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惊雷 【ZX整理】
丑时三刻, 雷声轰鸣。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堤口附近的守备冒着雨巡视了好几圈,瞧见水线还未到划定的地方时松了口气。
“前两日的雨还不曾下这样大。”有人忍不住抱怨, “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呢,济州这天气谁说得准?”同行的人安慰了句, “走走走, 寻完这一路便能回去了,看看有哪一家酒肆还开着, 吃酒去!”
大雨压得人疲惫不堪,守备军没有那样好的眼里, 自然也看不见山岗之上一闪而过的人影。
临近大堤的一处草屋内, 有人抬手点起了油灯,昏暗的灯火把屋子照得亮堂了些, 他站起身想去拿些什么, 忽然就听见了屋外的声响。
脚步声在雷雨里变得模糊不清, 可屋内的人仍旧被惊动,他抄起了藏在床底的刀, 猫起腰慢慢往门边踱去。
刀光把人的脸映出清晰的痕迹。
轰隆!
惊雷阒然间炸响, 他呼吸一滞, 大门在拔刀的同一时刻被一脚踹开。
刀刃相接, 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暗间皆为精锐, 但奈何寡不敌众, 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在围捕中脱身逃逸,更何况来此的并非普通官差。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呼唤什么人, 但下一刻电闪雷鸣, 他却借着这道光看清了院中的景象。
血水混着雨水浸入大地。
刀口在须臾的失神之际压上脖颈, 上头的差役屈肘给他脸上狠狠来了一下,暗间受不住痛闷哼了声,血混着牙被吐了出来,军靴踩在水坑里,来人捏住他的下巴利落地把他下巴给卸了下来。
暗间耳边嗡鸣,在昏暗的雨夜里就着残灯看清了来人罩在兜帽下的腰牌。
雁翎。
他脑中炸响,含糊不清地嘶吼,用的却已不再是大梁的官话。
官差听不明白,只能依稀听见几个字音。
“布日古德……这是什么意思?”
“天空的鹰,狼的宿敌。”宗平拉下兜帽,露出被冷雨泼湿的脸,他的刀还往下低着血,“第三十二个。把人捆结实了带回诏狱,其余听你们温大人的。”
暗间眼珠转了转,冲着他露出一个悚人的笑。
“你们……阻止……不了!”
“时候早就……到了!”
雷声轰鸣,瓢泼的雨浇湿了每一寸土地,远方似乎遥遥地一声炸响。
宗平没理会暗间的挑衅,他走出草屋,朝着天空打了声呼哨。战鹰飞掠而下,利爪紧抓住他的臂缚,他给鹰爪系上了赤色的系绳,抬手将它放归夜空。
这片草屋建在高处,往上走是一处供给歇脚的凉亭。
捆绑的暗间被推到水坑中,宗平抹了把脸,居高临下地接着惊雷看清了汹涌的江水。
临安城中鼓声阵阵。
“风雨如晦。”赵君若守在府衙外,望着黑沉的天幕突然想起了这个词。
鹰停在了窗前,浑身被雨浇湿。温明裳解下了它腿上的系绳,目光晦暗不明。
栖谣擦着剑看了眼赵君若,她侧耳细听,在雷声里辨别出了湍流拍岸的声响。她将长剑收归剑鞘,起身进屋时把搭在小窗边的斗笠扣到了少女头上。
“百鬼夜行。”
相隔千里,水患切断了驿站往来,燕州收到相应消息已是七日后。
云玦带着信从夏郡往乌尧的方向赶,恰好在接近雁翎关时碰上回关内的马队,她隔着长长的一段马道扯开嗓子喊。
“将军——!有急报——!”
队尾的军士闻声回头,见到来者马匹上的鹰旗纹后刚想开口喊人,却见到首位的洛清河已经勒住了踏雪的马缰。
将军抬起手做了一个握拳的手势,嘶鸣声此起彼伏,战马甩着鬃毛慢慢停了下来。
云玦绕着边缘策马疾奔到她面前,不等喘口气便道:“将军,南边出事了。”
洛清河接过她捧着的那一纸书信,三两下拆去外封看了两眼,登时就皱起了眉。
林笙跟着她一道回来,本是依着惯例作为前哨先行于前,如今听到声响往回跑恰好听见云玦的这句话。她凑近了些,余光瞥见洛清河难得有些复杂的神色。
“出什么事了?”这人真正的喜怒一向不浮于表面,能有这种表情定然不会是小事,想来还可能相当棘手。
“路上不好说,先回去吧。”洛清河将那封驿报草草收好,“云玦也一道,奔波辛苦,回去休息一下。”
“是。”
北境的夏很短,但白日里的日光总是灼人。野草压低了脊背,随着风拂弄开一圈圈的草浪,雪水退去,裸露的河床被烈阳晒得滚烫。
海东青飞回了鹰棚暂避。
石阚业刚从靶场回来,一踏入院子就听见林笙失声的一声喊。
“什么?炸了大堤?!”
他步子微顿,推开门进去正好听见后半句。
“到了这种程度,驿报上还没有要我们去管的意思?”
洛清河卸着刀,摇头道:“没有。”
林笙面色不虞,回头给老将军问了句好才重新回过头:“这不算小事了吧……若是浑水摸鱼,刀就有可能架到脖子上。若这是做出来的一个局,那也太冒险了。”
驿报被摊在了桌案上,石阚业拿起来看了看,沉吟了片刻点头道:“的确冒险。”
洛清河没说话,她解着臂缚,摘去面甲后的鬓发微乱。乌尧的守备重新安置费去了月余,其后近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饶是她也难掩疲惫。
“小笙。”石阚业看出了她的疲累,转头跟林笙道,“这事你急无用,先回去睡一觉,看看你这一趟跑得人都瘦了。”
“老将军……”林笙自然知道他这是有意支开自己,但这话确实在理,先不说这事还没有劳动雁翎,就算是真要动,也轮不到她这个飞星营的主将去。她有些烦躁地抹了把脸,点头道,“知道了,您也劝她去睡一觉吧。”
石阚业冲她笑笑,点头道:“知道了,快去,百里不在,回头小初回来你还得接她的差事。”
洛清河听着这番话,很轻地笑了声。
卸下厚重的铁甲,人都感觉轻了不止一点。她揉了揉脖颈,回头看向老将军喊了句师父。
“换防不易,难为你连口气都没喘匀,回来就出了这种事。”石阚业把驿报放了回去,“论理不该走到此等地步,是怎么一回事?”
“信传不出来,拿到手的只有师父看到的这些。”洛清河拧着眉灌了碗酽茶,“但上头写了事前有所防备,想来她是预料到有此一劫,大堤若是北燕所为,那便是要来个鱼死网破,最后折腾个大乱子给大梁。”
“这是最危险的时候,却也是最适合收网的时机。她向京城要权,为的就是在狼落网前做好不殃及池鱼的准备。大堤虽要紧,但济州到底不是农桑之州,若是准备得当,待到尘埃落定向户部交代的赈灾银两也能说得过去,就是要苦了些百姓遭罪。”
可若暗间不除,那便是溃烂于骨的疮疤。
石阚业道:“这样冒险,却不知会我们……清河,既已知晓,你的命令又该何时下?”
洛清河唇线紧抿着,她张了张口,道:“我……师父问的什么?”
“你在犹豫。你们是北境的定海针,擎天柱,可你们也是人啊。”石阚业叹息着抬手盖在她的发顶,“是人便难免会有牵挂,有软肋。你别看阿影当年打起仗来一往无前,她心里也有怯……而今黄土白骨,她对得起任何人,却唯独对不起长公主。”
洛清河低着头不语,她无声地收紧掌骨,低垂的眉目里是说不尽的无奈。老将粗粝的掌心落在她头顶,好像让人眨眼间回到了少年时不知该如何因势而择兵法的那一日。抉择总是很难的事,这些年她丢掉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学着成为冷硬的铠甲,都快忘了所谓牵挂该是什么滋味。
那道横亘在心头的伤疤至今疼痛不堪。
“师父。”洛清河深吸了口气,“带铁骑入关回去需上奏京城,这来回推诿便是麻烦,还容易落人口舌……事涉北燕,我的确可以回去,但您有想过为何驿报已至,她却至今没有给我发一封命函吗?”
“她是为了铁骑不再惹猜忌,师父,我们身上罩着的目光够多了。”
温明裳都已经把暗间所在查了个透彻,若论职,她大可把此事上奏京师指派雁翎特遣南下,自己不动声色地维持局面。这本是最稳妥的法子,除了会让人背后非议大梁除却雁翎再无人可处置北燕外,对她可谓是百利无一害。
可她便生不愿,还要把自己放到了最危险的位置上。洛清河原先的信里讲平安就好,这姑娘是半点没听进去。
所以洛清河在看到驿报的那一刻才会面露难色,她当然知道温明裳想做什么,站在雁翎统帅的位子上,她甚至应该默许这种行事,可……雁翎若是如朝中人那般冷心冷情,那也就不是雁翎了。
“既然够多了……再多些也无妨。北燕在一日,就没人敢真正动铁骑。”石阚业走到窗前,他的鹰也老了,没什么要紧事的时候总喜欢抓着横梁假寐,“清河啊,回去吧,去帮一帮她。没道理让一个文臣把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护个周全,结果整得她自己遍体鳞伤,你说是不是?”
“冷风冷雨也好,雁翎的铁骑又不是未曾见过这诸多风雨。”
“……您让我想想吧。边境军务重如泰山,即便要去,也得把一应事由交代清楚。”洛清河沉默了片刻如是道,“栖谣和宗平都在呢,我……”
道理谁都明白,可话到嘴边,她却有些说不下去。
亲临其境到底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布日古德是查的蒙语的鹰的意思,不确定对不对,当然北燕也不是蒙古啊,架空的x
少了点(。这周请一下假,更新时间很不确定,要去忙答辩……边工作还要被老师拖定稿到最后一天坑得焦头烂额唉。
五一要是顺利的话努努力多写点。
感谢在2022-04-20 22:37:38~2022-04-23 23:4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2章 谋士 【ZX整理】
雨珠迸溅, 汹涌的江水滚滚而下,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浪涛拍岸的声响。
地势低洼的屋舍一早被淹了,这种地方不适合垒砌止水的堤坝, 历年碰上个什么,里头住着的人都只能暂时撤离。州府每次上报, 中枢倒是都有提及, 只可惜迁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 其后多少需要砸银子的地方都是麻烦差,故而这么些年这些事都被暂时搁置了下来。
但此次的决堤是人为, 驿报和折子一道入了京城。江南暴雨, 长安却是一派晴好。
大堤损毁这笔账得记载工部的头上,一大早下了朝会, 工部的一众官吏便想着先议此事, 结果还没走到户部门前, 就瞧见去年被提到尚书这个位置上的薛虢捧着笏板长吁短叹地在外头来回踱步。
“薛大人?”有人忍不住往他身后紧闭的门上张望,“这是怎么了?为何你们都在这儿站着?”
薛虢叹了口气, 摇头道:“两位殿下到了, 里头如今……唉, 吵着呢!”
众人面面相觑, 顿时也跟着犹疑不决了起来, 一时间这外头着着官袍的人站了一排, 谁都不敢先迈进去一步。
里边确实是吵着,但多是慕长珺一个人指着折子骂,慕长临翻着桌上摊开的文书, 偶尔应和他一句。
“大理寺此行本就是为了捉拿暗间, 如今生了水患, 她这叫办得什么差?!”慕长珺把折子一把丢到他跟前,“还帮着济州向中枢要钱赈灾?北边在打仗!国库的银子是这样给的吗?!”
“皇兄稍安勿躁。”慕长临拾起被他抛掷一旁的折子,“南边水患经年不止,今年钦天监已给过警示,不能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温少卿头上。驿报中也写到,她在此前便让守备军结合济州地势筑造了治水的堤坝,否则如今我们所见,就不只是这点损失了。”
“说得好听。”慕长珺抱臂而立,忍着想要把他从坐榻上拉起来的念头道,“既早有预料,那为何不先发制人?”
“不知个中境况,容易打草惊蛇。”慕长临放了笔,将批好的那份折子堆叠整齐,“皇兄莫要忘了,除了易得的黑火,温少卿还要查一物的动向。”
图纸。
慕长珺容色微动,他是领兵的皇子,手里握着的还是装备岁俸最为丰厚的羽林,自然明白火铳于皇城步卒的重要性。
“这世上可没有守株待兔这样好的事。”
慕长临温和笑道:“那便等着看吧,若这事办得不好,陛下自有惩处,何须你我费心。而今你我分歧,其实是在这驿报的赈灾银两上。东南历年饱受水患侵扰,如今开口为百姓要修缮屋舍的银两其实无可厚非。”
“一时一地的得失本就无关紧要。”慕长珺冷哼了声,“居高位者,所见乃天下兴衰,若是着眼一家一户生死,那岂不拘于小节而失大局?”
“天下乃生民之天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1]”慕长临不卑不亢地陈词道,“百姓兴亡,乃民生之要,一家一户之生死虽无关千秋成败,却为眼前喜悲。大局固然紧要,可天下事譬如江河汇流,方成无垠之海。连眼前兴亡都置之不理,又何来千秋之功?”
慕长珺一甩衣袖,指着他的脸道:“这便是你所谓的仁义贤德?那我问你,修缮堤口所用银两几何?赈灾所用银两又是多少?安抚救济每一户人家,又要用去国库的几许囤积?这些银钱拨予北境,何愁戎狄不平?而如今,你却想着用这些银子做此等无用之事!”
“史书所写,当真会将一家一户生死写清楚道明白来给后人听吗?不会!后人所知只会是成与败!可安大局,那便是成,那便是于国之功!”
