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连环 【ZX整理】
洛清河出了一趟城, 她没让栖谣跟着,因着真正跑起来侯府没有马能追上踏雪的速度。人赶得急,出城时碰上禁军的人也只来得及打声招呼, 连给城门前的守军查看腰牌都显得匆忙。已过日昳,跑马带起来的风都失了正午的柔, 变得愈发冷冽。
年节时的官道往来寥寥, 只有寒鸦啼鸣和远处人家的犬吠声常伴左右。官道两侧堆着扫过去的雪堆,白日里融了些, 把附近的路都带得湿滑难行。踏雪不管这些,它像是能觉察到背上主人复杂的心绪, 硬是跑出了原野上纵情狂奔的气势。
海东青在头顶跟着飞, 抬头向上看过去只能依稀窥见一个小黑点。
洛清河压着缰绳,她在冷风里辨别方向, 抄近路往药王谷的方向赶。
药堂这个时候只留了守着铺子的那位大夫, 程秋白回了谷里, 得过了上元才会回来。洛清河前几日收了她的信,说是有些进展, 但详细的要回来细说。然今日兰芝这份木石来得巧, 她自然不可能揣在自己手里等程秋白回来再说。
那就只能自己走一趟药王谷。
这般行事影卫自然会把她的行踪全数告诉宫里的那位, 但温明裳昨夜能平安回来, 那么这之后她做得再出格在咸诚帝眼中也是有迹可循。
反正洛家人为了心上人做些出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回, 不如说洛清河越是重视, 他反而还越放心。
药王谷的人认得北境的鹰,他们与雁翎有渊源,甚至能说同出一脉。
程秋白知道她过来的时候才从药庐里出来, 身上还混着股说不上来的草药味, 跟她那张淡漠的脸相去甚远。海东青嗅觉敏锐, 嗅到这味道连落下来都不愿意,拍打翅膀飞远了。
洛清河跳下马,把袖中的卷筒拿出来给她,言简意赅道:“木石。”
程秋白伸手接了过来,道:“没混旁的东西?”
“嗯。”洛清河点头,“从未打开过。”
“好。”程秋白将卷筒收好,远远地喊了一句,“小雪,备滁玉液。”
洛清河眸光微动,往应声的那边看过去只来得及瞧见一个背影。
“师尊近几日让她过来帮忙。”程秋白头也不抬,解释说,“空看医书不成,让过来带一带,怎么说也是我们小师妹,再过个一两年还要带出去走走。”
粉末状的白色药物被小心倾倒出来一点,她取了助力的物什过来查看,边观察边道:“到了此处不看出身,有天赋就会教,她学得挺快。安阳府的人来找过,知道她愿意在这儿待着学医后便来得少了,也就你弟弟来寻过她几回,还是为着给我带信。”
“有人想百代荣华,也有人想远离浪潮。”洛清河收回目光,“他们难得算是说得上话的朋友,世伯愿意把人送出来,自己也不愿真正接下相印,也跟那年的血战有些关系。”
“你们的皇帝也是有意思,想着人人都能肝脑涂地卖命。”程秋白难得嗤了声,摇头道,“但那统归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庙堂既高,再大的风也得受着。”
她说到这儿微微一顿,复而抬头看洛清河,“对了,有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
手上的东西还要等一阵子才能瞧出些明堂,程秋白转头进了药庐,取了两个小瓶出来抛给她,“青色那瓶给温大人,可暂缓木石的发作。黑色那瓶……代为转交那位夫人,我所学有限,救不了人,但总归捣鼓出了个能多留她在人世几日的法子。两份都当得上半年的量,应是够的。”
洛清河一愣,随即像是松了口气般道:“谢了。”
“本职所在,倒是用不上谢,你也不是没给银钱。”程秋白摆手,也不忘提醒她,“但是她与温大人不同,木石入骨,这东西不能随意吃,否则不是保命,而成了催命符。”
“我记下了。”洛清河将东西收好,又道,“对了,还要劳烦你另一事。”
程秋白歪头,“你说。”
“你上回说太始帝命令焚毁药方一事,可有确切的记载?”
程秋白眸光微滞,反问:“有,但是要找找。残卷太多,重新抄录要时间。”
“不急。”洛清河眸中沉静,迎着她的眼神低声道,“木石查验需要多久?”
