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新岁 【ZX整理】
年节前的这个月过得很快, 大案落幕,三法司又有官员调度,单是交接手里的差事和权责都够折腾。吏部的调令还没下, 估摸着要等到年后,大理寺最近倒是清闲, 温明裳有的时候还能抽出空来到玄武大街上转一圈。
这附近的商贩认得大理寺的牌, 又瞧见是个这么年轻的姑娘,稍一思量就猜出了她是谁, 自然更加热络。
温明裳逛了几次之后实在有些遭不住,索性得了空就先一步回了家中。咸诚帝的那一道圣旨叫柳家安分了许多, 期间宫中传了一趟老太爷进宫, 尔后甚至还道能让她把温诗尔接出来小住,想来这位天子还真是舍得下功夫。
历来哪有君主干涉臣子内宅家事的?
大抵也正因此, 前些日子她带温诗尔出府时柳文昌还亲自来送。
“天子近臣不好当。”没了旁人在场, 柳文昌当着面直言道, “自古伴君如伴虎,为天子办事, 便要做好屠刀悬颈的准备, 若你只是孤家寡人便罢了, 可你身后至少还站着你阿娘。”
温明裳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 是说给她身后的温诗尔听的, 里头含着的是个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一朝官拜大理寺少卿,你要面对的便不再只是呈于面上的案宗,还有无数的人情往来。”柳文昌道, “上有世袭罔替的贵家子, 下有憋着口气的寒门新贵, 这些人会不会给你使绊子,你又能否压得住,全看你自个儿的本事。”
“你的一言一行皆在人眼中,一夕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温明裳抬眸看了她一眼,道:“阿爹所言,我记住了,多谢提点,也代我向祖父与伯父问安。”
柳文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什么了。
宅子外头的那些个护卫仍是崔家的人,崔德良在她归京后叫她去府中见过一面,却没有把人喊回来,仍是让她先用着,大有些随她调配的意思在。温明裳安置好母亲,出门时看着护卫轮值,院里歇着三两个人,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思量。
纵然她不喜柳家已久,但柳文昌的那番话其实也不全然是废话。她归京大半年,从春闱入翰林再到后头风波骤起,而今不过这样短的时间便走完了许多人数年的官道,难免遭人眼红,再加上她看似游离在各方势力之间受人排挤,却在眼下得了天子垂青,这些权势交替间难免也会有摩擦。
旁的不说,那些个记史都紧盯着她呢。
“今日休沐,大人可还要去大理寺吗?”约莫是见到她出来,护院连忙起身道。
“出去在附近走走。”温明裳摆手示意他不必跟着,“你们留下,不必跟着了。”
护卫应了声是,这才退去。
说是走走,其实也不过是漫无目的的闲逛。这两日天不错,玄武大街的商贩趁着年节将至算准了最后做笔生意,这一路皆是人声鼎沸。冬日的日头难得有暖时,温明裳被这日光笼得眸子微眯,似乎连掌间的凉意都变得不再难耐。
她们出来时同柳文昌用过饭,后来回了自己的宅子便翻了寒毒的解药出来服了,虽说未必当真如她所想,但谨慎些总归不会出错。
这么思忖间,身后长街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温明裳回头看了眼,看清来人后目光微怔,待到近前了才开口打了声招呼。
“清河?”
洛清河自然也瞧见了她,这条街还没到主街,人也不多,但到底是在城中,踏雪跑起来总归不尽兴,突兀被勒住了奔驰的势头,马儿似是有些不满地甩了甩脑袋。
“踏雪。”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颈安抚了句,紧跟着跳下马,她身后还跟着几个靖安的府兵,见状也连忙跟着止步。
温明裳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穿着的是身劲装问道:“今日休沐,禁军还要操练吗?”
早几个月前咸诚帝把禁军的新校场划在了嘉营山下,她们去钦州查案的时候还只是个雏形,如今倒是已经落成。洛清河回来后,总督的腰牌便又回到了她手里,无论她心里如何想的抑或是京城如何看待这三万人日后的归属,至少明面上她还是这三万人的主心骨。
原先宗平代她看顾了几月,既然人已经回来了,总不好把这差事一直丢给自己的近侍。
这也是为何这小半月她们俩都没怎么碰过面。
“倒是不必,只不过是刚从校场那头赶回来。”果不其然,洛清河摇了摇头,她把踏雪的缰绳给了随行的府兵,吩咐着他们先行一步,而后才解释道,“后日年节,禁军中不少人皆是京城人士,嘉营山纵使地处京畿也还是远了些,这两日把杂事处理完便许他们归家了,毕竟这京畿戍卫的差事还轮不着禁军,有羽林在前头呢。”
温明裳点了点头,道:“此时着急赶着回来,靖安府中有事吗?”
“大事倒是不曾有,靖安府中而今也就那么些人。”洛清河放慢了步子等她,道,“虽是休沐,但怎得有闲情出来走动?”
温明裳揉了揉眉心,药性叫她周身有些疲乏,闻言指了指不远处的宅子,轻声道:“把我阿娘接过来一段时日,里头在收拾,我便出来了。”
洛清河看了她一阵,伸出手在她额上轻触了一下,指尖热意不甚,倒是没什么差错的模样,她略一思忖,道:“寒毒的解药?”
“嗯……”温明裳长舒了口气,点了下头承认,“也是不大想让她瞧出来。”
这话说的是谁自然不必明说。
洛清河于是道:“如此……我陪你站一会儿吧。”
日暖风和,但晒久了总叫人觉得不适。温明裳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洛清河比她高了小半头,稍一侧身倒是能帮她挡上一挡。
两个人在街边站了不知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门前妇人挽着髻,护院远远地站在两侧。
她唤的是颜儿。
两人面面相觑,末了洛清河跟着她往门前走了过去。
温明裳低声唤了句阿娘。
洛清河看着门前的妇人,抬手朝她行了一个小辈的礼,温声道:“见过夫人。”
这话喊的两个人皆是微愣。“夫人”这个称谓她们几乎都不曾听人喊过,在柳家也至多是家仆不冷不热的一句“二夫人”,若是女眷在,连同这个称谓都不会有,因着没人认温诗尔是柳文昌明媒正娶的女子。
主家不认,自然下人也不见得有多敬重。而温明裳今日听洛清河喊这句夫人,看她行的拜礼,有那么一瞬满心复杂。
该说这人还真是……
温诗尔倒是很快回神,她的眼中仍留存这惊讶,却也得体地略一欠身,问道:“有礼,敢问姑娘……”
温明裳舒了口气,挡在两个人中间简单介绍了三两句,而后对着洛清河道:“便到这儿吧。”
洛清河点了下头,正要转头回府,却又听得后面一声唤。
“清河。”
她应声回头,瞧见门前梅枝探出青瓦,温明裳站在门下,犹豫了须臾冲她笑了笑。
“新岁安康。”
洛清河一怔,而后也跟着低笑了声。
“嗯,新岁安康。”
温诗尔在后头听了全程,见人走后才笑了笑。
“倒是有缘的人。”
温明裳闻言错愕道:“阿娘……记得她?”
“记得。”温诗尔微微侧眸,笑道,“当年未曾归府时,有幸得那姑娘相助,才免得你受那过多病症之苦……只是当年她未曾吐露身份,我也只知她是这长安城中的贵家女,不曾想到竟是如此人物。”她眼中似有追忆,话至此又问,“颜儿,你与这位洛将军相熟吗?”
“算是相熟吧。”温明裳看着洛清河离去的方向,解释道,“先前办案,我与她同往钦州,时日久了自然便相熟了。虽为贵家女,但……却是很好的人。”
“许久未曾见你这般说旁人了。”温诗尔摸摸她的脑袋,轻言附和道,“想来的确是极好的人……”
温明裳看着她似是又陷入回忆,默了须臾道:“阿娘,人虽易变,可总有些东西亘古不变。归根结底……人变了只是因他本心如此罢了。”
“不错。”温诗尔回过神,自然也听出了她的话中意,“你能如此想,便也足矣了。阿娘从前总想着,柳家的那些事,总归是把你压得太狠了些。”
“我也没有全然不信旁人……”温明裳垂下眸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根系带被层层叠叠一袍袖遮掩,不再轻易显露,就好似她自己藏在种种思虑下才会给出的信任一般隐秘,“阿娘,知道何人该信,何人不该。柳家待你待我如何,我记在心中,但我不会因噎废食。但……”她深吸了口气抬眸与母亲对视,眼中满是复杂。
“若您要问旁的心绪或是有无那样的人,至少现下是没有的。我的确得承认与您所历有所关系,但阿娘也不必因此自责,种种皆是我自个儿选的,今后亦如此。”
温诗尔叹了口气,望着她没再说话了。
年节那日一大早便开始飘雪,洛清河从演武场出来时院中已经覆了一层皎白之色。洛清泽大早上跟她打了一场之后便被撵去洗漱更衣,打自然是打不过的,但责怪年纪的少年人总归有点心气在。
黎辕过来时恰好瞧见洛清河站在廊下看着慢慢被雪掩盖的演武场。她今日惯例要去大昭寺给那儿安置的亡人上一炷香,早前便吩咐过,黎辕看着时辰没见到人,这才找了过来。
“二小姐?”
“无事,倒是对不住让黎叔等得久了。”洛清河摇摇头,对他无谓地笑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黎辕知道她说的是谁,也不住地沉默。
她的武功和兵法是洛清影一手教出来的,老侯爷还在的时候年节归京,总会叫她们俩到演武场上打上一场,从前这个时候的靖安府其实挺热闹。
那个时候洛清河尚年幼,人都还没刀高,洛清影长她五岁,她自然是打不赢的。
一场场的比试最后都成了各式各样的教导。
后来年岁渐长,两个人的性情也就愈发分明。洛清影跳脱不羁,洛清河稳重沉静,但天赋都俱是出色。昔年兵部老大人尚在的之时曾有言,北境有此二人,日后可保数十年太平,若来日盛世不衰,破敌者定是洛氏女。
可惜他大抵也未曾想到,破敌不可知,铁甲亦有蒙尘日。
“若是阿爹尚在,不知会否怪我。”洛清河伸手,雪花如絮,随风而舞落入掌中,“他曾道阿姐锋芒显盛,过刚则易折,故而我需为鞘,为她和铁骑藏敛寒芒……可我没能护住她。”
“侯爷不会的。”黎辕叹了口气,抖开大氅给她披上,“大小姐也不会。二小姐,您已经做得足够好啦。”
即便换做洛清影,也不会比她做得更好了。但人心上的那道疤太深太痛,纵使已过经年,再去碰仍旧是鲜血淋漓。
洛清河垂下眸子,道:“有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们还在的时候。可雁翎的风那样冷,梦也轻易就碎了……到底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也罢,瑞雪兆丰年,不说这个了,该走了。”
黎辕看着她拢好氅衣迈步将行,本想再说些什么,未曾开口又见人折回来。
“过几日我要带人走一趟北邙,府里的事,还有劳黎叔看顾。”
黎辕忙点头应承,而后又没忍住问:“虽并非没有先例,但……这事您可连小公子都没告诉,就这么告知于旁人……可有不妥?”
“人都问到头上了,黎叔宽心吧,无事的。”洛清河挂好新亭,回身道,“不叫阿呈知道,也免得他多背一分责任,前人旧事,不该代代担着的。”
“若是日后有所求,该他知道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1]刘过的《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上卷到这里结束。
其实我本来想着时间线文里面过年应该也卡得差不多现实时间的,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我的手TvT
然后写完恐怖故事,上卷预计是最短的一卷(。
☆ 中卷 风雨摧 ☆
第72章 北邙 【ZX整理】
新旧交叠总是热闹, 更遑论是天子脚下,焰火放了好几夜,街上行人川流不息, 恍然间辨不清天上人间。
温明裳在柳家待了几日,府里没有催她们去所谓的家宴, 倒是给了几日的清净。除了柳卫回来后时不时会见到, 两个人仍旧是不对付,但大半年的磋磨, 把这位大公子的锐气都给磨了下去。
往日一介白衣时,他还能拿捏着长兄少主的气势敲打温明裳, 现下可是不行, 暂且不论大理寺少卿这种实差连诸如柳文钊都要憋口气,单论品阶温明裳也压了他一头。
明眼人自然不会在这时候自讨没趣。
靖安府来人是在初三, 温明裳换了身月白常服赴约, 出门时瞧见外头等着的是宗平。
约莫是见到她的目光往后看了眼, 宗平略一抱拳,解释道:“温大人, 主子她有些事先行一步, 在北邙等您。”
有了咸诚帝的敲打, 现在柳家对她和靖安府走得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权当做没瞧见。
温明裳道了声谢, 这才掀帘上车。
靖安的府兵马术上佳, 纵然前两日落了雪,这一路也不颠簸。
山下荒草萋萋,颇有些萧索, 若是不言这是洛氏的北邙山, 恐怕会叫人以为这不过是无人打理之所。
温明裳下了车, 与宗平道了别行过山门,不料却撞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见过长公主殿下。”
慕奚看到她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温和地笑笑,点头唤了句温大人便没多问旁的事。这位嫡长公主年节也未曾归京,宫宴上难免有闲言碎语,不过她长居嘉营山本就不是什么密辛,许多人也只是暗地里说上一两句便算作揭过。
温明裳自打钦州案子结束后便没去过嘉营山的学宫记档房,今日倒是数月以来的头一次见面。这位殿下着了身浮纹的素白大袖袍,外头罩着白狐裘,不施粉黛的一张脸显得有些苍白,温明裳能瞧得出来她大抵心情不佳。
“北邙故地,素来没什么外人来。”慕奚没带侍从和宫人,她与温明裳同道而行,抬眼望去是北邙山好似望不到头的长阶,“温大人今日来此,想必是应邀而来。”
“是。”温明裳侧过头去看她,那双眼中似乎闪烁着感怀之色,她一步步逐级而上,半点看不出身为大梁皇室的影子,“殿下今日独自来此,不知又是为了何事呢?”
“祭先人,念故人。”慕奚呵了口气,眼眸微敛,“在北邙……此处没有大梁的锦平公主,唯有一个唤作慕晗之的未亡人罢了。”
她说得这样直白,半分不带遮掩,便好似这般自称是理所应当之事。大抵在她心里,即便天下人不知,君王不许,她也早将自己许了意中人。
温明裳难免惊愕,但瞬息后她便也只是道:“殿下的故人,是扬武将军吧。”
慕奚闻言笑了声,叹道:“许久不曾听见有人这样唤她了,倒是有些久违。不错,我的确是为她而来,可惜……即便是北邙,也不过只是一具空棺。”
温明裳蓦地一愣,还不待她发问,身侧的人忽而看了她一眼,转而道。
“阿然未曾同你说过吗?”