“史书如何书写,交由史官定夺。后人如何评判,也不过一抔黄土。”慕长临抬手压下他的手掌,镇定道,“皇兄心忧边境,希璋敬佩,但燕梁两国相争百年,非一时可平。要打,把他们打疼打服,但不能拘于此一时。我仍是那句话。百姓乃天下之本,将之置之不理而妄动兵戈,那不叫于国有功,那叫穷兵黩武。”
慕长珺一把掀开他的手,背身斥道:“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也好,丈夫之勇也罢。于百姓有益者,我倒也不介意这一句妇人之仁。”慕长临拍了拍袖口,“不过还是要提醒皇兄一句,我朝太始帝开女学,百年间女子掌兵者亦不胜数,智谋有之,武勇不乏,这句妇人之仁,还是慎言。”
“有道是慈不掌兵,皇兄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去,恐寒忠臣良将之心。而今戎狄觊觎,于内还是莫生嫌隙为好。”
他站起身,朝着兄长略一作揖,将写好的折子收入袖中。
“一应处置我会上书陛下,抄送内阁,这银子必然是要给的。皇兄所掌乃兵事,图纸从何流出,还请皇兄留心,希璋告辞。”
这番话可谓软硬兼施,慕长珺居长,可到底不是中宫嫡出,严格归依礼制,他反倒该向慕长临行礼,但慕长临言语谦卑,言语间是真心实意将他当作兄长看待,除了这最后一句。事关朝政权柄,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咸诚帝没让慕长珺参与太多政事,论理他也确实不占便宜。
兵权与理政孰轻孰重,如今倒还真的不好说了。
屋外日头正盛,慕长珺却是面沉如水,他屏退了左右,只身策马行至了一段路。
年轻的公子哥张开扇子遮住日光,岸边柳叶依依,剐蹭过他的手腕。
他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却没回头,只是低声道:“殿下何必这样急呢?”
慕长珺沉着脸,道:“这种折子……你同我讲此人可用?我府中可不养善人。”
“我知道殿下要的是谋士。”潘彦卓眯起眼睛,“既是谋士,可用否……殿下等着看看不就知道了?”
“善人,哪儿能当得了阁老的学生呢?”
济州的阴云未散,低洼处撤走的百姓被安置在了临安城内的一座寺中,陆衿月带着城里的差役分粥分衣,忙得脚不沾地。
临安府的百姓对她熟悉得很,自然也愿意亲近,只不过他们这一回也时常见到另一个年轻女官的身影。
大梁历年的女官不多,外派的自然也少,这样一个生面孔的出现自然惹眼,更何况这姑娘看着比陆衿月还要年轻好些,人又生得好看。
温明裳没让人刻意隐瞒,你来我往的揣度,又看看大理寺差役衣袍上的纹样,自然不难猜出这些人不是济州本地的官差,再想想近日风闻,知道她就是京城来的那位大人也就不足为奇。
但就不乏有人疑惑,瞧着这副不输于陆衿月的亲力亲为模样,怎么会是风闻中那种让利给匪寇之辈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人蹲在墙边小声道,“谁知道人心里怎么想的?万一做做样子呢?”
“做做样子跑来咱们临安府做什么?待在府台做大爷多好?还有人伺候呢……”人群里登时有人反驳道,“这些日子人可一直在粥棚,除了咱们陆大人,谁还干这种活?你这还吃着人家施的粥呢!”
“就是,外头水未退,能待在这儿的,谁敢说不会出事?你瞧前两日城东不就死了人?我可听说了,可不是什么淹死的!这外头层层守着人,那位大人身边可没几个,都拿来守我们了!”
这话倒是不假,大理寺的官差和靖安府的府兵在那夜过后悉数回了临安,却都守在百姓附近,温明裳身边就跟了两个人。
但这两个人,一个是赵君若,一个是栖谣。
城东死的那个人也的确是北燕暗间的手笔,不过没来得及叫百姓恐慌,自己倒是先给栖谣逮住了尾巴。这世上论武功能比栖谣强的不多,捉个人还是易如反掌。
“有的时候不知,反而是一种庇护。”陆衿月站在楼台上往下看,城外的水依旧汹涌,但已经不再往上涨,这是个好兆头,但也意味着留给暗间的时间所剩无几,“二十日了,这是第几个了?”
她的话音未落,身后蓦地响起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
栖谣擦去剑上新血,侧身而立。
脚下是伏于阶前已无声息的尸首。
不过不是她杀的,而是服毒自尽,死士多如此,能生擒的还是少数。宗平那种手法是战场上抓燕北人练出来的,她更擅长杀人。
“起码四十有余。”温明裳轻咳了声,摸出瓷瓶倒了药出来咽下,这些日子跟着跑,她也淋了不少雨,如今精神也不大好,“他们能用的人也不多了,杀不了我,如今也该明白这样只会是妄送性命。”
“江水不再上涨,再过几日或许就能退。”陆衿月瞥了眼被她塞入袖袋中的瓷瓶,想提醒些什么却又噤了声,只是道,“所剩无几的时间。”
“今夜不会太平。”温明裳阖眼缓了须臾,再睁眼时眸光清明了许多,“师姐可要看好城中,记得提醒百姓莫要随意走动。”
“你的这位近侍的确武功高强,可她一人如何护你周全?”陆衿月道,“差役全数给了安置百姓之所,自己留的就这么几个人。有时我倒是也好奇,你究竟是当真这般仁善,还是这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温明裳稍作停顿,指尖蜷起轻轻揉捏了片刻,道:“二者皆有,人心中有善才可济天下,可太仁善的人反倒是害人害己。我生于微末,比京中许多人都懂得何谓苍生所求,其实不过三餐温饱,阖家安乐。如今横遭此劫,即便事出有因,我也难辞其咎,只能尽我所能偿还一二。”
“你若在各州为官,其实要比在大理寺做少卿更好。”陆衿月道,“三法司走到顶端,也不过其中轮转,你若想实现所想,应当去六部与内阁。我不懂阁老为何把你放在这种位子上,改制需有例,不是嘴上文章便可的。更何况……”她瞥了眼女子瘦削的身子,摇头道,“实差也责重,身子骨差成这样,还熬着?”
温明裳水才搁到唇边,听她这话略微抿起唇。
风撩起她鬓边的发,露出被遮掩起来的小痣和眼下的青黑。
陆衿月转着茶碗,把下边人送上来的粥推过去给她,“我是不知道为何明明靖安府的人都在这儿了,你却还不肯传信给雁翎。北边若来人,境况可要比现在好些。也罢,你自己的私事,有所考量……我也不便过问。今夜城中戍卫我会安排好,余下的,便看少卿大人如何布置了。”
外头还有一堆事,此处本来也就是个歇脚的地方,她自然不会多留。
雨丝飘入窗帷,温明裳捧起粥喝了两口便放了下去,她才吃了程秋白配的那药,现下委实没胃口。
赵君若上来的时候那具尸首已经被拉了下去,栖谣坐在栏上朝她一点头算是招呼。小姑娘近些日子习惯了这位近侍的少言寡语,不忙的时候会多抓着她说两句,只是如今却是有旁的事。
“明裳。”她把一封外封还沾着雨露的信笺递过去,“济州府送来的。”
鹰抖着羽毛在窗帷处停了片刻,振翅飞离了楼台。
作者有话说:
[1]《尚书·五子之歌》。
答完辩回来了,本来想着明天发的,写到这了就发一章吧,明天继续x
我尽量下章让她俩见一面(。当然字数超了就……再往下推x
第93章 潮水 【ZX整理】
不见全貌, 难有人仅凭冰山一角便可决断所有。陆衿月多少能猜到温明裳另有安排,但她没多过问,毕竟她如今只是一城之主, 而非整个济州的府台。
但温明裳不一样,她要了济州的辖权, 便不能有分毫的闪失。这些天济州守备军的动向悉数有她调配, 州府对应的策也是一早便写好的,还不止一份, 为的就是不论暗间从何处下手,皆能有所防备。
宗平的确带回了靖安府的府兵, 但数目只有一半, 另外半数精锐皆分散到了各处要冲,为的就是盯紧残余暗间的动向。
江水上涨, 官道泥泞难行, 但雨水却拦不住生于天穹的生灵。
鹰源源不断地带回各处的消息, 府台的这封信所写的乃是诏狱中关押的被生擒于此暗间的只言片语。
温明裳肩上微沉,收紧了半披着的外衫, 起身走到了窗前。
一如所料地问不出什么, 但只言片语之中却能透露出些旁的东西。
他们很急。不单急在行踪暴露, 也急在此番冒险的收获是否如愿。
海东青只来了那一回, 宗平赶到时也没带来太多关于北境的消息, 温明裳知道洛清河抓住了游荡在交战地的鬼魅, 却不知道对方究竟如何与狼骑的首领相持。
没有消息对于她而言是好事,这意味着边境无虞,战火未起, 可对于大梁境内潜伏的暗桩而言却是致命的。
这可能意味着他们在北边的消息来源被铁骑一刀断了个干净。
新令未至, 旧事未平, 是偃旗息鼓还是殊死一搏,这个选择可不好做。
既然自己难做抉择,那温明裳就帮他们选,她把自己摆在了临安府这样显眼的位子上,明晃晃地告诉暗中窥伺的人,若是注定要死,拖她同走黄泉路是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要回信吗?”赵君若算着时辰,“现在送过去,酉时末就能到济州府。”她说到此话音微顿,小声嘟囔了句,“这鹰非得可真够快的……”
栖谣原本还在擦拭剑刃,闻言看了她一眼,唇线微抿道:“鹰不好驯。”
“啊?”
“栖谣的意思是,费尽心力驯鹰,自然不能是白费功夫。”温明裳侧身含笑解释道,“太始帝时,自墨翎骑消失后,留守雁翎的北境军还只是如常的骑兵与步卒,直到宣景年间洛家受封靖安侯,重建铁骑四营,才将鹰与骑纳入北境的戍卫,做军报传递与对抗狼骑猎隼之用。说起来,这初时驯鹰的法子还是鲜卑人归汉后慢慢传开的。”
“你怎得知道这么多啊……”少女挠了挠头,听到温明裳说书中有载录后复而去看栖谣道,“栖姐姐,你下回也多说两句嘛,我又不是明裳这般熟读书册的,委实想不到这样多。”
她自幼养在赵婧疏府中,对着那样冷面的女官都能自如撒娇,对栖谣自然也不在话下,这后半句不大像同僚之间的商谈,倒是像对师长的抱怨了。
栖谣迅速地眨了两下眼,默默错开目光道:“嗯。”
这大抵便算是应承下来的意思。
温明裳勾了下唇,把那封信函置于火烛上烧灼殆尽,“这信不必回了,让宗平清点一下人数,我们今夜出城。”
二人垂首而立,应了声是。
雨雾离辨不清晨昏,日晷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只余下水渍顺着圆盘缓慢滑落,水珠叮咚,搅乱涟漪。
寒鸦抖落一身水痕,没入逐渐昏沉的天幕。
航船在浪涛中仓皇靠岸,岸边的守备军抬手示意停船,这种天里仍旧在航道行船的寥寥无几,多是奉了命令。
这里已经很靠近西南的港口,出入皆需海政司的手令。
船中人掀帘而出,肩上披着遮雨的兜帽。
身后的侍从递上了一纸文书,而后静默不语。
雨丝拍打在脸上,是济州夏时少有的凉。
的确是海政司的文书,没什么可作伪的。守备军看过后把文书还了回去,回头示意同僚可以放行。
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寒芒瞬时亮起,短刀自那人腰间抽出,直取军士咽喉而来!
这一击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武人也难躲开,离得委实太近。
可这刀最终停在了军士脖颈五寸之外。
箭矢先一步穿透了那人的前胸。
他僵硬着脑袋想要回头呼喊同行者,但还未来得及动作,便听得沉闷地一声响。
尸首跌落江水,转眼被浪涛吞没。
军靴一脚踹上他的胸口,把他与同伴一道踢入滚滚的江水。
军士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往后退了好一段距离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脊背被冷汗浸透。
“我的亲娘嘞……”
船只失了主人,随着水势起伏。
同僚一把将他扶了起来,两个人一道垂首,向着军靴的主人问礼,唤道:“统领。”
“辛苦。”被唤作统领的女子略一颔首,将手里的弓抛回给了哨塔的人,“先回去休整,换一轮防。”
余下的军士跳上船,济州多水师,这点颠簸算不得什么,他们在船舱中搜查,掀开一处夹板是嗅见了刺鼻的气味。
雨水冲不淡这些气息,掀开层层的包裹,能窥见的是乌黑的粉末。
黑火。
“统领!”
女子随着一道跃上船,她随意翻看了两下,嘟囔道:“这命令下得真够准的……”
“没别的了?”
军士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摇头道:“没了。”
“那便将这些黑火收好,这可全是赃物。”她啧了声,“黑市都买不来这个数目,还有海政司的手令……”
“有些人可要有大麻烦喽!”
而这不过是济州数处防卫的其中一个关卡,这样的事在二十日之内发生了不下数十次,所用方式不一,但所携之物殊途同归。
济州兵将不多,本就不是铁板一块,但在这二十日内,不论是戍卫还是流言扰乱人心,竟真的无处可供撕开一道口子。
府台看着每日回报,想起当日温明裳自他手中要去辖权的模样,不由得冷汗直下。
阁老弟子这个名头原本只存于纸面,即便钦州初露锋芒,那也不过是萤火之光,但这一次,这位浸淫官场多年的官吏却意识到了这些调度下的另一道锋芒。
是用人。
温明裳选临安,不单是因为其本身,还因为陆衿月。十三城守官各怀所思,唯有这一位同出北林者可不计来处助她力保百姓。从守备军调度到应对水患策案的官员,她所选的未必是能力才干最出众的,却一定是最合适的。
她早在来时就将十三城的底子摸了个透彻。
崔氏善授业,阁老乃帝师。府台在心里默默琢磨,末了轻叹息。
名不虚传。
只是这些心思温明裳自己倒是不会去在意的。风雨把沿岸的草木摧折,官道满是泥泞,行于其上车轮都深深嵌入泥土。
天早已完全黑了。
城中安置灾民处挂起了一盏盏灯笼,把堂内照得恍若白昼。靖安府的府兵来回行进,眼中倒映着明晃晃的影子。
陆衿月站在楼台上,看着空荡的长街久久不语,她身后同样站着靖安府的人,即便人手有限,温明裳还是分了些给她做护卫。
“相辅之才。”她凝视着漆黑的雨幕,摇头道,“分明是个赌徒。”
天边起了雷,雷声轰隆时将天幕劈开一道道惨白的痕,风雨摧折之势难以阻挡。
刀刃在闪烁的雷光里露出寒芒,黑暗和暴雨给了野兽露出爪牙的时机,他们本可以将女子纤弱的脖颈轻而易举的折断,前提是这个机会不是一个刻意补下的捕兽网。
赵君若没实打实地杀过几个人,她年纪还太小,过了仲秋才满十六,温明裳本想把她留在城里,可小姑娘拒绝了。
“我可是你手底下品阶最高的大理寺官差。”小姑娘如是说。
刀刃擦着她的鬓发掠过,她矮身扬刀,下一刹另一把剑就刺穿了来袭者的喉咙。
栖谣把她拉到身边,道:“你去温大人身边。”
近侍的动作太快,匆匆丢下这句话后如战鹰飞掠一般席卷人群,看似狠辣的暗间在她手底下似乎变得不堪一击。
可毕竟如她一般的只有一个。
哨声在短兵相接之后阒然间在林间响起,温明裳抬眸,对面剩余的人潮迅速退下,有人自阴影里走出,抬手摘去了兜帽。
那不是一张北燕人的脸,他面容的轮廓并不深邃,放到人堆里,无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温明裳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她抬手示意官差与府兵后退,先一步开口道:“幸会。”
“你同来杀你的人说幸会?”可惜那人并不领情,“今夜你若待在临安城,我杀不了你,可你自己自投罗网。”
“这一声幸会不给北燕人,你是大梁的人。”温明裳不惊不怒,甚至有闲心搓了搓发凉的手腕,“不错,我若在城中,你杀不了我,可你能杀那诸多灾民。”
“我早已不是梁人。”他不屑道,“北燕尚不会同族相残,你们却向自己人高举屠刀,令人耻与为伍!”
