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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其道 【ZX整理】

    这几天的天都不见好, 长空被阴云遮蔽,望不见日光,不少人都没什么精神。

    云玦带回来的这个意外的消息着实让人难以琢磨, 洛清河在将军府独自思索了半日,临近日暮时分牵了马出关。

    骏马疾驰于旷野, 带起凛冽的风, 衣袂与乌发也跟着飞扬。但这阵风吹不散人心中的郁结,一时的痛快后陡生难以言说的怅惘。

    踏雪在河边慢慢停住脚步, 似是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一般低声哀鸣。

    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颈,转了马缰的方向把它带到了草丘上。

    石阚业在上头等她, 老头子刚从西面的善柳营回来, 连甲都没来得及卸。云玦回来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他自然也听了些风声。

    “虎毒尚不食子。”他摘了盔, 冷哼了声, “一帮混账东西!”

    洛清河下马往前走了两步, 斥候最喜欢这种原野上的草丘,能让他们看的更远。她吹了鹰哨, 把盘旋的海东青叫下来帮它把翎羽上沾的杂草去了。

    “丫头, 现在是你心上人被架在火上烤。”石阚业看她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 没忍住抱臂纳闷道, “你不着急?”

    “师父。”洛清河叹了口气, 她侧过脸, 眉头微皱着,“不是不着急,是暂时想不到对策。”

    “京城的信已过钦州, 不日就到苍郡, 再过月余你就得启程回京。”石阚业道, “对付混账,那就比他还混账!我看啊,是这帮姓柳的还没挨够打,还要洛家给他们长长记性!”

    “不是每个柳家人都是柳文钊那种草包。”洛清河手上动作微顿,“这事要解决也容易,全看一个人的态度。”

    那便是温诗尔。

    “她想见我。”洛清河扬起手,让海东青重新腾飞而起,“但带给我的第二句话是,不要将此事告诉明裳。”

    “稀奇。”石阚业摸了摸下巴,“见你而不见自己的亲闺女,这是想干什么啊……”

    “她不是个寻常深闺妇人,数年前我便知道。”洛清河转着扳指,从她把系绳给了温明裳之后,这个骨扳指转动起来便容易得多,“师父,你觉得洛家和京城的那些世族有什么不同?”

    “那可多了。”石阚业等了片刻,直截了当地开口,“兵权。”

    “雁翎的兵权不止属于我。”洛清河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道,“可若说完全不是,也未必。寻常人与世家叫板,那是蚍蜉撼树,可若是世家之争,那便未必了。”

    细想之下,洛氏与柳氏可谓两极,一鼎盛,一迟暮,然鼎盛者血脉凋零,迟暮者子嗣繁多,还真算得上奇事。若以此来想,温诗尔要见她,为的是想替温明裳求一庇护,说得通,但却又不必。

    明面上的天子近臣,又哪里需要多此一举求一家庇佑?

    “单独见你,有想求你,却又不愿让你心上人知道的东西。”石阚业琢磨了一阵,“总不能是坦诚所谓的毒?既然早知道,何必走到今日?还累了她贵女的身子。”

    “这亦是我想不通之处。”洛清河捡了根枯枝拨弄野草,“秋白的信上写,二人可用此法,一人不可。温夫人本就是深宅妇人,要拿捏她很容易,不必多此一举,若是这样想……那本该全数落在明裳身上的药石之患可能半数给了她。但是……不像。”

    两间宅子相邻,她在京城时有意无意都见过温诗尔几面,虽说知道对方有陈年旧疾,但半点不似过于体虚之人,瞧着比温明裳的身子都要好些。

    这就相当没道理。

    “如此说来,的确是蹊跷。”石阚业摇头,“但既然人家要见你,保不齐便是与这事有关,想不明白便暂且放一放,回去还得面对金阶上那位……你操心的也够多了。若是实在没法子,学学你阿姐。”

    洛清河本还在低眸深思,一听这话登时疑惑抬头:“……什么?”

    “学学她,把京城嚼舌根的那些个家伙们揍一顿!”石阚业抚掌大笑,威胁般扬了扬拳头,“将门之府,谁同他们讲文人礼教!”

    洛清河闻言失笑,无奈道:“师父……也罢,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事,云玦同你讲阿呈的近况了吗?”

    “那小子啊……”石阚业依稀想起来一些,摇头道,“怎么?有事要我办?”

    洛清河眯起眼,意味深长道:“假意生了争心,明面上还挨了禁军的打,陛下应当要放人了。”

    “师父。”她单膝半蹲在草丘上俯瞰着大片的草场,回头道,“你教教他,像当初教我和阿姐一样。”

    石阚业同她对视一眼,错开目光道:“你做好这个决定了?”

    “只解沙场为国死。[1]”洛清河垂眸,定定地注视着远方席卷成澜的草浪,烈阳将人晒得黑了些,却也把那双眼睛涤荡得愈发澄明透彻,“这是他自己选的。皎皎春秋,弹指须臾,世代埋骨于此的忠魂化作了雁翎头顶的星辰,恒久不变地俯瞰着后世儿女……若他有一日能以靖安世子之名死在战场上,那也是死得其所。”

    “我以为你会和阿影当年说一样的话。”石阚业望着她,笑得有些苍凉,“她为你取名然,从火向阳而生,便是存了要护佑你们一世的念头……若非天不假时,铁骑于她掌中,可长驱而至塞北之极,定此天下归一。可惜,可惜……”

    “晗之姐姐曾规劝于我,往事已矣,生者便不要再想她,可连她自己都不可能做到。”洛清河撑膝起身,“我知道师父你想说什么。世间人难相类,他非惊才绝艳之辈,却也非庸才,守成足矣。拓跋焘在等大梁自废刀剑,我也等北燕经年蛀虫压垮长堤。”

    “她没做完的事我来做,但不论日后天子何人,换将都是必然。让一个不那么耀眼的洛氏后人来做雁翎最后的将军,能让雁翎军士安然解甲,虚名便没那么重要。所以师父,不必去思量你能否把阿呈教得如我和阿姐一般,他有他自己应做之事,不必强求。”

    “你话都说到此等地步,我焉有不应之理?”石阚业打了个呼哨,战马朝他奔来,他探手过去取了马鞍上的水囊,“你这次回去,就这样有把握把那小子换出来?”

    “不是我有把握。”水囊里盛着的是燕州的塞上秋,洛清河接过老将军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呛口的辛辣灼烧入喉,她指尖摩挲过碗口粗粝的磨痕,停顿片刻道,“过了年他就满十六,虽不指望再添一个惊才绝艳之辈,但也是时候打开笼子了。”

    “临到阵前最忌分兵,可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黑火只是试探的前哨。”石阚业咳了几声,嗓音被烈酒润得低哑,“不止宫墙之内有人等不及了,白石河对岸的狼也快等不及了。”

    “小然。”他忽然喊了一声洛清河的名。

    洛清河捏着酒碗的手一顿,抬眸看向他。

    “你纵使是将人抢出来,将那帮玩意得罪透了也无妨。”老爷子的手掌压在她发顶,轻言道。

    “人总要有那么一瞬,该为自己而活。”

    北林的后山立着一块石碑,少有人来此,自然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上头原本写着些什么。

    温明裳登至石碑屹立处时,山长已经在碑前等了有近半个时辰。她微微仰着脑袋,目光在其上缓缓扫过,而后抬手躬身拜了一个士子礼。

    “若是让朝中人知道你给林相的碑文行礼,恐怕言官能戳着你脊梁骨骂。”萧承之呵呵笑了声,却没有指责的意思。

    温明裳放下手笑笑,道:“后世人臧否功过,不可只看一时结局。纵然车裂身死,风骨犹存。”

    “后世人可以不耻于她之所行,却难否认自她之后数代法度更迭,皆由此起。大梁吏治法度因她而得以推至今日,可惜明主伯乐难求。”萧承之背过手,凝视着石碑之上镌刻的文字,深沉道,“而你此番归去,也不知会否与她走上一样的道路。暂不必言及其他,挡在你面前的第一座高山,便是柳氏。州府与海政司被你寻了个遍,说说,你心中成算,究竟有几分?”

    石碑已是故痕斑斑,抚掌而上灰土簌簌而落。温明裳拿着帕子将其上的立心二字擦拭干净,而后才道:“若只我一人,绝无可能。世家盘绕巨木而生,纵有枯朽之态,也非一人可撼。但我并非全然要与世家为敌,那样反倒得不偿失。”

    “你与元辅所想是用尽可用之人,但如今的柳家并不在其列。”萧承之道,“抱残守缺,刚愎自用,你爹或许尚有可用之地,但其他人……”

    “根基犹在,若懂因时而变,朽木尚有一线生机。”温明裳垂下眸,“只要有心,来日未必没有后起之秀复起于朝野,再现昔日门楣辉煌。即便当真如同逝水东流,爵仍在,依旧可保族中儿女富足一生。”

    “人心总多求。”萧承之摇头,“权在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毫无恋栈之心呢?你想做的种种,是在虎口拔牙,康乐伯容不得你。你娘尚在他们手中,这就是你最大的软肋!”

    “不论你爬得有多高,只要你心中尚存此念,她便好似系于你脖颈的绳索。”

    “我知先生所忧。”温明裳看向他,“拿捏着我娘,我若要走,便可以不忠不孝之名于朝野抨击我之德行。我若相请天子强行将她带出,便会落得一个知权责而弄权的名。言官需看康乐伯三分薄面,总有由头能参我一本。”

    而咸诚帝重名,未必会保她。

    萧承之扼腕长叹,道:“可有对策?”

    “有。”温明裳微微一笑,眼尾弯起时露出一丝狡黠,“不是想参我吗?那便先下手为强。先生觉得,朝野上下,是更重实,还是虚名?”

    “若此刻仍是元兴初年,我会告诉你是名,当今天子太想延续太宰中兴。”萧承之话音微顿,“但如今……你真正的先生留在朝堂上,绝非只是挂着个元辅的名。”

    清谈误国。崔德良素来不喜此风。

    “柳家,工部,济州。”温明裳尾音拉长,故意于此停顿片刻,“这笔烂账从指缝里流出去了多少银子,他们不会算,我帮他们算。”

    这世上谁比谁更干净?

    萧承之眸光微动,他站直了身子,像是想要重新审视这个放在他手下数年的学生。

    温明裳毫无掩饰地同他对视,在后山的寂静里听见眼前的山长问自己若真毫无保留,名又该如何。她勾唇淡笑,反问道:“先生,家人重于名利吗?”

    萧承之闻言失笑。

    这是他当日再北林大门前问温明裳的问题。崔德良收她当关门弟子有三问,北林收这个学生亦有两问。

    一问万民与天子孰轻孰重,二问眼前事与身后名取舍几何。

    一答万民为先,二取眼前事,莫论身后名。

    “我可以如林相一般不要身后名,不忠不孝也好,弄权瞒主也罢,皆不过虚妄。”温明裳脑抬起手,掌骨贴合在石碑之上。她微微抿唇,脑海中闪过温诗尔和洛清河的脸,“但有一点,我不想如林相一般的结局。”

    横生的枝叶扫过脸颊,枯叶跌落尘泥,枝梢犹存青翠。

    “有人想让我活着。”她笃定道,“所以我必不能让小人如愿。”

    “镇北将军来过。”萧承之盯着她道,“你们见过……明裳,如今,你可以告诉我那个答案了吗?”

    “先生想听什么答案?”温明裳轻声道,“先生已有答案。”

    “胡闹。”萧承之笑骂了句,却也不是当真要教训她,恰相反,他对这事的反应极其平淡,似是早有预料。

    “庙堂之远,没有什么可以匡助刀尖之人。”他静默了片刻,“今日帮你的,来日也会杀你,伴君如伴虎,万事不可全信,兼听则明。你若能成雁翎之甲,来日这把刀也能为你所用。”

    温明裳闻言驳斥道:“雁翎的刀永远不会挥向大梁。”

    “我信洛氏忠义。”萧承之抬手示意她暂不必多言,“然时势之变,由不得一家做主。朝局之争,东宫之争,龙椅之争,此为举国震荡之变。”

    温明裳犹豫了一下,道:“我可否在走前问先生一个问题。”

    “你想问谁会是那东宫之主。”萧承之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世上最难坐的不是天子之位,是太子。”

    “先生不肯告诉我?”

    “不,我可以告诉你,反正我不是崔德良,顾忌甚多。”他说着面露薄讽,“结局早在皇子封号之中。晋者,万物日出,可日出辉光未盛,仍存阴翳。其人有争心,却未必可得善终。至于那个端字……君子端方,倒是无愧此号。”

    “可那个位子上不需要君子,端方只存于表,他少了一颗虎狼之心。名剑也要先开刃才知其锋。不必问我败者如何,天家无私情,自古如此。”

    “可二位先生也都说过。”温明裳道,“亦有磋磨不改其志者。”

    “我只说端王能坐东宫,可成天子。”老先生干脆双手插汝袖中,悠然道,“但我说了他能坐多久吗?天家自启争斗,忧心无用啊……”

    话至此,已无需赘言。

    温明裳躬身作揖,道:“谢先生临别赠言,弟子谨记于心。”

    “明日启程?”

    “明日一早。”她抬眸望去,暮色将至。

    柳家……斜阳将影子拉长,阴影憧憧。温明裳站在山上俯瞰整个济州城,像是在凝视着某些坦露于眼前的梦魇。

    若能在冬雪至时有个了断,那便当真能毫无负累地将那个答案,赠予踏雁而归的将军了吧。

    作者有话说:

    [1]徐锡麟《出塞》。

    下章回京。

    发出我想写贴贴的声音(…

    第102章 恩赏 【ZX整理】

    卯时三刻, 京城的城门被缓缓打开,羽林撤了围栏和夜里的层层戍卫,城墙上的甲士轮值换防, 守了一夜的那些终于能歇口气回去睡个好觉。

    已入冬日,雪未到北风已至。城门前坠着的风铎当啷作响, 像是做着催促。守门的羽林抻了抻腰背, 打着哈欠正想下阶卸下,忽然便听见了自城内而来的一阵马蹄之声。他止了动作, 抬眸望去,撞入眸底的便是羽林军旗。

    四下风动, 一刹的寂寂后城门羽林躬身低首齐声道:“见过统领!”

    沈宁舟提缰勒马, 眼风扫了眼前头的两队人,道:“我来另有它事, 与巡防无关, 照旧便是。”

    她说完未下马, 向后招呼一声便领着人马向城外而去,半点不曾拖延。东湖羽林直属天子, 平日里统领总是亲守宫城, 能劳动沈宁舟亲自出城一趟, 必然不是什么小事。近些时日京城太平, 并无风雨, 但若是在外的重臣回来了, 那便说不准会不会又是一个凛冽寒冬了。

    羽林调遣非暗中行事,这队羽林与京畿三十里相候的消息自然在朝会后便会传入各家人的耳中。但这却并非沈宁舟需要多思的问题,她受命于天子, 既然是咸诚帝命她出城相迎, 那照办便是。

    羽林的军士远眺着官道,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窥见了官家马车的影子,他紧拽马缰,回头道。

    “统领,人来了。”

    沈宁舟一点头,打马慢行而去。

    马车周遭的差役看见羽林的旗,抬手示意车夫缓行,而后有人附耳至车窗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羽林奉陛下之命。”沈宁舟于车前勒马,开口道,“迎温少卿及诸位归京。”

    车中人闻言掀帘,温明裳披着氅衣,拂开车帘的指节纤细白皙,她未下车,对着马上的羽林统领一拱手。

    “见过沈统领,也多谢诸位羽林将士出城相迎。”

    “奉命而已,少卿不必言谢。”沈宁舟略一颔首,“陛下口谕,随行诸位三法司官吏先行回京休息三日再议朝会,大人随我直接进宫,有要事相问。”

    “下官领命。”温明裳垂眸轻笑,“沈统领,请吧。”

    羽林调转马头,扬鞭打马顺着官道向城中行去。

    温明裳坐回车中,她阖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从济州回来这一路走了大半月,连日奔波总让人面露疲惫,更何况她本就体弱。赵君若也同在马车中,她挑开车窗往外看了眼,依稀能瞧见沈宁舟的背影。

    “怪事。”她小声嘟囔了句,“往常三法司的案子纵然是有所争议,也不至于让沈大人亲自来。”

    温明裳睁眼看她,道:“你与沈大人相熟?”

    “算是相熟吧。”赵君若想了想道,“是我师父同她相熟,好像曾是少时同听讲学的情分,两年前她调来京城领东湖羽林后,多有到少卿宅邸走动的。”

    “我听闻沈大人是武举出身。”温明裳想乔知钰,稍有疑惑道,“竟不知她与赵大人有此等渊源。”

    “也是稍有渊源,我师父倒是提得不多。”赵君若摇摇头,“这个先不说,陛下突然要你先进宫又是为何?”