“……未曾。”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有些小心翼翼的惶然,“她只谈及过当年事,我也只从她口中得知了昔年真相,但……事关当年扬武将军,她不曾说过。”
“如此……这条路有些长,温大人若是想听,我倒是可以同你说说。”慕奚抬手挽起鬓边的碎发,“你能来此,阿然点了头,这些事已算不得什么秘密。”
温明裳于是道:“愿闻其详。”
“洛氏的坟冢在后山,但多数人的尸骨却不在山中。”慕奚抬手遥遥一指,“沙场之人,埋骨边疆已成常事,雁翎关外,白雪之下,是数不尽的英魂骸骨。北燕残暴之名人尽皆知,雁翎的守军若是战死,连马革裹尸都是奢望。即便尸骨得以留存,许多人也是选择将其焚之养于北境风中,后山的坟冢多数不过所葬衣冠。”
这番话说得很平静,但藏在话里的是那一幕幕的飞雪残阳与铁马冰河。温明裳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看见的却是天穹一轮暖日。
“四年前……阿然也没能把阿昭的尸骨带回来。”慕奚的面容很平静,但温明裳能听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些颤意,经年已过仍是如此情状,遑论当初。但即便是如此,慕奚仍是想起来多解释了一句,“你应当对这名字不大熟悉,洛家的名多数只有族中人会唤,昭是名,清影是字。”
昭者,日明也。[1]一代往来不败的少年将军,耀眼得像是永不落下的炽烈骄阳,的确是个极为合衬的名字。温明裳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垂眸顿了须臾,忽然由此想到了洛清河的名。
洛然这个名字是洛清影起的啊。
在烈阳陨落后,长夜便仅存余火,河清海晏不过一句笑谈。当年洛清影给妹妹起名时,大抵也不会想到今日的情状吧。
到底是令人唏嘘无奈的。
“燕梁世仇,若是敌将落入己手,自然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温明裳轻声道,“洛氏数代忠骨,这数代的忠臣良将,足下踩着的是万里山川,头上顶着的是皓皓烈阳,做不来委曲求全的事。”
“所以若是要逼得俯首,便唯有至死方休。”慕奚接过话,她慢慢停住步伐,朝着山风张开手掌,今日风和,连高山之上的风都变得柔软,她慢慢收紧五指,就好似重新握住了早已失去的日芒与无尽的草浪,“她是战死的,北燕人怕她畏她,却又强撑出一幅胜者的高傲……阿然来不及寻到她的骸骨,因着北燕人早已带走了她的头颅。”
温明裳脚步阒然间顿住,她转过身,隔着几层阶梯瞪大了眼睛看向慕奚。
“这场仗不是败,她未曾败给过任何人,她为阿然重整雁翎铁骑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慕奚目光深深,字句含恨,“三千铁骑拖住二十万狼骑十三日,这是属于狼骑的耻辱。北燕人割下了她的头颅,尸体悬于瓦泽城墙之上七日,最后一把火,挫骨扬灰。你应当知道其后狼骑主将被擒,阿然逼问时他却是冷笑,将所行之事一一道尽。”
“他虽人头落地命归黄泉,可你让阿然如何在北境的千里焦土里寻到她呢?那带回来的棺椁也不过是雁翎关外的一抔黄土罢了。”
山风扬起软袍衣袂,温明裳站在阶上,久久无言。
北邙离长安只有半日的脚程,却是全然不同的模样。城中灯火不熄,山下荒草连绵,无人知晓万里之外的边境烽火。她不知那年大雨中扶灵而归的铁骑们见到的是何种模样的长安城,却知如今那些尔虞我诈从未平息。
亡者难安。
“此为国仇。”她在静默过后低声开口,才忽觉声已喑哑,“可之于殿下,已是己恨。”
“谁又道不是呢?”慕奚往上迈了两步,“可要说恨,谁也比不过阿然。我在其后方知其景,但那也不过是听人言说,而她确实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灵柩归京连日大雨,她把自己关在府中三日,最后红衣送了阿昭最后一程。那是她素来不喜的颜色,阿昭却是相反……那亦是靖安府百载以来第一次公然违命,送行的百姓挤满了玄武大街,羽林来的人都被打了出去,六部之中有的战战兢兢,有的怒骂了许久。”
自此将星不再,铁骑埋名,人间难闻手足佳话。
温明裳跟着她重新迈步上行,闻言道:“可她曾道,人心不当含恨。”
“也的确是她会说的话。”慕奚抬眸远望,已经能依稀瞧见长阶尽处,“恨与憎的确会毁了一个人,但清醒地直面心中所恨亦是难得。于她而言,事已如此,多说无用,可若是落在温大人头上……”
“朝堂风起,长夜谋划皆泥沼,人心若沾了恶意,那便是再也抹不干净的了。她同你说这个,大抵也是想留住人心那三两分净土。”
温明裳没吭声,两个人并肩而行片刻,她才深吸了口气道:“殿下,知道这之后天子的那一纸罪己诏吗?”
“知道。”慕奚也叹了声,“温大人是为此而来的吗?可既入此间,那便代表着你非金阶之上的无情刀刃,你问这个,是有人说了什么吧。”
“是。”温明裳看她一眼,“殿下可知其间内情?”
“囫囵罢了。”慕奚道,“若是要解释,还是让阿然自己来吧。”
温明裳不再追问,她复而抬起头时日光透过老松落入眼底,风过时好似驱散了冬时的霜寒,也把人的瞳眸涤荡出琉璃般的纯净无暇。
山中有悠长的埙慢慢奏起。那是燕州的长调,却不是从前温明裳听过的那种,埙音哀婉,轻而易举地便将人拉入无尽的离愁。
洛清河在长阶尽头等着她们上来,她身上是那件温明裳在国子监撞见她时穿的天青长衣,新亭悬于腰间,红玉衬着满目青葱。
“晗之姐姐。”她向着慕奚垂首一揖,其后才看向温明裳道,“明裳。”
从靖安府到北邙,再到洛清河自己,未见半点艳色。
“既是有约在先,阿然,先带温大人去内院吧。”慕奚看了眼她身后蜿蜒的山道,“我去后山看看,不必让人送了。”
洛清河应了声是,目送着她离去才回过身。
温明裳没开口,她眼中还含着思量,待到回过神才发觉洛清河看了她许久。
“怎么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略带疑惑,“作何这样瞧我?”
“眼睛。”洛清河指了指自己的眼尾。
“嗯?”
洛清河扭头看了眼山道,那里早就没了人影。她道了句随我过来,迈步把人带去了山中可供休憩的内院。
北邙亦有人看护,但地方太大,自然不会像侯府中那样周到。
两个人在屋内落了座,洛清河取了帕子,在院中取了烧好的热水沾湿,回过头贴在了温明裳眼角。
“眼睛红了。”她贴了一阵才挪开瞧了两眼,“自个儿没发觉的吗?”
温明裳唔了声,接了帕子自己擦了两下含糊道:“不是什么大事。”
她面皮薄,热气一暖总会浮上一层薄薄的粉,揉两下更见红。许是因着这圈绯色,眼尾的小痣被揉得有些惹眼起来。
洛清河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等到她把帕子放到一旁后推了杯热茶过去:“新岁更替,北邙总会有祭奠的时候。在这坐一会儿吧,我去把东西取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说文解字。
之前写过清河名字的意思,然从火烧也。
这是姐姐的最后一把刀了(大概),后面应该没啥了,她和长公主有番外,虽然应该算是洛家的番外(?),正文结束之后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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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前尘 【ZX整理】
炉上茶水滚沸, 屋里烧着炭火,并不觉得冷。
洛清河回来得很快,她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和一张羊皮卷, 落座后将那东西放到了温明裳跟前。
“打开看看。”
温明裳抬眸看了她一眼,抬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延展开来, 她本想着眼前的这东西应当是类似宣景手札的文书, 但待到真正瞧见上头的东西时,她却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纸空文, 上头只有一个印记,一个名字, 却无半点内容。
可温明裳看着那个名字却是怔愣了许久, 羊皮卷上墨痕已旧,早不知过去了几许年岁, 金漆轴杆不见其色, 似乎也随着年岁的流逝而变得斑驳。
唯有名姓犹新。
那个名字是慕怀之。
“这是……”
洛清河在此时打开了手边的那个锦盒, 里头放着的是一块残缺的铁牌,其上血迹斑斑, 可飞羽纹浮纹依旧栩栩如生。
“你听过墨翎骑吗?”她低声开口, 指尖划过铁牌上早已干涸的血痕。
温明裳回过神, 闻言答道:“自然听过, 大梁立朝的百胜之师, 却又在烽火后长隐于世, 不见其人。只是墨翎之名在宣景后便再不传世,宣景年间对北燕的那一战是他们落于史书后的最后一笔。”她说到此,目光重新汇聚在铁牌的飞羽纹上。
事隔经年仍能嗅见血气。
“这便是那一战后留下的东西。”洛清河把牌取了出来, 她似乎并未把这东西当作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反倒是坦荡地把它摊开在了温明裳眼前, “而这卷印记和留名,是太始帝时留下来的,它原本属于每一代的墨翎骑统领,直到宣景年的那场国战。”
这样的指向足够明显,温明裳沉默少顷,反问道:“既如此……那个传闻,是真的吗?”
“你指哪一个?”洛清河转了下扳指,“是墨翎隐世所承的太始帝遗命,还是宣景年的最后一次现世?”
温明裳略微皱眉,她抿了口茶水,道:“太始帝的遗命。”那一纸空文就在她手边,她的目光停留在慕怀之这个名字上,这是太始帝的名讳,若是依照礼制,不会这么明晃晃地落在任何一纸诏书上。
更何况这上面什么都不曾写。
墨翎骑的传闻一直在坊间有所流传,但年岁久远,已经没有人能说出个具体来,就连如今在朝的官员亦如此。如今还记得墨翎的人其实也并不多,她少时读史,从国子监到北林书院,也问过崔德良和萧承之有关墨翎的记载,可就连他们也所知甚少,就好像这个名字只余声威,余下种种,皆被人从史册中抹除了一般。
而唯一一个还算广传详尽的便是说太始帝命墨翎骑隐世,也交给了他们一把可挽大厦将倾的钥匙。
至于具体是什么便是各有传闻了。
洛清河自然也听过这些风闻,她微微垂眸,抬手将杯盏里的清水倾倒于桌案。
“的确有遗命。一为防狼骑卷土重来,二么……”她指尖蘸水,在桌上轻轻书写了两个字,再抬眸时眸色深沉,窗外有鹰唳此起彼伏,海东青盘旋在北邙山间,俯瞰着一整片大地。
温明裳看着她将字写尽,眸中惊愕渐起,同她对视时眼底已掀狂澜。
她写的那两个字是“废帝”。
没人会拿这种近乎称得上谋逆的话当玩笑,洛清河自然也不会,她敢写,那便恰好证明确有其事。
洛清河抬手拭了字,而后开口慢慢道:“你眼前的诏书确然是空文,但这只是表面,这上面的字迹由秘法所写,具体从何而来不可考,唯有真正的墨翎后人以血倾注方显真迹。”
“你看过。”温明裳定下心神,在目光转圜间飞速思考,“真正的墨翎后人……洛氏并不是,而是另有其人。而这块令牌……”她顿了须臾,细看了两眼断裂的缺口处,“还有令两块?”
“有,但那就是江湖事了。”洛清河笑笑,目光有些寂寥,“‘君若无德,有害苍生黎民,墨翎之主可以此令此命废之,另择贤主以立’,这便是这上边原本写着的太始帝遗命。历代慕家君王皆知此诏,墨翎隐于大千,便成了暗中的威慑。以此令警示后世君王,莫忘社稷之苦,主君之责,否则自有人诛之。”
“可墨翎在宣景后便再未现世,纵然有遗命代代相传,如今的天子也多觉得这不过是一道可有可无的先人之言。”温明裳缓缓吐出一口气,收回目光与她对视,“一张未书半句的诏书换不来天子的退让,反而会将你自己和整个靖安府推入无边泥潭,所以你若是要拿这个去换陛下的罪己诏,那当日你面呈的这一纸诏书,便是已被倾注墨翎后人之血的真迹。”
“那么如今的墨翎后人……又是谁,又在何方呢?”
“庙堂之远,江湖悠悠。”洛清河点在桌上,她将这些足以撼动朝局根基的秘密尽数相告,“这张遗命只拿出来过两次,一次是四年前我拿来换了陛下的罪己诏,另一次……便是宣景年。”
温明裳闻言一愣,转而便想起了史书上一笔带过的那一页。
“宣武更迭。”她反应迅速,“宣景爷的确是武帝太子继位,但武帝传位无关病逝,而是盛年隐退,不久后暴毙行宫。后世史书常有揣度,景帝这个天子之位是否当真名正言顺,武帝又为何盛年退位而亡……这些秘而不宣的记载是宣景年唯一的污点。”
“宣景年时墨翎仍在,若是以此揣度,便能够说得通了。”
洛清河赞许地笑了笑,点头承认道:“不错,那确实有墨翎的影子在。但即便抛开墨翎,宣景爷的天子之位来得也不假,武帝崩殂,他也的确是当年的东宫太子。”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温明裳皱眉,“武帝喜战,却也非庸主,他为宣景年间四境安定打足了本,墨翎为何要迫这样的君主隐退?”
洛清河摇头,道:“不知。”
“什么?”
“便是不知。”洛清河无奈地笑笑,“明裳,我无意瞒你,但不论是洛氏还是真正的墨翎后人,于此事上的答案皆如此,我们都不知当年发生了何事。我能告知于你的,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宣景年时墨翎的最后一任统领,是慕家的公主,是景帝的妹妹。”
温明裳捏紧了茶盏,道:“宣武两代有记载的公主只有那一位,可史书所载,那位殿下唤作玄鸢,及笄之年便早亡了。她死后三月,景帝登基改元,又两月,武帝暴毙。她并非和景帝一母同胞,但二人感情甚笃,甚至于死后景帝亲送入皇陵。可清河,你如今却说她是墨翎的最后一任统领,那便只能说明,当日让武帝退位的那位墨翎之主不是她。”
“如此,那后来呢?墨翎的铁令怎会碎裂分割?”