“如今还要多加一条,伪善。”
雨水浸湿了衣衫,让人动作间都有些发冷。温明裳听他叱骂完,道:“你我道不同,多说无益。今夜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你的,谁生谁死,输赢未定。”
那人抽刀,似也懒得废话,只喝道:“那便一试。”
刹那间风雨又起,应和着雷声似要将天地活物一道吞噬殆尽。
温明裳眼睫微颤,却在刀光骤起时叹了口气。
“北燕许你的,终有一日也会收回,非我族类,自是如此。”
她仰起头,面容在雷光里被映得惨白,无人发觉她指尖似乎打着颤,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尾小痣似乎有一刹那生了种秾丽的妖冶。
“太天真了。”
砰!
炸裂的闷响自江水中骤响,影子飞掠而出,手中铁器已对准提刀而来的群狼。
栖谣后跳退回温明裳身前,她目力极好,转头一眼便看清了那些破水而出者手里的铁器真容。
火铳!
这东西对于速度极快的骑兵无用,但一旦到了步战,这样近的距离却是要命的。济州的确多水师,他们于战力上比不过中野环抱京城的守备军,但却有一项长处让人鞭长莫及。
那便是凫水深潜之能。
就连栖谣都不知道这些挑选出来藏匿于此的军士是温明裳在哪一封信中调来的,她提剑戍卫近前,听见火铳在雷声里沉闷炸响。
血气弥漫。
他们给北燕送去了毁坏防线的黑火和铜火铳,温明裳就选择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济州哪来的火铳?”赵君若也是错愕,“不是说只有羽林……”
“海政司的。”温明裳皱着眉,她喉头滚动,觉得身体似乎一阵阵的发冷,又在下一霎变得滚烫。只是在此时不能表露,只好佯装无事发生,“虽说只有羽林大批持有,但偶尔流些给旁的地方也不奇怪。没有图纸,便难以复刻。”
“而今……借来一用罢了。”
这场夜袭在火铳的炸响声里变得不再可怖,军士甚至无需动作便能让对面兵败如山。暗间在火药刺鼻的气味里妄图仓皇退去,但当他们回头,等待着的却是提刀的靖安府兵。
城中的那些只是幌子。
分散各处的精锐在今夜悉数赶回,连成了最后的一片网,让阴影里的鬼魅无处遁逃。
赵君若松了口气,刚想回头,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温明裳抓着自己前襟,止不住地向后退了几步,面容惨白。冷热交替自骨血里渗出,让人几欲失声。
“这药不可多用,你身子受不住。”程秋白的警告言犹在耳,此时若有人检查那个药瓶,便会发现里边的药所剩无几。
她们站在江岸边,再往后退便是滚滚江水。
伤痕累累的暗间忽而暴起,提刀不顾火铳直奔温明裳而去。
变故陡生。
栖谣反应极快,拎剑便朝他的方向掷出,恰好挡下飞掠的暗刃。赵君若慢她一步拦住人,刀口卡死了那人的臂甲。
但同时她们也失去了回头抓住跌落江水的温明裳的机会。
赵君若心凉了半截,但眼前刀口力道未散,她回撤伤的就是自己。
然而下一息,血溅了她满脸。
她目光微愣,借着光看清了透出眼前暗间胸口的一支箭矢。
海东青长鸣于野。
栖谣听见了熟悉的马蹄,抬眸时望见一道人影跃下江水。
宗平跳下马,失声道。
“主子!”
作者有话说:
人来了也算勉强见了……吧(心虚)
小温,算到了所有东西没算自己身体不行x
第94章 安谧 【ZX整理】
原本被困入网中的凶兽看准了这一刹那的骚乱破笼而出, 他们未必能全数逃掉,但溜走一个,便可能造成数倍之患。
人影在江岸边刹住身形, 回身厉喝道:“挽弓!就地诛杀!”
踏雪长声嘶鸣,狠狠踏在暗间前胸。
宗平心头狂跳, 挽弓而起时听见伴生而来的箭雨声与马蹄声。
雁翎带回来的皆是百步穿杨的弓手, 此般距离,绝无可能失手。
雨水顺着将军脸颊跌落, 洛清河寒着脸,确信无人可逃脱后纵身跃入江水。
冰凉的江水唤回了神志, 温明裳屏息稳住身形, 借着水势起伏往上游,但冷热交替漫上每一寸肌肤, 江水呛入喉舌, 她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
气息在须臾间不断流失, 汹涌的江水却在不断阻挠着她的动作。
温明裳紧咬着牙,都快要稳不住发颤的手臂。
水中漂浮的碎石将指尖划出了细小的伤口, 血气却比预想中的更加浓重, 她紧咬着牙想要去抓住些什么, 却在下一刻被人捉住了手。
来人从背后扣住她的肩膀, 用力把她转了过来。
温明裳睁不开眼, 她看不起来人是谁, 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脚下忽然一轻。
她被那人整个人捞进了怀里。
女子的肩背并不宽厚,在冰冷的水里也快感受不到肌肤相贴时的暖意, 温明裳呛了口水, 胸肺中的气息早已所剩无几, 她被那人拖着,只能依稀感受到顺着水势飘游的方向。
这是在向上走。
水流似乎渐缓,她费尽力气睁开眼,一张熟悉的面容就这么撞进她的眸中。
洛清河……
但她现在却无暇深思为什么明明自己未向雁翎递送命函,洛清河却依旧出现在了此处。
那双扣在她肩上的手似乎松了些力道,指节顺着她的脖颈划上来捧住了她的脸。温明裳眸光微闪,在意识到她可能要做些什么的时候眼前骤然一暗。
江水翻涌,但比起冰冷的江水,唇上的柔软似乎在一瞬间击溃了所有紧绷的弦。
洛清河捏着下颌的手轻轻用了点力,她在唇齿张开时渡过去了一口气,人的本能让温明裳下意识抓紧了这根救命稻草,她揪紧了洛清河的衣襟,在胡乱摩挲中擦过对方的眉骨。她们在水中气息交缠,直到临近水面的刹那,洛清河退开距离,双手向下扣住腰用力把她托出了江面。
雨仍旧在下,风刮过湿透的衣衫,让人止不住地打颤。温明裳急促地喘着气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雨水混着江水从眉骨处一点点向下淌落,划过因为水中那个算作权宜的亲吻而显得水润微红的唇。她扶着洛清河的肩膀,在夜色里借着雷光看清女子的墨黑的一双眼睛。
半年以来的第一面。温明裳没忍住这般想,鹰唳声回荡在她们头顶,伴着惊雷。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变数险些要了她的命,她却在脱险后的这一刻莫名地感受到心间霎那疯长的情绪。
唇上热度好似仍未褪去。水中看不清轮廓,可她不得不承认,某一刻自己在心中的确随着指尖毫无章法的摩挲描摹过了记忆里女子清隽的眉眼。
那样好看的一张脸,眼睫半阖时眸光流转于闪烁间,该是何等让人目眩神迷的模样。
“温大人!洛将军!”呼喊声自两岸传来,马蹄声和踏水声此起彼伏。
“抓稳。”洛清河错开目光,开口时声音有些哑。
岸上的人扔来绳索,把两个人往岸边拉拽,温明裳攀住她的脖颈,轻轻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人似乎是有些生气。
“对不起。”她凑在洛清河耳边道。
洛清河侧头看了她一眼,唇线微抿,没再多说什么。
林葛本是带着人凫水,回头给这一出吓得魂都飞了,见到人终于拉上来忍不住快步想要过去,却被宗平一把拽住领子提了回来。
“栖谣。”他喊了一声。
栖谣点了下头,扫了眼匆匆赶来的赵君若示意同行。
林葛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两位也是女子,他一个男子这时候过去委实不大合适。
“余下的人呢?”洛清河拧了把袖口的水,问道。
“作乱者伏诛,重伤者已囚。”栖谣道,“但东面有些动静,还没追上。”
“再往东是水匪的老巢。”上了岸,温明裳被冷风一吹,没忍住连声咳嗽,那些暂且被压下去的不适在脱险后卷土重来,她自己都没注意到抓着洛清河的手用力得有些过分,“不能放他们离开。”
“为保城中无虞,大理寺的官差不能调走。”她缓了片刻,抬眸望向洛清河,“清……将军还请速去追。”
洛清河皱着眉,她手臂被无意识地扣紧,有些发疼,但她没在意,只是道:“水患何时能退?”
“五日后应有成效。”温明裳看着她道,“临安闭门五日,他们再无机会。”
“好。”洛清河扶着她把人交给栖谣,“五日之内我把退走的那些人给你抓回来,水匪涉事者一道。”
“大人保重。”
她们都没有提水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甚至算不上一个吻。温明裳目送着战马奔袭消失在大雨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里似乎还残存着指尖的微薄热度。那一下并没有用多大力道,洛清河的本意是让她张嘴呼吸,但温明裳眼睫颤了颤,清晰地回想起浮出水面的那一刹那她望见的那双眼睛。
那一束目光太复杂了,复杂到恐怕没人会相信她仅仅是为了救人。
“明裳?”赵君若看她一言不发,不禁抓紧了她的手臂,“你现下必须回去,不能再撑着了,你的身体……”
“……没事。”温明裳回过神,甩了下脑袋试图把昏沉剔除,“带上人,先回城。”
“你还敢说没事!”小姑娘一听这话都快急哭了,“你刚刚明明……”
“对不住。”温明裳忍着不适笑了笑,她伸手摸了摸少女湿漉漉的发顶,“我回城会休息,我保证。”
栖谣上前给她披了件披风,道:“温大人,请上马。”
温明裳冲她一点头,没再拒绝。
虽已夜深,城中灯火依旧未熄,陆衿月让人开了城门,见着她满身狼狈的模样一愣,问道:“出了什么岔子?”
温明裳还没开口,栖谣就先挡在了她跟前,近侍略一躬身,道:“陆大人,城中医师可在?”
陆衿月眉头微皱,道:“在,我这便让人去唤,你们先回客栈,羁押者我会命人带往狱中。”
到底是靖安府的近侍,真要这般先声夺人温明裳于情于理也管不来,不过即便她不开口,赵君若也不会让她再碰公务了。
冷热交替的折磨比之先前似乎退去了不少,但依旧折磨得人牙关发酸,即便惯于忍耐,这种感觉也并不好受。温明裳不知这是寒毒复发还是多年积弊的遗症,她自然记得程秋白的警告,被带回去时在心底默念了句勿怪。
尽管人此刻身在京城,大抵是不会知道的了。
医者来得快,进门时温明裳也不过才换了身衣服。她抬起眸,瞧见进来的女子一身道袍时有些意外。
“陆大人所托,这位大人不必多礼了。”女子看了她一眼,“我名舒宴,劳烦大人伸手,让我一观。”
温明裳撑着精神,点头道:“有劳道长。”
火烛昏黄,伴着雨声叫人昏昏欲睡。
“寒气侵体,大人自己没觉察到你在发热吗?”舒宴撤了脉枕,“大人可有在服的药?可否容在下一观。”
温明裳微微颔首,取了药瓶道:“此为药王谷医者所配之药。我知服用过甚有损身子,但……”
“这番话,大人倒是不必解释给我听。”舒宴嗅了嗅瓶口,将东西还回去道,“陆大人这档子事也做得不少,我倒也不意外你们如此行事,只是大人这情状,倒是有些不同。”
“何意?”
“尚不知症结。”舒宴道,“脉已诊过,还是先给大人将这热度退下去,再言其他。夜已深,大人还是先休息为好。”
言罢也不理人,收好金针脉枕便推门而去。
温明裳也没了唤人的气力,她乏得厉害,如今人已离去,她也再支撑不住,靠着瓷枕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中光怪陆离,冷汗在昏睡时浸湿了被褥,再睁眼时窗前烛火已灭,外有的天似乎放了晴。
这一躺便是好几日,温明裳头疼得厉害,在昏沉中起伏,一时间已不知今夕何夕。
床前坐了个人影,觉察到她醒了探手过来点了一下她眉心。
“躺回去。”
温明裳眨了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何时回来的?”
洛清河起身去取了帕子,浸了水擦过她额间,道:“早些时候刚回来,栖谣说你这几日都在发热。”
“人都给你抓回来了,就在牢里,等好些再去不迟。”
温明裳呆愣地看了她片刻,皱眉道:“雁翎……无碍吗?”
“现如今有些什么的,怕是只有你。”洛清河碰了碰她的脸,叹道,“要是让秋白知道你这样吃她给你用的药,恐怕会气到把药堂关了。”
哪有这样折腾自己的?
