求援?”
这话倒是不算全假话,包括温明裳在内,眼下可真的没人说得出洛清河到底去了哪儿。
孔肃桓的面色依旧不大好看,但看着林葛这模样也不好多问,喊了人来吩咐着把他送回驿馆,又叫了大夫后脚去给看看。
待到人散了,他接了府中管事递上来的酽茶一饮而尽,而后道:“去请元师爷!就说事态有变,请他速来!”
管事应了声是,这才快步退去。
元嵩来得很快,他似乎听闻了城门的消息,甫一踏进门开口便问的是温明裳差人送来的那封“求援信”。
“信在此,你自己看吧。”孔肃桓揉了揉眉心,“好一只小狐狸。”
“断没有这么巧的事!”元嵩目光阴鸷,他放下信,“温明裳……女人狡诈,断了亲卫的消息,还想要借我们自己的手将棋子调换,她想得倒是不错!”
“把调用守备军的理由明晃晃地摆在咱们面前。”孔肃桓道,“好大的胆子,没点依仗断不敢这么做。”
“重要的便是她的依仗是何人。”
最有可能的其实就是洛清河,可依着京城的消息……
“不论她依仗的是何人。”元嵩啪的一声把茶盏摔在了桌上,直言道。
“这个人必须死!”
阴云笼罩了整座南桉山,晨露沁润了山间的泥土,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即便时辰一点点推移,山路也仍是泥泞,稍不注意便有可能栽个跟头。温明裳手里捏着官差不知道从何处折下来的树枝做支撑,她带的这队人走得并不快,眼下是在围着山打转。
林间偶有走兽飞奔掠过,惊起山中休憩的飞鸟。
“大人。”官差给她递上水囊,“现在应当已经到了山阴处。”
“嗯。”温明裳应了声,她看着天色,思忖片刻道,“不着急,明日绕回去。”
官差闻言稍显疑惑,道:“当真不必往上走些吗?若是以山为势,咱们这样太容易被守备军找到踪迹。”
温明裳放下水囊看他一眼,反问道:“你觉着咱们这么走,最迟第几日会被发现?”
官差闻言缄默,他垂着眼睛,似是真的在沉思这个问题。
“第五日早晨。”这是他最后给出的答案。
温明裳闻言笑了声,她不紧不慢地把水囊递回去给他,而后起身道:“再往前一段,在峡口下边过夜吧。”她拍了拍手,似是又想起什么般随口一问,“我记得你原先是往来各州的信使,后来被调来了三法司当差。”
“是。”
“好的信使懂得算计好何时将消息送到对方的手里。”温明裳略微侧头,若有所指道,“今次也一样。只不过送的不是消息,而是人。”
官差似懂非懂地挠头。
“可大人明明并不知晓镇北将军的行踪……莫非有消息了?”
“没有。”温明裳摇头,林间暮色已近,她的眉眼也像是被层层叠叠的枝叶笼上了阴影,叫人看不明晰。
“但有些人的行踪能提前揣测,我也不全在等镇北将军。”
寒鸦声声,林间凄清。
这样的奔走持续了三日余,第四日傍晚,先一步探查的官差隔着山林的遮蔽望见了守备军的盔甲。
他不敢多待,折回去把消息告诉了温明裳。
孔肃桓和元嵩发了疯似的要把她从这南桉山里揪出来,今夜守备军的搜查绝不会停下,她们绕路而行,脚程不可能快的过守备军。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一筹莫展之际,温明裳扔了树枝,道:“绕出去,我们下山。”
“司丞?这……”
“照做吧。”温明裳缓缓吐出一口气,连日的奔走也让她精神有些难以为继,但此刻还绷着根弦,“我也没打算不让他们寻到人。”
只不过是看到底第几日,能拖到眼下,已经比她预想的好了不少。
众人于是不再多问,依言调转了方向。
夜里落了雪,天边破晓时才瞧见目之所及皆是银装素裹。
孔肃桓和元嵩端坐在马上遥遥与温明裳对视。
他们撞见的时候尚在一处稀疏的林子边上,再往前走就是官道。
大理寺的官差把马藏在了峡口,牵出来没跑多远就瞧见了远处疾奔而来的黑点。
雪中打马太显眼了。
“司丞让人好找。”先开口的却是元嵩,“既然司丞在此,那信上所说的流寇呢?”
温明裳坐在马上没动。
“你在信口雌黄。”元嵩冷笑道。
“先传消息的可不是我。”温明裳也跟着笑,她面色不改,顶着对方的目光道,“说我信口雌黄……那师爷身后的府台大人呢?”
“司丞说话要讲凭据。”元嵩不紧不慢地道,“传信之人何在?写下消息的信件又在何处?司丞拿得出来吗?”
周遭的官差皆是咬牙。
“本官不知司丞受了何方歹人的蒙骗,竟以为我们要加害于诸位。”孔肃桓接过话,他面色恳切,就好似真的在劝解一位误入歧途的后辈迷途知返,“但眼下若是一场误会,那司丞拿着证物随我们回去,自然不必见兵戈。大理寺的诸位,恐怕也不愿做这等无谓之举吧?”
元嵩紧接着便道:“司丞自己拿着证物策马过来,我等不会将此事上报中枢,如此对你我,乃至于柳老大人、崔阁老,都是好事一桩,司丞以为呢?”
话音未落,天穹之上,一声鹰唳划破云霄。
像是为了应和这一声,天边似有惊雷乍现。
温明裳眸光微动,但却没有抬头去看什么。
对方的这番话看似给她留了余地,说着只要她就此收手还能有所转圜,但她清楚真正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司丞考虑好了吗?”元嵩还在步步紧逼。
温明裳垂下眸,她不会骑马,但那些日子被洛清河带着策马而行,也看得够多了。眼下不容她多犹豫,眼前的守备军正虎视眈眈。
“司丞!”近旁牵着缰绳的差役变了脸色。
大理寺随行的人知道她不会骑马的事实,更知道前方等着她的只会是要命的寒刃兵戈。
可电光石火间,温明裳已经做了决断,她示意差役松手,往前走了两步。但未多时,她扬起马鞭,啪地一鞭子就抽在了马上。骏马嘶鸣一声,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直接蹿了出去。
温明裳下意识伏低了身子,用力拽进了缰绳。
元嵩的怒吼被抛在了脑后,耳畔只余风声呼啸。可她根本不会控马,整个人在疾奔的马匹上摇摇欲坠。
“放箭!把她射下来!”元嵩眸光冷冽,下令道。
孔肃桓面色一变,道:“这……”公然射杀中枢官吏,那可是……
“我们无路可退,不能让她活着走出钦州!”元嵩一把按住他的手,可正当他想再度下令守备军动作,一声破风声便呼啸而来。
没人看清那支箭是从何处而来,风声过后,便只余下元嵩的一声痛呼。
血花迸溅而出,箭镞穿透了他的肩膀。
温明裳在风声中听见了渐近的马蹄,而后便是一声熟悉的唤。
“温颜!”
她刚想回头,抛掷而来的绳索便系在了她腰间。
“松手!”
几乎下意识地,温明裳放开了原本紧握着缰绳的手,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后仰,但随之而来的力道把她直接往上狠狠一拽。
雪籽落在鼻尖,冷风倒灌进领口,她就这么跌进了洛清河怀里。后脑就这么撞在那人锁骨上,她没忍住抽了口气。
踏雪扬蹄嘶鸣,近乎在同一时刻调转了马头。
它正对着成群的守备军。
温明裳抬起眸,玄铁长弓就落入她的眼中。
洛清河的呼吸打在她耳侧,她右手拿着弓,左手从箭袋中抽出三支箭搭在了弓弦上。
骨扳指扣着弦,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温明裳稳住了身子,抬头时蹭过洛清河的下巴,那双眼黑而沉,里头藏着的是沙场浴血的肃杀。
三支箭电射而出,另一厢的元嵩刚想挣扎着爬起来,就被这股巨大的冲力狠狠钉在了树上。
四箭钉身,却都处处避开了要害。
守备军靠得近的见了这一幕,都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这样远的距离……究竟是如何做到这样准确地射中目标的?若是这些箭镞落到自己身上……
平地起惊雷,铁蹄声声入耳,像是踩在人的心上。
箭雨漫天而来,多数落入他们足前尘泥。
踏雪扬蹄越过木栏,立于两方之间。
洛清河抬手举起腰牌,冷声喝道。
“雁翎奉中枢之命,捉拿钦州赴台孔肃桓及其师爷元嵩!守备军听令,即刻卸甲弃刀!如有顽抗者,以附逆罪论处!”
元嵩动弹不得,嘴上却还不饶人。
“好一个中枢之命!洛清河,你可有凭据?若没有,你私调铁骑南下,该以附逆论处的便是你!”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轻笑。
骑兵立于两侧,齐齐散开一条道路。
车辇上有人掀帘而出。
“本王在此,算不算凭据?”
正是慕长卿。
此刻他面上还带着笑,一手还支着下巴,但依着眼下的境况,怎么看都有些笑里藏刀的味道了。
元嵩还死咬着牙,道:“殿下说笑了!你近五年何时回过长安!何来中枢之令……”
可惜他话未说完,就被温明裳打断了。
“州府师爷,见大梁皇族还没有你说话的资格。”温明裳蜷着指节跳下马,她的脸色还有些发白,但声音却是稳的,“若是齐王殿下没有凭据,那么……”
雷鸣声震耳欲聋,但随之落下的却不是雨雪,而是整肃而来的军士。
洛清河没下马,她一手捏着缰绳,另外一只手把挂在马鞍上的新亭抽了出来。
“将军。”祁风打马近前,低声道,“那是……”
“瞧清楚那是哪家的甲了?”洛清河的目光在前头的温明裳身上划过,唇边也跟着勾了个笑意,“看样子咱们也只是提前了一步。啧,小狐狸。”
来将阵前勒马,铁牌被阒然间抛在孔肃桓脚下。
“西州守备军都统季善行,奉端王殿下之命,捉拿嫌犯孔肃桓、元嵩!钦州守备军听令,即刻卸甲!”
端王?慕长卿一挑眉,眸光直往洛清河身上瞟,结果对方却是对他缓缓摇了摇头,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前头站着的人。
这可跟她没关系。
孔肃桓僵硬地低头,瞧见了牌上刻着的纹样。
端王府。
“府台大人。”温明裳在此刻开口,她的衣袂被风吹得四下翻飞,那双眼微微眯起来,朝着他和被钉在树上的元嵩露出个笑,“眼下,够凭据了吗?”
元嵩怒目而视,却是无可奈何了。
钦州守备军纷纷弃刀而跪。
慕长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颇为感慨道。
“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究竟何人是刀俎,何人是鱼肉呢?”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www本来想昨天发的结果没写完被抓去干活惹。
那就今天给大家拜个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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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思量 【ZX整理】
西州的守备军押着人先回了城里, 季善行挂着西州都统的差,留在州府的守备军也认得端王府的牌,自然在明面上不会多言。
只是这么大的动静, 谁都知道这钦州要变天了,私下没点风闻是不可能的。
孔肃桓被下了职, 暂羁押刑狱, 州府可谓群龙无首,总得要个人先稳着。可连府台都出了岔子, 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些官吏自然都被暂时关在了自家宅子里等候清查。
温明裳匆匆去了一趟驿馆给大理寺的众人交代事由, 转身又得跑一趟衙门, 一时间肯定是闲不下来的。
但好在最难的关隘已经踏过去了,余下的便是些收尾的活儿。
王府的人跟着云玦去了驿馆落脚, 慕长卿却没跟着走, 他大冷天捏着把扇子在岔路口等着洛清河, 一幅不紧不慢的样子。
等见到人,他才摇头道:“洛清河, 你把本王从丹州骗到这里撑了个场子, 这是用完就该扔了?”
洛清河习惯了这副样子, 闻言反笑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王爷想要来搭把手?”
“那还是算了。”慕长卿闻言摆手, “搭把手?本王不把台子给你拆了都算看得起你……说归些正事, 这西州的守备军怎么回事?你说不是你,可除了你谁请的动他慕长临?那个大理寺的小司丞?啧,差了点, 得她先生来还差不多。”
“未必。”洛清河笑笑, “我确实未去过端王府, 若是去过,也不会千里求殿下的帮忙,不是吗?”
“说来也是。”慕长卿唰的一下合上折扇,“不过内阁可从不插手三法司,当年姚言成外调办差差点出事也不见阁老开口,莫不是因为这丫头是关门弟子才格外照顾?唉,也不对……他老人家认准的规矩可不会自己动了,难不成还真是这位小司丞一个人办成的?”
“你跟人一路出来竟然也不知道?藏得真够可以的啊……”
洛清河听他一阵絮叨完,才道:“是与不是,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这案子说白了主司决断的是端王殿下,说得动他请调西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即便说规矩,也没有破例。”
“说是这么说不假,但他稳坐京畿,还能请旨调派地方守备军……”慕长卿抓了抓头,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有些人自诩手里握着京畿的半数兵力,但这一遭过后估计要坐不住咯。”
洛清河知道他在说谁,于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此处远离京城,才会如慕长卿这般把这种宫廷内斗放到明面上来说,但他也知道整个靖安府对这种事情是个什么态度,也就没往下说。
洛清河陪他看了片刻,道:“眼下城里出不了什么乱子,却也没什么好看的,殿下若是没事,不妨回去暂时休息,夜里我让云玦带你过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你有事?”慕长卿狐疑道,“城中如何布置不是暂归三法司管?你一个跟着来的有什么事?”
洛清河笑而不答,她翻身上了马,调转马头去了衙门。
武臣大多相识,如今布防由季善行带来的兵暂时接管,他们也认得洛清河和她手底下的铁骑,自然不会多有阻拦。
洛清河管祁风要了金疮药和绷带,去了衙门的档房。
她在门口撞见了刚从里头出来的高忱月。
对方也有些意外她会出现在此处,但还是依着规矩给她见了一礼,“洛将军。”
“高千户。”洛清河略微颔首,算是受了这份礼节。
高忱月没多留,就此跨门出去了。
洛清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遮蔽下,这才去敲门。
温明裳已经换了身衣服,正坐在案前写折子,她右手不自然地蜷着,反倒是左手拿的笔,见到洛清河推门进来才起身。
“坐着吧。”洛清河阖上门,“手还疼吗?”
温明裳闻言一愣,而后错开目光低声道:“何时知道的?”
“你下马的时候。”洛清河眯了下眼睛,外头风雪渐起,但屋内没点火盆,显得阴冷极了,“抓马缰那样紧,恐怕没人手上不带点伤。”她说到此顿了一下,“若是不介意,我瞧瞧?”