“也是她的命令。”洛清河道,“她死于宣景年间与北燕的那场国战。此前下令,此战毕,墨翎三分,洛氏承其主战,在雁翎关重建北境守备,靖安侯之名由此而来,其余两分皆在江湖,其人你皆见过,一是秋白,二是栖谣。”
“这道遗命亦是一道锁链,它困住了墨翎后人百年,而慕玄鸢选择解开了这道枷锁。”
“不,它仍在。”温明裳叹了口气,“只不过它被套在了你和洛氏的身上。”
洛清河沉默须臾,无可奈何地笑笑,道:“这种枷锁,只要仍是边境守将,只要这天下烽火未平,便不可能摘除。天牢里韩荆说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洛氏是大梁天子用以守关的一条狗。”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我们的锁链套在这里,所系的是我们自己的良心,靖安二字,靖危司安,我们要对得起这社稷苍生。”
“可我们不是狗。雁翎的鹰旗飘扬百年不倒,每一代戍守雁翎的洛家人都如那旷野战鹰,燕山横亘北原,隔出了那一片片的草野,我们属于那里,策马提枪皆是自由。”
“你想打北燕。”温明裳在这一瞬终于看见了她眼底深藏的野心,不论她表面如何端得一副礼数周全的君子淑女模样,她骨子里都是洛氏教出来的将军。
她的双眼永远眺望着北地无尽的烽火。
“你与先生的交易为了雁翎,却也为了靖安府。”温明裳道,“你要拔掉狼骑的爪牙,因为唯有烽火平息,为将者无仗可打,才不会有功高震主惹人猜忌的可能。你要的是自此北邙洛氏的每一个人都活在北境最自由的天穹之下。”
“朝中人要兵权,若是北境再无兵祸,雁翎的铁令我拱手相让。”洛清河把桌上的残牌抛回盒中,“靖安府无人恋栈权位权位,从前不曾有,今后亦然。”
温明裳闻言笑了笑,道:“可陛下不这么想,你拿太始帝遗命换罪己诏,他记恨你,殊不知若你够狠,他根本做不得这个皇帝,可你放弃了。”可她手里依旧掌握着那一纸诏书,是以咸诚帝想动洛氏也动不得。
“洛家到底不是真正的墨翎血脉。”洛清河话音一顿,转而看向窗外,“况且宣武更迭时,景帝身为太子已有根基,换到四年前……真要换,换谁?”
温明裳揉了揉指尖,道:“不管换谁都是一场腥风血雨。”
论大义名分,那个位子该是慕长临的,但是他手里半点军权没有,京城的羽林半数又在慕长珺手里,给了他也未必守得住。若是给慕长珺,他却绝不是个能容手足贤名的人。
“我逼陛下下罪己诏,他若有违其约,我便将太始遗命公诸于世。”洛清河冷笑了声,“若是他当真宁要我死,斩了我一人,朝中无人能重整雁翎守备,到时候便是亡国的罪名。咱们这位陛下,最怕的就是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想学宣景年间集权于手,可他担不起来。”
她很少露出这种森然的冷厉的模样,温明裳看了少顷,既觉得理所应当又觉得有些少见的稀奇。
“清河。”温明裳没忍住勾了下唇,“我还有一事不解。”
“嗯?”
“提刀上太极殿视为谋逆。”她轻声道,“你如何能带着诏书和铁令入宫的?”
洛清河沉吟了须臾,问她:“你觉得栖谣的功夫如何?”
“……我不通武事,但她既能做你近侍,那想来必然是极好的。”温明裳思忖着道,“为何问这个?”
“真正的墨翎后人,比她要强许多。”洛清河如实道,“虽说如今雁翎铁骑被称作大梁境内唯一可抵抗北燕的骑兵,但狼骑早已不再是当初北燕大君治下的凶兽,北燕王庭如今分崩离析,狼骑威名也早已不在。墨翎强过如今的雁翎,昔日的狼骑也是如此。栖谣的功夫放在彼时的雁翎里只能算作稀松平常。”
“他们善隐匿藏踪,只身便可取敌将首级。宫中虽森严,但若让他们来,潜进去并非难事,否则太始帝怎会把这种密令传给他们保存?武帝时宫禁更胜如今,连他都没拦下持令而入的墨翎之主,更遑论是如今的陛下呢?”
“可惜再多的传闻都隐没在百年岁月里了。”温明裳听她这样说,难免慨叹道,“但这一纸诏书,到底是烫手山芋。你没告诉世子吧?”
“没有。”洛清河摇头,“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其实不论日后军权予谁,他想不想要做北境的将军,都得让他自己去争。若是战事能在我手中终结,那他接这军权做什么呢?”
温明裳抿了下唇,道:“朝中都以为你会希望他接下重建的雁翎铁骑,可事实却非如此,到底是以己度人了。”
窗外有风拂入屋内,海东青的爪牙扣住窗帷,乌黑的眸子盯着二人时连带着脑袋也略微歪了点。
洛清河伸手过去示意它飞到自己手上,起身出去喊了人过来把它带去鹰棚喂食。日头正盛,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来时,殿下同我讲了那时扬武将军的事。”温明裳看着女子挺直的背脊,忽然轻声道。
洛清河侧过身看她,半边脸逆着泼洒进来的日光,“嗯,猜到了。”
“我能去看一眼吗?”温明裳扶着桌案起身走到她面前道。
“倒是可以……”洛清河思索着答道,可话音未落,又听温明裳开口。
“只是此前,还有一事。”
“清河,你低头。”
洛清河下意识依言矮身,不等她疑惑对方这是要做些什么,一只手便极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顶。她比温明裳高了小半头,平日里若是如此,对方得稍稍垫脚才行。
“你……”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温明裳指尖擦过女子柔软的长发,她其实也是临时起意,但瞧着洛清河眼里一闪而过的错愕与茫然,她却没来由地觉得心酸。
“清河,有人曾同你讲过那一句话吗?”
洛清河于是抬眸跟她对视。视线交错时,她恍然间想起来这样的姿态有些像她们少时相遇的那一次。
温明裳看着她的眸子叹了口气。
“辛苦了,小将军。”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三部曲但是我没打算第三本写以前的比如太始帝时期和宣景年的事情(?有点觉得留着就是“前尘旧事何处闻”的意思在x
然后说个题外话吧,小说角色确实很难具象化,如果很难想象人物长啥样的话自己私底下代一下现实明星或者爱豆都没啥问题,别在文下直接提谁谁谁的名字就行。当然如果你觉得真的很合适,要提来吃个代餐也行吧,毕竟大家评论都是自由的,你评论了我也不会删评,这是你的自由。就是尽量别就行,毕竟角色都是我亲女儿(双手合十.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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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承言 【ZX整理】
风娇日暖, 海东青收起了利爪,眯起眼抓着鹰棚的枝条假寐。
洛清河在温明裳的手撤回去后直起身,乌发顺着动作散下来几许搭在肩头, 她眉眼随了母亲的清隽雅致,柔和了为将者冷峻的线条, 瞧着本就不冷厉, 此刻眉眼低垂的模样更如此。她略微歪着头,眼里含着尚未褪去的错愕与惶然, 像是在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子。
温明裳站在她跟前和她四目相对,山风扫过瓦砾, 吹出细碎的轻响, 也把人的衣袂吹得四散纷飞。
“……的确不曾有人说过这句话。”不知过去多久,洛清河先一步错开目光, 她似乎还有些失神, 连带着指尖也无意识般轻擦过拇指的骨扳指。
其实尚且年少的时候, 有许多人都成抬手抚过她发顶。从父母亲族,到授业恩师, 再到那之后她于雁翎遇见的每一位比她年长的将军, 这样亲昵的举止都曾有过。他们唤着“阿然”这个名字, 掌下是少女柔软的长发, 眸中晴光潋滟……那是一种看待小辈与手足的关爱与期许。
但人不会总在少年时, 从少年人的躯壳里挣脱破壳可能也只需要一念。少年人的清风明月终会在某一个时刻画上句点, 于洛清河而言,那个句点就落在四年前雁翎的大雪里。
那场大雪逼着十七岁的小将军在一夜间担起了北境的铁壁铜墙,她站在血与火的灼烧里把铁甲嵌入皮肉, 为自己戴上了好似永远牢不可破的盔甲。
她先得是雁翎的将军, 然后是靖安府的主事人, 最后才能是洛清河。
至于洛然这个名字……那是属于尚且年少意气的洛家二小姐,初担大任的小将军的。
就算其后仍有人记得,即便还有诸如慕奚的人这样唤她,昔日的少年人也不会再回来了。更何况多数的约莫是如宗平那般,唯恐提起惹她烦心的。
他们不是不想对她说这样的话,是洛清河自己将这种种推拒在外。
世人皆知她用四年重新把雁翎打造成了铜墙铁壁,可无人知晓选择成为城墙的又何止是关外的那支铁骑。
还包括她自己。
洛清河有的时候觉得这般也没什么不好,她同慕长临在猎场笃定的那句话便是她心中所想,阴云蔽日,余火自当长明以待天光,纵然身陨烈火不足惜,这是她的道,九死而无悔。
但温明裳这句话却直接叩在了她心口。
她唤的是清河,是小将军,但是洛清河对上那双眼睛,在某一刻恍然了悟。
这话是说给“洛然”听的。
“现在说也不晚吧。”温明裳看着她垂眸不语的模样低声道,“若是觉得我唤你小将军有何不妥……可清河,你没比我年长多少。”
洛清河闻言微抬眸,她起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化作了深深的一声叹息。
“若是有心,何时都不算晚的。”
温明裳唇角微勾,手掌轻轻抚在了腕口的系绳上。
“时辰尚早,现下还不方便带你过去。”洛清河轻咳了声,敛却了前一刹的失态道,“她应当有许多话想对阿姐说。”
“嗯。”温明裳应声,“若你有旁的事,自可先去。柳家那边不会催我回去,族中嫡子归京,从老太爷到旁的人,难免会有一番规训。更何况陛下那边……他们短时间内还不敢再来对我动什么歪心思。”
“倒是没什么要紧事。”洛清河掀了帘子,同她一起跨出门,“说起来,既有空……要学学骑射吗?”
温明裳闻言一愣,她眨巴了两下眼,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早前托洛清河教她骑马的事。
在钦州的时候她没少让洛清河带着跑马,久而久之至少能自己在马背上坐稳了,否则也不敢阵前扬鞭冒险,但若真要让她自己跑马,那定然是跑没几步便要跌下去的。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浑身发暖,屋檐滴水声潺潺,那是雪融后的生息。
“北邙有猎场吗?”温明裳眯起眼,迎着山风道。
“有。”洛清河打了个呼哨,不远处的鹰棚里黑影展翅而飞,不多时便落在她抬起的臂缚上,“到底是封赏之地,许多年前洛家子息尚足时,有些不愿入军门的子女便有长居北邙的。半山处有一小块草场,虽算不上大,但总归已不在重重视线之下。”
温明裳于是点了头,应承道:“好。”
海东青振翅飞掠而起,直入云霄化作几不可见的黑点。
唯有鹰唳声提醒着她们,它并未远去。
洛清河去马厩牵了马出来,山风把踏雪的鬃毛也卷得飞扬,它低声嘶鸣着,顺着山道小跑,把缰绳扯得几乎成了直线。
雁翎的马归于原野,这片猎场被群山环抱,往外跑是朱墙翠瓦,它在这里即便扬蹄而奔也不尽兴。
洛清河给它搭了马鞍,伸出手去拍了拍它的脑袋,半山的风把什么都刮得乱糟糟的,她侧过身朝温明裳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过来。
温明裳抬眸间对上踏雪那双乌黑的眼睛,雁翎的战马神骏,却也更高,她站在跟前总觉得心里没底。
“不用怕,它认得你。”洛清河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犹豫,轻笑道,“上去吧,我牵着缰绳,它不会跑的。”
温明裳嗯了一声,伸出手去抓住马鞍翻身上去。
座下的骏马晃了晃脑袋抖开鬃毛,温明裳瞧见了里头的一点细白的绒毛。
“雁翎的马和鹰一样,是铁骑密不可分的同伴。”在讲习的间隙,洛清河退开一段距离跟她闲谈,“有些时候驯马熬鹰还需同吃住,万物皆有灵,人与它们其实并无不同。”
踏雪应声刨蹄,迎着她的方向加快脚步。
温明裳抓着马鞍,骤然的加速叫她有些不适应,但又奇异地不觉惊恐。
“踏雪也是你驯的吗?”她在缓了口气的停顿里扬声问洛清河。
“是。”洛清河足下运起了身法,随着马儿的跑动变化速度,“它的脾气,连同岁的那几匹马都怕它,阿呈来了也没什么好脸色的,凶得很。说来……当初挑马的时候,反倒是阿姐那匹马最温顺,也忘了为什么最后选的是它。”
这样暴躁的脾气,却也极为认主。
踏雪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不满地嘶鸣了声便朝她那儿跑。
温明裳低呼了声,连忙抓紧马鞍。她跟着跑动的颠簸调整着自己的身形,似乎也随着耳边呼啸的山风摸到了点关窍。
最后洛清河松了绳,用力一抛把缰绳扔向她,自己则回身往后疾掠出了一段距离,她没打呼哨,及膝的野草随着山风一起飞扬。
温明裳远远地迎着她的目光,捏着缰绳低低地唤了句踏雪后抬手打马,海东青不知道何时飞掠而下,在她头上盘旋。
这样的速度在久经沙场的人看来还是太慢了,但对温明裳这种初学骑射的已是新奇。
好像有那么一霎她也抓住了耳畔呼啸的疾风,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何谓天地入怀的潇然。
在踏雪停在洛清河面前时,两个人对视片刻,温明裳没忍住笑出了声。还是少年人的年纪,褪去了素日的静穆淡然,抛却了那些老成持重,她倒是少有地笑得这样开怀。
“该下来了。”洛清河唇角也勾着笑,她一手抓住了缰绳,示意道,“入了夜山路便不大好走,现下时辰也该差不多了。”
温明裳收了笑,闻言点头道:“这便下来。”
话虽如此,但她体质到底偏弱,这样跑了小半日的马,下来时难免腿脚酸软,足下野草疯长,因着前些日子的落雪有些湿滑。温明裳踉跄了一下,险些滑了一跤。
好在洛清河就在她近前,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就已经伸手扶住了她。
衣袍的熏香混着草场的水汽随风飘散,温明裳下意识轻轻嗅了嗅。
海东青也跟着落在马鞍上。
回去时斜阳落满襟。
山道上有人影从上头下来。
少年远远地瞧见来人,连忙停步行礼道。
“阿姐,温大人。”
温明裳略带惊讶地看了看在他和慕奚,这才应声道:“见过世子和殿下。”
慕奚冲她温和一笑,转而看向洛清河道:“你们是要上去吗?”
“嗯。”洛清河点头,这才去看身侧静立的少年,“不是说轮值?怎得这么快便过来了?”
“临时同人换了差事,过些日子补回来。”洛清泽老实答道,“本想着先寻阿姐的,未曾想……上去后撞见了晗之姐姐。”
慕奚笑笑,抬手过去在少年微乱的脑袋上揉了一把,道:“既然来了,便是让阿呈一道也无妨的,该说的我都已说完了。”
洛清河于是点点头,问道:“晗之姐姐这是要回嘉营吗?”