“最少一个月,若有变数,还要更久。”
“若是能对上,将这份木石所含的药物与残卷记载的那些一并归纳可否?”洛清河想了想道,“麻烦的话便算了。”
“说不上麻烦。”程秋白呼出口气,疑惑道,“你要这个做什么?若是想查残卷,去找你们太医院的记载更快。”
“找一个由头,不麻烦便有劳你。”天色不早,洛清河还要赶回城中,她翻身上马,扬声道,“谷中鹰还在吗?在的话下回直接叫它送信便可。”
程秋白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没留她。
幽谷远离城中喧扰,向里是桃源盛景,可到了外头便是一样的寒风刺骨。现下入夜早,此刻抬眸可见星子点点高挂天穹。
官道两侧废弃的破屋屋檐往下滴着水,水珠还未触碰到地,便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撕扯得分崩离析。
海东青忽然飞旋直下,一声长鸣。
洛清河目光一凛,新亭已经被她握在了掌中。
草丛里躺着个影子。
月光将那个影子映出了白惨惨的颜色。
那是一具死尸。
温明裳难得在窗前呆坐了小半日。
大理寺还封着印,她手里没有旁的差事,该给内阁的折子也写完了,而今像是好容易偷得半日闲暇,倒是有些无事可做。
兰芝仍旧留在侯府,她伤势未愈,这边宅邸没人照拂,不如留在那边。
前段时日李驰全问过她想想换间大些的宅子的事情,再不济也在府中添些打理的下人,好过自己还要费心家宅。温明裳没直接答他,说是过阵子闲下来再看,她知道李驰全是好意,但家宅的下人不能不慎重,不少人府上打理管事的都是熟识,为的就是不会将主子的事情拿出去乱说,也能将小事打理妥帖。
她如今有卫,但少的就是这些宅子里的人。
兰芝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具体如何还得等她自己伤好之后的打算。
屋里暖和,灯也亮着。温诗尔坐在桌前绣帕子,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她过了年节身子每况愈下,虽然尽力瞒着,但温明裳还是能看出来。她没有直接问,只说过几日带她再去药堂瞧瞧。
温诗尔嘴上说着不妨事,但也没直接拒绝她。
她来小住的这几月一直如此,从未有径直推拒的话。
温明裳看了一阵,刚想开口问些别的,便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她起身走出去开门,却发现是赵君若和栖谣。
栖谣来找她一般不会走正门,她是侯府暗处的近侍,多数时候不走明处,更不要说是此刻和赵君若一同出现。
“怎么了?”温明裳问说。
“大人,两件事。”栖谣长话短说,先将揣好的两个瓶子给她,“程姑娘的药,主子带回来的,如何用上边附了条子,一看便知。其二,禁军有急诏,主子今夜回来会很晚,明日一早就要走,近几日大人若有事,老法子寻我。”她话音微顿,又看向身侧的赵君若,“赵姑娘是中途遇上的,赵大人有何事我不知,得她细说。”
温明裳皱眉道:“怎么回事?”
“主子信上没多说,东西还是鹰送回来的。”栖谣打了个呼哨,海东青飞下来落到了她手臂上,还高昂着脑袋,“但和俄苏里有关系。”
又是俄苏里?温明裳拧着眉,这一回……还是咸诚帝吗?若是他,这般又是为了什么?她思索了片刻道,“急诏从何处发的知道吗?”
这回栖谣答得很快:“公主府。”
温明裳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有劳你。”
栖谣朝她微微垂首,这才转身消失在了街巷里。
“小若,进来。”温明裳侧身让出了位子,她顺手带上了门,这才有空问,“不是让你回去陪赵大人吗?怎么回来了?”
“就是师父让我回来的。”赵君若挠挠头,将一封信笺给她,“师父要我把这个给你,还说日后大理寺那边的差可以停了。”
温明裳手一顿,不确定般道:“她是这么说的?”
“是。”赵君若点头,笃定道,“她要我跟着你,算私卫,但没说具体因由……哦对,明日一早她便离京回州府了。”
温明裳多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地拆了信。其实在赵君若说赵婧疏提前要走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个猜测,查工部避不过东南三州,查清这三州的工事便算了结了大半。她猜到慕奚迟早要从这三州入手,但没成想到这样快。
点的人也准,若是查钦州,没人比赵婧疏更合适。
这封信虽说是赵婧疏写的,但转述的是慕奚的话。三州之地,她拜请赵婧疏彻查钦州的记档,将济州原封不动交给了潘彦卓。这人虽然难测,但到底办起差来本事真的有,慕奚敢用他,也不怕他在其中再生波澜。
可唯一不知点何人的是丹州。那地方按理来讲一是皇子封地,二是姚家本家泉通所在,齐王和姚家主事人挑一个去都行,但后者本就是皇商,商不干政是缄口不谈的规矩,慕奚也不能把姚言成从内阁摘出来指去丹州。至于那位齐王……温明裳想了想,大概是因着实在潇洒自在惯了,慕奚也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她跟端王一样,念着手足情谊。
所以慕奚的意思是,想让温明裳去。
温明裳粗略将信看完,放到桌上久久不语。她知道这么考虑的因由,可不论是她还是长公主自己都明白,眼下不能直接指她去,毕竟查的是工部,又和柳氏有剪不断的关系,直接点她的名就有徇私之嫌。
这事情不好办,除非能找到名正言顺的由头。
“小若。”温明裳想了想,摊开笔墨写了一张短笺封好,“劳烦你走一样崔府,把这东西给阁老,走侧门。”
赵君若接了信,眨巴这眼睛看了她一眼,利索地从窗子翻了出去。
夜深又开始下起了细雪,跟草木的絮一样,一吹就散了,落到人身上不多时便濡湿了一小片衣料。
路上行人步履匆匆,都是赶着归家的。
赵君若绕过民巷,跟一个少年擦身而过。
两个人都没看清彼此的脸。
少年绕了几个弯子,寻了个僻静处翻入高门院墙。他的脚步很轻,绕过某一处还能听见家丁不加掩饰的闲谈。
说的还是自家主子的不是,府上如今愁云惨淡,连带着下人也惴惴不安。越是有心压着,反而越叫人觉得煞有其事。
少年没多给半个眼神,他轻车熟路地拐入了一处院子,推开窗子时冷风倒灌进去,把屋里的热气都给吹散了。
柳文昌从书案里抬起头,目光里却没有半分意外。
这本就是约好的一次碰面。
“柳大人。”少年声音冷淡,“我家公子让我如约来问,府上可有抉择。”
柳文昌微抿着唇。老太爷上下打点,一把年纪了还因那日百官宴的变故劳心劳力,他虽非长子,但更得老太爷信赖,可如今这个所谓抉择……
他竟然有一丝不齿。
可也不过是微末。他姓柳,注定为家世裹挟。
“东西在此。”柳文昌缓缓起身,递出了那一张封好的帖子,昏黄的烛火影影绰绰映出一个大红的囍字,“转交即可,切记避过暗卫。另……还望你家公子如约。”
“自然,饵已落,不会有人碍事。”少年看也不看地将东西收好,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徒留下雪夜的一声叹息。
赵君若回来的时候肩上都快湿透了,温明裳让她换件衣裳去隔壁屋子睡,自己拿着那封信绕去了侯府。
宗平估摸着也被调了出去,府里只有老管家尚在。
府上的人都习惯了她过来,跟侍候自己主子没两样,也不会去多打扰。这会儿已是深夜,温明裳等了一阵子才过去熄了灯,她心里装着事,阖眼躺了许久意识才慢慢模糊开。
院子里不知道哪来的鸟鸣,海东青没回来,也没人赶这些停留歇脚的鸟儿,有些吵人。
温明裳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模糊地听到一点响动。
她几乎瞬时便睁开了眼睛。
洛清河肩上还带着水迹,外头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了起来,飞鸟都在风声里匿踪藏迹。她坐在床榻边上,手上还捏着帕子。
温明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梦见什么了?”洛清河为了不惊扰她便没点蜡烛,温明裳如今只能借着从窗缝里透出的微光看清她的面容。
她定了定神,问:“何时回来的?”