“下回……应当不会了。”温明裳笑了笑,“再来一回,你总不能再救我一次。”
桌上的药尚温,洛清河取了过来,一勺勺喂给她,道:“雁翎知道我回来,路过钦州时,赵大人放了行。既在病中,就不必思量这么多了,养病才是正事。”
舒宴开的这个方子煎熬出来极苦,温明裳拧着眉,脸都快皱在一起,看得洛清河有些忍俊不禁。
一时间屋内安谧无声。
久违的日光自窗帷倾泻,似也暖了其外人潮。
洛清河放了碗,两个人离得极近,光晕把眸色晕得浅淡,长久的沉默也让人觉得偷得了短暂的安宁。
温明裳垂着眼,目光掠过女子的唇,莫名觉得耳尖的滚烫更甚。她知道自己在发热,在静谧无声里又觉得自己似乎真的病得厉害。
雁翎的人还在驿馆外,洛清河并不能当真在这里陪她一日,她既然回来了,暗间的处置也要有她一份。
这是还给雁翎的交代。
日晷的阴影缓慢推移,洛清河叹了口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抬手却忽然注意到榻上的人不知何时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
“清河。”温明裳垂着眸,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洛清河没动,略微倾身注视着她的眼睛。
好像有什么绷紧在她们之间,稍一动作便会让往日的影子悉数崩裂。
温明裳无声地收紧五指,衣袖落下露出的手腕苍白。
她撑着身子一点点前倾,在额头靠上肩窝前半寸止住身形。
病中人灼烫的吐息喷薄在薄薄的衣料上,再难忽略。
洛清河眼睫颤动,慢慢抿起唇想要开口,却听见温明裳低声道。
“清河……我有点冷。”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真的快在一起了(。
另外其实没有道姑这个说法全是喊道长的(。感谢在2022-05-01 19:18:24~2022-05-02 23:2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长友 1个;
第95章 苦甘 【ZX整理】
扣于床沿的手悄然收紧, 洛清河眼底盛着涌动的暗流,她依旧坐得直,这个时节还热着, 两个人中间搭着床薄被,可火仍旧顺着一呼一吸烧到了心尖。
那些浮于表面的从容被灼烫得摇摇欲坠。
她一时间没有动作, 温明裳也没退, 她没再说话,指尖依旧揪着袖口。洛清河余光瞥了眼, 窥见女子阖眼轻颤的眼睫。
靠得这样近,呼吸与心跳近乎相贴, 一切伪装无处遁形。
洛清河轻叹了口气, 认命一般抬起手掀起榻上的薄被,骤然掀起的凉风似乎让面上热度散去半分。薄被罩上女子单薄的身子, 落下时勾勒出分明的肩胛骨, 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让人止不住伸手一握,却又唯恐稍一用力掌中蝶翼便碎了个干净。
滚烫的额轻轻触上微凉的衣料, 温明裳睁开眼, 胸口微微起伏。
洛清河垂首, 手臂环住她肩背, 坦然地将怀中方寸尽数留给了她, 却又偏偏留出了三两分的余地, 纵容她可自由来去。
只要温明裳想,她可以随时推开退去。
这个怀抱不是束缚,不是占有, 她往昔所见的情爱种种痛楚似乎在此间被抹去了所有的阴翳, 只余下无边的柔软。
温明裳于是放松了靠在她身上, 闷声笑道:“你们洛家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什么样?”洛清河圈着她的身子,一手拢着不让被褥滑落,“如此……还冷吗?”
温明裳抿了下唇,哑声道:“若我说是,你待如何?”
洛清河垂下眼,道:“你若是唤我洛然,我大抵会抱得更紧些,可你不是唤的清河吗?”
“你也没再唤过我温颜。”温明裳失笑,她不敢笑得太厉害,稍一动得剧烈些便头疼,“我想唤你洛然,可洛家人的名不是只有族中人才喊得吗?”
洛清河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叫她别在乱动,道:“你也不是没喊过。”
雨停了,驿馆栖的鸟儿也飞了回来,水珠顺着草木嘀嗒落下,鸟雀也啁啾。
温明裳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她闭眼埋着脸,感受到一双手轻轻地顺着她的后心。
“可我第一眼遇见的,不就是洛清河吗?”她在咳喘的间隙低声道,“我没见过你做洛然的样子,但我认出你时却因为同一双眼睛,说到底……除却境遇,洛清河与洛然又有何分别?更何况……”
洛清河觉察到她的动作,忙抬手去扶她的腰。
温明裳撑着她肩膀直起身,她的脸色依旧发白,但方才的咳嗽激出了几分病中的酡红。她这样居高临下地睨着洛清河,轻声道:“这世间谁人不会倾倒于一代名将之风姿呢?”
“……就因为这个?”
洛清河在摇头轻叹,涩声道:“名将……可我是女子,还是个只有名号,未有封爵的将军。”
“我知道。”温明裳松了气力,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肩头,病中的声音沙哑,开口时喉中也干涩,她只能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道,“所思所虑……我尽皆知晓。”
洛清河微微侧头,道:“那日我带你出京……明裳,是你自己说的情爱二字如洪水猛兽,如今……却又是为何?”
温明裳呼吸沉重,她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张口却是怔然。洛清河拨开了她面上濡湿的发,黑沉的一双眼就这样凝视着她的面容。
她们都不该谈情之一字的。洛清河的背后不仅是雁翎和靖安一门,还有无数的猜忌,揣测,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温明裳站在旋涡的深处,向上是皇权野心,是那一代代权柄更迭,人心算谋。
情字太轻,江山太重,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可就如她所言,那是洛清河啊……
大抵许多事情若真要寻个分明源头,那便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幼时受尽冷眼,温明裳习惯了溺于煎熬困苦,在无数的苦涩里依凭自己抓住那一抹甘甜,清风霁月不过表象,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早已习惯立于深渊。
阁老山长也好,温诗尔也罢,这些是她学会站在阴影处仰望日月之辉的伊始,但此前她从未想过有一日想要将头顶星芒握于掌中。北境的人惯于说洛清影是烈日,那样的肆意张扬,却唯有同样立于曜日之下的人才可与之相配,旁人总会被灼伤,可洛清河不一样。
时至今日,温明裳仍能记得雨夜长街相望的那一眼。她们背后的星子被阴云遮蔽,连灯笼都被雨打得四下晃动,可温明裳却能感受到有些光晕从未散去。
这是一种不必言明的诱惑,甚至一开始无关风月。她在梦中窥见铁马冰河,在醒时近乎执拗渴望明白雁翎的真相,待到拨云见日,待到恍然间参透面前那人的眉眼。
海东青相隔千里送来的那封信仍旧被她妥善收于匣中,寥寥数语,好似藏起了什么不可细言的珍宝。
“只因为你是洛清河。”温明裳抓着她的衣襟低眸,往日辩才似乎随着这场病痛散了干净,她只得笨拙地重复,声音涩然欲泣,“情爱二字,我不曾骗过你,没有的。我是本不想的,可你……”
“阿颜。”洛清河忽然唤了句,这个称谓似乎让她也有些不习惯,顿了须臾后才问,“可以这样唤吗?”
温明裳轻轻点头,她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只能道:“可以,你……”
“先听我说完。”洛清河抬起手去碰她的面颊,“我明白的,但有些话却不能不说。我说我只做得洛清河,是此时局让人做不得洛然,却不是想要……若我不愿,你连同我说这些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话说得决然,却是实话。如玉君子不过表象,她骨子里是洛氏的将军,阵前铁血足够冷人心肠,何况经年尔虞我诈。
温明裳点头,又听她道。
“你知道历代雁翎守将得以善终的有多少吗?”洛清河看着她的眸子,表面的淡然终于无声地碎裂,露出眼底的隐忧和不忍,“我是雁翎的将军,我是洛氏的女儿,有些东西比我自己的命更重要。而你……你见过长公主如今的。”
环抱的手臂悄然收紧,温明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洛清河在给她留余地。不单是存于怀抱的三两分默许与纵容,更是在某些悄然转变的情爱上的纵容。
洛清河问她是何时有此心,可事关她自己,她并没有说半个字,就好像只要温明裳不主动戳破这层窗户纸,她就会把这些心绪深埋,一辈子都可能不再提及。
但偏生这人抱着自己的时候甚至不敢用太大力气。
她知温明裳幼时遭遇,便把情爱二字的选择权尽数交由她手,只要她心觉安宁。
将门的痛与爱恨刻骨,可这些深入骨血的无奈与难舍在浑浊不堪的旋涡里,在举目惶惶的战火中,被涤荡出了最清澈的水泽。
长空里最骄傲的鹰隼也有软肋,她们愿意在这样清澈的爱意里敛却锋芒俯首称臣,将心爱二字庇护在自己最柔软的翎羽之下。
雁翎的守护神也会痛苦,洛清河眼见着烈日倾塌,看过坟前无数苦楚,她也会害怕把温明裳拖入洛家人一样的命运。
眼前的这份犹豫就叫做舍不得。
“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洛清河摸摸她的鬓发,轻声道,“但我仍旧想让你再思量些时日。不单为你自己,也为你母亲。在此事上,我帮不了你,阁老也帮不了你。甚至于你今时所为,已足够让柳家对你起别的心思,归京后的风雨不比此时更宁。”
“他们的心思,与我无关。以嫁女维系高门体面,算什么世家门第。”温明裳平顺了气息道,“我不愿,无人可迫我。”
洛清河轻轻碰她的脸,拿着帕子帮她擦拭去冷汗。
“若你想让我再思量清楚,也可以。”温明裳眯起眼,在她手放下后低声道,“但……我想现下先讨个利。”
洛清河怔了一下,道:“什……”
倏然天地失色,蝶翼轻舞,轻落唇角,似还携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触摸。雨雾的水汽消散殆尽,只余下满室馨香。
雁翎南下的骑兵歇在驿馆边的宅子,回去也只有几步远。洛清河等到温明裳重新睡下才踏出了门,栖谣在中庭等她,见她出来撩袍而跪。
洛清河见状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请主子责罚。”
洛清河看她一眼,道:“罚你什么?”
栖谣面色冷肃,道:“主子吩咐要看顾好温大人,但此番遇险,加之大人身体有恙,是我之过。”
“起来。”洛清河抬手把她拉起身,“非你之过,不必自揽罪责,这一路你所行已足够多。栖谣,虽担了近侍之名,但你从来不用跪我。”
栖谣紧抿着唇,一时不言。
“连日辛苦,去休息片刻吧。”洛清河拍了拍她的肩膀,“当真不怪你,毕竟有些人自己瞎折腾自己,你还真是管不来……这话跟大理寺那位小赵大人也说一句吧,省得人家跟你一起自责不说,保不齐还要千里迢迢跑回钦州跟她师父请罪。”
这么想起来,适才还忘记同某些人算这笔账了。也罢,归京后自然有人收拾她。洛清河想起程秋白冷凝的一张脸,没忍住轻咳了两声。
栖谣应了声,跟着她一道往外走,“主子,医师在外头。”
“嗯。”洛清河看了眼天色,“我去见一见她,你回去跟宗平说让他安排一道回来的人,晚些时候我去看看那些暗间。”
舒宴的确在外头候着,但驿馆出去两条街便是安置流民之所,若是再没人来,她估摸着便去那边瞧瞧有没有些因水患而生病痛的百姓了。
“舒道长。”洛清河对她一抱拳,道,“来得迟了些,还望勿怪。”
“多的不必。”舒宴看她一眼,“我认得将军,元兴十年,你我在苍郡有一面之缘。”
“道长记性很好。”洛清河淡淡一笑,“而今重逢,有劳道长妙手。只是不知这特意相候,所为何事?”
舒宴自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道:“此物,乃温大人所服之药,将军可认得?”
“认得,出自药王门下弟子之手。”洛清河面色微滞,“恕在下直言,寻常人底子再差,也不至高热几日不见退。寒症之事相比栖谣已同道长尽数讲过,药王门下暂不知其因,道长既在此,在下斗胆相询一回,究竟为何?”
舒宴摇头,只抬手指向她掌中瓷瓶。
洛清河转了下瓷瓶,试探道:“毒?”
“不是。”舒宴拂袖而立,“若是毒,药王谷早该看出来端倪。但这世间药石,是救命还是害人,全看如何用。”
“何意?”
“比之毒,更像是经年所服某一味药石所致,但究竟是哪一种,却是说不好。”舒宴道,“人若惯于某一种药物,再用效用便大减,温大人的身体,或是如此。寒症不过表象。”
“道长的意思是,若想暂保无虞,便要找出所服之物?”洛清河皱眉,“世间药石无数,一味味去寻,恐怕难。”
“不过猜测,是否如此不得而知。”舒宴抬手一拜,道,“将军回京,见药王门下,也可将此告知,世间名医出药谷,想来她们应比我更有法子。”
洛清河点头,她收好瓷瓶,对着舒宴回了一礼,道:“谢过道长提点,在下记下了,来日再见,必有谢。”
“谢却是不必。”舒宴抬头望向潋滟晴空,“我本云游客,数年羁旅,见过无数庙堂中人,有蝇营狗苟之辈,亦有两袖清风者。而温大人……”
“她大抵会是个好官吧。”
作者有话说:
说了主cp不虐的吧.jpg
说开了之后在一起等回去就差不多了,把这边的事情收个尾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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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挥戈 【ZX整理】
京城的信差在江水退去后的第四日抵达了临安城, 这封信当着朝中百官的面发出,未有隐瞒之意,所书的具是户部所拨的赈灾银两条目, 堆叠起来厚厚的一叠书信。
温明裳在驿馆里养病,接了信扫了两眼便丢在了一旁没细看, 过了须臾喊来了林葛。
“先走一趟济州府, 将这些东西全数交由府台大人。”还是夏日,她身上却已披了件薄氅, “旁的不必说了,也不必回来, 在州府候着便好。另外, 让小若去问一问陆大人,城中百姓是否还未散。”
林葛垂首应了句是, 拿上东西便推门出去。
洛清河在她身边看军报, 雁翎传讯的战鹰飞得快, 可到底相隔遥远,这一来一回也要时间, 每次带来的消息都得看好一阵。她没系箭袖, 衣袖松松垮垮地散下来, 乍一眼看去直觉是哪位世家学子赏玩诗文, 断不会把人往武将上去想。
温明裳拢着外袍静静地看了她一阵, 直到洛清河放下手中的军报侧过头。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不动赈灾银。”温明裳往她那边挪了些, 她身子没好全,看了一早上的要呈稍显疲累。
洛清河放下笔,伸手去碰了碰她面上的热度, 在确定当真不会再起热后才开口:“暂辖济州, 可你又不是真正的府台, 灾银数目……这东西恐怕府台比你更清楚该如何用。”
“水至清则无鱼,总不能把人的财路尽数断了,得留些余地方有后效可观。”温明裳瞥了两眼案上的纸页,“但也不能放手不管,到底此事因我而起。”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几声轻敲,赵君若的声音轻轻传来。
“明裳,陆大人如今在银沙湖边的阁楼安抚百姓,你是如今要过去吗?”
