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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指点 【ZX整理】

    议事堂的确吵成了一片, 大夫大早入宫去给天子呈报,而今便轮到了傅中丞坐在首位。他委实听得十分头痛,三法司虽独立于六部之外, 但到底在朝,哪可能完全不跟人沾亲带故的。昨夜禁军与羽林的联手来得遽然, 可众目睽睽, 这消息大早上的便已传的满天飞。

    没有缉捕文书,这桩事情就靠着两位皇子的名头压在那儿, 可如此一来也麻烦,抓入诏狱的这两个人该如何审, 又得让谁来审才能服众, 如此种种……可谓是从大清早的吵到了如今还没个结果。

    “于大人还没回来吗?”他拿起帕子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招来后头品阶低的一位官吏问话。

    那人摇头, 也是着急道:“没呢, 半点消息都没有, 也不知宫中……”

    这头话还没说完,底下有人砰的一声拍了桌子, 冷喝道:“不管有何罪名在前, 如今一无实证, 二无书文批红, 这人便是不能抓!大梁法度为先, 若因着令者是皇子王孙便事事可让, 那法度何在?律法焉存?此等恶例绝不能开!”

    “虽无先例,但此事却在情理。”另一人霎时接话道,“谭大人休恼, 卑职愚见, 这事归根溯源, 那是因着如今二位殿下奉君命详查工部,晋王殿下奉命兼领彻查济州水利大堤,若是从中查出些旁的什么,要查这不也理所应当吗?端王殿下奉命去查的柳文昌大人,各家的账关起门来清楚,可外人哪里知道?若真有牵连,二位殿下商议过后有此举动……也应当。皆是皇子王孙,又是身奉君命,自当竭力而为啊!”

    “可莫要将此事尽数推到二位殿下头上!诸位也知道前些日子,户部去寻苏侯爷要了手令去开翰林书库,这可不是殿下的意思。恰好此时薛大人也在,不若说说,您这推举的这位,究竟为何突然有此念?”

    薛虢原本垂首听得烦躁,想找个由头遁走,不料突然给点了名,他连忙摆手道:“诸位可莫要如此说,侯爷的手令不过其中一要,若无殿下点头,修文焉能如此行事啊?说来今日晋王殿下便归京了,修文也要入翰林查证,既然商议到此时无果,何不暂且等上一等?一来等殿下归来,二嘛……于大人已入宫,想来不多时,陛下自有明断。”

    “说得简单。”登时便有人抱臂斥道,“这事儿未在户部门前,薛大人自然是不知,您现下可出门瞧两眼,两家赶着来捞人哪!这算啥子事儿嘛!”

    话到最后,许是当真急了,这官员乡音都给带出来了些。

    又是个烫手山芋。傅中丞的头更痛了,他赶忙站起身摆手示意这几位先莫要再吵,只是正想着开口折中求个解法,忽然便瞧见正堂门口走进来个人。

    “傅大人。”温明裳先冲他拱手,而后才向着周围的这些个官员一一拜过,“下官见过诸位大人,来时在外便听见声响,不知如今事态如何了?”

    她这阵风头正盛,但到底是元辅弟子,品行又恭顺,除去柳家刻意提点的人,朝中众人对她的评价其实都不错。再加上如今好不容易一个能摸着边的人到了,在场诸位自然是心下稍松的。

    “不好办。”傅中丞抬手让她先坐,摇头道,“少卿来的时候应当于门前见过有人候着了,都是我大梁朝臣,又为簪缨世家,总这么扣着不闻不问不是个事儿,可……轻易也放不得啊。”

    “御史台的难处与诸位大人的争论,我已有所耳闻。”温明裳落了座,手边便有人奉上了茶盏,她看着热气蒸腾而上,缓缓道,“此事起因尚与我有半分相关,也未在大理寺职责内,本不该我来插手,但傅中丞要我来这一趟,我也不好只是吃杯茶。”

    薛虢摸着胡须,听到此道:“少卿有何良策,还请直言,也省得我等……还要在此劳心费神,担惊受怕的不是?”

    “如今诸位烦忧的,也无非就是几件事。”温明裳想了想,抬手道,“其一,人之去留。若放,空付二位殿下行事苦心,若留,有违我大梁律法。依在下浅见……这人要放。”

    此话一出,难免有人面露惊诧。毕竟温明裳和柳家闹得这样凶,落井下石也并不奇怪,可她偏生没有,反倒是尽数秉公行事。

    “人要放,可并非如寻常一般一放了之。”温明裳顿了片刻,看向内阁来的那位主责兵部的孔大人,“此事所系若深,那便要等陛下金口点将。而此前……孔大人,翠微与东湖同列羽林二营,纵然所司有别,但其底仍是拱卫京畿,听命皇家。如此……东湖有的职权,翠微应当也有,对吗?”

    “温少卿的意思是……”那位孔大人抚掌深思须臾,恍然道,“是要羽林以事涉京城之名插手其中?这,话虽如此,但城中主责还是东湖营,若是单以晋王殿下之决断,兵部那边未必说得过去啊?”

    “可若是未让羽林扣人呢?”温明裳笑笑,“工部主司天下水利城建,这天下自然包括长安城,有此疑窦在前,便不能轻拿轻放。羽林不必扣人,只需担监察之职便可,至于监察几时,便等陛下旨意。如此,既不伤朝中和气,也让此事当真有迹可循时,不会放跑了人。”

    傅中丞听罢微微颔首,又问:“只是如今晋王殿下还未回来,这翠微营的人手未必能调多了,若是有差……”

    “我知东湖调度要上呈天子,可这京中不是还有个禁军吗?”温明裳复而看他,“东湖与禁军所司如今不明,内阁章程未定,添补人手空缺,亦是情理之中。此次缉捕,也有禁军的影子,我来时碰见了镇北将军,她道是端王殿下亲自调的人。”

    慕长临眼下可不就在府上?禁军要动可比羽林简单多了!

    傅中丞连连点头,连忙差了人附耳过来吩咐去办。

    “其二便是审理。”温明裳拿起茶盏喝了口,“二位殿下定的名头是结党谋私,但诸位大人应当知道,这名头定得委实太重,若无真凭实据,那自己便有以权谋私之嫌。二位殿下自是无妨,我等却不可如此行事。在下对现今所查的事有所耳闻,可查一个大堤乃至济州容易,大至整个工部却是难查。”

    “不错。”薛虢此时接过话,他也不知潘彦卓这一出先斩后奏,但惜才之心在前,便先按下不表,“修文关于大堤的查证已近尾声,温大人在那边时约莫也是知道的。户部人便这么多,总不至于从州府调些能算账的人过来?真要查,少则几月,多则要到来年了。”

    可既然抓进来了,即便是明面上的意思也该审,否则更是做实了名不正。

    “所以这其二又可分为两桩事来办。”温明裳抬指点在桌上,“傅大人这头,依着品阶让人去问询,此等罪名先该问什么大人应当比我清楚,依例问就好,重要的是将这个罪名圆过去。诸君皆在,不论是柳家亦或是左丘府上,皆是要人,必不会想大动干戈,伤了同僚和气。”

    “而第二步便是如何处理薛大人所言的这些。在下浅见,坐以待毙非良策,陛下旨意固然紧要,然在此之前,御史台需得拿出一个具体的行事章程来,包括谏言何人可主理此事。人选御史台可以自行斟酌,但想来大人也知道,所选的人必定慎之又慎,才可镇住此局。”

    要么出身甚高,比肩皇子,要么权柄极重,手握金印。

    谁都想从这事里摘出去,潘彦卓搞出来的动静,温明裳可不想给他善后,所以她虽有提议,却也不会说究竟引荐谁。

    再者说,这事确实不归大理寺管。

    “这……”在场的都是人精,见她不往下说自然就明白了个中缘由,虽有欲言又止的,但也明白再多追问也只会被搪塞过去。

    这事已经再拖不得,傅中丞当机立断起身朝她一拜,道:“好,少卿所言我都明白了,待此事善了,再向少卿言明谢意。诸位,失陪了。”

    这场议事堂的争论终是在此画下句点。

    外头挂着薄薄的日光,叫人觉得比早时暖和不少,赵君若在外边等着她,手上已经搭了一件新的氅衣。

    “栖谣姐姐送来的。”她解释了句,顺势过去给披在了肩上,“适才我瞧见诏狱那边去了人,还想着要不要去寻一下那位姑娘。”

    “即便是去了,现在也没可能将她带出来。”温明裳摇头,轻叹了声,“师出无名。”

    把人家买来的侍妾带走,哪来的由头?她连带温诗尔出来都费了不少事。

    “若是日后有机会,再做打算吧。”

    赵君若点点头,又道:“但你给她的那件氅衣……”

    “即便不会被认出来,也会被逼问。”温明裳冲她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的人睚眦必报,自以为聪明,也不愿意自己手里的东西被旁人碰过。人心难测,可有的时候也挺好猜度的。小若,你去跟栖谣说一声,这两日在宅子附近多看看。”

    赵君若闻言一愣,道:“你的意思她会被……”

    “只是猜测。”温明裳缓步下阶,“若是能如我所料……那便是双赢了。走吧,此处有的要忙了。”

    已近正午,街上的人多了起来。

    翰林院中的柳木干枯,见不到半点翠色。

    书库外的老人盖着本不知名的书册小憩,边上还点着炭火温上了酒,瞧着好不惬意。

    脚步声渐近,他陡生了被惊扰的烦闷,睡眼惺忪地拿开遮挡在脸上的书册。

    “此为代相手令与殿下手书。”潘彦卓想他俯首而拜,微笑道,“晚辈前来调看太宰年至今的工部纪要,还望老大人允准入内。”

    老者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不耐地抽过他递过来的东西,随意道:“……户部的后生?”

    “是。”潘彦卓笑意未改。

    “进去吧。”老者看过后便将手令还了回去,“要调什么自个儿拿,我老头子没那气力帮你。太宰年在至今的东西多了去了,自个儿慢慢搬,旁的莫要去动。”

    “自然。”潘彦卓将东西收好,挥手示意身后的侍从入内,他立于门口,目光缓缓挪向了炉火上的酒壶,“长安酒清,平日饮来滋味尚可,冬日却难以暖身,难抵塞上酒烈。”

    老人动作微顿,这才抬头重新看他。

    “你是燕州人?不大像。”他问罢又哼了声,“塞上酒难得,那样烈的酒,京城中何人能饮得?”

    “虽为故地,已无旧人。”潘彦卓并不在意这样的态度,也没有想要过多解释的意思,只是道,“我非慷慨悲歌之士,大人说不像,那便不像吧。”

    老大人哼了声不再理他。

    书库文书堆积甚多,翻找出来颇费工夫,进去的侍从被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好在要找的皆是太宰末年的记档,还不至于当真将书库翻个底朝天。

    潘彦卓走时跟老大人道了声别,翰林中的年轻面孔不少,年关无事,自然都不会多在其中停驻。

    “公子。”小仆凑到他身侧附耳道,“殿下回来了,邀你今夜王府一见。另……今夜府上高公公也来过一趟。”

    “嗯。”潘彦卓拨弄了一下捏着的折扇,“御史台那……”

    可惜这话并未说出口。

    随行的侍从面面相觑,来不及放下东西便垂首一拜唤了句见过镇北将军。

    潘彦卓眸光微动,瞬息间唇边便挂上了一如往常的笑意,“下官……拜见洛将军,向将军问安。”

    洛清河看他一眼,点头道:“潘大人,免礼吧。”

    “谢将军。”他温声抬眸,“素闻将军之名,少有碰面,只是下官尚有公务在身,便不与将军闲话了,改日若得空,定当相请。”

    言罢招呼了一声随行的侍从便朝着翰林院外行去。

    洛清河侧过身,看着这一行人消失在朱红院墙的转角。她垂下眸,顿了须臾才转身继续朝着书库的方向走去。

    在此碰到此人她并不意外,但潘彦卓此人……的确有古怪,说不上来的古怪,非是行事,而是他看自己的目光。

    像是在掩饰什么。

    炭火上悬着的那壶酒见了底。

    洛清河倚在门边,看老爷子收起书册打算进门,这才开口道:“燕州的塞上秋,我来践诺的。”

    老人这才觉察到动静看过来,见她神色如常,先是哼了声才道:“酒拿来,你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我如今在京中领职,能上哪儿去。”洛清河笑了笑,走过去将手上提着的那一壶塞上秋放到跟前,“北地酒烈,上了年纪便少饮些,切莫贪杯。”

    “哼,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如今想起教训我老头子来了?”他闷声哼笑道,“丫头,来的时候可有遇见什么人?”

    “有。”洛清河点头,“您这回又想说什么?”

    “他说自己是燕州人。”老头子斜斜睨着她,低声道,“认得不?”

    “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识得。”洛清河将手悬在炉火上头暖了片刻,“燕州那样大,我又未兼领布政使,哪能对得上这些人。不过……听家中人提起过,好像是祁郡出身的人。”

    “家中人?除了你弟弟那个臭小子,你家还有谁?”老头絮絮叨叨道,“翰林院这个地方,才子佳人来来去去,老头子我旁的本事没有,看人的本事还成,崔德良那个老东西都不如我,你可听着点!太宰至今的档册啊,就这么拿了,有这个胆子,心思也比常人深得多。你这家中人,若是同你提了他,便也转告一句,防着点,莫要与蛇蝎为临。”

    洛清河眼睫轻颤,正色看过去,对上老人早已浑浊的瞳眸。

    “先生。”她蹲下来,小臂搭在膝上,谦逊道,“请先生教我。”

    “清河。”老头弯下腰,一字一句道,“比之沙场战局更为难测的是人心算谋。人所行皆为欲,有人为权,有人为财,之于你,心所系便是家与国。这些心念的丝线便是制衡的根源,也是为什么,你们的脖子上有一根绳索。”

    洛清河凝眸,看着老头将手搭在她肩膀上。

    “但是我看不见他身上是绳索,看不穿他的欲求。这种人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可这种人却比这二者更为可怕。你可明白为何?”

    天边层云尽染,眨眼已至月斜。

    “无所求便是最大的所求,他身上……没有可为人牵制的东西,不论为人,亦或是为臣。告诉你那家中人,若有机会,不论是否曾有一夕同道,切不可手软。”

    作者有话说:

    中丞是官职啊不是人名,不写名字主要是我起名废实在不想起名字了x

    书库这个老爷子第十八章出现过,十九章沈知桐说了是清河以前的半个先生。

    给个小提示,三城在祁郡。潘彦卓吧,不算是个坏人,这篇文里其实没有纯粹的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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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至日 【ZX整理】

    柳家的家丁在御史台外站了整整一日, 见不着主子,他们回去等着的也是家法棍棒,还不如在此干等着, 至少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入了夜寒风凛冽,街头巷陌的红灯笼被吹得直晃, 他们蹲在御史台外头, 捏着马车缰绳的手都快给冻僵了。

    入夜时分宫中来了车马,一日光景, 那入宫的于大人总算是回了,外头守着的家仆认得他, 见除他之外未有旁人, 那两位王爷更是连个影子都不曾有,心里暗自想着说应当会放人了吧。

    可这一等又是大半宿, 寒夜让人打瞌睡都不甚安稳, 一点风吹草动便惊醒了。

    轻骑的马蹄声并不沉闷, 却在冬夜里踏出了叫人心惊肉跳的声响。

    羽林的标记很好认,可这一队人未曾进门, 只是停在了外头。

    家仆不敢再睡, 慌忙站起身想要上前两步看个究竟。

    约莫过了小半刻, 里头终于有了脚步声。

    在诏狱里关了整个日夜, 两个人皆是胡子拉碴的, 柳文钊面带冷色, 还不忘讥讽几句御史台办事不周,可羽林就站在外头,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更难听的。左丘桁倒是沉默许多, 他朝着傅中丞一拱手, 任由一小队羽林跟着自个儿后头, 兀自随家仆上了马车。

    “柳大人勿恼,这也是有陛下之命的。”傅中丞给他赔笑,“大人随行家仆姬妾此刻已尽数放归府上,贵府车马下人皆在外候着,这天儿冷得紧,还是快些归家去吧。这些羽林……我们也是照章办事,君命为先,还望多担待才是。”

    柳文钊冷着脸哼了声,压着火不同他计较,转身上了马车。

    街市寂寂,北风飒飒。

    柳文昌在门前等他,见到人下了车才开口道:“大哥,爹在里头等你……现在。”

    “知道了。”柳文钊撞开他,没忍住看了眼外头候着的羽林,“殿下是要你们跟着我入内连同寝居都要睁眼看着,还是在此便罢了?”

    领头的羽林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连手都懒得抬,随意道:“在此便可,我等乃皇家私卫,不入大人私宅。”

    “……还算识大体。”柳文钊低声骂了句,甩袖进了门。

    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折腾,老太爷支着脑袋在太师椅上打着盹,柳文昌出不了府,捞柳文钊这事就得他自己费心劳神,如今不过一日,人瞧着就更见老态。

    柳文钊满腔的怒火这才消了些,他拧着眉,闷着声音唤了声爹。

    老太爷睁眼,瞧着他满身狼狈的模样沉沉地呼出口气,恨铁不成钢一般道:“急……你急个什么劲!这个时候去找都察院,还是左丘……你是生怕那丫头找不着你的话柄不是?!”