    案子的案宗早已飞马呈递入京,照理来讲即便朝会尚未议事,从天子到朝臣也应当心中有了底,余下的事皆有法可循,没什么可争议的,若真要有,那也是温明裳这个人。

    “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坏事。”温明裳笑笑,“若陛下不把我接入宫,恐怕我入城刚下马车,便有人要把我带入府中了。”

    她话音稍顿,意味深长道:“算算时辰,入城时恰好朝会散去,还真是赶了个好时候。”

    这话里说的是谁自然不必言明。赵君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我随你一道,在宫外等你。”

    “不必。”温明裳道,“小若,你是大理寺的官差,又不是我府上的护卫。陛下的意思是,除我之外尽皆散去,这便是摆明了非公,你即便是去了,羽林也会让你回来的。”

    “可若是有人在你出宫后刻意相候,你又该如何?”

    “若是今日不入宫,那自然是有人来堵我。”温明裳接着道,“但走这一趟,恐怕就未必了。”

    召请入宫而未在朝会上言明,咸诚帝这一手的意思也很明显,便是在告诉柳家人切莫乱动,这人虽是出自你家,但此刻是天子之臣,君在臣前,柳家无权先行管束,而之后该如何又是另一事。这是个恩,因着这一行于明她有功,于暗还给天子递了封铁骑的动向,于情于理,身为主君都不会放过这一个施恩的机会。

    要用人也需试人,给了机会,也得温明裳自己会用。

    宫墙巍巍,阶前新栽的花木还挂着霜,日出也未消融。只是时节不好,人也懒怠,反倒瞧着宫门前有些空荡。

    温明裳下了马车,余光在门前日晷上一扫而过。不多不少,恰好定在朝会后半个时辰停于宫门前,若说沈宁舟不是刻意为之,抑或是咸诚帝没有特意嘱咐,她自己是不信的。不过信与否不适合表露在外,心里知道便好。

    这一回领路的不是宫中宦官,沈宁舟下了马,刀甲未卸利落抬手。

    “少卿大人,这边请。”

    这便是亲送之意。

    温明裳轻轻点头,稍落后半步同行。宦官来迎,可说成私诏,可让羽林来,关上宫门究竟谈什么,那便要好好揣摩一番了。

    也唯有在此时,她才会认定这位大梁天子昔年师出阁老门下。这等精于人心算计,却又暂且没把自己算入其中的制衡术道,当今天下只有崔德良教得出来。

    殿外寒意逼人,内里却显温暖。咸诚帝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就着眼前晃动的珠帘批着折子,里边只有随侍的内宦。温明裳垂着眸,在沈宁舟于身侧止步后对座上天子叩首行礼,未等问询便将早已定册的案宗逐一禀明。

    “羁押者尽数归刑狱,听候陛下指明发落。”温明裳没起身,字句明晰地做了结,“火铳一事,经审嫌犯与事涉官吏,微臣以为并非兵部之过失,乃地方瞒报所致。”

    咸诚帝在她开口时便搁置了折子,直到此才缓缓颔首,道:“事有条理,惩戒有度,皆为有法可依之论,温卿辛苦。你所写的卷宗朕已看过,现下披红交付内阁,不日便有定论。朕听闻温卿在济州还病了一场,而今天寒,先起来吧。”

    “谢陛下。”温明裳拱手再拜,这才依言起身。

    “沈统领。”咸诚帝微微侧目,“还有殿中余下之人,不必侍候,先出去吧。”

    沈宁舟倒是没有丝毫犹豫,一拱手便退了出去,还顺带着阖上了厚重的殿门。

    “我大梁唯一一支入殿不卸甲兵的军队,便是这东湖羽林。”咸诚帝虚虚一点紧闭的殿门,“温卿是聪明人,可知为何?”

    “羽林乃国之臂膀,东湖更是直属陛下,主君在上,绝无二心。”温明裳点头,如实答道,“用人不疑,乃明主所为。”

    “明主与否,后世定论。”天子淡然一笑,道,“沈统领并非京中人,更是在荆南做了数年守备,可知为何朕两年前提她入京担此要职?”

    温明裳道:“微臣不知。”

    “太宰年间,武举初中,可先帝暮年所犯之错,致大梁数宗不明之案。”咸诚帝似是同她忆起了昔年往事,“武人不谙谋算祸福相依啊,可既为良臣,朕岂能不拉上一把?荆南数年磨砺,方见璞玉真章。如此算来,以口舌一句知遇之恩换来一个东湖统领,还是朕得益甚多呢!”

    这番话可不是什么当真在回忆往昔,谁都知道当今天子是如何坐上那个龙位的,太宰暮年于他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可供追思的时候。这话的重点不在往昔,在沈宁舟的知恩图报,咸诚帝予她恩,换来如今的忠,而今日,他也是在变相地告诉温明裳,他要她身上一样的忠诚。

    温明裳垂眸应是,尔后又听他道。

    “今日召卿入殿,是为两事。一者为公,一者为私。”

    “为公,便是这还未定结的火铳之事。依卿之意,火铳一事,既已惩处,便就此搁置了?”

    “非是就此搁置,而是引以为戒。”温明裳拱手陈词,“火铳落于敌手已成定局,若此刻再生乱,反倒遂了北燕之意。然军匠工艺有别,仿造者终归不敌我大梁兵器司。臣此前与镇北将军有一谈,火铳于骑兵之手,对北境战局影响并不大。”

    咸诚帝闻言沉吟片刻,道:“镇北将军乃我朝名将,她既有此评判,朕自然可放心。不过……卿既提及,朕想起来送回的其中一信上,曾提及雁翎私入济州。形式凶险,以致炸毁堤坝,镇北将军私往,可是因着温卿有信在先?”

    “查北燕暗间难避雁翎,故而微臣先行相问,镇北将军之提点,也于此案有所助益,此事所系,臣皆写于回报之中。”温明裳冷静道,“臣此后未将所谋告知雁翎,一因边境不平,主将离境非良策,二则因依微臣浅见……”

    她话音微顿,露出个犹豫的神色,未等天子开口便先行跪地道:“还请陛下先恕臣妄言之罪。”

    “快些起来,但说无妨。”咸诚帝赶忙抬手示意,“此处你我君臣二人,何须如此大礼啊?”

    “妄言良将,是臣之过。”温明裳指尖撑地起身,眸光微凝,“我大梁朝野各部可谓各司其职,此时虽所系北境,但终归是内里之变。便如雁翎军粮一案,铁骑可同往勘察,却绝不可先行插手处置。”

    她话至此,没说洛清河在济州时曾让铁骑杀了数个暗间之事。

    咸诚帝眸光微沉,又问:“若只是为公,如此私动小队铁骑南下,于理不合,但若于情为雁翎之困,尚可。”

    “洛氏一族重情重诺。”温明裳面色未改,坦诚道,“臣与将军有所交情,她于私相帮,亦是洛家人所为。”

    这话倒是确实不假,只不过究竟是个什么交情,却不必详谈了。

    “的确是……洛家人会做之事。”咸诚帝眸底晦暗不明,他指尖抚过不知何时皱起的眉心,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人心绪复杂的事,“也罢,此事到此便罢了。那便说第二件事……堤坝尽毁,虽为大局,但工部的折子已经到了朕的手里,温卿可有应对之策?”

    果真还是来了……

    温明裳沉默须臾,自袖中取出一册文书呈过头顶,道:“此为济州海政司与州府所书,事关工部数年筑造大堤所用银两与修缮赈灾款项,请陛下过目。”

    此时呈上这册文书,为的便是明明白白告诉朝野,工部修堤有异,东南连年水患,未必没有其因,此次毁堤看似为一案,实则重修大堤于民亦有益处。

    而工部上折弹劾在先,便是恶人先告状。

    咸诚帝匆匆扫了几眼,将文书放于案上,殿内一时寂静。

    “工部乃根基。”他在片刻后慢慢开口,目光隐含探寻之意,“你将此书交到朕的手里,不替你本家想想了?”

    温明裳抬眸,眸光复杂:“天下为公,这是先生教我的第一课,臣不敢忘。”她深吸了口气,“主君重于世家。既有法度规矩,此等行径该如何惩处那是咎由自取,但……臣却并无牵连之心。”

    “何解?”

    “臣想向陛下请一事。”温明裳抬头,“此案有过,任陛下处置,有功,臣不要恩赏,仅盼陛下允臣一事。”

    “官至少卿,有查处之权,有开府之资。”咸诚帝转念已明了她欲求为何,“你想将母亲接出独居。但深宅妇人,又为侍妾无名,朝中言官那可是句句刺骨呀……”

    “微臣家事,本不敢劳陛下费心。此事为难,但若有刺耳之言,臣愿一力担之。”温明裳深深一拜,“愿报陛下黄金台上恩,臣虽为文人,亦愿为大梁天下提玉龙。”

    “生死不必言,还远未至此。”咸诚帝这才起身下阶,他托起温明裳的手臂,点头道,“女儿家有此气魄又不失仁心,好啊……温卿所请,朕允了,若你母亲愿意,你便可带她出府而居。”

    “只是眼下此事尚需容后再谈,你得过了工部的坎才是。先回去吧,自个儿斟酌去换身官服去走一趟兵部,亲口告知那帮老臣,火铳之事与他们无干。省得这半年一个个战战兢兢的,生怕你这少卿的刀落在他们脑袋上!”

    温明裳这才应了声是,道:“臣领命,只是还是即刻过去,勿让人陡生烦忧啊。”

    “朕让沈统领再送一送你。”咸诚帝后退几步,挥手道,“去吧。”

    沈宁舟在殿外等她,这些日子天冷了不少,她在阶下吹了半晌的风,也没忍住抽空揉了揉冰凉的指骨。

    二人客套了两句,温明裳无意与她多话,倒是沈宁舟在寒暄后多问了个人,那便是赵君若。

    “小若年纪虽小,但蒙赵大人教诲,差办得很好。”兵部离宫城不算太远,这一路也不必以车辇代步,温明裳思及先前赵君若提起的事,多说了句,“赵大人偶有来信给她,想来定是挂念得紧的。”

    沈宁舟唇线微抿,轻叹了口气,道:“温少卿也有收到过她的信吗?”

    “寥寥数语,多为公事,倒是不足道。”温明裳含笑糊弄了过去,“赵大人面冷心热,自是如此的。”

    沈宁舟闷闷地嗯了声,一贯英气肃然的眉目间流露出了半分好似失望的神色来。

    温明裳看在眼里却没开口相询,她们点头之交,委实不必多问私事。更何况这人是羽林统领,可谓天子心腹,多问只会生疑。

    这样走了约莫小半刻,已能窥见兵部门前载着的一颗红槭,不知是将将入冬,满树红叶竟还未凋零殆尽。

    温明裳踏着满地金红,正想说统领送到此便可,忽而听见身后长街响起一阵马蹄。她神思一晃,下意识抬头望天,竟真的瞧见天穹之上黑点一闪而过。

    她缓缓侧身,氅衣流苏垂缨坠在前襟,随着动作微微摇曳,像是在空中晃荡勾勒出细小的丝线。兵部门前栽的槭落叶火红,铺陈满地红浪。

    骑将踏着初冬的红叶与风浪,鬓边发辫随风而动。

    沈宁舟比她反应更快,在来人勒马前便抬手见礼道:“洛将军。前几日羽林才收到北境来报,未曾想将军回得竟如此之快。”

    洛清河翻身下马,轻甲披身,瞧着愈发眉清目朗,当真是好看得很。

    “陛下有诏,不敢怠慢,故而先行赶回。”她扫了眼温明裳,做着明面功夫也唤了句温大人,继续解释道,“我寻兵部诸位大人呈报雁翎驻防,依律明日面见陛下,统领觉得如何?”

    “此为惯例,将军不必再同我多言,照旧便是。”沈宁舟也跟着笑了笑,“恰好温少卿亦有事与兵部的诸位大人相谈,末将便不随行了,还请将军一道吧。”她话音一顿,似是不放心一般又补了句,“这是陛下的意思,将军可愿代我护这一程?”

    洛清河笑出声,颔首道:“自然,举手之劳。温大人,请吧。”

    温明裳只能一眼点了头,她垂着眼,与洛清河同行跨过门栏,还未曾想明白这人到底为何会早回来这么多,便听见洛清河低声喊了句小温大人。

    她许久不曾这么唤过了,倒是惹得人一愣。温明裳刚想应声,紧接着便觉察到身侧的人抬起手在她发顶轻轻抚过。

    “你……”温明裳心里咯噔一下,此处离宫墙太近,若是……

    然下一刻,她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中。

    洛清河将手在她眼前摊开,掌心是一小片火红的叶。

    “小温大人舟车劳顿,连这红叶落在发顶都不知。”洛清河微微偏头,眼睫在日头的映照下轻颤,好像眼底也透着光晕,她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道,“雁翎可没有济州的花木,没什么好带回来的。”

    “如此……借此红叶投桃报李,明裳愿意接吗?”

    作者有话说:

    因为字数超了很想把结尾见面放到下一章的,但想想算了就当作我520和521一起发了吧(心虚)

    明天还有一更,不过应该是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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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想念 【ZX整理】

    堂内还有官吏的议事声, 起起伏伏的,好似下一刻便会有人捧着一卷卷的文书从里头出来。

    温明裳只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理智告诉自己一切如常便好, 在京城中不允许分毫的懈怠放纵,但另一厢却觉得心口发烫, 她不敢去看洛清河的眼睛, 只能抬手匆匆扯过了对方掌心里捧着的那片红叶攥在手里。

    明明济州一别距今不比出京时更长,但想念这个词直至今日才被真正品出滋味。

    洛清河落后半步跟着她, 随着迈步入内,唇边的笑意也淡下去。

    堂内本在议事, 听见动静一众人齐刷刷地回头, 瞧见来人后皆是一惊。

    “诸位大人勿忧。”温明裳在他们开口前温和拱手道,“下官此行不是来拿人的, 是为这一年间的非议来向诸位赔罪的。”

    言罢, 她深深一拜, 诚恳致歉道。

    “大理寺查案费时,委屈诸位了。”

    洛清河站在门边旁观, 她手还搭在新亭上, 抬眸敏锐地注意到好些个一开始欲言又止的官吏在这话后长叹, 眼眶微红。

    有一点说得不错, 这历朝的兵部中骨头软的终归还是少数, 即便是太宰年间的老大人退下后出了韩荆之流, 这里头站着的多还是愿为国建功者。

    火铳之事一出,半年里即便自己心里知道图纸绝无可能外传,可猜疑声不断, 又空口无凭, 任谁也没法多做辩驳。

    此番温明裳特地来走这一趟, 才算是真正安了这帮兵部臣子的心。

    相较之下,洛清河倒是话少了些,她将早已写好的驻防调配文书放到了几上,只说今冬应已无碍,只字未提旁的事,也透出个不追究兵部失察的意思在。

    但终归是官场上站得久了的,回过味来的还是忍不住往洛清河这边瞥。

    “温大人写的案宗我雁翎看过了。”洛清河心中暗笑,索性接了话,“各位大人为边境将士调配粮草辎重,可谓劳苦功高。雁翎没有因噎废食的道理,其后的调配几何,仍旧依凭诸位决断,绝无怨言。”

    静听着的兵部尚书这才开口拜谢,还不忘抹了把自己的脸,道:“我等失察在先,致使前线将士遭难,将军如今不多怪罪,该言谢的……是我等才是。”

    “谢我不必,大梁律法赏罚分明,你们该谢过温大人才是。”洛清河挪开目光看了眼温明裳,将话头重新引回她身上。

    “职责所系,亦不必言谢,只望诸位大人今后引以为戒,对自个儿手上流出去的物什更加上心些便是国之幸。”温明裳微微颔首,唇边也挂了些许笑,“过几日,陛下会于朝会上定夺此案,大人们自可放心了。”

    堂内站着的众人又是一阵拜谢,最后不知是谁提了句温大人与洛将军车马劳顿,还是勿要多留,这才止住了话。

    可不是车马劳顿?洛清河连甲都没来得及卸,俨然就是一幅匆匆赶回的模样。

    温明裳忍着满腹的疑问没去问,只安静地与她并肩走出兵部的大门,踏雪见着她,低低地嘶鸣了声,鬃毛乱甩。

    沈宁舟仍旧在外头候着,只不过这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身侧便多站了个说话的内宦。那人见到二人出来,先是恭敬地见礼,而后尖声细气地开口。

    “沈统领,那咱家便先告退了。”

    “高公公慢行。”沈宁舟目不斜视,客套地回了句。

    日头明晃晃地落在铠甲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晕。温明裳落后几步站在阶前,微妙地发现这两个人巧合般站到了一线。羽林银甲,铁骑玄袍,一者潇然一者沉郁,端得是截然相反的姿影。

    若不是知道是巧合,还真是惹人深思。

    洛清河倒是不甚在意这个,她安抚般拍拍踏雪,微侧着脸道:“内宦出宫必有宫令,沈统领可是有话要说?”