“嗯。”温明裳应了声,支着桌案起身道,“一炷香后过去,小若,转告陆大人,让那些百姓暂且不要离开,我有些话想说。”
“好,我即刻过去。”
洛清河边扣好箭袖边起身,道:“身子没好全,还要跑一趟吗?舒道长过段时候不是要过来给你诊脉?”
“出去这一回,应当是不妨事的。”温明裳推开窗子,同树梢上站着的海东青面面相觑,她招了招手,海东青振翅飞到了她面前的窗子上,探头叼走了她喂过来的肉干。
“而且这一趟,非去不可。”
骤雨初歇,楼阁前的水洼还未干透,鞋履踏上去水花四溅,把一小片青石板都润得湿漉漉的。
泡了水的屋舍需修缮,否则人再住进去总是心惊胆战的,但这修缮处处都是银钱,修与不修全看城中官吏如何做决断。
赈灾银这事不是什么秘密,百姓围聚于此,也只是如惯例一般问一问陆衿月个中细则是否照旧。他们临安的这位陆大人这几年办事一向清正,素来是不会在这事上苛待人的,这一点有时也惹得他处羡艳。
只不过今日倒是稍有不同,陆衿月如常同他们讲了概要后便转身下了阶,她身后的人紧接而上,百姓看清来人的面容后皆是窃窃私语。
这委实算不得生面孔,他们认得这是京城来的大人,却忍不住想今次是否与以往相较有所变数。
毕竟这笔银子……真有动些心思的,也没人能拦得住。
然而温明裳只是静静地在上头站了片刻,她环顾四下,忽而抬手向下深深一拜。
众人见状皆是错愕,一时间不明白她这是做些什么。
“诸位所忧,下官皆铭记于心。此次灾患,既非全然天时,朝廷便有难推诿之责。”温明裳披着氅衣,她病尚未好全,容色仍是清减,但立于此却陡生泠泠修竹之感,“这些赈灾银是诸位应得的。下官不才,未能取万全之策,在此向诸位赔句不是了。”
言罢她抬手作揖,朝下深深一拜,所行俱是赤诚。
楼下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震惊。
往日水患,虽有赈灾银两,但这笔银子送到百姓手上却也所剩无几,东南水患历朝皆有,不论是中枢还是州府皆是习以为常,也难再去下功夫。
今次虽非天时所致,却也应了时势,真要论责恐怕仍是难算。
是以他们本就做好了如常的准备,即便没拿到什么,日子还是得过。
谁料温明裳当着满城的面来了这一出。
她本不是济州官吏,自己也因此事遭了病痛之苦,于情于理不必向百姓道歉。手中握有三法司办差御令,所行皆有章法,一州百姓比之举国安定,在无数人看来多少有些不值一提,又何至于此。
陆衿月眸中也有一刹的动容,明堂高殿者垂首认错何其不易啊……即便此举不过是博人好感,却也至少给天下百姓留了一个名。
她便是要告诉世人,她温明裳高居庙堂,却将天下百姓看得比自己更重。说到底,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天下人心中所想所思,也不过三餐温饱,家国平安。心念苍生者,来日若有骂声,也有人会记得她的好。
这是为权者的术与道,但术道无善恶,尽皆依凭所用者的本心。
洛清河站在阶下,她没挂牌子,济州百姓也不会认得这位名动天下的女将军,只以为这位同样是来自京城的某位大人。陆衿月抬眸看过去的时候,恰好瞧见她伸手扶住下阶的温明裳。
陆衿月没忍住多扫了两眼,但她未曾多问,只是道:“水患已退,临安府你是不必再留了,打算何时回府台,或是直接将这一干人押解入京?”
“府台还是得回一趟,约莫明日便可启程,拿了府台大人的东西,总得还回去。”温明裳淡笑回道,她身子没好全,掌骨仍是冰凉,“将余下事处理完,大概就到了可归京的时候。”
“那便预祝温大人一路顺遂。”陆衿月略微低眉,“也望温大人在京替我等看一看,而今的朝堂,与元兴初年,乃至太宰年间……可会有所不同。”
“若有……师姐便愿同行了吗?”温明裳闻言笑问。
“这世间留给女子的机会并不多。”陆衿月侧眸望向长街,她已不再是昔年踏马长安的少年人,但有些东西终其一生不会被岁月摧折,“林相如此,而今你我亦然。我朝虽开女学,但在许多人心中,许多事仍是男子做得,女子做不得的。这些成见便如高山,比新旧与门第之别更加深重,这些尽数是你要更迭之变。若有一日,你我不必再拘泥于此成见,那便是一朝之盛的伊始。”
话至末尾,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一侧的洛清河身上。洛氏是个特例,但不能只有这一个特例。
“受教。”温明裳同她见一礼,正色道,“君子一诺,此生必践。”
陆衿月容色和缓,同样抬手道:“必践倒是不必,本非一代之功,何须执意求全,只要抛下星火,何愁有朝一日不可燎原……你这君子之诺,我应下了。”
洛清河将这番话尽收耳中,她垂下眸,眼中也隐隐有了笑意。
只不过此间风波甫平,金翎信鸽傍晚便至。
温明裳拆了竹筒,粗略浏览完上书后皱起了眉。
海东青依旧站在窗帷,一双眼盯得信鸽止不住地打颤,恨不得赶快振翅逃离此地,生怕成了鹰隼的腹中餐。
“皇家信鸽。”洛清河打了个呼哨,海东青应声飞到了她手上,“写了什么?”
“权柄更迭。”温明裳合掌将信纸揉成一团,光晕铺陈在她侧脸,映出明灭的影子。
“那两位皇子的。”
山中岁月不知年,眨眼暑气消,晨起时嘉营山的松柏已见霜雾。
今日嘉营山来了位客人,翠微营的羽林面色如常立于两侧,垂首恭迎来者。他们直属晋王,对这位端王殿下委实算不上熟悉,乃至因着上头的主子,对这位还有隐隐的戒备。
长公主身边的宫人倒是不算太意外,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自幼便是亲厚,她们不曾多问,顺着意思将慕长临引入了别院。
“山中无事。”慕奚给他斟茶,笑意浅淡,“皇陵巍峨,即便是羽林也不敢造次。但你今日过来,恐怕是已生变数。”
慕长临低眸,苦笑道:“瞒不过阿姐。济州之患,想来阿姐已有耳闻。”
“水患,还是三法司的案牍?”
“二者皆有。”慕长临沉吟片刻,低声道,“驿报随银子通传,但今日陛下召我入宫,已知济州事毕。”
“既如此,应是好事。”慕奚静静烹茶,话音微顿,“如此愁眉不展,是陛下又说了些什么吗?”
慕长临慢慢捏紧杯盏,道:“户部、吏部,还有工部。”
慕奚的手倏然间一滞。
“勒令监察一应事由,严查三部贪墨之辈,一应事由经我手审阅。”慕长临望向窗外,“但工部本身……还有兵部皆交由二哥,凡有惩处,皆过其手。如今这道诏令……恐怕已至内阁与安阳府。”
慕奚暗暗捏紧了袍袖,她虽已数年不问朝中事,但到底还是大梁的嫡长公主,有些事不言自明。
东宫空悬,摆在朝臣面前的一大疑虑便是这储位之争。六部这样分下去,可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世人,他这个天子就是要坐山观虎斗,瞧瞧自己的两个皇子究竟谁人能抓住这种机会。
“我出城来时见到了二哥。”慕长临起身,在长姐身边蹲了下来,“那样的眼神……让我恍惚以为我们不是血亲手足,而是横亘大恨的仇敌。”
慕奚叹了口气,侧身同他四目相对,“阿临,可你早该知道有今日的。长卿不愿,所以他宁愿远走丹州,可你同他不一样……母后膝下只得你我,今日若非我长居嘉营,你我亦如是。”
“……我都明白的。”慕长临低下头,言语里尽是无奈,“可本不该是这样的不是吗?至少从前……我们幼时一道骑过马,放过纸鸢,他从前也并非这样的人。”
“帝王之位非所愿,我不想争。”他蹲在长姐面前,苦笑道,“可我不得不争。我想要小婉活着,想要你和母后平安,想要九思能安然长大……”
慕奚垂眸看他,眸光复杂,眼前的人是她的亲弟弟,更是这大梁天下的嫡皇子,这话若说予朝臣,恐怕无人会信。
但慕奚知道这是心里话。
中宫体弱,皇嗣不兴,慕长卿退走丹州不问朝局,为的便是明哲保身。余下二人,一为宠妃之后,一是中宫嫡出,朝中人心各有所忖,但谁都知道注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慕长临不想争,但他心里清楚,有朝一日只要慕长珺登九五之位,他一定容不下自己这个弟弟,因为自咸诚帝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开始,人心就开始变了。
他是最像当今天子的皇子,心底藏着的是刻骨的深沉和多疑。
慕奚伸手扶他小臂示意起身,她也有些五味杂陈,但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
“天家薄情,自古如此。”她抚过鬓边发,满眼无奈,“人心若沾权柄,赤诚,信义……有多少人能守住这些?到底是面目全非了……”
“我总觉得他和陛……和父皇不一样。”慕长临抚面叹息,“他是真心想要边患永除,家国安定,我不知这是否是因着他少年时便执掌羽林所思……单凭这一点,我总会觉得我还能叫他一句二哥,而不是冷冰冰的一句皇兄。”
可每一次他悄然望去,窥见慕长珺眼底的那些算计和阴鸷,这些东西像是一把重锤敲打在他心上,把过往的回忆无情打碎。
慕奚张了张口,末了道:“先生教你我的是君子之道,可你要争,你就注定做不成君子。小婉、九思、母后,乃至于清河与小泽……你的亲族,你的挚友,甚至这天下百姓,不争……你便什么都护不住。”
好人踏不上那个位子,太多的君子只会被无情拉入漩涡之中。
“他或许会放过我,因我到底是女子,大梁还未有女子为君的先例。”慕奚看向窗外,目光寂寥,她恍然间想起有个人于策马时贴于鬓边朗然的那句女子为君有何不可的狂妄之言,只可惜那个人与这个念想一道断在了那场大雪里。
大梁的长公主在短暂的阵痛后回过神,她凝视着慕长临,缓缓道。
“挥戈破局已成定数,是你的,也是大梁来日的命数。”
“想要活,就一定要争。”
作者有话说:
小温不用太折腾了,之后就是玩脑子和心跳了(。
长公主说的先生是安阳侯,她和端王一个启蒙老师。至于到底谁最后是东宫emmmm你们可以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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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假意 【ZX整理】
回州府的这一路走了好几日, 临安近丹州,七月流火,北边的凉意顺着漫下来, 散了三两分暑热,但这南下百里, 热意又卷土重来。
府台心惊胆战月余, 终于将人盼了回来,手下人在那一日后便将铁骑南下的消息传入了他耳中, 是以一早他便领着众人在城门处候着车马,可惜他却是扑了个空。
洛清河没跟着温明裳一道回来, 她们在临安城外分道, 没有调令依律戍边者不可南下,赵婧疏放人是时势所需, 而事毕后她也需要带着铁骑重新回到燕州。
能留多那几日已算是休整。
那封悄然而至的密信惹人深思, 在思忖过后也是不得不回信的烫手山芋。温明裳捏着笔杆沉吟许久, 将洛清河带人南下的消息写了个清楚分明,像是生怕咸诚帝不知其中细则一般, 至于那两位皇子正式拉开帷幕的明争暗斗, 她倒是只写了寥寥数语, 仿佛根本不上心。
洛清河在边上看着她写完, 摸着下巴玩笑道:“把我的行踪写得这样细, 这是生怕陛下眼线看的不够清楚。”
“皇子争权, 这事写不得,揣测君心是大忌。”温明裳把信纸卷好放飞了鸽子,“案子的卷宗记档不日便会呈报中枢, 委实没什么好写的, 写你倒是正好。韩荆一死, 朝中盯着你与雁翎的目光便少了一分,我甘愿入彀,以交好为名,若真能将你的行踪摸得事无巨细,反倒证明了我有大用。”
“也证明了你忠的是天子一人。”洛清河在其后补上了这么一句,“这元兴的年可还未改,斗得你死我活也不关你这个天子近臣的事。”
温明裳含笑不答,她的脸色比前两日好看了些,但人还是瘦,像是怎么样都回不去的单薄,“这一趟回燕州,几时回京?”
“拖不过今年冬日。”洛清河端起碗水,慢条斯理地饮尽,“即便我想,陛下也会以年节团聚为由召我回京,倒是不如按部就班来,拖多几日反倒容易起疑心。”
“那便只能京城再见了。”温明裳咳嗽了两声,系紧了披在肩头的氅衣,“恰好此案还有些事需得收尾,京城见时,送份礼予你。”
洛清河眉梢微扬,稍一思量道:“海政司手里的那几支?”
外头有随行的差役来提醒,道差不多该是上路的时辰了。
温明裳应了声让他们在外头候着,转头道:“不到二十。雁翎有军匠,若手中有了火铳,即便没有图纸,要仿造出来需多久?”