    柳文钊闻言一愣,下意识反问道:“爹的意思是……当真是那温明裳所为?可我看这羽林的阵仗,难道不该是潘……”

    “蠢材!”老太爷怒骂道,“那除了羽林还有什么?禁军!拿你的是谁心里没点数吗?禁军如今在谁手里?她洛清河又跟那丫头不清不楚的什么关系?!王府的名……洛清河昔日又是给谁当作伴读,真当时日久长便不做数了不成?!”

    “我……”柳文钊被当头痛斥,只得老实低头道,“是儿子思虑不周,还请爹指点迷津,好叫下回再不犯。”

    “两虎相争,焉知不会殃及池鱼?晋王殿下劳动羽林,端王殿下便请了禁军,明面上顶着个查的名头,你怎知这不是在抢功?他们之中谁得了陛下只言片语的褒奖,那日后拟诏上忝的名字便多了一分底气!”老太爷沉声道,“留的一个种子,这一家一姓便不会倒,这个道理我不是没告诉过你们,缘何你弟弟记得,你偏生便忘了啊!我们如今为的非匡扶夺嫡,而是那一个人罢了。打草惊蛇……那丫头必定便对你之行事有所觉察,其后便难办。”

    “爹不是说,陛下素来重名,如今若是我们能以此做文章,便可压住她的升调吗?”柳文钊心下一沉,连忙道,“如今虽打草惊蛇,但文昌此刻尚在赋闲,这一个罔顾孝悌之名她便必须担着!”

    “此名可担,但你给她送了个什么把柄?”老太爷瞪他,“明面上的这些不谈了,今日送回来的那个女人……我竟不知你何时有了这样一掷千金的手笔!”

    虽说京中权贵有豢养姬妾的事并非什么隐秘,但放到明面上还是会叫人略感不齿。

    柳文钊面色更加难看,却也只能受着。

    只不过下一刻老太爷话锋一转,道:“可惜也并非全无用处,你可知她今日身上的衣衫是何人所给?”

    “难道……”

    “不错,正是那丫头。”老太爷眯起眼,在仆役的搀扶下起身慢行,“妇人之仁……因着自个儿的亲娘乐妓出身,便以为救一个毫无牵累的娼妓便能叫她感激涕零,当真可笑,这京中最不可信的便是恩与情。”

    柳文昌在门口听了囫囵,到此才抬起头。

    “爹的意思是……”柳文钊没回头看他,却隐隐猜到了什么。

    “可惜了木石难制,用在她身上也是浪费。”老太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人已扔入暗房,你自己的买回来的女人,应当不必让你爹教你如何教训。”

    翌日便是至日封印,温明裳早些时候去大理寺挂牌,回来时恰好撞见洛清河。禁军年关早就歇了,除去日常戍卫和柳文钊那件事要备着些人手,旁的人大都归了家。她平日里没什么旁的事要忙,白日里都在侯府处理军务。

    今次出来这一趟还是因着趁休沐挂牌的功夫顺带着去一趟城中的鹰房,雁翎送信的鹰都养在这边,自己来取一趟也方便。

    “御史台那边没信。”温明裳看她翻下马,缓步走过去低声道。她们如今在街上,耳目繁多,洛清河若是要拽她上马回去自然是可以的,但事后解释起来可就麻烦,并肩而行便尚好,能以公务当借口搪塞过去。

    “年前不会有结果的。”洛清河点头,衣袖低垂,遮住了两个人的动作,她在遮挡间探手过去将对方微凉的掌骨攥进了手心里,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过个几日就是百官宴,最快就是那个时候。”

    宗平也跟在后边,他在洛清河下马后便主动上前接过了缰绳,府兵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她们身后。

    街上小儿换了新衣,满街瞎跑,很是热闹。

    温明裳侧身避让了点,抬手将鬓发挽到耳后,“御史台确然是依着昨日我提的那些办的差,于大人若是能从宫中带出什么陛下的意思,早该有动静了。这样大的动静,他也不敢轻易接,可越往后拖,对晋王与潘彦卓便越不利,对端王亦然。”

    “能办这件事的人不能在京中挑,这大概就是陛下的意思。”掌心温热,叫她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清河,你说几日后百官宴……我在想如今各州还有那些官员尚未抵京。”

    前头马车慢行,有些堵得慌,温明裳垂眸深思着,没去注意这个。洛清河看了眼那头的官道,微微用力将人拽住,抬手很轻地摁在她的发顶。

    “除了未抵京的官员,还有一个人。”洛清河垂眼,对上温明裳回眸时微讶的目光,车马行过,行人皆避让,两个人站在街旁挨得近,说话时吐息就在耳边,“晋王刚从皇陵回来。”

    温明裳被她的气息弄得微痒,没忍住缩了下脖子,耳尖都见了红,她看着拥挤的街市,沉吟了须臾道:“若是……的确合适。但我原先是想,如此行径无异于向朝野宣告殿下重归,便不是让她只做一株生在花园的富贵花了。”

    “她本就不是空有颜色的花木。”洛清河站了一会儿,见一时难行,索性拉着她绕了民巷。禁军时长在这边走动,她得空也会一道过来,是以这边不少人都认得她这张脸,见着她牵了个姑娘都禁不住多瞧两眼。

    这些百姓的目光更多的是好奇打量,不比朝野的人,寻常一眼都叫人如芒在背。

    巷子角落积了雪,踩过去湿漉漉的。洛清河扶着温明裳走得慢些,待到下了阶才继续道:“锦平这个封号是先帝亲封的,若不是当年她自请出京……就连陛下都不能让她放下掌中权柄。”

    “比起皇孙,先帝更宠爱的反倒是她这个公主。”

    “这么想来,潘彦卓所行倒是与陛下所思不谋而合。”温明裳思索道,“看似是晋王的人,却能说动端王点头,如今还与天子暗中有所系……你原先说,翰林院的老大人道他无所求,可我不信这世上有无所求的人。”

    无所求有时便是最大的欲求。

    因为他不想让人看出任何的话柄。

    洛清河歪头,她们拐过狭窄的民巷,走出来的时候鞋履沾湿,在街口踩出清晰的印子,隔着老远还能听见叫卖声。

    她跟街边匆匆走过的小贩要了个糖人给温明裳,踩着落下的粗粝砖瓦碎道:“有人比我们更不信,更想找他的破绽。但在此之前……他们更想先让你闭上嘴。”

    温明裳手里捏着那根棍子,糖丝在日晕的照耀下晶莹剔透的,很是漂亮,她张口咬下来一点,甜腻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

    “棋子该落下了。”她眯起眼睛,很轻地笑了声,“先生手里不还捏着你让栖谣给他的消息吗?老太爷的鸽子放出了笼,先生那头也该松手了。”

    这边没什么人走,因着未到春时,河岸边全是光秃秃的草木,一没景致,二无商铺,只有零星的寒鸦栖在树顶,时不时地哀鸣。

    洛清河侧过头看了她一会儿,垂首过去含了她的唇角,温明裳微仰着脑袋,眯眼任由将军修长的掌骨揉过自己的后脑。

    她们在冬日微薄的日光下交换了一个满是甜味的吻。

    洛清河在退开的时候想起昨日她都干了些什么,报复一般在她唇瓣上咬了一口。

    其实咬得并不重,她根本舍不得用力,但温明裳还是故意嘶了声。她本就生得很清隽文秀,眉眼骤然间耷拉下来更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洛清河没忍住笑,“做什么?”

    温明裳轻轻咬了下下唇,轻声道:“会红了啊……”

    “昨日咬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会红?”洛清河哼笑着抬指去碰她的唇,低低道,“红了还咬?小温大人,只许州官放火了?”

    温明裳推开她的手,哼了声道:“你又不是百姓?镇、北、将、军!”

    许是待得久了,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自幼时养成的谨小慎微都在被慢慢洗去,露出点女儿家在心上人面前才会有的嗔怪与纯然。洛清河眼底笑意深深,伸出手把人捞回来揉了揉耳垂。

    这样其实很好。

    “好了,不闹了。”她清了清嗓子,“至日起便有一月休沐,柳家若是未来要人,这个年节便是留在这边。你娘有说如何吗?”

    温明裳闻言摇头道:“尚未,怎么了?”

    “想着正好得空,过了午去置办些物什。”洛清河这般说着,两个人已经绕过了河岸。

    侯府隔着一条街,已经近在眼前。

    温明裳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站住脚步去撩洛清河耳侧垂着的发,她凑近看了两眼,道:“你们也不曾有……战时不便吗?”

    洛清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许多贵家儿女自幼都会打的耳洞,“嗯。”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若当真有要戴的时候,可以夹着坠子。怎么,想要吗?”

    “不是,便是想起来瞧瞧。”温明裳摇头,眸光微垂道,“幼时看人戴,有些羡慕。但回京后阿娘有一日曾说,日后莫要让人给我戴耳坠子。”

    洛清河刚想问一句为何,前头便传来一阵响声。

    两个人在长街巷陌伫立,看过去时窥见边上的宅邸扯开长长的一串爆竹。

    这是至日的习惯,以求来年安康。

    恰在此时,侯府边上的宅子被人慢慢推开了门。

    温诗尔扶着门沿走了出来,听见长街中央点爆竹前的吆喝声。

    洛清河带着人后退了小半步,抬手捂住了温明裳的耳朵。她们手边是一堵墙,若是不探头是很难看到温诗尔那边的,反之却可。

    人声被骤然间的响声淹没,听不见其外的任何动静。

    温诗尔站在那一头,爆竹的动静分隔了整条街,她走不过来,只能站在那瞧着长街对面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她捂着唇轻轻咳嗽,甜腥的味道弥漫在口齿之间,可她眼底却满含着笑意。

    在长久的喧闹里,温明裳似有所感般往这头看了一眼,温诗尔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得往前走了一小步。

    高忱月站在后街,她的目力极好,轻易便能看清温明裳唤的那个口型。

    喊的是阿娘。

    温诗尔本该是瞧不清的,可她却在瞬息的静默后轻轻笑着点头。

    “欸。”

    作者有话说:

    封印是暂停办公的意思啊,不是那个封印(什

    在努力推剧情的同时见缝插针让她俩贴贴(。嗯……然后最后这点跟阿娘的就,你们想想程秋白说过什么就知道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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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3章 觥筹 【ZX整理】

    百官宴前天子行祭祀之礼, 照旧是东湖营的羽林分列其下,只不过往年立储之意不明,阶下的位子便一直空着, 今年倒是叫两个皇子一起在下头候着。这是宫中内宦递给礼部的口谕,没有半点辩驳说不合礼制的余地, 礼部的几位想破了脑袋, 最后只好空出了前头东宫的位子,在后面依着历代超品王爵的旧例左右列了两个席位。

    饶是如此, 这一场祭祀他们也看得战战兢兢的,连带朝臣叩首山呼万岁时都打着颤。

    至日前后分明天气晴好, 可临近年关却又生了变, 昨夜重雪压檐,今日抬眼望去便是满目银装苍茫。

    京城甚少有这样高远的天穹, 但这片天再高也是昏沉阴郁的, 立于高台的咸诚帝拂袖抱剑, 在一声声山呼万岁的尊荣里焚香以祭天地。礼乐钟鼓同齐呼好似敲打在耳畔,让云巅之人飘飘欲仙, 他放眼俯瞰台下群臣, 仿佛真与肩上日月一般握住了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可大鹏一日同风起, 高天之上俯瞰众生, 却无人不是蝼蚁。

    禁军今日接了戍卫外围的差事, 洛清河便来得晚了些许。若是论官职, 其实镇北将军这个名头算外将,本该是传唤后才可入席,但世子还没到袭爵的年岁, 五大家属洛氏侯位空悬, 她虽无其名, 但有其实,怎么都该补上这个位子。

    五大家两侯两伯一公,崔德良又是阁老,自然忝列群臣之首。大梁如今虽重文轻武,但苏恪和洛清河一个是代相一个是扫北的主将,谁坐前头都有不妥,这事礼部拿不定主意,还把折子递了一份给内阁。

    崔德良看过后思忖了几日,吩咐说还是依着正式的官阶来定位次,这才算拍了板。

    如此一来,洛清河紧邻的便是端王府的位子。

    小皇女将满周岁,咸诚帝便让慕长临和崔时婉一起带到了宫宴上。她如今路都还走不稳,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瞧着什么都觉得好奇,眼见着朝服整齐的女子行至临侧落座,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直打量。

    洛清河依着礼向崔时婉行礼,抬眼正好对上小皇女天真无邪的目光。她动作微顿,含笑接着说了句拜见永嘉公主。

    尚未记事的孩子哪里知道这唤的是谁,可她眨巴着眼睛,盯着洛清河看了好一会儿后忽然咯咯笑开了。

    尚在宴上,崔时婉不好过分亲近,只得维持这表明礼数承了这一拜,但放在食案下边的手却是悄悄比了几个手势。

    洛清河正襟危坐,余光瞥见时恰好天子劝酒,她抬手执盏,遮住了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九思很喜欢你呢。】

    丝竹声声,觥筹交错间尚食局在不停地更换着酒盏菜肴。

    三法司的官员坐得远,温明裳应付劝酒的祝词时往上看过去也只能看见洛清河模糊的侧脸。朝堂仿佛一汪水泽,百官宴可携家眷,其间的觥筹走动便像是无形的节流,将亲疏远近看个分明。大小世家本是同气连枝,连崔家苏家都不能免俗承情,唯独洛氏的那一方食案冷冷清清。

    洛清河注意到她的目光,回头时笑了笑,遥遥向她微微举杯。这个动作很轻,混在嘈杂里除却周遭坐着的两个人外并无人注意。

    崔时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微讶地张了张嘴,而另一侧的小世子洛清泽倒是习以为常地拿着几上小刀割着新上的鹿肉炙。

    宫中宴席不算少,从春日寒食到今日百官朝贺,尚食局备的吃食各有滋味,今日犹是如此。宴饮过半,相谈声稍止,咸诚帝看了眼座下的少年,正欲开口,忽听“啪”的一声落筷。

    笙乐都跟着停了一瞬。

    温明裳抵在唇侧的酒盏一顿,她周围还围着几个朝中的官吏,朝中新贵,多有劝酒的也是常态,她心知今夜必有动静,留了心眼将能推的酒都推了,现下喝得倒是不算多。围着的还有想再劝的,听到这一声也霎时止住了动作。

    落筷的是慕长珺。

    柳家今夜也在宴上,只不过柳文昌不在,只有柳文钊带着老太爷和家眷,他们本就心怀戚戚,见此更是沉了脸色。

    只是慕长珺未谈政事,他先扶酒盏,向上敬予天子,高声道:“新旧更始,儿臣见此朝中君臣和乐,心中不免觉得很是欣喜,此杯敬予父皇,愿我大梁圣贤之君,万岁安康!”

    他既然开了这个口,慕长临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坐着不动。他暗自叹了口气,提杯起身亦是一拜,温声道:“二哥珠玉在前,儿臣便也以此杯相敬,愿我大梁天下久安,国祚永昌。”

    有言于先,群臣自当举杯同贺。

    洛清河目光微晃,垂眸饮酒时听见洛清泽凑过来压低声音唤了声阿姐,似是想要问何故突然由此一言。她摇了摇头,饮尽杯中酒后指节稍抬,低声道,“瞧着便好。”

    “你二人有此心,朕心甚慰。”咸诚帝放声大笑,宫中随侍的内宦忙上前添酒,他却没有再饮,阒然间话锋一转道,“君臣相得乃国之幸。说起来,朕忽然想起尚有一事未决……宫宴本不该谈政,只是此事未决,诸君皆为肱骨之臣,朕总忧心来年一则有损诸君情谊,二则有弊于我朝百姓之心,故而……此事还应于年节之前有一定论。”

    柳家人原本听得慕长珺不过祝酒词都松了口气,到此又听得食不下咽。

    柳文钊犹为心惊,前几日老太爷才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说着此事定不会详查,可听咸诚帝这意思,却好似与这猜度截然相反。

    什么叫年节之前必有定论?

    温明裳将他们骤然变化的面色收入眼底,丝竹声彻底停了,这是事发先兆,大殿空寂,就连衣袖摩擦声都显得太过刺耳。

    御史台的那位于大人便是在此时站起身的。宫中留他一日,天子是何想法他心中自然清清楚楚,于是这开口先给柳文钊与左丘桁赔了句不是,紧接着便是分立左右的两位皇子递交至御史台的折子。一关乎柳文昌,二关乎大堤,前者无大错,可赦却要罚,但这后者……有大谬。不是这一时一地的错漏,而是整个工部的差池!

    到底是言官升调至这个位子的,虽已年过半百仍是字字清晰,连潘彦卓这几日查了什么账册都说得清清楚楚。温明裳边听边往户部那头看了眼,座上的人满目淡然,好似此事全然与他无关。

    算得当真有够快。温明裳收回目光,正好听见于大人将查出的错漏一一讲明。

    咸诚帝缓缓沉下脸,露出一副难办的模样,他将目光投向工部众人的席位,慢慢开口问:“诸君既已听罢……可有何解释之词呢?”