    “倒不算是令。”沈宁舟一拱手,“陛下让我跟将军说,奔袭劳累,在府上休憩一日,明日再入殿相见不迟。另外……想询将军一事。”

    “但说无妨。”

    沈宁舟看了眼温明裳,沉吟着道:“陛下道,京城多风雨,侯府门楣森森,可避一二,就是不知将军可否点头予这几丈屋舍,让温大人歇歇脚。”

    这话让眼前两人皆是一愣,沈宁舟估摸着也是觉得这一问奇怪,只得道:“陛下亦有言,若是将军觉着不妥,我那统领府也尚有空着的屋子。”

    咸诚帝给三法司其余人的令是暂歇三日以待朝会,可若是按着这架势……恐怕要等不止三日了。

    洛清河一手握着马缰,低笑了声道:“倒是也无不可,只是不知陛下要靖安府遮这场雨到何时?”

    “这我就不知了。”沈宁舟摇头,“想来陛下自有决断。”

    “好,劳烦沈统领代我回个话,便说末将记下了。”洛清河点头,“除却陛下要人,我靖安府一概不放,还请陛下放心。”

    沈宁舟只觉得她这话似乎还有些旁的意思,但终归是天子之命,多问反而显得逾矩,便也只能收声道了句谢。

    海东青呼啸而下,把满地铺陈的红叶扫开两道晃眼的痕迹,它在半空中转了方向,停在了槭木的枝干上。

    “马车尚在宫门外。”温明裳这才放松下来,“要去唤人驾车,还是辛苦踏雪?”

    “长安城中放到明面上通传的天子之令逃不过旁人的耳朵。”洛清河将手抬至她跟前,含笑道,“这道命令一下,谁都知道你得暂住在侯府了。”

    言下之意是同骑也无妨。

    温明裳无奈地摇摇头,想来自己与洛清河的交情既让咸诚帝想多加试探,又觉得如此深交加以利用也无不可。如此一来……倒还真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洛清影的先例在前,也不知他是否能想到这一点上。

    踏雪难得温顺,连蹶子都没尥,随着马鞭落下扬蹄朝着靖安侯府的方向奔驰而去。

    雁翎轻甲没有铁甲覆面,洛清河这张脸在京城可是显眼得很,一路策马过去,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员为之侧目。

    侯府门前风铎依旧随风而动,长街对面有几位家丁打扮的男子不时地朝这边张望,却又惧于府兵分列两侧而不敢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清河拉着温明裳下马入府。

    “还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府门在身后合上,洛清河跟老管家说了句不必跟来,领着人往里走,“走到如今却也真是不冤枉。”

    “那些个等在外头的,应当是柳文钊的人。”温明裳呵了口气,指尖因着策马带起的风而显得冰凉,“老太爷不会如此莽撞。”

    洛清河看了她一眼,伸手过去轻轻牵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这种时节,将军自己的手也没暖到哪儿去,定然是比不上暖炉热茶的,但手心余下的这点热度,尽数熨帖在了温明裳冰凉的指尖。

    侯府十年如一日,老松落叶,青竹耸立。冬日里见不着什么花木,唯能听见冷泉叮咚。这地方若是往来寥寥,其实会显得异常孤寂,但历代靖安侯皆没想过修缮一二,像是这样的冷清能让人不忘北地的苦寒。

    她们在贵家遍布的京城里格格不入。

    温明裳任由她牵着,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为何回来得这样早?”

    “北境布防已更改,差不多也到了回京交接的时候。”洛清河道,“虽然嘴上说着可再拖些日子,但总不能真的拖到那时候。”

    “清河。”温明裳闻言轻笑出声,“这番话只能去糊弄外头的人,你自己一个人先行回来,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这个。”

    习武之人不畏寒,还未到深冬,侯府平常是不点火盆的,但今日约莫是特意吩咐过,屋内提前点着地龙,扎一踏进去热意盈面。

    洛清河带上门,这才松开手,她后背抵在门上,含笑道:“那倒是说说,我为何提前回来?”

    看来雁翎是当真稳妥,否则她哪来的心思这样逗自己?温明裳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道:“因为……”

    她上前一步,抬臂拨去肩上的素白氅衣,流苏随着动作划过柔软的衣袍。那双眸子在外的覆着层层防备在顷刻间全数卸下,只露出原本的柔软,叫人恍惚间想起清澈的湖泽。

    洛清河张开手,接住了温明裳身子前倾的态势,铁甲冰凉,她没立时收紧手臂,开口道:“太冷了,让我把甲卸了先?”

    温明裳没理她,把脑袋埋进她肩窝。

    的确冷得很,却又莫名带着一股热意,从心口烧到四肢百骸,她呼吸微促,轻声道:“三月有余。”

    说的是自济州一别后的时日。

    洛清河低头将下颌抵在她耳侧,闷声笑道:“我怎么觉得这个理由反过来了呢?”

    温明裳微微抬头,反问道:“不认吗?”

    “小温大人算谋成竹于胸,哪敢不认啊?”洛清河笑起来,抬手轻轻摩挲她的鬓角,贴得这样近,连心跳声都无处藏匿,“明裳。”她低低唤了声,“你说得不错,那个理由是为公,为私……”

    “想提早见一见你。”

    温明裳深深地吸了口气,檀香木的气息盈满肺腑,叫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神,她稍稍退开些距离,后知后觉地耳根发红。

    朝堂上能言善辩的温大人如今这副模样可不多见,洛清河止不住笑意,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半哄道:“去把氅衣披上,你身子好全了吗?别瞎折腾,若是还……容我先去卸甲吧,不嫌硌得慌吗?”

    她们绝口不提济州时的那个约定,大抵也是因为心中知道有些事即便深思熟虑后也还是一个答案。风雨如晦,但世间情之一字从来是不讲道理的。

    只是不问不言,都觉得仓促。

    轻甲没有重甲那样繁复,三两下便可褪去。温明裳在坐榻边上坐下,支着下巴看洛清河接了系带,露出内里的玄黑箭袖。她眉目压下来的时候平白生了三两分沙场的冷冽,但眉眼实在是清隽,细看之下会发现并不适合这样沉郁的色泽。

    温明裳心念电转间忆起她在国子监时穿的那身衣裳,心说果真还是青袍蓝衫适合她。

    待到卸完甲,炉上煮着的茶也滚沸了。洛清河在她对座落了座,给她先斟了杯热茶暖身。

    “我在侯府至多待个六七日。”温明裳就着茶盏暖手,“朝会不能一拖再拖,这是想看柳家究竟如何做处。”

    “康乐伯未必压得住那样多的人。”洛清河了然颔首,“谁都怕你釜底抽薪。”

    软肋握在人手里不可能,怕的是对方当真要鱼死网破,柳家高傲,决不能容忍家业毁在一个鄙薄竖子手里。

    “杀招皆在手中,就看谁先沉不住气。”温明裳慢慢把茶饮尽,觉着身子终于从寒气中剥离出来了,“其实休息几日也未尝不可,就是阿娘那边……”

    洛清河眸光微动,指尖无意识地敲打在桌案上,她直觉温诗尔瞒了些有可能其余人尽皆不知的事,且她未必愿意让温明裳知道,但这不过是揣测,现在告诉温明裳只会徒添思虑。

    “怎么了?”见她垂眸不语,温明裳问了句。

    “悬而未定的事,等有了结果告诉你。”洛清河摇摇头,温诗尔既然找她,那必然其后会再找人相寻,她只需等着便是,“秋白要明日才能赶回来,到时候先带你去一趟。”

    “嗯。”温明裳点点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洛清河皱起眉,她看了温明裳半晌,忽然伸出手去,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轻滑了一下。很轻的动作,好像是触碰水镜,稍一用力就怕碎了。

    温明裳只觉得面颊微痒,她动作稍顿,而后缓缓合上了眼睛在洛清河伸过来的掌心蹭了蹭。

    “阿然。”她没睁眼,却能明白此刻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流露出的该是怎样的难忍与疼惜,“我还欠你一个答案。”

    “你未定期限,但我如今却不是想问你三月是否足够……”

    话至此不往下说,可洛清河知道这余下的半句话,是在问她还想不想听。

    “今日风清日朗,入夜定是月华如水。”洛清河慢慢收回手,隔着茶水的热气氤氲笑起来,“自回来后……你逛过长安的夜市吗?”

    温明裳睁眼,在脑中算了算日子,笑道:“今日是兰禹节,城中必定繁华。”

    这个日子在大梁形同上元。

    这是个邀约。

    洛清河站起身,迈步走到她眼前蹲下来,像是在等一个回复。

    温明裳定定地跟她对视,半晌后笑了起来。她低下头,两个人呼吸交缠,再进一步便可将其间方寸距离彻底消弭,但她们都没再动,“投桃报李。”

    “我已经接了你的桃李,哪还有不赴约的道理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一定(。写的我也好急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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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写月 【ZX整理】

    黎辕给温明裳安排的是紧靠着洛清河那间院子边上的一方独院, 侯府的布局相差不大,这样格出来的院子原本由各自的主子独居安置,可而今洛家人也就剩了两个, 府中的许多院子便就此空置了下来。

    有些被改做了堆放杂物和兵甲的仓库,还有些离得近的倒是还经常打理, 用来待客。可惜这一年到头的, 靖安府门前上门拜访的也是寥寥无几,即便有也是为公, 断不可能在府中过夜。

    说来这么些年,温明裳算是独一个被带进来的外人。

    老管家眼毒, 瞧出她跟自家小姐那点暧昧不明的牵连, 却也没多问,只做好自己应做之事。他伺候了侯府几代人, 自然明白什么是好, 长安不是个能藏住事的地方, 他对温明裳这个人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若要问洛清河带她回来这事上他是个什么态度,那大概也不过就是挺好二字。

    终归也不是第一个。

    舟车劳顿, 屋里自然也给备好了热水供以梳洗。温明裳换了件衣衫, 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瞧见下人点了熏香, 将饭食摆在了桌案上。

    “主子她出门了, 说是晚些时候回来, 叫大人用了饭后去休息片刻。”丫鬟弯身行礼, 柔声细语道。

    温明裳道了句谢。

    她的确是累得有些狠了,大病初愈,又是这么连日奔波的, 估计到时候等程秋白回来一瞧, 能冷着脸把人骂到狗血淋头。

    燃香安神, 温明裳并不知晓侯府的这些香究竟是如何调的,明明是清苦的味道,却叫人陡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心。她在香与暖中睡得深沉,再睁眼已见暮色深深。

    小院中的醒竹叮咚轻响。

    温明裳披衣起身,推门出去时瞥了眼铜壶滴漏。

    酉时三刻。

    院外守着的下人听到响动,探头过来看了眼,见她出了门,忙上前道:“大人。”

    “你们主子回来了吗?”温明裳问了句。

    “前脚刚回,这会儿在屋里呢。”她答道,“主子说了,大人醒了若是要寻她,直接过去便好。”

    温明裳点了点头,谢绝了她要带路的意思。

    两处院子挨着,过去也不过短短一段路。屋内点着灯,房门也虚掩着,小院里也没有人候着。侯府里丫鬟和小厮不多,多时只做清扫用,近侍很多时候便是随侍的人。

    宗平还在安丰校场,明日才赶得回来,栖谣似乎也被打发去办事,而今不在府中。

    温明裳倒是没多想,房门未紧闭,估摸着也没什么,轻敲了一下门后便径直推门而入。

    “醒了?”洛清河似是刚换了身衣袍,闲暇时出行,自然不必武服箭袖的打扮,她难得换了身宽袍,但出于将门出身的习惯,里衣的袖口仍是半束着的。

    温明裳刚想开口,目光却阒然间定在了她左手的小臂上。

    那只手的袖口尚未束起,宽袖顺着手臂滑落至手肘,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陈年旧伤,而今仍叫人觉得触目惊心,自不必说当日该是何等凶险。温明裳眼睫轻颤了下,下意识收敛了目光。

    她当然知道当将军的身上不可能不带点伤疤,洛清河看着温良,但她也是能披甲提刀的将军。许多人只记得她成名的那一战打的是城防守备,却忘了当年雁翎统帅尚是洛清影的时候,领前锋的就是洛清河。

    更不论那年的雁翎血战。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雁翎统帅。

    洛清河看着眼前突然止声的人,缓缓将袖口束了起来,疤痕被藏在了衣料下,就好像她们早已惯于独自忍受所有的苦痛。

    “没休息好吗?”她故意岔开了话头,走到她跟前低下头,“还是身子有何处不适?”

    温明裳摇摇头,心知她这是故意如此,只得顺着道:“没有。过午听人说你出了门,是有何事吗?”

    “去老校场看了眼阿呈。”洛清河吹了灯烛,带着她往外走,“叫那小子帮忙办些事,加上禁军交接的杂务,耽搁了不少时间。”

    禁军如今转了两回手又回到了她手里,京中不晓得多少人盯着这几万人,都在心里揣摩这队军士最终会落到何人手里。雁翎可以不涉朝政,禁军的统领可不行。

    但洛家不论是洛清河还是世子洛清泽都对此闭口不言。

    的确是让人头疼的烫手山芋。

    温明裳心下盘算着,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撞上了洛清河的背。她吓了一跳,抬头刚想说话便被点了一下额头。

    “邀你出门,可没叫你胡思乱想。”洛清河含笑道,她没束发冠,长发用发带简单地挽着,只余下襟口一贯垂着的一缕小辫,看上去更像个文人书客,“有些东西自有去处,多思伤神。既给了休憩的时间,那便不必去管。”

    温明裳失笑,点头道:“好,那今夜便交由清河你带路了。”

    兰禹节素来是排场盛大,玄武大街上挤满了人,坊市的灯彻夜不灭,好像要将整个夜空一并映得亮堂,连天上星月都要逊色三分。

    往宫门的方向垒起了座漂亮的鳌山,站在高楼下能瞧见上头应时而燃的焰火,抬眸便是火树银花。

    帝王都,天子脚下,繁盛如斯。

    洛清河自己也有数年没在兰禹节时走上过长安的街头,她拉着温明裳的手,穿过长街小巷,绕到了护龙河的另一端。

    她们夜里没用饭,便跟着百姓的人潮往下走,沿街有叫卖的小商贩,从金银卷到栗子糕,多是买了些合温明裳口味的。

    途中还撞见了个熟人。

    柳卫身边跟着个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小姐,他在人群中瞥见温明裳,皱起眉似是欲言又止,但瞬息间瞥见温明裳身旁还跟着的洛清河登时就哑了火,悻悻地转身离去。

    温明裳并不知道他是何时调回京中的,也没那个兴致打听,横竖过几日说不准还是个鱼死网破的局,现下见了也同陌路人没什么两样。

    护龙河的这一端视野不佳,许多人瞧不见鳌山的三千明灯,兴致缺缺地往回走,街市上往来稀松,连带着商贩也跟着往那头挤。

    “小哥。”洛清河叫住了其中一个,拿了些碎银子过去,“劳烦帮我拿个。”

    温明裳闻声回头,以为她还要买些什么糕点吃食,连忙道:“侯……府上有钱也不必这样花,若是……”

    话未说完,洛清河侧过身含笑睨着她,随着她的动作,原本被遮住的小摊才终于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这是个卖各式面具的摊子,多少小兽的图样,别致可爱。

    “小狐狸?嗯?”洛清河手里捏着的正是适才叫那小哥拿来的,是个狐狸面具,赤红的色泽铺陈其上,栩栩如生。

    这声狐狸叫的是谁自然是不必说,温明裳瞪了她一眼,道:“狐狸总好过平日里的铁面具,同黑乌鸦似的。”

    小贩早在说话间随着人潮而去,再过一刻鳌山上焰火盛放,多数都跑去看热闹去了,生意人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做买卖的机会。

    人声鼎沸到往来寥寥其实只需片刻。

    温明裳站在河边眺望了须臾,突然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往南街走便是长安烟柳巷。”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为何走到了这处地方?”

    她们少时的匆匆一面便在那附近,但这种地方委实没有什么故地重游的必要。

    洛清河拎着面具,低柔地问她:“想看焰火吗?有个无人之处……恰好,今夜将近,有些话你不是想说吗?”

    “我想说,你难道便不想听吗?”这才是今夜的正事,温明裳没来由地觉得紧张,却还是佯装镇定道,“走吧,安静些也好。”

    洛清河没点破她的这层伪装,她指节微动,交握的指尖扣入指缝,掌心相贴。她总说长安非吾乡,可却未曾否认自己的确在此渡过相当长的一段年岁,往岁灯火璀璨,无所忧时也曾是快意潇然的少年人。

    温明裳跟着她穿行在长街巷陌,有那么一瞬似乎触摸到了这种恍若隔世的情愫,她无声地收紧了五指,像是安抚一般紧拽不放。

    冬时已至,护龙河岸草木枯败。

    “若是花朝来,会好看些。”洛清河停下脚步远眺着鳌山的灯火,掌骨微松,轻声道,“这地方十年如一日的无人,可惜眼下也只有鳌山的火树银花可看。”

    “本不是为了尚景。”温明裳顺着她的意松开手,她没在往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同洛清河对望,“在我开口之前……清河,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这三月有余,你让我再想想,那你自己呢?”温明裳唇角微抿,像是想透过眼前人的眸子将人看穿,“为何你会觉得……这是一种牵累?”