洛清河扣好腕口的臂缚,闻言道:“不心疼银子放手让军匠折腾,至少也要个一年半载,这东西不好做,否则兵部不会宝贝成这样。”
话音未落,她忽然思绪一顿,电光石火间回过味来。
“历朝没几个兵部不是主战的,自古忘战必危,何况北燕百年虎视眈眈。”温明裳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窗外,那几个借调来的守备军正在摆弄带出来的那几支火铳,这些东西金贵,平常不会拿出来用,“能入兵部拿出图纸,那为何不能下更狠的手,非要这样折腾一番?兵马司配给羽林的火铳皆有编号,但给地方充场面的都是些次品,自然不会同样上心。黑市能买卖黑火,自然也有火器。”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多少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过去了。
“若是照此推敲……这手准备不若说只是想一试仿造的火铳功效。”温明裳呵了口气,“可惜拿不到北燕那边的火铳,估摸着难有对证。虽然你说骑战用不着,但有总好过没有的,我……”
翠色随日光抛洒入屋,星星点点地落在手边,温明裳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抬起手替她将鬓发拂至耳后,鬓边触感微凉。
洛清河为了方便半途换轻甲,提前戴了手甲,雁翎的甲覆到第二节指骨,碰上肌肤时有种难以言说的触感。她指尖蹭过鬓边发,开口道:“无须担心,而今的火器难与骑兵相结合,拿在手里该如何改战法也非一时之功,不用急。”
“仍是那句话,平安就好。若是等到归京了你这病还没好全,恐怕是真的逃不过秋白的一顿说教了。”
后半句话含了三两分故作的揶揄,温明裳被冰凉的手甲碰得耳热,她垂下眼,还未想好如何回答,便觉察到洛清河往她跟前迈了小半步。
心意虽两通,但她们到底还不曾是那般关系,温明裳可以仗着病中讨回水下那个亲吻,却也只是敢轻贴嘴角,有那心也没胆子放肆。她僵在原地不敢乱动,垂首时唇线近乎抵在洛清河肩头。
侯府惯常点着沉香,熏得人身上总带着点若有似无的香气,即便在北境待了半年,这点气息还是未曾散去。
洛清河张开手给了她一个轻柔的怀抱。
温明裳鼻息间皆是她的气息,她犹豫了一瞬,抬起手环住了对方的腰,又悄然地一寸寸收紧。洛清河给她留了那三两分余地出于克制与尊重,她看不见此时对方那双黑沉的双眼,却以这样无声的姿态回以对方自己的回答。
“明裳……别再折腾自己的身子了。”洛清河很轻地叹了口气,她喉头滚动,忍着想要顺着这个姿态把人全然揉进这个怀抱的念头,把剩下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不合适,至少现在不合适那样说。
温明裳低下头,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肩窝上,道:“嗯,我答应你。”
屋外又有人敲门,这一回是宗平。
“主子。”他不知屋内是个什么情景,只是出于所司提醒道,“云玦她们已备好了马,可以上路了。”
“知道了,这便过去。”洛清河松开怀抱,朝外应了句。
温明裳抿起唇伸手过去替她拿起了桌上的新亭,她气力不足,但只是拿这一下倒是算不上太吃力。
洛清河抿起唇笑了笑,伸手接过刀挂在了腰间。
无人知晓的是,这支归往雁翎的小队骑兵在临出济州时分了两道,云玦手里捏着洛清河的书信,随着北境述职的军报一道往京城疾驰而去。
这封信是给程秋白的。舒宴的话让她上了心,但如何查出柳家这些年到底对这个庶出的女儿做了些什么,用的什么药,需得时间。医家也是人,即便是药王门下的医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希望有个好的结果。她在停住歇脚时默默想到,又在转念间想起另一个人。
温诗尔。
不论是少年时的匆匆一面还是而今重逢,她都不觉得这位夫人是全然攀附夫君而生的菟丝子,否则又怎会只身带着温明裳在外数年才被柳家带入府中。
可经年药石所侵,她也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利害。温明裳带回程秋白配置的寒毒解药时多拿了一份予她,但其后便没了声息……此间事毕,依凭天子近臣的身份,温明裳可以向天子讨个恩赏,接她出府独居,这合乎礼制,又不算插手内宅,柳氏不可能不点头。
种种疑点,恐怕还要看到时她自己的反应如何了。洛清河仰头看了眼天色,翻身上马。但愿程秋白能动作快些吧。
至于另一封信,送的是丹州的齐王府,不过送信的人却已不是军中人,而是栖谣的相熟。送信往王府到底有些敏感,还需得小心一二。
慕长卿外出回来的时候恰好撞见管事的捏着信疾步而来,他前两日已经知晓了京中的消息,接过信瞥了眼外头的落款林然二字边觉得分外头疼。
“傅安,去给本王倒杯茶。”他揉着额角往里走,小声嘟囔道,“洛清河啊洛清河,早知道便不该在钦州帮你那个忙……我就想当个混吃等死的混账皇子,如今被你和那位温大人一折腾,老头的眼神儿又该落到我身上了!”
“殿下!”傅安奉茶过来,听到后半句的称谓差点给下得魂飞,“慎言!”
“得啦,丹州离京城这么远,他乐得坐山观虎斗,看希璋和晋王倒腾,没空管我的。”慕长卿摆了摆手,三两下把信拆了,粗略看完之后只觉得头疼得更厉害。
傅安看他黑着脸,不由试探道:“殿下,这信……写了些什么?难道说京城那边又要叫您回……”
“没有,少瞎猜这种晦气事!”慕长卿烦躁地把茶盏搁在桌上,“就是提醒我一句,少做什么文章,别忘了那位的皇子里就我还未成婚,多一事只会给我惹麻烦。”
天子长子,至今未娶,端得是一幅游戏人间的模样,早些时候也不是没提过,慕长卿听了些传闻,转头便跑到丹州的青楼里住下了,数月都没回府,气得咸诚帝遣了人来丹州给了他一顿打。
如此名声,若是指婚可不就是把姑娘家往火坑里推?反正眼不见为净,久而久之天子也就不去管了。
傅安跟了他多年,自然知晓各种内情。这般浪荡行径,外人看来自是不耻,但他却是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家主子可没糟蹋过谁家姑娘。
就是这亲,确实是万万娶不得的,搞不好怕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慕长卿抬手把那封信烧了,他支着下巴,苦着脸思索到了深夜,在傅安站得昏昏欲睡时猛地一拍掌。
“本王还是去青楼住着吧!”
傅安怔愣了片刻,露出个甚为古怪的神色:“殿下……”
“姜姑娘真的不会把你从楼里丢出来第二回吗?”
慕长卿一梗,随即想到什么一般倒抽了口气。
“罢了……容我再想想……”
这些府中的隐秘自然无人知晓,但有关铁骑离州的只言片语的消息传回济州府台耳中已是大半月之后,他那日迎温明裳入城后便没听闻她有什么大动作,只在驿馆中养病,他还想着其中是会否还有什么弯弯绕的心思,如今接到了这些消息,终是能松口气。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他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不论是天子近臣还是镇北将军,都不是他惹得起的,如今一个走了,一个估摸着余下的动作也不会比炸了大堤更大,他总算是不必担心脑袋上的乌纱帽了。
可惜他这清净日子没过几天,手底下人就回报道那位少卿大人去了海政司。
这怎么又上赶着找海政司的麻烦了……府台大人头痛地扶额,挥了挥手跟赶苍蝇一般让人下去了。罢了,反正管不到自个儿头上便随她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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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利威 【ZX整理】
海政司的提举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大理寺, 这位少卿甫一到就管自己问了话不说,如今以为几近事毕,她还自己走了一趟海政司。
雨停浪静, 码头搁置的商船如今也都陆续复运,内河水道因着大堤暂时还走不得, 这几日走东南港北上的商船也自然多了起来, 记档堆了满桌,却无人有闲暇去整理归档。海政司建制的时间并不算长, 往前推也不过三代君王,几十年的功夫。建制伊始为的是与姚家并立, 有所制衡, 以免入前朝一般出现一家独掌天下之财的局面,可惜建制太短, 加之其后太宰年的清洗吏治, 元兴的边境动荡, 这建制也就一再搁置了下来,到了如今甚至有些两头不讨好。
寻常走商的百姓只知道船只下水要经海政司的官老爷点头, 望着高阁朱笔匾还觉着阔气得很, 却不知里头坐着的这些个官家人日子也没有多好过。记档归要都是些跑堂杂活, 里头的金银流转, 货物转运, 正经的还是要交给姚家人, 再经由他们的手上奏户部,海政司不过管着些无关紧要的差。别说济州,即便是丹州的主司, 历来调过来担提举的都是些在朝中不受待见或是不对那群老油子胃口的, 俸禄虽写在律法里, 但上头层层周转,拿到手里的又能有多少?
这地方金玉在其外,里头却透着股死气沉沉,是个磋磨人的地方。
温明裳进来的时候还瞧见提举带着手底下两个人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提笔抄录不知何时的记档,见到人进来赶忙拿起帕子擦净手起身相迎,差点给呛得直咳嗽。
建制不全,主事的提举品阶也不过从五品,抛却京官的差别,人也还要比温明裳低少说半级,别说是她了,见着赵君若都得亲自来迎。
角落的博古架老早落了灰也无人擦拭,目之所及是堆叠的层层公文。
温明裳环顾四方,在原地站了片刻听见提举唤她过去坐,她侧眸看去,瞧见三两个人好容易拾掇出一张干净的桌子。
门外另一人火急火燎地端着茶碗进来,放下时被烫到忙用手去摸自个儿耳朵。
“小若。”温明裳目光往门口挪了方寸,“让他们在外头守着吧。”
这话里的意思是要赶人。提举原本还在犹豫说些什么,一听这话登时转头同身侧的两位副提举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大人挺忙。”温明裳抬手示意她一道坐下,她没先说来意,只是捧起了桌上的茶碗浅尝了一口。的确不是什么好茶,同书院里泡着的那些给学子醒神的糙茶味道差不太多,这东西卖得便宜,如此倒是的确跟这海政司的内里窘迫相应了。
“哪里哪里,比不得少卿事忙!”提举小心翼翼地在她对座坐下,喝茶的功夫都在往温明裳身上瞟。
温明裳同样也在悄无声息地打量她。她看过这人的记档,姓李,太宰末年登科,元兴十一年间下放。历代女官都是少数,这位济州海政司的提举也还远未到需要谋一个闲差的时候,可瞧着这人眼底的青黑与眸中掩不住的倦怠,似乎已半点没有昔年踌躇满志的模样。
好似已近迟暮。
“叨扰大人片刻,要不了多久。”温明裳放下茶碗,热气腾腾的茶汤已去了一半,“大人应当知道大理寺此行为何吧?”
“这自然是知道的,大人来时不还遣人来详询了个中纪要嘛?”提举眼风扫过那碗喝了一半的茶,心稍稍放下些,“只是恕下官愚钝,这……人不都已羁押入狱,怎得还有事相询呢?”
“人是抓了,但那是运送黑火的人。我大理寺此行可还为了一件物什……”温明裳面上带着笑,轻声道,“铜火铳。”
提举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火铳图纸只握在兵部手里,这东西要能查出些什么,那是满朝震动,就如去年的军粮案,好巧不巧,还都是眼前这位温少卿办的差。暗间主领已死,余下的人还需审讯,但开不开口还是未知数。案子拖得久了,总难免惹人微词,朝中风云变幻,最怕的就是落人口舌。
抓不到主谋,也要有个嫌犯去堵着人的嘴。
她不日回京,这样的事不去府台,反倒跑来海政司,个中意思似乎已足够明显。拿的人品阶低了,惹人怀疑,高了却又有急功近利之嫌。
如此一来,把主意打在一个跑杂活的海政司头上好像再合理不过。
提举思及此,只觉得捏着茶碗的手微抖,小心抬眸同对座的女子对视时冷汗直冒。
“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她尽量稳住声音,试着辩驳,“况且此事与我海政司并无关联,我好歹也有从五品的官职,大人即便是有所怀疑,也……”
“大理寺的诏狱里拿过的高品大员可不在少数。”赵君若在边上冷不丁来了句,她虽年纪小,但打小跟着赵婧疏,见过的各种案子远比温明裳要更多,“凡有犯律法典册者,王公与庶民同罪而论,这是三法司立足之本,亦是天下公义所归。何时起……从五品的提举成了拿不得的人了?”
小姑娘惯常一幅笑相,这么冷不丁地板起脸还真能唬人。
温明裳端起茶碗小口把余下的半碗茶汤喝了,没开口阻止。这落在他人眼里,便成了一种默认。
“大人!”茶碗磕在桌沿,只听清脆的一声响便开了道口子,但提举此时顾不得太多,她起身慌忙跪倒在地,“黑火一应船只出航,乃海政司审查不周,此罪我认!但火铳……不曾有!大人既是阁老的……你便不能也不该如此!”
“如此什么?”温明裳终于放下碗,她瞧着气定神闲,还有功夫去把裂开口子的那只碗扶正,“转运纰漏事后自有法度惩处,该如何罚还要寺卿大人过眼,我做不了主。提举大人还是先起来,你我还犯不着行如此大礼,我说了,我只是来问些事情。”
屋内静得只能听见衣料的摩擦声,温明裳支着下巴,注意到眼前的女官起身时眼圈已经红了。她眸光微闪,垂眸时极快地掩下了瞬息间闪过的不忍,只装作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好似自己当真是来抓一只替罪羔羊的。
“大人有什么……还请直接问吧。”
“那便第一件。”温明裳扫她一眼,“黑火买卖,海政司是当真不知道,还是有所默许,我既然在此,这一点想来不辩自明。我想问大人一句为什么?”
“没钱!”提举深吸了口气,似是豁出去一般直言道,“少卿大人如今高官厚禄,可曾想过我们这些被放到这等位子上的人,是个什么滋味?”
温明裳指尖点在桌沿没吭声,好似默认,赵君若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老实低着头没多话。
“我爹娘去得早,家中只余下一个小妹,她身子孱弱,平日汤药不可断。旁人看着我登科入仕门楣有光,但谁知这层层克扣下来,海政司的俸禄还剩多少?”提举声音哽咽,攥着的拳头都在抖,高位者抬手便可定人生死,她心有牵挂,又怎能不怕,“大人也曾出身寒微……想来也懂得哪怕一文钱都是弥足珍贵。”
温明裳嗯了声,转而道:“为了家中妹妹,倒也说得过去。黑火民间黑市屡有交易,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想要银子,从指缝里漏出去一星半点这没什么……但你知道买主是谁吗?”
提举抿唇,涩声道:“大人看我,便不看州府吗?当日为换消息,大人与水匪的那桩交易不也闹得满城风雨吗?非命令所禁,又为何不可?难道便真要等到把人拖到死,守着那一方清明吗?”
“我不想被活活拖死,海政司其余家中有亲族者亦不想死……大人不知我们拿到手的月俸,那在下告诉你,半级之差,十不存一,这便是大梁海政司的月俸。”
这个数目……赵君若在心底算了一下,差点没绷住面上的冷色。确实太少了。提举如此,更不必说手底下的人。
“说完了?”温明裳见她不再开口,慢慢把手放了下来。
“说完了。”提举闭上眼,等着最后的发落。
然而温明裳却突然笑了声,道:“谁说此行是来拿你归案……充作替罪羊的?”