    如今工部当值的还真不是柳家,弃卒保车乃常态,门生之谊于他们而言并非全然的保命符,更何况此事一出,柳家是否得全身而退尚且未可知。尚书当即起身叩拜,颤声道:“陛下明鉴,容臣详禀!”

    “历年工部账目皆重重审查递交内阁过目,陛下其后也亲眼所见各种用度几何。只是事务冗杂难免有所不及,出了纰漏也是在所难免……臣其后必定严惩所系官员!给陛下一个交代!”

    “如此……”咸诚帝侧目道,“交代定然是要的,只是朕见此案务呈报多至此等地步,恐怕不仅仅是纰漏二字可得。阁老意下如何呢?”

    崔德良原本闭口不谈,如今被点了名也只好起身相拜,陈情道:“陛下所言甚是,但工部之所言也不无道理。今次查对者仅潘大人一人主责,虽有疑,但尚无实证,如于大人所言那般罪及整个工部……尚不可断言。老臣以为,此事既由二位殿下先行提出,且那夜缉捕有疑,不妨再听听二位殿下的说辞。”

    咸诚帝于是将目光投向了左右的二人。

    慕长珺一拱手,冷声道:“父皇命儿臣查一州,儿臣自不可轻慢,潘大人不过是于儿臣授意之下查对账册,其后觉察出有不妥便也如实禀明,无半点逾矩。然此事牵连三弟在查的柳侍郎,故而儿臣命其将之一道呈予三弟,这才有了那夜羽林与禁军的缉捕。”

    慕长临微微颔首,道:“柳侍郎自罪其上,儿臣皆已查过,结案之册也已于昨日上呈内阁。那夜二哥让人来寻,此事重大,儿臣思量再三,觉得应如此。”

    “依你二人的意,此事必然要查?”咸诚帝再问。

    群臣皆屏息凝神。

    二人对视一眼,垂首道:“请父皇详查!”

    此言一出,柳文钊的脸霎时间便白了,老太爷一把摁住他的肩膀,缓缓摇了摇头。

    温明裳支着脸,想着下一步应就是天子抛出何人可查此事,却不成想崔德良先一步开口。

    “陛下。”阁老轻咳了声,“老臣以为,此事若要查,必要有一个位高权重者,方可抚平众人之心。二位殿下虽皆可分忧,但手中所司过多,难免分身乏术。”

    “哦?”咸诚帝饶有兴致地坐直了身子,“那依阁老所见,何人堪当大任?”

    崔德良目光在群臣之中梭巡,最终定于一人身上。

    洛清河眼皮一跳,果不其然听见阁老下一句便是“镇北将军可当此任”。

    群臣私语声起,都没想到阁老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温明裳也愣了一瞬,她下意识抬头向上看去,却在转瞬间意识到什么般转过头抓住了一束目光。

    崔德良口中指的洛清河,但看的人是她。

    咸诚帝也面露讶然,反问道:“清河,你如何看?”

    洛清河犹豫了须臾,起身一拜后开口:“陛下,臣……”

    “臣觉不可!”说话声骤然被打断,众人侧眸,瞧见说话的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是温明裳。

    柳文钊终于按捺不住,他豁然起身,指着走出席位的女官斥道:“放肆!此乃要务,非大理寺职权所在,竖……温少卿岂能插足!”

    “无妨。”咸诚帝摆手示意他先坐下,缓和了声音道,“阁老乃温卿先生,温卿殿前驳斥必有其理,皆为社稷之臣,不妨说来听听。”

    崔德良的目光仍旧坦荡地落在温明裳身上,旁人看不懂他此刻心中所想,就连姚言成也摸不透此刻的针锋相对是为了什么。可是温明裳却明白了自己这位先生的意思。

    “臣觉不可,原因有二。”温明裳深吸了口气,行于中央叩首而拜,恳切道,“其一,镇北将军位高,但有职无爵,难服天下人心;其二,军务与朝政难以同列,将军乃将门之才,却未必通晓朝政之事,其三……其三便是臣不知阁老此言置太始帝金口玉令于何地!置历代靖安侯满腔碧血于何地!”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这话可太重了!

    可崔德良看着她只字未发,眼底却划过了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来。

    洛清泽也没想明白,他凑到姐姐耳边,小声问:“阿姐,温姐姐她……”

    “阁老在帮她。”洛清河在短暂的诧异后回过味来,她凝视着师生二人的对峙,忽然轻嗤了声,“不愧是帝师。”

    可多的是人不解其意。柳文钊像是终于找到了话柄,又道:“你!温少卿此言,可有将旧日阁老倾囊相授之情感怀于心?!”

    “先生教导之恩,臣毕生感怀,绝不敢忘!”温明裳看也不看他,直直望着高座之上的天子,“可臣先为大梁之臣,再为先生之徒,如今师言有谬,岂能盲从?自当驳斥以正清流!”

    “陛下,太始帝有言于先,我大梁武将不涉朝政,只听军务,此乃铁律。阁老今日要镇北将军身领此职,那便是坏了百年规矩,若是后世效仿,那便成恶例,万不可行!此为其一!其二,历代靖安侯死守北境雁翎关,洛氏一门满门忠骨,从未有违此令,然君命为先,镇北将军必应陛下之请……如此一来,谁人知后世人会否猜度洛氏有以功高拦权之嫌?”

    “凡此种种,皆为其弊,陛下还请兼听之,勿破祖制,勿伤忠良!”

    这番陈词不可谓不情真意切。原本还如柳文钊一般对温明裳指责师长有所不满的官员此刻都禁不住连连点头,心说这温少卿当真是个忠良之臣。

    洛清河坐了回去,她转着杯盏,眸子微微眯起。师生之情私底下如何他们自己清楚得很,委实没必要摆到明面上来给人看,不若借此来引出些别的。

    崔德良知道不能点洛清河吗?他当然知道,可他一定要这么说,为的就是让温明裳来说这个不可。如今朝中柳家放出的风声最大的一桩罪名是什么?是指责温明裳为一己私欲,亲友手足皆可抛,当日殿上相争赢一时,却也当真有此祸端。所以崔德良落了这一步棋,让温明裳于此事上当众驳斥自己,看似是不顾念师生情,实则是让她亲口将其中利弊阐明。这样一来众人心中不会觉得她为的是一己私欲,因着这事再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少卿来办,而余下的……便是一个敢于直言一心为朝的良臣之名。

    这还只是第一步。

    洛清河向上看了眼眉眼含笑,看似仁德的天子。

    第二步便是向着咸城帝去的。

    昔日的皇子先生,今日的一朝帝师,最了解咸诚帝疑心这个毛病的……可不就是崔德良吗?温明裳为他所用,可不代表他如今就全然信任她,因为天子清楚自己的先生会教出何种品行的弟子。

    而他不要一个君子,要的是一个忠于自己譬如沈宁舟的能臣。

    此举便是在告诉他,即便面对的是自己,温明裳开口也必定为了天子,为此她可以不惜让这段师生之谊蒙尘。

    而这最后一步……是她洛清河。

    这事真要她办自然是能办的,可办得漂亮了,功就记在了洛家头上,温明裳出言否认,听来便存了不让洛清河领这份功的意思。京城中耳目众多,藏得再好也会有走漏出去的风声。崔德良不会介意自己弟子择何人为伴,但既然选了洛家的人,便还要透给天子另一件事——她们所谓的情不过表面欢愉,当不得真,至少温明裳不当真。

    世人皆知洛家人重情,只要温明裳不当真,这个情字在咸城帝看来就是来日扎在洛清河心口的一把利刃!

    崔德良蛰伏这么久没动静,暗房的消息都暂时压了,原来是将这步棋下在了此处。洛清河垂眸时掩盖住了眸底的赞叹。

    下的妙,接招也接的妙。

    心念电转间,这段争执已近尾声。

    天子抚掌大笑,让跪伏的女官快些起身,悠然道:“虽为争执,但皆为我大梁,莫要伤了和气。温卿所言不错,此例不可开。不过么……朕倒是想起来一个可堪大用之人。此时,人应当也该到了。”

    话音未落,内宦从殿门外匆匆行来,附耳过去低声道了句什么。群臣还来不及细思,便听咸诚帝拍板道了句“宣”。

    温明裳侧眸看向殿外。

    丝竹声复奏,随之高声而起的是内宦拖长了声的传唤。

    “锦平长公主进殿——”

    作者有话说:

    这章又名,皇帝跟前这几个全在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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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寒刃 【ZX整理】

    这一声传唤还未落地, 座中诸人可谓是神色各异。

    大殿的门就此大敞着,寒风从殿外毫不留情地卷入其中,已经入了夜, 两侧的宫娥提着大红灯笼,弯腰垂首给上殿的公主照明。这段路算不上长, 风把大红色宫装的裙角吹得向后飞起, 慕奚拾级而上,行走间腰坠环佩未闻半点声响。

    她没有描妆, 连这身宫装都好似是入宫前才换好的,可温明裳放眼看过去的时候, 却在她脸上看不见半分旧日的颓败。

    她根本不需要描妆。

    金线描红, 便如天子冕服肩担日月,苍龙敛爪蛰伏其上, 这身宫装上绣的是凤凰于飞, 极目万里。

    自殿门始, 无需内宦高呼朝拜,群臣皆依次起身。他们并不知锦平长公主为何在此时被传唤归京, 有些入朝时日不久的甚至未曾见过她。文臣们虽一直在劝谏天子立储, 但心里也知晓京中的两个皇子各有德行, 实在是难选。有此珠玉在前, 他们之中未曾见过公主的总会觉得, 再多么出众的公主也不过是个女儿家, 萤火何能与皓月争辉……可今夜一眼,方知何为千里辉光。

    她本就该是高天凰鸟,这是不论蛰伏几时都难以掩盖的光芒。

    洛清泽在内宦传唤声起的那一霎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扔了割肉的刀, 匆忙抓起边上的巾帕擦了手去看洛清河, 但好在仍记得此刻尚在宫宴上,面上还是压住了满溢的喜悦。

    那可是晗之姐姐啊!

    洛清河轻轻咳嗽了声,她抛了杯盏,在震耳欲聋的朝贺声里起身深深一拜,紧随众人高声道。

    “恭迎长公主殿下还朝——!”

    这一声恐怕是朝臣中少有的真心实意,却也显得有些五味杂陈。

    两侧王府的女眷也跟着起身,她们无需像朝臣那样将礼数做足,故而崔时婉看过去的目光里含着隐隐的忧虑。

    权柄是一把无鞘的剑,可以保一人,也可能在某种时刻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慕奚若是回朝掌权,自可重立公主的威信,但眼下两虎相争,再添一人……难知吉凶啊。

    这些藏于人心的思量此刻却未被慕奚放在心中。她行至阶下,拂袖屈膝向着御座之上的咸诚帝缓缓叩首行礼,道了万岁。

    “奚儿守灵至今日,已有六年了吧。”咸诚帝微微抬手,“起来吧。来人,赐座。”

    内宦尖声细语地应了句是,挥手示意将早已备好的食案小几一并抬了上来。而这落座的位子……恰是两位皇子跟前的地方。

    再上一步,那便等同于位列东宫。

    慕长珺微微色变,下意识侧头去看右侧的弟弟。

    慕长临倒是也看着慕奚,但他目光里没有一样的揣测,只有在看着慕奚终于落座时终于松了口气的笑意。

    咸诚帝没去仔细瞧这二人之间的动作,只是在其后道:“今日既已归京,你母后念着你,日后当常常入宫走动,以尽其孝。”

    “是。”慕奚面色平静,若非亲眼所见,慕长珺也会怀疑那日他在嘉营山上的那一面是真是假。

    咸诚帝却像是满意她的这副波澜不惊的情状,他举杯饮下了其中残存的酒液,缓声道:“另有一事,朕适才与这朝中诸位商议过后,觉着交由你办最为合适。温卿,你且上来与公主详说。”

    这人点的其实有些莫名,但御史台那边于大人揣着袖子没动作,好似默认了这般行径。

    洛清河重新坐下,心说这应当也是当日宫中交代过的。

    这一场百官宴便好似一局棋盘,咸诚帝要把身在其中的人尽数摁死在该在的位子。

    温明裳说得简略,她在停顿时分神去瞥了眼隐没在人堆里的潘彦卓,他像是在查完所有的数目后便退居其后,任凭野火焚烧也不动声色。

    “回禀长公主殿下,先前殿中所议,便是此事。”她微微弯身,在殿中细微而沉闷的风声里低声道。

    恰在此时,偏在此时……这一身宫装恐怕早有准备,不论慕奚愿不愿意,她今日都是要回来的。工部,或是说柳家,或许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恰好撞在了咸诚帝打算开的这个口子上。

    那么潘彦卓真正效命的人……

    思量间,尚食局的太监恰好捧碟入殿。如此一来二往,也是到了该上甜食的时候,糖糕被分次摆上了食案,太监垂着眼分了自己需先验过的那部分,他将筷子摆好,捧着碗碟上前,却在温明裳身前停了下来。

    此处不论是离皇子还是咸诚帝的位子都远了不止一点。

    大太监面色一变,身侧的另一个内宦便会意提着衣摆快步下阶。他们是天子家奴,若是手下人出了什么差错,罚的可是自己!

    “怎得……”

    二字尚未出口,只听得一声脆响,碗碟霎时间跌落摔了个粉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眸子便好似被刺痛一般,眼见着冷光一闪而过。

    洛清河眸光骤然凛冽,她顾不得旁人,侧手一撑翻过食案便甩出了手中的筷子。

    近乎同时,查看发生何事的那个太监连叫喊都不及,脖颈出的鲜血便骤然溅射而出!行凶的太监手上还捏着不知何时握住的碎瓷片,他揪住尸首,向前挡下了洛清河掷出的长筷,反手便将锋锐的碎瓷片掷向了长公主的脖颈!

    太快了!

    殿中乱糟糟的,一面是叫喊护驾的,另一面是各种吵嚷声。

    群臣甚至来不及看清他扔了什么过去。

    那人却看也不看自己是否一击得手,反倒是挑起了刺入尸首的长筷,回身劈手扎向近处的温明裳。

    “温大人小心!”

    近处有人猜出了他的意图,连忙出声提醒。

    温明裳指尖冰凉,她下意识朝边上闪躲,可有备而来的刺客,刺杀一个文弱的朝臣简直易如反掌,更何况离得这样近。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手忽然扣住了她的肩膀,那人手腕用力,猛地将她往后拽了方寸,原本指着她心口来的筷尖来不及再变,失了准头,可力道仍在,瞬息间便在她手臂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血顿时淌了下来,染红了靛蓝色的官袍。

    温明裳吃痛地闷哼,她被扯得往后跌倒在地上,而身后的那人已经欺身上前,掌中冷光一闪,刹那间便逼得刺客后退。

    而他不过退了半步,身后便是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后心。

    刺客一个踉跄,还想忍痛起身便被一把揪出了衣领。洛清河扣住他的双手屈膝死顶在他小腹上,手上发了狠一般给人拧了过来,站得近的甚至都能听见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高忱月嘴角抽了抽,禁不住在心底腹诽说这下别直接把人手给拧折了。她扔了适才制住此刻的小刀,上前帮着扣住了刺客的手腕,把人踩着跪倒在了地上。

    “洛将军。”她嘴唇嗡动,低声道,“温大人在后面。”

    洛清河看她一眼,终是松开了刺客的手臂。

    可下一刻,那刺客脸一歪,乌黑的血便从口鼻处溢了出来。

    服毒自尽,这是有备而来啊……

    “太医!快传太医!”不只是何人高声喊道。

    温明裳白着脸,看洛清河过来时还有些惊魂未定。她垂下眸,后知后觉地感到手上的痛意,血流了不少,都快把那一块的衣料染透了……所幸用的还不算是力气,划开的口子还没到深可见骨的程度。

    洛清河冷着脸撕下了衣摆的布料缠紧了伤处,从二品的官袍就这么成了件残缺的,她却是来不及心疼。

    温明裳在她指尖划过时悄然攥了一下她的袖口,几不可察地摇头。

    “陛下!”高忱月抬高了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尽数吸引过来,“刺客已畏罪自尽,还请陛下下旨彻查!”

    咸诚帝亦是面色铁青,他身前站着一列拔刀而立的羽林,如同铁壁铜墙一般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殿外的沈宁舟在此刻终是率众而入,她匆匆看了眼地上的两具尸首,撩袍跪地请罪道。

    “微臣失职!罪该万死!”

    羽林尽数随她跪下,连匆匆入内的太医都吓了一跳。

    这得有多久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尚食局一干人全数逮捕看押!”慕长临先一步上前,他在洛清河翻身而下的时候便疾步走到了慕奚前边,此刻倒是比专于武事的慕长珺先开了口,“仵作何在?拖下去查验尸身!李少卿,林指挥使,还请协同缉查此人如何混入宫中的。”

    “长临,退下。”咸诚帝深吸了口气,遣散了身前的羽林,他匆忙下阶,先是看了看慕奚,这才将目光投向温明裳,“温卿……可有事?”

