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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新旧 【ZX整理】

    荷塘的游鱼甩尾跃出水面, 又噗通一声落回池子里,鳞甲在南国雨后的稀薄日光里闪着金光。

    桌上的这局棋还未下完。

    温明裳重新捏起一颗棋子落在上头,低声道:“先生一如既往洞察秋毫。”

    萧承之闻言一笑, 颇有深意道:“我还以为你会有所否认。”

    “先生已把话说至此,我若是否认, 怕是也没什么意义。”温明裳敛下眼睫, 看着黑子落于眼前,“我在京城一年, 所见胜过书中文章万篇,可不论是锦绣文章还是眼前风雨, 我皆从中望不见通途。”

    “先生当年离开京城, 是否与我今日所见一般?”

    萧承之揉捏着棋子,看着她落子后才道:“你与我昔日不同, 今时岁月亦不似当年。这世间起落皆是寻常, 百年帅府……的确是走到头了。”

    温明裳的手倏然一顿, “先生在时,便是如此吗?”

    “自古名将如美人, 何时皆是如此。”萧承之起身过去从书架上抽了本新的书文指给小童看, 回来时叹了口气, “这案子你若能查出个所以然自然是好的, 若没有, 以今上的脾性, 有个交代给雁翎后也不会将你如何,毕竟所系敌国暗间,而你不过一个大理寺少卿。”

    温明裳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侧耳道:“学生恭聆先生垂训。”

    “选你, 一是军粮一案, 二是你与镇北将军相交,三便是大理寺如今的情状,你比李驰全更合适走这一趟。”萧承之道,“把黑火与图纸售予北燕,银子装进谁的口袋,朝野中自有猜度,想要从人口袋里把银子再拿出来,难于登天。雁翎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洛清河会,但是雁翎的主将不会,若此案在你手中难以作结,他们一定会另查详情。”

    而朝中巴不得雁翎自己来接这个烂摊子,他们好做甩手掌柜。查出来了,人要按章程移交三法司,雁翎不能自己私下砍了人脑袋,这是犯禁;若是查不出来……那便只会是忍气吞声的结局。

    温明裳下意识收紧手掌,刚想开口又听萧承之继续道。

    “若是一直没个结果,这就会成为抵在铁骑背后的一把刀。”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底浮现出怅然的神色,“想要如今的洛家全身而退,无异于行走在刀尖之上,至少眼下,这案子你必须破。你要护洛清河,你就必须成为站在雁翎背后的新的铠甲。”

    这是唯一的通途,可做起来却太难,因着这势必会站在无数人,甚至包括咸诚帝的对立面。

    “盛世亦有饿殍,朝中世家与寒门之争,并非如同黑白之别那样明晰。世家有如韩荆与李怀山那般蝇营狗苟之辈,亦有言成那般国之肱骨;寒门有如知桐那般甘守一隅以求心者,亦有不择手段向上索取者。”萧承之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最后一颗黑子落下,“你所见的不再是自太宰年间伊始的门楣之争,而变成了新旧之别。”

    手边的茶已凉,话说到此,萧承之似乎没了继续的意思。

    而两个人面前的棋盘也只剩下一子未落。

    温明裳在此时笑了一下,她抬手落了子,将这局棋彻底了结,“先生说不再是门楣之争,是因为已难以分辨孰是孰非,墨守成规者为有所得,但总有人抱有野心,而大梁的朝局容不下这样的改变,不论是世家还是寒门,男子还是女子,文臣或是武将。”

    所有人被困于无形的锁链,有人安于现状,有人渴望破局。

    这就是如今的大梁。

    而她如今就站在新旧的交界点。

    “你心里一直清楚。”萧承之饶有兴味地多看了这局棋两眼,“那么为何如今……偏偏在洛清河身上有所惑呢?”

    温明裳怔了一下,风吹起衣袖,依稀露出手腕上系着的一点绳结。

    “我……”她张了张口,把腕口的衣料压下,“先生先前言朝闻道夕可死矣,我与她……许是一类人。”

    “哦?”

    “她未必想全身而退,洛氏在雁翎关戍守了几许年岁,埋下过几多忠骨,谁也说不清,她洛清河又有何理由惜身。”温明裳呼吸微颤,她站起身,对着师长弯身一拜,淡淡笑道,“先生不喜欢我如此,我对她亦如是。将门之府,一腔碧血,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她不喜欢。

    “我之于你,是师长之情。”萧承之撑着桌案起身,掌心抚过小童的发顶,“你二人又是什么呢?挚友之交吗?”

    温明裳无声地扣紧指节,她似乎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如同她来时在船上无法对答栖谣的目光,也如她明知会遭人生疑亦去了长亭相送。

    这个答案她抓不住,一次次的扪心自问自省,所看到的也只是一片迷雾。这或许与她一开始所思所想相悖,但……她也不得不坦然承认自己并不讨厌这种空茫感。

    “许是如此,抑或是其他。”她最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萧承之没有再问,他颔首受了温明裳最后一礼,喊人过来送了客。

    日头高悬,学舍书声琅琅。看门的老翁把人送出了书院的门,还不忘叮嘱记得得闲常回来看看。

    赵君若在阶下等她,见到人慢吞吞走下来,迎上去时瞧见她神色复杂不由多问了句发生何事。

    温明裳摇了摇头,岔开话道:“无事,州府那边如何了?”

    “府台借了人去你查你说的那几处了。”赵君若如实道,其实依着规矩她此刻该管温明裳喊少卿大人,但温明裳早前说过不用,她也就没喊,“林葛拿着翻浪鱼符去了姚家的商铺,但档册调看不易,恐怕还要一两日才能整理清楚。”

    这个速度已经相当快,眼下没有什么更明显的线索,还要从港口出航的船只入手去查商贸往来的相关名册,委实急不得。

    见了晴,在家中憋闷了近月的人纷纷上了街,坊市里的玉斋开了门,店里跑堂的拿着些金玉首饰出来吆喝。

    济州富庶,家中富贵者不在少数。

    温明裳下意识抬手,指尖在耳廓上虚虚抚过,最后落在耳垂上。她听着几个年轻的姑娘近前谈论着阁中的首饰珠玉,忽而想起那时温诗尔同她讲的那句不要让人给自己戴上耳坠子。

    世家出身的孩子多少有自幼佩玉的习惯,玉养人,这是一种不必明言的宠爱和期许,有些世家出身的女儿家,也是打小坠着这些耳坠子的。温诗尔从前给过她一小块素玉牌,用的是些边角料子,不值什么银子,她在最困顿时也不曾苛待过女儿,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有所保留。

    细想下来,能做一小块玉牌的料子,可比磨耳坠要用上的珠子金贵多了。

    “明裳?你在看什么啊?”赵君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困惑道,“你要买首饰吗?”

    温明裳目光微动,回过头看她,小姑娘耳朵上坠着的白玉珠子跟着动作轻晃,她迈步往另一头走,状若不经意道:“小若,你的坠子是谁送的?”

    “啊?”赵君若摸了摸耳朵,老实道,“师父给的,我及笄的时候她自个儿拿玉石磨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呀?”

    “就是问问。”日头渐盛,温明裳眯起眼拿手遮了一下日光,“赠人耳坠,应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民巷的路有些湿滑,行走在其中的人大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这个……得看是谁赠的了。”赵君若往前跳了一下跟紧,“亲族师长的话,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可若是……若是有情人,约莫就不大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嗯……就好像赠玉以定情?”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很为难道,“我也不懂啊……但应当是这个意思吧?”

    温明裳听着她絮叨,没忍住笑了声。自己这是在干什么……问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孩子这种问题,当真是昏了头了。

    穿过民巷,姚家的那几间铺子便近在眼前。外头零零散散围着几个待到的差役,见到她们过来皆低头唤一句少卿大人。

    林葛紧跟着跨门而出,他手里还捧着本册子,见到温明裳忙凑近几步道:“温大人,你瞧瞧这个。”

    温明裳眸光微动,伸手接了过来。

    雪融水涨,岸边新草生翠,百花含苞。

    踏雪的马鞍被撤了下去,没了束缚,生于燕山脚下的骏马在望不见边际的旷野里恣意狂奔。

    洛清河坐在河岸边上看着它撒欢,新亭放在手边,她探手过去鞠了一捧水,冰凉的河水从掌间一点点滴落在岸边的野草上。

    她身后的土地随着人的行走被踩出一道狭窄的痕迹,来人身上甲未卸,粗粝的手掌揪起一把疯长的野草,洋洋洒洒坠落时有些碎末飘在了花白的胡须上。

    “回来了?”

    洛清河抄刀起身,不轻不重地应了声,道:“师父。”

    石阚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抬眸看出去时恰好瞧见踏雪跑累了小步踱着回来,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洛清河前几日回来时,林笙道老将军晚些时候便能回来,但实际上其后石阚业带人出关走了一趟交战地,今日他们才见了第一面。

    “谈不上什么委屈。”洛清河侧头看见他身后还跟着战马,不由打趣道,“前几日我回来时阿笙才同我过了两招,今日师父刚回来便要找我跑马吗?”

    “不成吗?”石阚业被她这话逗笑,虽说没这个意思在,但还是煞有其事地扬了下马鞭,“看在你的马才跑完的份上,今日不跑,过些日子也得试一试。”

    骑兵在马背上的日子恐怕比他们自个儿站着的时候都要多,戍边孤寂,没什么旁的乐子,多数时候要么切磋武学,要么就是比一比骑射。

    洛清河回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再好的骑术都是练出来的。只不过老爷子管的是步卒,说要跟她比一比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毕竟自打她十五以后他就没再赢过。

    洛清河打了个呼哨,踏雪加快步子跑到她身边,垂下脑袋蹭了蹭她的脸。待到把马鞍系好,石阚业抛了个小水囊给她,她打开嗅了嗅,发现里头装着的是北地的咸奶茶,估摸着是刚沏出来的,还带着些余热。

    边地没什么好东西,能有一口鲜奶已经很不容易,平常备着的也不多,都是用来解馋的。这个时候……恐怕是老爷子特意带出来给她的。

    “喝吧,你师父我上了年纪,不爱你们这种小辈偏好的这一口。”两个人牵了马并肩而行,石阚业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故作轻松道。他如今坐在关内总兵这个位置,论起资历辈分洛清河估计得喊一声祖父,洛家三代人都是他的弟子,他未娶妻,便把洛家这一代代的人看做自己的儿孙。

    小时候他还送过洛清河一把长命锁,说是女儿家更要平安才好。

    洛清河也没推拒,她慢慢把水囊里的奶茶喝了,抿了下唇才道:“交战地如今如何了?”

    “你若是问烽火台,女墙修成了七分,军匠这些日子都在赶工。”石阚业眉头皱起,“但是樊城旧址那面的要塞不乐观。”

    “乌尧本就是北境防线中最薄弱的一块。”洛清河沉吟须臾道,“但乌尧往南是平西三营中的善柳,真要打起来短时间狼骑占不了便宜,没有完全把握切断补给前,拓跋焘不会动这块看起来好啃一些的骨头。”

    “他啃不啃,还要看有没有人继续用黑火填饱他的肚子。”石阚业哼了声,“一帮子中饱私囊的猪脑子,什么银子都敢要!”

    “若是能把其中所系连根拔起,倒是可以掐灭这个隐患。”洛清河把水囊挂在了马鞍上,“但是很难。”

    石阚业看她一眼,忽而话锋一转:“我还以为,你会道此事大理寺今次主司的那个女官能做到。她叫什么来着?是姓温对吧?”

    洛清河一愣,随即无奈道:“阿笙讲了些什么?”

    “啧,她倒是没讲什么。”老将军哈哈一笑,像是把先前洛清河心里腹诽他跑马比不过她的那一下报复回来,“但栖谣是阿影留给你的,你在燕州这几年都没把她留在小泽身边,今次却给了一个外人。清河啊,你觉得阿笙还用同我讲些什么吗?”

    洛清河抿了下唇,错开目光不去看他,脚下的步子似乎都下意识加快了些,她垂眸看着没过脚踝的野草,慢慢开口道:“师父,但是一码归一码……的确很难。雁翎到底要不要加派人手私下去查,这事还需商议。”

    她把栖谣给了温明裳,是保护也是信任,但那是洛清河的,不是雁翎主将的。

    站在这个位子上的人赌不起也输不起,因为背后就是十余万铁骑的信任和性命。

    “你是雁翎的主将,这些事情该由你来定夺。”石阚业低声道,“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这些人老了,身体和脑子早已不比从前。我与你祖父比肩,目送过你的父亲,你的姐姐,如今你也一样。你所信任的人,对于雁翎而言亦如此。”

    亘古不灭的风摧打过铁甲,有人的背影在风中逐渐佝偻,也有人在长空之下被磨砺出了坚毅的轮廓。燕北人曾一度看不起雁翎以女子为将,觉得他们龟缩在女人的护佑下,但这一代代的刀锋也在不断告诉他们这个想法错得有多狠。

    洛清河站住脚步,回头时看见老将脸上狰狞的刀疤。

    “你承认她的心性,军粮案佐证了她的能力,这些雁翎的每一个人看在眼里,它比金银玉石更加珍贵。”

    “所以我们愿意慷慨赠予属于雁翎的那一份信任。”

    作者有话说:

    这个字数是降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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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微末 【ZX整理】

    这番千里之外的对谈温明裳一概不知, 此刻她翻看着林葛递上来的那本册子,商铺的掌柜替她阖上了门,在档册被放下时推过一杯茶。

    前堂还得做生意, 即便是查案子也不能断了人财路,她进来时让大理寺的差役撤了守在后院, 把前头空了出来。

    越是历久的世家越容易生出腐根枯叶, 姚家起势时间不算太长,族中太多的弯弯绕绕, 姚言涛手里的这块鱼符放到济州来分量也够重。

    “这是哪个港口的记档?”温明裳没动那杯茶,侧头看向戍卫一旁的林葛。

    掌柜的见状先一步开口, 道:“大人, 这是东南港的。”

    温明裳捏着册子,沉默须臾道:“东南港是内河的水道, 入夏水流逆行, 元兴初年便禁止从此处远航, 如今多只做三川交汇以东的停泊。从此处走,我记得两年前开始还需海政司的手令, 如此麻烦, 为何去年这几趟商船北上去了玉良港?”

    她在济州待了好几年, 多少知道些济州的河道港口用途, 这几趟运的东西写着是丝绸瓷器, 若是做生意, 这些东西走丹济两州的内部漕运就可以直抵丹州,何必多此一举。

    掌柜的接过册子看了两眼,边回忆边道:“应当是去年夏天大堤险些决堤的事情, 大人当时似乎是外派公干不在京中, 我家公子那时给户部递了折子。”

    “决堤?”温明裳转着杯盏, 闻言侧眸唤了句林葛。

    当了这么久的差役,林葛自然知道她此刻要的怕是两州的地图。他们从京城出来时拿了抄本,温明裳当时让人描了好几份分发给各队的差役。

    “是了,便是决堤。”掌柜的没明白他们二人心下的计较,只在这阵的深思后想起了原委,“大堤在临安府附近,一旦出个什么事不都乱了套嘛?当时连下了好些日子的雨,水流太大,把附近山上的泥沙都泡落了,好些转运的水道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那时府台的人都调过去了,这几个港口的水位也不容乐观,好在最后是没出什么事。”

    “内河的水道堵塞应当上报工部,为何报的是户部?”温明裳接了林葛拿回来的地图看了看,琢磨着道,“具体是那些地方,你还能想起来吗?”