“半个时辰以前。”洛清河笑了笑,她干脆坐在了地上,刚好能跟温明裳平视,“过会儿便要走,就没吵你。”
她昨夜就没睡几个时辰,今日又这般……温明裳侧躺着看了她一会儿,道:“出了什么事?栖谣说和俄苏里有关系?”
“嗯。”洛清河微微颔首,她伸手过去探了一下温明裳的面颊,继而道,“一具尸首,不知哪来的,保险起见让人报过去了。殿下点了我,禁军碰到相似的死人也要查,这事不能轮给羽林。”
所以栖谣才说有急,这事情说不准要禁军调大半人手去外边,洛清河短时间内不能留在京城里。
这事来的不寻常,谁心里都有个数。
暗处放了一张隐秘的棋盘。
温明裳贴着她的手心,轻轻应了声。她很浅地笑了一下,想起什么一般又问:“那为何今夜还要回来?你不累踏雪还累呢。”
“它从前习惯了在燕州跑,这点脚程哪儿会觉得累。”洛清河也跟着笑,她把手放下来,就搭在温明裳枕边。
两个人在黑夜里拽住了彼此的那束目光。
温明裳拽了一下枕边的袖口。
像是无声的讨要和依恋。
洛清河俯身亲了一下她眼尾的小痣,在昏暗中凑到她耳边终于开口。
“回来瞧瞧你。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作者有话说:
一些客串(。
感谢在2022-07-18 22:40:59~2022-07-20 22:2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32章 同谋 【ZX整理】
栖谣回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她今夜离开后先是去了崔府见阁老,而后又去鹰房盯了好一阵,此刻冒着雪回来面上也难掩疲惫。
近侍踩着地上的冷雪疾步行于阴影里, 却在临近宅邸时步子一顿。
“下来。”开口时白雾混着风雪散入尘烟,话音很低, 但足够墙上的人听见。
高忱月顶着她的目光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栖谣抬头看了眼夜色, 又看了看抱臂而立的千户,道:“何人来过?”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栖侍卫。”高忱月眉梢微扬, 凑近道,“这附近皆是你们的人, 谁敢来?我夜半睡不着, 出来走走不成吗?”
栖谣抬起手,剑柄抵在她肩头把人往后推了两步, “那千户自便。”她实在是没有兴致跟这位高千户多话, 毕竟这人六扇门的做派, 向来是行踪成谜。栖谣有的时候在两头巡视,也未必能次次都撞见她。
这人守的是温诗尔, 在与不在皆凭心意, 但她不会真有动作, 更不会堂而皇之在温明裳面前出现, 栖谣也就懒得时时留意这人究竟藏在何处。
撞见了也不过在回去禀告洛清河的时候多说一句。
高忱月不置可否地笑笑, 退开倚在墙边给她让了路。
暗处有过冬的小鼠穿行而过, 溅起了满地的雪。
高忱月看了一会儿,翻手看了看被自己捏在手心里的东西。她把玩着那把形制奇异的飞刃,良久才啧了声转头跃上了房梁。
宅邸的一盏小灯还没熄。
温诗尔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她今夜本就因旧疾的嗟磨未曾睡下, 夜半的不速之客既来, 那便更是睡不着了。
高忱月在她床边蹲下,目光落在了她掌心的那张大红囍笺上。
两个人在悄无声息里四目相对。
“温大人她……”高忱月低下头,“她会恨您的。天子诏书已下,只待宣诏,您……可以不用回去。”
温诗尔沉默少顷,轻声反问她:“小月儿,你今日去追的人……不是柳家人。”
“我知道。”高忱月不无意外,“这个人此前从未出现过。”
“所以……我才要回去。”温诗尔抬起手置于她的发顶,那双本该是抚琴弄弦的手如今变得枯瘦,连这么个细微的动作都好似带着颤,白日里的种种不过是借助药石强自装出的平和。
程秋白看不见这些,所以她不会知道配出的那瓶续命的药或许已经再无作用,这世上只有温诗尔自己清楚她究竟还有多少时日。
她陪不了温明裳再久了。
“若不是黔驴技穷之时,这封喜帖送不到我的手中,那个人……他背后的主人,他们带给了柳家新的希望。”温诗尔垂下眼,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颜儿很聪明,她会觉察到这一切。我知道,不论是她还是洛将军,都会寻到法子,可是……这不划算啊。”
高忱月抿紧了唇收紧拳头。
柳家人唯一的联系仍旧是温诗尔,心怀他念者做文章也只有从此入手。
这个局不是不能破,但是有什么办法是比温诗尔死在柳家更划算的解法呢?她本就是将死之人,偷得几日苟活而已。
“我怕她恨我,可我又希望那孩子会恨我。”温诗尔轻轻叹息,最后却是释然地笑出声,“她若是恨……那便不会因我的死而感伤了。可是小月儿……”
“她不会的。”
那夜过后天气转暖,连上游冰封的河水都有了融水的迹象。
宗平带着禁军巡视京畿的时候瞧见,嘀咕了句今年回暖太快了。这十余日禁军分了万余人出来,每日在京畿周围巡察,可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天洛清河发现的那具俄苏里的尸首仿佛当真只是个巧合。
可宫中下了道死命令,不让禁军回撤,他们也只好照常巡视。
这可眼见着休沐期都要结束了。
宗平回来如常将情况报给了洛清河,他今日在帐中多待了会儿,见着自家主子在看信,不由道:“主子,既无异常,您回去也是无妨的吧?”