    “回陛下。”温明裳忍着疼,垂首回话,“皮外之伤,无性命之忧。还要谢过高千户与镇北将军相救。”

    洛清河在太医来了之后便起了身,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久留,此刻她行至沈宁舟身侧,一道跪下道:“臣亦有过,请陛下责罚。”

    此次禁军和羽林一同巡防,虽说是外围,但真要细细追究也难逃牵连,不若先行请罪。

    这刺杀来得莫名,可惜了此刻栖谣不在。

    “清河,先起来。”咸诚帝叹了口气,过去扶她,“禁军乃外围,此人乃宫中内宦!朕若治罪于你,未免不辨是非!倒是沈卿……当真需要给朕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在惴惴不安的朝臣之中梭巡,最终看向的是柳氏的方向,冷下声音道:“还有尔等!今夜朕不过提及要查,就如此急不可耐了不成?!是心怀私怨,还是杀人灭口了?!我大梁的工部,究竟是一国柱石……还是你柳家的私地!”

    这番话委实是无妄之灾。老太爷都给吓得不清,连忙出列急急叩首辩解:“陛下明鉴!臣等绝无二心啊!若……若是我等真有此大逆不道之举,何苦选在此时呢!”

    不会是柳家。温明裳缓过来些许,冷静思索。她太了解柳家了,敢在私底下行小人之举,绝对不敢在明面上做出分毫的悖逆。

    他们比谁都怕高殿之上的帝王。两朝世家,说得好听叫家学绵长,难听的便是三姓家奴了。

    “陛下……”她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另一人同时开了口。

    是慕奚。

    “父皇。”慕奚提裙起身,她微微抬手,示意站在身前的洛清泽退下,正色道,“有工部一事在前,此等猜度有迹可循,但还请父皇明鉴,切不可因此而迁怒无辜之臣。儿臣初归京中,父皇既有此任,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今夜之事是否与工部有关尚未知晓,若父皇想查,儿臣也愿代而行之。”

    “你有此心,很好。”咸诚帝闻言面色稍缓,点头道,“刺客凶戾,奚儿为我大梁公主,若是……”

    “儿臣知父皇心中所虑。”慕奚此刻才露了今夜第一个笑,她的气度流淌于骨血,但眉眼间其实不见英气与冷冽,“故而,此事详查,想向父皇讨二人。”

    “哦?何人?”

    “一人便是清河。”慕奚道,“清河之能,父皇自然心中有数,此刻沈统领有所失职,自是要摘牌详查的。东湖拱卫宫中,难以轻调,如此,不若调禁军查办,也可让父皇与诸君放心。”

    此言在理。

    洛清河眼睫微动,在听着咸诚帝沉吟后问询她可愿接此任时微微颔首,“臣谨遵陛下意。”

    慕奚唇边含笑,这才道出下一句:“此第二人,便是温少卿。大理寺协同六扇门缉查,那总该有个领主职的,温少卿与工部略有牵连,虽不可查此事,却可查今日刺客。儿臣在学宫与少卿有一面之缘,颇为敬佩温少卿之能。”

    咸诚帝原本对她这第二人稍有迟疑,但听罢还是点了头,道:“既如此,待到温卿伤好后,便匡助公主详查吧。”

    百官宴到此,也无人再有赏乐用饭的心了。内宦扶着咸诚帝离了大殿,其余的朝臣只得跟着宦官的指引依次离席。

    洛清河皱着眉转过身。

    太医已给温明裳上了伤药,可惜衣衫未换,看着还是吓人。

    “阿然。”慕奚在错身而过的时候低声道,“夜已深,先回去吧。”

    洛清河微微点头,略微拱手算是送。她走到温明裳身边,眉头还没松开。

    这一场刺杀委实让人想来后怕。

    温明裳冲她摇摇头,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得身后老人嘶哑的声音。

    “明裳——!”老太爷拄着拐,面色难看地望向她,却碍于洛清河在旁不敢上前,“我等未曾……”

    “康乐伯。”洛清河抬眸,那目光宛若千钧压在他们身上,叫人喘不过气,“事态如何自有查证,清者自清,无需赘言。”

    柳文钊嘴唇颤动,还想再说什么,洛清河已经拉着温明裳转身而去。

    明晃晃的烛光映出他们惨白的脸。

    无人敢在此刻为他们说半个字。

    圆月高悬。

    沈宁舟摘了牌,卸了羽林的甲出宫去。东湖羽林办了这么多年的差事,头一次出这样大的过错,她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

    子时已过,街上空空荡荡的,不闻犬吠。

    可有人在宫门外等着她。

    “走走么?”百官归京,赵婧疏自在其中,今日她本该去接赵君若回家去的,怎料出了这样的事,便只能叫小姑娘先去跟着温明裳。

    沈宁舟也没想到她会等着自己,她们有同门之谊,可也许久没有说过话了。此刻突然深夜相邀,倒是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她才不自在地点了头。

    冬夜生寒。

    “先生还好吗?”

    “还好。”赵婧疏的面容仍旧很淡,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两个人缄默须臾,她叹了口气,“我不是来寻你叙旧的。”

    玄武大街的灯笼上都还覆着一层雪。

    沈宁舟知道她要问什么,她停住脚步,抬头去看挂着的灯笼,道:“东湖羽林从不出错。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赵婧疏眼皮狠狠一跳,她隔着一臂的距离,冷然地盯着眼前的旧日同窗,“永不会变吗?”

    “不会。”沈宁舟垂眸看她,笃定地说。

    “……你问先生,我以为你记得。”赵婧疏深吸了口气,“记得她是如何走的。”

    “我没有忘。”沈宁舟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你奉国,我忠君……婧疏,这便是你我的道。”

    赵婧疏于是又问了一遍:“永不改吗?”

    沈宁舟目光软化下来,她没再开口答话,可这样的神色已经告诉了赵婧疏她的答案。

    羽林不会错,东湖营绝不可能放这样的刺客入席而不知。天子知道,身为羽林统领的她也知道。

    包括后果。

    今日种种……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之前评论有说如果清影还活着那就是君臣相得是对的。只要长公主要,洛清影给得起,她也担得起,那可能就是一个新的大梁天下,就是这只能是个假设了x

    百官宴又名,没想到吧全是演员.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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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孤臣 【ZX整理】

    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前, 洛清河让宗平绕了一圈,没把车停在显眼的地方,为的便是不让温诗尔看见她们这满身狼狈的模样。

    太医已经给瞧过一回, 但洛清河还是不放心,提早让人去找了程秋白过来。药堂此刻早已关了门, 程秋白本该睡下了, 谁成想云玦一阵急慌慌的敲门声,惹得江婶急忙开门, 这才叫她只来得及披衣便上了马车。

    “你们便不能少折腾些?”程秋白粗略看了眼温明裳手臂上的伤,没忍住摇头, “虽非利器, 但行凶之人手法娴熟,皮肉之苦得受个□□日。”她拆了太医包扎的纱布, 重新上了药, “太医署的碧露膏, 倒是好东西……可惜用的是效用尚浅的那一批。”

    温明裳抽了口气,道:“劳烦程姑娘走这一趟了。”

    “我为你们俩走一趟也不是一两回了。”程秋白缠好了纱布, 下颌微抬道, “手给我, 既然走了这一趟, 便顺带瞧瞧这些日子的方子可有效用。”

    温明裳抿起唇将手伸了过去, 药自然是有按时喝的, 只是她自己也觉察不出效用。柳家给她喂的物什古怪得很,若是身子无病无灾,也未累着, 这东西便像是蛰伏进了阴影的最深处, 半点瞧不出踪迹。

    好在程秋白搭在她脉上静了须臾, 面色和缓着点头:“尚可,回头改几味药材再让药堂的小厮给你们送来。”

    洛清河坐在边上,她身上的朝服也没换,眉眼在火烛下难得生了那么三两分的冷冽,倒是有些生人勿近的架势。

    温明裳知道她约莫还是在想今夜的刺杀,诊脉既已结束,她本想着开口同洛清河谈谈此事,忽然听得对座的程秋白又道。

    “清河,那日说的木石……”程秋白话刚出口,下意识看了眼温明裳。

    洛清河蓦地回神,道:“什么?”

    木石?温明裳自然觉察到了看过来的那束目光,她眼皮一跳,猜想说所谓木石大抵便是那一日对方说的那个引。

    可当日程秋白明明说此物无名……

    “查到一些眉目。”程秋白不免多看了她们两眼,继续往下说,“原先我说有三分像,便顺势去查了前朝医典。前朝倾覆,百载战乱,旧都更为人所焚。这些典册留至今日的不多,我看的也只是残篇。”

    洛清河看了眼窗外的夜色,道:“便是叫木石吗?”

    这个名字是温诗尔说的,但也是柳家人的叫法,究竟唤作什么犹未可知。也得先查明其物,才好说解法。

    “有这么个叫法。”程秋白看向温明裳,医女皱起眉,想起了关于这东西的第一条记载,禁不住问,“温姑娘,你所言的柳家……府中可有前朝旧典。”

    温明裳闻言思忖片刻,斟酌道:“柳家可溯前朝,有些典册传至今日并不奇怪,我曾入过两回府中藏书阁,但有关的书册皆是书文词章,倒是未见过医典。程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若是没有,才是应当。此物如何成药的方子,在新朝伊始便由太始帝下令被尽数毁去了。”程秋白皱起眉,目光深深,“残篇所记,木石之名由五物而来,不算名贵,却难成药,十不存一。它可和世间所有药石,不论医毒。简而言之,若是以此物害你这般体虚畏寒者,以寒毒融入其中再合适不过。可你活至今日也不过此症,这便对上了我为你解去寒症轻而易举的前兆。”

    “如果只是这般,太始帝为何要毁?”洛清河轻轻嘶声,“秋白,单木石一物……”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程秋白道,“残篇未记单一物的效用,更不必谈何解……但那一日我取了温姑娘的血,从中倒是验出了一样旁的东西。”

    “何物?”

    “沉朱。”程秋白顿了片刻,低声道,“此物本是制麻沸散的药植之一,但现今已经用得少了。先代药王查验后,觉此物或可成瘾,便就此改了方子,直至今日,沉朱入药已是少数,便是畏此后患。寒症的毒不会有此物,医者治病几乎也不会开含此物的药方,至少你母亲的那张方子……没有。”

    她没有直接点名,但话里的深意已清清楚楚。柳家不想杀温明裳,他们想要的是控制与利用。

    那此等效用岂不正中下怀?

    “但我尚且不知,木石之中是否有沉朱。”程秋白看向洛清河,直言道,“若能拿到真正的木石,摸清个中关窍便会容易许多。”

    这事不好办。温明裳听到此叹了口气,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太始帝下令焚毁的方子,若是柳家真的还存着,这可称得上悖逆了……

    屋外忽而传来敲门声,宗平压着声音,小声道:“主子,后门那头……那位夫人在候着呢。”

    怎会这样快?温明裳略带狐疑地眨了下眼睛。按理来讲马车归来的时候不应被瞧见了才是……

    洛清河向外应了声,她知道温诗尔手底下还有个高忱月,今夜的事情那位千户可谓清清楚楚。她起身过去推门,不忘跟程秋白说:“此事我让栖谣去查,秋白,你且先回去吧,改日若有进展再让人来便是。”

    程秋白起身向她微微施礼,道:“我让你府上的人熬了个方子,佐以伤药能好得快些,记得用。”

    宗平客气地送了程秋白出府,外头不知何时又在下雪,他没披氅衣,甫一出门还被冻得直搓手。

    这会儿已是深夜,廊桥绵延过夏时的水塘,能瞧见灯烛于水面薄冰的倒影。

    温明裳手上的伤不好乱动,洛清河便让人拿了衣裳过来帮她换。侯府里备着的衣裳在温诗尔被接回来之后就拿了回去,此刻她也只能先穿洛清河的常衣。

    洛清河的动作太小心,她自己不知受过了多少伤,此时反而是束手束脚了起来。

    温明裳偏头看了她片刻,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那个刺客不是真的想杀了我。”温明裳碰着她的鬓,低声道,“朝中人要杀我,此时还不是时候。”

    “我知道。”洛清河覆上她的手背,她眉眼耷拉下来,宴上拿人的那种狠劲儿此刻才全数卸了下来,连带着声音都显得有些低沉,“沈宁舟是天子亲卫,不论是这些年宫中嫔妃无一所出,还是宫人皆垂目,全是天子授意所致。沈宁舟在一日,东湖在一日,这座宫墙便堪比铁壁铜墙。”

    羽林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这场惊变看似可怖,实际上蹊跷的地方太多了。

    “明面上要杀的一个是我,一个是长公主殿下。”温明裳仰头看她,“或许晋王去学宫当真只是传旨,但去的人绝不只有他,宫装便是佐证,这是早已备好的。工部的变故一出,陛下应当是立时便做了决断。”

    “晗之姐姐那年太极殿外的长跪,便是对自己君父最大的忤逆。”洛清河食指轻抚过她眼角的红痣,微微叹气,“这是一个敲打,那个距离……即便瓷片当真刺中也不会危及性命。陛下在提醒她,这个大梁的天子始终是自己,不论往昔先帝如何宠爱,她始终就是公主。权柄自君父而来,便不要想着‘重蹈覆辙’。”

    “而在我手上的这一下,也是提点。”温明裳凑过去贴在她唇角,用气音在双唇擦过时道,“我可以对你动情,但不要忘记……我究竟是谁的棋子。”

    情字误人,情字也伤人。

    “先生今夜一子,有所裨益,但还不够。”她眼神平静,一双眼在昏暗的屋内却清明若星,“今夜只是开端,宫中这几日定有来人相请。阿然……此事只能由我自己处置。”

    洛清河敛着眸子看她,两个人鼻息相贴,但她没有顺势真的亲上去,反而是轻轻吻了下温明裳的额头。

    淤泥之下的情爱不值钱,这些混在泥沙里的琉璃珠玉即便被涤荡干净,拿出去也无人会信这是真的玉石,除了她们自己。

    “阁老落此一子,是为了让你真正能为陛下所用。”洛清河捏着她的手,随着她退后的小半步几乎贴在了屏风边上,“他要的是孤臣。”

    “先生要的也是孤臣,很早之前我便明白。”温明裳勾住洛清河的脖颈,让她低头,近乎耳语,“这大梁要的也是一个可以不再惜身的孤臣……她会刺破这满目的混沌,为天下百姓带来真正的中兴。”

    她指尖下垂勾住洛清河襟前的小辫缠绕在指尖,轻声说:“阿然,我答应过先生,今后也定然会去做。如果我们这种见过九重阙下蝼蚁满地的人都做不得变,那么凌霄之上又有何人可见芸芸众生?”

    洛清河轻触她的鼻尖,在呼吸交错里小声道:“可你不是孤臣。”

    “是,现在不是了。”温明裳认真地看着她,“雁翎的月光永远托着我,皓月千里,有她在的地方我就不会坠下深渊。”

    于是洛清河微微低头,让她可以更舒服地轻轻含住自己的唇,朝服之上似乎还残存着微薄的血气,混着衣襟的熏香让人昏然。外头又有人来催,云玦悄悄敲了好几回门,压低声音问她们好了没,后门还有人候着,不能久留。

    温明裳从昏昏然的暖意里抽离出一丝清明,她指尖垂下来,想要退开点,却被追上来撩拨一般轻咬舌尖,忍不住拖长鼻音嗯出声。

    好在洛清河没打算拖她在此太久,听见这声说不清意味的哼后便退开来。她指尖摩挲着怀中人的泪痣,缓了须臾开口道:“云玦,去瞧瞧程姑娘让人煎的药可好了。”

    云玦在外头终于得了准话,应了声是后便匆匆绕去了小厨房。

    温诗尔在内宅等着她们,侯府的人来传过话,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遭后她便不再去催。

    洛清河没进屋,她站在重檐下等着,将屋舍内的对谈全数交给了母女二人。

    阴影里站着个人,栖谣蹲在屋顶的时候往下看了眼,认出那是高忱月。

    也不知何时来的。

    风雪渐盛,屋内烛火摇曳,人声渐止。

    程秋白开的那一副药里有安神的方子,也是为了阵痛,防着夜半难寐,这些安神的药物对温明裳的效用可比在旁人身上重得多。

    洛清河看着温诗尔轻手轻脚地给温明裳盖上被褥,她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小腹,在长夜的寂静里慢声哼唱起济州不知名的歌谣。这里没有瑶琴,温诗尔那双手在木石经年的摧残下也早已难拨琴弄弦,于是洛清河往前迈了一小步,从院中稀松生长的草植上摘下了一片尚显青翠的叶。

    叶笛声悠悠,伴着那些吴侬软语在安静的雪夜里拼凑出柔软安宁的小调。

    谁家女儿正酣眠。

    薄雪簌簌而落,覆满肩头,湿濡的雪水慢慢渗入衣料,冰凉的感觉也随之蔓延。这个时节找不到什么新鲜的叶子,勉强吹起的这片叶也很快便蔫儿了下去,再吹不出半点声响。洛清河慢慢放下手,抬头远望天际厚厚的云。

    这个时候看不见星。

    夜半惊风,掀起满地落红,歌谣断在风声里,紧接着便是衣袂猎猎穿风而过的撕扯声。

    站在阴影里的高忱月跳上廊桥,探手过去撑住了妇人摇摇欲坠的身子。

    洛清河在闷声的咳喘里终于转过身,雪顺着她肩膀抖落,残烛的光从好似结了霜一般的眉睫上滑过去,于某一瞬照亮了微红的眼眶。

    温诗尔冲她笑着摇头,伸手过去替她拍落了肩上的雪,她并没有开口,而是摘下了自己右耳的坠子放到了洛清河的手心里。

    “小月儿同我讲,她见着那位女大夫来了侯府。”温诗尔冲她笑,缓缓将她的手合上,“除却今日之事,我猜她为木石而来。”

    洛清河喉头滚动,她沉默地看着自己被合起来的手掌,道:“不急此一时……至少过了这个年节。”

    温诗尔含笑不答,只是道:“孩子,你知我为何要将这个坠子予你吗?”