    掌柜的闻言拧着眉思索了好一阵,这才拿起笔在图上圈出来好几处地方,道:“只记得最为严重的是这些地方,旁的倒是记不太清……大人也知道,济州出海不比玉良港,咱们家这几处铺子主要做的也不是航运的生意了。”

    “有印象的还有吗?”温明裳让他再指了些地方,这才让他继续适才的话,“报户部,是你家公子的意思?”

    “正是。”掌柜点头道,“大人也知姚家所系是什么生意,河道堵塞,疏通也需要时间,但生意却是不等人,故而公子思虑后上报了户部,得到的意思是让其中一部分船只走港口北上丹州,东南港停泊的没法走内河漕运,自然便只能去请海政司的手令。若是大人现下还要,我让人去库房里找找,还能找到当日的记档和手令。”

    温明裳点点头,道:“有劳,若是找着了,差人送过来便好,多谢了。”

    已有的记档还有专人在查看,这一本册子的蹊跷说明不了太多东西,至多不过是一个微末的可能性,这样的无头案,光是找线索都不知要多久。

    温明裳在商铺里待了余下的半日,踏出门栏时日头已经西斜。马车候在门外,铺子边上种着一丛九里香,凑近了能嗅见很淡的香气。

    “小若。”她站在阶下,状若不经意地问了句,“去年有决堤这档子事上报吗?”

    赵君若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好像是有的,但详情不知。那时三法司忙作一团,这又是六部和内阁的差事,我们没有过问多少。”

    “大人,要让人去查吗?”林葛扶着刀,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

    “暂且不必,让人去海政司问一下就好,等到把记档查完再看。”温明裳摇头道,“骤雨导致的堵塞,在南边并不罕见,雨水充沛时皆有可能,许多时候只是大与小的差别。姚言涛既然有上报,那便走的是海政司那边的章程,先过去对一对就好,余下的等两天。至于有没有从中作梗的可能性……还要再看别处有没有端倪。”

    林葛点头应是,他顿了片刻,在掀帘时又道:“仵作那边的文书也调出来了,现下放在府衙,大人明日要去看看吗?”

    温明裳上车的动作一顿,问道:“全部吗?”

    “一部分。”林葛道,“州府和临安府送过来的,余下几城的今日怕是送不到。”

    “那先去府衙吧。”温明裳放下帘子,抬手有些疲惫地柔柔眉心。连日颠簸过来,甚至来不及休息半日,天子的手谕点的她,大理寺随行的人大多心里压着块石头。

    她自己的身体底子本就算不上好,累得多了自然觉得气力不足,倒不是什么大事。

    林葛本想着让她回去先用了晚饭再做打算,丝毫没料到温明裳回这样说。他看了看赵君若,瞧见小姑娘回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目光,心里也就清楚恐怕提醒了对方注意身体这道命令也不会有所改变。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跳上去驾车朝府衙的方向行去。

    还没到夏时,入了夜的风还带着点凉,府衙前早就点好了灯,昏黄的光照的人影也变得很模糊。

    温明裳下车时被刮过的一阵风吹得咳嗽了两声。

    “明裳。”赵君若犹豫着开口,“要不先喝口水再去?那些文书放在刑狱边上的暗室里,不急这一时啊。”

    “无妨。”温明裳笑了笑,回头跟林葛等一众差役道,“你们若是到了轮值的时候便换人去休息吧,也是时候去吃些东西了。”

    “那大人你……”

    “不必管我,我吃不下什么。”不知是不是这阵风的影响,温明裳不着痕迹地皱着眉,觉得有些反胃,“晚些时候让驿馆的厨房再做些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也不好再劝。

    刑狱幽闭,进去已觉阴冷。低矮的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烛心随着人行走带起的风略微抖动着。

    温明裳紧了紧衣领,让人在上头候着没下来,自己抽了文书兀自看。

    暗室安静得很,只有偶尔灯烛燃烧发出的轻响。她皱着眉翻阅着仵作的文书,不知过去多久,手边忽然投下一层阴影。

    她抬起头,瞧见来人的样子时蓦地一愣。

    栖谣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了桌上。

    温明裳见状一愣,刚想说自己吃不下,便瞧见她重新把衣领往上拉了些遮住下颌,转身消失在了阴影里。

    半点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食盒上层放的一小碟银丝卷,下层的清粥和姜汤还冒着热气,显然是才做好不久便盛了送来的。栖谣是暗中的护卫,她没必要自作主张来做这种跑腿的差,那便只能说是有人嘱咐过些什么。

    捏着文书的手松开,轻薄的纸张落在桌上,温明裳端起了那碗姜汤捧在手里,等了片刻一点点喝了。

    辛辣的味道混着甜灌入喉,须臾便驱散了那点阴凉,让人整个人都暖了过来。温明裳放下碗,把食盒里的吃食都拿了出来。

    北地的夜色苍茫,铁骑在夜色里疾驰,于旷野踏出雷鸣之声。营地点着火把,周遭的草场被映亮,阴影无处遁形。

    百里勋跟着一小队巡察的飞星营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雁翎过来的押运队,烽火台的女墙还没修好,现在不敢让人上去,这个时辰军匠本都歇了,台下却还站着几个人影。

    他跳下马,连头盔都来不及解下来就往那边跑。

    女子没带头盔和面甲,侧脸被火光映出清俊秀致的轮廓。

    “将军?”他看清来人面容后有一瞬的愕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洛清河指尖抚过女墙未干的痕迹,她揉搓着手上的泥土,没回头道:“飞星巡营的时辰要比你回来的早半个时辰,今日巡察本该是阿初总领,你为何回来晚了?”

    “回禀将军。”百里勋抹了把脸,缓了口气才道,“西面发现了一点痕迹,是矮种马的,巡防的人不敢动,我便带一队人先去看看了。”

    洛清河这才回过头,入了夜,水汽上浮,在草野里走一段便会被濡湿衣衫铠甲,眼前的军士也不例外。

    “没围住?”

    “没有。”百里勋摇头,回想起来还有些牙痒,“露了个头就跑得无影无踪,一群鼠辈!”

    洛清河扶着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必置气,去收拾一下再进来说话,我有些事要问你。”

    有时候小规模的袭扰比整个防线起烽烟更让人气恼,因为敌人隐在暗处,太难找出行踪。北燕马背上立国,狼骑对驽马草原比大梁人更加熟悉。

    营中只有些胡饼,就着糙茶勉强果腹。百里勋换了甲,匆忙啃了张饼就去了军帐。

    “将军想问什么?”

    洛清河眼前铺着的是一张地图,她抬头看了眼百里勋,道:“从女墙炸毁到今日,飞星营发现了多少次矮种马的行踪?”

    “三十余次。”百里勋立时答道,“地点不一,偶尔会和飞星营碰一碰,偶尔是射两箭就跑。”

    洛清河想了想,问他:“三十余次,地点你都记得吗?”

    “记得。”百里勋见她招手才上前拿了笔圈地方,“这几处是最多的,也有他们丝毫不想碰的地方,比如瓦泽以西的常驻营……”

    他是飞星营的参将,林笙和林初下来就是他,飞星不是正面与狼骑碰撞的那一支,比起武力,其中更多的人擅长的是听记和打伏击。

    铁骑信任主将,洛清河同样也信任他们。

    “战鹰有看到过目标吗?”洛清河记完了他标记的地点,再多问了句。

    “有,但是和这些出入不太大。”

    洛清河点了点头,拿起笔在上头又点了好几处。她画完大致的地点,思索了片刻又在上头圈了一个圆。

    包括这十三处烽火台在内的大片草野被囊括在内。

    “将军这是……”

    洛清河扔了笔,眯起眼睛起身往外走道:“押运队今日过来除了补给,还给你们带了另一样东西。”

    百里勋连忙跟上她的脚步,押运队还在卸辎重,锐利的铁器划开了布料的遮挡,在火光和月色里闪着令人胆寒的光。

    铁蒺藜。

    百里勋蓦地回头,对上主将似笑非笑的一双眼。

    “炸了雁翎的墙,总得讨点利息。”洛清河把那张图抛给他,意味深长道,“被人恶心了,自然也要恶心回去。”

    “拓跋焘不是喜欢让人跑吗?那就让他们跑,我还要让他们以为飞星营根本追不上他们的马。”

    海东青在营地周围巡察完飞掠回来,它扑棱着翅膀,利爪紧紧扣在了洛清河手臂上的臂缚上边。

    猛禽的目光里满是锋锐。

    百里勋心头狂跳,只觉得热血上涌。他们这些日子追着狼骑的尾巴跑,实在是憋屈了很长一段时日。

    洛清河帮海东青拔了羽毛上沾到的草絮,侧头时眼里闪烁着和它一样的桀骜。

    战场上不需要君子,刻在铁骑心中的一个信条叫做睚眦必报。

    她放飞了战鹰,在火光跃动里轻巧地开口。

    “炸了女墙,那就拿狼崽子引以为傲的矮种马来抵。”

    “飞星营的人伤了多少在火器之下,就让他们尝尝人仰马翻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海政司原型参考的是宋代的市舶司,因为架空直接杂糅了。

    铁蒺藜的话是一种军用障碍物,如果感兴趣可以去网上找找图(?

    其实不单是你们会乱,我写的时候也要偶尔看一眼地图怕记错,燕州战场这一卷不是主要剧情,不会写很多。主要在下卷,估计到时候我还得弄个燕州交战地的细化图,手残想想都头疼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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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浪涛 【ZX整理】

    卯时初至, 月隐星沉。

    军靴淌过燕山融雪汇聚而成的河流,冰冷的雪水驱散了困顿,军士扯下头顶的兜帽, 露出一张张有别于大梁人的脸。

    这里是瓦泽以东近百里的地方,再往北走便能到白石河。

    小队的狼骑在此停留, 他们的马跑了好几日, 早已饥肠辘辘,不得不停下来休整。为首的将领面容黝黑, 他站在河边,遥望着西面的方向。

    “将军。”士兵喂好了马, 看见他站在河边久久未动才走上前, “您在看什么?”

    “那里。”他指着看不见尽头的草野,用燕北话低声回答, “我们本该站立的地方。”

    那是旧日的瓦泽城, 在那年的战火里被大梁人的铁骑无情地踏碎, 无数人自此流离失所。

    休憩的士兵们无声地站起,望向他目光注视的方向。黎明前的夜格外长, 星月被阴云遮蔽了光芒, 旷野的阴影里, 有人的眼里闪烁的贪婪比星月更加惹人注目。

    “大梁人不配站上这片草野。”有人低声应和, “他们不懂得珍惜长生天的馈赠, 拥有着那样肥沃的土地, 却把果实喂给自己的敌人。”

    “终有一日,大君会带领我们踏碎那座他们引以为傲的城墙。”

    “快了,我们只需要等待。”将领微弯着腰, 他掬起一捧河水泼洒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们的主将杀死了我的哥哥, 我要拿她的头颅献给长生天。”

    风徐徐吹拂,阴云逐渐被拂开,露出最后的一抹月光。

    河岸的野草长得快有半人高,站在河边往另一头看,看不见任何动静。矮种马吃够了草,抖了抖自己的鬃毛。

    很轻的一阵簌簌声跟着响起。

    这点风吹草动在原野上不算什么,但为了保险起见,领队的将领还是分了几个人去周围查看,这个时节天未明还有些冷,火把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把北燕人深邃的眉目映成了暖红色。

    猎隼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风压低野草,露出湿润的泥土,小兽探出头便无处遁形。

    不多时,巡视的士兵回来,篝火边的这支狼骑小队才放心地将手从弯刀的刀柄上移开。

    暮色在一点点褪去,将领掐算着时辰,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走回了马匹边,他招了招手,正准备跨上马,忽而听见天空中游荡的猎隼凄厉的哀鸣。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有什么急速坠了下来。

    黑影一闪而过,他反应迅速地往侧面一闪,战鹰的利爪擦过他的面颊,霎时间割开一道很深的伤口,血流如注。

    “上马——!”

    杂乱的马蹄声砸醒了这片旷野,矮种马的速度和耐力极佳,只要拉开距离,雁翎的铁骑就追不上他们。

    除了飞星营。

    箭矢擦着脖子飞过,马蹄声震若雷霆。

    “往东跑!”仓皇间,将领大声下令道,他脸上被抓伤的伤口还火辣辣的疼,但此刻却无暇顾及。

    该死的!他用燕北话怒骂了几句。

    飞星营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们身上的甲胄还挂着露水,轻骑在草野上狂奔,快得像风。

    东面的河流水更浅,矮种马可以在那里渡河,只要越过了白石河,飞星营就不敢追过去。狼骑从来不怕追逐战,他们有足够的自信把雁翎的骑兵甩在身后,只要飞星营一开始抓不住他们,那就只能跟在后头吃灰。

    但这样的逃窜对于好战的北燕狼骑来讲是屈辱,他们嘴上恶狠狠地咒骂着,在愤怒和仓促间失去了对于细节的判断力。

    战鹰飞过他们头顶,飞星营在策马狂奔中长开了一张无形的网。

    等到将领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已经为时已晚。

    马蹄阒然间深陷,跑在最前面的骑兵刹那便被甩落马背,这一阵策马的速度太快,后面的人几乎来不及勒马减速就紧跟着撞上了前头的人,一时间整个队伍的阵型乱作一团。

    “后撤!后撤!”

    然而等到他们跌下马,滚入草地里才发觉这阵噩梦远没有结束,铁蒺藜的锐刺没入皮肉,战马的悲鸣混杂着人的痛苦呻|吟卷进带起的风和草叶里。

    没人再能听清自己的将领在怒吼些什么。

    剩下寥寥无几的士兵回头看见的是飞星营闪着寒光的箭矢和长|枪的锋芒。

    将领愤怒地拔出弯刀策马冲向停下的飞星营,但面前的对手不闪不避,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藏在泥沙里的东西被霎时间扯了起来。

    绊马索!

    这里不再有挖好的陷马坑和铁蒺藜,但等待着他的是抵在脖颈前的刀锋。

    “还活着的绑了,带走回营。”林笙在绳索把人捆好后收了刀,天边的日头已经升了上来,裹挟着炙烈的热度,她眯起眼,看见草植上沾染的血迹后忍不住怜悯地看了眼被生擒的狼骑将领。

    营地的篝火已经熄了。

    烈日高悬天穹,海东青落在了洛清河手臂上。

    营帐外的咒骂声渐盛。

    洛清河喂了它几根肉条,扬手放它回到了空中。

    身后脚步声渐近,随之而来的是落在她肩上的手掌。

    “啧,你回头看看?”林笙手甲都没摘,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蹦跶到她跟前,“铁蒺藜没那么容易要命,却有的是他们苦头受。”

    洛清河勾了下唇,转过身看了眼外头的情状,道:“抓了多少个?”

    “算上百里那边的,约莫三百二十六个。”林笙大致算了算,“还有三十几个不走运的,直接摔死在了陷马坑里。唉……”她揉了揉手腕,颇有些不解道,“你说拓跋焘费这个心思恶心我们做什么?让狼骑变成耗子啊?”

    “顺带告诉我们抵在背后的刀不止一把。”洛清河勾起挂在边上的新亭,边走边道,“不是什么人都如你我,脱了这身甲,雁翎的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人呢,最怕的不是自己死,怕的是死得毫无意义。”

    “也是。”林笙摇摇头,骂了句,“要是死在自己人手里,那就他娘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洛清河挂好刀,走出驻地的时候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北燕军士齐齐看过来,她目不斜视地迎上这些目光,不忘问道:“阿初呢?”