“是。”慕奚唇边笑意慢慢淡下去,“虽说我来北邙祭拜并非什么密事,但若是久不归,难免惹人多思。你既是要上去,那便不必着急相送了,让阿呈送我一程便好。”
洛清河应了声是,抬手跟她又见了一礼才目送她下山。
“殿下与世子倒是很亲厚。”温明裳旁观了许久如是道。
“自幼如此的情分,但他对于那时候的记忆其实所存不多。”洛清河同她并肩而行,日头渐弱,她们才跑了马,难免身上出了些薄汗,山风一吹凉飕飕的。侍从在她们踏上山道时递上了氅衣,洛清河把衣裳抛给了温明裳。
她揉了揉手腕,眸中似有追忆,“双亲去时他尚在襁褓,稍大一些,除了府中的开蒙先生,其实阿姐教他更多,但教法么……嘴上说着洛氏儿女心志需坚需要历练,转头便把人抛哭了。那个时候晗之姐姐偶尔会过府,每每见到她这么干,都要把人从我阿姐手底下抢出来。”
可不是……哪有这样带孩子的?话虽如此,温明裳还是忍俊不禁。
“他没什么关于父亲的记忆。”洛清河顿了须臾,“但大抵在他心里,阿姐便如同阿爹那种高不可攀的山峰。他的字和名都是我阿娘起的,但我们一开始都没什么让他做世子的念头……也不是他天资不够,而是他的性情随了我娘,温平和善,没什么为将的杀伐气。若不是……他其实当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也很好。”
“但世子心里有自己的计较。”温明裳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山路已经看不见人影,“其实与其说是世子的性情,你也差得并不多。”
洛清河侧头看她一眼,又听她继续道。
“你们不喜争斗,但该担在肩上的责任半分不会少。”温明裳含笑跟她对视,笃定道,“温平和善是浮于表面的君子皮肉,可若踩中逆鳞,那便如同飞掠于穹苍的战鹰。”
“你们骨子里深埋着属于雁翎的骄傲与桀骜。”
洛清河闻言抿了下唇,半是应声承认般叹了口气。
后山坟冢凄清。
残阳已西沉,余晖烧红了半边天。
温明裳跟着洛清河向着坟前泼了杯酒。
天地寂静,许久方闻人声。
“我亦是寻常人。”洛清河的指尖搭在墓碑上,阖眼似乎又能望见昔日年岁,“若是坦诚相告,我的确也有过羡艳。那样冠绝古今的天资,日后不知再过多少年才有第二人。那个时候除却许多人都知晓的双将之名,其实也有许多人为我感到惋惜的。”
“骄阳耀眼,自此众人眼中难容萤火之辉。”温明裳接过话的时候侧头多看了她两眼,随即又道,“可你是羡艳,却非嫉恨。好刀配良鞘,你所担心的是你可否与她一般同担双将之名。”
重压之下,只要是人便难免会怀疑自己。
“是了。”洛清河凝望着长姐的衣冠冢,轻声道,“若说毫无怨言那是假的,但嫉恨便没可能了。天资如此,没什么可自怨自艾的,但那时我偶尔会想,我是否真的担得起这样的盛名。晗之姐姐同你说起过当年的事,你便该知道那样的嗅觉该是何等罕见。”
残兵拖住多于自己近十倍的狼骑,那不是只有运气二字能做到的。
“可你知道阿姐她……最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温明裳看着她,低声道:“……什么?”
洛清河转过头,日晕西斜,放眼长空万里,她静静地看着那一轮如血残阳,低垂的眼眉里是遥寄的哀思。
“她说……”
恍然间,身边吹过的依旧是北境的风。
面前的人笑着伸手替她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如同往日离家一般揉乱了她的头发。
“阿然。”
她提枪上马,神采飞扬,凝望着她的目光里是毫无掩饰的温柔。
“守好洛家,守好雁翎。”
“阿姐——!”
她大笑一声策马而去,铁骑奔腾声不息,而那最后的一句话语飞散在北境的烈烈风中。
“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要进新剧情了,这两章主要是交代一下以前的事情和日常(?
然后说一下这几周可能更新都不是很稳定,我要赶毕业论文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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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开春 【ZX整理】
年节过后的天气变得有些捉摸不定, 时晴时雪的天气叫长街总是湿漉漉的,民巷积了水,不少人家出门时都在抱怨近些日子实在是惹人心烦。
温明裳近些日子来大理寺的时候也听闻官差们说起这事。近段时日寺中没什么差事, 各州呈报所书也说尚算太平,但不少官差宁可在寺中待着也不大想早些回去便是因着不想淌水回去。与其这来去间把自己弄得一身湿, 还不如在寺里帮着干些杂活。
“工部也不管管这事。”赵君若有的时候替她把档册拿过来的时候也会跟着嘟囔两句。赵婧疏去了钦州, 她便依着师命给温明裳打下手,两个人也算是熟识, 办起差来也不显生涩,就是囿于年纪, 她多少还是有些少年心性。
“报给了工部, 到时候又会推给户部。”温明裳低头批复着册子,闻言抬头看她一眼摇头道, “到时候兜兜转转, 又会用银子当借口推了。春时融雪水涨, 工部忙着加固堤坝修筑水利,现下去看, 估摸着都没什么人有这空闲理会你。民巷与官渠相连, 即便如今积水也不至把玄武大街淹了, 工部要是有人有心先把这些修缮妥帖, 他们自己的人只会觉得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会感激他的也就是那些住在低洼处的清贫百姓。”
赵君若帮她把批复好的文书归档堆叠在一边, 闻言疑惑道:“这是为何?工部所司不就是这些?即便是如今忙着更重要的,待到稍有空闲的时候再行修缮不就好了?”
她这么个问的架势倒是让温明裳想起来以前在北林时那些缠着先生们问个不停的士子,大抵这个年纪的都是如此。
温明裳放了笔, 揉了揉有些酸麻的手腕摇头道:“那便还是那个借口, 没银子。待到稍有空闲就入了夏, 雨水丰沛时还能有人想起来修官渠,若是一切如常,谁想得起来修这个?即便报上去了,户部那儿也会再做思量要不要砸这笔银子。这活儿又不好干,几番推诿下来,没钱又没人,自然也就成了数年的弊病。”
“上一个提出修官渠的不还是阁老吗?”赵君若给她添了杯酽茶,颇有兴致地听她讲,“为何内阁现在没提这事了?”
“先生提这事已经是六年前了。”温明裳点了点桌上的文书,确认没落下后才端起茶盏皱眉喝了口。
还没到大理寺挂牌的时候,现下也的确有这个空闲去给人讲这些个杂事。酽茶太苦,她一向不喜欢,喝了几口就放了。
“那时修过一回,但其后北境一直没真正太平,每年砸在兵部的军费都不是小数,内阁没再提这事,也是因着在他们眼里事有轻重缓急。”
马上就是春耕,腹地沃土,到时候收成几何关系民心安稳和边陲安定,仓禀足方能谈其他,融雪加上雨水,工部和户部哪敢在这个时候出岔子,他们可是去年才换了尚书,当下还在风口浪尖待着呢。春时又是各地应试,还有帝王祭祀,六部和内阁都忙得团团转,也就是前些日子过节,平日里最忙的三法司反而会轻松些。
再过段日子也不一定了。
虽说官渠事关京城的百姓,但到底只是那一部分,同整个大梁比起来确然不算什么。就是这连眼下的弊病都没法根除,也不知是好是坏。
赵君若趴在桌前听她讲完,刚了然地点了点头,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官差弯身行了一礼,恭敬道:“温大人,有人在外传话,说是要叫您过去一趟。”
温明裳看了眼窗外的日晷,道:“有说是何处的传话吗?”
官差抿了下唇,开口答道。
“御史台。”
“知道了。”温明裳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我现在过去。”
赵君若在她起身时就已经挂好了放在边上的刀,她现在的身份不仅是大理寺的预备差,还是温明裳私底下的侍从,有眼力见的都知道赵婧疏把她留在这儿是为了什么,是以她跟着去倒是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就是不知道御史台在这个时候找人去做什么。三法司各司其职,若非大案,一同办差的时候还是少,但去年才出了那样的案子,总不能今年开春又有,那就微妙惹人猜疑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了。
天心难测,自古如此。只是温明裳去时在马车上大致思忖了一番也没想到有何处可以让御史台这个时候就找上大理寺的因由,她在那夜领了咸诚帝的命后偶有和宫中暗卫联系,若是此时真有什么,想来也不会是天子之意。
御史台已经聚了不少人,温明裳同相识的官员打了招呼,引路的差役在前头掀帘让他们进去,里头站着的人闻声抬了头。
温明裳见到那人时微微一愣,瞬息的错愕后便抬手先行了礼。
“见过端王殿下。”
后头跟着的官员也紧跟着弯身而拜。
慕长临抬手道了句免礼,而后看向了温明裳。
“温少卿。”他手里还捏着一纸图册,隔着一段距离瞧不清上边究竟画的是些什么,“有劳少卿走这一趟,有些事想相问。”
温明裳眸光微动,在眨眼间敛了眸子道:“殿下请讲。”
日落西山时,街上的行人稍多了些,早些时候的湿气被日头烘烤殆尽,低洼处的水也随着退下去些。
禁军的办事房平日里门庭冷清,今日倒是吵嚷一片。
洛清河刚从城外的校场回来,听到这阵声响略微皱起眉,她带着人在嘉营山附近的那个新校场跑了一日,眼下刀都还挂在腰间,甫一下马跨门进去就瞧见一群人在推搡。
她扫了眼那些个官员腰间的鱼纹袋,认出这是工部的人。
“怎么回事?”
“总督。”那几个值守的禁军一见到她即刻收了手。他们这段时日算是领教了什么是沙场之将,虽说洛清河没真的拿训铁骑的方法来练禁军,但多少也让他们去了层皮,现在可谓听话得很。
工部的那几个官员见到他们停了手,嫌弃般拍了拍自己的衣袖,这才转身给洛清河行礼。
“洛将军。”领头的那个睨了眼后头站得笔直的禁军,“这不开春事忙,人手不足,往年也有来禁军借人干活的先例在,今年便想着……”
他话还没说完,后头的禁军便听不下去了。
“呸!什么先例……便是把我们当杂役使唤,禁军办差哪儿是办这种的?”
那官员被仓促打断,眼里登时升起愠色。
禁军军士还想再骂回去,可还没开口就见到洛清河抬眸扫了他一眼,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闭嘴不敢开口了。
“是以大人今日,是来借人的?”宗平接过话,“这好说嘛,禁军和羽林一同直属天子,大人要调禁军,不说像寻羽林那样请示陛下,去寻兵部的大人要个手令不就得了?”
“宗将军有所不知。”官员赔笑道,“眼下事忙,兵部还要管各州的守备军更替,六部现在可没闲人,不过就是调人办些小事,总不好去兴师动众的。”
宗平也跟着笑了声,却没再答话,反而侧眸看了眼洛清河。
“话在理。”洛清河一手扶着新亭,“六部事忙我知道,但规矩要讲,禁军头顶上是皇上,若是人手不足帮一把那是情分,可大人也要先说一声这所谓小事是什么。”
“这……”
“还有。”洛清河指尖轻轻点在刀镡上,露出个沉思的模样道,“大人此来奉的是工部哪位的命令?这京中办差总得说清楚了才好让人动,你说是不是?”
“是乌灵河的水利。”那官员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这……雪融时要疏通沟渠,所以才……这是柳大人的命令。将军若是有疑,可以……”
柳大人?宗平一听就乐了。好嘛,这是真没脑子?明知道现在禁军在洛清河手底下管着,今年开春还上赶着来触霉头。
这可不是往常的禁军了。
“疏通沟渠要调禁军的人手,可以,便如先前所言,先拿手令,此为其一。”洛清河大致听了个明白,她打断工部这几个官员支吾的补充,指了指办事房的大门做了个请的动作,“他们说的也没错,这不是禁军的差,巡防如今归羽林不假,但诸如春猎等事由还在禁军手底下拿着,禁军就不是个办杂役的。如今要帮你们办事,得给例奉。你们手底下的人给多少银子,自己算上要调的人手去跟户部谈账,银子和手令都有了,我便给你放人。”
“宗平,送客。”
这番话说得不容置喙,那些个官员也还没有胆子大到跟她扯皮,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宗平的指引走了。
洛清河舒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这才看向旁边站着的那个军士,道:“自己去领二十军棍,谁给你的胆子去顶六部的人?这个月的月俸不想要了?”
“这不是气不过嘛……”军士挠了挠头,随即收了笑大声道,“卑职领罚!”
比起这区区二十军棍,他们更怕的是洛清河当真如往常一般把人给了出去。年前端王调禁军查抄韩府,他们刚把这些年憋着的气出了,若再回去做杂役,那真是一朝又回到原处去了。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暮色渐沉。洛清河在办事房里挂了牌,简单嘱咐了两句才出门回了侯府。
近日天气多变,夜里又起了风,院子里的翠竹生了新叶,在昏暗中沙沙作响。
洛清河换了身常服,穿廊而过时听见一阵很轻的笛声。
书房里点着灯,她抬眸看过去的时候瞧见廊下的人手里捏着一管短笛。
“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1]”洛清河听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大理寺近日是当真不忙,你竟还有兴致跑来我这儿吹曲。”
温明裳闻声停了手,笛音断在风里,她起身拍了拍被揉皱的衣衫,道:“开春三法司本就不忙,这东西是回来时街上买的。”
洛清河笑了笑,两个人一同进了屋,她才道:“宫中暗探近几日撤了?”
“嗯。”温明裳接了她递过来的热茶,含糊地应了声,“若是有,应当也离得远了,否则栖谣可不会带我过来。”
洛清河刚想开口问她突然过来一趟是有何事,门外就有人轻轻敲了三下窗帷。
人影在窗前一闪而过。
这院子一般只有府里的几个人会来,但温明裳没见过几次是敲窗子的,她侧头看了眼洛清河,瞧见对方也跟着挑了下眉。
“进来。”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已被推开。
待到温明裳看清来人的脸亦是一愣。
“温少卿?”慕长临面带讶色地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看了看洛清河,大抵是见到对方面色如常,他沉吟须臾后大抵也明白了是个怎么回事,“难怪那日栖谣会冒险拿你的腰牌去请我府上的人。”
洛清河咳嗽了声,道:“你来有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慕长临肩上还披着氅衣,他没解系带,站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卷轴放到了案上。
“一件公事,一件私事,既然温少卿在此,我便先说公事了。”
作者有话说:
[1]曹植的《蝉赋》。
一章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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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故交 【ZX整理】
慕长临这话倒是让洛清河有些意外, 她歪头看了眼温明裳,递过去了一个带着问询意味的目光。
虽说开了春,屋里还是惯例般烧着地暖, 在外头带进来的寒气不过须臾便散了个干净。温明裳指尖剐蹭着茶盏的边缘,里头的热意把她的手也染了暖, 她轻轻呵了口气, 等到指尖暖过来才开口。
“殿下说的公事,是今日唤我去御史台相问的那件吗?”