温明裳没拒绝,把蜷着的手摊开一点伸到她跟前。
掌心被摩擦出的伤口还显着赤色,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瞧着还是有些让人不忍看。
“不通骑射还敢策马,小温大人是真的胆子够大。”洛清河搬了条凳放了金疮药和绷带,尔后在她对面蹲下,“摔下去事小,但凡被马儿踩上一脚,你这条命都要交代在那儿。为了让元嵩下令守备军射杀你,可真狠得下心。”
她上马根本就是故意的,目的不是为了所谓逃窜,而是为了引元嵩的那句放箭。公然射杀中枢官员,还是咸诚帝亲自下旨指名的人,那么多双耳朵听着,他说了这话便逃不了一个藐视天威的罪名。
治起来更加名正言顺,甚至没了让人从中斡旋的余地。
“我敢这般做,并非……嘶!”温明裳看着她摊开自己的手看伤,正想要解释,没料到金疮药甫一触上伤处,她便没忍住倒抽了口气。
洛清河抬眸睨她一眼,道:“并非什么?”虽说面上瞧不大出来,但她动作却还是放轻了些。
温明裳抿了下唇,道:“我听见海东青的声音了。”
洛清河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头,一手还捏着温明裳的手腕。
“我知道你在。”温明裳手指蜷起来一点,她的眼神很平静,“踏雪也很好认。雁翎战鹰不离人,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关内马场的马跑不过踏雪,你一定能追上。”
洛清河眼睫轻颤,她扯了放在小几上的绷带覆上上了药的手掌,而后道:“你笃定我会救你。”
“不是笃定会救我,而是不论是何人你都会救。”温明裳指尖蹭过对方的扳指,垂下眸轻声道,“不过……你救我确实不止这一次。”
“你如果算上先前官道那次,确实不止。”洛清河笑了笑,她没起来,这么居高临下的,温明裳能看清她眼中微变的神色,“小温大人指的是是什么?”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上元灯火昼,烟火几时休。洛清河,你先前说是我忘了我们何时见过一面,眼下自己却又不愿认了?”
大抵未曾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点破,洛清河指节微收,倏然间抿起了唇,她的手搭在膝上,随即一笑道:“何时想起来的?”
“你走之后。”温明裳动了动手,但伤口的刺痛仍旧让她忍不住皱眉,“我原先觉得你矮身揉那孩子的脑袋的动作熟悉,而后你把我从水里拽出来……想起了一些旧事。”
洛清河望着她没说话。
那是元兴五年的事了。彼时她才随温诗尔入京不过一年,那年的冬日太冷,雪一连下了月余,过后化的雪水压塌了民巷的几间屋子,死了不少人。温诗尔那时带着她居于迎春楼的后院,隔着一条窄巷能听见羽林卫匆忙的脚步声和贫苦人家的哭喊。
尽管那时年纪尚小,但她听着这些声音,转头却又看见富家子弟在烟柳巷一掷千金的奢靡,没来由地觉得悲哀。
温诗尔不让她去前廊,生怕她会招惹上一些世家混子,她便只能在后院待着,时间久了,楼里的小倌看她一个孩子闷着,会帮她打开后门让她出去转两圈。
她遇见洛清河就是在上元灯节的夜里。
那些立于亭台楼阁上的人看不见这些深埋在锦绣繁华下的悲与苦,那年的上元灯火依旧。
楼里人太多,她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可就是这一趟,让她跟一个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那个人就是柳卫。
柳家要知道柳文昌在外有她这么个女儿并不难,柳文昌明媒正娶的那位夫人自然也是如此,只是何时存了想要除掉自己的怨毒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柳卫当街把她推下了荷塘。
可灯市人太多,谁又会真的相信一个年岁尚小的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更何况还是柳氏的嫡公子。
可惜柳卫并不知道她会水,冬日寒凉,她拼尽全力游上岸,本想着也得这么上去,却不料有人拉了自己一把。
温明裳当时并没有看清那个人生了个什么模样,水太冷,她浑身湿透,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记得那人把自己抱了起来,匆忙间对上一眼后,再醒来便是在榻上。受寒的病大抵便是来自此时,她浑浑噩噩的,听见外头的说话声想下床,门外的人却推门而入。
一双手就这么落于她的发顶。
“还发着热,睡吧。”声音很清脆,还带着少女的稚气未脱。
温明裳胡乱地抓住那双手,隔着珠帘看清了那人的眸子。
此后她便再未见过那人,温诗尔也不再提,直至今日。
“我早该认出你的。”温明裳看着洛清河,低声道,她指节微动,似是想抬起来,但未有动作便放了下来,“早该认出你这双眼睛的。”
洛清河闻言低笑了声,她站起身,把药瓶和绷带收好,而后才开口道:“其实就算不记得,也没什么,这事说来太俗套,市井话本多得是。我也未曾做什么,那日即便我不在,你也能自己上来。”
炉上煨的茶滚沸。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柳卫没找过我麻烦。”温明裳把茶水倒了出来,“跟你有关系。”这话不再是疑问,而是一种笃定。
洛清河接了茶碗没说话,算是默认。
两个人一时间皆是无言。
手上的疼稍缓,温明裳垂着眸,问她:“那么将军何时认出是我的?”
“嗯?”洛清河转着茶碗,道,“不是认出来,是一早就知道。柳家没道理对一个孩子下毒手,要知道那些风闻其实很容易……只不过这些事不是我让人查的,当时阿姐在京,她这个人……不喜欢世家的这些做派。”
温明裳了然地点头。
元兴五年,洛清河当时还在宫里给慕长临当伴读。一年半以前老侯爷才战死沙场,她一面要尽力学着如何做一个好的将领辅佐长姐,一面还要担着国子监的学业。
这些事情由洛清影来并不奇怪。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她指的是入国子监,崔德良收她当弟子之后,“如今你答应先生,和这些事情也有关系?”
“知道一些。关系……也算是有。”洛清河慢慢把茶水饮尽,“若是要刨根问底,我一开始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能否记得你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这世上多得是甫一豪言壮志,而后阿谀奉承之人。我只是想看看,阁老会把一个什么样的人推到我们面前。如果你不行,那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姚言成。”
温明裳闭眸深吸一口气,而后道:“你要给洛氏和雁翎在朝中寻一个隐形的依仗。”
“是。”洛清河道,“我们可以死在北燕人的弯刀下,但绝不该死在自己人的冷箭里。”
这话让温明裳蓦地一愣,她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但眼下她却没问。
“我知道了。”温明裳转眸,“说归眼下吧。我的话问完了,那么你呢?专门走这一遭,不止是因着知道我手上有伤吧?”
洛清河也不意外她不再往下深问,“你觉得我想问什么?”
“西州的守备军。”温明裳盯了她须臾,“不单是将军……恐怕齐王殿下也好奇我究竟如何说动三殿下的吧?”
洛清河作为慕长临少时伴读,她当然很了解这位端王殿下的脾性。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贸然请旨向咸诚帝要西州守备军的调兵权的,不然等着他的就是慕长珺写好的折子。
更何况还借的是都统季善行。
西州紧挨着京畿,守备军的治军也是数州之中拔尖的,这里头的功劳便要归于这位都统。兵部的几位可盯着呢,再过两年把他调入京也难说。
慕长临做这种决定自然需要慎之又慎。
“我来时撞见了高千户。”洛清河转着扳指,思忖了片刻才开口,“你让她在暗地里查中枢的牵连,六扇门行走多在暗中,她现在出现在钦州,说明你手里拿到了韩荆的把柄,否则她不会回来。”
“她向你回禀的东西便是端王敢于调动季善行的底气。”
温明裳闻言笑了,道:“对。这也是一个约定,只要高忱月能找到证据,第一个知道的就是端王殿下,而孔肃桓和元嵩调用州府守备军,也就给了季善行入西州的正当理由。”
这是在她离开京城就和慕长临约定好的。
但凡少了其中任何一环,季善行都不会出现在钦州。
洛清河听她说完,扶着桌子站起身,她披着氅衣,推开门的时候风雪倒灌进来,拂开遮蔽露出腰间的刀。
呼吸间的白气飘散。
“夜里我让栖谣来接你。”洛清河侧身道。
温明裳一怔,疑惑道:“何事?”
“同一件事讲两回怪累的。”洛清河笑笑,她迈步出门,雪花落在肩头,“一些旧事,权当做满足两个人的好奇心了。”
温明裳阒然间反应过来她话中所指。
四年前的雁翎血战。
作者有话说:
她俩不算天降青梅,就是有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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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血债 【ZX整理】
夜里风雪渐大, 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闭门不开。
温明裳前脚刚被栖谣带过来在屏风后面坐下,后脚就听见了慕长卿推门进来。
洛清河煮了茶,见到他过来推了一盏过去。
云玦行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间静默无声。
末了还是慕长卿先开的口。
“好吧,既然是我想知道, 那边便由我开这个口, 也不必卖关子了。”他放了杯子,略微倾身道, “雁翎的铁骑是百年前宣景朝立的,打到如今不说未尝败绩, 至少这座关隘从未有失。可四年前, 北燕差一步就叩开了雁翎的大门。”
洛清河自顾自地喝着茶没答话,屋内烛火的光亮有些昏沉, 连带着人的面容也变得不甚清晰。
“北燕蛮子历代都不弱, 这个我知道, 可是你能在洛清影死之后重整残部砍了他萧汶的头,那么同样的事洛清影也做得到。”慕长卿道, “萧汶不可能赢得了她, 更不可能把雁翎逼到山穷水尽, 那么这场仗究竟为什么能打到如此惨烈的地步?洛清河, 但凡通晓兵法战例, 摸到点这里头门道的心里都清楚, 可没一个人在战后敢向御座之上的天子谏言。这……又是为什么?”
话音一落,便好似千斤鼓槌敲落于人心。
屏风后的温明裳下意识收紧了十指,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洛清河终于放下了茶盏, 新亭就放在她的手边, 窗外风雪呼啸, 刀未出鞘已有森森寒芒。
“你觉得是为什么?”
慕长卿一愣,又听她道。
“萧汶的确赢不了,可他背后是拓跋焘。那两年萧汶只是狼骑名义上的南方主将,帅印和调兵决策依旧握在拓跋焘手里,他就好似狼骑的定海针。”洛清河面色静如水,她阖上眼,耳畔好似又闻霆鼓齐奏,“我父亲死在他手里。”
“……我知道。”慕长卿默了片刻低声道,“可即便是那一场仗,老侯爷本也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洛清河接话道:“这世上没有如果,战场也不会给任何一个人重来的机会。”
“可你是洛家人,你比谁都清楚这个如果的可能根本不是来自北燕蛮子!”慕长卿咬紧牙关,“那么我换个问法,你阿姐的死,雁翎的那场兵败,跟当年老侯爷遇袭……因由是不是如出一辙?”
温明裳霍然瞪大了双眼。
什么叫本不是来自北燕?她听过先代靖安侯洛颉战死的那场仗,是在瓦泽遇袭寡不敌众所致,敌我悬殊,北燕的时机卡的太准,近乎以数倍之军倾力而战,根本没什么转圜的余地。可饶是如此,洛颉当年也是被亲兵拼力推了出去,可惜最终仍旧是伤重不治。
不是来自北燕,因由如出一辙……这话的意思不就是……
这两代靖安侯的死因皆是……源自大梁内部。
可谁敢做这种事?这是赤|裸|裸的叛国!
洛清河长叹了一口气,她睁开眼,再抬眸时眼底有疲惫之色,“是。”
这个字说得很轻,但在落针可闻的静谧里却格外清晰。
温明裳不知道她是以何种表情说出这个字的,但她面上头一次出现了空白的怔忡,就好似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再坚固的堡垒都有破绽,最大的破绽就来自于其内。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便是如此。
只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兵败事小,雁翎关一旦沦陷会是什么后果……稚子尚知其重。怎么会有人想看到这样的局面?能有把控雁翎的权柄,能有掣肘洛氏的可能……这样的人在朝堂之上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可位高权重至此,究竟为何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慕长卿面上也有一瞬的空白。他的肩膀塌下来,在许久之后才开口,可声音已嘶哑。
“他疯了。”
洛清河眉头一皱,低声道:“慎言。”
“洛清河这里不是京城!”慕长卿猛地一拍桌,他气得整个人都在抖,“你怕吗?你在怕什么?是怕这把刀终究会落在你身上?毕竟你死之后还有个洛清泽!不过他没上过战场……呵,这样也好,经验不足仍需历练……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换将的借口了。把洛氏换下来,给雁翎换一个新的主将,独木难支,自然无需担心兵权的威胁。”
洛清河眸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屏风,她的目光仍旧平静,“我不怕死,我早在四年前就该死了。”
慕长卿闻言一愣,继而陷入一阵沉默,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洛清河垂下眸,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但这就是……他真正想看到的局面。”
“……什么?”
“兵部老大人评价我阿姐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洛清河问他。
“记得。”慕长卿道,“天生的将才,雁翎最锋锐的刀刃。”
“是了。”洛清河轻笑了声,可那双眼却是寂寥的,“阿爹不是洛氏这百年来最出色的将军,可若是论起教导军阵,他大概名列前茅……他对我们说过一句话。”
“雁翎有最锋锐的刀刃,也要有可以容纳护佑这把刀的刀鞘。刀与鞘同伫于此,方可保此间风雪不沾百姓身。”
温明裳垂着眸,她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回过神只觉得眼眶发酸。
她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
洛清影是刀,洛清河就是鞘啊……失了鞘的刀,自此再无归所,风雪污秽皆可泼洒其上,总有一日会折了那寸寸锋芒。
洛清河做事缜密,有她在心怀不轨之人的阴谋可以被悉数拦下,那些刺耳的言语也传不到雁翎的耳朵里,可若是没了她……要抓洛清影的话头就变得容易了。
听到此,温明裳也猜出了慕长卿口中的那个“他”究竟是何许人。
有此权柄,惧怕兵权一家独大,无人敢谏言雁翎兵败事出有因……除了至尊之位上的那位还能是谁?
窗帷阒然间被风雪吹开,冷风倒灌进来,吹得檐下灯笼四下翻飞,摇摇欲坠。洛清河伸手护住了微弱的火烛,而后起身走到窗前,重新阖上了窗子。
温明裳注视着她的侧脸没动。
洛清河转身的时候和她对视了一眼,看见女子微红的双眼的那一刹那眸光微动。
是叹息和无奈,亦有那么三两分欣慰。
“皇长姐当年长跪太极殿外,为的就是给雁翎求援。”慕长卿看着她坐回来,低声道,“可她自己心里也清楚结果会是怎样,她求不来援兵的,就算血溅太极殿也换不来援兵的……她和希璋手里只有文臣,我们当中唯一有权调兵的只有慕长珺,可莫说他不会有所动作,就算是有,二选其一,他一样会让你去死。”
“生死之际,手足骨肉至亲又如何?这就是他们摆在你们面前的选择,或者说是摆在洛清影面前的选择……而她选的是自己去死让你活下来。没有援兵,粮草拖欠,雁翎布防图也被有意无意透露给拓跋焘了吧?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洛清河支着下巴,道:“生死抉择,选自己是人之常情。即便站在雁翎的角度,于我自己而言,我也觉得……觉得她该选的是自己,而不是我。”
“可如果那样,她就不是洛清影了。”慕长卿叹息着摇头,他努力想扯出个笑容,结果比哭还难看,“好吧,到此为止。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屠城是为了什么?三城沦于敌手数十年,北燕人在城中留了什么?是疫病?”
洛清河眼眸漆黑,她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
“因为没得选。”
“何意?”