    洛清河抿唇摇头。

    “这是昔日柳文昌赠我的。”温诗尔抬首望向黑沉的天,她伸出手接下了飞雪,“许多年前,它与权贵之家孩童佩玉一般,仿佛是一种爱怜。可你见过南国的燕雀吗?世人豢养它们的时候,也会佩戴上如出一辙的镣铐。”

    这枚耳坠便是如此。

    洛清河阖眼深吸了口气。

    “我走不出去了……长痛不如短痛。”温诗尔抬指触碰余下的那只坠子,“小月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可那些朝廷的弯子,我是不懂的。”

    “我唯一懂的,是柳家。木石乃最后的把柄,此时不能让他们用去。”

    所以……她是时候重新走回那个为她精心准备的囚牢之中了。

    作者有话说:

    药的名字是瞎掰的不要信x

    中卷要铺的东西真的太多了,从剧情道感情都是(头疼)

    虽然大方向没变但细纲改了好多了,想推剧情赶紧让她俩不用这么紧张,但是快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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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做局 【ZX整理】

    是日天气晴好, 薄雪挂枝头。百姓不知昨夜宫中宴席何等惊心动魄,唯一能见的便是往日那些银甲着身的羽林今日不见了踪迹,城中守备皆换成了禁军。

    羽林巡防皆是骑马, 民巷地上刚融化的雪湿漉漉的,往日这个时候总被马蹄踏得泥水四溅, 叫人只能等马过去之后再拿了帕子去擦自家的墙。禁军重建后最开始的马还是洛清河自掏腰包给买回来的, 兵部去年年中终于点了头给他们置办战马,但那些战马都锁在马厩里, 禁军巡防不骑它们,全靠两条腿走。他们旧时不得重用, 一个个的往民巷的酒铺里钻都是为了套口烧酒暖身, 还有不少也是携家带口长居其中,自然对这些茶余饭后惹人诟病的行事作风了解得很。

    今年没了这多余的功夫费事, 京中百姓也乐得清闲, 毕竟谁也不想岁末还去打那冷彻骨的井水擦墙。

    白日里不忙, 他们之中巡察的同巷子里的百姓相熟,索性过了午便坐在阶下闲聊。临时调配的防务, 硬是把已经休沐的人从自家宅子里抓了回来上差, 洛清河听着沿街的爆竹声, 招手让宗平过来, 取了腰间的钱袋丢过去给他。

    “新岁更替。”踏雪被栓在了民巷外, 它脾气大得很, 待在一处总不老实。洛清河拍拍它的脑袋,头也不回道,“给今日上差的买些柏酒吧, 权当做除祟辟邪, 讨个好兆头。”

    “欸!”宗平接了银子, 麻利地小跑去了酒铺。

    踏雪蹭着她的手背,不耐地踏着碎步。今日洛清河没带别的近侍,宗平一走,这外头就剩了她一人,她一没穿朝服,二不着甲,瞧着就像个普普通通牵马出行的贵家女子。小贩沿街叫卖,民巷里胆子大的孩子睁大着眼睛往她这边看,洛清河往那头瞥了眼,叫住了小贩买了几串糖葫芦给那些孩子。

    身后长街马蹄声渐近,羽林飞驰而过,余下一人勒马慢行到了巷口。

    “将军好兴致。”

    洛清河闻言回头,踏雪冲那人座下的战马打响鼻,碎步踏得更频繁。

    “见过晋王殿下。”洛清河拽着马辔头不让它乱动,虚虚点了下头道,“新岁初至,京中闲散,倒是称不上什么好兴致。我见羽林今日多有打马出城者,不知殿下此刻停步有何吩咐?”

    “无事,不过见到将军,便来打声招呼。”慕长珺冷硬的脸上强挤出点笑,“闲散是好事,如此看来今年燕州应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只不过朝中多变,将军身在局外亦不能全然免俗,皇姐近些日子恐还有用得着将军的地方……哦对了,听闻年后世子将要离京,本王那儿恰好有块上好的护心镜,改日送到府上,便当做是为雁翎戍守略尽绵薄之力。”

    宗平提着酒壶回来恰好听到这后半句话,他脸色一冷,少有的眼里颇为不善。

    他们对这些个皇子王孙本不该有何看法,但谁叫开初回来的时候慕长珺在校场赌过他们一回呢?人踩着你主子的脸面阴阳怪气的,说不计较才是假。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阿呈经验尚浅,怕是用不得这般好物。”洛清河面上带了那么两分笑意,婉拒道,“戍边本为洛氏本职,不敢居功。殿下有此心足矣,羽林同列行伍,此物殿下自己留着,还是用得上。”

    “世子经验尚浅,那将军应当便能用上了?”慕长珺不死心,仍是道,“一军之将难求,将军更应惜身才是。”

    “当真不必,雁翎军匠所铸铁甲足以庇身。”洛清河翻上马背,弯腰下去解了系在木桩上的绳子,“工部事由冗杂,近日殿下恐怕俗务缠身,我还有事要走一趟公主府,便斗胆不相陪了。宗平,既是岁日,便请殿下一尝这民间的柏叶酒。”

    宗平依着礼深深一拜,将壶中的酒液倒出捧了上去,“殿下,请。”

    慕长珺斜睨了眼面容黝黑的近侍,顿了片刻才伸出手去接那碗酒。民巷的酒铺酿出来的酒没那么讲究,他喝惯了尚食局的佳酿,自然是喝不惯的,此刻却强压着满口的苦辣把这碗酒尽数饮尽,还要装作并无差别的情态去夸。

    “那便谢过将军赠酒。”他轻咳了声,眉头不自觉皱着,“既是皇姐差务,本王便不打搅了,告辞。”

    洛清河端坐在马背上回了他一礼,目送他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宗平此刻才嗤笑出声,他性子沉稳惯了,也是少有这副模样,“到底是九重阙上千尊万贵的鹏鸟,再装也走不到下头。主子今日同他说了这样多,也不见他先下马再说话。”

    “翠微虽不在京,但东湖该有的他们一分不少,其中羽林郎还比东湖营更多,都是世代军户。”洛清河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余下的酒你拿去分了吧,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在军中提及。”

    “我明白。”宗平点头,“今日鹰房的鹰还未至,要让人放鹰去城外看看吗?”

    雁翎军报一般不会有延误,这种情况不常见。

    “可以。”洛清河想了想道,“若无标羽加急,你先看了再放过去,晚些时候回去我再看。若是有急,便让人直接拿牌去公主府寻我。”

    话音未落,长空应声而起一声尖锐的鹰唳。

    海东青抖落了一身的雪落在屋檐,它不知道飞哪儿去了,沾的一身的草和灰,看着脏兮兮的,丑死了。

    洛清河抬头跟它大眼瞪小眼,默了片刻转头又跟宗平加了一条。

    “它不用去,让栖谣回来之后抓下来扔水盆里洗个澡。”

    海东青似是听懂了这话里的嫌弃,赌气一般振翅又飞走了。

    公主府在御街北面,封府这几年一直少有人踏足,边上的屋舍全空了,车轱辘蹍过石板,是空荡的长街上唯一的声响。

    这座宅邸孤零零地伫立在此,便如同宅邸的主人形单影孤。

    “少卿大人,这边请。”出来迎的宫娥是个熟面孔,见着人便微微福身。

    温明裳踩着新擦洗过的石阶,回了礼对随行的云玦道:“在外头候着便好。”

    本该是赵君若陪她过来的,只不过温明裳推着让她去寻赵婧疏了,这师徒俩一年到头估摸着也就见这一回,她身边也不会无人。

    云玦点头,道:“大人慢行。”

    宫娥在前头引路。

    温明裳没来过此处,皇家宅邸由专人督建,一般建制皆有规定,但这座公主府要比端王府大些,已经算是破格了。闻说这是太宰年间便交由工部安排的,也算是几代君王里头一遭为公主破格至此。

    只是先帝在时恐怕也不会想到有今日。

    院子里植着一棵青松,温明裳路过时多看了眼,猜说这树的年岁应当不太长,如今低处的枝叶也不过堪堪没过人的头顶,针叶覆雪,掩却了其上的彩色绸布。

    绸布?温明裳脚步一顿,抬手拨开枝叶时抖落了上边的白雪。

    是经幡,和侯府那个院落里挂着的如出一辙的经幡。

    “这棵树是元兴二年种下的。”声音冷不丁地自拐角处响起,慕奚提着衣摆,慢慢行至院落正中。经幡随着冬日的寒风翻涌,她伸出手,绸布的末端就悄然流入了她掌心,“大昭寺的经文一字难求,本不该被挂在此处。可当日公主府初建,这满室亭台楼阁虽看着高远,我却觉得即便挂上去了也看不着的,倒不如挂在此。”

    凰鸟非梧桐不栖。可惜世人所求,满天神佛若当真知晓,恐怕也不过冷眼旁观人世变迁,否则人世又何来诸多憾事。

    “温少卿有伤在身,不宜在外久留,恐寒气入体。”慕奚侧眸微笑,“进屋说话吧。”

    温明裳没忍住再看了眼绸布上早已斑驳的经文,垂首应了句是。

    公主府闭门数年,如今虽一朝重开,府内修整也需时日,故而只先开了东侧的一小片园子,不过布置算得上雅致,这么粗略修整也能见院中红梅白雪,景致颇佳。宫娥随行添茶,几上还放着小点。

    “殿下今日唤下官前来,所为当是前夜刺客。”温明裳得了允准后才落座,公主府周围的侍从皆是生面孔,唯有近处的几个宫娥她有印象是在嘉营山便见过的,故而只能斟酌着先说些不会出错的,“不知依殿下之见,此案应从何入手为好?”

    慕奚看她一眼,道:“此事不急,昨夜负责巡防的羽林已尽数摘牌,尚食局如今皆候审,刺客畏罪自尽,这条线便断了,需得另辟开个口子。”

    温明裳看着清澈的茶汤,听罢静了须臾才说:“巡防羽林尽数摘牌,那如今宫中是谁在主司防卫?下官听闻城中巡防换了禁军,可这宫中的事禁军来便有所不便了吧?”

    “确实如此。”慕奚呵了口气,外头侍奉的宫人此刻进屋添炭,地龙烧得滚烫,她褪了外衫,停了半晌才继续道,“虽为疏忽,但京中无人比沈统领更通晓宫城戍卫,余下的巡防自然还是由她来办。”

    那宫人没出去,温明裳捧起茶盏摩挲了片刻。仵作验尸的结果早就出来了,没什么好多说的,人是自尽,用的毒物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即便放到寻常时候从这头查必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刺客极有可能是早就安排好的,真要查怕不是要逮到咸诚帝头上,脑子里少根筋才会真这么办。

    查是断然不能查的,眼下的问题是慕奚既然主动担了这个找刺客的差事,她就一定要找个替罪羊出来堵了这个口子。咸诚帝放个死士假扮刺杀容易,解释这人从何处来才是让人头疼的。

    温明裳今日来除却应约,也是想看看这位归京的长公主殿下心里是否已有了计较。

    宫人添好了炭火,向她们福身行礼后才悄然退了出去,窗子依稀能窥见廊桥的轮廓,风铃声叮铃,合着脚步声似乎也渐远。

    “温少卿。”慕奚咔嗒一下放下了茶盏,她面上笑容依旧,只是在抬眸间明显凛然了半分,“仵作的书文可看过了?”

    “自然。”温明裳往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殿下有何见教?”

    慕奚看着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像是摁住了什么令人心烦的物什,“多数仵作有一个习惯,他们会给查验过的尸身绘相,非是疮口,而是此人本身。”

    温明裳回忆了一下今早看过的那份书文,抬眸睨着慕奚指节搭着的位子,一个图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刺青,那个刺客后颈向下纹着一小块四脚蛇的刺青。

    大梁皇族的影卫不用这个图纹,温明裳见过,因为她手里就有传信用的金翎信鸽。

    暂且不论这个图纹究竟从何而来……将一块纹有四脚蛇刺青的物什放到任何一处,牵连的人便有可能被不加论断地治一个谋逆的罪名。

    “这东西清河看过了吗?”慕奚把手放下来,“我既点了你们二人,她自然也该瞧一瞧的。不过早时禁军换防,应当还未来得及吧?”

    “嗯。”温明裳下意识刚应了声,忽然又觉得不对,“殿下……”

    慕奚冲她眨眨眼,但笑不语。太宰年间她几乎要被放在侯府那边长大,识文断字皆有洛清影在旁,连带着看洛清河也是妹妹,洛氏延续至今没有送过一个女儿入宫,与皇族本谈不上亲缘。

    可先帝器重,从如今的天子到慕奚这个公主皆是如此。只不过一人如今将之视作可撼巍巍皇权的刀剑,一人仍旧把他们视作家人。

    是以不论是那夜洛清河的回护还是更早之前,慕奚哪里会看不出些旁的什么。

    “……言归正传。”温明裳咳嗽了两声,将话头拉回来,“殿下既已知此,可已决定好如何处置了?”

    “这也是今日我叫少卿来想求的一问。”慕奚轻轻呼出一口气,刚准备开口边听下人来报,说是镇北将军到了府外,她回了句带人过来,又凝住了须臾才重新道,“少卿想给机会,还是抽薪止沸?”

    这就问的是另一桩事情了。温明裳气息微沉,却是轻而缓地摇头。

    “殿下……如常便好。”

    慕奚没问缘由,只是道:“不恨他们吗?”

    “恨与怨皆是私事,但殿下问的这件事是天下事。”温明裳眼睫轻颤,手指捏着杯沿以茶敬她,“即便当真抽薪止沸,那也该是以有害于苍生社稷,而不该是以此等飘忽的罪名。殿下,我供职大理寺,为的是公允。”

    柳家可恨,但真倒了也该是为他们真正做过的事情还债,温明裳憎恨这些年的苛待,却不代表她愿意如咸诚帝所愿的那样用这种罪名将人赶尽杀绝。她到底不是天子手中那把用来清除异己的刀,柳家倒了是给旁人腾位子,这些人可能是咸诚帝愿意提拔的,也可能是那两位王爷举荐的,温明裳并不在意这个,只要这些人心中尚有天下百姓,那位子让他们坐也无妨。

    她不害怕人心中的感激,人心难测,这就是每一场博弈里最大的变数。

    “少卿不喜欢承旁人的情。”慕奚提醒她,“可是有些情若不受,也容易剑走偏锋。”

    温明裳微微一哂,她停顿了许久,等到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宫人的引路声才轻轻开口道。

    “可殿下点我们,不正是剑走偏锋的开始吗?”院外的侍从注意力被洛清河短暂引去,温明裳稍稍前倾,耳语般道,“锦平长公主愿意归京,可慕晗之不愿意回来。你知道陛下在给满朝布一局棋,可是殿下,当日钦州一事你便洞若秋毫,学宫书册众多,容下官僭越直言……你不可能毫无察觉。”

    慕奚一定知道咸诚帝要她查工部为了什么,也只有她能查。

    学宫之上,皇陵之下的六年……她比天下任何人都更了解整个大梁的财税国库。

    可她本该是不愿意回来的。

    “我驳斥不了我的君父。”慕奚微微抿起唇,她没有退后,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可我想让他停下,为了天下人,为了如今我仍在乎的人。”

    “温少卿,你我是棋子,亦是落子之人,我只是……为我父皇的棋,再添了一个局罢了。而今夜……该你于天子面前落子了。”

    温明裳这才后退,她闭眼深吸了口气。

    门口吱呀一声,寒风倒灌而入。洛清河拒绝了宫娥替她摘下大氅的意思,自己解了氅衣挂在臂弯里。

    她刚踏入其中,屋内的两道目光瞬时落到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刺青有由来,长公主让小温去问清河你们就可以往清河本职管啥的那边猜了x工部的事情可能不能完全弄垮柳家所有人,但是通敌叛国一定抄家。皇帝狗但不是真的一无是处x

    但是小温不接咸诚帝这个茬就得想好怎么解释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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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章 驯服 【ZX整理】

    洛清河松了袖口, 屋里地龙烧得太足,烘得人后背都有些发烫,外头的侍从低着头似乎不敢看她, 但她能感受到时不时有审视般的目光梭巡在她身上。

    “阿然。”慕奚向她招手,温言道, “过来坐。”

    洛清河点头, 走过去时不忘从怀中抽出那本兵部今日一大早跑去侯府递交给她的文书,她把东西摊开搁到了桌上, 道:“按兵部撰文,今日禁军巡防已换, 还请殿下过目。”

    “有劳跑这一趟。”慕奚抬手正打算去收了书文, 却突然手一顿,反而看向了温明裳, “少卿要一同看看吗?”