慕长临闻言颔首承认道:“正是。”
洛清河瞥了眼温明裳, 起身走到门边朝外喊了声:“黎叔,叫人看茶。”
有应答声从院外的回廊那头传过来, 紧接着便是细碎的脚步声在院墙周围响起又消弭。
温明裳往窗外看了眼, 依稀透过新竹的嫩叶瞧见军士的盔甲。这周围随着这一声喊围起了府兵,靖安侯府的守备在京城里本就算得上最为密不透风, 这回估计更是别想着有什么人能混进来。
她一面慨叹着如此的行事, 一面回过神发觉洛清河回来时坐到了她身侧。
“父皇不会费那个心力来让人盯着我的。”慕长临在她们对座落了座, 见状摇头道,“真该盯着我的人, 从我出王府的时候便跟着了, 何时能觉察到我来了靖安府不好说, 但这么长的时间下来, 发觉跟丢了人还是会快的。”
“知道还往这儿跑, 你是嫌我清净过头了么?”洛清河推了茶水过去让他自个儿斟, 顺带着把小几上的那碟糖糕拿过来放到温明裳手边,“今日无大案,你找大理寺和禁军也没由头, 有什么公事非要这个时候私下来侯府找我谈?”
她这番动作做得十分自然, 在座的两个人皆是侧目多看了她两眼, 唯一有别的便是慕长临转而也瞟了眼温明裳。
温明裳眼睫颤了下,佯装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小块糕点入口。这位殿下今夜来主要还是寻洛清河的,她虽也有公事要听,但总归是顺带的,在对方还没提起的时候,她最好还是作壁上观为好。
“我早几日去了一趟乌灵河的水坝。”慕长临把带来的卷轴摊开,给她指了个位置,“开春雨水渐丰,工部近几日都在勘探情状,冬时落了太久的雪,今春钦天监观星有言,今年的水况恐怕不会太好。”
温明裳垂眸瞟了一眼,确定他拿来的这一卷图册是自己今日在御史台见过的。
“工部的人今日找过我,要调禁军的人。”洛清河支着下巴饮茶,“但这若是要你来当说客,委实没必要,工部还没在你手底下管着,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京城周围不止乌灵河这一条江河,大梁北方水系自西北沧州发源,你图上画着的还有包围京畿乃至河、登、西三州的水文图。可这东西给我看没用,你若是担心雨水决堤,那这图该给工部。”
她只看了这一眼便能大致说出图上的关要,这一点即便是放到六部也足让人瞠目。洛家常年戍守北境,洛清河也没去过西北,可温明裳观她所言,总觉得她说得有些过于轻松了。
“这图我已给过工部的新任尚书,折子明日朝会我亦会面呈后抄送内阁。”慕长临道,“工部那边虽不至于一定要禁军去相协乌灵河的差,但若是内阁批了这桩折子,别说禁军,羽林都得调,你心里大概有个数就好。其二便是……”他话音微顿,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各州的情况还得守备军自己去看,我上一回越过兵部请旨已算是特例,清河,我需要你同我讲一讲这三州守备军的细则。”
洛清河听他说完沉默了片刻,起身过去从书架上拿了一卷书册过来大致把他想知道的讲了。她指尖点在上头,待到其后又道:“钦天监有言在先,你要调人这回从兵部走,势必避不开晋王,你找我问这个……担心他使绊子?”
“这是其次。”慕长临摇头,他自封王入朝好几载,这里边的门道自然也摸得清楚,“朝中的纷争先放一边,你瞧瞧眼下京城的民巷官渠,若是调不动人,其后又当真出了乱子,南边地势低洼,苦的还是百姓。”
“杯弓蛇影自然不可取,但总得未雨绸缪。”
这话让温明裳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那碟糖糕分量不多,她听着这两人的话已经吃得快见了底,虽说是喜欢的,但过食也不大好,索性就没再碰。旁边的洛清河瞥了一眼,顺带着再给她添了杯茶润喉。
慕长临权当没瞧见她干了些什么。
温明裳敛着眉目,在短暂的思忖后开口道:“殿下有此心,但此事若是过些时日要找大理寺,那么此时亦是在‘未雨绸缪’。”
寺卿近几日病着还未愈,老大人上了年纪,身子骨总是弱些的,李驰全这个资历老些的少卿又还未从西州回来,是以慕长临今日找她这个新上任的倒是不怎么奇怪。
洛清河看她一眼,问道:“本是跟三法司八竿子打不着的差,你寻她谈,是打算待到何时真的出了乱子,拆了人家的宅子时好让大理寺去谈补贴不成?”
历来治水都是堵不如疏,疏通水道要拆村落民宅也有先例在前,就是这里头事关数目和民意,万一谈不拢便是吃力不讨好,到时候百姓一张诉状告上去,所系官员都得遭殃。
他这个王爷也逃不脱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不止。”温明裳目光有些复杂,“殿下的意思是,让大理寺和御史台相协去劝户部先松个口。”
大理寺手里有地方百姓的具体情况,御史台手里又捏着六部的督查,先谈好了备案才能办接下来的活儿。
只是这换而言之,是要从户部那儿薅点毛下来。
洛清河咳了声,把嘴角的笑意压了下去。
“温少卿白日里道要回去商议。”慕长临想了想问她,“不知何时能有个结果?”
“不会拖殿下过久。”温明裳微微停顿,“明日我会去一趟寺卿大人府上,问过后再予殿下答复。”
慕长临闻言点了点头。
“公事到此。”洛清河看了看昏沉的天,接了话道,“你再不回去,跟着的尾巴就该发觉正主去了哪儿了。还有一桩私事是什么?”
“私事就是……”慕长临话音一顿,从怀里摸出一张短笺,意味深长道,“小婉让我问你,给孩子的名字起了吗?”
温明裳闻言蓦地一愣,转瞬反应过来这位王爷口中的人是谁。
端王妃。
如此……他口中的孩子,是那位端王府的小公主了?可前几日咸诚帝才下旨昭告天下,这位永嘉公主的名起从字辈,唤作从筠,怎得今日端王殿下还跑来靖安府要洛清河给起个名字?
洛清河指节搭在小几上没动,那封短笺被慕长临放到了她跟前,但她没去看上边到底写了什么。
“若是要拒绝,得你自己去我府上同她讲。”慕长临压低了声音,“只是个小名,不会有旁人知晓的。”
洛清河闻言才抬眸看她,道:“陛下起筠字,的确是个合衬女子的名,但你们自己是如何想的?”
“我们?”慕长临笑着摇头,“这孩子日后做什么都好,我和小婉只希望她活得自在。帝王家便如同含沙之水,面上看着清澈,可一搅就混了。但不论这水何等浑浊,她能记住心里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够了。”
大梁这百年间虽未出过女子为君,但公主掌权的不在少数,是以虽然朝中对端王府的皇嗣并非男儿这件事稍松了口气,却也不是没有计较的。可慕长临这个当爹的却好似不以为意。
窗外哗啦啦地一阵响,雨雪交杂着落下,吹得人面上有些发疼。
温明裳探身过去半阖窗子,回头听见洛清河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口。
“叫九思吧。”她伸手终于将那张短笺拿了起来,抬眸时眸光很沉,但里头却含着那么星星点点的笑意。
慕长临亦是含笑点了头,道:“好,就叫九思。”
来时尚是月上柳梢,如今已是星沉。他不好再久待,起身给两人道了个别。
洛清河没去送人,她翻开了那张短笺看了眼,发现上头有一个小小的婴孩手印。
崔时婉半个字都没写,就好像她知道洛清河心里有多少顾虑,这张短笺不是要求或是旁的什么,只是一个纪念。
“君子有九思。[1]”温明裳看着她眼里流露出的片刻温情,低声道,“是个很好的名字。”
这话里藏的心绪有些复杂,连她自己都没法一一说个分明,若真要论,可能是有些羡慕的。无论今时如何,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少年情谊没有变,她似乎能从洛清河的一言一行里窥见昔年的半点痕迹。
她没有这样的过去,哪怕是有沈知桐和姚言成这样的同门师兄师姐,她也是形单影只地走过了济州的那些年月。她没有这种不计身份的总角之交,有的只是小心翼翼的揣摩思虑。
若再要细究,或许还有那么些心绪是她从未见过少年时的洛清河,她只记得对方救自己时的那双眼睛,哪来的机会去看见这人曾经是个什么模样呢?
羡慕是羡慕的,或许也有那么点说不上来的嫉妒。
再者说……曾经如何,现今恐怕也到了逐渐走散的时候。
洛清河回神侧过头去看她,没忍住笑了下。
“笑什么?”温明裳错开目光,稳着声音道。
“糖糕不好吃吗?”洛清河却指了指桌上的那盘所剩无几的糕点,“要不下回给让小厨房送来的时候多加些糖?”
温明裳闻言一愣,回眸跟她对视的时候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双眼里一闪而过的揶揄,她有些恼地皱眉,嗔道:“洛清河!”
话音未落,她头上忽而微沉,身侧的人伸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这一下没带多少力道,有点像平日里见到的哄孩子一般很轻的安抚,退回去的时候还没把她挽着的发髻揉散掉。
温明裳被她这一下揉得有些发愣,前一刻眼角眉梢的恼意都散了。
“往事不可追,再多的年岁都已经成了过去。”洛清河退回来的手搭在膝上,她盘膝坐在温明裳身侧,坐姿也没有常事那样端正,“有的情义生于过往,有的存于当下,该在的永远都会在。只是很多东西再也不可能放到明面上来讲了,人心里却还存着那么一星半点的执拗和心气。”
短笺被她放在了手边。
温明裳能看见上头的那个小小印记,她在短暂的怔愣后开口,声音稍显沉郁:“王妃也是个重情的人。”
“他们两个很像,但若要论起执拗,她比端王更甚。”洛清河看着她道,“崔家的女儿,你听阁老提起过吗?”
“嗯。”温明裳点头,“听过一些,但未曾谋面。”
“昔年皇子与伴读同在国子监,她年岁比我们小些,虽是崔家女,但生而有缺,难免惹人口舌。”洛清河眨了下眼,“我们拿她当妹妹看,但最终让那些非议止息的不是我们,是她自己,国子监当年的考校三甲必有她一席之地……许多人说端王亲上太极殿求亲是不可求的福气,殊不知这是当年小婉先点了头的,否则即便是圣旨也休想她嫁一个并不喜欢的人。她无需旁人的垂怜,哪怕时至今日贵为王妃,她心中也自有一套思量在。”
否则哪有今日的这一张短笺。
“力若不足,以智相补。”温明裳低声喃喃了句,而后却小声道,“也难怪,能入你们眼的姑娘,自然是……”
这回话也没说完,只不过取而代之打断的不是那双手,而是被推到跟前的一个匣子。
“回来时街上瞧见的。”洛清河面不改色,“想着用得上便买了。”
温明裳有些莫名地把那个匣子打开,瞧见里头的刻印的时候愣了一下,反问道:“为何突然送我东西?”
“月底不是你生辰?”洛清河放缓了声音,“提前给了,那时我未必在京城。还有,小温大人啊……”
这称呼换得有些猝不及防,温明裳还没来得及问些其他的,眉心便被人点了一下。
像是细雨叮咚入山泉。
洛清河起身披衣,含笑道。
“别想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1]“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论语》里的。实不相瞒我给小公主起完名字,姬友说这名字分分钟被叫成94(。
如果说中卷其实更侧重于感情线发展你们信吗(bu
这本慢主要是因为两个人都是朝堂人,风起时的话两个主角在江湖,过的是自己心那一关就可以了,到这边就甚至于对两个人而言感情是奢望且次要的,她们顾虑的会相对而言多很多(?
然后就,虽然这本还有蛮长,但就下一本写啥就看看专栏预收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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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暗引 【ZX整理】
翌日温明裳午间去了一趟寺卿府上, 老大人对这事倒是没什么旁的看法,他尚在病中,难免精神不济, 只是简单交代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少卿几句便不再谈。温明裳问了礼后便回了大理寺,后脚便差人把慕长临要的东西先送去了御史台。
李驰全还没回来, 去六部时仍是她带着赵君若去的。有端王府的手里和三法司两部的盖印, 这事倒是谈得没那么麻烦,除了这场博弈还见了位旧相识。
去年的春闱出了那种事, 一甲除了她也就一个潘彦卓,她倒是知道这人调到了户部任员外郎, 也碰过几回面, 但这人的脾性叫她觉得不大舒服,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往来。
朝中有时会有人想起他们二人同出一时, 寒门那头的也会跟着扼腕潘彦卓少了些运道, 否则一个状元郎怎会被一个姑娘压了一头去。户部的差事是好, 就是比之大理寺少卿的位子还是矮了一头。
但到底是同期入仕,表面功夫还是得做。
“三法司如今事闲, 不必六部, 但温大人来日与咱们户部打交道的时候可还多着呢。”送行时, 潘彦卓忽然道。
温明裳脚步微顿, 面上不动声色道:“潘大人此话何意?”
“没什么旁的意思。”潘彦卓笑眯起眼, 明明已是春时回暖, 他却仍旧揣着手好似冬时,“只是这世间做什么事都离不开银子,大理寺办案子的差补与年年的岁俸不就是如此吗?”
“这倒说得是。”温明裳跟着扯了个笑意, 漫不经心地同他打太极, “不过大理寺的案子能牵扯到户部的自是能少就少, 户部去年才换了位尚书大人,恐怕经不起这个折腾。”
跟在她旁边的赵君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她们俩,她年纪尚小,虽说是自幼长在大理寺,但还是嫩了点。
“温大人说得不错。”潘彦卓在后面跟着含笑道,“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拿着点微末的岁俸,良心却是不亏欠谁的。”
话说至此,人已经走到了门前,他就此止步,略一弯身朝着眼前的人作了一揖,轻声道:“下官便送大人至此了,二位慢走。”
“有劳相送。”温明裳回了一礼,两个人的目光在转圜间交错,各有锋芒。
赵君若憋了一路,等到出了官邸才敢开口:“少卿,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知。”温明裳很轻地哼了声,摇摇头道,“或许只是闲谈,也或许是意有所指,但此时说这些没个头尾,也不好胡乱猜测,姑且当作听听看吧。”
少女似懂非懂地应了声,乖乖跟在她身后准备回大理寺。
户部的官邸临着城中水道,近处植着柳,春时风过柳依依,四下飞絮,有些惹眼。
赵君若解了马缰,正待喊人上车,抬眸间眼前却蓦地落下一片阴影,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手掌已经先一步按在了刀柄上。
来人见状眉头一皱。
“君若。”温明裳在她身后抬起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随后沉吟须臾低声唤了那人,“柳大人。”
她有些意外在这里撞见自己这个便宜爹,但既然撞见了,瞧着这意思想来不是什么碰巧。
柳文昌闻言眉头皱得愈深,但他没说什么,只是道:“借一步说话?”