    “我让她先回关内了,老将军那边要说一声,她马跑得快。”林笙皱了下眉,她们在边境久了,自然多少都能听懂燕北话,那边还有些存着气力的,嘴里问候人双亲的污言秽语吵的人有些火大。

    “对了。”她脚步一顿,想起来另一件事,“百里让我把这个给你。他手底下人抓住的那队狼骑有点不一样,像是在等些什么似的,百里从领头的家伙身上搜出了这个。”说着便把一把小刀递了过去。

    这刀做工尚算精致,但太短了,也没开刃,不像是战场上生死搏杀的人能用到的。

    洛清河打量了一阵,微微皱眉道:“狼头金玉……北燕王帐的东西。”她眸光微动,追问了句,“那个人呢?”

    “死了。”林笙见她神色不对,也收敛了原本的嬉笑模样,“百里想抓他问个明白的时候,自己抽刀割了喉咙,血洒成那个样子,没得救。”

    北燕王帐……

    洛清河手里摩挲着那把小刀,她站在烈阳下,眼睫颤动间好似铺洒出细碎的金芒,不多时,她把那把刀抛给了林笙,抬手打了个呼哨。

    海东青顺声而下落在她手上。

    “阿笙。”她抚过海东青的翎羽,低声道,“你和百里记得那个人自尽时弯刀的走势吗?”

    林笙沉默须臾,点头道:“可以。”

    “画下来。”洛清河道,“然后让它送。”

    海东青歪过头,乌黑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子的面容。

    林笙反问道:“送去何处。”

    “济州。”洛清河的眸光扫过那些沦为阶下囚的俘虏,“我不确定刀痕是不是一个证据,但大理寺查案必定会看仵作文书,若是有记载能对上,她就能抓到藏在人群里的狼。”

    “清河。”林笙握紧了腰间的刀,沉声道,“你如何能确定大理寺能发现这样细微的端倪?我们半个字都没收到。再者说……抓出狼来也很危险。”

    洛清河抬头看向北地湛蓝的天空,仿佛是在看遥远的南国,她深吸了口气,道:“我不能确定,但若是没发现,这便是一个破局之法。至于危险……我给了她栖谣。”

    背后的暗刃不能全靠旁人来挡。

    “而这些人……”她侧过身,眼眸黑沉。

    雁翎信任主将,狼骑亦如此信任自己的大君,他们为燕北王帐的大君而生而死,同样,燕北的大君也不会放任沦为敌手的军士,更何况其中还有人手握王帐信物。

    而拓跋焘必须拿足够的筹码换这些人回去。

    “我要送拓跋焘一份大礼。”

    一份同样诛心的大礼。

    潮水拍打在码头上,大理寺的官差拍打着港口附近的一间民宅,许久无声后踹门而入。

    屋内杂草丛生,已见荒败。

    “大人。”官差搜查完一圈后退出来摇头道,“这屋子起码月余无人住过了。”

    温明裳点了点头,她身后站着的海政司官员闻言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温大人,府衙那边此前便让人来过了,你又何苦再跑这一趟呢?再者说了,这个人是因债自尽,同您所查的那案子也不……”

    南方的春寒退去,夏时的潮热便漫了上来,春衫轻薄,被海风吹得衣袂翻飞。

    “小若。”温明裳没理他的絮叨,低声唤了句,她伸出手,费尽力气才把少女随身带的刀抽出来。

    “明裳!”赵君若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抓她的手,“你又不习武,这是干什么?这刀对你来说太沉啦……”

    “沉吗?”温明裳任由她把刀抓回去,忽然笑了声,“或许,沉就对了呢?”

    赵君若听得一愣。

    “一个账房先生,拿到了刀,能如此自尽吗?”温明裳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把刀太沉了,仵作验尸时画出来的伤口也太深了……”

    话音未落,一声嘶鸣自高空传下。

    黑影盘旋在头顶。

    “那是什么?”有人低声议论道。

    话音未落,黑影便冲着温明裳的方向飞掠而下。

    “保护大人!”一众官差吓了一跳,赶忙抽刀护在她跟前。

    “等等。”温明裳抬手喊了停,“林葛,把你刀鞘抬起来。”

    官差疑惑地看她一眼,却还是依令照做。

    猛禽振翅掠起惊风,利爪牢牢扣在了刀鞘上。

    林葛手一沉,差点没抓稳。

    这什么鸟这么沉……

    温明裳认出了这是洛清河养的海东青,她抬起手,慢慢靠到它边上,海东青打量了她一阵,低头蹭了一下她的手心。

    “大人!这鸟的腿上绑着什么!”

    温明裳的目光下移,瞧见海东青腿上的竹筒。她伸手过去把那东西取了下来,打开发现里边是一张羊皮帛。

    赵君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只大鸟是谁家养着的,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这不是洛清河的鹰,就听见温明裳展颜笑了。

    “大人?”林葛皱着眉支撑着刀鞘上站着的海东青,咬牙一字一句问她,“上头……画的什么……”

    “痕迹。”温明裳收紧手掌,看向海东青的目光柔软如岸边轻轻拍打的潮水。

    “刀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先写到这儿,本来想继续写具体的结果不行了,腰太疼了让我歇一晚上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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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豺狼 【ZX整理】

    海东青扑腾着翅膀飞到了窗帷前站着休憩, 它从燕州跨越千里来到这里,早已饥肠辘辘。温明裳不像洛清河这种惯于驯鹰的将军,她身上没带着给这位小祖宗填饱肚子的肉干, 只能先一步带着它回了驿馆,再让人送些肉条过来。

    除了北地, 少有人见到遨游长空的鹰, 更何况海东青在鹰群中也是难得。

    林葛给它喂肉的时候还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这祖宗一个不高兴了给自己来一爪子。

    反倒是赵君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只海东青, 若不是畏于爪牙的锐利,小姑娘恐怕早就上手去摸一摸了。

    “大人。”林葛喂完了鹰, 看见温明裳坐在案前发呆, 手里还握着那个藏着信的竹筒,颇有些好奇道, “这是雁翎的鹰吗?瞧着可真俊……”

    他们回来时已经看过羊皮帛上绘着的图样, 先一批人已经描了去找当日验尸的仵作。温明裳没想着瞒着这个, 点头玩笑般道:“是,为难它飞了这样远的路途, 还不好生招待人家。”

    她话音微顿, 瞧见赵君若的眼神, 想了想朝着窗边招了下手。

    雁翎唤鹰的呼哨她没学会, 洛清河没教她这个, 但好在她的鹰对自己很熟悉。

    海东青填饱了肚子, 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飞起时卷起的风把人的头发糊了一脸。温明裳手上没戴臂缚,他就落在了案前的支架上。

    “小若。”温明裳侧过头道, “想摸就摸吧, 记得轻些。”话音未落, 她有转头点了一下猛禽的脑袋,低声道,“乖一点?”

    海东青扑闪了两下眼睛,似乎是看在肉条的份上不去计较这些了。

    林葛看着小姑娘欢快地凑过去,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大人,这雁翎给咱们送来这样的绘样,是否是边境发生了什么?”

    “嗯,但是未曾细写。”温明裳松开竹筒,把羊皮帛和下边垫着的另一张信笺收入袖袋,边把竹筒系回海东青腿上边道,“涉及交战地详情,那是要上报兵部和天子的急报,我们委实不需要知道太多。”

    “那……恕属下愚钝了。大人是怎知刀痕有问题的?”

    “一开始并不知。”温明裳直起腰,抬手抚平了衣袖,“那几日不论是商铺的档册,海政司的纪要,还是仵作的验尸文书,几乎都称得上毫无破绽,我那时也未曾想明白。”

    在现行的所有可能的出路都走不通的前提下,大理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一个少有的困境。雁过尚且留痕,没有道理有人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再严密的局都必然有一个相对明显的突破口。

    赵君若摸够了海东青的翎羽,回头道:“那明裳,你是何时想明白的?”

    “前两日路过药铺时瞧见的那个伤患。”温明裳神色淡淡,“林葛,你在大理寺做了数年的官差,伤者亡者恐怕见到过不计其数,你有看过锐器造成的伤口应是什么样的吗?”

    二人皆是一怔,他们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大都没去留意,再加上仵作验过,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有什么不对。

    赵君若收敛了神色,思索片刻道:“不对啊,若是这样,仵作验尸的时候不就该发觉了吗?”

    “不错,所以那日我去找了仵作,让他把当日在的人都问了一遍。”温明裳把桌上的木牌翻了个面,指尖点在上头咔嗒一声响,“刀伤而死的人,他们身上的刀口痕迹几乎是一样的。”

    “但是人是不同的,寻不到真凶,亡者便会被定为自尽而死。”她抬眸,眸底有一闪而过的凉意,“死者所系唯一的线索是黑火,但其人有护卫,有商人,也有港口船夫,这些人若是自戕,难道会这样精准地让刀口一模一样吗?他们买的都是同一种刀吗?”

    “可师父说过,孤证……亦可说是巧合。”赵君若沉吟着开口,“除了刀伤,你还有旁的佐证吗?比如毒?这里头也有人是中毒而死的。”

    “毒若是作假,要比刀痕更容易。”温明裳摇头,“若是刻意为之,不会用北燕自己境内特有的,世上药毒千万,谁又能知道不是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至于你说的佐证……”

    她话音未落,门外忽而想起敲门声。

    海东青嗅到生人的气味,警惕地眯起眼。温明裳伸出手去轻抚它的脑袋,让这只习惯了沙场血腥的猎手安静下来。

    进来的是大理寺的一位差役。

    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呈到温明裳眼前,道:“大人,这是依照您的吩咐,经由仵作确认后复原的那把刀。”

    林葛蓦地一愣,回想起来道:“这样的长度……是那几个死在水匪手上的人?”

    “水匪不会用这样的短刃。”赵君若接过话,少女脸上闪过恍然之色,失声道,“我明白了!”

    “啊?”

    “若是寻常人来用,这样的短刃打起来杀不了人的呀!”她快要跳起来,连声慨叹,“但若是用这种杀人,长度短,可以伪装成拼斗中为了及时回防,不让长刀穿胸而过,反正人已经死了……”

    两种痕迹也是极其相似的。

    差役在把短刀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温明裳收回手,把还放在桌上的一张信笺推了出去。

    上头也是一个图样,但画的不再是刀痕,而变成了刀本身。

    除了金玉狼头的纹样,长短与开刃和复原的这把相差无几。

    “这是从交战地的狼骑身上搜出来的。”她支着下巴,“弯刀的豁口,狼骑的短刀。如果到这一步还是巧合,那就只能说明我们实在是很不走运。”

    两个人面面相觑,皆是沉默。

    窗外日头西斜,走上街遥遥能看见码头港口的海浪与水天一色的霞光。

    林葛小心翼翼地看了两眼这位年轻的少卿,低声道:“大人,你想做什么?”

    “匪和侠有的时候只在一线之间。”温明裳撑着桌案起身,她慢慢走到窗边,回首时字字惊人,“既然说是水匪杀人,那我们就去会一会这丹济两州的水匪。”

    “不可!”林葛给吓得不清,“大人你……先不说朝廷命官入匪寇之地会如何,你……你还是个女子啊!这不是自入虎穴吗?!”

    温明裳轻轻笑了笑,轻描淡写道:“燕北人可不会因为我是女子不杀我。”

    “可是……”

    “我在济州待了数年,丹济两州水匪之患一直都有,但多数时候相安无事,我心中有数。”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她明明只是很平常的叙述,却在每一个字落下时平白而生了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度,“匪未必比官府更加惹人生畏。”

    “想要我留下,那也得看燕北人有没有这个本事。”

    林葛劝她不动,只能叹息着点了头,再多加了句他要先报府台有所准备。

    赵君若倒是欲言又止,只不过她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最后也没再劝。

    争执退去后,屋内一时间满室寂静。

    霞光打在脸上,似乎还残留着热度。温明裳垂眸站了须臾,慢慢抬起手去把那张被她收入袖中的信笺拿了出来。

    信很短,洛清河在上面写了自己的揣度,但只有短短几句,似乎也只是略一提点。墨迹因着长途风吹雨打变得有些褪色,纸也有些褶皱。

    最底下有一行小字。

    【边地事忙,难有助力,万事当心。若力有不逮,万望及时退去,余下交由雁翎,平安就好。】

    落款是洛然。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她走到桌案前,提笔想写回信,抬腕许久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墨水从笔尖滴落在宣纸上,墨痕一圈圈晕染开。

    她放下笔,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在了屋角。

    海东青抓着支架眯眼假寐,等到人走过来才重新睁开眼睛。

    温明裳把一张短笺混着什么塞进了竹筒里。

    飞鸟最后蹭了蹭她的手心,不再休息,展翅飞出了窗子。

    “平安就好……”温明裳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半晌后低笑着捂住自己的眼睛躺倒在坐榻上。

    “清河啊……”

    京城的夜依旧灯火漫天。

    宗平在后院找了一圈没找到人,转了一圈才在侧门的墙头上看见了洛清泽的背影。

    “小世子?”他提着灯笼走进了些,“你这是在做什么?”

    “啊,宗大哥。”洛清泽回过头,宗平这才看见他手臂上停着一只北境的传讯鹰,“阿姐那边有消息过来了。”

    “嗯,我知道。”宗平点头,“担心她啊?”

    “有点。”他闷闷地点头,“还有就是……今日陛下问我想何时袭爵了。”

    宗平怔了一瞬,想起眼前的少年已经过了束发的时候了。依律本该是加冠才承袭爵位,但洛家破例也不是一次。

    他温和着语气,道:“你本就是靖安府的世子,袭爵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我不想要……我从来都知道的,这个爵位不该给我。”少年曲起腿,眸子在黑夜里明亮如星,“我是洛氏的儿郎,洛家人骨子里泡着的,是沙场上的英烈血。功名利禄非吾愿,所求不过国泰民安,我们是长空的鹰,绝不做窝里反的豺狼。但有的时候……我却总也忍不住去想,这是不是对阿姐太不公平?”

    宗平跳上墙头,在他身侧坐下,闻言问道:“为何会这样想?”

    “我知道阿姐不接爵位的理由是什么,可为求一个公道本就没有错。洛氏血脉十不存一,我承了靖安世子的名,只不过是因为只有我罢了。”洛清泽垂下眸,叹了口气,“可这些本该是她的,若是没有我,即便有那些流言蜚语,她也该是名正言顺的靖安侯。有实无名不过当下,后世谁有知道今日的是与非。”

    他没在洛清河面前说过这样的话。咸诚帝把他带进羽林,为的就是等他成为真正的靖安侯时能够倒戈向玉阶之上的君王,天子不需要一个为天下人执剑的将军,却需要一个忠诚于自己的心腹。

    可他忘了有些东西并不会因时而变。

    宗平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一时间有些感慨,但他没立时说明,反倒继续问道:“还有什么吗?”