洛清河看他一眼,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桌上,问他:“过了休沐是什么时候?”
“开春啊!”宗平不假思索道,“哦说起这个,今年暖的早,融水便又到了让禁军去办官沟的差的时候,工部今年自身难保,可去年修了一半的官沟,今年自然还是要照旧的,这……”他的话音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
洛清河笑了声,道:“反应过来了?”
工部自顾不暇,还要应对慕奚的查办,乌灵河官沟这个差事往下调,不论是户部还是内阁都会想将事情丢给禁军处置。朝中明眼人看出来了咸诚帝要拔擢禁军的念头,自然会顺势而为,这不恰好还有不少人正在外头吗?俄苏里的事悬而不决,待到各衙门开印就可移交处置,禁军可以无缝接上官沟的差。
这是明摆着支开人不让洛清河回去呢。
“陛下没必要多此一举吧?”宗平不解道,“小公子已经离京,铁骑无令不出,主子在京也是闲差。”
“防着我呢。”洛清河转着扳指,思忖道,“他开朝还有一道给明裳的旨意,侯府便在旁,估摸着是怕我坏事。柳家……现在还不是让他们倒的时候,殿下开春一定要定下去丹州的人,陛下还指望着依这一遭把齐王抓回来。”
“啊?”宗平面容一肃,“抓一个闲散王爷回来有何用?总不能指望他站在朝上……还是说,陛下还在怀疑夫人当初救的……这么多年了,若当真血脉有疑,当日先帝又怎会认这个……”
洛清河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陈年旧事,却也是皇家密辛,谁又知此时不会隔墙有耳。
“说归正事。”她正色道,“既然有人存心不想让我回去,那不若看看他想做些什么。俄苏里的事情明面上还等着一个交代,让人把此事跟京中刺杀牵连至一处,一同办结了,然后等着朝中的调令。”
宗平垂首应了句是,又问:“那暗处主子可要调?温大人那边,栖谣尚在,需要增派人手吗?”
“加,但不动禁军,让黎叔看着调府卫。”洛清河琢磨了一阵子,“盯着柳家,有异动直接去报内阁阁老。”
宗平一愣,道:“先报阁老?”
“是。”洛清河抬眸,“报了阁老,御史台就有人去敲鸣冤鼓。”
“柳文钊不是觉着诏狱难捱吗?那就让一府的人一起陪着他进去呗。”
和风暖日,满城一派草木抽条的春景。
温明裳喝了茶,侧头看出去的时候依稀能见到护龙河边人潮熙攘。她今日没穿官服,雪青色的长衣大袖,瞧着人不仅愈发清瘦,肤色也透着冷白。
对座的潘彦卓言笑晏晏。
这地方偏僻,既不临闹市也不靠近城东的权贵居所,平日里本就少人问津,这个时候开着也是掌柜的想趁着时候多挣些银钱。
茶馆的小二不认得那些显贵,便也只当这二人是路过歇脚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
“此处僻静,茶水却不输繁华居所。”潘彦卓捏着杯子,闻声说,“温大人以为如何?”
“茶是好茶。”温明裳抬眸睨他一眼,“但潘大人俗务缠身,竟还有闲暇请我喝茶?”
“俗务缠身也得吃饭呢。”潘彦卓笑说,“大人也未闲着不是?今日既然应了在下的约,那还是不必谈公务,省得扫兴。”
温明裳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反问:“那大人想谈什么?风月?还是……旧事?”
“那要看温大人想谈什么。”潘彦卓眉间和煦,“风月倒是不必,大人不是已有意中人了吗?在下一介书生,可受不得天下首将的雷霆之怒。”
“大人消息倒是灵通。”温明裳哂笑了声,“不是风月便是旧事,大人有什么旧事要与我谈的?我少时求学济州,大人拜于燕州大儒门下,你我旧事可谓风马牛不相及,有谈的必要吗?”
“那自然还是有的。”潘彦卓抚掌而笑,“昔日你我南北同名,多少人想求一高下。春闱一笔文章我胜大人半分,但论时势策论,我自认不能及。如此……想跟大人交个朋友,不成吗?”
“朋友?”温明裳兀自添了一杯茶,甘与涩交替漫上唇齿,“潘大人,几番相邀就为了一句朋友,未免太没诚意。”
潘彦卓并不意外她的推拒,只是道:“若是大人要诚意……倒也不是没有。”
“嗯?”