“我不杀那三万人,换来的不是三城的生,而是雁翎关的城破和北境以南数州的战火流离。”洛清河无声地捏紧了拳,她的眸子略微垂着,长睫遮掩了眼底的倦色,“放过一城,就是在给北燕重整旗鼓的机会,我可以重整残部在没有任何后援的情况下把那二十万狼骑分割撕得粉碎,可这么打的代价……你们都看见了。”
那是用半数的守土将士的命换来的惨胜。剩下的那半数……他们没有任何后援,还要提防着身后小人再捅一刀子。
“同样的战法第二次对拓跋焘不可能奏效。”
铁骑打不起了。
慕长卿沉默良久,道:“是细作吗?”
“是。”洛清河的肩膀紧绷着,“不止一个,甚至时至如今也无从得知究竟有多少。三城沦于敌手数十年,有誓死不为奴者,亦有变节苟且偷生者……没得选。放任何一个人离开,下一刻雁翎重整的布防消息就会传到拓跋焘的耳朵里。”
樊城三万人的死,换大梁北境的生。
世事如棋,每个人都是棋子,一环扣一环的死局之下,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只能断尾求生。
慕长卿久久不语。
外头风雪更盛。
洛清河在许久后才开口道:“时候不早,我让云玦送殿下回去。”
对座的人闷闷地应了声。
桌上烛火烧了大半,蜡油滴落在手边,恍惚间也裹挟了滚烫的热意。
温明裳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她的脚步声很轻,可洛清河半垂着头没去看她。女子的侧脸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愈发棱角分明,甚至有些寂寥。
“你原先问我可有悔意。”她轻轻开口,慢慢把头侧过来,笑意浅淡缥缈,“即便是如今我的回答也依旧,从未。”
温明裳在她对座跪坐下来,闻言道:“对不起。”
“嗯?不知者无罪,更何况我确实做了。”
“你从一开始知晓樊城的境况,便知道了要屠城的结局吗?”
洛清河沉默须臾,摇头道:“不……世人皆知三城沦于敌手,可……若我说樊城还没破呢?”
温明裳一愣。
“四面楚歌数十年,可那座城当真没破。”洛清河揉了揉眉心,“提刀策马尚年少,重见王师已白头,是我们对不住他们。三城沦陷时城中守军尚有万数,可四年前我们重回樊城已不足百人。”
“城中有细作的消息是那些年迈的军士第一时间告知我们的,而屠城的决议……也是他们提的。”
温明裳的目光落在她放在桌案的手上,她犹豫了须臾,慢慢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对方的指尖。
触手冰凉。
“可谁不想回家呢?”洛清河低声道,“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候,却在最后一刻把自己的命捧到了我们眼前。”
“雁翎的英雄从来不是我也不是洛氏,那一代代的军功荣耀属于北境的每一位守土将士。”
所以没人比她更痛恨那些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之辈,但凡当日再给她多那么哪怕一两日的喘息之机,亦或者再给她一万人……她本不用下这个决定,那三万人也可以不用死。
温明裳慢慢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这大概是头一次她的指尖比眼前人的更加温暖。
“下了这道令,拿去换的不只是这三万人的命。”温明裳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还有你洛清河身为北邙洛氏之后的名,这就是为何……靖安侯位至今空悬,四年前金口玉言点了尚且年幼的洛清泽做世子,我说的可对?”
洛清河轻笑了声,却没把手抽回来,“是,我可以是洛氏的家主,但不能做明面上的靖安侯。”
“传闻大昭寺的那块牌匾也是真的对吗?”温明裳在这一刻奇异地明了了所有的思绪,“洛清河。”她低声唤了句,“你从未有悔,可你有愧。”
洛清河指尖微微一动,却是第一次避开了她的疑问。
浓烈的血气似乎在刹那间重新充斥鼻腔,铁马兵戈呼啸而来,仿佛只要她一低头,就能看见有人握着她的手,将战刀送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两鬓白发,铠甲之上锈迹斑斑,可老迈的将士冲着她笑。
“小将军……”他跪倒在血泊里,“对不住啦,要你以此身承受数代不息的流言罪名……可是此战……”
海东青盘旋于旷野,白石河的河水依旧奔涌不息。
军士的脊梁死而未折,沉闷的呼喊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大捷啊!”
彼时少年将军阖上眼,泪水顺着面庞滚落,消弭于大雪,她用力抽出战刀,开口时声音已沙哑。
“杀。”
铁骑沉默地举起刀,无人知晓有多少热泪随着泼洒而下的血滚落大地,痛极总是无声。
他们这样沉默到了这场血战结束,直到狼骑彻底退出大梁北境的防线。
马蹄声轰然。
雁翎有一座碑林,上面镌刻着一代代战死的人的名姓。
烈酒倾洒,在短暂的静默后,头盔被重重砸落在地。
洛清河掩面跪下去,嚎啕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
是了,她对那三万人有愧,也对洛清影有愧。
作者有话说:
其实没完全写完,但字数超了(
这章写的我也有点难受其实x结果姬友还给我补了一刀
我:姐姐就好像是璀璨划过的流星,唉。
她:你知道流星的意向还有个是凡人竭尽所能也无法阻止它的陨落吗?而且流星本身也是走到终末的事物(。
我:?救……长公主,太极殿(闭眼)她真的尽力了。
她:明知不可能而为之用虚假的希望来勉强添补尘埃落定前的绝望.jpg
我:达咩!住口!不是让你来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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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收网 【ZX整理】
案上烛火快要燃尽时, 洛清河起身出去拿了新的,屋外的风雪声依旧不息,看样子今年的冬日不会好过。
温明裳在她起身时后知后觉地把手收回来, 指尖似乎还残存着半点余温。洛清河出去的时候没把门完全合上,寒气漫进来, 叫人止不住地呵气。温明裳搓着手, 手掌贴了贴自己的面颊。
微凉的触感让她心神也跟着定了些许。
洛清河拿着火烛和木盆进来的时候就瞧见她在发愣。
“让人打了些热水。”她把木盆放在边上,拧了帕子递过去道, “若是觉得凉,可以擦擦, 这雪要下一夜。”
“多谢。”温明裳接了帕子, 掌中暖意让她整个人放松下来,她就着帕子捂了下脸, “这样大的雪, 不多见。”
“放到京城是不多见, 济州更是如此。”洛清河把茶倒出来,听着外头的响动道, “今冬究竟是个什么境况还得看接下来, 比起这个, 小温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温明裳想了想, 道:“这件事, 世子知道吗?”
“知道。”洛清河抿了口茶水, 顿了须臾道,“他的确才十四岁,但这些事情没必要瞒着他, 若是硬要隐瞒, 反倒生了诸多猜疑变数。既然身为靖安世子, 那就该担起属于靖安府的职责,这种事不论年岁。”
“你不怕他心有芥蒂吗?”
洛清河闻言笑了声,她转动着杯盏,慢悠悠道:“心有芥蒂,然后呢?”
温明裳动作一顿,捏着帕子看她。
“这种事情历代都不会少,又不是靖安府一家。难道就因为怕自己重蹈覆辙成了眼中钉,就选择明哲保身吗?”洛清河平静道,“若是我们退了,北境的担子谁来接呢?说到底……我们不是为了一家至尊,洛家世代戍守雁翎,为的是这家国天下,百姓安居。”
“话虽如此。”温明裳叹了口气,“可到底年岁小,总有冲动的时候。”
“小温大人。”洛清河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好像也只比他大四岁,不必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温明裳没忍住扶额,反驳道:“……这不一样。若要这样说,你洛清河也只比我大三岁,这副看小辈的架势也倒是不必。”
真就是不调侃自己不舒服……
洛清河唇边笑意深了些,她坐正身子,轻咳了声道:“还有吗?”
温明裳抿唇思索了一下,有些试探般开口:“四年前,你回京之后呢?”
她还记得沈知桐告诉自己的那件事。
红衣送葬,罪己诏,朝中的弹劾之声。这些洛清河都没有说,尽管她当着慕长卿和自己的面把雁翎那场血战的真相和盘托出,可有太多的细节被隐没于三言两语的叙说当中了。
并非是她怀疑洛清河所说的真相,而是她总觉得很多事或许还不止于此。
“和你知道的差不了多少。”洛清河在短暂的沉默后道,“或许有的风闻有所夸大,但大体差不离,没什么好说的。”
手中的帕子热度散去,逐渐发凉,温明裳把它放回了盆中,犹豫了片刻道:“包括那些你在殿上大放厥词的说法吗?”
洛清河搭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握成拳,但她面色未改,依旧平静道:“大放厥词倒是有些夸张,但跟言官呛声倒是确有此事,不然也不会有改册世子的事情了。毕竟……”她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仍有人觉得这场仗是阿姐失职。”
温明裳听得一愣,随即难以置信道:“失职?!这话他们如何说得出口……”
“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洛清河摇头,“小温大人,朝堂之争,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正歧善恶,在许多人眼里一文不值,有的不过是立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抵如此。
若说太宰年间朝政尚数清明,现如今恐怕就称得上一滩浑水。雁翎血战的真相几何,恐怕有些人心知肚明。
自古兵权如刀,这把刀不握在主君手里,难免有人横生猜忌,若是君主贤良尚可容人,可若是心有疑窦……温明裳摩挲着自己的指尖,即便眼下夜深,她的思虑却极清楚。雁翎的铁骑太相信自己的主将了,通过寻常方式换将根本不可能,那么对于天子而言最简单的方式便是主将战死,再换新人。
即便仍旧是洛氏出身,但少了威望,少了经验,空有兵权却压不住人。
老侯爷那一次让咸诚帝尝到了甜头,所以他才会做出这种看似匪夷所思的选择。于边城百姓而言,一门双将是好事,可如此一来军功名望太盛,也难免危及皇权。
洛清影和洛清河只能留一个人,不论出于何种考量皆是如此。于北燕而言这种事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洛清河。”温明裳没忍住揉了揉发酸的眉心,“你当真不怕吗?有一便有二,世子年纪尚小是真,可也正因为小,所以更显得毫无威胁……他还是羽林郎。”
“你在担心若是我也如此,拓跋焘会重演当日的局面吗?”洛清河笑笑,“那倒是不会,雁翎比之以往改了制,即便我死,关隘也不会破。再者说了,咱们这位陛下昏招用一次就足够,他比谁都在乎史官的评判。至于旁的……”她沉吟须臾又道,“拓跋焘不会输给同一种战法,我也不会。说到底……我跟他的打法有些像。”
“嗯?”
“我们的战法源于战例的累积,再以眼下的布局分调兵马,只不过差别在于狼骑剽悍,所以他看起来总是在攻城掠夺,多数无需担忧守备。”洛清河抬起手比划了两下,解释道,“雁翎的铁骑和守备军分列各营,轻重骑和步卒皆有,各营自有长短,打起来得看主将如何调配了。简而言之,我们属于依凭兵法那一类。”
温明裳了然地点点头,问她:“可即便同一类,也有高低之分。”
“的确如此。”洛清河点头,“只是孰高孰低,却不仅仅取决于我们二人的打法了。总而言之,你这一两年内无须担心这个,温明裳,明堂高殿才是你的归处。”
白日里的那番话言犹在耳。
温明裳点了点头,而后却道:“我会做我应做之事,只是恐怕你说错了一点——明堂高殿并非我的归处。”
洛清河眸光微动,又听她轻声细语地开口。
“君子立明堂,为的是天下苍生,黎民社稷,若真有归处,我们与你们雁翎一样,所依皆是这浩浩山海。”温明裳抬起手给飘摇的火烛挡下了窗缝中吹入的冷风,“你的赌约兑现,那眼下我也该兑现我的诺言。”
这话听得洛清河微微怔神,她略一思量,想起来她指的是自己隐姓埋名去北林的那件事之后弯唇。
“因为我那一次唤了栖谣吗?”临仙楼的那次……的确是个破绽。
“不是。”温明裳否认道,“要更早一些。”
“愿闻其详。”
“军粮案初始。”温明裳撤了手,看着她去拿了灯罩过来罩在烛火上才继续道,“你回京着的重甲,恰好我对大梁的各州图还算熟悉,若真要去想,你回来时走的路线不无疑点,只是归京并无推迟,所以中枢有心之人抓不到你的破绽。”
洛清河应了声表示自己在听。
“但恰好我是从济州回的长安,所以……若是这么想,那么尽数都能对得上。”温明裳道,“一开始只是怀疑,直到我在长安街头见到栖谣姑娘,她身上挂着靖安的牌,只需要查翰林院的图样记档就能知道。”
“反应很快。”洛清河夸了句,“若是不论旁的,你倒是当真很适合在三法司当差,尤其是御史台,在大理寺也可以。”
心思也足够细。
温明裳抿唇回了个笑敷衍,道:“除了这个,将军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等价交换,一个知道林然这个化名的来由还抵不上雁翎这个惊天秘辛。
“也有,但回答起来想来也简单。”洛清河想了想,指尖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小温大人让高忱月查出来了些什么?”
“一份明细。”温明裳也毫不遮掩,“最早可以推至元兴三年的水运记载和关商记录,把在各个钱庄倒腾的话事人线索汇聚在一起,扒出来他们背后的那个人。如你所想,就是曾经的兵部尚书,现在调任工部的韩荆。”
洛清河目光如水,平静如常。
“眼下这份明细也已经送到了大理寺和端王殿下手中。”温明裳说到此,也有些拿捏不定地看着洛清河,“至于何时收网,要看端王殿下的意思。”
毕竟慕长临才是这案子的主司人。
“这样看我作甚?”洛清河偏头,“那便看他决断,此后就当真跟靖安府没什么关系了。比起这个……中枢来的人在路上了吧?总不能一直让大理寺的人帮着处理府台事务,你们还得押送孔肃桓和元嵩入京,能从他们嘴里撬出些什么也要看你们的本事。”
温明裳看着她这副不大在乎的模样,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你觉得……会等到我们回去才去他府中拿人吗?”