    洛清泽的手撑在瓦砾上,想了想道:“阿姐走时问我想不想回家去,我自然是想的,但……却不是旁人所言的那般去接所谓的雁翎铁令。铁骑自堂姐去后由她耗费心力重整,那块令牌就该是她的,我不想争,不会争。”

    少年仰起头,天穹弯月如刀,清辉落在尚显稚嫩的眉眼间,也温柔地抚弄过他的头发。

    “我想回去,想要成为阿姐身边的刀与盾,而不是囿于这一方天地,成了这座囚笼里的困兽。若是今次我能走出去,阿姐就不必在顾虑着交战地时还要分神去思忖背后的安危,她本不必那么累。”

    宗平听他说完,笑着摇摇头道:“小世子,你能这样想,其实主子应该会挺高兴的。”他瞧见少年略带困惑地转头,笑意更深,“你如今的想法,同主子当年面对大小姐时有些像,你们啊,怕追不上眼前人,不愿自己成了拖累。但你们又有所不同。”

    近侍也跟着曲起膝,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言语里有欣慰,也是怀念,“那就是雁翎的方向。你的脾性比主子更像夫人,你们的字是夫人起的,河清海晏,川泽长留,这是一种期望与寄托,但你们的名都是对不上的。但小世子,你的名是老侯爷起的,呈者平也,这个平并非庸碌,而是平安的平。”

    “当日血战,大小姐护主子是手足之情,而今主子护你亦如此。小世子,你能平安便是对亲族最好的慰藉。你若想帮她,先学会忍得一时。”

    咸诚帝不可能让他一辈子当羽林郎,待到战事再起,他一定会被送往北境。

    战鹰抓着瓦砾边缘假寐,翎羽上的杂草被细心地剔除干净。

    洛清泽把手撤了回来,沉默了须臾后道:“宗大哥,那……你去济州吧。”

    “什么?”

    “我如今做不了什么,可是温大人可以。”他抬起眸子,语气坚决,“我明日会向陛下请令暂领禁军,他大概会很乐意看见我想与阿姐争权,宗大哥不必担心我。”

    “雁翎需要温大人,阿姐也需要她。燕北人狡诈,藏在暗处的敌手比明处的更可怕,光靠栖谣姐姐一个人未免太过冒险。”

    少年跃下墙头,转身对着宗平认真地拱手一拜。

    “府中军士随意调配,拜托了,宗大哥。”

    作者有话说:

    小温也有点自我攻略在里面的(bushi

    姬友最开始看我大纲的时候就在吐槽弟弟像金毛幼犬(。

    洛家这三个人的天赋就是按年龄排的(bu纯粹的天分清河没有姐姐高,但那是相对而言x弟弟的话也不是不行就是这俩人太天才所以衬托的没那么大的惊喜而已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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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有情 【ZX整理】

    北境的雪山顶上积着终年不化的雪, 雾气萦绕其上,几乎从未消散。北燕有个传说,雪山之巅有通往长生天的柱石, 他们死后归于原野,风雪会带着他们的魂魄归往长生天, 最后化作雪山的融水流向白石河回到草原。

    这个传说有多少人信无人知晓, 唯一可知的是,燕梁把白石河当做了国界, 凡进半寸视为越界,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赤血流淌入这条横穿驽马草原的河流。

    铁骑与狼骑隔岸相望, 他们的鹰与隼在天空中盘旋不止。

    洛清河披了重甲, 面甲遮蔽了她的面容,但对岸的一束目光始终汇聚在她身上。

    骑将两鬓霜白, 已见暮年之姿, 可谁都不敢小觑他。

    因为他的名字叫拓跋焘。

    几日前, 战鹰给北方的狼骑带去了信,这次隔岸相望为的就是那些被擒的俘虏。

    雁翎的条件是要一批燕北良驹的种马, 再加上狼骑北退三十里。这个条件听着过于咄咄逼人, 但是拓跋焘不得不换。

    因为那把金玉狼头刀。

    狼王蛰伏在白石河以北的旷野里,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大梁南方的千里沃土, 獠牙隐藏起来为的是能更快更狠地咬断大梁骑兵的咽喉。

    换回这些俘虏所用的马种和退避的短暂协议会被如实上报给北燕王城, 王帐贵族不在乎人命, 但他们要脸。燕北缺的不是马,是粮食和银子,喂不饱的马没有任何用处。白石河是一个界限, 南北两方谁都比对方更加熟悉, 往北三十里算不上什么劣势, 至多不过是名声上过不去。

    拓跋焘费尽心思想从内部瓦解大梁的防线,也因为他自己也受着同样的威胁,他要稳住王帐才能保住北燕大君,他比洛清河更加输不起。

    所以洛清河从送出那封信起就知道结果,她就是故意要在拓跋焘脸上狠狠踩一脚。

    早在老侯爷在时他就是南方狼骑的统帅,洛清河从听着跟他有关的战例长大,再到直面这位狼王的弯刀,她很清楚拓跋焘在盘算些什么。

    “洛家的小崽子。”骑将的声音随着年迈而变得更加嘶哑,却也更加阴狠,“我既已到此,把大燕的儿郎们还回来!”

    洛清河轻哼了声取下挂在马鞍边上的角弓,弯弓搭箭直指旌旗。她本就擅骑射,手上的旧伤已愈,这一箭更是又准又狠,金玉狼头旗轰然倾塌,重重坠落在地。

    矮种马发出凄厉的嘶鸣,有人的手已经按住弯刀。俘虏们动弹不得,唯有怒目看向自己的仇敌,但当他们被推搡着踏入白石河的浅滩,他们又不敢直视对岸袍泽的双眼。

    是他们给狼骑带来了耻辱。

    但不待有人骂出声,箭矢深入河床,水花迸溅。

    弓弦把骨扳指磨出一条细细的白线,洛清河放下手里的弓,扬声道:“拓跋焘!以此为界——!”

    对岸的骑将眯起眼,眼里压着化不开的沉郁。

    北燕的弯刀在俘虏无声地跨过浅滩后锵然出鞘,矮种马喷薄着热气。

    “四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若敢来,雁翎铁骑便断你手足!”烈阳倾洒在漆黑的甲胄上,背后的玄甲重骑随之拔刀,是无言的威慑。洛清河抬手摘下面甲,用力抛掷入河,坠在箭矢侧面。

    那双眼里顷刻间浮现出狠厉与桀骜,还有无边的恨与憎恶。

    拓跋焘拽紧了缰绳,他目光有那么一刹那变得很复杂,似乎在这种时候,脑海中总有一双双眼睛与眼前的这一束目光重叠。

    那句话就落在他耳边。

    “不畏死,那你便试试!”

    北地的这一场闹剧就此收尾,铁骑踏着暮色而归,抬头已见月明。洛清河在太极殿与咸诚帝说需小半年,眼下也不过才过去三月有余。对付拓跋焘是一方面,麻烦的其实是她必须重新休整北境的防线。

    潜入不是巧合,巡防也不能一成不变,否则迟早被摸透。这么细想下来,炸了烽火台和部分要塞也不全是坏事,就是辛苦军匠修补。

    洛清河回营卸了甲,今日回不了雁翎关内,只能就近扎营。她卸了重甲,换了身更轻便的,掀帘出去时听见了海东青的鹰唳声。

    林笙也恰好过来,听见声音忙吹了鹰哨,疑惑道:“回来得还挺快?”

    洛清河让它落在了自己手上,道:“你是不是沉了点?”

    海东青略带不满地啄了她一口。

    “也就是你敢这么说。”林笙咋舌,“换个人看不抓死你,千里迢迢给你带信过来,还要被你嫌弃沉了?行了,赶紧看看写了什么?”

    洛清河手里本来还捏着张帕子,如今只能暂时先收起来去取海东青腿上的竹筒,信纸轻薄,取出来时人也下意识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就是没想到里头还夹着东西,好在洛清河反应过来捞了一把,才没让夹着的东西掉在地上。

    “这带的什么?”林笙凑过来看了看,“济州的花?这送来了也干透了啊?”

    “山茶和九里香。”洛清河眼睫微颤,五指收拢把那一小簇干花收了起来,“干透了,但还残着余香……的确是济州府常有的花。”

    她没去看林笙欲言又止的目光,垂眸展开书信简单地扫了两眼,边走边道:“对上了,大理寺往刀痕方向去查了。还有那把刀,也能对上些东西。”

    “还有吗?”

    洛清河微蹙着眉,顿了须臾道:“大理寺要从济州的水匪入手,把藏在人群里的狼给揪出来。”

    “很冒险的想法,但的确是最有用的。”林初跟着她往外走,浅草没脚踝,营地往外走是个低矮的草丘,“但我竟然一点也不意外这位温大人会这样做。”

    “嗯?”

    林笙身子向后仰躺在草地上,话锋一转道:“你当初还是骗了小初的,你们俩可不是早就认识,还故意说不是。”

    “还谈不上骗她。”洛清河笑笑,目光却是悠远,“阿初当日问我的是她与我是否是国子监的旧识,我的确认得她,但不是在国子监,说是旧识,却也不过一面之缘。再者说了……”她话音微顿,“还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嗯?”林笙有些诧异地瞥她一眼,随即无奈道,“你们洛家的人除了阿影是不是都这么拧巴?”

    洛清河失笑道:“也不是,只是这个时候……谈这些总觉得有些不大合适。”

    “怎么?”

    “虽说旁人说来总觉得刺耳,但眼下……跟洛家人谈情的确有点在龙潭虎穴闯上一闯的意思了。”洛清河揪了一把草叶握在手里,“她以为同我见那一面是在京畿官道,实际上却是北林。她知道林然是我,但未曾见那一面,也不知我去济州为了什么。”

    “久别重逢。”林笙腾地一下坐起来,“你说还不是那样,但你也没否认你心中对她并非挚友知己之情。尚且不是……清河,你是觉得你对她暂且称不上有情二字吗?”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过于直白,半点不给人避让的余地。洛清河揉着草叶,被揉碎的草屑沾湿了她的指尖,她垂着眼,月光打在眼帘上,露出一点在沙场上不会见到的柔软。

    这么些年的同袍,林笙说得上是最了解洛清河的几个人之一,正是因为心中有数,她才更清楚洛清河不是一个轻言情字的人。

    她不说,但会去做,观其行知其心,她从前在国子监时对慕长临和崔时婉是君子挚交,但她却不会让属于雁翎的近侍这样保一人,也不会让海东青越千里之遥只为递上一封书信。

    只是一句信任解释不了这么多,她既信人家,其实根本不必在信上多说了这样多。

    这根本就是在担心。

    林笙抬手搭在自己膝上,难得正色同她讲:“虽说朝廷上人人都盯着你们家的婚事,但雁翎从不在乎这些,你们自己喜欢就够了。当初若不是阿影她……保不齐我们还能沾光喝上一杯慕氏皇族的喜酒。你担心牵累她,可她已在局中,那就谈不上为时势所累。我们这些身在战场的人呢,命许多时候都不是自己的,更何况还是你这种做主将的。说得难听些呢,那就是即便有朝一日你如你们家先人那般战死了,指不定皇帝老儿还要私底下赏她往日从中维系。”

    “也就是你们敢这样叫当今天子。”洛清河听到最后失笑摇头,“不过也不全然是怕牵累,若冷血些只看因果,我的确不用担心她会因此有何不利,但……人非草木。”

    林笙目光一闪,有了一瞬的哑然,她漫无目的地眺望着天上星,过了许久才道:“你在怕人伤心啊?”

    洛清河“嗯”了声,把手上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草碎扔了。

    “那倒的确是……没什么旁的法子。”林笙抿了下唇,“我们若贪生,何来太平家国?为军者,总是要对不住身后亲友,累得他们担惊受怕的。”

    “她幼年不顺,家中长辈受困囹圄,早就吃过寻常人不曾有的苦。”洛清河缓慢转着拇指的扳指,声音低柔,“烟柳巷,薄情窑,可那年我拉她上岸时,却看见了一双极清澈的眼睛。而不管口中吐露出多少锦绣词章,那双眼睛没有变。”

    温明裳那时说早该记起她的这双眼睛,其实洛清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些年过去,她在北林隔着云台水榭窥见昔年那个小姑娘如今长成的清瘦的侧影,又在进京时越过万千人潮对上那一束一如往昔的目光。

    她没告诉过温明裳京畿的那一眼也她心上不轻不重地划下一道痕迹。

    她们重逢在国子监,杏花烟柳下的惊鸿一面让洛清河有一瞬的恍然。太宰年间朝堂双璧的关门弟子,这个称谓在她看见温明裳的那一眼里落到了实处。

    所以她才会对温明裳说,雁翎选了她,才会在回到燕州时对信赖的袍泽点头道这个人是大梁未来的希望。

    林笙蜷起指尖,像是慨叹道:“自古江山初入仕者豪言壮语不在少数,而你在钦州看见了她的所做所为,这也应证了你的期许。”

    “她胸中可纳九州百姓,眼中可见浩浩山河,我不想把她圈在情爱两个字上。”洛清河淡淡笑言,“你问我对她是否有情,若说没有,那是自欺欺人,但这尚且不必说定然要相知相守一生。我的命如万千铁骑一般系于刀尖,本不是良人。”

    “尝过太多苦,我希望她能一生顺遂,不沾霜雪。若有欢喜的人,自当岁岁无忧,相约白首。”

    所以即便不是她自己也没有关系,家国太重,情字太轻了。

    林笙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她顾虑太多还是思虑过深,她把额发撩上去一些,道:“那若是有一日,你能确定她与你一样,乃至更深呢?良人与否,你自己说了可不算。”

    洛清河没立时接话,她仰头看着泼墨般的天幕,凝望着那一颗颗闪烁的星,许久过后才开口。

    “若她想要,若我能给。”

    盏中烛火摇晃,灯芯将熄未熄,鸟雀翻飞过重檐,栖于花枝。

    桌上放着一封被拆开的信笺,纸上字迹飞舞,端得是放浪不羁的姿态。

    距海东青离去数日,济州附近的水匪终于回了信。

    栖谣进来时看见窗边有人披衣而立,她在屋外守了一夜,自然也知道屋内的动静,估摸着就是又熬了大半宿。

    “海东青飞得比马快。”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出声打破属于长夜的寂静,“主子的鹰是雁翎最神骏的那一只。”

    温明裳回过头,她眼尾因着疲累而被揉得有些发红,更显得泪痣殷红如血,在灯下流露出一种苍白易碎的昳丽。

    “少数狼骑不足虑,烦忧的是调整燕州布防。”她没接话,反而低声喃喃道,“雁翎现在不可能调开人来济州,边防南下先要兵部点头。”

    栖谣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道:“大人不担心水匪包藏祸心,反倒担心的是千里之外的铁骑吗?”

    窗外花枝斜斜压入窗口,素白的花瓣轻轻点在手背上。

    栖谣的目光很坦荡,好似当真没有别的深意。

    “我并不担心铁骑。”温明裳沉默了须臾道,“只是想起一些旧例。若是事态超出了预想,这案子就不再是大理寺一家能解决的了。事关北燕……雁翎也必须有人来。”

    只是兵部会在手令上拖多久就不得而知。

    “若真到那一步,那便是大梁内的暗间已威胁到州府人命。”栖谣微微皱眉,“大人觉得会走到这一步?”