“这位大人。”赵君若看出了这骤降的气氛,抢先一步道,“眼下还未到大理寺下差的时辰,大人若是有公务,可入内详谈,若是私事……还请再等些时辰。”
柳文昌看了她一眼没作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温明裳身上。
二人无声地对峙片刻,温明裳敛了眸,侧头道:“你先回大理寺吧,我随后自行回去。”
“这……”少女犹疑着看了看二人的面容,末了只能叹气拱手道,“领命。”
这个时候水道附近的人不多,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并肩同行,即便是身上穿着官服也没多惹眼。这条河道往下走入的是民巷低洼,早几日的雨雪没完全晒个干净,鞋履踩在上头能晕出深一脚浅一脚的印子。
“为何接了工部的差。”柳文昌在深长的民巷里站住脚,开口问道。
头顶延伸出的瓦砾遮了日光,影子斑驳落在官服的浮纹飞羽上,同那些细密的针脚混在了一起,分不清究竟是光影还是纹章。
“公务罢了。”温明裳也跟着他站定,却没有回头,“寺卿病中,李少卿督查未归,这事没旁的人能办。”
柳文昌没去细究她此刻的做派,他似乎早有预料,只是道:“三法司与内阁尚算清流,别掺和进六部里。即便是想斩草除根,工部现在也不是你能动的。”
温明裳目光一动,好似在他这话里敏锐地抓到了某些细枝末节。
“阿爹想得太多了。”她背靠着民巷的墙,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不动声色地将眼中闪烁过的算计收敛于心,“六部现今忙于春耕要务,三法司即便要触霉头也该御史台先动手,大理寺平日里管着的是什么您难道不清楚吗?我不过是个才提到少卿位子上的,从资历到人脉无一占优,祖父在朝中门生众多,我犯得着现在给自己找罪受么?”
柳文昌被她这少见的态度刺得直皱眉,可他到底不是柳文钊那种性子,开口时已经将那三两分的不悦压了下去,只是沉声道:“阿爹没有说你不是的意思,今日唤你,也不过为了提醒。你怨我恨我,那是你应当的,我的确对不住你母亲,你日后若有一日带她走,随你。但我姓柳,世家子弟以家为先,若我不这般,你可知会有多少人说柳氏的不是?如今这一步,你的确少了资历,也无人脉,但你是天子宠臣,便注定了你身上留着的目光只多不少。”
“是以若是我做出半点有损世家所得之事,这口锅都会被扣到柳氏头上。”温明裳目光一晃,他们站在拐角处,从她这儿看出去能人流往来的玄武大街。她转过身,明晃晃的日光落在她脚尖,拉扯开一条明暗清晰的分界线,她只需往前跨一步,整个人便会站在日光下。
柳文昌站在她身后,他们之间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温明裳是小辈,她此刻若是再走远些,便有些不合礼。
民巷被层层叠叠的瓦砾遮挡着,狭窄的巷子即便在白日也显得昏暗。她站在明暗交界上,却又有那么一刻被身后的千叠浪涌裹挟,无法向前迈出那一步。
“你知世家为何称作世家吗?”柳文昌在这阵短暂的沉默中缓缓开口,“独木难成林,慕氏皇族是大梁的根,世家顺势而为,盘桓于上才有了今日的锦绣江山,即便世事更迭,世家之名从未改变。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阁老想做些什么,可你们真的做得到吗?”
温明裳回头看他,往日在深宅中的谦卑恭顺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余下的只有满目的凉薄,“我做不做得到,我们做不做得到,如今阿爹站在此问我这个,便是以为自己当真懂了天下士人心中所想。”
三法司专于刑狱律法,其中官吏出入时自然带了种六部与内阁不曾有的冷肃,温明裳在大理寺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柳文昌看着眼前这双眼睛,眼里却不自觉地闪过一抹愕然。
“你懂天下士人,但你并不懂世家。”他在瞬息的失神后依旧笃定道,“靖安府的那份说辞,你当真信吗?若是当真如此,为何洛氏仍在五大家之中?百年兵权,是她洛清河一句拱手相让便能让的吗?裳儿,你想做温颜,想以微末之身改如今朝局,可你注定只能做温明裳。”
“温颜想要把柳家推下深渊,可即便做到了又能如何?你能把你祖父,把我和你伯父拉下那个位子,柳家就真的自此倾覆吗?没有,因为你自己骨子里就流着属于中州柳氏的血,不论你认或不认,有朝一日你有所出,那就是属于世家的延续。洛家人也不愿意认,洛清河自诩毫不恋栈权位,可但凡她放权,洛家就是任人拿捏的一颗棋子。”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阴影里和自己这个女儿四目相对。
“她若只是洛清河,与你相交便是没什么,可她是雁翎十二万铁骑之主,靖安府是有世子,但明眼人都知道洛氏族中的主子是谁……她要的是你吗?不是,是你身后站着的内阁,是你手中天子近臣的御赐鱼龙。朝堂便如浪尖涛,看似翻腾明艳,实则不过镜花水月,以心相交,不过痴心妄想。”
“选你,不过是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一个。放任你与靖安府走得近,你和靖安世子只差了四岁,你又如何断言她没有把你拽入洛氏如今困局之心呢?何况扬武将军与长公主先例在前,她若有此心让你入靖安府,不论是她自己或是世子,此后即便真有一日洛家荣光不再,她也能让身怀洛氏血脉之人成为朝堂重臣新的选择。”
长街嘈杂声声入耳,温明裳听他说完,肩膀微耸了下,随即便是极轻的一声嗤笑。
“阿爹说得很对,我的确是合适的那个人。”温明裳看着她,哂笑道,“可那又如何?靖安府眼中我是合适的那个,陛下眼中我是合适的那个,内阁亦如此。阿爹是觉得我对此毫不知情吗?”
扒了那层浮于表面的清风明月的皮,她秉性里有着种令人瞠目的执拗,若是说得再难听点变成了偏执,对自己够狠的偏执。
“柳家觉得我是棋,可谁又不是了?既如此,那便谁也别笑话谁。”她终于往前迈了一步,日光把斑驳的阴影驱策开,“您若有顾虑,我仍是那句话。大理寺依律办差,我亦如此,工部如今没有牵连的案子,我只不过奉端王殿下手令办些寻常差,若是有一日大理寺的案子牵扯到其上,律法如何写,那便是该如何判。”
这般说完,温明裳向着柳文昌行了一礼,转头踏上玄武大街走了。
嘈杂的人声转瞬将这些争辩湮没,京城这样大,许多时候谁也不会知道今日有谁说了些什么。
民巷幽深,水洼随着穿堂而过的风荡开涟漪,进口的光眨眼间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柳文昌就此止步,沉声道:“洛将军。”
洛清河站在巷口看他,手还搭在新亭的柄尖。
适才那番话她听到了多少没人知道,但不论听到了多少,她都不可能明面上把人怎么样。长安城好些年没有敢心抱不平当街打人的少年人了。
“柳大人在柳氏是难得的聪明人。”洛清河迈步下阶,停在几丈之外,“但柳家这随意臧否人物的性子看来是改不掉。”
“将军言重了。”柳文昌面上扯了个笑出来,“你我身在浑水,一两句褒贬恐怕皆是听之任之的。将军要在此事上同下官论道吗?”
“我是个武臣。”洛清河抬眸看他,目光流转间也跟着笑开,这样的眉目含笑时总是和煦秀雅的,“不做文人清谈之事。”
柳文昌于是道:“那不知将军此行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洛清河扶着刀下行,目光往四下延伸的砖瓦上瞟了两眼,擦身而过时才微微止步,“就是想让大人代我向老大人带句话。”
柳文昌侧了下眸,道:“请讲。”
“靖安府的门不是谁都能进的,洛家的门为谁开,我们自己说了算。自己揣测敲门砖的,想把踏入其中的人拖出去的,现在就可以滚了。”
柳文昌霍然转身,却在瞬息间对上近前的目光。
洛清河的声音压得很低,已近耳语,却是字字清晰。
她压着目光,眼底是化不开的霜雪。
“老大人落子前,先问问自己配还是不配。”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清河听了多少(。
下章应该就进这一卷主线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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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丝线 【ZX整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 同真正撕破脸的差别也不大了。这种口舌之争若是被压了一头,那比给人拉出去打一顿还难受,更何况这种背后语人是非的事若是传了出去, 反倒是对自己家中不利,柳文昌也只能到此为止, 维持着表面和气同人做了别。
洛清河是在柳文昌道出那番所谓世家说辞的时候过来的, 今早工部那些官吏把手令拿到了禁军的办事房,还顺带着兢兢战战地把跟户部谈好的月俸也给一并说了, 只不过比起昨日说的乌灵河,还多了个京城的窄巷修缮。
她本是领着人来看看这片地方究竟是从何修起的, 谁曾想撞见了这个。
不该既然人走了, 禁军的差还得继续办。
积水顺着瓦砾叮咚入水洼,倒映出角落处疯长的绿苔, 草植自砖瓦缝隙里悄然延伸, 逐渐蔓延成这片狭窄民巷里唯一的亮色。
洛清河在绕完整片民巷后垂眸看了片刻这样的景致。
“主子。”宗平寻到她的时候有些疑惑地四下看了看, “此处是有何不妥吗?为何要在此驻足这样久?”
“没什么。”洛清河回过神摇头,看他一眼又道, “怎么过来寻我?不是让你在校场待着了吗?”
宗平跟着她绕出巷口, 边走边道:“北边有些消息, 战鹰飞到了东山, 我便让景池暂且代我看着, 我自己回来一趟给主子传信。谁曾想在办事房没寻到人, 值守的说工部拿了手令,我便顺着指路的来了这儿。”
“北边?”洛清河皱起眉,她深吸了口气, 道, “什么样的消息?”
“白石河。”宗平犹豫了片刻道, “不是什么大队骑兵过境,只有寥寥几个小队。林笙在得知行踪后便让飞星营追击了,但驽马草原太大,若是有心匿踪要在短时间内找出来也很难……没能围住全部,余下的数十人不知是归返还是藏在暗处了。”
这个时候……洛清河眸光微闪,先压下思绪道:“还有吗?”
民巷外停着禁军的人,宗平是当着他们的面进去寻人的,如今见到两人出来,忙不迭地递上了缰绳。
京城的百姓见惯了他们这些皇城脚下的禁军和羽林,偶尔有办差的停在某处也是稀松平常,是以倒是没多少人注意这边。
洛清河抬腿跨上马背,转头给随行的禁军佥事道:“办事房和城中校场的调到这边,乌灵河那边让景池带东山的人过去。”
佥事闻言应了声是。
街上人多眼杂,两个人策马而行,待到拐出了街角宗平才继续道。
“瓦泽到岐塞的十三处烽火台,再加上主子走前让人在交战地设置的几处要塞,都有不同程度的突袭。”
“损失呢?”洛清河问他。
“人倒是没太大事,伤了几个,林笙让林初带着回关内修养了。”宗平拧着眉,“但是女墙都损耗得厉害,好几处烽火台现今都上不去人,只能让飞星营加派人手巡视。”
洛清河闻言嗤笑了声,半是调侃道:“人没伤几个,倒是跑来炸墙了?”她扯了下马缰,避让开旁侧的行人,收敛了神色又问,“还有什么?只是这些,你不必亲自回来通禀。”
“唉……”宗平叹了口气,“瞒不过主子。炸墙是不假,但以往女墙倾塌多是因为狼骑冲阵,今次……是黑|火|药。”
踏雪阒然间嘶鸣了声,两侧的行人吓了一跳,几道目光瞬时便看了过来。
洛清河眸光黑沉,她抬起手示意宗平暂且收声,扬鞭打马加快了速度道:“回去说。”
侯府后院种了棵粉桃,是昔年府中夫人种下的,如今已是枝繁叶茂。春时花正开,人走过时带起翠瓦青砖上飘落的春桃。
可惜如今是没人有这闲心赏花的了。
洛清泽今日恰好轮休在府上,少年刚走过府中的回廊,就瞧见自家阿姐跨门而入的身影,他怔了一下,拔腿迎上去时瞥见后头宗平手里攥着的信笺。
飞羽纹,鹰旗印。雁翎的急报。
“阿姐!宗大哥!”他翻过回廊,“出什么事了?”
“小世子。”宗平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洛清河,再见到对方点了头后才简略把事情说了一遍。
“阿呈。”洛清河睨他一眼,抢在前头开口道,“一起来书房。”
黑|火|药这事说大不算太大,前朝便有用于战事的先例,但北燕人用得次数可以说是少之又少,自己王帐的那些事还没掰扯清楚呢,拿这东西炸几个烽火台?除非拓跋焘脑子进了水。
“除了黑火,还有吗?”洛清河解了氅衣抛在一边,伸手道,“信拿来我看看。”
宗平忙不迭地把手里的信笺递了过去。
写信的人是雁翎关内总兵石阚业老将军,洛清河少时刚去雁翎的时候便是这位老将军教的练兵布阵,她见着人都要叫一声师父。军粮案的时候这位老将军都没吱声,如今劳动他亲自写这一封驿报,足见事态蹊跷。
“阿姐,怎么说?”见她看完后久久不语,洛清泽下意识先问了句。
洛清河看他一眼,捏着信笺递过去示意他自己看。
书房墙上挂着交战地的地图,洛清河随手拿起了桌上的朱笔,在上头圈出了从瓦泽延伸过去的烽火台。
“铜火铳?!”那厢洛清泽看完信后失声道,“北燕怎么可能有这东西?”
洛清河回头瞥了一眼,道:“有图纸就会有,人家只是不喜欢用黑火,没说不会用。”
狼骑能成大梁百年心头之患不是没有道理的,雁翎有军匠,北燕也有。燕北举国尚武,这种砸在军费上的银子他们不心疼。
“可……他们哪来的图纸?”洛清河眉头皱得死紧,他忍不住在屋内踱步了两圈,小声道,“这东西雁翎自己都没有,四境之内只给了羽林。”
“雁翎要这东西没大用,咱们又不炸人家墙。”洛清河抬手点了点地图上的描红,“雁翎跟狼骑打的是骑战,这东西守城有用,但在马背上,在你拿出来之前,燕北人的弯刀就能割掉你的脑袋。”
“这个我知道……”洛清泽挠挠头,嘟囔着道,“可是阿姐,图纸他们本就不该拿到手,这才是老将军亲自修书给你的理由不是吗?”
“嗯。”洛清河微微颔首,“还有一点。”她侧过身,抬手指在地图上,“北燕境内能找到制造黑火原料的地方不多,若是要炸了从瓦泽到岐塞这条线上的烽火台和要塞,哪怕是有火铳,这批黑火都要至少从去年秋日便开始做。”
洛清泽面容一滞,转瞬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燕地苦寒,冬时大雪覆原野,根本来不及囤积这个分量的黑火,更何况还要加上做铜火铳的时间。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人力与银钱。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这批打在烽火台上的黑火不可能是北燕自己做出来的。
“又是拿自己的刀砍自己的兵。”宗平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这群人到底有完没完?!”
洛清泽磨了磨后槽牙,道:“军粮有问题,北境还有自己的军屯,至少出不了太大乱子。可若是涉及到这个……战法都要变了。石老将军亲自修书过来,也是在担忧日后。”
“变战法倒是不至于。”洛清河琢磨了一阵,“对飞星营的影响大些,但也只有开始的一阵子。否则这东西就不该打在女墙上,而是要对准林笙她们的脑袋了。”
她揉了揉指尖,没忍住抿了下唇,小声道:“摆明恶心人。”
洛清泽没听清她这话,歪头道:“阿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洛清河轻咳了声,“当务之急是找出拓跋焘手里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流出去的。雁翎是不可能了,出入盘查便会出岔子,他们没那么蠢。”
“那就只能走水道。”宗平沉吟着道,“又是玉良港?”