这话说得比适才问那种论及生死的话还说得小心翼翼。
洛清河听得有些莫名,而后看了她那个眼神没忍住笑,她抬起手,破天荒地不论礼数在人脑袋上轻轻揉了一把。
温明裳给她吓了一跳,刚想偏头躲开对方已经收了手。
洛清河眼底笑意消弭下去一点,她叹息道,“不只是你,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份伴读的情义在外面心中的分量。”她站起身,捞起新亭丢到刀架上,回首时目光清冽。
“可是再好的挚友,都敌不过君臣有别四字,他如此,王妃亦如此。”
“不会觉得可惜吗?”温明裳扶着桌子慢慢起身,声音有些低。
洛清河摇头。
“少年岁月难回首,人只能向前看。即便退一万步……”
她没把话说完,但温明裳却猜出了期间深意。
到底还是在意的……那是害死她父亲和长姐的人,即便有着少时挚交的情义在,那也是那个人的血脉。
横亘在旧时挚友二字中间的是血债。
京城今夜天色暗沉,北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崔府的灯深夜不熄。
“阁老觉得,这张网该到收了的时候吗?”慕长临坐得板正,语气却是谦卑。
“此案由殿下主责,我等本不该插手。”崔德良捻着棋子在棋盘上轻落,神态如常,“殿下心中想来已有决断。”
姚言成立在崔德良身侧听着这番持续了快一夜的谈话,只字未发。
“此事牵扯众多。”慕长临思忖片刻,在棋盘上落了另一子,“我想知道阁老和内阁的意见。此一子起涟漪,接下来的乱子,内阁可有人可以顶上?眼下近冬,开春雪融恐还有变数,若无人可调,来年还是百姓遭了罪。”
“殿下思虑长远,这是好事。”崔德良微微颔首,“眼下不就有可用之子摆在殿下眼前吗?此案毕,朝中若有人论及资历,也可以此案功绩堵人喉舌。”
慕长临久久不语,末了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多谢阁老指点迷津。”
“殿下不必多礼,此乃为臣本分。”老人扶着桌案起身,他正了正衣冠,抬手道,“夜已深,我送殿下出府。”
慕长临应了声是,与他并肩而行。
只是甫一跨出门栏,就见到不远处有人疾行而来。
王府的管事翻身下马,快步跑到慕长临跟前,连礼都顾不上行,匆忙附耳过去低声说了些什么。
慕长临的脸色倏然间就变了。
“阁老见谅,府中有事,剩余的事暂且容后,不周之处我明日自会前来赔罪。”他匆匆忙忙丢下这么一句话,三两步下阶翻身上了马,连管事连声的叫喊都顾不上,就这么打马而去。
姚言成瞧见崔德良的眼中似乎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待到人走远,他才道:“深夜王府有急,想来是王妃了……年初太医署诊脉道王妃有喜,想来也就是这一两月的事。三殿下……倒是格外爱重。”
能让一贯稳重的人露出这种神色,也真对得起当年他亲上太极殿求咸诚帝赐婚的架势。
“嗯。”崔德良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如同慨叹一般道,“自小的情谊,经年不变,还能如此珍重的确不易。”
“先生觉得这样不好?”姚言成疑惑道。
“不,这很好。”崔德良摇头否认,他站在夜风里,在说完这话后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心中有情义是一件好事,这很难得。”
姚言成看着他面上未改的沉郁却是一时语塞,末了只能道:“可先生……似乎还有旁的思量。”
“言成啊……”崔德良看了眼自己的弟子,缓慢地叹了口气,“这世上除却千秋未改的情义,还有无数的阴风诡雨,人心算谋……我只是担心。”
“先生所指的是什么?”
“他并不像陛下,他和长公主殿下一样,天性里带着中宫的慈悲与善念……可他是个皇子啊。”东宫悬而未定,朝堂之上的人心自有偏向,崔德良身为内阁元辅为了整个朝局更是从未提起过这件事,这也是姚言成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
他知道自己的先生也是当今天子昔日太傅,闻言沉默片刻问道:“先生是觉得……陛下不会喜欢这样的脾性吗?”
“不,恰恰相反,这样的脾性才是更让陛下放心的。”崔德良转身回府,雪花慢慢飘落,小厮本想过来撑伞,却被拒绝了,只能远远看着,“论起脾性,最像陛下的是晋王,可人心里啊,越像自己的,反倒越会心生警惕。”
反之亦然。
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一生与无数的心术算计相伴,能得到的真心以对太少了。这也是为何崔德良说了那句难得。
眼见风雪渐大,姚言成唤了小厮接过纸伞在老人头顶撑开。
“心有情义,可守本心,能护挚交。”崔德良呵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我只是担心……他太看重情义,反倒将软肋暴露于人眼。”
“到头来可护旁人,却伤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感觉给慕长临立了什么flag加成(沉思)
我不是故意超字数的是真的没注意,不过你们应该不在意这个(
小温:是加班的预感.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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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牢狱 【ZX整理】
韩荆下狱的消息传到温明裳耳朵里的时候大理寺一行人尚在归京途中。下了雪, 这一路比之来时难走了许多,马车的车轮轧在官道清扫后的雪道上,有时会打滑陷进泥里。
驿站传过来的信加了急, 像是生怕他们不知道似的。
温明裳看过了赵婧疏差人送来的信后垂眸沉思了许久,伸手去敲了敲马车的窗帷。
“司丞。”窗外传来林葛的询问声, “是有何差遣?”
“前边暂停一刻钟歇脚。”温明裳的目光依旧停在手中信笺上, “去唤一下洛将军,就说有事相商。”
其实今日启程到眼下并未走多久, 但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多问, 照做就是。
马蹄声由远及近, 鞋履踩在雪融后泥泞的土地上,窸窸窣窣地作响。
温明裳听着外头的动静, 在车帘被掀起时抬起头。
“何事?”洛清河弯身上车, 肩上的衣料似乎还有被晨露浸润的濡湿痕迹。
温明裳把那封驿报递到她跟前, 道:“先瞧瞧这个吧。”
洛清河接了信,垂眸略略扫了两眼后将信纸对折, “动作倒是很快。”
“嗯。”温明裳应了声, 道, “依着信使脚程推算, 我们自钦州启程返京的时候, 殿下就带着人请旨抄了韩荆的府, 不止钦州,京城也这段时间也有些乱。”
府中众人悉数收押候审,这是元兴年间少有的大案, 满朝文武都盯着, 三法司每一步动作都惹人注目。慕长临这样快的动作给这桩案子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原先三法司搜查的证据明细与一次次审讯的供词一一对应上,拉下马的就更不止这一家。
若说原先还有人在置身事外地观望,那么这半月的动作几乎让朝中人人自危。
“韩家虽是高门,但有五大世家压在前头,声名上总差了那么些,这一代爬的最高的也就属他韩荆,可惜再怎么往上爬都有个头。”洛清河把驿报还回去,提起的却是听着不大相干的东西,“他这个位子再往上,无非就是两个人,一个左相,一个内阁元辅。内阁不必说,至于左相……位置空着,但有暂代的人。”
“安阳侯。”温明裳接了她的话,“不论家室单论学识,这是珠玉在前,他爬不上来,要想更进一步,只能依凭更上一层的权柄。”
“天家荣宠与弃子也只在须臾间,目之所及的高楼转瞬便可倾覆。”洛清河勾了下唇,眸光微讽,“自己选的,怪不了旁人。只不过能走到他这个位置,也算是门楣兴盛,朝中昔日结交的不在少数,也难免今时今日的人心惶惶。”
温明裳叹了口气,问她:“赵大人要我问你件事。”
“嗯?”
“倒卖军粮,勾结外邦……桩桩件件都是死罪,三法司只是需要时间去清查具体的细则。”温明裳道,“在此之前,你回京要以雁翎之名去见一见韩荆吗?”
洛清河闻言微微出神,她并未即刻给出答案,而是揉搓着指尖沉思了许久。
其实去与不去都可以。这案子结了,斩了该死的人,也就算稳了边境将士的军心,这桩案子被翻出来,咸诚帝需要这么一个人的死去换来雁翎怒火的平息,也是换来他自己一个清正的名声。至于洛清河自己,要的也就是个交代。
若是要去,也无非是把韩荆的动机问得更清楚罢了。
温明裳看着她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不自觉地跟着放轻了呼吸。既是回京,明面上她们两个人的距离自然也就要跟着拉开,临近京畿,谁也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除开今次,她们一路上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她还记得年初咸诚帝召她上殿时说的那番话,眼下韩荆必死无疑,座上天子需要一个新的人去接替韩荆的位子。他依旧忌惮着洛家,换将需要时机,而重蹈覆辙将四年前的战况再次重演几乎不可能,这样大的案子摆在人的眼前,用军粮钳制雁翎显然也不再是一个好的选择。
所以他需要有人代替自己紧盯着靖安府的一举一动。权势是个可以拿捏人的好东西,尤其是对于从前低入尘泥的人而言,天子赐权便好似久旱甘霖。
这桩案子结束,温明裳也清楚自己势必是要被传入宫去见咸诚帝的,只是该如何拿捏分寸不露破绽还需考量。
思忖间,眼前的人似乎轻叹了口气,温明裳回神,听见洛清河道。
“去看看也无妨。”
温明裳闻言微微颔首,低声道:“好,到时我会安排。对了,还有一事。”
“你说。”洛清河道。
“抄府时带的人不是三法司的差役,也不是羽林。”温明裳皱起眉,“是禁军。”
洛清河指尖微顿,随即点头应了声,似乎毫不惊讶,“我手上总督的牌是挂的名,要摘了随时都可以,他一个一品亲王,调禁军去找宗平说一声就行,调羽林还要上奏天子再去找沈宁舟拿牌,麻烦得很。”
“……你心底里根本没把人家当自己的兵,那些恩赏和整肃皆是明面功夫。”温明裳见状揉了揉额角,没忍住摇头,“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在给人做嫁衣还那么舍得砸银子,也就只有你洛清河做得出来。”
“谬赞了小温大人。”洛清河眉眼微弯,声音缓和了些许道,“我该走了,入京后如何,你自己注意。对了,外加给你提个醒。”
“嗯?”
“回柳家可得当心。”洛清河摇了摇头,“往日是你伯父的训斥,这一回……康乐伯来也说不准,谁叫你把韩家直接拉下了马呢?”
说完也不待温明裳接话,她抬手掀开车帘跳下了车。
康乐伯说的是柳老太爷,在告老前手里一直捏着工部的升调,柳家人几乎都在这里头滚过一遭。韩荆是工部尚书,一直也和老太爷有交情,还曾经一度以外门自居。工部……柳家。温明裳才想起来这其中的关系,就觉得一阵头疼。她原先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车外林葛敲了一下窗帷,询问道:“司丞,可要启程?”
温明裳轻叹了口气,道:“嗯,启程吧。”
林葛应了声是,转了马头去通知其余人。
温明裳撩开车帘看了眼,后头囚车内的人面容苍白,那身官袍被剥下,如今换的是囚徒白衣,他们像是短短几日老了好几岁。她放了帘,眸光微凝。
回去后三法司有的是差事要她忙,就算柳家有让她回去的心也不能开口留人,到时再看他们究竟想做些什么。
最坏也不过是一通斥责加上跪祠堂,该习惯了。
隆冬的长安城下了好几场大雪。牢狱冰冷,近乎滴水成冰。
韩荆在那些狱卒口中听闻了些关于大理寺那位司丞回来后的所作所为,期间有人被不断押入天牢,这些昔日同僚见到他身系镣铐,口中还不忘咒骂着。
他腰间坠着的金玉鱼符早在慕长临深夜抄府的那日就被摘了,月余的审讯倒是没苛待他,他如今面容依旧算得上整洁干净。
三法司的审讯暂告一段落,死罪难免,人总会不自觉地想些旁的事,他年过半百,如今落得这个局面,也着实令人唏嘘。
脚步声自牢狱入口传来,来人走得并不快,狱卒见到人也没问安,整座天牢安静极了,像是被人刻意清理过守备。
思及此,他霍然睁眼看向监牢口。
脚步声停在了门前,随之响起的是锁链落地的脆响。
韩荆看着女子推开监牢的大门跨入囚牢,嗤笑了声道:“我还以为靖安府当真不管此事,做个清清白白的局外人了呢。”
洛清河四下打量了一番,随手抄了张角落的木凳在他跟前坐下,慢悠悠道:“你动雁翎的军粮之时,怎得不说靖安府是局外人?”
不等韩荆多话,她话锋一转又道:“韩大人,我来此只是想弄清楚一些感兴趣的东西,至于你犯下的这桩案子该有个什么结局,你自己心里清楚。三法司的结案诉状已经面呈给了陛下,你不知道?”
“不过时势而已。”身陷囹圄,韩荆也懒得做表面功夫,“洛清河,你们洛家不过是运道好,何必来此讥讽我一个阶下囚呢?要是没有这么个乱子,你雁翎查出军粮有变那又能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忍气吞声?你们就是大梁天子用以守关的一条狗呀!”
他说得咬牙切齿,但眼前的人却仍旧面色未改。
洛清河看着他道:“韩大人对运道这两个字恐怕有什么误解,洛家多少亲族早亡,留下牙牙学语的孩童和独对孤月的女眷,这如果也叫运道好,那这世上恐怕没有运道不好的人了。至于军粮,也不过是时机的早与晚,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韩大人还没有老糊涂到这个地步吧?”
韩荆在她的注视里站起身,锁链被拖得发出刺耳的响声,“可你们占了多少别人求而不得的军功啊?凭什么呢?你说你想在我身上弄清楚一些东西,呵……无非就是为何要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那我便告诉你,如你所料,为了权势富贵,为了子孙万代皆做人上之人!洛清河,五大世家横亘于前,你知道为什么你们洛家那么遭人恨吗?为何那么多人都想把你们从神坛上拉下来,让你们跌个粉身碎骨?”
洛清河看着他没说话。
“因为你们的‘不同’!也因为你们自诩的铁骨!”
“你们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与世家不同,不重嫡庶,不重血脉……可你们看看自己如今!偌大的靖安侯府,竟只余下你们这两条血脉……”他一步步往前迈,直至锁链紧锁住四肢才顿住脚步,嘶哑道,“洛清河,你们洛家就这般与众不同吗?这天底下因势而变,为这时势低头让步者不计其数,就偏偏你们要这干干净净的名声,宁死不肯折腰了?”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端坐在木凳上的女子,嘶声笑着。
“你们!凭什么不肯低头!”
洛清河摩挲着扳指的手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停了。牢狱寂静,一时间只余下眼前人的粗重的喘息声。
“你说得不错,这天底下谁人都可折腰俯首。”她缓缓站起身,抬眸时眼底光晕流转,却又深沉地望不见底,“但不是洛家不肯低头,是这北境的守土将士,从未退却半步。雁翎的骄傲不在我,我阿姐,我父亲叔父乃至于历代洛氏先人身上!”那双手缓缓抬起,指着脚下踩着的土地,“我们的骄傲源于这片山河。”
“人可以低头,家国山河可会因时势变迁俯首让步?”
韩荆被她眼神压着,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你们想让雁翎吃一场败仗,折了铁骑往来不败的威名,可韩大人,我若将这数代威名军功拱手相让,你敢要吗?”
他呼吸一滞,被锁链摩出伤痕的手愈发颤抖。
是了,莫说他韩荆,即便是其余的几大世家,就真的敢要吗?
“至于血脉……”洛清河低笑了声,“你们觉着那么多洛氏的儿郎多不纳妾不续弦,女儿不二嫁不困闺阁是为一个贤名,可我们不是。”
“我们什么都不为,若说有所求,那是因为我们只愿对真正所慕之人许那句白首之约,纵然此生不能相守,得一知心人便也足够。”
而这些置身风雨漩涡中的人不会懂,他们不信情义,不信这世间仍存风骨,不信生死关头那些往日关爱俱都做不得假,更不信那句浅薄的情爱。
他们觉得世间种种皆为名为利而来,情与义,不过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可是有人信,有人守。
“你把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韩荆大笑出声,“我今日败了,你自然可以这样说教于我,可洛清河,你要记得……”
他拉扯着锁链,眼中状若癫狂。
“今日我死,来日你亡。今日帮你的……来日也自然会要你的命。你我皆是囚徒,只不过你的锁链,握在这天下人的手中!”