    “于公而言,我不希望如此。”温明裳侧过眸,“群狼环伺,多走一步便会有人因此流离颠沛。”

    夜风裹挟着花香卷入屋内

    温明裳抬手折下一枝,低眸轻嗅了一阵,再开口时却显得有些模棱两可。

    “于私,亦如此。”

    作者有话说:

    我其实觉得海东青挺好看的一种鸟(?就是夸张了写,现实应该一只是五六公斤左右x

    她们俩其实本质都是很理智的人,清河目前而言不是没有好感,但这个好感暂时没办法完全支撑起她一定要和小温在一起的一个动机,理智分析局势她会觉得维持现状就好。差不多就是我知道我应该是喜欢你但是比起谈恋爱让人担惊受怕还是更愿意看到你过得开心最重要x

    简而言之就是需要一个催化剂(。

    第86章 买卖 【ZX整理】

    济州多水道, 江河横穿州府,不少商铺临水而建,若到闲时, 游船亦是往来不绝。

    可惜今日到访的人皆是无心赏玩。

    酒肆闭门谢客,掌柜的拿足了银钱, 不敢多做停留便远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大理寺和水匪在门口扶刀对峙。

    温明裳早在少时来济州就听过这伙水匪的名头, 朝廷和江湖有不成文的规矩,明面上互不相干, 实则在些管不着的地方互有勾连,为的就是从这里头捞油水。

    她在柳文昌的案头瞥见过相应的信件, 虽只是一眼, 但大体能记住纪要。

    这群人的头子姓于,单名一个留字。

    不过虽说早有耳闻, 但真正见一面倒还是头一遭。对方比她更谨慎, 第一个条件便是要她独自进去。

    一个凶名在外的匪寇头子,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这条件委实有些过分偏倚。林葛乍一听便有些急, 可惜还没开口就被温明裳摁了下去。

    温明裳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多言, 大理寺的人和水匪一道守在了外头, 她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慌不忙地迈入房内。

    “温大人倒是好胆识。”屋内人低声道了句, 紧接着便是酒液倾洒的声响。

    男子身上穿着短打, 面上还有几道疤,颇为狰狞。

    温明裳在他对座落了座,房门砰的一声被带上, 她垂眸看了眼, 发觉跟前除了酒肆的好酒外还摆了壶茶, 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吃茶还是喝酒,大人随意。”于留瞥她一眼,“寻常人见我,早已先露惧色,你比那些个府台坐着的强些。”

    “谬赞。”温明裳淡淡一笑,“茶酒不过水面波光,这一面,为的是水下的鱼。”

    “好说。”于留压下酒壶跟茶盏轻轻一碰,“浪里淘沙可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拿手好戏。只是……不知大人想先谈什么,又如何谈。”

    “我不喜欢绕弯子。”温明裳捧起茶盏,略一扬手算是回了适才的碰杯,“我要什么消息,大当家的在信里瞧得一清二楚,那便算是我先开了口。接下来说些什么,得看你。”

    “好!”于留似乎很是满意这样的事态,他解了刀扔在一边,展臂又捞了一壶酒。

    温明裳眼睫轻颤,她临窗而坐,能听见窗外风过水面的轻响。

    狸猫在屋顶踩出细碎的簌簌声,跃下房梁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唤。

    “你的心悬在这里,东南三州的人命,那些千里之外的铁骑的命。”于留的声音拉回了四散的思绪,他咧开嘴露出个有些瘆人的笑,“两方筹码相当才能谈生意,大人要找我们这些地痞无赖要消息,要换这些人的命,得拿出自己的诚意。”

    “我们是这条道上做买卖的,你们官府瞧不起我们不打紧。”他眯起眼睛,意有所指地打量着面前女子的脸,“我们只管拿银子,不管买家,冠冕堂皇的说辞我们不稀罕,背信弃主不是什么问题,只要你给足价码。”

    温明裳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笑道:“那么大当家想要什么?仍旧是银子?”

    “那是自然。”于留抚着下巴,“我手底下这么多号兄弟总要吃饭呢,大人说是也不是?不过大人是衙门的人,京城天高皇帝远的,也管不着什么。我们做买卖跟的是这济州一府,如此……我倒是不知你是否做得了这个主啊?”

    “若是我做不了这个主,那今日大当家的恐怕不会来见我。”温明裳捧起茶盏摩挲了两下,不紧不慢道,“既然是谈买卖,那便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来回推诿只会误了财路,是也不是?”

    “那看来温大人也是个敞亮人。”于留抚掌大笑,“那我也不废话了。我知你出身谁家,你老子昔日在济州点头让水道周转的差事上让出来的那份利,我要你在这之上再加两成!”

    “两成?”温明裳低眸饮了口茶,轻描淡写道,“看样子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大当家手底下多了不少张要吃饭的嘴。若是我不曾记错,内河的水道周转原济州府私下给你们的数目就是两成,再加上些本不在州府所计的,如此一算……”她话音微顿,茶盏咔嗒一声落在桌上。

    “半数的利都入了大当家的口袋啊……”

    于留晃着壶中的酒,闻言道:“那可不能这样算啊,温大人,这两成的利,买这东南三州的人命与太平,不划算么?这份利我不吃,那便是你们朝廷的那个劳什子姚什么的独占大头,日后管人家一家借钱,啧……不好受吧?”

    温明裳斟了杯茶,道:“庙堂江湖譬如黑白两道,泾渭分明,不寻姚家借这笔钱,找你们江湖绿林不成?”

    “若论起信义二字,你们朝廷也未必比我们干净吧?”壶中酒见了底,于留随手一抛,酒壶砸落碎成了一片片,“北林士子声名在外,大人又不远千里冒险来寻我们这种匪寇,若不为了所谓人命,谁信呢?老子如今把买卖的条件告诉你,你若有旁的选择,你会坐在这里同我虚与委蛇这样久么?”

    刀就放在他手边,只要他想,血溅三尺几乎是转瞬间。

    于留虎口搭在刀脊上,再开口的话已经变了味道,“若觉得给不起这价码,那便拿些旁的来换,譬如……”

    长刀出鞘,刀尖就点在衣襟口,稍一用力便能将夏时薄杉划开口子。

    细白的脖颈已经泛了红。

    但温明裳没有动。

    茶汤温热,正是恰好入口的热度,济州盛产名茶,不似北地的糙茶那样苦涩,端得是如南国春夏时的拂面清香。

    她自顾自地把那盅茶饮尽,抬眸时笑意满盈,“既是坦诚相对,那不妨一次将话说完说透,才算自在。”

    这副模样倒是让于留觉得新鲜,他见过不少朝廷官吏,其中亦有女子,但几乎没有一人是如温明裳一般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他自诩眼光毒辣,否则在东南三州之地拉不起一方势力,是以他能看得出,眼前的女子做出的这份淡然并不是表面文章。

    不谙武功做不得假,可她到底有什么依仗?

    “既然无话可说,那便该我了。”温明裳抬起手拨开了悬在自己襟口的刀尖,她本不算倾国色,唯独一双杏眼含笑时总像蒙上了江南初雨,含情生姿,却又显得格外干净明澈。

    若非此刻,于留恐怕会有兴致多看两眼。

    长刀啪地掉落在软垫上。

    匕首的刀尖离他的脖子只有方寸。

    门外寂静无声,守在外头的水匪们并不知此刻屋中已有刀悬于颈,栖谣的动作轻得像是狸猫,若非她主动现身,恐怕血溅三尺亦无人知。

    于留未曾预料到变生肘腋,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买卖做多了,应当也知道时势相依的道理。”温明裳目光扫过立于身后的栖谣,放缓了语气道,“那么现在,该温某问大当家的这个问题了。”

    “人命和银子,你要哪个?”

    林葛抱着刀站在树下,他强忍住来回踱步的冲动,一次次转头看向毫无动静的门,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叹息后拽了下赵君若的衣角。

    “大人她……”

    少女冲他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明裳她心里有数。”

    林葛张了张口,憋了片刻又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唔……”赵君若歪了下头,“一点点。”

    事情还要追溯到今日早时出门前。

    赵君若本是去唤温明裳到时辰出城会一会那帮水匪,不曾想刚一跨进门就瞧见栖谣提剑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来不及喊一声人就没了影,紧接着便是温明裳唤她的声音。

    “明裳……”她推门入内,愕然道,“刚刚那人不是靖安府的……”

    “嗯。”温明裳支着脸,颔首道,“是近侍,也是暗卫。”

    “如此一来,洛将军还是事先有了让雁翎介入的准备?”

    “不全是。”温明裳摇头,“她是为护我而来。比起这个,来瞧瞧这张图。”

    赵君若不明所以地走过去,瞧见上头标着的记号后怔了一瞬。

    “你熬了这几宿,为的就是这张标记着暗间可能藏身之处的图?”她不禁咋舌,“我还以为你今日要去见完于留才……”

    “去见于留,是跟水匪做一桩买卖。”温明裳摩挲着手腕,低声道,“得给他点甜头,却也不能全给。”

    “这样多的人要全数拔除……恐怕要调守备军了。”赵君若看着图上的标记,指尖抵着下颌回忆道,“但我记得济州守备军的战力在数州之内并不高,还有半数的水师,对上北燕人的确吃亏得很,这还只是你的推测,甚至尚且不知济州到底藏了多少暗间。”

    “只多不少。”温明裳轻敲桌案,目光微微沉着,“我们虽查的是济州,但谁又能说东南三州没有别的暗间呢?”

    赵君若一怔,不解道:“可若是多了,露出破绽的可能也就越大,更别说做出这种乍一眼看去毫无破绽的局了。”

    “平常自然不必多。”温明裳看她神色怔然,忽然笑了声道,“小若,你幼时开蒙的时候夫子有没有教过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啊?”

    “银钱也好,珍视之物也罢,都不能全数放在一处的。”温明裳转眸看出去,院中的花枝被骤起的风雨摔打出满院狼藉,仆役抹着额上的汗,小声嘟囔着把残花扫到角落。她眸中光晕流转,在回过头时继续道,“大梁十四州,散落其中便如星坠于野,难寻踪迹,此为隐,但若有所求,自会聚成燎原之势。”

    “大梁在北燕的暗间亦是如此,两国之战,兵刃交锋永远是人所能见的,但这不是全局,算谋皆藏于暗处了。”

    “你的意思是,当他们需要这批黑火时,东南三州的暗间汇聚于此,但善后的未必是他们?”赵君若来回踱步,少女皱着眉,跟着这个思路往下揣测,“如此倒是能说得通为何时间差距这样短了。东南三州做引,中野四州做结,等于说将整个局拆分开来,仅着眼于一处,根本不可能抓到马脚。”

    这个解释完全说得通,但问题就在于即便推演到此,这也终究还是她们自己的推论,而非事实。

    她们需要证据,守备军不可轻动,一旦动了就必然有铁板钉钉的佐证。

    温明裳自然懂她为何突然噤声不语,她放下笔,将桌上信笺封好,道:“不止,你算过具体的时间吗?”

    “什么?”

    “我们此行所查的不只有黑火,还有火铳图纸。”温明裳道,“京城到济州,东南三州经水道周转私藏黑火运出港口,再由中野四州的暗间善后,让三州主事者脱身。”

    “来得及吗?”

    赵君若闻言皱起眉,她琢磨了好一阵,蓦地抬起头。

    “你的意思是……”

    “人还在东南,就算不在济州,也走不脱这三州。”温明裳站起身,行至窗边吹了个哨子,信鸽落在她掌间,赵君若隔着这段距离瞧见了信鸽尾羽印染的金漆。

    皇族信标。

    她恍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还有个身份,叫做天子近臣。

    “他们来不及,我们倒是可能来得及。”温明裳将写好的信笺塞入竹筒,放飞鸽子后回过头,“给了于留甜头,总得从他嘴里把东西翘出来,不然我们冒着被御史台弹劾的风险答应给银子可亏大了。”

    “既然还想徘徊不去,那我们就试一试谁先来一手釜底抽薪。”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图但是还是说一下(。东南三州丹、钦、济;中野四州茨、西、河加上长安;敬西三州沧、凉、登;中野向南荆楚两州,再南边南疆南越合称南州。燕州自己是单独算,因为太大了,从西到东三郡是祁、夏、苍,雁翎关主体在夏和苍,三城刚好卡在祁郡燕山山脉断开的豁口往外的一圈,地势影响守备了,之前三城丢了那么些年有这个因素在x具体就到时候写到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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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君子 【ZX整理】

    船篙荡开涟漪, 乌篷船摇摇晃晃行过江水,没入水天一线。

    于留在短暂的慌乱后镇定了下来,他扯出个笑来, 道:“大人说笑了,人命?我于某人的命就放在这里, 你敢拿吗?杀了我, 不过鱼死网破,你依旧得不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温明裳揉着指尖, 反问道,“倒不如说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

    于留的面容阒然间沉了下来。他像是恍然间想到了什么, 张了张口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北燕人告诉了你什么, 倒是不难猜。”桌上摆着盘佐茶的细点,温明裳捻了一小块送入口中, “告诉你, 只要我一日查不出线索, 雁翎就面临着多少未知的危险,东南三州的百姓也随之悬在狂徒刀下, 日日不得安生。”

    酒肆的细点比不上城里那几家出了名的老字号, 只能说味道还算过得去。温明裳话音微顿, 拿起手帕擦拭手指时脑内忽然闪过靖安府的那碟糖糕, 她面上沉静如水, 须臾便继续道:“告诉你, 我师出名门,心怀天下,乃朝中多少人所想的架海金梁。”

    于留扣紧了十指, 咬牙切齿道:“这可不用北燕蛮子开口, 大人在钦州所行, 即便是这东南三州也早已传遍。”

    “但你说错了一件事。”温明裳忽然道,“仅凭从燕北蛮子口中所知只言片语便断定我眼中人命胜过一切……我的确是衙门的人,也的确是北林士子。但他们没告诉你我师出何门,如今在朝廷又是哪一边的么?”

    她扶案起身,冲着动弹不得的于留微笑道:“最重要的不是眼下的人命得失,而是日后功过。你自己可已经说了,朝廷上的人不比绿林干净。这条道上做买卖,北燕人给了你们银钱,拿钱办事不磕碜,但既是外族,有个道理就该记在心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北燕人可不在乎一帮水匪的死活,自然也不指望他们会对自己的行踪守口如瓶,这只是一桩交易,明码标价。

    能让他们绊住大梁朝廷的官吏,对北燕的暗间而言没有坏处。

    刀悬于颈,于留不敢造次,这番话唬不住温明裳,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道:“可死了人,那便要算到大人头上吧?我一日不开这个口,大人就一日捉不到狼尾巴,你难道不急?”

    温明裳当然急。命还拿捏在栖谣手里,于留能同她周旋到如今,就是踩中了这个死穴。文人重名节,为一时之利牺牲万千足够她为千夫所指,就譬如当年的洛清河。

    可从进门的态度到如今的暗刃抵喉,于留其实也已经拿捏不准她到底怕不怕了。

    他的怀疑就是最大的破绽。

    温明裳于是点了点桌沿,凉凉道:“我急什么?急着揪出狼来给自己的功劳簿上记上一笔,从此平步青云扶摇而上?这案子办得好那是我之功不假,可办不好,谁能拿一桩无头案来开罪与我?”

    “你……”

    “你若要同我论银钱,你晓得我俸禄几何么?”温明裳摘下挂在腰间的牌抛到他眼前,“我乃当今天子破格擢升的五品京官,直属御前,三法司所行之权尤胜六部,你拿府台同我比尚且足够,拿他柳文昌昔年的刺史同我相提并论,他也配?”