    洛清河容色怔然,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掌心,道:“因为我也怕啊……你今日不是瞧见了吗?那便是那时的伤,若不是秋白圣手,恐怕我今日便再拿不了弓了。”

    这是血淋淋的现实,避不过去。

    温明裳轻轻颔首,她没说旁的,只是道:“我随着柳文昌回来之前,山长同我下了一局棋。”

    “他问我为何执拗着想要回京,那时我没告诉他具体的因由。他曾说我心有疑窦,不轻信他人,这话其实说得不错,有些话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它只在我心中。”

    洛清河静静地看着她。

    “清河。”温明裳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缓慢道,“我所求为何,我今日告诉你,这便是答案。”

    隐隐能听见身后长街的喧嚣,但温明裳的话很平静,静到让人可以忽略这些人世间的喧嚷。

    她在这一霎好似天阶谪仙,令人见之忘俗,可开口字句却又皆是红尘兴衰,人间风雨。

    “我要让山河清,四海定,寒士不必怀才无门,百姓不必苦求公理不得,这世间女子,皆不必依傍旁人而活。”温明裳微仰头,眼眸似乎也被这漫天的灯火映亮,但真正的光亮从来不借他人之手,火光早已存于她心间,将成燎原之势。

    洛清河眸底浮光泠泠,她站在街市的璀璨之下,足下的影子勾勒出细长的阴影。

    “明堂无结党奸佞,州郡无冻死饿殍。”温明裳上前两步,慢慢抬起手去轻轻碰了下洛清河的脸颊,“边关无战火,忠良勿心寒。”

    “我知此非一世之功,但总要有人来开这个头。清河……我能做到。”

    这样狂妄的言语,若是放到朝堂之上,恐怕会被无数心有他念者指着脸骂意欲扰乱朝纲。可温明裳没问那句信或不信,因为她知道洛清河一定会信,一定会点头。

    洛清河轻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温明裳此刻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她心中结,不过是因着为将者之生死早有定论,惨剧在前,她委实不愿将所慕之人拖入这样的宿命,得到后再失去,这太痛了。

    她把选择的权利尽数交到了温明裳手中,而今日这番话,就是对方给她的回答。

    一世之力,为千秋之功开先河,要面对的必然是另一场不逊于边境厮杀之酷烈的江山风雨。

    她们早就走在同样的道路上。生死早已置身事外,所求的不过本心而已。这颗心忠的从来不是一家之姓,不是巍巍皇权,而恰是这身后的烟火璀璨,三千灯明,是这天底下的每一个可称之为人的苍生黎民。

    这番话将束缚住的爱|欲的锁链撕了个粉碎。

    温明裳的手慢慢放下,她安静地凝视着洛清河的眉眼,背后倚靠着玄武大街的人声鼎沸与泼洒于巷口的半瓢月光,“我不会后悔。清河,山长同我讲,若我想要保你全身而退,那我必须成为雁翎新的铠甲,可我贪心却又小心,我所求不仅是如此。”

    羽林的锋刃握在君主手中,雁翎的刀锋握在天下人的手里,这支铁骑为万民而战,至死方休,无人能独占。所以她要的从来不是雁翎铁骑,她要的只是洛清河。

    “消失在风雪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她的声音沾染上了沙哑,像是又想起今日匆忙撞见的那一眼的伤疤,“我要帮你解开洛家人身上的镣铐,你们永远该是长空最自由的鹰。”

    洛清河指节微屈,适才在坊市上买的狐狸面具便落入掌中,她抬起手,将面具扣在了温明裳的脸上。

    耳扣冰凉,叫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温明裳愣了一瞬,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洛清河低声念了句。

    “小狐狸。”

    温热的气息在眨眼间覆上唇齿,这一次没有冰凉的河水,只有身后长街骤然升起的满天焰火与宛若不夜的满城烟华。河岸两侧的草木枝条在洛清河头顶,把泼洒在她身上的光撕扯开零碎的阴影,温明裳被她捧着脸,唇瓣被轻柔又细碎地吮吻过,她沉溺于这样的柔情里,不自觉地目眩神迷。

    洛清河却在下一瞬退开了方寸,两个人气息起伏,对视间目光流转,像是盛满了醉人的琥珀酒。

    指尖划过耳后,咔嗒一声轻响,狐狸面具应声坠落。

    不待人缓上片刻,温明裳下颌被轻轻剐蹭过,叫她喉头不由自主地发紧,她下意识仰起头,指尖紧紧揪住了洛清河的衣襟。

    洛清河捧着她的脸偏头吻了上去,她的动作依旧温柔,就连叩开唇齿的触碰都十足的小心翼翼,这样的珍重让人恍惚间满心皆是被疼惜着的欢喜。

    温明裳受不住这样细密的亲吻,她在迷蒙中好似知晓下一步该是何样的触碰,却又在真正轻触时止不住地战栗发软,这样的占有没有分毫的爪牙,就像是和缓的水流,在悄然无息里将人淹没,叫人甘愿沉溺深陷。

    玄武大街看客看着鳌山上的三千明灯高飞于空,像是化作了夜空的明月星辰。

    洛清河低垂着眼,终于放开了她。她的眸子黑沉,像是长空寂夜,但这双眼里盛着清澈如水的月光,并不会叫人觉得可怖。她的声音因为适才的亲吻而有些哑,却又像是带着勾人的意味。

    “我同你一样。”她张开手将人拥入怀中,手盖在她后心,声音就贴在温明裳耳侧,“阿颜,我余下的东西不多,我想要的也不多。我可以永远注视着燕州的旷野,但我不要那片地方。”

    温明裳从怔然间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洛清河退开半步,抬手向她温柔做了个礼。

    “我愿以山海清平为聘,许此盛世不倾,家国永固,问卿可愿应此白首之约。”

    温明裳闻言失笑,她柔和着眼眉,抬手回以一礼,轻声道。

    “愿以河清海晏为依,许此鸳盟缔结,生死同心。”

    作者有话说:

    有一说一吻戏好难写,单身狗挠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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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成算 【ZX整理】

    月明星稀, 鳌山的焰火已近余烬,只留下三三两两流连不去的夜归人。

    黎辕提着灯笼在侯府门前候着她们回来,横梁上挂着的风铎被夜里的风吹得摇摆不定。老管家妥帖地安置好了所有事宜, 临了还不忘多问一句是否还有什么纰漏。

    “夜里让人在边上的屋子里守着吧,天凉了, 在外头守着也别吹一夜风。”洛清河想了想又道, “看着些火盆,别熄了就成。”

    黎辕忙点头应了下来, 这话说得稀松平常,但的确是侯府的人会忘掉的小事, 倒不是因着不上心, 而是往年这个时节府里的人没有需要彻夜点着炭火的。

    “二小姐放心,放在心里了。温大人既为客, 自然是怠慢不得的。”

    洛清河笑了笑, 她侧眸看了眼温明裳, 自然地牵了她的手道:“名为客,实则不是。黎叔, 往后当作府中人便是。”

    温明裳蓦地一愣, 眸底闪过几分惊诧。今夜才……竟就这样同府上说了吗?

    黎辕也是一怔, 随即合掌笑开, 连声道:“好、好……都依小姐的意思。”

    他是当真为此替洛清河感到欢喜。

    洛清河笑了笑没再多言, 拉着温明裳回了内宅。

    “知道你想问什么, 但黎叔不会在意这个。”风拂发梢,将寒夜的霜沾在了领口,洛清河放缓了脚步道, “从前阿姐在时就是这样。她算是晗之姐姐的半个伴读, 但到底是靖安府的世女, 要学的和帝王家的治国策不一样。那时陛下还没那么忌惮靖安府,许是念着往昔阿爹的情义,又或是当真觉得……稚子难有威胁,有时便会让晗之姐姐来府上听学。”

    这是竹马青梅之谊。

    黎辕看着这段情在风起云涌的长安城里逐渐枝繁叶茂,却又一夕倾颓,满目荒败。这位老管家既心痛又担忧,痛的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枉死,忧的却是洛清河心中对此一字的避之不谈。

    而今他的这一颗心似乎总算可以放下了。

    “说来,陛下将你放到这儿护着,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在。”洛清河似是想起什么,笑得有些揶揄,“他不想亲手动世家,却也不意味着他不想收拾柳家人,谁叫有些人的嘴实在是太碎了。”

    温明裳闻言忍俊不禁,这话估摸着说的是柳文钊。有些人拗着认所谓忠谏直言的理,把自己类比名臣直谏,实际上说的全是无用之言,还惹人心烦。

    “先例在前,恐怕参你我的折子已经写了厚厚一册。”温明裳下意识勾了下食指,指尖轻轻擦过洛清河的掌心,“不论心中认是不认,真或是假,至少在我头上,一个攀附高门的由头是撤不下去了。”

    洛清河淡笑着,她抬起手,将温明裳脸侧的碎发挽到了耳后,“攀附?眼中只存高低贵贱之别,看谁皆是动辄言利。但平心而论,康乐伯若是能攀附靖安府,恐怕他是巴不得。”

    忌惮是真,羡艳也是真。

    “此事无需你插手,清河,有些是既为公事,却也是私怨。”温明裳低下头,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除了阿娘,我不用他们偿还任何物什,但若是连这都有违其愿……那便怨不得刀兵相向。”

    她不是个睚眦必报之辈,却也并非事事退让,但碍于母亲,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后的让步。她懒怠于驳斥柳家的种种,人至察则无徒,朝堂之争,立场之别,只要心里尚存些为天地立心之念,她退一步也无不可。

    说话间已近内院门前。皓月清辉铺陈满地,好似霜雪。

    “刀兵相向也好,缄口不言也罢。”洛清河站定了身子,低声道,“明裳,如今你身后倚靠的,是洛家。”

    是她洛清河。

    温明裳眨了眨眼,转念便明了过来她所指的是什么。

    从前柳家人想用她却又畏于崔德良的阁老之名,但同为簪缨世族,崔氏世代文臣,以礼为先,当的是君子之行,是以崔德良代表不了整个崔家,也不能为了师徒之名与同列五世家的柳氏交恶,他还要用人。

    但洛清河不一样,洛家从来就是孤军,她们不需要任何的名利相交。

    洛家人重情,也护短。名与命皆可抛却,只要心有牵挂者平安。

    若真鱼死网破,柳家也要掂量一下,能否从洛清河手底下把人抢出来。咸城帝乐于看见洛清河污名加身,不论后世人如何书写战功二字,无爵名不能入史,乖戾嗜杀之名已存,百年后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一代忠骨。

    制衡斡旋,内斗撕扯,皆是帝王心术。

    “来日,你与雁翎的身后是我。”温明裳在踏入院门之前伸手过去圈住她的腰,许诺道,“柳家奈何不了我,这是一局下了数年的棋,棋子或是执旗者,倾覆只在这朝夕。”

    洛清河低头蹭着温明裳的鬓发缓缓收紧手臂,她喉咙微微滚动,呼吸就喷薄在耳畔。两个人静默了须臾,洛清河偏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牵挂的滋味带着种难言的酸涩,很新奇,同以往充斥在心间的滋味尽皆不同。君子皮肉下是磨砺而出的傲骨,但她甘愿在此刻为了怀中人俯首退步。

    她可以骄傲到不去置喙那些言语,但若是温明裳……

    她不想。

    额间触感温润,温明裳眼睫轻颤了下,仰起头去吻上了想要退开的洛清河。

    洛清河怔了一瞬,而后合上了眼任由她动作。

    清辉染上修竹,寒霜覆雪。

    栖谣在寅时末走进侯府的书房,肩上还携着晨起时的霜。天边仍旧昏沉,星月辉光已没入云端,这是最后的一段夜色,如浓墨般泼洒在云巅。

    洛清河穿着冠服正在看桌上的文书,昨晚她们回来得晚了些,洛清泽干脆就将这数月来的禁军纪要放到了书房,他绝口不言自己初时挨了打的事情,全然当做公事来办。

    这些东西不算很要紧,一点点翻完便好。洛清河放了手边的粥,点头示意栖谣坐下说话。

    “主子。”栖谣在她对面落了座,将袖中的密信放至桌上,“这便是你让我去查的,有关柳氏暗房的消息。”

    这事本该是许久之前便要查证的,但其后诸多变故,加之温明裳自己解释了几句,便由此搁置了下来。但洛清河心里记着,故而在离开济州时嘱咐栖谣,待此间事了,在济州多待几日。

    柳氏自诩儒门傲骨,但如今族中还有几人存得这份风骨,不过伪君子。

    洛清河粗略翻了一遍,随手扔在了案上,她揉了揉眉心,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一挥手示意外头候着的下人先行退下。

    栖谣抿着唇,她做了这么久的近侍,自然明白洛清河这个反应意味着什么。

    这是当真起了怒意。

    “将这份东西抄录后送给阁老。”洛清河道,“既为人师,自当承其责。这帮混账干的劳什子事,便让阁老也开开眼。”

    “是。”栖谣点头,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我回来时看过水匪山头,撞见了一个不作山贼打扮者出入,便跟了一段。”

    洛清河取了氅衣搭在臂弯里,闻言道:“柳家人?”

    “是。”栖谣跟着起身,“来不及过多查探,但此时现身,多半与温大人同水匪定的那口头盟约有关。”

    此事非先例,柳文昌自己便做过,但做过与被人当堂相告是两回事。这是存了先发制人的念头在。

    这般举动在当时是权宜之计,但到底落了口舌,会被揪住不放并不奇怪。

    栖谣想了想,刚欲开口问她是否要知会一声给温明裳,却听见外头老管家敲了敲门。

    洛清河今日要进宫述职,委实耽搁不得,这是上来提醒时辰来了。

    “若是撞见,告诉一声也无妨。”洛清河披了衣,“其实单这一点无关紧要,既然当日敢冒险而为,那此事在她心中自有计较,且看便是。再者……口头之盟,一无人,二无物,谁敢定真假?凭一家之言吗?”

    栖谣拱手应了声是。

    街上湿漉漉的,早时的霜还未全然化去,海东青站在飞檐上,爪下还扣着厨房送来的新鲜肉条。它扑腾了两下翅膀想要飞下来,洛清河便朝它打了个低低的呼哨。

    猛禽歪了下脑袋,听出这是不要它跟着的意思,转头抓着肉飞远了。

    “黎叔。”洛清河见状轻笑了声翻身上马,回头跟黎辕提醒道,“今日若是有在外流连的生人,您就去叫宗平过来认,若是看清这是姓柳的那家人手底下的差役,让府兵打发了,不必留情面。”

    言罢也不说因由,她扬鞭打马,扬长而去。

    “这……”黎辕有些错愕地张了张口,这么些年了,他也很少见到洛清河动气,“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这一大早的……”

    “自作孽不可活。”栖谣摇了摇头,“外头风寒,您先进去吧,宗平若是回来,我来迎便是。”

    黎辕虽然不知其因,但还是依言点了头。

    这个时候街上没什么人,就连羽林都还不到上差的时候,洛清河没有顾忌着行人,任由踏雪撒蹄疾奔到了宫门前。

    戍卫的羽林吓了一大跳,刚想拦马便见着洛清河狠狠勒缰,随即跳下了马。

    “有劳通传。”她把马缰一扔,拱手道,“奉陛下之命,雁翎主将洛清河进宫述职。”

    其实不必她多言,羽林自然认得这张脸,只是没成想人来得如此之早。

    太极殿烛火昏黄,咸诚帝似也刚起身,还未换上朝服。

    那些军报一早便快马递送回了京城,咸诚帝不论看没看,洛清河都得亲自讲解一番,从最初调度到白石河前对峙,最后道更改布防,无一疏漏。

    咸诚帝支着下颌听她说完,道:“好,你办事朕自是放心。此事先放上一放,清河啊,朕有一事要问你。”

    “陛下请讲。”洛清河垂着眸,恭敬道。

    “昨日让沈统领代为传话,细思下来朕总觉得于礼不合。”咸诚帝眯起眼,沉吟了片刻道,“家事,国事……难办啊。”

    洛清河眸光微闪,试探着开口:“为臣者当以国为先,陛下为公自当如此。”

    “皆如此吗?”咸诚帝反问道。

    洛清河面色未变,颔首道。

    “当如此。”

    晴日当空。

    宗平带着府兵把外头鬼鬼祟祟的一帮差役揍了一顿扔回去,进来便瞧见温明裳披衣出了院子。眼下甚至还是朝会的时候,自家主子都还未回来,这起的委实有些过于早了。

    “温大人。”他轻轻点头,“主子进宫了,大人若是闲来无事想走走,卑职可以相陪。”

    “嗯,我知道。”温明裳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应允道,“既如此,有劳宗将军了。”

    宗平点了头,走在前头引路。

    朝日的辉光映在琉璃瓦上,给偌大的侯府添了几分暖。

    远处的宅院内有老旧的飘带随风而动。

    “那是什么?”温明裳仰头看着重檐上挂着的几条绸带问道。细长的飘带系在粗大的横梁上,早已褪了原本的艳色,末端泛了白,甚至有些已磨损得零碎。

    宗平远远地看了一眼,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老侯爷和夫人的院子,空置了许多年了,一直让人打理着没动。那些带子是夫人从大昭寺求来的,听黎叔说,写的是经文。”

    “是祈福之愿吗?”