“洛清河,我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一同入这三千业火。”
洛清河听他说完,缓缓站起身。她把木凳扔回原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那么韩大人在修罗殿上,且看着这时势会否如你所想吧。”
外边的夜已深,狱中烛火昏黄。
温明裳自阶上拐角的阴影里转出来,迎面对着洛清河,眼中似是五味杂陈。
洛清河仰头看她,露出个显得有些疲惫的笑。
温明裳指尖微微一动,她似是犹豫了须臾,伸手扯了一下洛清河的袖口,紧接着便附耳过去。
影子落在烛光深处,交颈之姿。
热气呵在耳畔,有些痒。
洛清河容色微讶,在听清那句低语后没忍住轻笑出声。
“英灵不入修罗殿,也必不会身染三千业火。”
作者有话说:
上卷快结束了,她俩感情线进展在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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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朝会 【ZX整理】
天幕阴沉, 望不见星子。夜色笼在人身上,像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洛清河在踏出天牢大门的时候接过了栖谣递上来的新亭,大理寺的正门早就落了锁, 她们来时温明裳给开的侧门,昏暗的灯笼挂在头顶, 寺中内外皆是阒然无声。
温明裳站在她身侧, 看她挂刀后开口:“诉状应当过几日便会有批复,此事不会拖, 入冬了,越往北的马道越不好走, 若是要传信回去, 可以先让人传。”
洛清河偏头看她一眼,道:“好。眼下时辰不早, 明日三法司还有大朝会, 小温大人不回去?”
其实在咸诚帝给三法司的那纸诉状批复前, 温明裳身为司丞还没有独上大朝会的资格,但这案子是她办的, 让她上一回大朝会做呈报也说得过去。这事大理寺前几日上了折子给内阁和左相, 两方都点了头。
温明裳点头道:“这便回了, 明日你不去?”
“去, 不过要晚些。”洛清河笑笑, 抖开大氅道, “我是外臣,本是无令不返京,眼下领的差平日里也没什么上朝的必要。眼下事出有因, 但也要先让内宦通禀一声。”
温明裳本还想说什么, 肩上忽而一沉, 氅衣的领子也跟着蹭过脸颊。她下意识伸手揪住了系带,呼吸间是衣料上熏香的味道。
雪籽安静地飘落,微凉的湿意轻轻点在鼻尖。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下了雪。
“上来吧,一道回去。”洛清河掀了车帘,回头唤她。
“嗯。”温明裳回神应了声,跟她上了车。
栖谣压下帷帽的帽檐,扬鞭打马,马车绕过窄巷,轧过玄武大街一路覆着的雪痕。
温明裳拢着大氅,抬手掀开车帘,遥遥窥见远处皇城灯火通明。
“那灯要点到新岁。”洛清河看着她动作,低声道,“下月本有皇城点灯的惯例,又逢添了皇嗣,要比往年的时日更长些。”
“这不是陛下的第一位皇孙,却应当是封赏最足的一位,纵然是位小公主,却要比前几年晋王府的那位要得重视得多。”温明裳放下车帘把话头接过来,“到底是中宫正统,嘴上说着不在意嫡庶之分,但心里清楚得很……对了,赐的什么名?”
“你问我啊?”洛清河含笑摇头,“宫里还没消息,应当还要等钦天监和宗庙商议,现下只给了封号,唤作永嘉。”
“晋王这几日恐怕不大好过。”温明裳听罢也没人住嗤笑了声,“以往没有这样冗杂的流程,不管是不是故意为之,能引起人的猜度便够了。”
洛清河但笑不语。她想起来年初的时候慕长临和崔时婉说要自己给这孩子起个小字,可惜依着眼下情势看来,恐怕即便真的有此心也是不可能了。
总不能把一个孩子卷入风口浪尖。
不过细想……或许慕长珺唯一的安慰是这是位公主而不是皇子,否则他的处境更难看,他心里的顾虑但凡到了一定的时候,会对这孩子做些什么也说不好。
历代早夭的皇嗣多了去了,皇家近乎没什么亲族之情可言。
温明裳见她不语,多问了句,“有何不对吗?”
洛清河摇头,道:“没有,只是想起了些不大要紧事情。明日朝会面呈后,这案子还有后续要处理吗?”
“一些杂事。”温明裳的手靠在摆着的手炉边上,暖意让她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钦州新的府台该让谁去,这事交给吏部头疼去了,旁的事由也有主责之人,我手里的差到此也该结束了。”
“几月的时间。”马车平稳停在靖安府的后街,洛清河话音一顿,颇有深意地提点道,“回去当心,若得空,去寻一趟秋白,她过段时日要回药王谷,你的寒症再找她瞧瞧。”
温明裳应了声,她起身掀帘正要下车,阒然间又定住回头看向洛清河。
“怎么了?”洛清河见状道。
“此事毕,宫中会有传唤。”温明裳捏着氅衣的领子,低声道,“诸如眼下的谈话,恐怕难。”
咸诚帝不会轻易把所谓信任交付给自己,至少几月间,她身侧都会有人盯着。
洛清河抿了下唇,她指尖抵在下巴上思量了须臾,道:“平日里倒是不妨事,若是换了你来盯着靖安府的一举一动,你也不能全然在明面上与我闹得很难看。”
“但你我一言一行皆会被人收入眼中。”温明裳沉凝道,“若是真有要事相告,这不好办。”她总不能学着栖谣翻墙吧?人家武艺卓绝,她可没这本事。
靖安府的府兵也不是做做样子,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定然都逃不过去。
“明面上做不成的事,那便放在暗地里。”洛清河抬手掀开帘子,指了指后街的窄巷,“便如你领我入天牢一般。”
“小温大人。”她抿唇轻笑,目光落在眼前女子手腕上的系绳上,“你这宅子背后靠着的就是侯府,平日里没去瞧过自家后院的院门通向何处?”
这近乎是明示了。温明裳了然地收回目光,指尖轻擦过腕口的绳子。
“受教了,多谢。”
翌日早时风雪便停了,这场雪短促,洛清河从府里出来时长街的雪已经融了,只余下湿漉漉的痕迹。
踏雪百无聊赖地刨蹄,见到她出来嘶鸣了声,引得身后的几匹马也跟着踏了两步。
“阿姐。”洛清泽今日也换了冠服,他本来有差,但洛清河前两日让宗平去找沈宁舟给他推了半日的。少年有些紧捏着腰间的刀,尽管面上还算平静,但动作还是显露出了内心的紧张。
这也是他头一次被领上朝会。
“走吧。”洛清河冲他点了下头,翻身上马,“不必紧张,三法司的呈报,咱们只是看客,听着就是。”
两匹马并辔而行,洛清泽看了她好几眼,还算没忍住问:“阿姐,你瞧过诉状了吗?你与那位温司丞去了钦州数月,想来三法司也不敢少写两笔,那……”
“没看过。”洛清河打断他,摇头道,“阿呈,三法司该如何写那是三法司的事情,我虽同去,但也只是旁观。”
“我知道的……”少年撇了撇嘴,叹了口气低声嘟囔,“这不是怕嘛。”
“怕什么?”洛清河瞥他一眼,“韩荆的人头跑不掉,该处置的人也都在天牢里关着,诉状不过笔墨文章,没什么好在意的。”
洛清泽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话间宫门已是近在咫尺。
内宦远远地瞧见人,赶忙迎上来谄媚道:“拜见将军、世子。陛下口谕,二位直接上殿便是,不必再行请旨啦。”
洛清河卸了刀,闻言跟着笑了声,道:“多谢公公,那便烦请带路了。”
他们来的晚了些,堂前声正高,二人随着指引入了殿叩首行礼,分列在了武臣的两侧。
温明裳站在堂前,不着痕迹地瞥了洛清河一眼。上首咸诚帝在片刻的停顿后示意继续,她收回目光,紧接着此前的状子将细则一一说明。
洛清河摩挲着扳指,目光一一扫过殿上的朝臣。私语声不止,殿上人心里各有各的盘算,有人惊有人喜,各不相同。
她的目光在柳家兄弟那头顿了片刻。
柳文昌依旧是面不改色的模样,倒是柳文钊,面上的那种怨愤和怒意是藏也藏不住,尤其是在温明裳道出三法司的处置后,面色更是难看。
也难怪,工部是柳家的根基,这么多年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要么是柳氏自己人,要么是柳氏门生或是交好的。温明裳不念半点世家交情,直接扒了韩荆的官袍,还将他手底下派系的多半人都给下了诏狱,这其中有多少和柳家有关系的说都说不清。
旁的人做这事也就罢了,可她是个什么身份长安不知道的恐怕没几个,这是在往柳家人脸上扇巴掌,能不疼吗?
若现下不是在朝会上,恐怕柳文钊会直接来硬的把人抓回去。
洛清河在心里暗自摇头,把目光收回来。
三法司的诉状大概会写什么,她心里多少有个底,故而其实分心去想这些也没什么,倒是身侧的少年听得认真。
羽林郎当得久了,总习惯扶刀而行,但太极殿卸刀,他抓刀的手落了个空,好在没人看过来。
一纸诉状听罢,日晷已经走了小半圈。
温明裳拱手见了一礼,捏着笏板退回了赵婧疏身侧。
咸诚帝把奏折扔回案上,点了名道:“清河。”
洛清河闻言上前一步低眉道:“陛下。”
“这状子也听完了,你对此等决议有何看法?”
“臣无异议。”洛清河看了眼三法司的人,“既是诸位大人面呈陛下的决议,臣以为不会有何差池。”
“既如此……”咸诚帝捏了捏眉心,又道,“清泽,你呢?”
大抵没想到自己会被点了名,洛清泽目光微滞,随后上前道:“臣也无异议。”
“世子便没什么自己的看法?”朝臣中有人问了这么一句。
温明裳往后看了眼,发觉是柳文钊之后皱起眉。
洛清泽也跟着回眸,少年站在洛清河的身后半步,目光镇静,“柳大人是想指什么?”
这话问得柳文钊一愣。
洛清河唇角勾起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我年岁尚轻,仍有诸多要学,本不应插话,但陛下既问,我自然需要应声。”洛清泽道,“温司丞所述我听得仔细,并无半点不妥,我阿姐所言即为我靖安府的看法,我自然无需异议。柳大人如今让我说自己的看法,是想让我说这状子的不是?”
话音刚落,洛清河转了下手上的扳指,略微侧身道:“柳大人既开了口,若是真觉着有何不妥之处,大可直接说出来,倒是不必借我弟弟的喉舌。陛下在此,三法司的诸位大人也在此,若大人的话真有道理,改了便是。”
三言两语间,殿上的目光尽皆转到了柳文钊身上。
“我……”
温明裳抿了下唇,把笑意忍了下去。眼下工部也好柳家也罢,本就是风口浪尖,谁曾想柳文钊自己要往刀尖上撞。
他一个根本未曾看过半点卷宗的人,哪里说得出个子丑寅卯来?
“好了。”咸诚帝拍了拍眼前的桌案,“既无异议,那便以此处置。”
这便算作是一锤定音。
朝会散后,三法司的人还需留下来商议结案后的杂事,故而温明裳没跟着一起出来。
洛清泽跟着自家姐姐,出了宫门才长舒了口气道:“这人真的有完没完啊。”
洛清河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柳文钊,她摇了摇头,道:“人多耳杂,别说了。回去换身衣服,去羽林上差吧。”
“哦……”洛清泽拧着眉,余光瞥见柳家兄弟等在宫门外,没忍住又道,“阿姐你看那边,这是在等什么?”
洛清河看了眼,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一点。
下了朝会还站在门前……还能等谁?
“阿姐?”没等到回应,少年又多唤了声。
“应当是等人。”洛清河含糊搪塞了句,“你先回去,我……”
可惜话音未落,身后人声便至。
“将军,世子。”
来人冲他们一拱手,大红朝服上的云鹤纹样栩栩如生。
洛清河神色微凝,正色回礼。
“苏侯爷。”
安阳侯,苏恪。
洛清泽也不敢怠慢,连忙跟着问了礼。
靖安和安阳是世交,品阶也一般无二,依制他们其实无需向对方行这样的礼,但若论年岁,他们是小辈。
“将军可有空?”苏恪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了洛清河的身上,“若是有,可否过府一叙?”
洛清河回头看了眼宫门,她略略皱着眉,冷风把发冠上坠着的珠玉吹得琳琅作响。
“将军有旁的事?”苏恪见状道,“若是要紧事,那便晚些也无妨。”
“不必。”洛清河深吸了口气,温声回道,“世伯既开了口,我自然要走这一趟的。”话及此,她回头看了眼,“宗平,让栖谣过来。阿呈,你先行回去。”
两个人皆是应了声是。
洛清河这才侧过身牵了马。
“世伯,请吧。”
作者有话说:
安阳苏家,看过上一本的就……艾特一下小苏(
虽然现在她这个时间线还是个孩子x
下章应该是最后一点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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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惩戒 【ZX整理】
温明裳紧随赵婧疏行出宫门的时候被柳家人堵了个正着, 三法司的人面面相觑,目光在两方人身上来回梭巡,末了随意找了些借口散去。
虽算得上半个同僚, 三法司的众人也多佩服这样年轻的女子能有如此胆识不顾亲族名望,但看这架势, 明眼人都清楚多半是要来兴师问罪了。若是牵扯到内宅, 那这就是家事,外人是管不得的。
赵婧疏瞥了眼面沉如水的柳家人, 回头冲着温明裳道:“寺中还有事需收尾,温司丞今日要一道处理了吗?”
这算是给了一个台阶。
柳文昌看了她一眼, 言简意赅地跟了句:“你祖父在府中等你。”
远处的玄武大街人声鼎沸, 阒然间风穿街巷,吹得草木枝条胡乱摇曳。宫门的金环微微晃动, 在略微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里显得有些刺耳。
“我知道了。”温明裳眸色沉沉, 她侧过身, 朝着赵婧疏行了一礼温言道,“少卿大人且先回吧, 杂事我明日会寺中再行处置, 不会误了时辰, 大人不必担心。”
赵婧疏面色冷凝, 柳家把柳老大人都搬出来了, 其间所含威慑她当然也清楚。话已至此, 她也只能点头放人。
“如此也好,此案拖得太久,明日若是不得空, 也不急此一时, 权当做把原先休沐补上吧。”
温明裳朝她略一低眉道了句谢, 这才行至柳文昌跟前,“阿爹,伯父。”
柳文钊冷哼了声没理她。
“走吧。”柳文昌似是满意她的知趣,连带着声音也柔和了些许,“眼下回去,还赶得上午时一道用饭,莫让你祖父等急了。”
温明裳垂着眼,含糊地应了声便同他一道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长街喧扰被隔绝在马车之外,时不时有审视般的目光落在温明裳身上,叫人顿感如芒在背。
高门宅邸巍然伫立,大门开合的声响沉闷而渗人。
温明裳在间隙里抬眸,入眼的是院中荒草覆雪,寒鸦栖松。
这哪是去正堂的路,分明是去祠堂的。
往来家丁的问礼声不绝,但尽数如同没瞧见她一般,还有些面有戚戚然的,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堂下寂静无声。
老人拄着拐杖背对着他们,他的身形已然不复当年,但久居高位,立于堂前便已有了昔日气魄。
两兄弟给老太爷问了礼,而后立于两侧无声。
“回来了?”他没转身,开口时声音是上了年纪的喑哑。
温明裳知道这话是同自己说的,她深吸了口气,屈膝跪地一拜,哑声唤了句祖父。
柳老太爷微微侧头,似是幽幽地一声长叹。
温明裳没抬头,却知道这声叹后柳文钊走到了自己身前。她眼睫颤了颤,还不待有旁的想法,一巴掌就骤然扇在了她脸上。
柳文钊这一打用了大力,差点把她带倒在地上,掌间冰凉,面上却是火辣辣的疼。
唇齿间似乎也隐有血气弥漫。
柳文昌眸光微动,似是有些不忍地偏过头。
柳文钊似是还想抬手,却被老爷子叫住。
“够了。”老人慢悠悠地转过身,瞳眸深深,不见老态,他被搀扶着坐在首座,端起茶水饮了些许才道,“裳儿,打你这一巴掌,可知为何?”