    太宰年间兴商贾,姚家自此而盛直至元兴。自玉良港出航的船只连年激增,海商航运周转给国库带来的是相当可观的收入,这一点上靠航道吃饭的水匪们也很清楚。若非国库充裕,北地连年战事所带来的后果,北燕便是前车之鉴。

    于留或许不知道京官的俸禄几何,但他很清楚州府那些个官吏能拿到手多少银两。温明裳这番话真假参半,但于留却不得不注意到她口中那句与府台同列。

    江湖人不懂高门望族的内斗之争,他们看的更多是表面上的姓氏血脉。出身矜贵加上身处高位,这意味着她的确有可能不在意所谓银钱。

    钱与权都不缺,那就只剩下一个名。可温明裳看着于留变换不定的目光,抢在他之前开口。

    “你说我的心悬在这里,不错,因着衙门稽查凶犯那是我的责。但北燕凶名在外,是我让他们暗间越过燕山戕害百姓的吗?是我未曾及时察觉到州府有异吗?大理寺所司在缉捕凶犯,可凡事皆有凭据,地方的案子上呈京畿要走章程,那么为什么去年的案子压到了如今,还是大理寺自己查档才发觉的端倪?是谁拖欠不报?这个人是我吗?”

    于留被她这劈头盖脸的一番话打得面色铁青,他磨了磨牙,道:“大人的意思是即便你不捉狼,日后死的人也与你没有半点干系?”

    “你觉得会有?”温明裳压下眸子,露出个浑然不在意的笑来,“是,就算我有,但那是我不想查么?是你,和你的兄弟们为了一己之利咬死不松口,这才让狼逃脱围捕!两成之利加上去,寻常百姓还有没有活路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个条件一出,你猜济州百姓骂的会是谁?”

    “我不让,死的只会是可以计数之人,待到那时再收网捕狼为时不晚。暗间除,江山安,你说这是将功抵过还是功可入册?百姓是会感佩还是唾骂?此时再计较,两批死在北燕刀下的无辜者,他们的命是算在你我谁的头上?反之,若是我让了,无全数把握拿下暗间又让济州百姓断了生路,只得落草为寇,这个罪名我是担还是不担?”

    栖谣默默瞥了她一眼,眼见着她故作张狂的模样没忍住嘴角抽了一下低下头。

    这幅故作混账的架势放在这张脸上委实有些不大合适,但也确实气人得很。她眨了下眼,想起来洛清河在北境对付狼骑也是这幅嘴脸。

    跟一帮混蛋可没必要装做君子如玉的风姿,那自然是你混账我比你更狠。

    于留掌骨扣在桌沿,脖颈已经被刀刃压出了红线,他似乎压抑着怒火,冷声道:“你们朝廷的人就特娘的是混账!”

    “我从未说过我是君子。”温明裳缓缓抱起手臂,眼角微弯,“我不喜欢威胁,也不惧威胁,但我今日来此,也不会让大当家的白来一趟。利我可以让,但不可能给你再加两成,在你与济州府做买卖的基础之上,最多半成。玉良港不闭,海商不禁,航道周转的价码只会水涨船高,这一点你比我这种高坐明堂的混账更清楚。”

    “柳文昌给你的那两成已是四年前,今时不同往日,这半成的分量,犹胜当日。”

    她没说具体的数目,但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一趟来时她也问过济州府台,该如何他们自然也都清楚。奉天子之命出京,除了她头上本就担着的大理寺少卿的职,还有一个叫做督查钦差。

    这世上爱财者多,没人会嫌自己衣兜里的银子少,这种买卖上不了台面,大家心照不宣,要想继续下去,就得把放钱的笔交到温明裳手里。

    门外传来几声敲击,似乎是在提示里头的人如今到了几时。

    栖谣的手很稳,于留能感受得到那点若有似无的杀意不是作假。只要他敢轻举妄动,这把刀一定会割断他的喉咙。

    盏中茶汤已不见初时澄澈,变得寡淡如水。

    于留紧皱着眉,冷哼了声反笑道:“好,你比你老子强多了,够狠!半成便半成,但我有个条件。”

    温明裳不意外地睨他一眼,抬手道:“请讲。”

    “五年。”于留抹了把脸,哑声道,“我要你保证,五年之内,这个数目动不得,即便坐在州府那个位置上的人换了,也动不得。否则……”

    “好。”温明裳打断他的话音,侧眸唤道,“栖谣。”

    劲风掠鬓,于留肩膀一抖,手掌抚过颈侧的血痕。

    匕首已归鞘,栖谣将纸笔摊于桌上,退步站到了温明裳身边。

    “于大当家。”温明裳勾唇,眼尾泪痣红得刺目,“请吧。”

    酒肆的大门再敞开已见日暮。

    九里香的香气随风而走,吹散了聚在一处的浊气。

    水匪们看着自家当家的出来,忙不迭地迎上来,还有些斜着眼往温明裳那边瞟的,被于留瞪了回去。

    栖谣早在开门前便隐匿不见。

    赵君若上前,把温明裳拉到自己身后。她身量其实还没比对方高,这么一拦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林葛领着一众官差也想上前,却被温明裳一个手势拦下。

    那一纸消息被妥帖地收入怀中,温明裳抬起手,对着于留作了一揖,意味深长道:“大当家,一路走好。”

    于留眼角抽搐,忍着要发作的脾气哼了声拂袖而去。

    官差的手依旧扶在刀柄上,直到水匪消失不见才放松了下来。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适才游刃有余的面具才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赵君若扶了一下她的手,忧虑道:“明裳……回去歇会儿吧?”

    “无妨。”温明裳闭眼缓了须臾,待到那一刹那的晕眩散去才重新睁开,“先回驿馆,林葛守在外面,你进来,我有事让你办。”

    那头的水匪还未走远,城外不适合多留,林葛去牵来了马车,掀帘送她们上去。

    赵君若翻了翻袖袋,找到先前对方给自己的那个药瓶递过去,道:“若是还觉得不适,便吃一粒吧?明裳,你需要休息,从前师父办案都没有这样的熬法,你身子本就不好,更吃不消啊……”

    这药瓶是出京时程秋白配的,她回了药王谷翻阅典籍以求帮温明裳诊治寒症余毒的法子,便让江婶送了过来。然是药三分毒,她还特意叮嘱过这药虽能在精神不济时服用,但决计不能多吃,否则还是在损耗根基。

    温明裳就着水囊吃了一粒,顿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我心里有数,不知动向,好不容易拿到线索,不可再拖。”

    “可你若是病了,后面即便找出了行踪,也无人盯着啊。”赵君若叹道,“那位靖安府的姐姐也在看着你呢,到时候若是洛将军知道了,在雁翎也要担心。”

    温明裳呼吸微滞,抿唇道:“她担心什么?”

    “你的身子啊。”赵君若说得理所当然,“近侍不可轻借,她都把这样的高手送到你身边,那还不是担心你的安危?”

    “她……”

    赵君若没明白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是为何,只是实话道:“那夜在牢狱,你看仵作的记档,也是那位姐姐给你送的食盒吧?若不是主子有命,近侍来当暗卫可不会做这些。我事后可瞧过了,那就是你平日里用饭的口味。还有啊……明裳,你若是病了,夫人在京中也会担心的。”

    这姑娘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停,温明裳听她从洛清河说到温诗尔,再到崔德良和沈知桐等等,忍俊不禁地摇头打断。

    “好了,我知道了。”她向后倚在车厢上,低声道,“那便休息半个时辰。”

    赵君若本还想说不过半个时辰,但转念一想,再长恐怕这人是决计不会答应了,只能点头道:“好,半个时辰后我去叫你,可不许偷偷看档册了!”

    温明裳只能点头答应,她确实累得很,这些日子夙兴夜寐的,人人都绷着根弦,早些时候还凉,南国阴冷,她夜里总也睡不踏实。

    积攒得久了,这么乍一松懈下来些许,强撑的精神就散了。

    这一觉睡到了月上中天,驿馆的小院里静得很,只有偶尔能听见鸟雀啁啾。

    温明裳披衣起来点了灯,还没等做些别的,栖谣就从外头推开了门。

    赵君若跟在她身后,提着个食盒笑嘻嘻道:“瞧你睡得沉,便想着还是不要打扰了,可莫要生我的气啊!”

    温明裳失笑,声音里还带着初醒的沙哑,“下不为例。”她拢好衣襟,对着栖谣扬了扬下巴示意,“坐吧,正好有事一起说了。”

    食盒里的饭食被仔细摆在了桌上,都是正好的分量。赵君若坐在栖谣身侧,时不时地往她那边瞟两眼,似乎很是好奇。

    “大人先把饭吃了再说不迟。”栖谣坐得板正,她明明不是行伍出身,不知何时染了同洛家人一样的习惯,“待到大人吃完,人也该到了。”

    温明裳执筷的手一停,抬眸道:“何人?”

    栖谣抿唇不答,大有一副你不吃我也不说的架势。

    两个人对视片刻,温明裳叹了口气,只能作罢。

    院中鸟雀扑棱着翅膀飞掠而起。

    温明裳放下筷子看向门口,她听见了驿馆外的马蹄声。

    栖谣等了几息,起身过去拉开门。

    男子身上的兜帽还挂着水汽,见到人后朗然一笑。

    “见过温大人。”

    温明裳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开口。

    “免礼,宗将军。”

    作者有话说:

    俸禄这个东西朝代差异还是蛮大,写的时候边看边跟姬友吐槽说明代真的低和宋给的真的多x写出来的话有点复杂我也没那能力自己弄出来一个经济制度,只能模糊处理了,你们感兴趣可以自己去看看,对照一些历史事件和时代特点还蛮好玩的。

    大梁经济水平大概介于唐宋之间的水准,换而言之她俩工资都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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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权柄 【ZX整理】

    宗平奔波多日, 面上自是难掩倦色,但到底是雁翎出身的,这点累受着尚且不算什么。他在侧边坐下, 伸手接了栖谣给他推过来的茶水,饮尽后才舒了口气一般开口。

    “我在来时接到了信, 栖谣同我讲了些大人的谋划, 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带着人在开始前到了济州府。”

    温明裳摩挲着杯口, 闻言挑了下眉道:“宗将军来时接到了信?可我记着清河走时让你留在京城看顾世子,何故来济州寻我?

    “是世子的命令。”宗平坦然道, “朝堂上站得久了, 谁管你几许年岁?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东南三州恐怕是风雨前夕, 只是说与不说的区别。”

    入了夏, 京城头顶似乎覆着一团云气, 暑热跟着时日推移漫上来,闷得人心烦意乱。

    太极殿早早地让人摆上了冰鉴, 甫一踏进去便觉满室生凉。

    咸诚帝刚把批完的折子放到手边, 便听得殿外传来一声请见, 内宦还未行至他跟前, 他便隔着大殿瞧见了来人的那一身麒麟卷纹袍。

    他眼中闪过一刹的错愕, 待到内宦行至眼前同他道靖安世子求见才回过神。

    “让他进来。”咸诚帝放下了笔, 稍稍坐正了身子道。

    内宦应声而退,再启口便是尖锐的传唤。

    洛清泽把刀交给了殿门前的羽林拾级而上,洛家人的身量没有一个不显高挑的, 他虽尚年少, 举手投足间却也初具落拓风姿。

    “微臣参见陛下。”他撩袍而跪, 朝着上首君王规规矩矩行了一叩首。

    “免礼,快些起来吧。”咸诚帝略一颔首,目光在少年身上打量了一阵,“不错,有些你父亲当年的风采,不愧是洛氏的儿郎。今日羽林若是轮值,便在家里歇着,怎得还特意换了这身世子服上殿?”

    虽说眼下靖安侯位空悬,在洛清河推去爵位后府中也仅存他一人可袭爵,但到底还没到加冠之年。礼部对此倒是无甚异议,哪怕他真逾矩穿了侯爵蟒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自己不乐意,就连麒麟世子服都穿得少。

    洛清泽站起身,他的眉眼很像老侯爷,只可惜尚显稚嫩,没被罡风磨砺出锋锐的轮廓。他抬手见礼,开口道:“臣斗胆相请一事。”

    咸诚帝觉得他开口管自己要什么实在是新鲜,于是含笑道:“何事?”

    “陛下当日引我入羽林,是为历练,清泽铭记于心。”洛清泽面上沉静,端得是少年老成的模样,“可羽林郎一职,终归于统兵无多进益,故而我今日上殿,斗胆请陛下,赐禁军兵符。”

    “你要禁军兵符?”咸诚帝闻言缓缓皱起眉,他支着下颌,奇道,“你阿姐回北境不过数月,手底下管着京城三万禁军如今也才算步入正轨。清河是个练兵的好手,朕这江山上下没谁敢断言自己胜过她的,你如今想接这三万人,可没有那么容易。”

    这话虽像是规劝,内里却藏着似有似无的暗示,把人往他所希望的那头引。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最不服输,洛清河的名望声威压于前,想要越过高山是人之常情。

    “清泽自知比不上阿姐,但我身为洛氏儿郎,也不愿碌碌一生。”洛清泽垂眸再拜,声声恳切,“若三万禁军我都畏首畏尾,停步不前,日后又该如何接过雁翎铁骑。”

    “我不愿靖安声威坠于我手,故而还请陛下允准,许我暂代其职。”

    咸城帝望向他的目光颇具深意,内宦低眉不语立于身侧,一时间大殿寂寂无声。

    “清泽啊,你如此年纪便能提刀策马,已是多少人都羡艳不来的本事。”他起身下阶,抬手托起少年小臂,容色温和,“你阿姐,乃我大梁万中无一之良将,你经她的指点,又流着洛家的血,朕自然信你有用兵的本事。不错,日后雁翎总归还是你的,早做准备,也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洛清泽垂眸,露出个心怀忐忑的神色。他垂下来的手紧攥成拳,道:“回陛下,臣正是此意。阿姐回关,禁军铁牌由宗平暂领,可他到底是雁翎之将,于法有些不合规矩,北境事态不明,此非长远之计。”

    “朕明白。”咸城帝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些许慨叹,“前些日子,雁翎的军报已送至眼前,狼骑动向不明,朕焉能拿几十万百姓的安危开玩笑呢?清河一日难归,这禁军的处置,便也一时半刻难有人选。”

    “朕本想着,让沈卿或是皇子代领,你小子倒是好,先一步解了此棘手之事。既然想要,那便去把铁牌要来吧,待到你阿姐回来瞧见你这样有本事,自然也会更加放心。”

    洛清泽连忙点头应了。

    冰鉴的冷气飘渺而上,混着龙涎香慢慢散入云端。水汽坠下来落成于苍翠,混成淅沥的雨声乱调。

    赵君若向外看了眼,细密的雨丝就着夜色拍打院中草木。

    近些日子济州夜里总有雨,虽不似春时雨雾纷纷,但江河水势依旧难减。一双手越过她的发顶将窗子拉上,她缩了下脖子,侧头向上瞥见栖谣微抿的唇。

    温明裳看了她们一眼,回头对着宗平道:“世子暂代禁军,宗将军便有暇分身,不过此事清河可知?”

    “我临行前,给雁翎送去了书信,路上已接回报,主子并无阻拦。”宗平如实同她讲,“温大人,此事不易,主子本就有心留意,我带府兵南下,以靖安之名由你调配,其实也未有违先例。只是府中人不可全数调离,我只动了一小部分。算上我自己,一共二百三十七人。”

    “多谢,已能解决不少麻烦了。”温明裳大致算了算,“若不走到最不愿看到的那一步,应是足够。雁翎那边……如何打算?”