“啊?”提举愕然睁眼,手足无措道,“不是来拿我下狱,那这……”
“我来时问过镇北将军。”温明裳指尖抵在下颌上,眼帘微敛着,话音不辨喜怒,“若无图纸,雁翎军匠几时能以残次品仿造出真正的铜火铳,她予我的回答是少则一两年。北燕军匠的技艺不及我大梁,如此算来,时日还要再长。而提举……两年前,还在丹州当州府的副手。”她话音微顿,若有所指般道,“丹州若是送出了什么不该送的,恐怕也怪罪不到提举头上吧?”
“少卿的意思是……”
“若有图纸,军匠仿造事半功倍。”温明裳抽出帕子给她,示意她把适才跪地沾上的灰尘擦净,“是图纸或是仿品,有待查证,此事我会如实回禀陛下,绝无冤屈。而提举大人你……适才你道我不看州府,你怎知我不看?”
提举蓦地一愣。
“北境战火难歇,内里最好勿有乱子,要罚,也不可一蹴而就。”温明裳扶着桌沿起身,她身量单薄,但此刻字句却可重千钧,“失职之罪,罚俸半年,这是写在大梁律法中的条例,想来提举大人记得。”
“黑火之失自此而止,但火铳一事不过风起。大人既然紧着要银子,我便斗胆同大人商议一事。”
提举思忖着,试探道:“少卿请讲。”
“将功折罪,我要提举替我办一事。”温明裳微微停顿,继而勾唇绽了个笑,“海政司主管船舶转运记档,舟船逃不开大人的眼睛,我要大人盯紧济州水运东南,看看到底是谁在割肉饲虎狼。此外,既断了大人一条财路,大人这半年月俸,我加一倍还予你。”
熟记记档,来日督察若是问到,于她也是有益,不过是将册子多递一人,谈不上什么逾矩。更莫要说温明裳后面那句自掏腰包给她补了银钱,这哪是中枢官吏会办的差?
提举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但她还未开口,又听到温明裳道。
“还有一事。”
果然……提举稍稍定了神,这反倒让她放了心。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对方到底会提什么要求,便被下一句话震得瞠目。
“若火铳或黑火禁不止,大人就放他们北上。”温明裳弯起眼,话音稍顿,“但换个地方送,送去苍郡。”
雁翎主营所在地。提举目光闪烁,道:“大人,这……给边军添置需得告知兵部,你这……”
“北燕已有准备在先,我们等得,戍边的将士和百姓等得起吗?”温明裳抬头看向雕梁,“大人此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有些事我干不得,良心过不去,但有些还是得做。你也无需担心,若有人问起,其间僭越之罪,我一力承担。”
“大人如今已至此,恐怕没人会在乎是否更低分毫。但我么……可有的人想把我从如今的位子上拽下来,至于镇北将军……哈,恐怕不必我多言,大人在朝时间比我更久,自然清楚是个什么境况。”
提举闻言沉默了,她也是春闱入仕,何尝不知温明裳这话外指的是些什么。
“大人与镇北将军交好?”她抿紧了唇,唐突问了这么一句。
温明裳眼底闪过一抹讶色,她沉吟须臾,点头道:“算是交好吧。”
“我可以答应大人之请,但……也请大人宽宏,再允我一事。”提举心一横,咬牙道,“闻说靖安府与药王门下交好,我想请大人寻镇北将军,代我请药门名医。”
温明裳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她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为了亲族将自己的姿态放得这样低,这事态为何总是如此呢?
提举见她不语,低声道:“大人,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
“我答应你。”温明裳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谈,“大人心里的顾虑,我多少也是明白的。但还请大人勿忘己心,即便世态炎凉,也终有一日可见朗朗乾坤。”
“大人践诺,我自然将所应双手奉上,决不食言。只是这最后一事,需得待镇北将军回京再议,届时有消息,我遣人带书信来济州。”
让步至此,算是彻底让人信了她此行并无恶意,反倒显得初时揣测显得莫须有起来,叫人平白生了三两分以己度人的歉疚。
赵君若自是知道开初那般冷肃是故意为之,小姑娘冷眼旁观了这场好戏,一面咋舌慨叹一面觉得这般处事还真是有别于大理寺其余的官吏。
毕竟大理寺办的是案子,他们不必收拢人心。
但是温明裳要的。
码头的风吹得人额角隐隐作痛,温明裳没忍住轻咳了两声,海政司旁载着的九里香落了个七零八落,余下几片残花也被海风卷得不成样子,她随手扯了一片捏在手里。
“明裳。”赵君若这个时候才敢开口叫她名字,“回去吗?你药可还没喝呢,洛将军走的时候特意嘱咐了的。”
温明裳含糊地应了声,道:“先回去吧,迟些再去拜会我们的那位府台大人。”
“啊?”赵君若疑惑歪头,“还有何事?”
“大堤的事工部多少还是要算到我头上。”温明裳揉着指腹的花叶,“有的是人想借此生出事端来。”她没说究竟是谁,但莫名的预感如同张开的手,在眨眼间攫住心口,叫人喘不过来气。
“总得想办法祸水东引,省得有人想拿这事找我做文章。”
作者有话说:
提举这个看的是明代的市舶提举司(?明代市舶提举司设提举一人,从五品,副提举二人,从六品。随便翻资料的时候觉得宋到明的市舶司从官员设置到职务差别都还蛮大的,剧情参考用的是这个,有错就评论说吧,到时候我看着改。
估计还有一章收这个案子的尾然后回京,小温得收拾一下某些嘴欠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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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撕扯 【ZX整理】
三法司虽与六部往来不似内阁, 但到底还是朝中官员,其中牵连多少还是清楚。赵君若也知道她这话指的是谁,她们回京估摸着要入冬了, 年底督查,若是没法子将大堤损毁这事寻个由头分散注意, 临了户部把银子一算, 个中推诿工部也要头疼。
这事对他们而言算得上无妄之灾,若无这一桩案子, 若是温明裳不是要冒险捉人,今年本该是相安无事的, 这笔账可没那么容易过去。天子近臣也要过了督查这关, 但凡有笔烂账算不清,咸诚帝为了保自己清正严明的面子功夫也就不会动想私保温明裳的心思, 至多不过事后安抚, 但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事后二字。
只要有一个由头, 风光无限到跌落尘泥也不过眨眼间。
思及此,赵君若也明白过来她要找府台的因由, 但她对这些成算不甚了解, 自然也没法往下深想温明裳到底能寻个什么理由将自己从这事里摘出去。
马车在外候着, 海政司外不是个好的说话的地方, 谁也不知附近是否有耳目旁听, 栖谣虽还跟着她们, 但分辨这些不是她所长。宗平在把她们送回来之后带着靖安府的府兵先告辞回了京,事已了,他还要回去照看小世子。
手底下可用的人还是少了些……温明裳放下车帘, 向后靠在了窗边。今日晴阳高悬, 水退后的街市乱哄哄的, 马车行在主街都只能慢行,沿街叫卖声不止,隐有糕饼的清香自长街沁入车内。
温明裳睁开眼抬手将帘子撩开一角,一块熟悉的招牌便映入眼中。
百花楼。
她目光微滞,开口道:“停车。”
车夫应声勒马,缓慢停在了路边。
赵君若跳下马,在温明裳掀帘下车时伸手扶了一把,“怎么了?”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百花楼是这州府出了名的糕饼铺子,糕点小食可谓一绝,却又不似那几家上好的酒家一般将价目定得高,是以往日里最是人多。今日许是重开头日,倒还算不上熙攘。
跑堂的小二眼尖,虽说不识得她的脸,但一看马车行头便知晓不是什么寻常人,见着她下车便迎了上来。只是还不曾近前招呼,马车周遭戍卫的几个常服打扮的官差便抬手把人拦了下来。
“不必相迎,我们只是瞧瞧。”温明裳冲他点了下头,复而向赵君若道,“小若,一道过来吧。”
赵君若轻轻点了下头跟在她身后,还不忘提醒道:“只能走一会儿哦,你可答应我了回去喝药的……”
温明裳笑了笑,她在铺子里走了一圈,看着往来的百姓拿好包裹严实的油纸包往外走,铺子里的跑堂来回吆喝着介绍吃食,倒还是一如往日的热闹。
“从前我在北林求学,休沐回家时回买些回去。”温明裳点了两样让人包好,将银钱放在了台前,忽然道,“是很早以前养成的习惯。柳家没什么人吃这些,觉得价目低了,摆不上台面,铺子的名字也不够雅致。”
小二收好了银钱,面上带笑将她们送出门,回头又忙着去招呼旁人。
官差在前头掀了帘,赵君若知道她说这番话定是有旁的事要同自己讲,索性就一起上了马车。
“后来呢?”
“嗯……有一回撞上了柳卫,就是柳家嫡出的大公子,他素来是看不惯我在书院压了他一头的,那时年纪小,还不懂得忍得一时的道理。”温明裳将油纸包里的糕点摊开摆到二人中间放着的一张小几上,“人心都是偏的,顶撞一时挨了主母的一顿打,好几日都没爬起来……我娘看我忍疼辛苦,便出去给我买了这家铺子的糕点回来哄我。”
“柳家不许她随意出门,我记得那日半夜里下了雨,我被雷声吵醒,睁眼瞧见隔间点了火烛,就忍着疼过去瞧了眼。小若,你要不要猜猜我看见了什么?”
赵君若摇头,“什么?”
“我娘在给自己上药。”温明裳拿起一块枣泥糕放入口中,她听着车辙蹍过青石的声响,轻轻道,“她膝头满是青紫。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是在柳文昌门前跪了大半日,才得了这一声允准。后来再买这些,便都是我寻着由头买给她了。”
“这!这也忒不把人当……”赵君若顿觉食不下咽,她知道温明裳的出身,亦看过京中不少家中妻妾之别,但却未曾想到柳家关起门来竟是如此,“亏得他们满口的道德仁义!”
骂完她忽然一顿,抬眸看向温明裳的目光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明裳,你……是不是想她了?”
温明裳抿起唇,眼尾的红痣在苍白的面容下显得更加昳丽夺目,透着一种病态的易碎和精致,很容易让人想起龙池的裂纹瓷,好像一碰就碎了。
“她是我娘亲,怎会不念着呢?”她轻轻吐出这句话,眼神却在刹那间有些闪烁不定,“也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可是……”
赵君若见她脸色有些差,朝外唤了声让人加快些脚程,回头道:“可是什么?”
可是自己此刻竟然有些怀疑……温明裳垂下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腕,青色的脉络在皓白的腕口清晰可辨,这双手在夏时仍是冰凉。从前她觉着是因为柳家的寒毒,觉着既然程秋白道有药可医,那即便是亏欠那段年月也无妨,自己从未想过长久二字。
但药已入口,连药王门下都亲口道无需多思,为何不过区区半载,这具身躯羸弱更甚?舒宴没有瞒她,告诉洛清河的那些同样也毫无保留地告知于她,这些日子除却善后的思量,她有时便会想到这个。
那时她将解寒症之法带回去,温诗尔依旧未答应她离开,是否也是因为她心中清楚,所谓寒症不过表象,实则内里另有乾坤。可若是知道,她又为何缄默不言呢?
还是说明知有异,却仍……
“没什么。”温明裳不动声色地收紧掌骨,指尖嵌入皮肉,刺痛登时让整个手掌变得麻木,这种猜测即便是一闪而过也会让她觉得自己无比卑劣,但那一瞬间它又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只是有些担心这一遭她又会如何。”
“若是担心,你可向陛下讨个恩赏的吧?”赵君若心说这算不算当局者迷,“以此案之功换她随你暂居,也无不妥,应当也没有闲得慌的二愣子拿这事说些什么?”
“从前提过。”温明裳勉强笑笑,“可她总不直言好或是不好。”
“从前是从前,那时你不过是一介白衣,纵有才名,又如何能同贵为五世家之一的柳氏抗衡?如今却是大不一样。”赵君若凑到她跟前,拍拍她的手笃定道,“从前不说,那应是怕那帮子混蛋对你不利,而今她定然会点头的!”
温明裳抬眸,反问道:“何以断言?”
“她是你娘亲啊。”赵君若理所当然道,“在困苦中仍以微薄之力庇佑你,遭人非议也未将你抛掷乡野,我虽不明她当年为何要忍柳家这样的苛待回去,但……若是她不回去,你便难遇阁老,也难有日后的一纸文章动太学。如此说来,或许也不全是坏事?”
“于窘困中尚且如此,明裳,这足以证明在她心中,你便好比世上的无上珍宝。”
温明裳喉头滚动,轻轻叹了口气。
“嗯。”她轻轻应了声,眼底眉梢深藏的阴翳似乎也散了去。
她怀疑谁都不该怀疑温诗尔的,即便……对方当真对自己隐瞒了许多的秘密。
马车缓慢停在了驿馆门前,这附近远离街市,车辙滚动声停下后是十足的清静。
提前让人传了口信回来,她们刚一进门便有仆役端上了吃食和熬好的汤药。汤药触手尚温,是个适合入口的热度,可惜这东西温得再妥帖,喝下去都是叫人皱眉的。
温明裳偶尔会腹诽是否是自己当真太不注意了些,舒宴这种医者才会来一剂猛药让她长长记性。
回来时吃了点心,驿馆的这些吃食自然也就用不了多少。温明裳含了一小块蜜饯冲去嘴里的苦味,还不忘思索着午后何时去一趟府台才合适。
海政司那边的风声估摸着一早就到了人耳朵里,现在没点动静,大抵也是想着总归怪不到他头上去,海政司死活都无关紧要。她指尖轻点在桌案边上,眉头微皱。但说到底都是济州暗地里的买卖,真要揪着不放,州府与海政司可谓休戚相关,真要从提举那撬出什么来,他也是落不着好的。
有软肋,有害怕的东西,拿捏起来便算不得难。
大堤既关乎内河水运,又与济州农耕是否顺利相干,工部不至于在这事上省事,但建者如此,其后修缮可就未必。东南三州春夏的雨势让个中蛀虫得以隐匿不发,却不代表浸淫局中的人不知其道。
若是柳家想让工部在这件事上向自己发难,那就不如先发制人。如此一来,大堤一事究竟是此次所致还是于前已有纰漏,就很难说清了。
这张折子要递上去,不能是自己写,得让府台来。而恰好,她手里这位府台大人的把柄可不止一处。
温明裳把蜜饯咽了,伸手去拿桌上的杯盏灌了杯水,这才勉强把口中的苦涩冲淡下去。
真的太苦了……她揉了把自己的脸,刚想开口唤人进来去准备车马,忽而听见手边的一阵响动。
窗子大敞着,院中荷塘有鱼跃出水面,映出凌凌日光,风于此惊掠而过,黑影落于窗帷,而适才跃出水面的鲤鱼已经不见了踪影。
海东青的利爪穿透了鲤鱼的身躯,猛禽低下头啄了一口,而后扑棱着翅膀再度飞起,把死鱼抛到了荷塘边。
温明裳同它面面相觑片刻,莫名觉得这只鸟是不是有点嫌弃鱼的滋味。
“不吃你还去捉人家?叫鱼妄送性命。”她抬起手去点了下海东青的脑袋,而后被鸟儿回击一般轻碰了一口,像是报复。
“小心眼。”温明裳没忍住笑,洛清河养的东西,从海东青到踏雪,脾性都跟她相去甚远,倒是真的挺有意思,“这回送了些什么给我?”