“不是。”洛清河缓缓摇头,“和军粮案堆在一起了。不是玉良港,也不在丹州,那便应该是……”
“是济州的港口。”有人突兀地接了话,是极熟悉的声音。
屋内的三人闻声回首,暮色四合,灯影把来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温大人?”洛清泽错愕道。
温明裳冲他略一点头唤了句世子,目光继而落在了洛清河身上。她还没换官服,只摘了帽,长发拿簪子挽着髻,垂了一小缕在前。
洛清河面上闪过一抹讶色,但她没显露太多,只是问道:“怎么今日过来了?”栖谣没通报,那便说明她走的正门,从正门入靖安府,明面上定然有足以掩人耳目的理由。
温明裳勾了下唇,对她笑得有点狡黠,她从袖袋里摸了本册子出来晃了晃,道:“因为这个。”
这事还要从她见了柳文昌后回大理寺说起。
差役在门口迎她,说是李驰全回来了,在屋内有事相询,叫她回来之后过去一趟。
这位少卿领着督查的职去出京待了段时日,回来时便把一堆的册子放到了温明裳桌上,他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李大人?”
“啊,回来了?”李驰全仰头饮尽了杯中冷茶,喘了口气道,“来,瞧瞧这些东西。”
温明裳略带疑惑地坐下,抬手拿了两本翻了翻,边道:“丹济两州的记档……大人此行不是在西州吗?”
“遇上些意外的麻烦。”李驰全点了点桌案,沉声道:“命案。”
温明裳抬头看他一眼,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虽说本朝不曾有藐视商贾之风,但许多人眼里商人跟士人总归是不一样。”李驰全却没直接答,换了个话起头,“可姚家还拿着皇商的名呢,你师兄不就是从那儿出来的?近些年丹州俨然成了东南重镇,靠的也是这个。”
“确实,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温明裳翻了翻册子,又道,“但若是只看玉良港,未免有些过于倚重,是以近年来六部和内阁都在商议是否要往南,在济州新建大型船坞以供海商。我少时在济州也有所耳闻,但济州水线曲折,其实即便建了也不过是与玉良港相辅,与如今济州的几个港口差别不会太大。可……这与大人撞见的命案有何关系?”
“虽是相辅,总好过一家独大。”李驰全点着册子,“这起命案始发地在济州,缘起却很复杂,我让人查了,像是灭口的命案,因为商贸往来纠纷。”
温明裳放了手里的东西,坐直了些道:“线索呢?”
“没有。”李驰全道,“案子所系嫌犯,全部死了。”
这是一桩无头案。
温明裳蹙着眉,思忖了许久道:“但大人既然喊我来,恐怕事情还有些回转的余地?这案子还能查?”
“顺藤摸瓜,找到些细节。”李驰全有那么片刻的犹疑,“这些人买卖的是黑火。”
温明裳去摸茶盏的动作一顿。这东西不会放到明面上来做买卖,地下黑市若是有做这等生意的,多半也不是庙堂之人。
“江湖人?”她低声揣测了句,却又很快否定道,“不对,若是这般,大人应当找的就不是我,而是六扇门了。”
“不错。”李驰全眼中颇带欣慰地点头,“推算的数目有些太大了,不像是民间黑市的人。反倒像是……军用。”
温明裳沉默着收紧手掌,过了许久方道:“北上的吗?”
李驰全无声地颔首承认。
“……我知道了。”温明裳揉了揉额角,“舟车劳顿,大人先回去休息吧,我把这些东西看过后,今夜去一趟靖安府……有什么我们明日再谈。”
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丫鬟进来套好了灯罩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所以……”洛清泽摸了摸下巴,“温大人看完之后,猜测的是济州的港口?”
“是。”温明裳看着面前的那盏茶,“济州船坞吃水不深,北上风险远高于走玉良港,若要运,那就是分批了。”
济州……她忽然想起柳家,心下难免微沉。
“什么时候的命案?”洛清河忽然回首道。
“仵作验尸,最早的一具在去年秋。”温明裳回神,又补了句,“还不知是不是最早的。”
也就是说可能筹划的时间未必会晚军粮案多少?洛清河抿了下唇,道:“明日报给兵部和内阁吧。”
火铳的图纸只有兵部有,分发要有内阁首肯,这事怎么说都要提前知会一声。
“这案子……”洛清河看了眼对座的人,没忍住叹了口气。
温明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道:“明日大朝会后我会进宫。”
事关雁翎和靖安府,咸诚帝不会把这案子交给李驰全继续,就算温明裳不开口,这案子也迟早会落到她头上。
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宗平在温明裳进屋后便出去看院了,此刻洛清泽看了看各怀心思的二人,起身知趣地一抱拳也先行回了屋。
“清河。”温明裳捧着杯子,轻轻偏头道,“你想说什么?”
洛清河摩挲指尖的动作一顿,道:“我得回一趟燕州。”
温明裳忽而一顿,转念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是这一回她不会同行。
这案子不会比军粮案轻松,事涉命案,又跟黑火这种东西有干系,甚至说得上还要更加凶险。
“燕州防务紧要。”温明裳笑了笑,安慰道,“这案子,三法司随行的人也会更多。”
“不必担心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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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保护 【ZX整理】
灯烛的光被罩子覆盖着, 变得不似一眼望去那般灼人,显得很柔和。衣袖上的浮纹在这样柔和的暖光里似乎也跟着活了过来,虽同样在明暗中浮沉, 却没有白日里那样惹人心烦。
洛清河食指抵在拇指的扳指上转了一圈,在短暂的静默后开口道:“你带着栖谣去。”
靖安府在长安, 但洛家人的家在雁翎, 那里没有京城的连绵阴雨和暗藏的人心算谋,有的只是天地辽阔的日与月。她要回燕州, 少带一个栖谣并不会影响什么,十余万北境军士尽握于手, 踏上那片土地, 她便是北境所有守土将士的主心骨。
栖谣武功是高,但一个高手在战场上的作用不会那样明显。她在燕州需要的不再是一个能够站在阴影里替她凝视锋刃的近侍, 她需要的是同样把目光投向整片原野的将领。
温明裳垂下眼捧起还冒着热气的杯盏, 她的眉眼被晕染得很柔和, 没了那些端在面上的肃然,这才露出那点原有的清隽文秀来。
“栖谣跟在你身边, 为的是在京城的暗中传讯和盯梢。”她饮了茶水, 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解, “若是让她与我同行, 那便不是为这个了。她的这些差事, 君若都能代替, 且更加名正言顺。她有军职,是靖安府的近侍,她不能在明面上跟着我。”
“你……想让她防的是暗杀?可眼下的朝堂之上, 谁会对我动这样的杀心?”
黑火和图纸只有两处的人能接触到, 一是兵部, 二是内阁。
“两者都不是。”洛清河却是摇头否认,“是北燕。”
温明裳怔了一瞬,道:“驽马草原消失的那些人?”
“不全是。”洛清河侧头望向悬挂的地图,她的眼神很沉静,侧过头时长睫在脸上投下细密的一点阴影,“燕山山脉横亘北境,以此天险铸就了铁壁一般的雁翎关,可燕山并不是完全不能翻越的。若是飞星营抓不到人,谁都没法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要暗中越境,此为其一。其二……是暗子。北燕境内有我们的人,大梁境内也有他们的,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李少卿说这案子是无头案,所系皆为刀下鬼,但现在无法推论这些死的人究竟是被灭了口还是为主尽忠自戕。但既然被发现了马脚,暗中的人就不会想让查案子的人活着。”
“可若是这般,那不就相当于公然挑衅吗?”温明裳抬手,指尖抵在下颌上沉思道,“以北燕如今的情状,又是此时……打起来难道就占优吗?”
她不曾学过兵法,只能以所学去揣度人心算谋,以文臣眼中所见,至少这个时候不该打,于北燕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洛清河闻言笑了声,她身子略微向后仰,手掌撑在了坐榻边上,露出个放松下来的神色。
温明裳望着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来城外呼啸而过的铁骑带起的那阵风和那个眼神,明明是铁甲覆面,却有那么一瞬间和眼前人如今的神色重合,她思绪晃了一霎,而后才想起来开口问洛清河在笑什么。
“误打误撞猜对了。”洛清河放松了坐姿,一只手搭在膝上,“就是挑衅,或者说……就是为了恶心人。”
“拓跋焘没想着这个时候开战,哪怕他有这个念头,各大王帐的贵族也不会答应,这是要在他们口袋里拿粮食。但是小规模的袭扰和破坏会让雁翎的铁骑紧绷着心神,春耕时关内要看顾军屯,交战地的巡防都要靠烽火台的狼烟和飞星营的斥候。炸要塞和烽火台却不伤人,要的就是原本看护的人费心思去修葺。烽火台的传讯一有漏洞,要补上就要增调飞星营,斥候的数量是有限的,要加人就得从原本轮值的人里抽调。时间一久,人是会累的。”
“白石河是界限,若是我们主动追击越界,那他就有了反客为主的权力。黑火和火铳的确不适合骑战,距离太短,精度也不够,骑战的速度太快,很有可能火铳还没打中人,刀就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即便打中了,以狼骑的军匠水平,还穿不透重骑,唯一能威胁到的是身为轻骑的飞星营,但吃一堑长一智,用来对付飞星营也只会有一次机会。”
飞星营比狼骑更快,他们追不上的。换而言之,这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若是有人想杀我,那就是在向雁翎传递一个信号。”温明裳恍然了悟,“北燕的暗子敢杀朝廷官吏,朝中有人将刀递到他们手上,这是明示大梁内的风雨不逊于北燕。狼骑剽悍,即便山雨欲来也有刀与甲,而大梁尚文治,武将在朝中没有绝对的话语权。”
这种挑衅要动摇的是民心和军心。
所以洛清河必须回去,不仅仅是为了烽火台和城防要塞的修葺,更是为了安燕州戍守的军士的心。
“但……陛下会让你走吗?”温明裳话锋一转,眼里浮现起浅淡的忧虑。
“若是平时,不会。”洛清河眼睫颤了下,眼中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复杂,她喉头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把原有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道,“但若是眼下,大概是会的。”
温明裳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深究,低声道:“他想换下你,想拿回洛家手里的军权,为此不惜与敌国做交易,但……至少此次你觉得,他并不想葬送燕州。”
不论天子如何看待靖安府,他终究是大梁的主君,不论出于各种理由,没人会想把国土拱手相让。
“……我不知道。”洛清河沉默了片刻才道,“太宰年间没有立太子,先帝崩殂后宫中乱做了一团,最后是我父亲拿着遗旨带着那时还是皇子的陛下踏上的金阶,他曾经也是伴读。洛家不涉朝政,太宰年间天子从未猜忌过雁翎,所以我们都相信那道圣旨是真的。”
“他还是阁老的学生,传闻当年是亲自在崔府外提灯立至深夜才得了阁老点头。或许很久以前,谁都相信陛下能接过太宰年的遗风,可是许多时候人心是会变的。”
温明裳指尖微动,她看着洛清河,在这一刹那似乎在看一座经年不改的高山,又像是侯府前院那棵屹立了不知几许年岁的寒松,风雨摧打其上,而人们头顶却从未沾染霜雪。但在烛火的光影下,她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难过无声地蔓延开。
若说军粮案里,韩荆当真是受了天子之命,那么这次呢?
“人心易变,可也有东西是恒久不变的。”温明裳伸出手,轻轻覆上洛清河的手背,已过霜寒,连自己的手都不那么凉了,可不知是不是因着坐在窗边,她觉得对方的手都泛着凉意。
洛清河近乎同时抬眸看过来,那束目光在女子近在眼前的面容上一闪而过,末了落在两个人交叠在一处的手掌上。温明裳没再开口,她也没接过那句话,掌心那点微薄的暖覆上手背,其实她不冷,这点温度也并不怎么暖,但仍旧有什么像是无声的潮,在这一方天地缓慢而柔软地四散开。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早很多年前被教会了如何去保护与守候身后的人,却早已忘却了自己身上套着的铠甲深入皮肉。不单是她,其实洛家人都这样,他们放任自己成为了铁壁与防线,却总在有人剥离铁甲为他们捧上繁花的时候变得不知所措。
她在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暖里汲取到了某种微妙又新奇的意味,像是春日里拂过杨柳的那阵柔软的风。
温明裳听见对座的人很轻地叹了口气。掌心下的手没有抽离,好似默许和放任。她也垂着眸,眸光在触及指尖时变得清澈而柔和。
火光把她们的眸子映亮,而潮水无言地藏在各处,最终汇聚成散落在眼中的斑驳影子。庭院的月光随着风动碎成了一片片,浮光穿过层层遮拦,铺陈在了微波粼粼的水面。
次日的大朝会气氛沉郁,堂下朝臣跪了满地,只是这满座衣冠,究竟谁是君子谁是禽兽,却是不得而知。
洛清河垂着眼跪在殿下,她耳力很好,即便隔着重重金阶,也能听见咸诚帝含怒不发的呼吸声。
“此事交由大理寺主理,既是事关雁翎,那便还是用你相熟之人。”咸诚帝沉着脸把折子抛到了案上,“温少卿。”
温明裳闻声起身应了句。
“持朕的手令,即日赶赴济州,要彻查!”咸诚帝眯起眼,“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勾连北燕的三姓家奴找出来!”
“微臣……领命。”温明裳低头叩首,抬手接了中黄门快步下阶捧上来的玉牌。
朝会后洛清河被叫去了太极殿。
她跨入殿中时本想着依律卸刀,却听见大殿之上遥遥传来人声道了句不必。
周遭内宦被一道命令屏退,殿中只余君臣二人。
咸诚帝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他没起身,在良久的沉默后低声道:“北燕狡诈,此去燕州,当小心行事。你是我大梁名将,朕……相信你定能凯旋。”
“陛下多虑,此行不过安排防务,春耕在即,北境不会起烽火。”洛清河扶着刀抬头看了他一眼,回道,“凯旋二字……不敢当。”
“此行,清河啊,你要多久?”咸诚帝顿了须臾又问。
“若是顺利,大抵小半年。”洛清河如实答道,不带半点偏私。
偌大的金殿在沉默时落针可闻,待到似乎再没什么可以问的之后,咸诚帝终于松口放她离开。
洛清河见了礼,回头往殿门走,在抬手推门时听见身后突兀地响起一句话。
“不是朕。”
她的脚步倏然间一顿,在须臾后重新转身一拜,而后毫不拖泥带水地推门而去。
踏雪时隔近一年重新披甲,骏马抖了抖脑袋,有些兴奋地刨蹄。
洛清泽站在侯府门前给姐姐送行,他已束发,这个年纪的少年长得快,洛清河刚回来的时候他还只到她眉心,如今两个人已经能够平视相谈了。
咸诚帝能放洛清河走,但此时不会放他。
少年站在阶下,低声道:“阿姐,一路平安。”
洛清河接过面甲,却没戴上,反而是挂在了腰间,她翻身上马,看了弟弟片刻开口道:“阿呈,你想回家吗?”