    “主子说……”宗平看着她,话音顿了一下笑道,“皆由大人做处,这是她的意思,也是雁翎的。”

    温明裳微微一愣,下意识收紧了指尖。这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知道,铁骑的信任何等宝贵,这是情谊,也是责任。

    “我明白了。”她深吸了口气,把旁侧架上的文书取下摊开,道,“既如此,闲话少叙,谈正事吧。”

    于留写下的那份书文是他与北燕人交涉的全数纪要,黑火不能公然买卖,若想将足量的货送出大梁,那就必然不能走正常的渠道,即便有所掩饰,也定然百密一疏,军粮案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他们找上了济州的水匪,给出了足够让人心动的价码。东南三州深入腹地,战火难以波及,许多百姓对于边境烽火的所知仅存于纸面,远比不得实在的真金白银来得爽快。

    对于绿林之人而言,火器也不过是百道其一,算不得禁忌。

    北燕人拿捏着这点做了交易,但他们不会轻易将巢穴暴露于前,于留所道出的那个位置不过是落脚点。

    “做暗间的人心细如发,大人的动作恐怕早就被看在眼里。”宗平指着地图上画出的那个落脚点,“他们不会信水匪能够守口如瓶,却也知道大人让他们松口要给出些什么。风闻能引动人心,然此刻他们还没有半点动静。”

    这地方离州府有点距离,反倒是离临安府更近。

    “他们在等。”温明裳拢着外袍,容色稍冷,“落脚点是线索,也是陷阱,顺藤摸瓜的确可以抓住踪迹,但那也是将我们所知的东西暴露在了他们面前。”

    宗平叹了口气,道:“大人心里清楚其间利害,那么……大人想如何做?”

    “他们既然在等,那就不妨试上一试。”温明裳道,“旁的地方我早上给君若看过图,明早起,大理寺的差役会倾巢而出。于留给的落脚点自是要去,但人不必多。宗将军来前我尚且在想,何人往此可既惹人注目,又叫他们忌惮一二,现下倒是讨了巧。”

    “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先带府兵去于留指认的这处一探?”宗平拧眉思忖道,“这是想试些什么?”

    “倚仗。”温明裳望着纸面上的字迹道,“祸福相依,为了转运黑火而冒险杀了数人,冒的是暴露大梁境内暗间的风险,可这批黑火对于燕州的影响究竟如何,将军比我更加清楚。战局如何我不懂,但这么算,这样做并不划算。”

    蛰伏为的是更好地狩猎,她虽嘴上说暗间在等,但打心里并不全然相信对方只是在等她主动落子,而后再用自己同水匪的交易做文章。

    洛清河告诉过她,拓跋焘这一手为的是动摇军心与民心,军心在雁翎,只要洛清河回去便可无虞,那么……民心呢?

    黑火炸在燕州的烽火台上,可那不过是表面,内里的黑火还藏在东南三州。这些命案汇聚成一处便能够引得人心惶惶,但这只是最简单的手段,作用有限,所影响的猜忌也不过是落在州府衙门。

    他们需要更猛烈的动荡。

    “黑火、命案,还有你代表着州府与水匪做的交易。”赵君若在这阵沉默过后开口猜测道,“口舌之言传得太快,明裳,你早时道尚且不知何人先来一手釜底抽薪,可你如何比这些风闻更快?”

    人心的疑窦一旦滋生,那便很难再去除,便好似在白纸上点下的乌墨。

    “我本就没想着比他们快。”温明裳闻言笑了笑,“我寻于留,是一个节点,一个关系到他们是否要再举屠刀的节点。若我不动作,会显得大梁朝廷无能,暗间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宗将军带靖安府的府兵查探各处,他们就得在我之上多掂量一下这其中的分量。”

    “大人要的是时间。”栖谣冷不丁地开口,“你在等京城的回信,天子的回信。”

    屋内几人蓦地一愣。

    温明裳颔首,道:“世子向陛下讨了禁军,我也要向陛下讨一个权柄。”

    “济州的暂辖之权。”

    赵君若愕然道:“那府台那边……”

    “我不信他们。”温明裳淡淡道,“从一开始就不信。”

    “火铳图纸。”赵君若回过味来道,“你怀疑府台……可与北燕人做交易,和水匪是不一样的。即便真有包藏祸心之辈,也不至于全都……”

    “但你并不知道其人究竟是谁。”温明裳摇头,外头的雨势减弱,水汽自缝隙吹打而入,“在有眉目之前,我不信任何一个人。”

    宗平苦笑道:“大人这真是……世子本意,是让我代替主子过来护你一二。而你若是想以一州之权相抗……矛头便只在你一人身上了。”

    温明裳闻言轻笑了声。

    “所以……我身上的危险增一分,百姓头上的刀,不也就少了吗?”

    若是于留在此听见她这话,恐怕会气到把桌子掀了。

    宗平道:“事关重大,总难免不能面面俱到,温大人想庇佑东南三州百姓,可说实话,全数无虞,难。”

    “我明白。”温明裳神色渐沉,语气却是坚持,“无人能护所有人,仙神在世也不可能。但不能,便不去想了吗?”

    “说到底,我算是个挺贪心的人。暗间要除,百姓也要护,所以……还是让我们的府台大人这个时候莫要来碍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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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拉扯 【ZX整理】

    天际霜月凄霜, 星月拢在云雾里,只能模糊窥见一缕微光,暑气渐盛, 今日又无风,连池中游鱼都怠于甩尾。

    崔府的内宅点起了灯。

    “几更天了?”崔德良揉着眉心, 他年岁大了, 稍稍熬一段时日都变得精神不济,长安的夏夜燥热, 院中醒竹叮咚也带不来凉意,反倒让人心烦意乱的。

    小仆点了灯, 扶着他坐起穿衣, 规劝道:“先生,才打过四更, 昨夜还睡得晚, 您这便要起了吗?”

    府中还安静着, 他缓了片刻,顺着小仆的搀扶起身道:“睡不着, 便索性起了吧, 扶我去书房。”

    小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两眼, 低低应了声是。

    书房的桌案上摆了张信纸, 一旁是一折尚未写完的折子, 还有数张被揉成一团的废纸。

    若是温明裳在此, 必定能认出那封信便是她托信鸽送回京中的那封。

    崔德良在桌前坐下,他拧着眉把酽茶饮尽,目光落在那封书信上时有隐隐的忧虑。

    这信是咸诚帝给他的, 昨夜深夜入宫也为的是这个。

    外放地方的官员能坐到府台这个位置上, 不是有些手腕便是有真才实学, 他们待在这些位置,为的是历练与资历,有了资历与政绩,经由都察院考评便可能往京中提拔擢升。这些位子上的人,没有大错轻易不会有所调度,这也是现今大梁官制的一大弊病,朝中太求稳,身居高位的新人太少了。

    济州府台的考评崔德良都记得,大错倒是没有,有些不多言的放过去也无不可,但温明裳这次一上来要得就是这个“暂辖权”,他这个做先生的便不得不心生忧虑。

    “阁老。”咸诚帝把玩着手串,叹了口气,“你觉着,这封信,朕该如何回复为好?暂辖权……到底是年轻,满腔意气。”

    “但此案的确牵扯甚大,若是不给以致北燕人逃脱,恐怕难有宁日,愁啊……这朱笔你拿去,阁老是朕师,该如何决断,想来能思量得更加周全。这封信,便交由你了。”

    昨夜宫中的这番话还言犹在耳。崔德良慢慢放下茶盏,眉头仍未松开。烫手山芋,这信不好回,却又拖不得。

    “承之,你倒也由得这丫头动手,当真是全然做了撒手掌柜,半点不理朝堂风雨了。”他低声喃喃着,随之摇摇头,“还是说,这本就是问过你之后才有的谋划?要权,究竟只是为了这桩棘手的案子,还是只是一个试探?”

    “天子多疑,若此次冒险拿不出实绩,危险的便是她自己……我本想着不会这样急的。”

    暂辖一州之权,此等先例一开,也意味着大梁的官制不再是铁壁一扇,它能够因人而破例,能够因人而改变。不论其后结果是好是坏,温明裳都一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小仆过来敲敲门,把他手边的茶盏撤了换上新的,还随之奉上了一盅参汤。

    崔府对下人的管束不算严,但唯独书房是不得传唤不得入内,小仆站在门口,揣着手站到了天色将明,眼见着快到了出门上朝的时辰还没动静,他来回踱步了几次,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敲门,便眼见着书房的门被崔德良推开。

    “去寻人过来。”崔德良手里捏着两封信,他将其中一封印有红漆的放到小仆手中,“将此信送往燕州府,要快。其人见到,自会知道送往何处。”

    晨光初绽,院边青竹枝影绰绰。

    崔德良接过仆役捧上的官帽戴好,轻轻呵出一口气。

    “今日的朝会,得早些才是。”

    金翎信鸽掠层云而上,眨眼飞入头顶浩浩天穹。

    玄武大街鼎沸如昨,粥铺的跑堂收了碎银子,转身恰好撞上靛蓝长衫的男子。

    腰牌随着动作微动。

    跑堂的点头哈腰道了歉,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又被人叫到一边。

    那人跨步出门,早时透出的一点光落在他面上。

    信鸽的影子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他身后站着个不起眼的侍从,见状唤了句:“公子。”

    “嗯?”潘彦卓回头看他一眼,“走了,看些什么呢?”

    侍从的眸光微闪。

    “急不得,急不得。”他缓步走在街上,放轻了语调道,“该看的时候自会看到的,拦它做什么呢?”

    “出头鸟,还是让旁人来做为好呀。”

    济州一连下了好些日的雨,水汽把暑热涤荡殆尽,码头的浪搭在停泊的航船上,莫名泛起一种少有的冰凉。

    院里的花落了不少,早春来时的馥郁香气散尽,余下的只有雨后的水汽混杂着草木的气息。

    温明裳坐在檐下看书,驿馆里没什么人,宗平带着的府兵和大理寺的差役全数被她派出去做了布置。府台那边来人旁敲侧击问过几回,颇有些想早些办完差好送走这尊大神的意思在。

    可惜看架势也知道没那么容易。

    既然送不走,那就只能佯装眼不见为净。

    不过他们不想见温明裳,温明裳倒是要去找他们的麻烦。

    鞋履踩过回廊,栖谣肩上还有雨水顺势而落。

    “温大人。”她摊开手掌,里头是一个竹筒,“两样东西,一是京城的信。”

    温明裳放了书册,道:“写了什么。”

    “允。”

    “那……”温明裳撑膝起身,“另一样呢?”

    栖谣目光微动,自怀中掏出一块玉牌。

    盘龙纹镌刻其上,触手温润。

    温明裳收入掌中,轻笑了声捞起了身侧挂着的外袍。

    “那走吧,去会一会我们的府台大人。”

    栖谣歪了下脑袋,道:“不等宗平或是赵姑娘回来吗?”

    “不必。”温明裳正好衣冠,抬手时衣袖下滑,露出皓白的手腕与上头的系绳,她指尖摩挲过龙纹五爪,眸光微明。

    “有此一物,如君侯亲临。”

    院中荷塘随雨丝晃起层层涟漪,她于廊下行过,侧眸望见水中倒影,云雾缭绕其上,人的眉眼似乎也被模糊开。待到风停雨止,水镜才清晰倒影出高悬的烈日。

    洛清河弯腰鞠了一捧水拍打在脸上,匆匆洗去了连日奔驰的尘土。

    交战地东西横亘千里,再好的马来回奔袭都要将近一月,自那一日在白石河见了拓跋焘,洛清河只在关内待了两日,便带着一队铁骑去了西面的樊城旧址。

    三万人亡于血战,如今这座城早已成断壁残垣,只余下残破的瓦砾与被风沙摧打得不成样子的土墙能让人依稀看出往日痕迹。

    洛清河在这片浸润着鲜血的土地上重新建立起了防线,更名乌尧。

    长途奔袭总要休息片刻喘口气,她见过了戍守在附近的善柳营将领,在短暂说了布置后牵了踏雪出来。河水附近的野草丰沃,能让它好好休息一阵。

    林笙后脚跟着她出来,后头也牵着自己的马。她把手里的水囊抛过去,道:“没什么好东西,就叫人沏了一壶糙茶,凑活喝吧,提提精神。或者你要塞上秋吗?”

    洛清河接了打开,皱着眉把涩口的茶水喝了些,听见后半句摇头道:“不用,留着吧。现在还暖着,今年冬日巡营的将士更需要这东西。”

    “酒么,雁翎没缺过。”林笙笑笑,兀自灌了一口,北境的酒烈,一口下去从喉咙烧到胸口,好似与冬时的白毛风对冲,“不喝就算了。欸,咱们来的路上不是接了燕州府送来的那封信吗?你给人回了没?”

    “还没有。”洛清河摇头,“那是内阁的信。”

    “阁老?”林笙一听就皱了眉,“找你作甚?总不会和那谁一样一听咱们给拓跋焘吃了个哑巴亏,就急着让你回去吧?啧,我记得内阁没这么混账来着?”

    “不是。”踏雪吃饱了草,小步跑过来蹭了蹭洛清河的手,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子,示意它自己去跑两步,回头接着道,“济州的消息,往我这边送了一份。”

    “济州?”林笙蹲下来浸了帕子擦脸,头也不抬道,“你那位温大人做了什么震动朝野的事?这又扯到了内阁,虽说阁老是她先生,但我可记得他不是什么任人唯亲之辈……真有什么啊,估摸着就把人叫回去了。”

    “有些复杂。”洛清河哼了声,眼睛里闪过些许笑,“三言两语说不大清楚。简而言之,水匪她收拾完了,把主意打到了更惹人注目的人头上,往深了想,官制变动都不无可能。去了封信问京城可行否,陛下把这个决定给了阁老,他点头了。”

    “这封信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让我考量雁翎要不要也以除暗间的名义派人南下。”

    “嚯,听起来还真是准备惹个大麻烦。若是担心,你可以去瞧瞧。”林笙把马鞍撤了,一拍马背让它自个儿欢腾,“将军帐在,你把何处要换防卫写下来,命令不日便会下到各营,更何况……老将军不还在呢。”

    雁翎的打法很多变,在洛清河正式设将军帐之前,他们的调度依靠的是主将的风格,没什么拘束,这就意味着过去一代代的将领特色都非常鲜明。但这样的选择最大的风险便是主将的安危,一人身死,所系千军。

    洛清河顺着洛清影的意思添设将军帐,将铁骑各营搭成了一条条可以自如收放的弦,而不再受制于主将本身。他们本就善变,这样的改变也并不难。

    所以今日哪怕洛清河决定要走,只要她将轴心定下,后边的布置一样会是一块铁板。

    但洛清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至少眼下不行。”

    “为何?”

    “太急了。”洛清河转了一下扳指,天空传来一声啼鸣,海东青转瞬俯冲而下落在她手上,“我与她纵然初时表面有不虞,但经由钦州,可谓一有交,二有恩。现在南下,在许多人心中未必就是冲着暗间去的。阿呈让宗平去了,那是以靖安府之名还恩,但若我在此时再让雁翎之人南下,那就变了味道。”

    武臣不参政是铁律,百年未改。

    “查暗间表面上是大理寺,内里还是咱们的军务。”林笙听了个大概,也明白过来她的顾虑,但她依旧坚持道,“但动官制啊……朝堂毒蛇可多过塞北狼群,你真就不怕羊入虎口,一去不返?”

    洛清河抚摸鹰羽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道:“不太怕。”

    “嗯?”

    “你说谁是羊?”她侧过身,勾了勾鹰爪,似笑非笑道,“那可是只狐狸。”

    “敢在毒蛇面前斡旋的小狐狸。”

    林笙一愣,摸了摸下巴打量她一阵,忽然凑近道:“我怎么觉着你很想看见她动一动这些旧制呢?”