    “是。”宗平陪她往外走,许久不曾有人提起过这些往事,他好像也就此打开了话匣子,跟温明裳说了些侯府的旧事,“沙场难测,每一次跨马提刀都抱着难归之念,夫人的意思,这些书写着经文的飘带一为家国,二为沙场袍泽,其三才为靖安一门儿女。”

    温明裳微抿着唇,回眸远远地再望了一眼随风而动的飘带,像是在回望这座巍巍帅府昔日的辉光。

    可惜无缘得见。

    作者有话说:

    一点过渡(。

    第106章 药石 【ZX整理】

    洛清河回来时已过了晌午。小半个时辰前下了一场雨, 但日头还高挂在长空之上,晴时雨在冬日的京城不常见,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

    踏雪抖着脖子把回来时身上泼的泥水抖落, 颇为嫌弃的样子。

    “主子。”栖谣在门口迎她,随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道, “已抄录好了, 今夜晚些时候便送过去,另外……云玦今早回来了, 说是程姑娘已经回了城中。”

    “知道了。”洛清河点头,“明裳呢?”

    栖谣想了想道:“在书房, 已经让大人用过饭了。今日早些时候, 宗平把外头鬼鬼祟祟的打了一顿丢回去,想来眼下他们已知主子的态度。”

    “好。”洛清河抬手捏了捏眉心, 微侧眸道, “午后应是没什么要事, 你们去休息一阵吧,夜里去禁军办事房把阿呈喊回来, 有事要同他讲。”

    栖谣眼皮一跳, 低眸应了句是。

    入宫述职本不必拖得这样久, 今日也没有听闻朝会暂歇的消息, 这一大早的……也不知咸诚帝与她究竟谈了些什么。

    帝王心术难测, 每一次都是博弈。

    内院栽的红梅零星开了几枝, 点缀在满目萧索的冬景里叫人心怀骤然开阔不少。

    窗子没关,隔着林木遮挡也能窥见手捧书册临窗而坐的那个身影。

    洛清河解了氅衣挂在臂弯里,在院门口站了须臾。

    冬时鸟兽匿踪, 却又不知那里飞出来只蝶, 一动不动地栖于屋檐, 枯叶跟着冷风旋曳飘零,在尚未冰结的水塘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只蝶在呜呜的朔风中振翅,与窗前的红梅擦身而过,它高飞撞入北风,好似游离在这片寂静之外,却在几息后坠落,被这阵风撕得七零八落。

    “清河?”

    洛清河被这一声喊得骤然回神,她抬眸看去,这才发觉温明裳不知何时放下书册看了过来。

    “外头冷,没披衣便不必出来了。”她迈步往院里走,瞧见温明裳想起身出来忙开口阻止道,“不过几步路。”

    温明裳倒也没坚持,她捧着手炉,等到洛清河进屋才道:“晓得外头冷,又作何在门口站着?”

    “于你是冷,但这点冷还远不及燕州。”洛清河笑笑,她没提今日入宫,反而道,“秋白回来了,你的身子不好再拖,今日得先一趟药堂。”

    温明裳一愣,道:“陛下留了你半日,说了些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洛清河摇摇头,“我让栖谣晚些时候去喊阿呈了,等他回来你一起听听,大抵便能猜到陛下意欲何为。”

    温明裳于是不再反驳,轻轻点了点头。

    早上挨了一顿打,柳家的那些眼线倒是听话了不少,至少不曾再到眼前晃悠惹人心烦。去药堂的路途经康乐伯的宅邸,府门紧闭着,端得是个谢客的意思。

    踏雪小步跑过时带起些微的烟尘。

    京城贵家子当街跑马不是什么稀罕事,百姓也习惯于避让,但洛清河除却无人时,自己在城中街市没有让踏雪疾奔的习惯,她无需人避让,反倒是在避让着往来的行人。

    踏雪在京城的缰绳比在雁翎束得更紧。

    药堂内焚香袅袅,甫一踏进去便是清苦的草木香。

    程秋白知道她们今日会来,一早便让江婶去外头接人。医女将带回的药粉尽数撒与铜盆的水中,冷眼静看细碎的粉末消融。

    铜盆一侧放着一把小刀。

    脚步声临近,她头也不抬,冷声道:“给你的药用了多少?”

    温明裳只觉得心虚,她在医女的对座落了座,慢吞吞地从怀中摸出了个瓷瓶放在小几上,她唇角微微抿着,小心翼翼地去瞥程秋白的反应。

    瓷瓶里的药都见了底,稍一晃动便知道分量。

    但程秋白没先去瞧,只是将小刀推至她跟前,道:“取血验毒。你是要自个儿来,还是我帮你?”

    小刀闪着寒光,跟说话的人一样让人觉得发憷。

    洛清河在一旁站着,见状矮身拿了刀,道:“你要多少血?”

    程秋白瞥她一眼,说了个数后伸手去把瓷瓶拿了起来。

    温明裳眼睫轻颤,敏锐地觉察到她的手阒然间顿住了。

    铜盆的水还冒着热气。

    洛清河捏着小刀,轻叹了口气道:“忍着点。”话音未落,刀尖在温明裳腕口附近轻轻一划,血顿时便涌了出来。

    温明裳被这阵刺痛激得直皱眉,她抽了口气,正想要开口,便听见对座的医女冷哼了声。

    程秋白的面色不大好看,她难得有些粗鲁地一把拽过温明裳的手摁在了脉枕上,血顺着女子皓白的手腕淌落进铜盆中,顷刻间染红了边上搭着的巾子。

    “现在想起来心疼了?”她瞥了眼一侧收好刀蹙眉而立的洛清河,冷声道,“早干什么去了?你让栖谣看着她,那药是能随便吃的吗?”

    洛清河被斥得一愣,她张了张口刚想辩解,却听见温明裳小声道。

    “程姑娘,此事……不怪她们的。”

    “你也知道你做得不成?我让江婶给你那药说得明明白白救急用,你当这玩意儿是小孩子吃的糖豆不成?!”程秋白横她一眼,待到血滴得差不多径直将她的手草草包了,“我是医家,不是神仙,你自个儿的身子,心里不计较着点儿,指望谁给你看着?”

    这位药谷高徒甚少有这种动怒的时候,但医家总是心善,能救人一回总不忍看着人多病多灾,可病者自己也得多加注意,否则只会是徒费工夫。

    她本就为了温明裳身上的病症查阅了诸多医书书册,甚至劳动了药王请教,结果刚回来一瞧,发觉这人如此折腾自己的身子,哪能不动气。

    温明裳低头听她斥责,小臂的刀口隐约刺痛,可这事的确是她的错只能乖乖地任由程秋白骂。

    不过恼归恼,程秋白也只是骂两句,前堂有大夫在走动,她看了两眼被染红的水,端起铜盆起身进了后院放下。

    “药让江婶抓了放在前头,自个儿去拿,方子都附在上头。”程秋白回眸睨了眼她们两个一眼,丢下这话道,“两月的用量,有变即刻让人来寻我,两月后若无起色,带着她来药王谷,我请师尊亲自诊治。”

    “若真到那时,连你也不成了吗?”洛清河容色一肃,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

    柳家人……

    “不是不成。”程秋白顿住脚步,她眼底划过一瞬的犹疑,却极快地压了下去,“我与师尊商议过,有一个猜测,但……没有定论。”

    “何意?”

    “非毒非医亦非蛊,此等病症少有,寒毒若只是表,其里……倒是的确有一种可能,只是若是如此,那未免有些过于离奇。”程秋白叹了口气,“谷中上一个有相似记载的,还是前朝了。”

    洛清河面色微沉,问道:“有法可医吗?”

    “有,但其重不在医者,而在病者自身。”程秋白如实道,“即便是药王谷关于此类疑难的记载也是寥寥,连个确切的名字都没有传下。且……病症不是全数对得上,只能说稍有相似。”

    “几成相似?”

    “三成。”程秋白拍了拍衣袖,“还有一点,若能全数对上,温大人可活不到今日,即便有人代你受去部分也决计是不成的。”

    洛清河蹙着眉,搭在新亭上的手阒然收紧。她脑中一闪而过的不单只是程秋白叙说的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还有温诗尔的邀约。

    这个答案程秋白给不了她,那么温诗尔可以吗?

    温明裳抿着唇没有作声,她悄悄掀开了裹挟着手臂的绷带,那道口子并不深,洛清河拿捏着分寸,连多一分的苦痛都不愿让她多受,血已经止住了,只余下干涸的一道血痕。

    殷红的痕迹横亘在白皙的肌肤上,叫人有些不忍相视。

    “程姑娘。”她在一片沉默中开口,“医家既非神仙,那便尽力便好。”

    程秋白回头看她,眸光有些复杂。她做了好些年大夫,见到过许多因病入膏肓而祈求者,但今日明知前路莫测,眼前的女子似乎仍旧泰然自若。

    她还那样年轻,可眼里装着的皆是淡然。

    这样的神色让她恍然间想起那年雁翎血战后的洛清河,手上刀伤深入骨,目光中却没有半分怯。

    该说当真是一样的人,否则决计走不到一块儿去吗?

    “师尊已出关。”程秋白拿起帕子擦拭指尖的水珠,药粉起效需要至少半个时辰,她此刻也只有等着,“未到山穷水尽。”

    “我明白姑娘的意思。”温明裳淡笑着颔首起身,朝她一拜,“有劳姑娘费心,即便无法,终归也不过体弱罢了,我本就是个羸弱文臣。”

    嘴上这般说,但她却悄悄伸手去拽住了洛清河垂在身侧的手指。

    微薄的热意,却好似成了幽暗里的一点星火。

    回去时一路无话。

    洛清河在府门前把她从踏雪上接下来,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有别于往日的情绪,只在松开马缰时瞥了眼西侧的暗巷,冷声道。

    “滚出来。”

    温明裳微微一愣,脑袋刚转过去便被氅衣裹了个严实。

    洛清河比她高些,挡在前头时叫人看不分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只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仆役畏手畏脚的,万万没想到一路跟着过来藏得这样严实还能被揪出来。

    宅邸门口的府兵们单膝跪下,齐声请罪。

    即便这些人前脚刚到,但让主子自己发觉有异,那决计是他们的失职。

    “起来。”洛清河没回头,但对着他们的声音要和缓许多,没有怪罪的意思,她眉头皱起,压着眸光走上前,“是今日宗平打得不够狠,还叫阴沟里的老鼠有心思上来蹦跶不成?”

    那几个仆役不敢看她,哆嗦着跪下给她磕头告饶。

    府里听着动静,自然知道出了岔子。宗平抓着刀便跑了出来,见到这些人时只觉得一阵头疼,委实烦透了。

    “主子。”他稳了气息,低声道。

    “同早上一样,打一顿丢回去。”洛清河这才转身,她话音微顿,目光扫过跪着的人时不轻不重地哼了声,“自己拿捏分寸,打完亲自丢回康乐伯门前。”

    “若是柳家有人说你的不是,就让他自己滚过来靖安府!”

    宗平连忙低头应是,待到洛清河拉着温明裳进了府门,他才松了口气。

    乖乖,这是得有多久没见着主子用这样重的语气说话了?他一边咋舌一边招呼着府兵上前把人捆了。

    怕是有些人瞧着洛清河脾性温平,都忘了她手里沾了多少沙场血了。锋芒再怎么内敛,那也是利刃。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从药堂抓回来的方子交给了府中的下人拿下去煎熬,栖谣不在府上,跑了一趟禁军的记档房去找小世子。

    两个近侍都不在,院子里愈发安静。

    温明裳进屋解了肩上的大氅,她听着洛清河在后头阖上了房门,回头将那人眉目低垂的模样收入眼底。

    柳家人这个时候还来触霉头,哪能不让人心烦?她心知洛清河此刻在想什么,伸出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脸。

    “清河。”掌心碰触的肌肤没有那种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那样柔嫩,在北地风吹日晒的磋磨里更谈不上肤若凝脂。但并不粗粝,反而陡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柔软,就好像她才曾经觉着洛清河像是塞上的清辉月光,凛冽又存着柔情……这才别处寻不到。温明裳在轻轻的触碰里欺身上前,把自己整个人投入她怀里,“死生难强求,但我没那么想死的。”

    洛清河叹了口气,她的目光很复杂,程秋白的那番话无异于在她心口扎刀子,但听罢却也知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她闭上眼,侧过脸将唇贴在温明裳掌心,低声道:“你知道方才回来时我在想些什么吗?”

    “嗯?”

    “在想若是当年阿姐将你与你娘亲带出烟柳巷,是否就不会有今日。”洛清河轻声说着,“可这世上没有那样多的如果,只是妄念。”

    “带出去,然后呢?将我和阿娘带入侯府吗?”温明裳笑了声,觉得掌心被温热的唇贴得发烫,她忍着耳热,凑近了抬手去捏洛清河的下巴,将她的脸摆正过来,“可你自己也并非在富贵花丛养大的雏鸟……如今便已经很好了。”

    洛清河没反抗,任由着她从自己的下巴抚到垂着的小辫,过了许久才道:“栖谣今日回来,给了我一份文书。”

    温明裳手一顿,抬眼便听见她又道。

    “我让她去查暗房了。”

    “暗房……”温明裳低声喃喃了句,随即半笑着摇头,“这份文书,你让她还给谁送了?先生吗?”

    柳家如今明面上与她针尖对麦芒,但不知他们有几人觉察到,自己早已成了君王意欲扬刀以儆效尤的对象,天子有此意,崔德良这个阁老又岂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他的期许皆在温明裳身上。

    “先生未必会直接插手。”温明裳思忖了须臾,如是猜测,“但总要物尽其用。”

    洛清河看着她,却没往下问,她伸出手摸了摸温明裳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像是要抚平旧日的伤痛与暗无天日里的恐惧。

    “怕黑吗?”她这般问了句,指尖下滑在温明裳耳后轻轻摩挲。

    “怕的。”温明裳肩头微颤,仍是受着这样的动作,她敛着眼帘,偏过头接住了洛清河落下的吻。

    这个时节的日头总是太短,高悬的辉日早早敛却光芒,只余下残阳把寂寂天地染成橘红,明亮的星子从云里探出头,在光晕里若隐若现。

    温明裳在短暂的分离里喘息,她圈着洛清河的脖子,指节没入将军后脑松松束着的长发里。这样细碎却轻柔的亲吻让人提不起反抗的念头,甚至即便她想反客为主,洛清河就会跟着她退开,任由她施为试探。

    洛清河给她的不是所谓爱欲里的占有,而是一种悄无声息的纵容。

    这种纵容编织成了一张网,叫人弥足深陷。

    温明裳在退开时只觉得腰软,她勾着人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洛清河往里走了两步,然后两个人一道陷进窗前摆着的一张藤椅里。

    这地方不大,两个人坐着,温明裳就只能坐在她腿上。

    耳尖还未褪去的红又重新漫上来。

    “还怕吗?”洛清河一下下拍着她的后心。

    温明裳趴在她肩头,闻言揪着她的小辫道:“不怕了。”

    洛清河眸光微动,又听见她贴着自己的耳边低声道。

    “清河,你也别怕。”

    作者有话说:

    其实如果不写最后一段字数不会超的(闭眼

    但谁叫总觉得不加放后面不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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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交换 【ZX整理】

    栖谣去禁军那儿把小世子拎回来已经入了夜, 圆月高悬,清辉冷寂。

    这天真是一日比一日寒了。

    禁军如今是能办事的,六部也不好再跟以往那样叫人干些不入流的活计, 只是城内那是羽林的差,六部也无权过问, 兵部的那几位本以为洛清河离京能叫这种突兀被打破的平衡重归于前, 但谁料想靖安府的世子自己接了他姐姐的位子。

    这样一来更不好办,虽说洛清泽有名无实, 但侯府世子这个名头当真是能唬人,是以手底下人同他们讲禁军把这位小世子打得脸上都见了青的时候, 这群稳坐明堂的官员差点吓到亲自跑去校场。

    好在最后是端王过来解了围, 把这个烫手山芋接了过去,安排了个戍守京畿外围的差事。理由倒也简单, 便是去年的军粮案。

    襄垣侯私下派人暗杀的先例就在眼前, 谁还敢说京畿是毫无危险的?这个由头不论是兵部还是内阁皆无人反驳, 原本担着相似职的翠微羽林倒是有所微词,但被晋王拦了下来。

    原因无他, 这差是靖安世子自己请的, 好好的羽林郎不当, 跑去当个受气的总督, 还只是暂时挂牌, 有的人不明所以, 但已有心思活络的开始揣测其中用意。

    少年血气,心存争心。

    世间人皆如此,洛氏也未必是铁板一块, 手足情深之名也不过是外人看的。

    只是猜测归猜测, 倒是不影响洛清泽的想法。慕长临一张折子, 禁军的差事便由此多了起来。兵部抽银子给禁军也没法子像羽林一样人人都是骏马银鞍,京畿广阔,来回跑便是费时费力。

    今日本还留着些杂事未处理完,若不是栖谣坚持道必须回去,他估摸着还能拖到半夜里再回来。

    黎辕给他留了饭食,叮嘱道务必用了饭再去找他姐姐。

    在外人人都夸靖安世子沉稳,但再怎么沉稳的,在亲人面前都现了原形。

    小院里的红梅被骤然刮起的一阵风刮得零落,鞋履踩过回廊,踏出清脆的声响。

    “阿姐!”