温明裳撑起身重新跪直,哑声道:“不知。”
茶盏放于桌案,磕出清脆的响。
老人一手搭在腿上,似是低笑了声,复而问她:“那……你可是心中有怨?”
“柳家待你,便当真如世人所言那般情薄吗?”
温明裳不答,只是听他继续道。
“幼时若无柳家,你何以入国子监,何以得阁老青眼有加?少时若无柳家,你何以入北林,得他萧承之毕生所授?”老太爷面有失望之色般摇头,“何故不予你姓氏,你难道不明白?母家出身寒微,若你无建树,凭你身上流着的那一半血担了柳家姓氏,朝堂之上这便是你难平的软肋。”
言下之意昭昭。
温明裳只觉得这话恶心,她抿了下唇,舌尖扫过满是腥甜。
谁稀罕这个姓氏。
“说话!”柳文钊见她低头沉默,斥责道。
“我无此意。”违心之言,说来也是刺耳,温明裳依旧没抬头,祠堂没点炭火,满室寒凉,她跪得越久,越觉得遍体生寒。
“既无此意……”老太爷抬手示意柳文钊收声,“那何苦自伤其势?”
果然来了……温明裳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道:“职责所司,陛下亲笔诏书,不敢有违。靖安府同行,不可不为。”
柳文钊闻言怒道:“你还敢提靖安府?!洛清河那个……”
“文钊。”老爷子打断道,“说的也没错,靖安府在呢,哪敢有违?雁翎军士二十余万,天子亦是忌惮三分,这便是重兵在手的世家。咱们呢,不过动动嘴皮子的文臣,比不得这等威望啊……”
这话明褒暗贬,任谁都听得出来。温明裳抬眸跟座上的老人对视,在心里默默揣测着对方的思量。
柳家人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檐上一声轻响,似是风扫瓦砾。
“世家尚分高低。”老爷子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有些做得了同僚,有些却是做不得。崔阁老做过天子侍,这些想来不必我再多言。靖安府眼下尽数握于洛清河一人之手,世子年少,你若是想择一人做倚靠,洛氏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温明裳闻言却是一愣。
这话的意思是……
“世家多少好儿郎。”老太爷轻飘飘地开口,“不必念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你就是给姚言成做妾室,也别盯着洛家的世子。”
温明裳听罢没忍住抽了口气,末了却又觉得有些可笑。
柳家人脑子里是不是只有这么些事?即便是,她与靖安府的世子才见了几面?扯洛清河都好过扯那小子……
堂内一片寂静,许久之后才听得声音复起。
“想不明白,便在此处想清楚了。”老爷子被搀扶着起身,“不必去西苑寻你娘,我叫管事把她接去暗房了。她身子不好,让大夫瞧好了再送回去。”
温明裳猛地抬头,面上的从容骤然生了裂纹。老人的瞳眸深沉,像是要把她看个透彻。
“阿爹。”在须臾的无言后,柳文昌忽而道,“即便是要走,也让她们母女二人见上一面才是。”
柳文钊转头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也好。”老爷子摆了摆手,“那便见一面吧。”
可惜话音未落,院外却是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管事踏进来先躬身扶手,而后附耳到老爷子耳畔说了些什么。
温明裳瞧见他缓缓皱了眉。
“倒是叫人意外了……”老人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陛下金口玉言,点了三殿下做主责人,老夫还想着王妃近段时日体虚,殿下应当留府照看,倒是不曾想……也罢,裳儿,起来吧,端王府的人在外头候着,莫要让人觉得柳家不知礼。”
端王府?温明裳勉强撑着起身,掌骨被冻得僵硬。管事却不理她眼下情状如何,拖着人就往外走。
北风呼啸,府中的枯枝被摧折殆尽。
府外的确有人备着马车,温明裳同那人见了一礼,掀了帘上去,抬眸时却是一愣。
栖谣戴着帷帽,抬手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多言。
待到离了柳家宅邸,温明裳方才开口问她:“栖姑娘这是……”
“奉命行事,大人不必多想。”栖谣倒是一如既往地冷着脸,“靖安府的招牌在大人家中不大好用,故而择了旁的。”
温明裳叹了口气,道了句谢。
马车绕了一圈,停在了侯府的后院,外头的府兵分列两侧,见到人下来沉默地拉开门。
栖谣把人带去了内院,而后冲她一点头,“主子稍候便会回来,还请在此稍待片刻。”末了也不待温明裳回话,她推开门出去了。
平日里侯府有客也是在正堂,少有直接把人带到内院的。温明裳跟着进来的时候多看了两眼,除去花了一块地方做演武场,这座侯府甚至比柳家要空旷许多。
屋里点着香,叫人紧绷着的神经也慢慢放松。温明裳在小几前坐下,轻轻嗅了嗅。
冬雪里不见日头,暗沉的天色似是将白日的光晕尽数裹挟。
洛清河回来时栖谣给她说了个大概,自然也包括在柳家隔墙听见的那番话。
“辛苦,先去休息片刻吧。”洛清河脱了氅衣抛给府中的家仆,下阶穿院而过,“得空顺带让人查查所谓暗房是什么。”
栖谣应了声是,转身消失在回廊拐角。
庭院寂寥无声。
洛清河推门前敲了两下门板,里头没人应,她推门而入时蓦地一愣。
温明裳趴在小几上睡着了。
洛清河放轻了步子走过去低唤了声,然而对方没醒。她看着对方面上明显的红印皱了眉,侧过头又瞧见案上放着的香炉。
她容色微动,弯身把温明裳抱到了榻上,这才退出去叫人唤了黎辕过来。
“黎叔。”洛清河把门虚掩上,“屋里点的什么香?”
黎辕愣了一下,老实回道:“是程姑娘原先配的安息香。二小姐,你不是夜里总睡得浅些吗?身在军营这是个好习惯,但我想着既然要在京城久住,那便点上一些,把以往亏的都补上来些。”老管家见她垂眸沉思的模样,没忍住多问了句,“是……有何不妥吗?”
洛清河闻言摇头道:“没什么,黎叔费心了。对了,再劳烦黎叔去帮着打盆热水来,放门口便好。”
黎辕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往虚掩着的房门看了眼,点头应声道:“好,若是还有什么旁的吩咐,二小姐再叫我便是。”
洛清河看出了他眼里那抹一闪而逝的探寻意味,但她没多解释,道了谢后转身重新进了门。
香炉之上雾气若隐若现,吐息间满是清雅的淡香。
屋外的小池结了层冰,醒竹被寒霜冻住,再听不见夏时的泉水叮咚,院中红梅正盛,遥遥映着天地碎琼。
洛清河行至窗前,弯腰拉开了小柜的门,从里头取了个小瓷瓶出来。这东西是许久之前程秋白丢给她的,说是有祛疤的效用。她一个常年策马提枪的将军,身上的伤自然不会少,这东西是程秋白顺手从药王谷里带出来的,她自个儿用不着,索性就和其他伤药一道丢给了洛清河。
寒气从窗子打开的那条缝隙里渗进来拍打在手上,洛清河看着院中被冰雪封存的那一池荷塘出神了片刻,醒竹的那点翠色倒映在她眼底,却又慢慢被落下的雪掩埋。
屋外有人轻敲了三下门。
洛清河转身,瞧见门外的人弯腰放了什么,而后躬身一礼后离去。她把瓷瓶握在手心里,走过去开门把放在外头的木盆拿了进来。
热气蒸腾而上,似乎也润湿了眼睫。
榻上的人阖眼睡得正沉,她挽发的簪子被洛清河取了下来,乌发铺散在枕上颊边。
洛清河拧了巾子,抬手拨开了温明裳脸上遮着的碎发。
淡红的掌印暴露于眼前。
洛清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的动作放得很轻,除开温热的巾子甫一落在面上时温明裳眼睫颤了下,其后便没了旁的反应。
她与温明裳在钦州同住的那几日,也大抵知道这姑娘素来浅眠,再安静的屋子都是如此。屋里安息香平常只是用作安神静心之用,断不会让人睡得这样沉,除非身子亏得太厉害,已经到了耗损精气神的地步。
可温明裳过了年才十九岁。
热气揉散了紧皱着的眉。
洛清河把巾子放回盆里重新沾了些水,拔开瓷瓶的木塞将药液倒了些出来轻轻地涂抹在温明裳脸上的红印处。
她坐在床沿,倾身时身前的小辫同枕边散落的发混在一处。印子不算特别深,上了药大概明早就能消了,只是若是处境不改,恐怕这样的局面不会只有这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度传来了很轻的三声响。
“主子。”是栖谣的声音。
洛清河搭着小几起身过去开了门。
栖谣站在廊下,见她出来便把手中的那纸书信递了过去。
“宗平在书房等你。”
“嗯。”洛清河把木盆给她,反手带上房门,“让人在这守着吧,若是人醒了再引她过去寻我便好。”
栖谣点头应了声是,而后又道:“柳家,要另外盯着吗?”
洛清河搓着指尖,食指还站着水渍,“暂且不用。”
“他们近段时日没胆子弄些什么幺蛾子,即便是要……也得看柳老大人有没有将这百年世家尽数相付的胆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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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博弈 【ZX整理】
温明裳睁眼时屋内烛火昏黄, 窗外的风声稍缓,偶尔能听见廊下的脚步声。她拧着眉坐起身稍缓了片刻,初时嗅到的香气散去, 余下的是清雅的草木香。
软榻后头的桌案上放着铜镜,在她起身时清晰地映出眉眼, 痕迹尚在, 但痛意已经缓和了许多。
新亭刀镡上的红玉在夜里依旧显眼,但刀的主人却不在屋内。
温明裳看了须臾, 系好氅衣推开了门。
守在院外的丫鬟听见脚步声,赶忙回身往这边张望, 待到见到了人便福礼道:“见过温大人, 主子说,若是大人醒了要寻她, 让我等引您去演武场便好。”
温明裳对她略一颔首, 温声道:“好, 有劳带路了。”她的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微哑,鼻音也有些重, 听着要比平时软糯些。
丫鬟含笑低眉, 做了个请的手势。
半日酣眠, 这场雪不晓得何时停的, 天穹阴云未散, 足下鞋履踩过积雪。
演武场离得不远, 甚至与府中的书房紧挨着,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在。丫鬟把她带到了近前退了门便不再过去,破风声在寂夜里清晰可闻。
“主子练箭时不喜人近前。”她低声解释道, “大人见谅, 恐怕您得自个儿过去了。”
“多谢。”温明裳点了下头, 跨过门栏穿园而过。
四周挂着灯笼,似乎也驱散了些夜里的阴翳。她走到演武场阶下时,抬眸恰好撞见有什么飞掠而过。
箭矢没入靶心,弓弦跟着卸掉的力道微微震颤。
温明裳仰头看着台上人再度弯弓搭箭,轻轻呵出口气,灯火下,白气袅袅而上。
“在下头站着,不嫌冷吗?”又是一箭正中靶心,洛清河放了弓,侧身道。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温明裳并不意外对方一早知道自己来了,她迈步上阶行至演武场中间,道:“屋里暖意过甚,反倒让人头昏,这风冷,却也叫人清醒不少。”
洛清河勾唇笑笑,把弓丢回兵器架,探手过去拿了帕子,边擦了擦额上的薄汗边道:“脸上的伤还疼吗?”
“好多了。”温明裳抬手轻轻触了下脸上仍留着痕迹的掌印,“余下的这一点,留着也好,今夜还长。”
洛清河动作一顿,她在演武场挽弓时脱了外袍,身上就这么件猎装,瞧着有些单薄。这习惯是打小被老侯爷和洛清影带的,被黎辕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虽说人眼下是不在近旁,她还是把外袍重新穿上了,省得这位老管家再多操心。
“进屋说吧。”洛清河道,“今夜是还长,但你等的人可不会这样早到,最早也得亥时,明日没有朝会,说不准还会更晚。”
温明裳应了声,跟着她往书房的方向走。
院子的小径覆着的雪随着走动化了些,踩上去稍显湿滑。洛清河没走太快,像是刻意放慢了步子在等她。
宗平扶着刀穿廊迎面而来,手里还捏着一封驿报,见到她们俩躬身道:“温大人,主子。”等到洛清河点了头,他才继续道,“已经让小厨房把吃食摆在书房了。”
洛清河把他手里的东西抽了过来,道:“知道了,你先去吧,今夜不必值守。”
对方应了声是,又对着温明裳点了下头这才转身离去。
“军报?”屋里一早热了炭火盆,温明裳解了氅衣挂在木施上,跟着落座道。
“嗯。”洛清河布了筷,往空落落的杯盏里倒了热茶推过去,“冬时草场覆雪,若是依北燕自个儿的粮食收成,能喂饱王都和周边贵族大帐的一张张嘴都已算是勉强,即便有牛羊,也是杯水车薪。南下掳掠已成传统,大小摩擦免不了。”
“你并不担心这个。”温明裳饮尽杯中茶暖了身,“但这些军报却也不能让你回到雁翎去。”
“雁翎有将军帐,这些小打小闹放在朝堂之上便如同一粒不起眼的微尘。”暖锅里的汤水咕噜地冒着泡,洛清河动了筷子,边吃边道,“至于担心与否……今年打不起来,依着眼下的情状,狼骑每动一次都是踩着北燕自己人的血汗,没有十足把握捉到破绽,拓跋焘不会动的。只要他不开口,南面的狼骑便一样不会,这一点与铁骑有些像。”
大梁人叫北燕的骑兵狼骑,一半因为他们好战掳掠,另一半也是因着这样由主帅调配的方式像极了狼群。
冬时新鲜的蔬果少有,放到京城也只有贵家吃得,今夜天冷,厨子把时蔬丢进了锅里一块儿烹煮。暖锅里炖着的鱼羊鲜滋味不错,温明裳低眸捞了菜和鱼片吃,听到这里动作稍缓。
“但袭扰不会停,烽火台也得一直有人戍守,你手里的军报便是证据。”温明裳道,“今年这样冷,北境也不会好过。”
“能少打一仗都是好的。”洛清河摇头,把这事揭了过去,“比起关心这个,你倒是不大在意今日被柳老太爷的这一通训斥。”
“避不过去的事,多想无用。若是想问这个,栖谣姑娘应当都告知于你了。”温明裳看她一眼,“光天化日有潜入柳府的本事,很厉害。但为何要让栖谣跟着我,你能解释一二吗?”
这话虽听着像责问,但她没用监视二字。
洛清河盛了碗汤,闻言道:“瞧瞧柳老太爷想做什么。阁老有托于我,我总不好失言……再者说,你忘了自己身上的寒毒哪来的?”
温明裳眉头微皱,又听她道。
“不过既然你提了,那容我多嘴问一句,暗房是什么?”