    洛清河回了她一个你猜的眼神。

    海东青在她手上站了一会儿,似乎是恢复了气力,又重新展翅高飞。洛清河打了个呼哨,踏雪便从远处跑回来。

    “我去周围瞧瞧,不必让人跟着。”她跃上马,没等人回话便打马向东而去。

    这附近巡防多,加之前些日子狼骑才吃了亏,暂时倒是不担心有敌袭。洛清河跑出了一段路,调转马头上了一处高地。

    她没下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草浪。

    这里再没旁人,避开了林笙的目光,她终于放下心露出一点不轻易显露的紧张与担忧。

    崔德良的那封信就放在她随行的衣袋中。

    洛清河无意识地顺着踏雪的鬃毛,在长久的静默后从怀里摸出了一张保存完好的信纸。

    随信而来的花早已凋敝。

    “尽力而为,不必有虑,不必分神。”洛清河轻声念了两句,长长叹了口气,“温颜啊温颜,你倒是真的敢。”

    虽是无奈,但这声叹息里却也如林笙所言一般,藏着不为人知的期许。

    雏鹰不经风雨是无法威慑天穹的,这话对于身在明堂的人也同样适用。新旧更迭,站在节点上的人若无魄力,只会被浪涛淹没。

    所以崔德良明知凶险依旧选择放手让温明裳一试,但他仍希望洛清河能为温明裳多加一处庇佑。

    洛清河默然伫立在草丘之上,她望不见南方是什么样,却在长久的无声里张开手,放任干枯的花朵从她指缝里被汹涌而来的风卷落。

    那封信最后落笔很轻地写了一行小字。

    【所寄愿长安,盼归。】

    飞花蹭过耳尖,好似这话被谁又轻又柔地念了出来,带着三两分藏着的难以言说,勾得人耳尖微痒。

    “盼归。”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今天还有,怎么我连更字数还降不了(。

    这个案子只是引线,就像最开始山长说的,小温要改的是新旧的秩序,北燕人怎么办本质是清河该操心的事情。这本其实有点点偏群像,没有固定说有个反派boss,好人坏人的界限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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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算盘 【ZX整理】

    济州的府台姓谢, 本是京城人,太宰年间因故被调来了济州府当差,数年摸爬滚打才坐上了府台的位子。可惜他非寒士也非显贵, 这些年只说无功不说有过,中枢也就没谁有把他调回京中的意思。

    他与柳文昌共过事, 虽是碍其家世浮于表面的交情, 但也多少对柳家那点事有所耳闻。是以听闻温明裳带着大理寺的官差回来时,他心里还颇有些五味杂陈, 恨不得把往日种种尽皆过上一遍想想自己可曾有顺着柳府的人说过这姑娘些什么。

    好在温明裳没想着找他麻烦,这段时间下来都是在办自己的差事, 他也才稍稍放心。结果这一口气还没喘平, 人就拿着天子玉牌和内阁手书站到了州府前。

    还下着雨,温明裳站在院中, 隔着一条回廊跟府台对视。栖谣站在她身侧撑着一把青竹伞, 雨滴坠落伞面, 拍打出四溅的水花。

    府台不认得她,自然不知道这是靖安府的近侍, 但这个时候没跟着差役出去的, 他下意识都归为了崔德良放到温明裳身边的扈从。内阁元辅的人, 那可是来自中枢的耳目, 纵然这么些年的磋磨已经让人失了归京的宏愿, 但在这些耳目面前还是免不了心里没底的。

    “雨雾湿冷, 难免伤身。”府台捏着袍角下阶,“少卿大人不妨进去说话。京城有信自是大事,我……”

    “进去倒是不必。”温明裳淡淡一笑, 安抚道, “大人也无需多虑, 不过是因着所系特殊才有此行。北燕人狡诈,谨慎些总不会有错。”

    “少卿大人说得极是。”府台忙不迭地应声,官场上混得久了,这话一听就知道这话外的意思是不会当真把他从这位子上给踹下去,“只是大人也知道,东南三州地处腹地,富庶得久了,不比边境对北燕之警惕,百姓难免就对这种事……下官多言一句,还望大人勿怪。”

    “府台大人多言,下官已然知晓。”温明裳神色未改,“大人所虑,我也明白。论资历,我乃晚辈,论事态,又是不得已而为之,那自然没有让大人独担其责的道理。”

    府台容色稍缓,又听她道。

    “所书也已尽数面呈陛下,自即日起,还请大人勿怪逾矩。为了让这出戏码更逼真些,还望大人一切如常。”

    “这……”府台一愣,不解道,“既一切如常,那大人所代的是?”

    “我久不在济州,州府事务自然是府台大人更熟悉,此系民生,我不便插手。”雨雾沁湿了衣袖,温明裳抬手抖去了袖口沾染的雨丝,抬眸道,“除去此事,其余的还望府台不要插手,包括……”

    “守备军。”

    江河水势随雨水渐长,钦天监监正数日难眠,已连向工部发了数份警示,但东南三州仍未收到中枢的命函。

    济州的守备军近日倒是忙得脚不沾地,不过忙的倒不是日常协防,而是修筑堤坝。不乏有好事者私下议论,平日里州府三五年不见得管一回河堤,真有水患大家也都当作平常事,毕竟东南三州农耕不比中野,历来就不是填补粮仓的重镇。

    但既然派了差,还一反常态地多加了银子,嘴上的议论还是不影响办差。重文治下,就连诸如原先禁军的那帮京城军户都有过那样长的一段窘迫时日,更遑论这种地方守备。水患一起,他们自个儿的宅子都有不少要被水泡着的,州府命他们加固河堤,反而免了他们不少麻烦。

    随着这道反常的命令一同引起人的猜疑的,还有一个不知从何而起的传闻。

    正是那一日温明裳和于留所商议的航运让利一事。

    这事虽说有不少人心里都有底,但放到明面上仍旧为人所不齿,更何况多让的几分利还是一个京城来的黄毛丫头擅作主张。

    风声一起,自然就有人急着去州府问个明白,尤其是见一见这位京城来的温少卿。

    可惜不论是为了什么,他们都扑了个空。

    府台抱病不出,至于温明裳……她在见过府台的第二日便离开了州府去了临安。

    济州十五城,属临安府最靠丹州,其间往来白银流转甚至能比肩州府。

    温明裳来此为了见一个人。

    官道落了雨不好走,到的就难免迟了些,她随着小厮指引上楼,推门而入时听见算盘敲打的声响。

    栖谣反手合上了门,抱剑压着帷帽立于门边戍卫。

    温明裳行至窗前桌案,抬手一作揖道:“陆大人。”

    女子没戴官帽,发带混在长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肩上,连着外衫也不过是松松垮垮地披着,若此时不在济州而是在长安,这样的打扮定然是要被礼部参上一本的。

    但偏生她似乎毫不在意,端得是一幅无羁洒然的模样。

    这人便是临安府的府尹,唤作陆衿月。此时虽恐怕没几个人记得这个名字,但若放到六年前,这名字在京城却是名噪一时。

    她是元兴八年的春闱探花,同样出身北林,算起来温明裳还要叫她一句师姐。可惜她脾性不对朝中那些人的胃口,又是个女子,没过两年便被指派回了济州。

    “这不在衙门也不在朝堂上的,我也没带牌子,虚礼免了吧。”陆衿月瞥了她一眼,稍稍坐正点,“百闻不如一见,这去年的探花倒是姿容绰约。”

    “过誉。”温明裳在她对座落座,随意寒暄道,“早年听过大人之名,而今幸得一见。只是不知大人这赴约还带着此物……为何?”

    她指的是桌上的算盘。

    陆衿月闻言嗤笑了声,道:“自然是算一笔账了,一笔……现在济州百姓都想同温大人算的账。”

    温明裳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闻言勾唇笑了声,却不问这笔账是什么。

    “温大人算学倒是不错。”陆衿月翻着册子,另一只手在算盘上拨弄了两下,“半成之利够那些匪帮吃上三五年的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再想要多的,那就得从府台诸位的口袋里捞钱,这就成了狗咬狗。”

    温明裳看她动作,笑道:“大人这样笃定?现今传闻可未曾说我给匪帮送了多少银钱呢,大人就道我让了半成?”

    “因为你不急啊。”陆衿月头也不抬,“让的多了,府台要先跟你急的,可你如今放任满城风雨而不否认,那不就是还没到这一步?这济州的账我算得多了,你能让多少,我还不会算错。”

    温明裳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阵,道:“你这样自信自己不会算错?”

    “不会。”陆衿月笑着眨眨眼,“甚至若是开诚布公,我开初算这数目不过为了找你麻烦。”

    “哦?”

    “给匪帮让利,那让得多了,这一州靠水运过活的百姓,你赔给我?”陆衿月扔了笔,有些随性地拿起手边自己的茶壶灌了一口,“高坐明堂者不知生民疾苦,只知所谓深谋大道。你我勉强算作师出同门,你若亦如此,便不配做北林的学生。如此即便明知不易,我也要去御史台参你一本!”

    温明裳闻言失笑,再开口已换了称谓:“北林规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举棋所依皆为苍生社稷。师姐浸淫官场数年,此心未改,此志未变,难得。”

    “溢美之词不必。”陆衿月摆摆手,面上仍是洒脱,“时也运也,心志何如,多少人都是不看的。我比不得你,中枢为官,意气未曾磋磨。罢了,闲话休谈……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既要了州府之权,不好好地待在府衙,跑来临安府作甚?”

    “给师姐提个醒,也是送师姐一份礼。”温明裳侧头望向窗外,银沙湖被雨雾笼罩,看不真切,她瞳眸微动,“大雨将至,东南三州历年防治水患之策该早有准备,今夏雨迟,相比往年之风浪如何,师姐可以自己掂量,此为提醒。”

    陆衿月曲肘支着下颌,道:“那么礼呢?”

    “落水狗呀。”温明裳弯起眼,指尖在桌上画了个圆,“师姐可莫要忘了,我来此可不是考评府衙的。师姐算财,为百姓所安,我么……”

    “还有一份债要替无名冤魂向人讨。”

    陆衿月皱眉收敛了散漫的容色,思忖须臾反应过来:“守备军的令是你下的?”

    “是我。”温明裳并不避讳,“我不在州府,因着他们本就不会在州府动手,那可太显眼了,北燕可不想让清……咳,让镇北将军抓住由头打一场仗。师姐原先在京便是在户部,燕梁两国财力相差几何想来你比我心中更有数。”

    陆衿月眨了下眼,心说这人刚刚叫镇北将军是不是想直接叫清河来着,但正事在前,她也不好问这种私交,只得道:“北燕的确打不起,所以温大人的意思是,暗间要找的是临安的麻烦?”

    “我向海政司要了些公文。”温明裳没直接答,慢条斯理地将话头引到另一处,“去年大堤便出过事,我原先尚不知是否是巧合,但近些日子让人去查了些东西,发现有一处落脚点离此处近得很。这是航道转运记载和商贸流转,师姐这么熟悉济州,想来不难看出一些东西吧?”

    几份简明扼要的抄录文书被摆在了桌案上。

    陆衿月翻了一阵,嘶声道:“囤积。这些船的航道和转运本身并无问题,走商总会有损耗,所报皆正常。但若是经年累月下来,同一处的累计加在一起就能看出不妥。”

    “师姐眼力很好。”温明裳吃了杯茶,“那么北燕运的是什么呢?”

    黑火。

    陆衿月怔然一瞬,随即愕然道:“大堤附近囤黑火?这个数目如今运不走,那就只能……你怀疑暗间要炸了大堤?守备军也是因此才……”

    “来时尚是猜测。”温明裳搓了下指尖,外头的雨雾更浓了,坐在窗边总感觉整个人也跟着一起浸润在里头,暑热又未褪,叫人有些不舒服,“但到临安时我收到了一封信,大理寺的差役告诉我……大抵附近的落脚点空了。”

    “风雨会掩盖痕迹,但黑火的气息却不会因此消弭。”她目光挪动,落在陆衿月脸上,“我调了六扇门驯养的獒犬,越近大堤,犬吠更甚。”

    冷汗混着湿气贴在脊背,陆衿月定定地盯了她须臾,道:“这大堤,你要让他们炸。”

    “排查的落脚点在缩小,他们很快无处可藏。”温明裳笑起来,她指尖搭在桌沿,扣着红木的刮痕,“暗间心中没有坐以待毙一词,他们只会孤注一掷。雨夜才方便杀人,大堤一炸,水患变生。”她指了下自己的脖子,白皙的脖颈在被蓝色的衫子半拢,“我把他们逼到如此地步,死前拉我一道才够本。”

    “我死了,和水匪的交易便是死无对证,为他们取出火铳图纸的人从中作梗,加之民间风闻不佳,边境就不可以此为由掀起战火,也给了北燕些许喘息之机。”

    “你没有告诉府台此事。”陆衿月明白过来,“所以你放任风闻,让州府一如往常,便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此事没有变数,你调人只为了抓暗间。如常才不会出乱子,有了暂辖权才能调兵。”她强自笑出声,看温明裳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你把自己的性命当真看得够轻的。”

    温明裳浑然不在意地摇头,道:“便如师姐对账册有自信,我对此事也有。是以此行,就是要劳烦安抚城中百姓。世间难有万全法,唯有尽力以求全。”

    “……你要留在临安。”陆衿月看着她的脸,“唯有如此,屠刀才不会泄愤一般落到寻常百姓头上,因为比起杀不值钱的民,杀你更有价值。哈,不过我有一问啊,你就这么让大堤炸了……你家里不还是管着工部的?不怕长辈找你麻烦?”

    温明裳指尖微顿,很轻地啧了声。

    “我又不姓柳。”

    “贵家跟寒门可不一样。”陆衿月提醒她道,“你确实不姓柳,但你软肋拿捏在贵家手中一日,有许多东西便由不得你,譬如行事,譬如婚嫁。”她摇摇头,似是又想起京城那一年所见风雨,“心里有个准备总是好的。”

    温明裳嗯了声,两个人沉默片刻,她接着原先的话道:“暗间除在临安,这份功算不到府台头上。”

    落水狗才要沦为鱼肉。陆衿月拨弄着算盘,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刚想开口又听她道。

    “我知师姐如今仅想护眼前周全,但大梁不只有济州。”温明裳站起身,把桌上的公文收了回去,独独留下了一张空白的调令,“这份礼摆在师姐面前,收或不收我说了不算。若有一日京城不再囿于派系之争,而有了新的法度……等到那一日,再谈去留不迟。”

    栖谣见她迈步过来,侧身抬手扶上门环。

    “商君有志,其果悲凉。”陆衿月轻轻点着桌沿,瞥向她的背影,“北林之名何来,你知真相。君臣相得尚且撼不动沉疴,如今你想效仿林相……你的依仗是谁?你当真想好你会付出何种代价了吗?”

    温明裳眼睫轻颤,侧眸时对上栖谣的目光,她缓缓低眉,盯着对方抱着的那把剑。

    靖安府内的制式剑,却让她莫名想到刀镡嵌着红玉的新亭。

    窗外惊雷炸响,她却在一刹那回想起声如雷霆的马蹄声。

    不知……如今北境行到了何处。

    “君臣相得,君仍是君,臣仍是臣。”温明裳在雷声里慢慢开口,“我不是林相,我不会依仗主君。”

    她深吸了口气,在心里轻轻唤了句洛清河。

    “但我确实有值得交托生死的人。”

    作者有话说:

    北林的由来在第一章,写作传闻读作真相(。这个副本应该再有个三五章就能结束了……吧。清河会回来的,剧情结束就可以开始谈感情了(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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