    屋内烛火通明,醒竹叮咚一声响,墨迹滴落入砚。

    洛清河手里的文书翻至了最后一页,她闻声抬眸望去,瞧见门前少年风尘仆仆的模样。温明裳坐在她身边写折子,也跟着一道往外看。

    这副景象看得洛清泽一愣。

    外人少有能入府中书房的,即便有也是在谈正事,但瞧这模样也不像是有事相谈……他定了定神,想着既有外人在,还是依礼唤了句温大人。

    “回来了?”洛清河放下了册子,招呼他过来坐,“跑得这么急做什么?黎叔没同你讲慢些吗?”

    “你都让栖谣姐姐说什么都要唤我回来了,我便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洛清泽挠了挠头,有些窘迫道,“让温大人见笑。”

    温明裳搁了笔笑了笑,道:“世子年少,情理之中。”

    洛清泽这才注意到她写的是朝会上的折子,少年整个人蓦地怔住,他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自己阿姐,又看了看风轻云淡的温大人,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话就问。”洛清河扫了他一眼,但温明裳注意到她垂眸时刻意压下了唇角,像是在忍笑。

    “靖安府门规,思而后行,犯禁罪同军中。”洛清泽小声嘟囔了句,讷讷道,“阿姐,这个时辰……而且温大人这折子,不是谁都能瞧的吧?你们这是……”

    他对洛清影与长公主的事情自是清楚的,但当年他还太小,多的其实并无印象,只记得从前洛清河夜里经常提着灯笼在后院候着,洛清影夜里跑出去便会从掌灯的那一角翻进来。两个姐姐的脾性相去甚远,但即便是飞扬不羁如洛清影,该守的规矩还是会守的。

    他们家在这事上规训甚严,凡是有些苗头大抵都不是空穴来风。

    洛清河面色未改,道:“在外照旧是三法司的大人,咱们不问朝政,这是规矩。但在府中……日后她是当家人。阿呈,你说我们这是什么?”

    当家人这三个字像是在耳边炸响,温明裳移开了目光,只觉得耳根发烫。这世上恐怕再无人比她们更加不在意这般情意如何有别于常态了,说得这样直白,当真是半点旁的可能都不给旁人猜想。

    少年愣了半晌,又看了看温明裳,道:“那……我该如何唤温大人?叫阿嫂吗?”

    温明裳没料到他竟也半点不觉有异,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洛清泽见她不语,阒然间倒抽了口气:“若是不妥……姐、姐夫?”后半句说得极轻,满脸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模样。

    “世子还是唤名字吧,在外……还是唤官职为好。”温明裳赶忙打断道,“眼下改……为时尚早了些。”

    她们明明昨夜才相许交心,哪有今日便……

    “面上如常便好。”洛清河终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她拍了拍温明裳的手背,正色道,“好了,闲话到此,叫你回来是当真有正事。”

    “你应知今日我去见了陛下。”

    少年闻言坐直了身子,定神道:“嗯,阿姐请讲。”

    温明裳也跟着侧眸正色起来。

    洛清河转着手边的茶盏,述职自然是不能讲半日的,北境的防线调动一直是咸诚帝的心病,因着调配遵宣景年的令延续至今,听凭的是雁翎主将的命令,兵部实难插手。

    这是为着来日有贪利之辈葬送北境防线,以致蛮族入关,战火肆虐,但与之而来的还有一桩令,那便是无诏命铁骑不得私自入境。宣景帝一代英主,在钦封靖安一门便想到了后世变迁。

    如今这道先君命函就成了当今天子的一块心病。咸诚帝在明面上动不了雁翎,但每每换防,他总是要过问个清楚的。

    这便是那句家国孰者为重的开端。

    问的是温明裳与柳家,实际上试探的却是雁翎。原因无他,便是洛清河把北境的防线整体往前推了三十里。

    这三十里不只是书文军报上的一个数字,这在天子眼里,是一颗野心。

    一颗封狼居胥,马踏塞北极寒的野心。

    述职早在朝会前便已结束,但洛清河在太极殿看一份文书看到了朝会后天子归来。

    那是户部今年所计的税赋。

    “朕听闻……你在白石河前与拓跋焘两相对峙。”咸诚帝匆匆落座,冠冕未除,他指着搁在案上的册子,“你幼时与三郎一同受教国子监,绝非只是为将之才,知道为何朕要给你看这个吗?”

    洛清河躬身垂首,恰好错开了他的目光,只是道:“微臣愚钝,而今唯有调兵打仗通晓一二,这册子,恕臣看得不甚明了。”

    “好,不明白也无妨。”咸诚帝面上露出一幅长者的慈容,他清挥袍袖,连声道,“你我二人,不必多礼。朕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打,还是不打?”

    殿中华表随着日头偏移而拉长出阴影,绰绰的日光散在将军的侧脸上,把轮廓打出零碎的阴影,叫人瞧得有些晦暗不明。

    洛清河还没接话,就听见咸诚帝似是喟叹一般低声喃喃道:“是朕难为你了。为将者意气,歌且狂,哪有不想平宿敌的?”

    洛清河这才抬眸,日光落入她眼底,像是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顷刻间荡开无数的余波,“微臣以为,我大梁与北燕相峙百年,必有一战。”

    咸诚帝隔着金殿的玉阶同她对视,良久方轻叹了声。

    “朕也知道,守土将士们盼了许久,等的便是北定塞外的良机,此战若是能胜,那便是彪炳千秋。为君者,谁人不想拓土开疆,成一代明主?有将如斯,是朕之幸。”咸城帝拾级而下,在她面前站定,话锋一转道,“可是孩子,这天底下绝不只有兵戈,打一城一地容易,治方寸为艰。”

    “拿近了来说,三城之地,何其扬眉吐气啊……可是清河啊,你晓得从那断壁残垣之上再建新城花费几何吗?即便把铁骑的军费填进去,那也是杯水车薪。”

    他话说得恳切,话中意也并非全无道理,洛清河垂下眸,却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为了将话说得漂亮些,竟然放了君臣之别如此相唤……打一场永绝后患,还是此消彼长待到北燕缓过这一口气,个中利弊咸城帝能不懂吗?他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想让洛清河来打。

    三城之功一雪前耻,还打出了一场古今无人可复现的反击战,世人知晓洛清影才高,但后世论起,都要夸她洛清河一句功盖玉龙!这是除却初代靖安侯外再未有人一手创造的荣光,可就连身为往昔伴读的老侯爷都能被他舍弃抛掷,更何况是曾提枪上殿以太始帝之命威逼自己的洛清河呢?

    他不放心,不信任,即便有一日破北燕的真是洛氏儿女,这个人也绝不可以是洛清河!

    洛清河在看完户部的那份文书后便猜到他会有这般说辞,若说没有分毫心凉那是假的,可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怀才无门并非寒士独有,名将难遇英主也是平生一憾。

    “依陛下之意,该是何时最为合适?”她深吸了口气,淡声问。

    “太宰年间至今日,打了太久,百姓疲累。”咸诚帝见她容色有所松动,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燕帝尚幼,主少国疑,已呈倾颓之兆。朕想啊……至少过个三五年,与民休息,厚积薄发,方能一战克敌!”

    洛清河抬眸,又听他话锋一转。

    “只是朕未必能圣寿百年。孩子,你到底是个姑娘家,打这样多的仗,也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才是。”他叹了口气,“文治武功,缺一不可。朕之忧虑,你已明白,可惜天不假慈,朕膝下的皇子里,也就只有二郎与三郎可堪大用。”

    这个时候提起两位皇子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身为天子,他不可能不知道洛家不干政的规矩。

    “二郎勇武,定然满心定北之念,可少了慈悲,其后必有祸端。三郎……唉,这孩子随皇后,仁慈过甚!有道是慈不掌兵,你说,他能压得住吗?”

    “兹事体大,陛下既为父为君,自有定论,无需微臣赘言。”洛清河在他面前屈膝下拜,“陛下心忧,微臣已明。此番回京,还请陛下容臣一不情之请。”

    “嗯?你起来说。”

    “臣请陛下,放舍弟归往雁翎。”洛清河不卑不亢,直言道,“清泽既为靖安世子,护国之责便丹于一肩。雁翎如今虽设将军帐,然将者难求,非历风雪,难见金玉,故而臣斗胆相请,还望陛下……允准。”

    咸诚帝眼底寒芒一闪而过,他回身缓步走回阶上御座,思忖了许久方道:“何故如此突然?那孩子……也不过十六岁。”

    “他是靖安的世子,是日后的靖安侯。”洛清河深吸一口气,再请道,“早些历练总是好的,还请陛下允准。”

    “此事……”咸诚帝揉着眉心,露出疲累的神色,“容朕再思量一二,即便要去,也等过了这个年吧?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这番暗中的博弈与相峙便到此暂时做了个结。

    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变得缥缈难寻来历,栖谣敲了敲门,进来扶着茶盏给在座神色各异的三个人沏了茶。

    “阿姐……”洛清泽面色复杂,他自然是想回去的,京城于每一个洛氏人而言皆是束缚,但他又不想走,因着有人离去,便必然有人会被留下。

    走了一个靖安世子,留下的就会是镇北将军。

    “我跟石老将军说好了,让他教你,但你需从小卒做起,要什么,自个儿去争,我不会帮你。正相反,你若做的不好,无赏,还要重罚。”洛清河饮了半盏茶,低声道,“阿呈,你得走。”

    洛清泽紧抿着唇,他扶着桌案站起身,朝着对面的两个人一人一拜,涩声道:“必不负肩上守土之责,但阿姐,我不要兵符。我知我天资有限,可守难进,故而来日之兵,即便可挂我名,令也必在你手。”

    “来日之事,来日再谈不迟。”洛清河看了他一阵,抬手压在他发顶,“小子,雁翎没你想得那么好待,禁军挨的打记住了,他们只会打得更狠。你面对的不再是羊群,而是真正的虎狼,你要让他们服,明白吗?”

    “我记住了。”少年重重点头,再三做了保证。

    栖谣拉开了房门,冷气倒灌进来,驱散了屋中压着的暖。

    温明裳目送着少年跨门而出,刚叹了口气,一件氅衣便兜头而落,罩了她满身。

    “栖谣。”洛清河目不斜视,冲着门前的近侍扬了扬下巴。

    栖谣面不改色,跨门出去取了热好的汤药进来,还附带着一小块方糖。

    温明裳本还想着说什么,一见那碗漆黑的汤药顿时垮了脸,她眉头皱在一起,眼尾小痣朱红,更显得可怜兮兮的。

    “你若是不喝,到时候秋白又连着我骂一顿。”洛清河失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哄道,“好了,别的话等喝了药再说。”

    温明裳无法,只能皱着脸硬把那碗药给灌了下去。酸苦与涩味一道涌了上来,她下意识揪紧了衣袖,待到咽下去之后赶忙拿了糖含在口中。

    太苦了……这玩意比舒宴开的方子还难喝!

    洛清河支着脸看了她一阵,伸出手去轻轻在她眉心揉着,像是要把拧起来的疙瘩尽数抚平。

    温明裳含着方糖没动,眉心温热。她看着眼前女子近在咫尺的眉眼有那么一刹的失神,在神游天际时思及幼时吟诵过的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1]眼前的人虽非君子,但用来亦是极其合适,而她虽未居板屋,却也乱了心曲。

    作者有话说:

    [1]诗经的秦风·小戎。这句完整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踩着个尾巴祝大家六一快乐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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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暗潮 【ZX整理】

    夜色渐浓, 寒鸦三两声啼鸣也跟着止息了下去,院中只余下醒竹倾斜时偶尔的一声叮咚,连回廊上的脚步声都变得极轻。

    洛清河退回原处, 展臂在架子上取了一卷被层层卷好的布帛。她推开桌上残余的冷茶,腕口微掀将那张长卷布帛抖开在了案上。

    温明裳探着脑袋, 细看了边角一处, 惊觉这是燕州向北的军防图,只不过其上标注驳杂, 瞧着字迹也非一人所写,想来应是旧物。

    “这是……先侯的手记吗?”她指尖轻蹭过布帛边角的墨痕, 猜测道。

    “嗯, 还有我阿爹的。”洛清河俯身,寻了出朱笔描红的地方, 指给她看, “你瞧, 这是元兴初年那场突袭战之后,他们做的推演。还有这一处, 元兴二年的边防调配, 三年的战后重调……再往后看, 有六年的守备重谈, 还有些旁的零散玩意……”

    温明裳的目光随着洛清河指尖的动作游弋, 她抬起头, 在四目相对时明了了洛清河在此刻拿出这张图的意思。

    “北燕要打,这是几代人的夙愿,绝非一家之私。”她叹了口气, “清河, 这些道理我都懂, 座上天子也都懂,先生该教的,从未藏私半分。”

    “阁老是位好先生。”洛清河点头,“可并非所有人皆一成不变,权柄显盛如斯,卧榻之侧便不容他人酣睡。”

    “你让世子回去,也是为了给雁翎留一手底牌。”温明裳呵了口气,一语点破适才她未曾跟弟弟说明的话,“有爵者,朝中有变也不可轻动。”

    这是给铁骑留的一条后路,军依主将,有朝一日若真有变故,只要铁骑头顶上换个名字,那即便是要清扫也没了个由头。洛清泽未必是在洛清河之后的雁翎未来主将唯一的选择,但他确实是给雁翎铁骑一张极好的保命符。

    “但他问你皇子优劣……这绝非真心实意,但明知你无心,却还要问……”温明裳凑到她身侧去看那张被标注得有些凌乱的军防图的其他地方,蹙着眉道,“这般试探有些多此一举了。”

    “与其说是试探,倒不如说假意真心参半。”洛清河想了想道,“能稳坐高殿,没点真本事当真不成。放任争斗未必是刻意想看一个两败俱伤之局,还有一种可能……他要看两厢厮杀,何人能屹立不倒,那便是大梁日后的东宫之主。树欲静而风不止,靖安府护国,来日不论何人登临其上都不可能置之不理,他问我这个,也是想看我更属意谁。”

    既要倚重,又不能近依凭一家一户,到底是帝王心难测,事事都在揣度算计。

    “我回来时,山长同我讲他属意端王,但这个位子未必坐得长久。”温明裳顺着图上的一道红痕划到燕州府的位置,低声道,“清河,你如何想的?”

    洛清河看着图,道:“山长看得长远,这样说的确不错。”

    “你也觉得会是端王?”

    “不是觉得,是从一开始就定然是他。”洛清河浅笑了声,但这份笑意不达眼底,温明裳能从她眼里看出一种隐忧,“唯一一个中宫嫡出的皇子,占着大义名分,这是人心所向。这些年明里暗里,瞧着陛下将羽林都给了晋王,可这不是偏宠。”

    温明裳一愣,想起许久之前匆匆见过的那几面,她沉吟片刻,道:“兵权。一个不喜拥兵的天子,亲儿子也不能例外。”

    “从前晗之姐姐也没有兵权,她与端王一样,学的是帝王治世之道,晋王学的是兵家伐谋。”洛清河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拇指,却忽然想起来自个儿今日没戴扳指,只好作罢,“他就是一块磨刀石,一块让端王学会何谓帝王心狠的磨刀石。”

    慕长临有太多慕长珺没有的东西,这是生而俱来的,是中宫给的,但这些东西贵妃给不了慕长珺,即便是宠妃也抵不过中宫手中册宝,这便是世人心中的礼法规矩。所以咸诚帝给他权,让他觉得自己能争,贵妃将宫中怨愤压在他头上,告诉他必须去争。

    他们都是局中人,看不清执棋者的心思,但局外之人冷眼旁观,却总能窥出一二端倪。

    “其实晋王未必不知一二,但这条路既已开始,便绝无可能轻易回头。”温明裳叹了口气,“若是寻常人看来,武将当会更喜开疆拓土之君,但你却是端王的伴读,他……”

    洛清河笑笑,道:“他如何?”