少年的眼睛倏然亮起,他连连点头,道:“想!”
“下一回吧。”洛清河对他笑了笑,新亭在她手里打了个旋儿,刀柄在少年肩膀上点了一下,像是宽慰,“下一回,自己回去。”
雁翎的鹰旗永远飘扬,雏鹰只有靠自己展翅高飞才能赢得那片天穹的尊重。
这是规则,属于雁翎的规则。
洛清泽咧开嘴笑着挠了挠头,用力地点头应了声是。
洛清河于是收回新亭挂在了马鞍前,随行的铁骑跟随她上马扬鞭,列队策马出了城。
今日日头很好,半面天湛蓝如水。
回去走的北面,几座山头若隐若现,似乎在遥遥相望。
大理寺今日的车马比靖安府早出来些,公务缠身,洛清河也无暇跟温明裳道个别,只是在昨夜让栖谣去了她那边。
铁骑中途在临出京畿的驿站里采买了些干粮。
洛清河解了腰间挂着的面甲想要戴上,但就在铁甲即将贴上面颊时,她的手忽而一顿。
京畿的官道在此分流,一条向北,一条南下。不远处的山长修着长亭,木漆已褪色,亭上匾额看不清墨痕。
洛清河放下手,目光越过草木行人落在长亭里的人影上。她薄唇微动,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唤的是一个名字。
温、颜。
温明裳没有她那样好的眼力,她站在亭前,山风把氅衣的衣袂吹得翻飞,她在这样的呼啸里抓住了自下而上投来的那一束目光。
她抬手挽起散落的碎发,唇角抿出了个笑容。
她们在这样的风与日光里短暂地四目相对。
而后洛清河重新抬起手,面甲严丝合缝地贴近了面容,将女子的眉目锁进冰冷的铁甲。她勾起马鞍挂着的头盔,扣紧了系绳。
骏马喷薄着热气,随着马鞭落下瞬息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栖谣从林木的阴影里抱剑走出来。
温明裳回过身看了她一眼,低声道。
“走吧,我们也该启程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不太喜欢写绝对非黑即白的人物,毕竟人性是多变的(?但狗皇帝是没骂错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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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南北 【ZX整理】
铁骑千里奔袭, 到苍郡时恰是个飘着雪絮的晌午。
远处是苍茫的天,望不见边际的穹苍高远,厚厚的云层慢慢踱过, 隐约能窥见燕山山脉高耸的脊背,雁翎关横卧于前, 在大梁北部蜿蜒出了一道巍峨耸立的高墙。
洛清河摘了头盔, 解下面甲跳下马,呼啸的长风把铁甲后肩披着的黑披风卷得猎猎作响, 飞扬出了猛禽展翅的姿态。
两侧伫立的军士向她弯身行礼,一张张年轻的面容上挂着掩不住的欢欣喜悦。
洛清河踩在湿润的土地上, 呵出一口气时有些事隔经年的恍惚感。
她抬手取下挂在马鞍上的新亭, 忽而听见身后一阵细微的响动,随即便是铮然的破风声和人群的惊呼。
“林将军!”
新亭在眨眼间应声出鞘, 长|枪和刀锋骤然擦过, 溅起火星, 洛清河手腕微沉,足下一转卸了长|枪的力道, 刀在她手里打了个圈, 她抬腿用力踩在枪身上。
握枪的人见状果断松开枪杆, 旋身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一脚就往人脸上招呼。
洛清河挑了下眉, 这样近的距离新亭伸展不开, 她翻腕把刀尖拍入土, 另一只手抬起架住了这来势汹汹的一脚。
军靴击打在铁甲臂缚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击不中,那人也不恋战, 借力往后一翻抽回了原本被踩着的银枪, 稳稳地立在了几丈之外。
洛清河拔起插在地上的新亭, 指尖弹去尘泥后收刀归鞘。
海东青阒然间一声长啸,鹰唳声响彻苍空,但在这里,这样的长鸣不再孤独,数个黑点应声而起,转瞬飞掠而上,唳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应和着归来。
马蹄声达达而来,林初跳下马,素来镇静的面容有那么一丝裂痕,她看了看两人的架势,扶额叹气道:“阿姐,你便这样着急?清河也不过刚回来。”
持枪的女子笑了声,她跟林初长得有几分像,但完全不是一个脾性,两个人站在一处,林初反而更像是一营之将。
“这不就是趁着她刚回来,试一试京城的风水可曾让我们的主将有所懈怠。”林笙把枪抛给了手下人,目光落在了洛清河的手上,“你手上的伤这是彻底好了?”
洛清河揉了揉手腕,闻言摇头笑道:“不知好没好,你那一脚还往我脸上踹?飞星营人少了,想借我手上的主帅令玩玩啊?”
林笙白了她一眼,道:“但凡没好全,你敢拿手接这一下?”她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些虚指了指洛清河,“再者说了,我这身轻甲同你身上这身打?吃亏的不还是我呀?”
没等人回答,林初倒是先非常不给面子地小声嘟囔了句强词夺理。
长途奔袭,踏雪和其余人的马一起被带了下去,洛清河跟着林笙她们先回了雁翎关的将军府。
“这次回来待多久?”这宅子许久不曾住人,虽说有人打理,但林笙还是顺手把窗子打开了。
北境不必中原腹地,南国已见烟雨,此处来时却还能见到飘着细碎的雪籽。宅子里刚点上火盆,炭火跟着外头的北风飘摇。
“看何时解决黑火的事吧。”雁翎重骑的甲胄一直延伸直第二节掌骨,洛清河解了手甲,一边答道,“还得回去。”
林笙闻言皱起眉,她看似性情飞扬,实际上心思细得很,否则做不来飞星营的主将,她来来回回踱步了好几圈,等到洛清河把身上的甲胄大致解完了才道:“京城里的那些人就当真不怕拓跋焘打过来?有事让你来,无事把你回去圈着,小人之心。”
“这话你也就在雁翎能说说。”林初撑着窗帷看她动作,没忍住打断道,“别走了,晃得人眼花。”
眼见着两个人又要斗起嘴,洛清河侧身喊停道:“好了,木已成舟,不必再论。老将军呢?”
“早些时候带人出去了,还未回来。”林初道,“交战地那边是左晨晖在忙,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带了一队重骑。”
“许攸呢?”洛清河转了下手腕,挂好铁甲问道,“平西三营现今在何处?”
“他在宁关盯着白石河的动作。”林笙接话道,“平西三营中两营调到了东面,离瓦泽大概三十里,是老将军的意思。剩下的……在樊城旧址。”
“飞星营分列东西,巡防各处烽火。”
“知道了。”洛清河点头,“老将军若是回来,请他过来一谈。阿初先回去吧,飞星那边百里一个人看不过来。”
林初拱手应了声是,刚抬脚要出门却瞧见自家姐姐没有动的意思。
“……你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啧,有些事情要问。”林笙摸了摸下巴眯起眼,“你回去就是了,我待会儿再走。”说着便把人往外推。
林初皱着眉看了她好一阵,实在拗不过才遂了她的意先行一步。
洛清河看着她重新把门阖上,支着下巴道:“有话想问?”
“有。”林笙叉着腰看了她一阵,“我听说朝廷来查此次案子的和查军粮的是一个人?”
“嗯。”洛清河在坐榻边上坐下,“你们不也看过最后的折子?想问什么?”
“你信任她。”林笙一手撑在桌案边上,略微倾身道,“清河,你有多久不曾信任过京城的人了?”
“她不一样吗?”
洛清河拿军报的手忽而一顿。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林笙的目光沉下来,似乎在审视着什么,“为什么?”
墨迹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出一圈很深的痕迹。
“你看过大理寺的折子,老将军也看过。”洛清河伸出手去抓了飘落下来的一点雪,满手的冰凉,“我在她眼里看见了和我、和你们一样的东西,我们是一类人。”
她没说那夜的长久寂静与离开时京城外的长亭相望,似乎在她站在燕州的土地上的那刻起,她就把自己剥离,只允许作为将军的那个自己站在最公允的角度评判旁人。
可是人非草木。
“你把宗平留在京城给了小泽,把栖谣留给了她……还有你手上扳指的绳子。”林笙看出了她的保留,却沉默了片刻低声继续道,“你把小泽看成雁翎的将来,那么她呢?”
雪籽无声地从窗外飘落,把整条路润得湿漉漉的。
洛清河放下笔,很轻地开口。
“她是大梁的将来啊……”
南国春时雨水多,车马刚过西州就是连绵的阴雨。雨水淅沥沥地拍打在车顶,好似把什么都润湿了,春衫柔软的衣料贴合在身上,也跟着沁了湿气。
温明裳听见同行的几个小吏偶尔会在歇脚时抱怨这样的天气,连随身的纸张都变得皱巴巴的,落笔的字也跟着歪斜。
她唤差役在过荆州后换了船走水道,省了上下的麻烦,人也更清爽些。
荆楚之地多山川湖泽,江上钓叟击碗而歌,雾气蒙蒙里依稀可见肩上蓑笠,若非连绵春雨和有公务在身,当得是一片可供游赏的好风光。
温明裳夜里点起烛火时,栖谣会过来同她讲探听到的一些消息,这位近侍如今做了暗卫,活儿办得还是一样漂亮,只是温明裳偶尔抬眸时会瞧见她望着窗外无言,眼里有依稀的怀念。
“栖谣姑娘,是荆楚人吗?”她有一回干脆放了笔,多问了一句。
栖谣回眸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是,但是多年未曾归故土。”
“为何?”
栖谣静默半晌,低声道:“肩上有责,未敢轻忘。”
究竟是何责,温明裳没去细问。
舟船的窗边有时会有鸟雀停住,湿漉漉的羽毛被抖了两下甩干,温明裳伸手过去,雀儿会低头蹭蹭她的手心。
这些鸟雀亲人,不似北境原野的海东青,即便低头,爪牙也带着锋锐。
日晷的阴影无声流转,雨在她们踏入济州境内时终于停了。
栖谣五日前道:“主子已到苍郡。”
彼时温明裳翻着带出来的那些有关案子的记载,闻言顿了好久才干巴巴道:“为何告诉我这个?”
栖谣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直言道:“温大人不是想知道?”
温明裳被她噎了一下,小声道:“……我何时说了我想知道?”
栖谣没答,只是直直地盯了她半晌,而后像是明白过来这话有些让人没法接,推开窗子翻了出去。
江面吹进来的风裹着南国春时的凉,似乎悄无声息地将某种热度降了下去。温明裳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片刻后叹了口气重新翻过了新一页。
李驰全所言不差,这案子难办,若说军粮案还有什么突破口,这桩命案便是一团乱麻。除开确定黑火是经由济州转运外,几乎没什么线索。仵作早就验过尸,单从死法上看不出什么。温明裳走之前特意去寻了姚言涛,对方把姚家的翻浪鱼玉佩暂借给了她,让她若有什么去问问济州几个铺子的姚家人。
但温明裳踏入济州州府时却没先去寻那些商铺。
她去了北林。
书院长阶雨未干,早时的士子三三两两地并肩往山上爬,当中有几个见到她慢吞吞地迈步上行又不着弟子服,颇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好几眼。
书院外老翁扫着水,余光瞥见客来,刚要开口问人名姓,可一双老眼看清来人模样时却是蓦地瞪大。
“温……温姑娘?!”
几道目光登时定在温明裳身上,他们未必认得她,但瞧着老翁的脸色也猜出这不是个寻常人物。
温明裳同他问了礼,行的还是身为书院学子的那套礼数,她站在书院前,半点没把自己当个朝廷官吏,就好像仍是少时谦逊求学的士子。
“山长可在?”
老翁连忙点头,把扫帚往近旁一扔便引她往里走。
今日没有萧承之的早课,老人温了茶水,在水榭长亭里同自己对弈,他身侧坐着个半大女童,随着落子声晃悠着脑袋诵读着晦涩难懂的诗文。
温明裳在竹帘外站了小半刻才抬手掀帘进去,依旧行的是弟子礼。
小童的诵读声戛然而止,她眨巴着一双无邪的眼睛,见到温明裳时脆生生地管她喊温姐姐,这是她和洛清河在钦州救下的那些个孩子中的一个。
萧承之闻声抬首,温和地开口让她起来,瞧着并不意外她会回来,更不意外她的突然造访。
事实上温明裳知道崔德良给他传了信。
“这样早过来,却不去办大理寺的差。”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没有待外人的那种喜怒无常,老人的面容看着很是慈祥,“明裳。”他轻声唤了句,开口却是一针见血。
“你心中有惑。”
温明裳在这样的目光里有些无处遁形,她整理了一番思绪,谨慎着开口道:“先生给您修了书,您知道我此行为何,亦知这差有多难办。”
“嗯。”萧承之将棋篓推至她跟前,行止中有让她手谈一局的意思,“可这样的差事,不得不办。”
温明裳垂眸看着棋盘,耳边又想起小童的吟诵,她起手落了一子,听得对座的老先生慢悠悠地开口。
“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1]。明裳,我教过你,你的先生也教过你,我言你心中有惑,并非指你不知该如何寻到这案子的突破口。”
棋子再度落下,温明裳捻起一子对垒,在诵读声和珠玉落盘里低声道:“您所指的……是什么?”
萧承之却不答,反笑问道:“可还记得你离开书院回京时,我骂过你什么?”他话音微顿,侧头扫了一眼小童,轻斥道,“丫头,念你的书吧。”
小童吐了吐舌头,赶忙埋头翻过一页。
温明裳见状低笑了声,点头道:“记得。”
“思量过甚,你这毛病如今还是未改。”老人的笑意里隐含忧虑,“我本该再骂你一回的,若你仍如往常。可你今次的忧虑……不是因你自己的思量了。”
温明裳蓦地一愣,她执棋的手定在半空,许久不曾落下,“先生觉得……这是好事吗?”
“你心有顾虑,你在考虑旁人。”萧承之抬手将她的手压下,“你与你先生一般无二,胸中有丘壑,朝闻道夕可死矣[2],可我不喜欢。你要改变这个天下,却无需以命相搏。”
温明裳沉默不语。
“你来寻我,是因你自幼所学皆是如此。”萧承之轻叹一声,目光澄明,“可如今,你在忧虑若是此案难终,贻害的不单是你,百姓,还有一人。”
雨过初霁,飞鸟落于檐上,南有雀,北有雁。
“你在自问,你能否让她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说:
[1]《韩非子·说林上》。其实就是见微知著。
[2]论语里的。
不是我不想日更是我的手做不到(…外加临近毕业搞论文和工作的事挺忙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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