“如今挡在大人眼前的第一座山,这不是快要倒了吗?”潘彦卓柔声说,“我帮大人一把如何?”
他手里拿捏着济州的册子,捅破出去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柳家,这话不是没有筹码。
“潘大人。”温明裳看着他笑,眼里却见不到涟漪,“这是你的本职,何来的帮我一把?你手里的东西,都该送入公主府的。”
更何况她此刻若是沾了半点工部的事情,有些人想扣的徇私之名便有了由头。
潘彦卓也没想着用这个就能打动她,若是可以,那么他今日也没有坐在这里的必要。他沉吟片刻,道:“那若是……俄苏里呢?”
温明裳动作一顿。
“欸,别急嘛,后边那位姑娘,剑不要拔得那么快。”潘彦卓弯起眼睛,依旧气定神闲,“你就算现下砍下了我的脑袋,你也在我身上找不到四脚蛇的刺青。我不是草原的杂种,我可实实在在是大梁人呢。”
温明裳往后看了眼,轻而缓地摇头。
潘彦卓顶着她的目光,从怀里摸出来了个木哨放在桌上,“大人对这个……不陌生吧?”
大梁皇室的金翎鸽哨。
咸诚帝多疑,这东西不会给自己不信任的人。除了自己以外,温明裳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这东西,那就是那日的影卫统领。
“我是燕州人,所以我讨厌趋炎附势的杂种。”潘彦卓唇边仍挂着笑意,但披在其外的伪装似乎在这一刻碎裂,露出的是目光深处的冷厉和癫狂,“我不觉得他们会喜欢做摇尾乞怜的狗,杂种是养不熟的。”
温明裳跟他对视了一阵,无情戳破道:“无病呻吟毫无意义,你不是想跟我做朋友,而是做交易。能为陛下所用的俄苏里,那做手中刀也无妨,没必要在我面前叫嚣。该死的是两头讨好的四脚蛇,要做交易,我仍是那句话,潘修文,你辩才出众,但少做空手套白狼的事。你的诚意在哪里?”
潘彦卓目光微滞,瞬息变了脸,重新恢复到原先那般和颜悦色的模样道:“陛下能用的俄苏里在我手中,不止如此,他不能用的也在我手中。”
“何意。”
“我不是四脚蛇,但我能用四脚蛇。”潘彦卓眯起眼睛,“大人的意中人没有讲,当年为何有樊城屠城的惨剧吗?不巧,当年我双亲正在樊城之中。比起贪图眼前之利的杂种,一个对大梁心怀恨意的大梁人不是更为好用吗?”
温明裳垂眸审视他,半晌开口讥讽道:“空口无凭,大人忘了我是什么官职了?”
大理寺的少卿,三法司的人最讲真凭实据。
“重要的不是此言真与假,而是我能给大人什么。”潘彦卓这才起身,他将随身的一物拍到了温明裳跟前,“北境军报可安好?这世上无人比镇北将军更知如何辨别四脚蛇,真与假一查便知,而无需我在此多费口舌,大人说是不是?”
温明裳扫了眼那份册子,同样起身道:“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倒是无需大人来给。”潘彦卓平静离席,只说。
“是一家人的命。”
他没说是谁,出门顺手将银子抛给了店家,头也不回。
栖谣在几息后才从房梁上翻下来,近侍眯起眼睛,道:“温大人,你信他的话?”
“你指哪一部分?”温明裳没动,也没去翻那份册子。
对方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洛清河比她更知道这东西的真假,所以不论打的什么主意,这东西都得送过去。
“出身,经历,这些都能查。”温明裳看了她一眼,认真道,“栖谣,但是有一样东西你我查不了。”
栖谣闻言抬眸。
“我得天子之信,承蒙先生之恩。”温明裳侧目,“那他又是因为什么?”
这世上没有无端的信任,尤其是一位多疑的君主。
“既是如此,这东西……”
“送。”温明裳道,“劳烦你安排人走一趟。人未必可信,但这桩交易可以做。栖谣,他说无需我来给,但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明码标价,而这份东西标的价码不是我给,是清河给。”
栖谣愣了一瞬,愕然道:“主子?”
“嗯。”温明裳啧了声,“先是俄苏里,后是乌灵河的官沟,禁军当然回不来,但未必能让禁军总督也止步不前。”
但是这份事关北境军报安危的俄苏里密文可以。
所以不单是天子不想让洛清河回来,潘彦卓这个中间人也不想。
“敌暗我明,容易失了先机,先一步走入一早预设好的险境。”温明裳在桌上放了点碎银子,不论人家给没给,放着权当做茶钱,“但这局不是无法可破,每一步都有先机可言。譬如……兰芝怎么样了?”