    温明裳遽然间抬起了头。

    这东西慕奚肯定是看过的, 但兵部不可能给温明裳这个大理寺少卿送京城的巡防册, 这跟她本职差得实在太远,权不能越, 明面上大家定是各司其职的。

    放在平常根本不必问, 她不能看。

    但温明裳只是静了一瞬便慢慢抬手接了过去, 洛清河在她边上, 垂眸饮茶, 也没说半点不妥。

    这座公主府里像是有一根无形的弦, 从踏入其中便宛若行走在单薄的钢索上,踩错一步,向下看就是深渊万丈, 枯骨成山。

    慕奚说得一点都不错, 从她拒绝将那个刺客的死推到柳家头上的那一刻起, 那些残存的庇护便全数消弭了。

    她不一定全然看得懂为何京中防务要这样布局,但她必须记住,一点错都不能出。

    洛清河没催她,也没问半个字,她好像就只是过来送这一份文书,告诉慕奚事已毕,然后被留下来喝杯茶。

    其实按理来讲,就算刺客是内宫人,禁军这外围防务也要避嫌搜查才可安心,只不过如此一来就真的空了,咸诚帝可不想用慕长珺的翠微营。所以他先罚了沈宁舟,为的就是把羽林提早摘出去,把烂摊子丢给禁军收拾。

    是以哪怕洛清河真就只是来喝杯茶,她也得每日过来公主府坐小半个时辰。

    温明裳在这边看着,慕奚便随口问起了些旁的事,其中便有关于洛清泽的。

    “老将军答应教那孩子了吗?”

    “嗯。”洛清河点头,“只是学成什么样还得看他自己,将才难觅,老将军也不会只教他一个人。”

    “你心里有数便好。”慕奚话音微顿,见对座的温明裳终于放下了文书,故意道,“若是不行,日后雁翎恐怕要另择新主了。若无掌兵之才,那便只让他领个爵位也是好的。”

    洛清河唇角微抿,很轻地应了声放下杯盏。

    话已到此,她们今日来这公主府坐的也够时辰了。温明裳将文书恭敬递了回去,起身向她告辞。

    云玦坐在马车边上,见到人出来连忙上前。

    “踏雪。”慕奚跟着出来,轻轻唤了一声。

    骏马低低地嘶鸣,在她面前低下了高昂的头,任她的指尖落在自己的脑袋上。

    “若是扶风还在,你也不会这样寂寞了……”

    洛清河眼睫轻颤,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宫娥送了她们一小段路,回去时顺手带上了府门。

    朱红的墙似是刚被上了漆,在日光下艳红如血。

    “我小的时候……”洛清河往后看了一眼,踏雪足够高,连带着她的视野都变得格外广阔,她扬起下巴,拿马鞭给温明裳指着方向,“看阿姐翻过那边的墙。整个京城敢翻公主府墙头的,怕是只有她。”

    她没有停下,马蹄混着车辙印,那一片的朱墙绿瓦也好似倒行出了视线之中。

    温明裳把襟口向上提了点,问她说:“何时的事情?”

    “元兴初年,就是那场雪夜奇袭之后。扶风跑得也很快,她没管手底下的铁骑,一个人骑着扶风先回来了,连甲胄都是一进家门就扯了下来,然后什么也不说,抓着我往外跑,当真是吓人一跳。”洛清河微微笑起来,这点笑意消失得很快,温明裳向后靠着车壁,向上看洛清河的侧脸的时候一同觉察到了这话里的难过。

    她比谁都不想看见慕奚回来,回到这座尔虞我诈的皇城之中来,这里不再有故人,只有一座被精心保存的囚牢。

    “然后呢?”温明裳把下巴轻轻抵在了窗子边上,摇曳的珠帘蹭着她的耳廓,“翻墙便罢了,为何要带着你?”

    洛清河侧头敛眸,很无奈地笑:“为了阿爹罚人的时候不止她一个呗。把我扔外头放风,自己倒是轻而易举地翻进了公主府里,这世上哪有这种姐姐的?”

    是啊,世上哪有这种姐姐的……

    温明裳闻言深吸了口气,她沉默了须臾,忽然向外喊道:“云玦,停车!”

    “啊?”云玦蓦地一愣,连忙勒住马,她扔了马鞭,想扶温明裳下车,却不料温明裳自己掀了车帘跳下来。

    洛清河也没想到这一出,她拽住缰绳,垂眸时温明裳便恰好走到她边上。

    她想了想,问道:“要上来吗?”

    “嗯。”温明裳点头。

    洛清河看了她须臾,失笑伸出了手把她拽上马背。

    “云玦。”她偏头道,“将车赶回去。”

    云玦“哦”了声,下一刻便见她扬鞭打马带着人飞驰而去。

    还真是……

    御街无人,踏雪能跑快些。温明裳闭上眼,整个人倚在她胸口,毛茸茸的氅衣蹭在洛清河下颌上,温痒的触感。

    洛清河于是低下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没事。

    咸诚帝忌惮她,但也知道她的命门那样明显。他或许在日后的史书上不会是一个好的君主,但他一定是在权术纵横间最娴熟的棋手,阁老把毕生所学教给了他,希冀着能给大梁带来一个盛世之君,可是他只学会了浮于其表的算谋。君主最怕的是无处拿捏的臣,而洛清河不是,所以咸诚帝至少此时不会动她,不会动她最在意的东西。

    这就是制衡。

    也是纯粹恶心人。

    踏雪在临近侯府的时候听见了海东青的长鸣,它仰起头要去寻觅自己的同伴,却见到黑影一闪,鹰唳声也半途而止了。

    洛清河拍了拍它,把温明裳一起扶下马,抬眸正好瞧见栖谣从屋顶跳下来。

    温明裳错愕地看着她跟拎鸡崽子一样抓着雁翎的猛禽,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海东青扑棱着翅膀想挣扎抗议,被栖谣无情揪了回去。

    “怎么让栖谣抓它?”

    洛清河把缰绳交给了下人,轻轻嘶了声,认真道:“太脏了。”

    温明裳摸着下巴看了一阵,颇为赞同地点头:“确实。”

    白羽都给染成灰的了。

    海东青飞得快,栖谣抓它也费了不少劲。一人一鸟上蹿下跳的,惹得不少人都跑出来瞧,这边倒是难得这么热闹。

    只可惜不多时,这样的热闹随着一声尖细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宫中的太监面上挂着谄媚的笑,细声过来传话,说是今夜天子要见温明裳,有事相问。温明裳客套地往人手里塞了个钱袋子,多问了句所为何事。

    “哎哟,大人且宽心!”内宦拿了银钱,笑得满面褶子,“这个时候能是什么事?自然是喜事!大人上一回的赏不还没订嘛!”

    温明裳可不信真是为了这个,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得了消息,也只能笑说辛苦公公走这一趟了。

    好急啊……洛清河看着内宦的车驾远去,想起今日在公主府瞧见的种种。

    若是以脚程算,那些人传消息也才入宫不久。

    思量间,她垂着的手忽而微暖。

    温明裳摩挲了一阵她拇指戴的扳指,缓缓冲她摇头。

    来得太晚也怕生变,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温诗尔也在外边站了一会儿。

    温明裳松开了交握的手,走到她面前,唤了句阿娘。

    温诗尔安静地注视了她一阵,忽然抬手过去摸摸她的发顶,“夜里早些回来。”她停顿了一下,耳珰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晚上吃饺子。将军也一起来吧。”

    两个人皆是一愣,随即含笑应声说好。

    从前每逢过年温诗尔都会亲手包饺子,只不过旧时在柳家,所得实在有限。温明裳从小看到大,还是没学会怎么个做法,一上手总是把饺子包得奇奇怪怪的。

    这也是少有的温诗尔会把人推出厨房连下手的不让打的时候。

    今日天不错,洛清河便从屋内搬了桌椅出来在庭院里坐着瞧。

    温明裳想起今日那个刺青,便掰橘子边问:“北燕有这样的图腾吗?”

    “王族主旗是狼头,多也以狼为尊。”洛清河把板栗丢进火里烤,顿了一下又道,“四脚蛇……他们不是北燕人。”

    “嗯?”

    “北燕人不认他们,大梁怕他们。”洛清河眯着眼去看天,栖谣从后门转过来,她放了袖子,白影飞上重檐,像是不满地冲洛清河嘶声。洛清河忍俊不禁,也没去叫海东青下来,装作没看见,转头跟温明裳继续说,“北燕人叫他们俄苏里,是杂种狗的意思。交战地很多时候太乱,苦的都是女子,这种事情……她们情愿以头抢地自尽也不会生下敌国的孩子。有的时候铁骑来得及救下几个,可更多的时候无能为力。拓跋焘接任北燕南方的狼骑之后做了一个决定,让狼骑斥候搜索这些妇孺,掳掠回营,挑选些生得更像大梁人的留下来。这些妇孺融不进任何一方,可他们总想要个家。”

    “拓跋焘于是答应他们,只要事情办得好就可以自由,和北燕人一样享有军功。可这些俄苏里不配狼图腾刺青,为了让自己的狼骑认出这是暗间,就在他们身上刺四脚蛇。这些年这些人很难办,都不好抓。”

    “那个刺客……”温明裳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吹了吹指尖沾上的灰,思考了半晌才道,“雁翎那年的授意……俄苏里早就在大梁深处蛰伏多时,陛下也知道。”

    “他当然知道。”洛清河把烤好的板栗扒出来,“但他不觉得是与虎谋皮,他只是在驯服一匹离群的狼为他所用。那年被反咬一口,也不会有人全然不长记性,我猜……我们昨夜还说少了一点。”

    “他在震慑大梁内蛰伏的俄苏里。”温明裳接过话,日头和火炉都很暖,只是她在思及这个可能时有些脊背发寒,“军粮、黑火,铜火铳……世家在这些年不断地向北方输送着养料,他们在供养北燕时,自己的君主也在试图操纵潜入人群的四脚蛇。”

    那个位子不是他的兄弟手足让给他的,是他自己拿到的。他装出了一副谦卑仁德的面皮,骗过了阁老,也骗过了遵旨扶他坐上那个位子的老侯爷。

    他不是庸人。

    “可是四脚蛇养得熟吗?”洛清河剥开壳子,将软糯的栗子喂给她,“阿颜,拓跋焘熬死了雁翎两代人。”

    权术在铁蹄面前脆弱得连张纸都不如。北边等着的不是老于世故的秃鹫,那是一匹饿狼,它的贪婪永无止境。

    温明裳脸颊鼓囊,她缓慢地将口中的栗子咽下,残存的甜意被压在了舌尖下。洛清河扫了灰,坐在靠椅上向她张开手,没有半点防备。

    温明裳弯下腰跟她额头相抵,手掌就靠在洛清河心口边上。

    这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作者有话说:

    扶风踏雪,姐姐和清河的两匹马,老侯爷一起驯的,第九章提过一下,所以长公主对踏雪也很熟悉。

    扶风这个名字本来只是配套起的,结果顺手查了意料之外的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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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章 诈棋 【ZX整理】

    夜里宫中车马来接人, 赶车的不是内宫的太监也不是着甲的羽林,那人穿着身厚厚的玄色兜袍,脑袋上还扣着帷帽, 垂帷层层掩在两侧,让人看不清脸, 猜不出这是谁。

    栖谣站在后巷的阴影里安静地看着马车远去, 随即翻过了侯府的墙。

    宗平今夜回来得晚,还在书房里记洛清河让他传下去的调令, 今日送信的鹰被找到的时候神态恹恹的,铁骑爬上屋顶抓它下来, 侧过去才看见翎羽上边沾着的血。

    羽箭的擦伤, 好在不是太严重。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伤口还是新的, 这就说明意图夺取军报的人动手的地方离京城并不远。雁翎放鹰有防备, 字迹需以药液浸泡才可显形, 一次也不会只放这一只,这些消息不会让兵部知道, 为的就是隐蔽且快速的调度。

    交战地的骑兵若是不够快, 随时都可能丢了命。

    “主子。”栖谣敲了两下窗子, 站在外头低声道, “金羽暗纹, 玄鸟。”

    宗平从那堆卷筒里抽空抬头看她, “啊”了一声道:“皇族影卫?”

    栖谣掀眸看了眼树上蹲着的海东青,这家伙在嗅到战鹰的血腥味后就一直不安分,被放出去飞了一圈才回来。她转着手里的一支袖箭, 没理宗平, 只是看着洛清河问:“要查吗?”

    “嗯?不用。”洛清河摇头, 那些撰写着消息的羊皮纸被仍在了显形的药液里,才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字样,她把卷筒扫了下去,沉思了片刻道,“让云玦挑些人连夜出城去,盯鹰房每次放鹰必经的那些地方。宗平,这些信回过去让新的鹰送,惯常用的那些也放,但是用空筒。”

    她从药水里捞出一片显得差不多的,夹在指尖晃了晃,道:“既然有人拿着四脚蛇在面前晃,比起影卫,还是盯着他们更容易。”

    栖谣点头称是,她打了个呼哨,把树枝上的海东青叫下来,扭头多问了句:“那,温大人那边……”

    “让府里的卫去接。”洛清河看了个大概,侧头斟酌了一下才道,“不必在意谁会看见,便是要有人瞧见才好。”

    海东青报复一般死死扣住了栖谣的臂缚,她没空收拾这恼人的家伙,只是微微停顿后应了句,“知道了。”

    宫中今夜的灯烛很亮,温明裳在随着太监入内的时候敏锐地觉察到两侧道路上的灯笼都多挂了两盏,守岁的时候早就过了,这些东西再不摘就不合礼制,是要给内宫六局的女官们训斥的。

    除非皆是授意而为。

    那个赶车的车夫跟在她后边,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人走路的时候跟猫儿似的,没有半点声响和气息。若不是温明裳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还未觉察到后边跟了个人。

    太监引的路不是通往太极殿的方向,而是更向内宫纵深而入,夜里的风凛冽,将人露在外头的手都给割得通红僵硬。

    前头隐隐有破风声传来,温明裳眼睫轻颤,她在侯府住这段日子,对这个动静很是熟悉,这是羽箭的破风声。

    只不过挽弓的人臂力不佳,连箭头击中箭靶的声响都很闷。

    “大人,便是此处了。”引路的太监停下了脚步,向她福身道,“陛下吩咐了,还请大人自行入内觐见,我等只可在这外头候着。”

    温明裳朝他虚虚拱手,道:“多谢公公。”

    朱红的门半敞着,狮首铜环在火光下更显威严,温明裳只身推门走了进去,还未走几步,身后的门便被人砰的一声合了上去。

    “大人。”身后有人垂首立于门前,淡声道,“还请往里走,莫要回头。”

    这个声音压着,叫人难辨雌雄,像是怕人记住。

    温明裳没应声,她眼睫敛着,行走时遽然起风,园林修整的花木席卷过袍角,而箭矢破风声更近。

    这个时节即便是皇家园林也难草木长青,假山边上的枯木吊着个箭靶,咸诚帝隔水站在桥上,松手时箭矢擦过边缘。

    他身边没有侍奉的宫人与侍卫。

    温明裳眸光微晃,面上不见半点惧色,只是如常地停在桥下叩首见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园中石板寒凉,滴水成冰。

    “平身。”咸诚帝动作稍止,低声道。

    温明裳听见弓弦颤动的声响,她口中应着谢,起身抬起头时眼中却骤然映出一点寒芒。

    咸诚帝把箭矢对准的是她的方向。

    门前的影卫指尖微动,没动分毫。

    夜风卷着箭靶四下晃动,向后撞上假山发出沉闷的响声。

    原本扎在上边的箭矢掉了满地。

    “朕少时也曾见过凛冽风霜。”咸诚帝低声开口,手中弓弦骤然间松弛,羽箭几乎擦着温明裳耳边飞了出去没入草堆,小兽在黑夜里凄厉地嘶鸣哀嚎,令人耳不忍闻。他放下了长弓,负手慢行至桥头,却是轻轻笑起来。

    “只是温卿居于靖安侯府,想来也见过镇北将军的弓马之道,如此……今日是朕班门弄斧了。”

    温明裳一哂,道:“陛下说笑了。”

    咸诚帝下巴微抬,示意门口的影卫把箭射中的小兽从草堆里拎出来,他取出帕子擦拭着手里的痕迹,似是不经意道:“伤势如何了?可有让太医再瞧过?”