    “明事理,守法度,心怀社稷安危,百姓生死。”温明裳想起军粮案自己与这位皇子立的约,又思及此番后续赈灾他的力排众议,不由道,“安阳侯教他的乃是仁君之道。”

    “苏家门风清正,历代不乏出将入相之才。”洛清河附和般颔首,“但仁字是优点,也是最大的弊病。”

    温明裳唇角微抿,叹了口气。慕长珺对自己这个弟弟可不会手下留情,要想坚守心中所想,慕长临就得学会心狠,可人的心一旦变了,他还能守住多少最初的东西呢?

    到底是帝王家啊……

    “猜疑终归是猜疑,没有凭据与变动,陛下也不会当真有所动作。”温明裳摇头道,“权柄之争,作壁上观吧。”

    她们其实并不在意最后胜者是谁,只要为君者心怀天下,以家国为念,那么即便有一日当真落得飞鸟尽良弓藏,也不重要了。

    “夜已深,回去睡吧。”洛清河将那一卷布帛重新卷好,“这东西就放在书房里,想看随时都能来瞧,不急这一时。再者说了,日后定然不会让你去管着兵部,但真要学点也没什么。”

    温明裳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定不让自己再熬多些时辰了。说来也是,她在济州熬得夜太多,现在偶尔也会觉得疲乏,亏损的总归是难补回来,更何况还有那个不知为何物的病症。洛清河心疼,但她不会说出口,只会落于举止上。

    她在这种事上与行兵布阵一样,强硬得很,认准了便不会有更改的余地,但面对温明裳时这种强硬又有所不同。

    生于情,而非启于理。

    回廊彻夜有人守着,但这些出生行伍的家将走路总是轻巧,即便匆匆行过也不扰人,只是京城从来没有平静的时候,看似古井无波,内里却早已浪潮汹涌。

    侯府守备从来森严,外人想入内那是难上加难,可今夜偏有梁上君子斗胆一试。

    军中人浅眠,洛清河也不例外,她少年时去雁翎先去的飞星营,而后领着辎重跑遍了整个雁翎,这些活儿办起来日夜颠倒,还要警惕随时偷袭的北燕蛮子,久而久之都练出了可怖的直觉。

    枯叶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响声。

    黑影借力在树梢上轻轻一点,落地入狸猫般悄然无声。来人的面容被笼罩在黑巾之下,只能根据身形依稀辨出应是个女子。

    她站在暗影中,耐心等到府兵巡过一轮方踏着月色翻入院中。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踩着醒竹的轻动。

    她目光上移,似是在考虑从何处进屋,但下一刻,寒意骤然在背后闪过,她迅速矮身,抬眸瞥见长剑的寒芒一闪而过。

    栖谣提着剑,顺势抬腿便是一脚直踹心口而去。

    黑衣人不得已抬手格挡护住胸口,借着这个力道往后旋身踉跄落地。但还不待她站稳,身后的房门霍然打开。

    新亭的刃口向上挑起一道漂亮的弧线,红梅被劲风摧折落在刀尖。

    洛清河连外袍都没披,乌发散落在肩上,新亭跟雁翎的战刀有很大差别,没有了那样令人生畏的厚重锋刃,取而代之的是叫人胆寒的抽刀速度。

    眼前是栖谣的剑,身后是洛清河的刀,那人眸光微凝,以短刀格住新亭后一手一边跟两人对了一掌,她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趁着旋身后撤之际袖中飞镖溅射而出。

    她轻功极佳,不过拖了这瞬息的功夫便已跃上树梢。

    “主家有信。”她在凛冽的北风里开口,声线有些低哑,“将军接好!”

    白影一闪而过,洛清河眉头微皱,栖谣已经抢在她前面抓住了被抛掷而来的那封信笺。江湖人常道若有飞花摘叶之能,那此人功夫即便未至宗师,也差得不多了。

    那人也不恋战,见着栖谣握住了那封信后扭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栖谣眸光微凉,正要提剑去追,便被洛清河拦了下来。

    “不必追。”洛清河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将新亭收回了鞘中,“信给我瞧瞧。”

    栖谣应了声是,她提着剑,道:“主子,当真不必去查此人是谁吗?”

    京中何时有了这样的高手?还胆敢夜闯靖安府……

    洛清河倒是平静,她拆开那封信,粗略看了一眼之后递给了栖谣。

    廿二子夜,丰樵驿站。望应约。

    这样的行事作风可不像京城的任何一家达官显贵,还是深夜相邀……谁又知道这是不是鸿门宴?

    府兵听到动静闻讯赶来,灯笼在奔跑中胡乱摆动。

    “无事,退下吧。”洛清河不动声色地将栖谣递回来的信收好,对着院门口的府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去巡视,待到人散去后才继续道,“有这样的胆子还不够,能轻易避过皇城的羽林巡察和靖安的府兵,此人不仅对京城很熟悉,对府外布防恐怕也了如指掌。如此看来,她暗访探查的功夫也很了得。”

    这可不是寻常江湖高手会有的功夫。

    栖谣眉目肃然,她难得有些气躁,这人来得蹊跷,自己虽说发现得及时,却也捉不到她半分马脚。

    难办。

    “今夜你去明裳院里守着吧,我这边无事。”洛清河沉着眸,她握刀的手背夜风吹得冰凉,睡意也一早就散去,“今夜的事所有人闭口不言,别让旁人听到半点风声。府中巡察照旧,不必动。”

    “信已送到,她不必来第二次。加之适才同你我一人对一掌,她不会毫发无伤。不是蠢人,自然不会自讨苦吃。”

    栖谣抱剑应了句是,面色仍是沉凝。

    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有人能从她手底下悄无痕迹地溜走,激起了争胜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洛清河没多说旁的,她回身进屋合上房门,这才将收好的那封信重新取出看了看。

    信上字迹端秀,是极漂亮的簪花小楷,若是这样想,写信的人恐是高门贵女,但这京城里的贵女可没有这样请人的,的确是稀奇。

    而且即便是这样的行事,也是叫人送了信便走,连个回答都没要,仿佛笃定了自己一定会赴约。

    洛清河就着昏暗的烛火坐到了榻边,新亭被她放在了身侧,红玉在烛火下闪着幽幽的冷光。

    “廿二。”她低声喃喃。

    “七日后啊……”

    北风萧萧。

    狸奴在这样的冷风里被冻得发抖,它跳上院墙,三两下跑到了小院的门前。屋里点着一盏残灯,门也开着条缝,猫儿抖了抖被露水沾湿的毛,朝里头叫唤了两声。

    但它没等到放下的食盆,屋中瓷瓶轻响,随即传来的便是压抑的咳嗽声。

    猫儿歪了下脑袋,正要往里走,忽然被人一把捞了起来。

    “嘘。”来人扯下黑巾,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她食指抵在唇上,低声道,“小猫儿,莫要吵她。”

    猫儿差点连毛都炸起来,它胡乱挣扎了一下,从来人掌中挣脱,藏入了桌角的缝隙里。

    里屋的咳嗽声随着这人入内止息了须臾,女子的声音被长久的咳喘撕扯得略显沙哑,连开口说话都是虚弱不堪。

    “小月儿?”

    来人匆忙从炉上的水壶中倒了碗水进屋,她扶起了榻上的妇人,半蹲下来给她喂水,待到见着人好些了才道:“我明日还是去给您抓些药吧。”

    “不必了,自我唤你来,该是何样你便已清楚。”妇人含笑摇头,“如何了?你这……同人动起手来了吗?”

    “无妨,对了几招,并无大碍的。”她摇了摇头,扶着妇人躺下,担忧道,“若是少卿知道……”

    “她不会知道的。”妇人摸了摸女子的脸,道,“将你牵扯进来,还是我对不住你。天色不早,换身衣服且去吧,不必挂念我。”

    言罢,她偏过头缓缓合上了眼。

    黑衣女子紧抿着唇,她站起身对着榻上的妇人躬身一拜,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闯进来的猫儿还蹲在桌角盯着她,湛蓝的一双瞳很是漂亮。

    女子看了它两眼,抬手掐灭了残烛。

    玄武大街的打更人匆匆行过,口中吆喝着的词句被刺骨的风撕得破碎不堪,叫人听得并不分明。

    寅时二刻。

    羽林巡防的军士行过长街,见到前头人影匆匆,喝了声:“什么人?深夜怎可……”

    身后马蹄声起,沈宁舟打马而过,恰好听见这一声,忙勒马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人影止步转身。

    军士提着灯笼照了照,霎时间错愕道:“怎么是大人你……”

    沈宁舟也有些怔愣,她跳下马背,皱眉道:“高千户?”

    “沈统领。”那人没着飞鱼服,只在腰间挂了千户的腰牌,她连刀都提在手里,一幅行色匆匆的模样,“奉指挥使的命令暗查,劳动羽林的兄弟了。”

    一听是暗访,一众军士的面色顿时和缓了下来。六扇门查案皆如此,虽说眼下是晚了点,但也不是怪事。

    “既是暗访,千户辛苦。”沈宁舟点了点头,眼中的疑惑也散去不少,“这是要回六扇门?离开衙还有个把时辰,回去休息再去不迟吧?”

    “尚有些差事要回报,六扇门随时有人在记档房,统领不必担心。”高忱月笑笑,给她回了一礼,“羽林巡城要紧,便不打扰统领了。”

    沈宁舟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头道:“冬时路滑,千户慢行。”

    既是误会,羽林自然也不会多留,沈宁舟赶着回宫戍卫,自然也是打马离去。只是这行到一半,她忽然琢磨出一星半点的蹊跷来。

    刚才高忱月走的那一片……

    她勒住马,回想了一番又稍觉得疑惑。

    那不是康乐伯府?柳家?

    作者有话说:

    端午安康www

    高忱月是跟小温她们一起去钦州帮过忙的那个六扇门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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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母亲 【ZX整理】

    不知是侯府的地龙烧得太暖, 还是院里彻夜点着让人心安的熏香,温明裳在侯府这些日子睡得比平日要长些,日光已经满布庭院, 她揉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完全清醒。

    院中守着的丫鬟听见里头的动静, 敲门得了允准才推门进去服侍。

    温明裳不大习惯有人在侧, 但还是顺着将外衫系好,随口问了句:“清河呢?”

    丫鬟替她抚平了衣襟的褶皱, 细声答道:“主子带着世子在演武场呢,大人这才刚起, 连饭都未曾用, 便要过去瞧瞧吗?”

    说话间,已有人将早上的吃食送了进来。冬时蔬果金贵, 这端进来的饭食虽简单, 但这些野蔬如今寻常人家去买还未必买得着。洛清河知道她早上没什么胃口, 特意叫小厨房添了些合口味的新花样,多少吃些。

    温明裳就着小菜喝了半碗粥, 不知是程秋白的方子当真起了效用, 还是这几日有人管着不让折腾, 她的脸色比刚回来时好看了许多, 人瞧着也精神了些。

    栖谣在丫鬟去唤人梳洗时就抱剑站到了门口, 她臂弯里搭着氅衣, 待到人出来后给披了上去,道:“大人随我来。”

    温明裳抿唇摸了摸氅衣领子上的细绒,失笑摇了摇头。

    这是整个府上都将自己当瓷娃娃看了不成?

    天渐寒, 日头也变得格外珍贵。

    弓弦在破风声里微微震颤, 箭靶紧随其后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整个演武场上回荡不息。

    温明裳下颌被细绒簇着,她站在阶前看洛清河抬手从箭袋里取了羽箭搭于弦上,瞬息后松劲射出,直打靶心。

    她摸了摸鼻尖,心说还怪好看的。

    洛清泽站在姐姐身侧,他箭术也不差,但两相比较总觉得慢了些,还不到火候。

    府里的军士安静地看他们俩较量,待到箭袋空了才得空去拔箭。

    “醒了?”洛清河把弓给了上前的军士,顺手拿了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才跳下来,“药喝了吗?”

    “还未,刚用过早饭。”温明裳呵了口气,眯起眼来看着明晃晃的日光,“今日……该是第三日了吧?”

    洛清泽跟着她的尾音跳下台,朝着两人见了一礼便风风火火地捞了外袍往院外走了。他人还没走,该办的差事还得办。

    洛清河扫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他可自去,而后回头跟温明裳道:“第四日,算来今日大理寺的诸位是时候复职了。”

    “明日便是堂前议事。”冷风吹过,温明裳轻咳了声,她张口想要接着往下说,洛清河已然牵了她的手往内宅的方向走,她顿了须臾,只得边走边说,“柳家这几日没让人在侯府外头晃,想来是碍于你那日的手段,怕失了颜面。而今箭在弦上,也就不急这半日。”

    “明面上的棋子早已备好,就看明日堂前谁先落下这第一子。大理寺周遭如今是鱼龙混杂,再去已不大合适,但……清河,我过午想去一趟先生府上。”

    “阁老?”洛清河步子一顿,思忖着道,“眼下过去……恐怕你前脚方进崔家,后脚这消息就已递到了康乐伯府上。”

    “我还就怕不递过去。”温明裳指尖抵在下颌上,冲她眨眨眼,笑得狡黠,“这些日子无事,我在想另一件事。”

    “什么?”

    “还不确定。”她轻抿着唇,吊着人胃口道,“回来告诉你。”

    今日恰逢休沐,临近年关,内阁批红的折子也多起来,崔德良前几日告了假居于府中,他年岁已高,忙得狠了总是显得精神不济。

    茶童给他奉上了酽茶,还未待他饮尽便听到下人来报。

    “先生,温大人来了。”

    崔德良揉着额角的手微顿,他放下了茶盏,道:“让她进来。春生,再去煮一盏茶。”

    府中小景如旧,温明裳却是许久未来了,回京这一年多,想来她多时还是在外头,来拜见先生的时候倒是极少。

    崔德良眼见着她行礼落座,叹了口气道:“怎得瘦了这样多?听人说你在济州病了一场,如今可养好了?”

    “公务繁忙,总是难免的。先生如今不也如此吗?”温明裳笑了笑,谢过了茶童奉上的清茶,“劳先生挂念,病已大好,回京时也瞧过大夫了,不碍事的。”

    “身子总归是自个儿的,女儿家更要注意些才是。”崔德良又看了她一阵才放下心,“在侯府住得可还好?”

    “尚好。”温明裳微微颔首,“明日便是朝会议政,本不该在此时叨扰先生,但……清河同我讲她给先生送了一信,我此来是想跟先生谈这件事的。”

    柳家暗房。

    崔德良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眉目倏然间冷凝下来,但这股冷意不是对着自己徒弟的,而是源于那封深夜送至府上的信。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为师说的吗?”

    温明裳目光微动,心下知道他问的是为何这些年从未听自己提起过柳家暗房,但此事说来所系甚多,又居于内宅,难放到明面上。她垂着眸,仍旧是恭聆听训的谦恭之态,低声道:“先生欲问之事,弟子明白。但……此事若是此刻抛出,还有些不到火候。”

    “成败之数,自你入京之日起便已成定论。”崔德良捋着长髯,看着她的目光里有几分悔恨,“只是此事从未听你提起,如此罔顾骨肉之情的行事,非人所为。”

    温明裳淡笑反问:“提起又如何?先生识我,因我彼时已身在国子监,既在国子监,那便是我已在柳氏门中……事已至此,先生当日即便知道有此事,也能出手相帮吗?”

    文人重清誉,外男插手旁人内宅之事便已是忌讳,即便担着师长之名也难逃非议,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走不通。

    但崔德良却出乎意料地哼了声,道:“为何不可?”

    温明裳一愣,又听他道。

    “你可知……康乐伯在京中给你议亲之事?”

    “我……不知。”温明裳深吸了口气,没来由地有些烦躁,但这种心绪从不显露在表面,她定了定神,低声道,“但回来时,不论是山长还是书院昔日同窗,皆有所示警。柳家……比我预想的更加沉不住气。”

    崔德良于是问她:“你可知给你挑的是哪家的儿郎?”

    “不知,但既是卖女求荣,横竖不过是世家当中挑。”温明裳冷笑摇头,“苏洛两家首先便不做考虑,二位世子一有婚约,二者年岁尚幼,皆不是良配。余下两家……姚家家财万贯,但商贾非正道,银子在他们眼中满是铜臭,如此便只剩下……先生是收到婚契了吗?”

    “确有人上门议亲。”崔德良搁下了茶盏,沉吟片刻道,“算起来,挑的还是婉儿的堂弟,倒是还跟端王府沾亲带故。”

    温明裳毫不意外,她自顾自地转着杯盏,道:“先生觉得此人品行如何?”

    “尚可。”崔德良不藏私,他说尚可便是真的尚可,“只是聪颖不足,可安其室,非肱骨之才。”

    言下之意是不甚相配。

    “品行尚可,也是个能够说服人的由头了。”温明裳只觉得今日的清茶太苦,叫人眉头都松不下来,“柳文昌挑的吧?”