“已能下地走动。”栖谣如实答道,“大人是想……”
“他知道在我面前提柳家无益,不过是抛砖引玉。”两个人并肩出门,栖谣掀起车帘时听见温明裳淡声说,“但是既然提了,也不会是毫无因由的砖。”
温明裳垂下眸,漫不经心道:“未免他们总被提到我跟前,还是不等为好。比起高门贵府……也该让他们自食其果了。”
民巷的道路曲折,小童捏着纸鸢追逐而过,险些迎面撞上巷口久候的少年。
孩童们扮着鬼脸,熙熙攘攘作鸟兽散。
潘彦卓揉着脖子踏入其中,对他道:“走吧,事情办完了。”
“公子。”少年皱眉,“鹰要杀你。”
“哈……”他不在意地摆手,自嘲道,“要杀我的多了去了。上一个拿刀抵着我脖子的,现在可都被送到阴曹地府见阎王去了。”
少年歪头,像是不解为何明知如此还不让他跟在其后。他自问未必是栖谣的对手,但真打起来对方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不必如此,虽非同道,殊途同归。”潘彦卓眯起眼,“好一个温明裳啊,若是换个人,还真未必能从我手里讨这一份名册。旨意、婚贴,还有些零零总总的布置,看样子几日后的戏该是十分精彩。可惜……”
他话音微顿,意味深长道:“这婚贴接或是不接的戏码……”
“洛清河若是赶得及,怕是也只来得及瞧个末尾了。”
作者有话说:
侯府和齐王关系那里第六十章有写,清河母亲救过慕长卿生母,姐姐救过慕长卿本人。
上一个拿刀抵着潘彦卓的是韩荆,军粮案那个人,叫潘彦卓公子这个称呼的最早一章在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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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登闻 【ZX整理】
开朝之后各大衙门陆续开印, 年节休沐时累积的案宗不算多,一桩桩清下来倒也不会麻烦。谁都知道这个时节忙碌的是内阁与六部,春时策的修订影响这一年的国策, 马虎不得。三法司算得上偶有闲暇的地方,麻利些整理完累积的档册, 官吏们还有闲心跟同僚早些挂牌去喝上一杯茶。
开春第十日照例有朝会, 到了品阶的官吏早时都不在办事房,只余下一些小吏操办常务。今日天儿不大好, 头顶的阴云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还未散。京兆尹衙门这边视野开阔,年长些的禁军巡视时看了两眼, 转头嘱咐年轻的军士说下了差早些回家去, 恐是夜里要下雨。
春雨贵如油,但京城这几日夜里还凉, 保不齐雨夹着雪一同下来, 那种滋味可不大好受。
这般说着, 巡视的行伍正要朝下走,忽然见着眼前一个人影缓步行来。
是个面容虚白的女子。
他们都没当回事, 只是在错身而过的下一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
军士们脚步皆是一顿, 回首相望的的刹那, 鼓槌再度落下发出闷响。
年长的那位禁军倏然间瞪大了眼。
“那是……鸣冤鼓啊!”
这阵鼓声震得民巷各处都清晰可闻, 像是在无形中撕开了某种粉饰太平多年的绣布, 引得诸人在瞬息间驻足以望。
但这旌鼓声声敲不醒沉寂的城东权贵,也传不到大内之上的巍巍宫墙。
开朝议事已至尾声,内宦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 大臣们俯首再拜, 纷纷散去。
温明裳没和大理寺的同僚一道走, 她只身一人落在后头,等的是崔德良。
春时策繁复,崔德良身边自然围着不少六部的大臣,姚言成也跟在他身侧,比他先一步看见人潮里的温明裳。
“先生。”他低唤了声,“那边……”
周遭的大臣听到些响动,也有几个往那头看过去。
温明裳淡淡一笑,抬手朝着崔德良那边微微躬身一拜。
师徒二人的目光短暂交错,崔德良微微颔首,像是如常地受了她这一礼。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百官宴后便叫人猜度,今日这一遭又像是冰释前嫌,一人不计弟子顶撞无礼,一人退让赔罪,更叫许多人拿捏不准这之间的师生情谊究竟有多重。
而工部那头的人也只敢匆匆看这一眼。
宫外等候多时的太监搓着手,见到人出来连忙上前道:“哎哟,咱家有礼,拜见温少卿了。”
温明裳含笑回了他一礼,道:“公公不必多礼,在此久候,可是有事?”
她本就是近臣,有宫中内宦传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天心难测,没人敢旁听究竟天子有什么话要私下告知于人,于是原本同行的朝臣尽皆带着笑快步散去。
“欸,少卿可别打趣了。”太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细缝,凑近了小声道,“大人的赏这不还没着落嘛?圣上口谕,今日正午便为大人了了这一桩心事!唯恐大人忧心……这不,才叫咱家来提前知会一声!”
温明裳闻言目光也带了笑,拱手道:“有劳公公多走一趟。还望替下官拜谢天恩,来日若是得闲,下官请公公吃酒。”
宫里管事的太监权柄大小全看君王的心思,真要大起来,羽林统领都要给他们点头哈腰,即便当朝天子没有此意,这些人出现的时候多也带了君王之意,不论背地里怎么骂阉人,面子上的和气还是要给。
那太监开怀地受了她这礼,又奉承了几句才离去。
赵君若替她掀了车帘,她如今跟栖谣日夜轮值,也不必去大理寺那边挂牌,倒是清闲了许多。
温明裳上了车,往外看了眼日晷依稀的影子,问道:“现下……几时了?”
“辰时已过。”赵君若答道,“明裳,我来时……兰芝已经走了。夫人今日倒是没什么,我看着她用过了程大夫的药,脸色好多了。”
“嗯。”温明裳点了头,“如此算来……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京兆尹府的鸣冤鼓已有十年不曾有人敲过了。”赵君若担忧道,“这样突然敲一遭……真的可以吗?兰芝奴籍已去,若是出什么意外,我怕……”
“若是只有她一人,自然是蚍蜉撼树。”温明裳指尖蹭着手腕,赵君若视线下移才发觉她今日解了惯常带着的那根系绳,换的是个坠着素牌的挂绳。这物什应该是挂在小童脖子上的,但这么缠两下挂在手腕上倒也不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只是这样素的玉牌……
温明裳没在意她的视线,只是继续道:“其实不止京兆尹府有鸣冤鼓,御史台也有,太宰年间最忌结党,先帝连太极殿前都放了登闻鼓,一时间鸣冤上奏蔚然成风,成一朝清廉气象,也是一时佳话。”
“可……那是太宰年了。”赵君若耷拉下眼眉,赌气一般揪着自己的袍角,“如今的圣上……不论是鸣冤鼓还是殿前登闻,都好似镜花水月,不过摆设。”
温明裳笑笑,轻描淡写道:“但若是太宰旧臣重拾此风,你觉得陛下会不会理会呢?”