“……便如这个名字。”温明裳侧过脸,窗外似乎又开始飘雪,雪夜衬红梅,别有一番景致,只可惜她眼下委实没这个心情,“算是私牢,暗无天日的,连半点光都没有。人在里头,听不见外头的声音,只能依凭下人何时送来饭食模糊知晓到了几时,若是关得久了,恐怕就忘了自己究竟在这种瞧不见光的地方待了多少日子。”
“不见天日的寂静是能够把一个人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平静如水,但洛清河注意到她捏着筷子的手略微颤动了一下。
这样详细的描绘,只有身历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痛苦。
洛清河在心底叹了口气,道:“可你如今,似乎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应对这样釜底抽薪的一手棋。”
母亲是她现如今最大的软肋。
“现在没有,明日却是说不准。”温明裳把脑袋转回来,很轻地笑了声,“说来我倒是要先谢一句将军。”
“嗯?”
“栖谣借的端王府的名。”掌中杯盏微热,温明裳看着她道,“她不曾露过面,车马在城中绕了一圈,拖足了时间才停在后街,柳家还没胆子跟王府的车,要盯着我只会是在这宅子外头。这其中的时间……也足够让他们觉得我是当真去了一趟王府。”
洛清河瞥她一眼才低头夹菜,“继续。”
“柳家根基在工部,如今却也只在工部,族中无人可用,门生空乏,除却拿捏住我,他们也需要寻求一个新的庇护。”温明裳说到此,低头瞧见对座的人给自己碗里添了些吃的,没忍住怔了一瞬才继续道,“世上没有便宜买卖,寻求庇护也要找对人。想要家族门楣复起,便要有不世之功,而今东宫空悬,心怀此念的又何止他们。”
“栖谣所行是临时起意,靖安府的牌在柳家这儿不好用,但此举也无疑在给柳老太爷传递一个苗头。”洛清河了然点头,“朝会上三法司把话说得明白,早已没什么好问的,如此行径在外人看来不是为公,而是端王府选了你。”
“不错,但这还不够。”温明裳笑笑,冷静下来后再做思量,她的思绪格外清晰,“这么多年为何柳家要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行径拿捏住我,因为他们觉着我生来反骨,不能为他们所用,情字太薄,在他们眼里消磨不了怨。二择其一,但若是稍有差池便不是复起,而是坠落更深的泥潭。老太爷此时出面给我这个威慑,见到端王府选了我,那么柳家的选择就不一定是端王。如此即便有了差错,也能用我的身份做救命绳。”
若是没有,那舍弃一个庶女也没什么。
“在他道出暗房二字时,我确有恐慌。”温明裳坦然道,“可柳文昌的反应让我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戏。他让我见阿娘,那便说明至少此刻她还安好,而其后栖谣姑娘借端王府的名,让老太爷生了顾虑,老太爷想不到他预想中的线来的如此之快。”
有了这个名头,柳家对待温诗尔也要有所顾虑。他们需要温明裳,却也要锁住她的手脚,但这个度一旦过甚,被逼入绝境的人一定会挥戈破局。
没人想见到玉石俱焚的结局。
“令堂此时还是安好的。”洛清河在她说完后下了定论,“你道明日见分晓,又言今夜有客来,你拆掉这手棋的第二招,是陛下。”
“不错,就是陛下。”温明裳笑开,但这点笑意不达眼底,“不论如何选,那都是其后的局。而眼下的天下之主,还是金阶之上的人。他要用我,柳家就不敢先有动作,除非被逼得退无可退。”
“天家无情,我过往所历种种,既有风闻,便不怕传不到他的耳朵里。他要的是忠于此一君的臣,而不是哪一家的血脉,这一点老太爷更加清楚。天子能抛出的饵,是助我脱出囹圄,而他们手中的线,便是确保在我不得不破局之前,质子的安好。”
所以她才会说今夜宫中来人后,温诗尔便不会真的被送入那所谓的暗房。
柳家人的目的在警告,在威胁,却独独不希望把人往死路上逼。
洛清河在这一瞬有些不知道作何评价。温明裳所说的她自然也能顺着想到,只是她望着眼前依旧沉静的人,颇有些五味杂陈。
温明裳太冷静了,她的失态似乎只在柳老太爷那番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而后不论天崩地裂,她都能逼着自己思考出最清晰的法子。
这种冷静很难得,却也正因这种“难得”,让人不忍深思其后的多少累累疮疤。
这顿饭的后半程吃得安静,只能听见滚沸时的水声。府中的侍从过后来收了碗筷,却也意外地带来了一碟糖果子。
“既是落子,便不会永远势均力敌。”洛清河把那碟果子推过去,自己饮着茶道,“你依旧得寻一个机会把令堂带出柳家。”
而这个机会,至少靖安府和洛清河自己给不了她,崔德良也不行。
她只能靠自己。
温明裳咬着果子,甜味让她禁不住弯了下眼睛,她就着茶水,道:“这个机会有人更想给我,但不是现在,甜头要一点点给,才能叫人感激涕零。”
洛清河把她的反应收入眼底,也跟着笑了声道:“嗯。吃完这点心,我送你回去。今夜确实太长了。”
温明裳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忽然冷不丁道:“除却柳家觉得我觊觎靖安府的庇佑,别的倒是意料之中。今夜落在我身上的问询,恐怕也和你脱不开关系。”
“言下之意是,既是为此,那便该让人更加深信如此吗?”洛清河放下杯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若是这样,小温大人先该改的是称谓。”
温明裳捏着帕子,颇有深意地睨她一眼,道:“那将军是想让我因着掩人耳目改这称谓,还是旁的?”
“你自己觉着呢?”洛清河挑了下眉,摇头道,“若你觉得这是权宜之策,其实也无妨……若是有旁的,这一路走来偌大一个靖安府,多容一人也绰绰有余。”
外边飘着雪,红梅被压低了枝,悄无声息地探入书房的小窗。
温明裳看了她许久,撑着桌案站起身去取了氅衣。
“放到这座长安城里,想要当洛家人的朋友的人恐怕比比皆是,我若是拒了,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之嫌。”她侧过身,看着洛清河捞起大氅披在身上,这一回却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山河为棋盘,你我落子不同,所求却皆如是,既如此,我们便算同道人。”
洛清河抱臂而立,闻言眸中似有细雨润无声,“那我是否该道一句幸会呢?”
温明裳系好氅衣,指尖划过腕口的系绳。
“嗯。幸会,清河。”
雪落无声,夜色深沉。
敲门声在雪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兜帽遮住了容貌,但掩盖不了宦官尖细的声音。
温明裳接了对方递过来的兜帽,跨步迈出宅子,听见眼前的中黄门又道。
“雪夜寒凉,温大人,请吧。”
作者有话说:
码字坐久了手都僵了,广东这几天简直是速冻,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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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暗旨 【ZX整理】
今夜天气不好, 纵然罩上了一身兜帽,待到行至宫门前亦是肩头覆雪,冷气随着呼吸沁入口鼻, 叫人在这样的雪夜里格外清醒。
宫门外候着的内宦在温明裳迈下马车时适时撑开了伞,朱红伞面转瞬被白雪尽覆, 交融在朱墙琉璃瓦之下。
然而内宦并未直接将她带入太极殿, 而是在外头候着。殿中灯火如昼,不多时有人自殿中转出, 脚步匆匆,待到人近前, 温明裳才认出那是谁。
她抬起手, 在身侧宦官下拜时也跟着一礼,道:“齐王殿下。”
来人正是随大理寺一行人自钦州回京的慕长卿。他一个早年离京长居封地的王爷, 原本入京要先向天子递折子请见, 可这回跟着被掺和进来, 自然也免不了要被喊回来。但咸诚帝素来不大喜欢他,这些日子没怎么听人提起, 温明裳还以为这人避居不见人了, 倒是不曾想到会在今夜撞见。
慕长卿原本沉着一张脸, 见到她却是恍然间笑开道:“本王还道有哪个倒霉鬼与我和希璋一样深夜被传召入宫不得安寝, 未曾想是温司丞?”
他身后还跟着个宦官, 一听这话连声咳嗽, 提醒道:“殿下,娘娘还在宫中等您呢,您看这……”
温明裳闻言目光微动, 瞥了眼太极殿外摆着的铜壶滴漏。
都快子时了, 放到平常宫门早已下钥, 更遑论是后宫,贵妃这个时候要慕长卿去见她,也不知是为了些什么。
“知道了,我母妃给了你多少银子啊,怎得这般聒噪?”慕长卿瞥了那宦官一眼,嘴上却是不留情,要不是知道这人就是个混球混子,恐怕这话要被人放到心里反复琢磨。他这话说完顿了须臾,这才回头重新看向温明裳,“温司丞辛苦,雪夜还得在这殿前候着,本王就少陪了,不过也快了,告辞。”
温明裳应了声,目送着他大步离去,丝毫不管身后撑伞追着跑的宦官,一时间心绪复杂,而这种复杂在她半刻后见到从太极殿中走出的慕长珺时攀升至顶峰。
对方自然也认得眼前这位如今风头正盛的女官,投过来的目光自有一番打量的意味在,只不过比起慕长卿这个毫无顾忌的,他只是略一颔首算是招呼了过去,而后便匆匆而去不做停留。
还真是……今夜这宫中是有家宴不成?怎得一个两个都在?
思忖间,殿内已有来人召她进门。
温明裳跟着中黄门上阶入殿,叩首见礼后立于下首未动。
“不问问朕深夜唤你入宫所为何事?”咸诚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面不改色的模样,“温卿可还未到如阁老一般需随时入宫商议国事的时候。”
温明裳抬眸,恭敬道:“陛下唤臣入宫,自有陛下的考量。微臣不才,也不敢妄自揣度君心,陛下唤臣若有急,微臣自当万死莫辞。”
帝王端坐龙椅之上,闻言似是满意地笑了声,话锋一转道:“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你确然不愧为阁老的弟子。自古清谈误国,三两笔文章难成气候,还需手底下见真章,此次钦州之行,你这案子办得甚好。”
“朕看过你们的案宗,也听长卿说了些在钦州的事,温卿……身处险境仍心念百姓,殊为不易啊……”
温明裳眼睫轻颤,心里对他接下来的话已有了计较。
“只是朕听闻仍有百姓不解其意,甚至谩骂于你。”咸诚帝言及此面色不虞,“你家中人,似乎也对你拿下韩荆这等乱贼颇有微词。”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了温明裳脸上仍存着的掌印上,“这些事,你又是如何想的?”
“微臣只是做了于国于民有利之事。”温明裳低声道,她眉目生得本就柔和,这般垂首低眉的模样更衬得整个人显得柔弱易碎,加之面上的痕迹,愈发惹人垂怜,偏生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还不带半分怨怼。
“百姓有怨,是为官者之失职,我等自当领受。自古家国难两全,可国在家前,韩荆恶行昭昭,已是为害社稷江山,微臣先为大理寺司丞,为陛下之臣子,再为柳家血脉,自当……以陛下之江山社稷为先。”
“如此说来……”咸诚帝眸子微眯,带上了审视的意味,“你心中毫无怨怼?也无半分不甘?”
温明裳却是沉默不言,高位者居高俯视而下,能瞧见她慢慢收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咸诚帝的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眼下并无他人,朕只想听听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他略微倾身,循循善诱道,“你年岁尚轻,心有怨怼不甘,对百姓不知恩宽觉得心凉,皆是寻常。”
温明裳依旧不言,却是紧抿了唇。
“五大家立于朝堂之上已非一日,其间盘根交错势力纵横,已难分究竟是一心为国,还是为己谋利。”咸诚帝面露笑意,抬手去端了案上清茶饮了一口方继续道,“你出身柳氏,本该被捧为长空皓月,奈何眼下的柳氏……唉,倒是苦了你与你母亲。”
“微臣不在意族中长辈如何待我。”温明裳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时眼尾微红,像是这番话当真点出了她所遭受的莫大的不公与欺辱,“可……不论天下事如何轮转,微臣以为,都不该……不该将恶果或愤恨全数让深闺妇人承担。”
“这天下……女子行事本就不易,微臣只是不平……”
天子眼中笑意似乎更甚,闻言问道:“为何不平?”
“……为母亲,也为这天下无数困于内宅、遭此无妄之灾的女子。”温明裳屈膝下拜,声音微颤,“这番话放到陛下面前说多有不妥,还请陛下责罚微臣殿前失仪之罪。”
“起来吧,既是朕先提及,你这番话便算不得罪过。”咸诚帝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口中却还是赞许,“少年人当有不畏生死与牢笼之胆气,却也要学会忍一时得之更甚的道理,阁老当真将你教得极好。”他稍作停顿,拿起案前的折子,又道,“经此一案,大理寺众人自有封赏,温卿可知……朕要赏你些什么?”
“微臣所行皆是分内之责,不敢论功讨赏。”温明裳推辞道。
“我大梁律法为先,赏罚自有先例,卿不必自谦。”咸诚帝闻言摇头,目光却仍旧锁在她的脸上,“朕,要着你为新的大理寺少卿。”
温明裳闻言一愣,若说此前的做派皆是伪装,这一回倒是实实在在叫她颇为意外。大理寺少卿眼下并无空缺,李驰全和赵婧疏在这案子里不是无功,更遑论说有过,断没有把他们之中的哪一位压下去给自己腾位子的。
这番行径在内阁那儿也说不通,若是当真是天子一意孤行,崔德良也该给她透个底才是。既然没有,那就说明……此二人中有一个自有一个能堵悠悠之口的去处。
“你不必惶恐,此乃你应得的,自当受着。”咸诚帝道,“只是卿可要记得今日殿上所言,忠于此大梁江山,更是要……”他眯起眼,再开口时字字掷地有声。
“忠于朕。”
果然来了。温明裳心下一沉,面上却仍是恭顺应是。
“今夜传你入殿,究竟为何,在朕告知于你之前,先要问你几句话。”
温明裳沉声道:“陛下请讲。”
“你……如何看待靖安府?”
温明裳微微抿唇,在片刻的沉吟后谨慎道:“靖安府所系乃雁翎铁骑,北燕狼子野心,两国已成世仇,一旦开战,必是不死不休,战火之下,百姓流离。微臣以为,靖安府手握铁骑百载,可谓数代忠烈。只是……”
“只是?”
“只是军权二字,古来变数极多。”温明裳抬眸与他遥遥对视,似是犹豫许久才道,“陛下对于靖安府的忠义与否自有考量,但微臣浅见……江山社稷之安危绝不可仅系于一家一门。否则……”
她不再往下说,但话至此已是足够。
咸诚帝看了她须臾,又道:“那么,洛清河其人呢?你与她钦州同行数月,当对其人秉性略有了解。”
“镇北将军……确无愧良将之名,然其行事不循章法,其人难知深浅,臣以为……”
可惜她这番话尚未说完,便被咸诚帝打断。
“卿可知,朕昔年所下那一纸罪己诏?”
温明裳面容微怔,闻言轻轻颔首,然而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好似平地一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那是洛清河逼朕所下的。”
宫中今夜难眠,慕长卿刚从宫中出来,在心里还在唾骂着贵妃的种种,不曾想迎面便撞上了慕长临,他的这位弟弟似乎在此等了他许久,氅衣也被新雪濡湿。对方打发走了跟着的宦官,这才喊了句皇兄。
“啧,这今夜宫里还真热闹啊,你也在?”慕长卿抱臂而立,瞥了眼身后,确认无人后才继续道,“你这不在府中陪着妻女,倒是在这种冻死人的夜里来堵我?希璋,你最近很闲?”