海东青歪头,翎羽微动,像是催促她解下利爪上的竹筒。
没有臂缚,贸然让它上手定然是要见血的,温明裳只得小心翼翼地解下了那上头的系绳再摊开来瞧。
“到苍郡了啊……”温明裳看过一遍,低声喃喃道,“也是,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南国尚余暑热,北地已见秋凉,再过半月,见雪也未可知。温明裳想了想,起身去书案前折了一簇金桂下来放入竹筒。
“来人。”她向外唤了声,听见官差应答后道,“寻些生肉来。”
外头的人没多问,应了声便去厨房寻了碗尚未烹制的肉条,温明裳没让他进屋,自己接了后拿进来放到了窗子边上。
“可别在祸害这院子里的鱼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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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绸缪 【ZX整理】
一路北上西行, 薄衫添新袍。
京城繁华数十年如一日,没什么可新奇的。云玦匆忙进了城,还没来得及回侯府歇口气便直接去了药堂。
恰逢秋霜甫降, 这个时节夜里被风一吹染了寒气的人也多了起来,药堂门前人也要比寻常时候多。云玦把马拴在外头, 三两步跃上阶往里走, 看铺子的大夫正在埋头写方子,抬头瞧见她进来, 定定地看了片刻道。
“姑娘可是有何事?”
“叨扰。”云玦向她拱手一礼,“不知程姑娘可在?”
那小大夫闻言一愣, 正开口要答, 忽而就听见后头传来一声轻响。
妇人从药柜后头探出个脑袋,惊讶道:“这不是云侍卫?怎得这个时候来了?”
“江婶。”云玦认得她, 见到她从后头绕出来也松了口气, “程姑娘她……”
“姑娘她这几日不在堂中, 谷中有些琐事,她得回去几日。”江婶拿帕子擦了擦手, “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家将……我家主子有封信要我转交程姑娘。”云玦叹了口气, “有些急, 既然程姑娘不在, 我跑一趟谷中吧, 叨扰了。”
药王谷在长安西面, 同回燕州的方向可谓背道而驰,虽不算远,但也要耽搁好几日。云玦策马回了侯府, 一路上都在琢磨该如何能快一些。她此行没带传信的鹰, 宗平又没那么快回来, 传些消息都只能靠跑马,委实慢了不少。
主人家都不在,靖安侯府自是显得更加空荡,只余下大门外戍卫的府兵一如往常。
云玦把马交给了府里的马夫,刚准备进去,抬脚便听见长街渐近的马蹄声。她站住身形,望着那人策马奔至眼前。
“世子。”
“云玦姐姐!”洛清泽跳下马,挠了挠头冲她笑,“怎么只你一人呀?何时回来的?我阿姐呢?还有宗大哥他们呢?”他一连问了好些个问题,本还想问雁翎近况,瞧见眼前的人身后披风都没卸才意识到什么般止住了话头,“哎……算了,进去说吧,别在外头站着了。”
“今日刚到长安。”云玦侧身让他先行一步,洛家人身量都高挑,半年未见,这位小世子似乎又长高了些,“将军回了雁翎,世子要见她,恐怕得近年节了。宗平应当带着人在归京途中,不日便到,世子无需忧心。”
“你独自回来的……”洛清泽快步上阶,“南北形势不明,可是阿姐让你回来有什么事要办?”
“嗯。”云玦点了头,侧眸时忽而瞥见少年下颌出隐隐的青紫,她眸光微闪,没多问,只是道,“将军有封信让我转交程姑娘,但我走了一趟药堂,江婶道她回了药王谷。雁翎尚有事要办,我本想着歇片刻便动身过去,不成想撞见了世子。”
“药王谷?”洛清泽步子一顿,“是阿姐的手伤又……”
“不是。”云玦摇头,“将军的伤已好了,近年无战,也无新伤。此番是为了些私事,世子若是想知道,可以等她回来自行去问。”
洛清泽了然地点点头,又道:“东西背道,雁翎既有急,那便不该耽搁军务。这样吧,若是云玦姐姐放心,这信我来送,迟几日待到宗大哥回来,再让战鹰将书信给你们送去雁翎如何?”
“你来?”云玦迟疑地看了他片刻,“世子近日不是暂代禁军之职吗?你哪来的闲工夫送这封信?”
“我没有闲工夫,但是我知道有一人恰好有。”洛清泽含笑躬身道,“此人阿姐也是认得的,她姓苏,家中长辈亦是昔日雁翎同袍,而今于药王门下求学。近几日她恰好在京,这封信可由她转交程姑娘。”
“苏?”云玦思索须臾,反问道,“可是安阳府的人?”
“正是。”洛清泽低眸,诚恳相请道,“还请放心,既是阿姐所托,这事我若是办砸了,自请依凭雁翎军法处置!”
云玦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终是点头松口道:“好。”她将收好的信笺取出,递至少年跟前,不忘嘱托道,“这可是世子自己说的,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雁翎军中没有贵家之分,他这个世子若来日真要入军中,也得喊她一声大人。至于军法做处,更是如此。
洛清泽弯起眼,他笑起来倒是跟洛清河像多了些,少年转身朝外跑,也不顾黎辕备好饭食出来喊人,“这便去了!姐姐放心!”
这小子……云玦失笑摇头。可惜了,时势如此,没让他在雁翎长大。好在骨子里流淌着的仍是洛家的血,性情也随了先夫人的温平中直。
“世子脸上的伤,刚接禁军的时候就没断过。”黎辕喊不回人,只能站在树下轻声道,“禁军嘛,老油子了……但骨子里的血性和义气没丢,他们服二小姐,如今瞧见小公子过去,总是不服的。”
云玦沉默须臾,道:“他学着将军的法子,走着一样的路。”
“是啊,二小姐来不及教他一些东西,他本也不用走这样辛苦的路,可谁让他是靖安的世子呢?”老管家长长地叹息,“别把这些告诉二小姐。他自己的路,总该由着自己走,在禁军这儿栽过跟头再爬起来,他在为自己赢得那群老油子的尊重。”
“来日也是一样。”起风了,院子里的草木被吹得曳动,云玦转身进屋,声音在风声里显得轻而飘。
“雁翎需要的是统帅,不是雏鸟。”
天高云淡,高门宅邸自有人打理,不见荒败之色。
开春时的猫儿长大了不少,却仍喜欢往柳府的这间小院跑。可惜春时院中草木长青,而今已见枯叶满地。
一只小碗被放在了墙角,里头盛着的只是些简单的吃食,猫儿跳下高墙,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再长大一些,便不要回来了。”温诗尔伸手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扶着高墙缓慢起身,她的动作很慢,好像快些便会耗费过多的气力似的。
今日院外格外安静,好像那些仆役收了谁的差使,尽皆远离了此处。
这不是什么常有的事,温诗尔将散落的一缕长发挽到耳后,回头时听见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她指尖在耳后倏然间顿住,猫儿似是也觉察到了不速之客的到来,扭头消失在了草丛中。
柳文昌站在院门前,他的面容透着疲惫,似是刚忙完工部的差事,肩上的衣料还带着灰,连往日的仪态都不再端正。
他没踏进去,就这么立于门前。
温诗尔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同他四目相对。她没有动,甚至没有如在下人面前一般躬身见礼。
柳文昌只觉得额角突突的疼,在长久的静默里,他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爹有给裳儿议亲的意思。”
温诗尔依旧没说话。
“是崔家的儿郎。”柳文昌只觉得胸中憋着一口气,他每每见到温诗尔皆如此,这人总会让他想起自己年少的那些岁月,“她也到了年纪。阁老是她先生,选的是阁老家的孩子,品行自是清正,不会害了她去。”
“不会害了她……”温诗尔终于开口,平日里的温柔笑意尽数敛却,她很少在温明裳面前有这样淡漠的模样,但柳文昌在接她入府后便见过不止一次,“还是不会害了柳家。”
柳文昌喉头微涩,下意识错开了那束目光,只是道:“并无差别,她身上终归流着柳氏的血。”
“她姓温。”温诗尔垂下手,低声道,“柳文昌,你莫要忘了我当年答应回来,为的是什么。这么多年,你本有无数次机会让她真正成为所谓柳家人,可你们又做了什么呢?”
柳文昌许久不曾听过她如此咄咄逼人的言语,只觉得更加头疼得厉害。
“生在此间,许多事便不由她自己做主。”
“你们想把鸿雁困成池鱼笼鸟。”温诗尔的语气很轻,她立于高墙的阴影之下,耳垂上坠着的玉坠却被光折射出刺目的光,“可你们又不想折了她的翅膀。”
柳家不需要一个无法立于自己立场上的出色后辈,从前朝至今日,他们盘绕天子而生,依凭着数年如一日的上下一心扎根土地,任何一个妄想动摇根基的狂妄之辈都要为此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哪怕这颗种子是他们亲手埋下。
“我们不会让她成为池鱼笼鸟,那太过浪费。”柳文昌不愿再说,他将袖袋中放着的瓷瓶搁到了院门前的一张小几上,转身道,“她在济州待得太久了,回来说是身子不济,一切如常吧。”
落叶飘然落到了瓷瓶边。
柳文昌转身欲要离去,却听见了身后极轻的脚步声。
“许多年前,我在济州时听见过一个人说过许多。”温诗尔拿起瓷瓶,目光被日晕折射出浅淡的颜色,“少年打马江南过,西风吹尽倚歌楼。”她轻笑了声,面露讽意,“可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君子皮囊下也不过怯懦之辈。”
柳文昌止住步子,缓缓收紧手掌。
“这就是世家。”他微微侧头,“谁人不想似少年时意气风流,但生在世家,受此恩荫,便注定后半生尝恩,这便是一代代的命。”
“不论你认或不认,皆是如此。”
温诗尔没再答话,她听着脚步逐渐远去,将瓷瓶的木塞抽离,倒出了其中半数的药液再将瓶子盖上。
“若我认命,便不会带她回来了。”她抬起手,摘下了耳垂上的坠子,随意抛入草丛之中。猫儿被惊得从草丛中蹿出,还未靠近又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吓得往后退。
温诗尔捂着唇平缓了呼吸,慢慢合上眼睛低声呢喃。
“樊笼困得住雀儿,困不住天上的雁,她终有一日会拥有属于她自己的自由,再不受你我拘束。”
而她垂下的帕子上,血痕殷红夺目。
关外打了霜,马道变得有些泥泞,马蹄踏过去尘泥四溅,站得太近的,怕是都得弄得一身脏污。
踏雪不喜欢这种初凉的天气,一路上跑得飞快,若不是洛清河有意拽着,它恐怕会恨不得跑出关去。
“稍安勿躁。”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子,俯身在它耳边道,“晚些时候带你出去,别折腾马厩了。”
踏雪打了个响鼻,扭过头不理她。
“将军。”军士接过马缰等她跳下来,“云侍卫回来了。”
“嗯?”洛清河挑了下眉,“让她去府中等我,我即刻过去。”
雁翎的巡防已写入军令,她回来也不过是再检查一遍,其实重要的事务倒是确实不多,但眼下还不到回京的日子,能多拖一日是一日。
轻甲卸起来简单,洛清河卸了甲胄过去也不过才一刻钟的功夫。
云玦肩上还带着晨露的水珠,见到她进来先是一拜,而后将京中所历一一说明。
“这是宗平的鹰送过来的信。”她将收好的回信递交回去,“半路上追上来的,世子办事的确很快。”
“安阳和靖安两家世代交好,他同人家养在京中的小辈相熟也是正常。”洛清河笑了笑,“就是这打估摸着还得挨几次,没法子啊……一路辛苦,你先去休息吧,这两日也不必着急上巡察的差。”
“是。”云玦朝她一抱拳,转身出了门。
这封信并不长,是程秋白一贯的风格,但这上头写的东西却叫洛清河止不住皱起眉。
——绝无可能。
这就是程秋白对舒宴那个猜测的回答。原因无他,温明裳身体底子太差,若是用这种方法控制人,她老早便先撑不住了。又要人活着又要为其所用,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换个康健的,此法有效。若是温大人,恐时至今日已生变数。待到你二人回来,若有闲暇,带她来药堂一趟,虽我断言无可能,但究竟如何,还需得诊过脉再下断言。另,你在心中问若是二人受之可行否,我为医者,本不该思此邪道,然你既有所托,我思量后觉得或许可行,只是同受此法,二人定同承其害,亦不至看不出端倪。】
难办。洛清河合上信笺,正想思索归京后该当如何,门外突然又响起云玦的声音。
“将军,还有一事。”云玦去而复返,想起自己回来时在侯府外见过的一人,“有一位夫人曾问我您何时能回去。”
洛清河一愣,道:“她可有说明身份?”
“只说了自己姓温。”
温?洛清河容色一凛。
温诗尔!
作者有话说:
阿娘不会是坏人的,她当然曾经喜欢过柳文昌,但是她同样很爱小温。瓷瓶那个后面会解释怎么回事,总之就,珍惜这篇文里的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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