    “已无大碍,谢陛下挂念。”温明裳垂首答话道。

    “如此便好,奚儿可是点了你来查宴上的刺客。”咸诚帝端详了她一阵,眼底漆黑深沉,“听闻仵作已验过,怎得未听闻论断呢?”

    “这刺客……可有不同?”

    “回陛下,此人颈后有北燕死士刺青,初断为北燕细作所谋。”小兽被丢到她脚下,是只浑身雪白的猫儿,湛青的眼珠瞪大着向外凸起,即便气息已断也没合上,显得分外可怖。血迹还没干透,随着抛掷的动作溅到了鞋面上。

    今日的衣袍恰是猫眼的颜色。

    温明裳话音微微一顿,继而道:“详细奏章臣会撰文后呈报陛下。”

    “北燕细作。”咸诚帝咬着这几个字,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这北燕人竟能潜入百官宴中,这藏的可真够深的啊?”

    能入宫中的上下三代至少清清白白,能换掉这样的人从外入手相当难。

    但若是从内行事却也未必不行。

    温明裳知道他在试自己,于是开口道:“北燕素来狡诈,行事诡谲非常理所能及。臣已依照长公主殿下之命询问过镇北将军此等细作来历,如今禁军主司京中防卫,想来无需多日便可上下涤清。”

    这些话慕奚没避着任何人,公主府的眼线自当一字不差地回禀天子。

    所以咸诚帝挑不出她的错处。

    “有你于奚儿麾下,朕自然放心。”咸诚帝微微颔首,又道,“只是辛苦你休沐还需办差了。工部事在前,你本家难辞其咎,济州时的文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水路私往北地……此二者连于一处,这样吧,你明日去公主府时提醒公主,一并查了,不可放过一个。”

    “陛下,臣觉不妥。”温明裳立时接话道,“济州事涉兵部,与此事无关且难以查对,不可相提而论,否则有混淆是非之嫌。”

    咸诚帝眉梢一挑,故作沉凝想要开口,又见她撩袍下拜道。

    “陛下挂心臣家事,臣感念于心……但陛下既为九五之尊,便应以家国为重,不可偏私倚重。细作一事一经猜疑即为通敌叛国之嫌,万不可如此轻率令天子之名蒙尘。”温明裳道,“还请陛下三思。”

    慕奚说她必须找到止住天子猜疑的借口,这就是其一。

    他比谁都在意口舌之名。

    咸诚帝认真地看了她片刻,抬手示意她起身说话,“有伤在身,动不动就跪做什么?”他揣起手掌,抬头看着月悬长影,静了须臾像是感慨般道,“这些话……朕当皇子时也曾听先生教诲。”

    他行下桥头,淡声道:“随朕走走吧。”

    温明裳神色恭顺,她在此刻仿佛就当真是个惟命是从的近臣,鞋履在石板上踩出斑驳的血印子,这都是那只猫儿的血,可没人敢去看。

    “你让朕三思。”咸诚帝缓步走着,低声道,“朕看你还有未尽之言,不妨一并说来听听看。当日你在朝上直言驳斥阁老,虽惹众议,但朕了解他,有你这么个弟子,想来他应是欣然的。朕如你这般大的时候,面对着他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呢!”

    温明裳勾唇浅笑了下。她走在几步外的地方,垂眸看向自己的鞋面,过了半晌才道:“陛下,朝中动荡所为乃日后的江山稳固,此时的一个刺客便好似浮光掠影,急此一时未免打草惊蛇。”

    咸诚帝脚步一顿,抬高声音:“哦?”

    “普天之下皆为王臣。”温明裳含着笑,她眉目清丽,唯有这么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晃眼品出那点不易察觉的秾丽颜色,好像连同眼尾红痣都艳得想心上血。

    咸诚帝眸中神色不定,听她悄声道。

    “臣要为陛下揪出真正的‘细作’,而不止于此时。”在高悬的灯笼下,温明裳脸上的情绪似乎无处遁形,她一点也不怕身后的那些血印子,反而从容道,“还请陛下容臣多一些时日,好让大鱼咬勾呀。”

    “你……”咸诚帝止步看她,那双眼里的和颜悦色在某一刹那尽数退去,毒蛇吐信一般的目光紧锁在了白皙的脖颈之上。

    温明裳没动,但她能看出那一刹那眼前的天子在忖度她性命的去留,甚至影卫的刀刃都有可能已经快要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咸诚帝大笑出声。

    “好一个温明裳!”天子抚掌哈哈大笑,挥手示意影卫退后,他眼中满溢兴奋的神色,像是在看一件即将有自己打造的造物,“康乐伯老眼昏花,不识璞玉良才啊!”

    “卿的大鱼,是何人眼中的大鱼呢?”

    温明裳喉头微动,藏在袖下的拳头终于稍稍松开了些,她神色如常,不见半分破绽地笑答:“自然是……陛下眼中的大鱼。臣要的饵料,唯陛下能给。”

    “甚好!”咸诚帝满意点头,若有所指地提醒道,“饵料取之不尽,此一物扔了,尚有下一个。”

    温明裳含笑敛下眸,在眼睫颤动的间隙将眸底的后怕压了下去。

    这世上无人可以说自己有十成把握办成一事,她今夜笃定天子不会因此挥下屠刀,原因其实也简单。

    他们师出同门,阁老教会咸诚帝的,也教给了她,甚至要更多。

    所以她很清楚咸诚帝想看到什么。

    柳家迟早要倒,届时温诗尔不再能成为牵制住她的一根绳索,咸诚帝在用她的时候也在寻找一个新的平衡点。他本该信任温明裳了,但其中出的差错就在洛清河身上。

    他要拿准温明裳不是真的对洛清河生了足以撼动本心的情意。

    今日死在足下的猫就是警告。

    只要温明裳露出半点迟疑,影卫一定会杀了她。

    温明裳口中的这条大鱼就是洛家。

    她在告诉咸诚帝,只要开价够高,她会在恰如其分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俄苏里作为一把栽赃的刀扔进洛氏的园子。这条新的绳索叫做野心,人的贪欲永无止境,她也是人。

    柳家?驯养的绵羊相比起来太过不值。

    被驯服的俄苏里是要拿来捕猎鹰隼的,不是拿来宰杀家畜的!

    这是她下出的那步诈棋,赌天子会信自己的一步诈棋。

    而在咸诚帝哈哈大笑的那一霎,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人最怕什么,就最想除掉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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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换盏 【ZX整理】

    肃杀冷寂的气氛似乎在最后一个字点地时骤然间烟消云散。

    影卫压低了帷帽, 退回了假山的阴影里。

    咸诚帝带着她继续往内宫中走,不知是不是因着今日的灯太亮,举目四望都看不见星。他听着风声, 和缓着语气侧目跟温明裳讲:“先帝一代雄主,一生雄才大略, 东南有商路, 西定西域三十六国,他不畏一家独大的军权, 因着那时苏家尚有一位西域都统可领西境与北地铁骑分庭抗礼!可朕之一朝,大不相同了……”

    “北燕的狼很危险, 可他们自宣景年间后再没有一位能够统辖王帐的大君, 如今空挂虚名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狼骑年年来势汹汹, 可他们始终越不过铁骑的防线。你以为为何会有四脚蛇的名字?北燕早已是日暮西山。”

    塘前花木凝冰, 羽箭散落入湖水, 箭镞都结了霜。温明裳听见他提及四脚蛇才抬起头,淡声说:“陛下所见深远, 臣所不能及。”

    咸诚帝却是微微一哂, 道:“洛家世代征战, 与北燕早已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可十二万铁骑一朝调度便是劳民伤财, 为天下百姓着想, 也绝不可让我朝先起战事。只可惜这个道理……清河怕是难苟同。她有与你提起过此事吗?”

    温明裳微微颔首,倒也不瞒着:“提过几回,如陛下所言……将军确有此意, 道是一劳永逸之法。”

    “她这是一劳永逸了。”咸诚帝摇头叹息道, “可朝中该如何封赏?百年军功, 灭国之能,是该封公还是封个异姓王?这些算得干净吗?宣景帝为何只封洛氏侯位,不恰是因着唯恐一朝功高难封吗?”

    “这都是打算丢给朕来解决的烫手山芋啊……”

    “陛下。”温明裳微微躬身,面露犹豫道,“臣有一事不明,可否斗胆相问?”

    “问。”

    “四脚蛇。”温明裳直视天子的眼睛,“所计者甚多,为何陛下单择其一呢?今日臣问起时,镇北将军似对其颇为忌惮。”

    “她应当同你讲明了这些人从何而来吧?”咸诚帝却是笑起来,饱含深意地看她一眼,“此为交战地密辛,能如实相告……洛氏无愧有情深之名,她对你倒是动了真情。若是知道你这般行事,不知可会心寒?”

    他仍旧心有疑窦,但这份疑窦不是温明裳本身,而是崔德良的教导。

    虽说温明裳说过自己志不在君子,可问还是要问的。

    “……将军要的,臣给不了。”温明裳指尖微颤,硬着心肠道,“陛下知臣在朝中立于何处。洛氏情深,可臣不信情深。情字没有那样了不起,微臣的母亲便是那前车之鉴。臣对将军感佩,却……却做不得如她那般的大义炳然。”

    她话音微顿,在短暂的静默后嘶声笑开。咸诚帝看着她微微皱了眉,他在这一瞬拿捏不准这种莫名地颓唐究竟从何而来,眼前的女官说得那样情真意切,她未必对人无情,可这些话她依旧说得出口,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她身形单薄到拿不起刀剑,但是在这一刻林园枯木的阴影张扬地落在她脸上,她自己就好似一把被人打磨得锋芒毕露的刀刃。这把刀没有柄与鞘,一旦握上去就必然是鲜血淋漓。

    咸诚帝喉咙滚动,他莫名觉得危险,却在下一瞬陡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他害怕这种不定,却又渴望有这样一个人为他所用。

    因为她有弱点,有野心,却也不失明辨之能。

    她是个能一眼望穿的人。

    “一场床笫之欢不过朝夕,改变不了分毫的结局。”温明裳在笑过后为这个问题落下了最终的回答,“这京中……从不缺有心人。”

    “不错。”咸诚帝赞许般颔首,“来日功成名就,不论是佳人还是何样的俏郎君,何愁没有呢?卿若想要,朕便赏你,如何?”

    温明裳只是含笑点头,道:“陛下的疑问臣已言尽,还请陛下为臣解臣之惑。”

    “好。”咸诚帝道,“你知这些人叫俄苏里,便该知北燕拓跋焘给了这些人何样的允诺,可这些允诺……朕难道给不起吗?他们生得像我大梁子民,为何做不得真正的大梁子民?”

    温明裳闻言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与她们原先的猜测不谋而合。

    “俄苏里是死间,可为北燕所用,也可为朕所用。”咸诚帝没注意到她眼底的神色变化,只是自信道,“这朝野上下肃清,若是明不得,那便取此道!阁老曾与朕言明朝中利害,而今皇子公主手中权柄令心有不臣者人心各异,正是最好的时候。”

    “北燕以为给了我大梁一把刀,殊不知这把刀未必安分。威逼或利诱,不过是行事手腕,在我大梁京城……还无人能逃脱金羽玄卫的眼睛。”

    言下之意,他知晓所有俄苏里的藏身之所。

    温明裳口中称颂天子,暗自将此事记了下来。

    寒夜凄清,月华西沉。

    咸诚帝看了眼月色,转头道:“好了,此事到此,切莫声张,朕昔日予你信鸽音哨,今日起也可用作玄卫之唤。此为其一。其二,济州之事三郎已将细则呈报于朕,那日朝上给你的封赏还未定……”

    “你想要什么?”

    温明裳淡淡笑笑,直言道:“请陛下出面……还臣母亲的自由。”

    “只有此?”咸诚帝反问道,“此等功绩便是提你官位也理所应当,不求旁的了?”

    “不求。”温明裳低眸,“臣唯有此请。至于官位……陛下两年之内接连拔擢已是圣恩,再多恐不合往例,有损圣名。来日方长,臣不急于此一时。”

    大理寺少卿再往上提……那个位子不该由她来坐,有人比她更合适。京官再往上走,大多官吏调任地方做几年布政使积攒资历,但此时若是应了,难保不是东南三州。

    “也罢。”咸诚帝又看看她,“卿应知这大理寺不可长留,朕前几日还在思量……日后要调你去哪一处领布政使之职。可惜了,钦州再过几年在赵卿辖下便可复昔日太平,应当用不着你。朕倒是好奇,温卿可有属意之处?”

    温明裳心口一跳,她想起了白日里看过的那份禁军的巡防册。她顶着天子的目光,故作思量状片刻答道:“沧州。”

    “哦?为何不是……燕州?”

    “沧州往上乃天险,与北燕狼骑北线少有相交。”温明裳笑答道,“虽为苦寒之地,但亦可观行伍之风。燕州素来军政拆分,陛下纵然分了臣这个布政使过去也难插足铁骑军务,因着臣不通此道,去也无用。镇北将军曾言,铁骑只服真正的统帅,臣此时去……只会有与她的情意这一条牵连,无用。不若积攒两年,厚积方能薄发。”

    咸诚帝听罢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如此也好。你母亲的事情,朕可以应下。只是此事多半要涉及你本族家事,实难插手。朕拟一道旨意交由你母亲,若是她肯接下,那朕便以天子之名叫你二人与柳氏从此各不相干。温卿觉得如何?”

    这才是今夜温明裳最为关系的一事,听到此,她也算是真正放下了心。

    “微臣谢陛下隆恩。”

    咸诚帝任她叩首称谢,而后挥了挥手让影卫近前,道:“不早了。你来,送温少卿归家吧。”

    影卫躬身应是,依旧压着嗓音道:“少卿大人,这边请。”

    温明裳再拜过一回,这才跟着影卫离了院子。

    宫人停留在外,并未近前。

    那扇门依旧紧闭,阖眼只能听得北风呼啸。

    咸诚帝揣着手站了片刻,忽然道:“听完觉得如何?”

    假山后这才施施然绕出个人,他踏过石板上的血印,向着天子拱手一拜。

    “可信八分。”潘彦卓背着月光,他的轮廓藏在暗处,似乎满目烛光也照不亮,“只是依臣愚见……陛下既然取了一条绳索,不若将另一根断个干净。”

    “何意?”

    潘彦卓只是笑,他回眸看向夜色苍茫,轻声道:“要被人宰杀的家畜,自当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才算稳妥。温少卿行事更像阁老,尚存余地,但陛下无需这样的余地不是吗?”

    咸诚帝哼了声,寒声道:“若你非真心实意,朕现在就可杀了你。”

    “那陛下尽可挥刀。”潘彦卓岿然不动,“我不过早该死在铁蹄之下的烂命一条啊……”

    “留着你的这条命吧!”咸诚帝冷笑道,“八分真已是足够,十分朕反倒不信其诚。是人都有秘密,有的藏来也无妨。至于你所言的断个干净……你手下不缺一个传话的人,让他将此事办妥帖了便好。”

    潘彦卓应了句是,而后道:“陛下可还有吩咐?”

    “你退下吧,继续跟着长珺。”咸诚帝一拂衣袖,越过他道,“辅佐他,帮助他,让他觉得……自己手中有一位能与希璋抗衡的谋臣。唯有让他将之逼至绝境,才可让那孩子生出一颗真正的帝王心来。”

    而到了那个时候,东宫才会迎来它真正的主人。

    潘彦卓垂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宫人的声响渐盛,他在园中枯立半晌,才伸手去碰了一下自己的后颈。

    他指尖搭在后颈的那个地方慢慢往宫门外走,路上还撞见了当值的太医。

    “潘大人怎么了这是?”

    “哦,无事,就是给枯木剐蹭着了。”他笑了笑,这才放下手。

    那太医凑近拨开领子看了两眼,哎哟了声,“大人可得小心着点,好在瞧着不是大事,回去擦些药敷着,明日便好啦!”

    “好,我记下了。”他含笑应了声,指尖状若无意般又在那处蹭了蹭。

    那里根本没有刺青。

    小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小声叫了句公子。

    他唔了声,转头吩咐道:“把准备好的信送到康乐伯府上去吧,该如何行事……看老大人怎么选了。”

    “咱们呢,静待开寺后的一出好戏。”

    风卷残云,打落了枝头残存的枯叶。

    海东青今夜飞得太远,回来的时候累得不想动弹,把脑袋埋进了自己翅膀里休憩,连府里的驯鹰人过来喂食都不理。

    影卫没有让靖安府的卫近前,他似乎执拗地赶着车,出了宫之后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侯府的人跟在近旁,寸步不离直到马车停在门前。

    而影卫走得很快,没有半点要停留的意思。

    “温大人。”府兵在此时才能近前,“今夜……什么人?!”