慕长临闻言皱眉,却又很快叹了口气,无奈道:“皇兄说笑了,我有正事才在此等候。”
“哦。”慕长卿百无聊赖地揉了揉鼻尖,摆出一副混子该有的态度道,“那你赶紧说,我赶着回府,这也怪冷的。”
这条路上挂着不少灯笼,乍一眼看去并不觉昏暗。慕长卿这张脸本就生得阴柔,被这朱墙白雪一衬更是如此,若是扒了这身蟒袍,说是个姑娘家也不叫人觉得奇怪,反而合适得很。早前京城不少人私底下在说这位殿下可惜了不是个女儿身。
可惜长得再好,这副模样一摆也是个十足的混球。
“皇兄此时在京,恐找人猜忌。”慕长临正色道。
“我知道。”慕长卿哼了声,却不见怒色,只是平常道,“我也没打算在这儿多待,过几日风头过去,我去嘉营山见皇姐一面便回丹州了。”
慕长临面色微诧,不解道:“这……却也太过急了,我的意思是……”
“希璋,现如今不是你想不想,是你不得不去和他争。”慕长卿打断道,他的身量要矮一些,但正色起来却也叫人微微动容,“你能容人,人容不了你,这个道理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呢,对这些提不起兴致,我知你好意,但我在这长安城里待得越久,有些人就越坐不住,你懂吗?”
慕长临轻叹了口气。
“如此……代我向皇姐问声好吧。”
侯府书房的烛火被风吹得轻轻颤动了几下。
宗平瞧见书房点着灯,过去推门时瞧见洛清河伏案的身影怔了一瞬,道:“主子,夜深了,为何还不歇下?这军报明日再看也无妨的。”
洛清河放下笔,道:“睡不着,总不好闲着。你先回去吧,不是说了今夜不必值守?再过些时候我再回房,不必担心我。”
宗平心知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可惜未过多久,外头敲门声复起,这一回是栖谣。
“主子。”她低声道,“温司丞要见你。”
洛清河怔了一瞬,却还是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便有人推门而入。
夜深未煮茶,洛清河只得推了杯热水过去,道:“怎得这个时候来?”
温明裳氅衣未褪,发梢似乎还沾了雪水的湿痕,她仰头饮下热水暖了身,动作也显得有些急。
洛清河微微皱眉,递了帕子过去道:“出了何事?”
“我问你一件事。”温明裳缓了口气,眸光微沉。
“罪己诏,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再修了困死我了(。
可能皇子里只有晋王想当卷王(。
你们就没想过为啥齐王要直接跑路吗(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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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邀约 【ZX整理】
窗外寒意料峭。
洛清河眼里闪过诧异之色, 但这抹惊诧很快消弭了下去,她转着杯盏,沉默须臾反问道:“你知道了多少?”
这样的反应反倒做实了一些东西。温明裳胸口起伏剧烈, 却不是因着或惊或怒,恰相反, 除了最初听闻咸诚帝道出罪己诏三字时的猝不及防, 她其实相当镇定。
鬓边濡湿的水迹随着屋内热气的烘烤顺着脸颊慢慢滑落,温明裳刚想开口, 忽觉指尖微凉,下一刻抬头时干爽的帕子已经擦过她的侧脸。
洛清河捏着帕子帮她把水渍擦了, 道:“说这罪己诏是我逼着他下的了吧?”
“嗯。”软帕拭过耳廓, 温明裳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却也没躲开, “罪己诏确有此事, 他提起的那个时候……你刚将灵柩送回北邙吧。”
洛清河手上动作微顿, 她极快地眨了眨眼,低低应了声。
当年她从北境扶灵而归, 入了京送葬时却罔顾礼教以红衣送葬, 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 即便放到今日提起来, 也能让人说得绘声绘色。
“太极殿入殿卸刃, 而据我所听闻的……红衣披甲提枪上殿, 这已经是将天家颜面放在地上踩。更遑论罪己诏这样的诏书从来只可天子自罪,若是为人所迫,天家威仪不存。”温明裳沉声道, “即便当时忍一时, 日后也必然归罪于你, 于整个靖安府,乃至雁翎,可这件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任谁来想都会觉得不正常。
“我并不意外陛下会将这件事告诉你。”洛清河放了帕子,斟酌着字句道,“但今夜便把这事说了倒是意料之外。”
这话言下之意便是认了这事她确然是做了的。温明裳眉头微皱,道:“如此行事,不是你的作风。”
“嗯?”洛清河闻言反笑,“为何这样说?我今朝敢提着户部魏大人夜入太极殿议事,昔日为何便做不出以权胁君之事?”
“你并非这种人。”温明裳斩钉截铁地否认,“若是旁人尚需深思,但你和靖安府不用……尤其是你。”
这后半句叫洛清河蓦地一愣,她稍稍坐直了身子,便听见眼前人又道。
“老侯爷把你当鞘而不是刀,你如今做事再张扬,也不过是在故意落人口舌,舍自己而护雁翎边防的安好。”温明裳话音微顿,想了想才继续道,“我这个时辰冒险入侯府来寻你,也并非诘问。”
洛清河轻叹了口气,道:“若是论及因由,也很简单,就如那一纸罪己诏所书。我要给北境因权势猜忌而枉死的将士一个交代,给雁翎关外的那些累累白骨一个交代……这是大梁天子欠那数万沙场埋骨的忠魂的交代。”
“我自然知道你此来不是为了诘问。”她似是漫不经心地笑笑,但这抹笑意里藏的更多的是无奈,“但你如今的态度,就是天子最不想看见的那一种。靖安府的罪名从不在眼下手里握着的军权,而恰是你乃至天下人心中的偏爱。”
温明裳微抿着唇,听她说完方道:“该如何掩人耳目我都清楚,否则我今日出不了宫门。但是你……清河,逼着下罪己诏还能全身而退,任谁想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靖安府自宣景爷时而立。”洛清河接过话,她面色坦然,似乎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昔年四境兵祸,立洛氏一家方保北境百年。盛极则必衰,宣武中兴自武帝始,由宣景爷延续了大梁龙脉直至如今。依此般帝王之才,他焉能料不到日后洛氏所必然面临的困局。”
温明裳呼吸一滞,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垂眸思忖须臾,蓦地一拍案,紧跟着倾身过去道。
“你手中有景帝手札?”话一出口,她却又是皱眉,低声喃喃道,“不对……提枪上殿已可被认作意欲谋反之罪,即便手中有景帝手札可免死罪,但若论起睚眦必报,没人比……”
落座时两人本就只隔着一张小几,眼下温明裳自己倾身过来,这段距离又被无意识地再度缩短。洛清河没动,她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拇指,却又反应过来手上的扳指在沐浴更衣后就摘了,她夜里睡不着转到书房,自然也就没拿。
她自然是听见了温明裳的这番揣摩的话,但她没去打断,反而在转念间想的是呼吸间对方身上的味道。太极殿熏的香味道有些过沉,她一直不大喜欢,温明裳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自然免不了沾上那种香味,可这一路寒风料峭,那样浓重的香气也被吹散了,水汽混着变得浅淡的龙涎香的味道,还有些是人身上的气息,反倒变得有些微妙。
“至今此事仍不曾泄露半分,光凭景帝手札做不到。”温明裳没注意到她神色微妙的变化,反倒是在片刻的思索后下了定论,“要保洛氏乃至雁翎,你手里必须有旁的东西,若没有,这样的僭越所带来的的怒火与忌惮也不是你让出一个靖安侯位能平息的。”
洛清河听她说完,抬起手摁在她肩上示意她坐回去,道:“猜得很准,我手里确实有旁的东西,但那物什不单只属于我。”
温明裳眼睫轻颤,闻言还想再问,却见洛清河扶案起身。
“年节时休沐,柳老太爷会摁着你在府中不让走动吗?”
温明裳怔了一下,转而摇头道:“不会,过了今夜,他们也不会再有旁的理由让我留下。怎么?”
“不是想知道我手里有何筹码让陛下都动不了我吗?”洛清河侧过眸冲她笑,清隽的眉目被烛火映衬出了些微的锋锐,好似微勾的唇都带出了如同刀锋的芒,“那东西眼下不在我手里,在北邙。”
温明裳抬眸跟她对视须臾,道:“靖安府看似显赫,然并无封地,北邙是历代先人的坟冢,站在嘉营山就能看见。”她深吸了口气也跟着起身,氅衣的系带松了,她起身时也跟着向下滑落,“只是到底是一家所有,我一个外人去合适吗?”
“若是说不合适,你便不跟着来了?”洛清河错开目光,走到木施边捞了狐裘递给她,“雪润了的衣裳带了寒气,换一身回去吧。带你去北邙不算逾矩,那几日……北邙也确然会有客。”
温明裳垂眸看了眼,接过时叹了口气,道:“你倒是算准了我若是与你走的近,反倒是陛下最希望见到的。”
“不难猜。”洛清河看她披好狐裘,玩笑道,“至于柳家希不希望,那便不是什么大事了。说来不多时便当有宣旨至大理寺,你这京城新贵,得领个什么差事?”
“一个不会太高,却能叫柳家再动我或是我母亲都得掂量一二的差事。”温明裳下颌埋在狐裘的毛领里,愈发显得她面容白皙如玉,“旨意明日便达,清河是要现在知道,还是待到明日?”
“大理寺的职品阶不比六部,但若论及权责却不矮半分。”洛清河指尖轻点着桌案,“司丞已是手握稽查之权,再往上也不过两级,寺卿大人年岁已高,可还没老眼昏花,历代也断没有这样短时间越级擢升的先例。”她说到这有些幸灾乐祸般轻笑了声。
“柳家这口气是顺不下去了。”
温明裳唇角微勾,她侧头看了眼房门,依稀能瞧见外边站着的人影。她明日还得去大理寺处理杂务,眼下再不回去,恐怕连两个时辰都睡不足。
“从后头走,栖谣送你。”洛清河下颌微抬,顿了须臾后又道,“余下的差事,应当少有涉及诏狱了吧?”
温明裳略一点头,便又听她道。
“既如此……”洛清河眸光微敛,再开口却是唤的字,“明裳,那地方不必再去了。”
狱中如今关着的皆是此案牵扯的重犯,该如何做处已有刑部盖印的折子,流放或是斩首早有定论,而洛清河如今这话的意思是……
“韩荆的脑袋不会让三法司来摘。”
温明裳抬手搭在门上,推门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雪大夜长,确然是个适合走黄泉路的日子。”
阴风怒号,今夜无月,微弱的那一点火光照不亮人的面容。
剧烈的咳嗽声在刑狱中回荡。
韩荆弯腰跪地,乌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汇成一滩滩的血水。
有人立在阴影里,低声道:“韩大人,这最后一程,便由在下来送你。”
“你……”韩荆似是想笑,但他的话转眼便被咳喘声卡在了喉咙里,口中的字句破碎不清。
那人侧耳静听,依稀辨出大意不过与虎谋皮或是不得好死一类的唾骂。
他低低地笑开,跨步而出抬手钳住韩荆的下颌,附耳过去道。
“我本修罗道中人,尸山血海都见过了,韩大人这等威胁实在是无关痛痒。我啊……”
污血顺着他的手掌下滑,韩荆呜咽着挣扎,在几息后四肢抽搐着没了声息。
那人松开慢慢变得僵硬的尸体,却任由手上残存的血迹滴落,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韩荆的尸体,轻声吐出了后半句话。
“能多拽一人入炼狱,便是赚了。韩大人在九泉之下可要记得,看着我把这些人一个个送下去陪你才是。”
翌日雪停,温明裳落了锁去大理寺时,外头围了一圈的官差,往里走人愈多,喧闹的方向正是刑狱。她心里大致有个计较,随意抓了个人问过后果真是韩荆死于狱中的变故。
仵作已经过去了,究竟因何而亡很快便可见分晓。
温明裳没多问,道了句知道了便去了记档房。这些冗杂的卷宗需要归档,她今日来也就是处理这些杂活的。
近午时的时候宫里来了人,一道旨意与昨夜咸诚帝同她讲的别无二致。温明裳目不斜视,顶着一众人或惊愕或羡艳的目光接了旨,转过头便去寻了赵婧疏。
“来了?”赵婧疏翻着折子,见到她进来指了指眼前示意她落座,“来送别?”
温明裳在她面前坐下,道:“大人这是要……去钦州?”
“嗯,乱成那个样子,总该从中枢调人过去,我此去接孔肃桓的职,不算下放,你不必放在心底,觉着占了我的位子。”赵婧疏难得对她和颜悦色状,“论起品阶,一州府台可比大理寺少卿要高得多了。”
“我家中无人,在京中也无旁的亲族,去钦州也没什么,这差若是落到李大人头上,他还得同一家妻小做商量。”
“可在多数人眼中,即便是就任州府也不比京中三法司的分量重。”温明裳垂着眸,看着杯中的茶沫散去,“大人……”
赵婧疏摆了摆手,道:“旁人如何讲,那是旁人的事,你心中不必多想便足矣。钦州……”她眸光微沉,似是感怀,“先生旧日心事,我也当去了结一二。”
她口中的先生自然是乔知钰。
温明裳回京之前本想着将乔知钰和那些孩子一道送去济州,但对方拒绝了,她约莫也不大愿意想再见故人。温明裳也不好强求,只能在州府给她置办了一处宅子,望津也不愿意跟着走,便也一道在那安了身。
赵婧疏此行若去,若是乔知钰愿意,二人应当能见一面。
“我孑然一身本无牵挂。”赵婧疏饮了口茶,转头看向窗外,“倒是有一人要托你看顾一二,便是若儿。”
温明裳心里亦有底子,闻言也算意料之内道:“大人不带她一道去吗?钦州衙门应当也缺人。”
“钦州地远,怕这孩子不习惯。”赵婧疏摇头道,“你身边也缺管事之人,阁老借你护卫,但那也非你心腹,若要走动多有不便。这孩子性情虽有些跳脱,但也是机敏之人,你总归会有用得上她的时候。”
她意如此,温明裳只能道了句谢承了这个情。
午后无事,她便提前挂了牌离了大理寺拐去了程秋白所在的那间医馆。此时医馆里往来人寥寥,程秋白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了是她便点了下头。
温明裳道明了来意,便见到眼前人皱了眉。
“余毒?”程秋白拿帕子拭了手,示意她伸手道,“我瞧瞧。”
温明裳依言抬了手,她其实不大在乎所谓余毒,毕竟时日久长难免成了顽疾,现今已经算好了。
“同你自个儿身体底子有些干系。”程秋白在片刻后道,“但你脉象的确也不大正常。”
“怎么说?”
“症结不大对。”程秋白少有地露出些拿捏不准的神色,“我给你的药根治寒毒应当没有差错,即便有如你所言的余毒,也不至彻夜难眠,还需要清河帮你以内力吊着的程度。”
温明裳沉默了须臾,道:“程姑娘,那依着眼下看,可有妨碍?”
“短时无碍。”程秋白沉吟了片刻起身去抓药,“那药你一并吃着,若有旁的症结再来寻我,若没有自然是最好。”
“这症结并非因着是毒物,究竟是因着你常年受寒毒浸润底子受损还是因着旁的,我需得再想想。”
作者有话说:
这晚上确实很长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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