“太宰的旧臣?”赵君若怔然,“如今朝中的太宰旧臣还能……阁老?明裳,你是想……”
“兰芝想走,我从来都不拦着,只不过是换个方式对付人。”温明裳眸光微敛,靛青的朝服很干净。此刻明明街上的雪早已融了,雪水跟尘泥混在一起总让人觉得污浊,可她不论是站在街上还是此刻端坐在马车里,都像是高山之上不沾尘世的霜雪。
“我不知道柳文钊对她做过什么,但至今这个名字难以宣之于口,午夜梦回便会成经年的噩梦。”她指骨微蜷,整个人像是笼在昏沉的光影里,“撕去奴籍放她自由,但这些噩梦仍旧会禁锢住人的心,她仍旧飞不出樊笼。”
赵君若下意识坐正了身子,反应过来道:“你的意思是,柳家施加于她头上的恶事,需得让她自己去报这个仇?”
“那得看她想与不想。”温明裳眼尾微弯,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我只是给了她一条走出噩梦的路,是要自个儿出来还是由人引路,得看她自己。陛下的旨意正午到,咱们还有些时间……小若,你回去后将我写好的那份折子拿去内阁,在那边候着便好。对了,我昨日同黎叔说过了,留几个府卫去京兆尹府看着,以免今日过后狗急跳墙。你要是还不放心,可以之后一起去看看兰芝。”
赵君若点头,留神多问了句:“那你待会儿归家后记着让黎叔早做准备,栖谣白日里不在,我又要走,今日不太平的。”
温明裳却只是笑,没应这句话。
侯府在旁,这话其实也不过是提醒,就算温明裳忘了也不打紧,故而赵君若也没去在意她的情态。
若是她留神些,轻易便能发觉今日黎辕并不在府上。侯府的卫仍在,洛清河把他们交给了温明裳调配,可温明裳给他们的命令是闭门入府,即便听闻响动也不必出来。
明面上的宅邸只剩下了她与温诗尔两个人。
大理寺还需上差,温诗尔对她突然回来略感惊讶,“颜儿?怎得突然回来?今日无事吗?”
温明裳在她身侧坐下,乖巧笑道:“不忙,便回来待半日。阿娘今日……可真好看。”
温诗尔平日里的衣裳素净,她自从离了烟柳巷便再不着艳色,若是旁人来看,早已瞧不出早年为乐籍的出身。
但她今日却着的是件桃红春衫。
“净瞎说。”温诗尔拍了拍她的额头,摇头道,“阿娘老了……”
“怎会是瞎说?”温明裳微抬手臂,衣袖滑落下去,露出手腕坠着的玉牌,她像是不经意般捧着自己的脸颊,学着年幼时的模样软声道,“阿娘还有许多时日呢。”
光晕自窗帷穿透镜边花木散落入玉,腕骨轻轻摇晃便能折射出莹白的暖光,温诗尔眼眸依旧柔和,她没有去问今日为何想起戴这块玉牌,但温明裳知道她定然将之收入了眼中。
光影腾挪,温明裳在无声里慢慢趴在桌边,像许多年前一般看着母亲一针一线将帕子上的白梅绣得栩栩如生。
院子里的那颗梅树早已凋花换叶,小院中满目青翠可人。
温明裳垂下眼,她没有再说话,屋内一时间安谧静默,可越是安静,她心中的忐忑与不安便如同潮水缓慢拍打而上。
这不到两个时辰,不是留给旁人的,是留给她和温诗尔的。
可直到日影凝至一处,汇成灰黑的一点,温诗尔也只是放下了那张绣好的手帕,没再说一个字。
温明裳撑着桌沿缓缓起身过去推开了房门。
春时的凉风倒灌而入,把她的衣袖吹得向后散开。
温明裳在这个时候遽然回眸,院门处内宦的高呼接旨声同时而起,惊起了树梢筑巢的飞燕。
宅中的护卫拉开了大门,闻声掀袍跪伏于地。
“温少卿。”太监笑眯眯地跟她见礼,轻声道,“这问话,还是您自个儿来为好吧?”
温明裳微微颔首,她背对着稀薄的光,向着缓步走出门的温诗尔道:“阿娘,您可愿留下?自此……你我不必再承柳氏之名。”
温诗尔安静地看着她,那束目光依旧柔软。
这是家事,内宦不过是传话的人,自然侧身站在一旁。
温明裳嘴唇微动,她解下了手腕的绳结,将玉牌捏在掌心。
温诗尔轻轻叹了口气。
长街马蹄声遽起。
“且慢!”
温明裳侧过身,正好看见柳文昌翻身下马。慕长临的详报已经呈报内阁,罚了柳文昌一年年俸,其余惩处倒是不曾有,还是让人官复原职。今早的朝会他称病未去,再见这一面却不是官服加身,而是大红喜服。
那红色刺得温明裳眼睛疼。
周遭随行围观的宫人皆是愕然,面面相觑不知这突如其来的迎亲队伍究竟是为何。
温明裳往后看了眼,在人群里瞧见了几张熟悉的脸。
“柳大人。”她哂笑了声,“何意?”