    温明裳本来还在想今夜的事情,被这一声冷喝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她抬眼瞥见府兵抽刀而出的森森寒芒,下一瞬便听见有什么倒地的声响。

    细碎的呼喊被寒风撕得粉碎,散入耳中变得异常缥缈,几不可闻。

    “救……”

    珠玉坠地磕在石上,当啷清脆。

    温明裳面色一变。

    府兵们也在此时觉察到了事情不对,赶忙顺着声响朝内去查看情况,火光映亮暗巷,照出点点斑驳的血迹和女子惨白的面容。

    温明裳站在巷口,心底蓦地一沉。

    她认得这张脸。

    是那日诏狱的那个……

    “把人扶入屋内。”洛清河不知何时行至了身后,她伸手过去捏了一下温明裳冰凉的指尖,回头道,“黎叔,叫大夫。”

    紧随其后的黎辕赶紧招呼着人动作,一时间尽是嘈杂之声。

    “清河。”温明裳侧过头看她,压低了声音在耳边道,“她身上这件衣裳……”

    “我知道。”洛清河微微侧身让府兵将那个姑娘背了出去,巷子狭窄,她们此刻说话近乎耳语,旁人根本听不清,“血气瞒不过栖谣的鼻子。”

    温明裳微抿着唇,往长街那头看了眼。

    似乎有衣袍的一角在阴影里一闪而过。

    洛清河还想说些什么,温明裳却突然靠了过来。她将脑袋抵在洛清河肩上,疲惫地闭上眼。

    “该说他们是一如所料,还是青山难改呢?”

    作者有话说:

    有的人说的一套一套的其实哪来的床笫之欢(。

    提前说明弄柳家可能会写些让人高血压的情节比如这姑娘的伤咋来的(。她还是个有名字的配角,指小温得用她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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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章 蝼蚁 【ZX整理】

    这会儿夜深, 又是天寒地冻的,趁着外出喊大夫的人还未回来,府里的侍女便依着吩咐先行给这姑娘处理了伤口。

    多是鞭笞的痕迹, 撕开背上的衣服能瞧见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诏狱审犯人都未必会一上来动这样的狠招。药堂的大夫过来之后才看了一眼便倒抽了口气, 取了脉枕给人诊脉后更是面色凝重。

    洛清河站在门口等着, 她今夜连喘口气的间歇都没有,此刻倚着门边的木柱等里头的消息才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栖谣绕了一圈把这边的窗子关上, 叫人去煮了碗酽茶过来给她。

    这样的日子从前在雁翎有许多,日夜颠倒的, 也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休息, 回来后本想着能好些,没成想还是有这样的事劳心费神。

    隔壁宅子的烛火熄了, 温明裳换了身衣服过来, 没把这姑娘的事情告诉温诗尔, 只说是有些事情要问,让她先睡便是。那身沾了血的外袍留在了侯府这边, 今夜宫中的事情她也没打算让母亲知道。

    洛清河呵着手, 看她过来的伸手去碰了一下她耳骨边上一点擦破的痕迹, 说:“去睡会儿, 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温明裳摇头, 小声道:“睡不着。”她说这话的时候往紧闭的房门那边看了眼, 稍作停顿后复而开口,“我大概知道她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的。”

    “暗房?”洛清河拉着她坐在阶前,回头跟栖谣说了句让小厨房再煮碗甜汤过来。

    “嗯。”温明裳挨着她坐下, 下边垫着氅衣厚实的下摆, 倒是不觉得冷, 她搓了搓手,回忆起那时自己身上的遭遇,禁不住叹声道,“栖谣查的你也知道了。那日我放她回去,也曾料想过柳文钊会将之送回来,如此倒是可以名正言顺救她脱离苦海……只是没成想他们下手会这样重。”

    “病急才会乱投医。”洛清河抖开氅衣把温明裳裹了进去,她向后靠着柱,琢磨着道,“此时让人来,是将探听的念头提前了。刺客一事他们怕了,自然最想知道你打算作何处置。羽林那边要不了几日便会推出替罪羊,届时便轮到你以少卿之名下一个论断了。”

    这个论断关系到其后柳家全族的行事安危。

    洛清河搭着一边的膝头,道:“她身上的一些伤不是新伤,府上侍女换药的时候我看了,应当是本已结了痂,这几日又给人硬生生打出来的。”

    刺客一事不在她们预料之内,这样的发展谁也不想。

    “我仍旧不会将此事硬按在他们头上。”温明裳抱着自己的手臂,在指尖虚虚扣住伤处的时候感受到了尖锐的疼,“但这个人必须收下,于情于理皆是。”

    耳目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洛清河瞥她一眼,把她扣在伤口上的手扒了下去。

    说话间,身后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

    药堂的大夫额上还透着汗,她匆匆拿帕子擦了,道:“旁的已无碍了,就是皮外伤瞧着吓人,还得养个十几日。”

    温明裳闻言松了口气,又想起一些难明说的顾虑,便问了句:“除却鞭伤,没有别处的伤口了吗?”

    “嗯。”那大夫进去前被隐晦知会过几句,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你说的人没碰她,但是否有做别的,便要你们自个儿问了。”

    洛清河道了句谢,转头让宗平叫人去送她回药堂。

    “安心了?”她侧眸去看温明裳,“且去休息吧,这边会让人看着,若是她醒了,会有人过来通传。”

    温明裳这才应了声好,她缓步下阶,在将将离去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眼。

    这一等便等到了次日午间。

    两个人听着来报再过去的时候,侍女正端着盛了米粥的碗在榻前不知所措。

    女子蜷缩在床榻的一角,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她呼吸微促,一张脸看上去惨白得不似常人。

    洛清河接了侍女手里的碗放在桌上,侧头示意所有人先出去,她背对着将门带上,跟在温明裳后头走到了榻前。

    “此处是靖安府。”她抱臂没靠太近,放轻着声音道,“你昨夜倒在后街,可还记得?”

    女子听罢过了须臾才木讷地点头,她缩得更厉害,像是有些害怕此番自己如今在的地方,但她显然认得温明裳,在目光几度梭巡间又忍不住想上前去开口说话。床头放着安神的香薰,而今被她扫到了地上,所幸炉中的香已经燃尽,没烫着人。

    “此处无人会伤你。”温明裳在榻前的靠椅上坐了下来,她不对着外人慷慨陈词的时候面容柔和,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我们见过,你认得我。至于是否能信我,你心中应当有自己的评判。若是可以……第一个问题,我们应当如何称呼你?”

    女子知道她的身份,也从柳家人口中知晓她的身世,她紧贴着墙,在长久的踟蹰后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说了一个名字。

    “兰芝。”

    话一出口,她面上似乎浮现出了一刹的怔然,随即泪水滚滚而下,她将脸埋入掌心,连哭都不敢出声。

    “芝兰生于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1]”洛清河将帕子递到她面前,看着她的发顶道,“很好的名字。”

    女子猛地一抖,忍着满心的恐惧抬起头。她不认得洛清河,但知道她是什么人,柳文钊不止一次扯着她的头发在她面前痛骂,她便很难不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样一个能让柳家都痛恨的女子定然是凶煞之辈。

    所以洛清河进来的那一刻她才是害怕的。可是洛清河没有哪点像是男子,她长得十分隽秀,若是不着甲一眼看过去都未必会觉得她是武勋贵家的女儿,站在温明裳身侧的时候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谁人更显书客秀逸。

    兰芝没有去接那块帕子,于是温明裳适时起身过去接了过来,她微微弯腰,捏着帕子柔柔地擦去了眼前人面上的泪痕。

    她们睨着人都是俯视的姿态,但兰芝壮着胆子抬起头,从眼前的两双眼睛里窥不见分毫的鄙夷。软被和手帕上都带着浅淡的香气,这些东西看着与她似乎格格不入,可巾帕蹭过面颊时却让她在这一刹那捕捉到了一种名为珍视的情绪。

    她被当成是一个人,而不再是一个被人弃若敝屣的玩物。

    温明裳见她不再发抖便坐了回去,她伤了的那只手搭在边上,在短暂的沉静里再度开口道:“你身上的伤……柳文钊打的,对吗?”

    饶是此刻已远离那座宅邸,听到这个名字时兰芝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紧咬着下唇,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

    “我知道他将你扔进了何处,也知他将你送到我面前是为何。”温明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问你一事。你做他府外的侍妾,除却卖身二字,可有亲族牵绊?”

    “……不曾有。”兰芝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直言,低声道,“都死了。太宰二十一年饥荒,南州死了很多人。有来南州买女儿的,许多人家便卖了,可还是没挨过去。”

    温明裳眼睫轻颤,她知道这场灾患,天时如此,若是到了山穷水尽,易子而食都非罕事,更何况是……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张文书放到兰芝眼前。

    “你的奴籍。”温明裳侧过脸,窗子微微敞开了些许,往外看出去能望见灰白色的天空。今日无风也无雪,积云层层盖住了天穹,把天际线似乎都压得很低。她垂着手,过了一会儿才回头道,“将这东西撕了,你就自由了。”

    兰芝蓦地一愣。

    温明裳淡淡笑了笑,她身子前倾,像是没看见这样瞬息的神色变化,如常说:“我知道柳文钊要你做什么,也知道你怕他。所以你若是拿不定主意,把这东西撕了,我送你离京,自此天高海阔,任你来去。”

    “大人……”

    “想问为什么?”温明裳勾唇,她即便是这样的姿态也不显得压迫,反而瞧着神色柔软和煦,“我母亲也是乐籍女子,柳文钊关你的地方,我与她也进去过,除却这些鞭子,该受的我都受过。他要你从我口中探听消息,你记得我一衣蔽身之恩,又畏他家世压人,所以你想见我,却又怕见我。对么?”

    “同病相怜,我又何苦为难你。我无意为人重造囚笼,你非草芥,说话做事皆由心定。柳家弃你,我也不是你新的主子。柳文钊许你的我不知是金银还是一个妾室的允诺,但他是何人你心知肚明,若你贪图他的许诺,那么对不住,我不会豢养毒蛇,当日也就当我救错了人。若你不图此诺,那么在此养伤,痊愈后我如约放你自由。”

    洛清河在旁听着,没忍住多瞥了她一眼。

    温明裳说完便不再开口,她垂下眼去看洛清河搭在膝上的手,像是漫不经心一般捏着人拇指的扳指摩挲揉捏。

    满室寂静,只余下女子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满腹的委屈与凄然,却又在字句间生了想要宣之于口的妄念。

    洛清河支着脸看温明裳玩弄自己的掌骨,她听着床榻那头的呼吸声,在长久的寂然里开口问她:“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大人……”兰芝抬起头,红着眼凄声道,“您想知道,我在那处时柳……他说了什么吗?”

    她仍旧不敢直呼柳文钊的名字,但愿意开口诉说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

    温明裳这才抬起眸,她坐正了身子,平和地开口:“请讲。”

    兰芝闭上眼,那些一幕幕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浮现,像是经年的噩梦。可周身的气息在她再度堕入其中之前将她拉了出来,她睁开眼,在对上女子的双眼时好像被拉入了一汪清澈的泉。

    让她有了将过往的噩梦诉诸于口的勇气。

    诏狱尚有天窗透出一丝微末的光亮,但那一处没有,她不知那个地方叫什么,只知道那一日归去后便被家丁推入其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只能听见穿堂而过的风声与硕鼠虫豸穿行而过的声响。

    柳文钊来过一次,带来的是无情的鞭打与辱骂。他没再碰她,却拽着她的头发往墙壁上撞,烛火映亮了氅衣的颜色,那些柔软的布料在翻滚间掺杂了泥水与血迹,洗不干净了。

    可柳文钊不肯放过她,他像是被那件衣物刺痛了双目,痛骂着你们这些贱籍出身者皆是下贱之辈。

    太脏了……她捏着那一角的衣料,蜷缩在牢狱的一角,忘记了过去多长时间,在黑暗里苟延残喘。足下好似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脏污到难以言说的泥潭,无名的枯骨抓弄着她的足踝,叫嚣着要将她拽入污浊的泥沙。

    直到不知过去多久,那扇门被打开,熟悉的脚步声渐进,带来了那一盏微弱的烛火。

    预料之中的鞭子没再落到身上。

    柳文钊面如死寂,他冠发凌乱,好似一夜之间从至高之处跌落尘泥。

    兰芝觉得新奇,她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连这点微弱的火光都觉得太刺眼。

    温明裳猜的一点都没错,柳文钊把她的身世尽数告诉了兰芝。

    “晚娘……”柳文钊扣着她的肩膀强迫她坐起身,叫的是教坊妈妈起的那个名字,他用祈求一般的语气对她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帮帮我……你帮帮柳家!我将你从勾栏瓦肆里带出来,你便不再是那……你可以怨我打你但是这再不济也是一桩恩啊!这事不难,你帮帮我……”

    兰芝愣愣地看着他满目泪水,满面的木然。

    原来高高在上的世家子也会有这样苍白的一日吗?她在心里嗤笑,却又在下一瞬闭上眼,那件氅衣早就没了昔日的温度,她却好像贪恋这点温暖,可下一瞬又想起这件衣服的主人,也流着柳氏人的血……

    “你帮帮我。”柳文钊还在祈求,他像是看不见女子眼里的漠然,只是一味的自顾自念叨,“你我虽还不是夫妻,但你帮我我什么都能给你!我父是大梁康乐伯,我族是两朝大家,得一喘息之机必可再起!届时……届时你便是柳家夫人!我……我乃嫡出长子,来日你我子嗣何愁没有荣华啊!”

    兰芝仍旧没有开口。暗房好像将她的嗓子一并摧折了,可没有应声就代表无事了吗?只不过是更糟的局面罢了……

    那些伤便是那个时候重新来的。

    旧伤未愈又添新痕,身体康健之人都难消受,何况她还在暗房里待了多日。

    温明裳听到此眼皮一跳,她打断道:“柳家可有给你吃什么?饭食……不,你听过木石这个名字吗?”

    兰芝一愣,道:“大人知道木石?”

    洛清河见状眉头微皱,“柳文钊跟你说了这个?”

    兰芝沉默须臾,忍着后背的疼挪到床头探手去抓那件初时穿着的衣裳。那件外衫破烂得不成样子,她摩挲了一阵,从里边翻出了一个小指宽的卷筒。

    “木石……”这样的的动作叫她疼得额头全是冷汗,但她忍了一会儿,将卷筒放到了温明裳手心里,“便是此物。”

    温明裳登时转头去看洛清河。

    兰芝不知她们此刻陡然色变是为何,只是如实相告道:“他……要我将此物给大人服下,这便是让我做的第二件事。除此之外,再无它言。”

    “清河。”温明裳看着她道,“程姑娘那边……”

    洛清河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将那个装有木石的卷筒收入袖中,起身过去拿起了榻前放着的那一纸奴籍。

    兰芝于是抬头看她。

    洛清河当着她的面将那份奴籍撕了个粉碎。她收敛了原先的和颜悦色,扬手将碎屑扬过了头顶。

    碎屑如烟,飘散一地的尘埃。

    洛清河垂下眸,掌骨在温明裳发顶轻轻搭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兰芝怔然地看着碎屑纷扬而下,她透过这些碎屑,像是看见了某些东西骤然碎裂的声响。

    是困住她十余年的锁链。

    温明裳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女官坐在她面前微笑开口,仿佛惊堂醒木一拍,一锤定音。

    她说:“兰芝,你自由了。”

    洛清河走下阶时听见身后屋子里的哭声,她脚步微顿,无声地收紧了五指。

    暗房、柳家、木石……到底还有多少埋在锦绣繁华之下的尘埃枯骨呢?

    栖谣站在廊下,她耳力极好,这世上少有人能比,故而即便隔着一段距离,方才屋内的谈话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主子。”她叫住洛清河,少有地多话,“你可以不用忍。”

    洛清河回过头看她。

    栖谣没动,她抱着长剑,仰头看着洛清河,认真地说:“若是先主仍在,她会先去掀了柳家的屋顶。你不一样,可是主子,你也是个人。”

    一个人能承受的愤怒和悲苦是有限度的。

    “你姓洛。”栖谣道,“你是鹰。”

    洛清河敛下眸子,她的瞳仁在光晕下也显得十足黑沉。那双眼睛的柔软和平和只是伪装,那些血与火刻在她们骨子里,不论多么理智守礼,藏在眼眸深处的都是冷峻与狷狂的野兽。

    那扇门依旧紧闭着。

    “栖谣。”洛清河转过身,她袖中的木石似乎在某一瞬发烫,快要将肌肤尽数灼烧。她没低头,这边视野广阔,抬眸望去能看见老侯爷院中飞扬的经幡,那是祈愿,也是规训。

    “你说的没有错。”她迈步朝外走,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但是栖谣能听清那散落的后半句,“我们从来都是鹰。”

    雁翎的铁骑,雁翎的鹰……属于那片土地的每一个洛家人。

    他们对自己的敌人从来睚眦必报。

    作者有话说:

    [1]《孔子家语·在厄》。

    对兰芝说的这些话没有骗人,但是真话同样也能拿捏人心。小温和清河救人也会利用人,区别就在于她们选择把人当成人来看,而不是一件物品。

    虽然正剧向很多没办法改的线,除了主角外配角很难都是圆满,但我私心让一些本该如此的角色得到自己的好结局,这也是两个主角想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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