    她很久之前就不在崔德良面前叫柳文昌父亲了。

    “是。”崔德良点头,阁老在此刻伸出手,粗粝的手掌抚摸过弟子的发顶,他教导人时总是严厉,可对学生总是爱重的,“裳儿,若你只是寻常女儿家,如此或许便罢了。阖家美满,平顺一生,也不失为安乐,可明知身为鸿雁却仍以此为名将你套住……”他摇摇头,像是在叹息与不忿此等行径,“令人不耻。”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为这难得的师长庇护眼热,“先生,契书上……是否只有他柳文昌的名字?”

    崔德良的手一顿,登时皱起眉,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停了半刻才道:“只有他。为何突然这样问?”

    “我……”温明裳张了张口,“我怕,先生。”

    她心里知道温诗尔不会这样做,可人总是会害怕一些莫须有的物什。她所拥有的东西也不多,横竖在意的不过寥寥数人,正因如此,这些人便成了她最致命的软肋。

    不论她在外多运筹帷幄,但凡温诗尔在这张契书上落了名,那便不亚于在她心口上狠狠插上了一刀。

    崔德良叹了口气,他望向温明裳的目光里有些无可奈何,茶童侍奉在侧,半点不敢吱声,他在这样的沉寂里轻轻敲了敲桌沿,悠悠开口道。

    “孩子,你知道你的字是谁起的吗?”

    温明裳神色微怔,下意识道:“不是您吗?”

    柳文昌唤她永远只唤字不唤名,不正是因为明裳二字出自崔德良之口吗?

    “不是。”崔德良难得停顿许久,冷风簌簌吹过,茶面都皱起波纹,他望着院中廊桥,眸光游弋间像是在追忆过往,“收你为徒后的一日,我曾见过你的母亲。”

    这是崔家的规矩,柳氏有心阻拦也做不得。温明裳知道这事,这也是温诗尔跟崔德良见过的唯一一面。

    “她是个好女子,可惜生于风尘。但这世间傲骨从不问出处,人间情义也不问来人。”崔德良给她塞了一个手炉,摆手示意茶童将亭中的竹帘放下挡风,“我本答应了她不将此事告知于你,但你今日既心中有惑有惧,想来还是告知于你最为合适。”

    “明裳二字是你母亲一早就取好的,她同我讲,你自幼聪慧,出身不该误你,更不该成你之负累。若有一日你得恩师教导,那么她便求你师,道此字为师长所起,决口不提其母。”

    温明裳怔怔地看着阁老,她喉头微动,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手心冰凉。

    “我不知她为何要回柳家,但若真要推其因果……”崔德良直直地看向自己最年少的学生,没将余下的话说出口。

    但温明裳知道他藏于口舌的话是什么。

    推其因果,是因为自己啊……连赵君若都能轻易看出的慈爱,她到底为何会有这样的恐惧和猜疑呢?

    洛清河在崔家门前等人出来,今日禁军没什么事情,她明日也要跟着上殿,故而暂时清闲了下来。柳家这两日消停了,但也难保柳文钊会不会又犯浑。

    日头西斜,现在的天黑得太早了。

    踏雪不耐烦地刨蹄,习惯了北地的旷野,再度回到笼子里总是憋屈的。

    洛清河望着天边霞光,回眸时温明裳就这么撞进眼底。

    “就送到这儿吧。”温明裳侧头跟崔府的下人道了声别,缓步走下阶。

    洛清河看见她微红的眼尾,心下微微一动,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温明裳道。

    “天色还未晚……清河,走走吗?”

    “好。”洛清河牵起她的手,将微凉的指骨完全纳入掌中。她什么都没去问,因着心里知道若是温明裳想说,她自然会告诉自己。

    骏马被牵着缓步前行,夕日将影子拉得很长,她们每走一步都好似踏在巨物投下的阴影边缘。

    贵家宅邸附近总是人少的。

    温明裳踩着那些影子,慢慢闭上眼。往前是下阶,但她不需要去看路也知道洛清河不会让她摔着,风难得和缓,卷过时也裹挟起洛清河衣袍上清苦的檀木香。

    “阿然。”她忽然低声唤了句。

    洛清河应声止步,她站在阶下,难得比温明裳矮了些。

    温明裳睁开眼,松开她的手忽然圈住了她的脖颈。

    她太轻了,洛清河哪怕只用一只手也能将她圈牢在怀中……但那只原本拽着踏雪缰绳的手还是松开来,洛清河双手圈着她的腰,把她往高处抱了点。

    街上空荡,却也未必是毫无眼线,这样做胆子委实太大。

    “你知道柳家婚书的事吗?”

    洛清河眼睫颤了颤,点头道:“听黎叔提了句。我让栖谣查了,你娘没有那样做。”

    “我知道,我一直该该知道的。”温明裳死死搂住她的脖子,将脸埋在她颈中,清苦的香气沁满鼻腔,让她觉得全然放松之余又觉得很难过。

    洛清河抚着她的背,听见温明裳在自己耳边哽咽着开口。

    “我很想她,我想见她。”

    但她不能见,至少现在不行。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拿柳家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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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明堂 【ZX整理】

    堂前空旷, 夜里的霜尚未褪去,鞋履踏过还能留下湿痕。羽林的甲胄擦得锃亮,白袍银甲的军士分列左右, 右手扣着佩刀的柄,他们矗立得悄无声息, 便好似这座巍巍宫城一般冷硬肃穆。薄日未现踪迹, 天际昏沉,好似山雨欲来前的漆寂。

    上朝的官吏被搀扶着从马车上缓步而下, 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掌中的手炉,连呼吸都喷薄着白气。

    宫门在晨雾中缓缓敞开, 堂前花木也隐没在重门之中, 只得依稀窥见金殿轮廓。

    温明裳来时与柳家的马车碰了个正着。

    她昨夜差人回去取了官袍,但自己没回宅子, 依旧宿在侯府, 是以今日送她来宫前的马车是靖安府的, 即便同是一袭布衣,这些府兵家将也与寻常贵家的车夫有着天壤之别。

    柳文钊面色阴沉, 他背着手, 有想要上前的意思, 却被紧随其后的柳文昌拉住了衣袖。柳文昌冲大哥摇摇头, 颇含深意地朝着女儿递去一个眼神。

    温明裳旁若无人地错开目光, 不去理会这道目光里究竟在警告抑或是提醒她些什么。周遭的人逐渐多起来, 她回京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多得是人想要隔岸观火,看这一场闹剧。

    这样的态度让习惯于高高在上睥睨微末者的人恼怒, 柳文钊挣开柳文昌的拉扯, 咬牙切齿地叱骂:“鄙薄竖子!”

    话音未落, 他还想往前去追,但步子尚未迈开,忽见侧方冷光泠泠。

    几丈之外,新亭横在当中,这是把细长的刀,此刻却犹嵌天堑。他听见战马不耐的刨蹄与喷气,目光上移窥见女子姣好的下颌线。

    温明裳回头看了眼,瞧见洛清河对她轻轻点头。她唇角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来,回头向金殿行去时便不觉足下寒凉。

    洛清河像是只不过不经意解下新亭的系绳,入殿卸刀,这是规矩,任凭旁人再怎么挑剔也说不出这种举止的半分错处。但她眸光转动间的凉薄却让气上心头的柳文钊骤然间冷汗直冒。

    这个目光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洛清影。

    诚然洛清河是不像她的,去京中一问便知,不论心中如何各有计较,朝中人对这位将军的评价多半都要加一句性情谦和平顺,可柳文钊却知道,洛家人哪来的什么谦和平顺?

    瞧瞧前几日把人打一顿扔到家门外的做派,简直跟她姐姐昔日如出一辙!

    “柳大人。”洛清河唇边噙着分毫笑意,她将刀交给了宗平,对着二人微微点头,“冬时路滑,当是临深履薄,二位慢行。”

    “谢将军提醒。”柳文昌拱手回了她一拜,把面上的功夫做得十足漂亮,“临深履薄,那是枯木无根无所依,若根株结盘,何惧江山风雨。”

    “这世间并无一成不变之物,无惧风雨摧折固然难得,却未必横寿永昌。”洛清河面色未改,向着宫门的方向微微抬手,“朝会在即,二位大人先请。”

    柳文昌眸光微动,又一垂首后才拉着柳文钊快步往殿中行去。

    柳文钊这等人觉得她不过是个外将,一无爵,二无朝职,连上殿议事都要天子首肯,但到底还没昏了头,外将封号可大可小,镇北这二字分量不可谓不重了。

    即便后世无名,当下也不得不提防一二。

    洛清河倒是不在意这番对谈落在旁人眼中如何看,她立在殿外,像是一棵独立繁华的松柏,日晷倾斜,原本往来络绎的宫门也重新归于冷寂。今日的日头仍未出来,即便天光已明,仍是阴云满布。

    待到殿中宣了名,宦官才快步下阶来迎。冷风铺面,冬雪已至。

    殿中的朝臣闻声皆肃穆而立,无数道目光落于洛清河的身上,她目不斜视,对着上首天子先行了礼。

    “清河啊。”咸诚帝额前坠着珠帘,面上温和得很,“适才温少卿已将黑火与火铳之案尽数呈报,这些案宗你都瞧过了吧?可有疑议?”

    “回陛下,臣无疑议,如何评判,全数交由三法司定夺。”洛清河抬头,余光瞥见崔德良立于旁侧,面色沉凝。她话音平静,一如常态。

    咸诚帝呵呵笑过后提了几句雁翎的近况,而后方道:“既诸卿皆对此案无疑议,那便有功论功吧。北燕狡诈,此行……少卿甚为不易,以致险些丧命,如此大功,阁老有何高见?是该赏些什么为好呢?”

    此话一出,顿时将烫手山芋抛给了内阁。温明裳去年才过春闱,短短一年内破格提到少卿的位子已是惹人议论,今次若是再往上走,那可不是只有一个大理寺卿?老大人抱病半年了,这身子总是反复,可这人是病了,又不是死了!她前头可还有个李驰全呢!

    论及因,这案子还是李少卿先觉察到端倪的,他资历在前,哪有全数将功劳推到一个浅薄的后辈身上的道理呢?

    咸诚帝自然也知道这事不好办,他是想用温明裳,但不代表他想自己背这个有违常理擢升近臣的天子,是以这“恶人”只能让崔德良来做,谁叫他是温明裳的先生。

    这意思明显,崔德良却是岿然不动,他沉吟了片刻,拱手道:“陛下,此事还需六部与内阁商议后才有决断,有功,也不可以堂上之言定封赏。再者言,论功尚有他人,少卿功高,却也不可忘忠良。”

    洛清河转着拇指的骨扳指,听到这最后一字落了地,才悠悠瞥了眼骚动的群臣。她站在兵部尚书的侧手边,面上透着的是事不关己的淡漠,倒是十足的外臣不干政的做派。上回柳文钊在洛清泽那儿吃了瘪,今次还未开始便在门口又落了个下马威,再找不痛快那就是真的没脑子。除了柳家,旁的人更没由头问她什么。

    温明裳亦是神色如常,她面带恭顺静立于其下,靛蓝的官袍衬得人若飒飒青竹,前襟白鹇振翅欲飞。好看是好看的,就是这姑娘的这张脸本就白净纤柔,过于黑白分明,叫眼尾的红痣就更扎眼了。

    洛清河借着众人的议论声和游弋的目光名正言顺地盯着人瞧,待到声音似乎弱下三两分,她眸光微移,却在阒然间撞上阁老的目光。

    这位内阁元辅早已不再年轻,但这双眼锐利如初。

    温明裳也在此时抬头,但她没看崔德良,而是望向了都察院的方向。

    步履声清脆,却像是一个信号,在霎那扼住了众臣的喉舌。

    温明裳眸光也跟着倏然间一凛,她悄然握紧了手中的笏板,心里道自叹了声。

    来了。

    “禀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咸诚帝闻声望去,他抬手下压,示意朝臣肃静,而后才道:“讲。”

    洛清河瞥了眼那人的腰牌,忽而一哂。

    嚯,佥都御史,柳家还真是可以,这一下搬出来的便是个四品的差。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底子是真的够厚实的。

    温明裳瞥了那人一眼,想起来这应当是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叫做左丘桁的。

    “陛下要赏,臣绝无异议,然我都察院素以纠劾百官,辩明冤枉为要,今日阁老既言赏要议,那么罚是否也需理清一二?”

    “哦?”咸诚帝露出个饶有兴味的表情来,“卿且说来听听,何谓罚呢?”

    左丘桁袖袍一展,先朝着崔德良一拜,而后面向温明裳开口:“温大人,还请上前半步,既为罚之罪状,还请大人一辩认或是不认。”

    温明裳依言上前,拱手道:“左丘大人请讲,下官洗耳恭听,若所言为实,我便认。”

    私语声又起,柳文钊冷哼了声,像是在讥讽她的不自量力。

    都察院没有证据从不乱说话,在朝为官者谁人没点见不得光的东西?这般坦然……怕是要吃大亏!

    “大人功高,但其罪有三。”左丘桁抬手一指,“其一,毁堤诱敌固然可敬,然今朝雨露尚未祸及良田,此举致使良田受灾,百姓流离,其罪在民。虽其后有所行,但灾祸已成,其间亏空还需户部另行填补方平民愤。微臣斗胆相问端王殿下,这道折子为殿下所拟,殿下可否告知户部拨款银两几何?”

    今日王妃染了风寒,小公主又哭闹得紧,慕长临本是不必上朝的,但思及今日非同往常,他还是来了,就是不曾想到这些党争还把他一个皇子拽了上去。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洛清河,又看了眼上首的咸诚帝,开口说了个数目,却没言其他的。

    “这些银子都够买丹州一半的民粮了。”兵部尚书侧头跟手下人小声说了这么一句,“唉,不过民愤与北燕之患,比不得啊……又不是淹了整个济州,一小片地方,军粮和民粮都不必倚仗,委实无伤大雅的。”

    这第一条听着好似有些道理,实际上站不住脚,功过相抵,倒是没什么牵累。

    温明裳微微颔首,道:“大人继续。”

    “其二,擅自定盟,暗通匪帮!”左丘桁一拍掌,“虽为权宜之计,但伤民之心,非一朝忠臣所为!丹济商运苦匪寇久矣,此举无异议助纣为虐,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此番有信,苦民,失信,必使水匪愈发猖獗,此为祸根!”

    这个时候倒是绝口不提这个先例是谁先开的了。洛清河垂下眸,举目砖瓦琉璃如玉,光彩照人,她却觉得足下踏着的每一寸都疏漏百出,那些被新漆浇筑的痕迹之下是数不清的虫眼。

    不过粉饰太平。

    她分神去扫了眼柳文昌,见着他此刻紧盯着温明裳的背影,宽袖下的五指死死扣着笏板。

    这是在担心谁呢?

    “其三,行事未按规程。”心念电转间,堂下左丘桁已说至最后一条,但他目光却投向了洛清河,“陛下,边军入京,依宣景爷所规,天子诏命、兵部拟诏、内阁批红,缺一不可!但据我所查,雁翎轻骑现身济州,而京城……未收到半点相应奏报。温大人,你又有何解释?”

    不愧是都察院的,不说别的,辩才倒是一流。温明裳腹诽了句,也不意外有这三问,她环顾了一圈殿上各怀心思的朝臣,向咸诚帝一拜,缓缓开口道:“陛下,此三罪,可否容臣辩解一二?”

    “卿当可自辨。”咸诚帝含笑点头。

    “大人这三桩罪状,我只认其一。”温明裳冲着咄咄逼人的佥都御史拱手,笑道,“那便是我有累于因大堤被毁而横遭祸事的百姓,虽有贴补,但此过难逃。”

    “其余的你不认?”

    “不认。”

    左丘桁袖袍又是一扫,急声道:“好!那便先算你此过之罪!”

    “且慢。”温明裳抬起手,“算我此事之罪,恐怕大人还要先论另一事。”

    左丘桁明显一愣,随即不耐道:“什么?”

    “下官手中有一份济州府台大人查办的文书,所记乃大堤近年修缮近况。”温明裳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呈过头顶,“还请陛下过目。”

    宦官赶忙下阶去接,而后快步呈于天子案前。

    温明裳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那些黑火的量我与府台大人事先商议过,本不至于此,除非……”

    她的目光落在工部的官吏身上。

    “工部的诸位大人。”温明裳眯起眼,笑意微凉。

    “要来解释一二吗?”

    开始了。洛清河抬起眸,扳指被她拨下来握在掌心,没了系绳,这东西其实不大稳。

    而系绳现下就在大殿正中的女子手腕上,它隐没在袍袖层层遮掩之下,变成了不曾宣之于口的隐秘。

    “温少卿的意思是……”柳文昌在私语声里低声开口。他的目光里满是复杂,没有柳文钊那样的讽刺与不屑,但却像是盛着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

    就好似痛惜他们父女终是走到了这一步,温明裳与柳家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温明裳不姓柳,可他姓的。

    “温少卿是觉得,此罪先在工部。”他深吸了口气,摈弃了脑中杂念,冷然发问,“先在我。”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写这段写的很嗨(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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