柳文昌看了她一眼,轻叹道:“裳儿,我……”
温明裳却不领他的情,只一拂袖道:“柳大人,有话直说,不必惹人误会。今日陛下在此宣旨,大人是要一同听旨不成?”
“天恩不可违。”柳文昌眉头微拧,开口却已平静,“既是旨意,那便让该接之人接了,不就成了?”
温明裳眸光冷凝,早春尚寒,她捏着玉牌的手心却已经见了汗。
大概这世上没有比这更不像接亲的队伍了,没有礼乐,未曾商定嫁衣红裳,空凭一身不知何时穿过的喜服便想粉饰太平,可藏在其下的不过是利益的交换。
所有的目光凝结在了内宅的妇人身上。
温诗尔抬起手将鬓发挽到耳后,左耳的珠坠也跟着轻轻摇动。她已不是从前盛名满京的乐伶,可举手投足仍见当年风采,旁观的人群中有人轻声叹息,心道若是寻常女子也好啊,那也不会闹到如今的局面。
她向内宦盈盈一拜,轻声细语地开口:“妾身拜谢圣上天恩,只惜此身福薄,恐难消受。”
此言一出,宫中的内宦闻之色变,连忙道:“夫人的意思是,这旨意……”他的目光不住地往温明裳身上瞟,想要求得一个准话,可是温明裳却不曾看他一眼。
温诗尔笑得柔,但话音却是心意已决,“恕不敢受。”
这……那太监一时间手足无措,来时咸诚帝亲口详说的旨意,本不该有错,这怎么……还有人当真拒绝领受的呢?
一边是如日中天的亲生骨肉,一面是苛待多年的旧日情郎,这该怎么选谁不晓得啊!
怎么偏偏就……
柳文昌面色如常,他向前半步,立于阶下,道:“既然心意已定,公公自可回去向陛下复命。这之后,应当是下官家事了。”
太监尴尬赔笑,小心翼翼地去看温明裳的脸色。
温明裳看都不看他,她的目光直直盯住缓步而来的温诗尔,低声道:“阿娘,你知我今日为何重拾这块玉牌的。”
温诗尔的目光缓缓下移,那块玉牌垂于指尖,只要松开,顷刻间便会跌落石阶,摔得粉碎。
可她没有停下,仍旧是缓步向外行去,擦身而过时,温明裳清晰地听见她叹了一口气。
同行者皆是柳家自家人,见状忙高声道:“二姑娘!今日大喜,你也跟着一道归家去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同出一家,谁和谁又不是骨肉呢?何至于此啊!”
附和声渐起,有路过者闻声而来,话听了一半也以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温明裳这才转身,她指尖一松,那块玉牌落了地,裂声清晰入耳。
好像随之碎去的还有某些锁链。
“公公。”她微微侧眸,含笑道,“虽说陛下那道旨意已废,但余下关于我自个儿的那些话还是算数的吧?”
“啊?那……那是自然!”太监忙道,“天子一诺,自然重若千钧!”
“好。”温明裳一哂,抬高声音道,“适才何人说的皆是同出一家?给本官站出来!”
议论声骤然止歇,方才出声的柳家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开口。
柳文昌上前一步伸手握住温诗尔的手,皱眉劝道:“裳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柳大人,圣上口谕在此,还是先不必着急办家事。”温明裳扫他一眼,不再去看温诗尔或是地上的碎玉,冷风骤起,她立于四面风中,像是终于被逼成了孤岛。但形单影孤不曾嗟磨去分毫的冷芒,反而让寒意更甚,“柳文昌,柳氏如何待我你心知肚明,圣上金口玉言,自今日起,我与你柳家再无瓜葛。”
“你今日迎亲自我府中迎去何人与我没有分毫的干系,吃酒不必,攀亲不配。适才同出一家之言莫要让我再听见第二次,我不屑与罪臣为伍!”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哗然,有不忿者登时上前,斥道:“温少卿此言未免太过分了!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你亲生父母,岂是你说断就断的?!你这是罔顾人伦,要遭天谴的!”
“就是!更何况三殿下金口玉言说你爹无罪,怎得就成了罪臣!”
众口铄金,今日种种若是传出去,那些本该向好的名声便都成了一文不值的尘泥。柳文昌在心里摇头,还是年轻了,被人拿捏住了软肋,顷刻间便会口不择言。
太监亦是被这番话惊得心惊肉跳,但温明裳就在他身侧,这位年轻的女官不怒反笑,轻声开口。
“公公可听见了什么声音?”
“啊?”太监愕然,在一片指责声中侧耳去听。
温明裳放眼望向昏沉的天穹,道:“是击鼓之声啊……”
太极殿外羽林肃然而立。
“阁老。”
崔德良慢行至殿前,他弯下腰,拾起了自太宰年后再无人握于掌中的鼓槌。
“咚——”
内宫中人闻声皆是愣神。
金翎信鸽振翅而飞,潘彦卓立于窗边,淡声道:“登闻鼓鸣,四野皆震。好大的手笔呀,温大人。”
风起四方,马蹄声响。
柳文昌先一步反应过来不对,他蓦地转头,入眼的是禁军黑沉沉的影子,山雨欲来,这些军士在眨眼间好似鬼影憧憧。
“京兆尹府亲令——!”马蹄踏过长街,吼声乍起,惊得人抱头蹲下,两股战战。
温明裳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群乌合之众,她面上仍旧带着笑,但是目光已经冷了,碎玉被狂风吹拂卷起,飞溅下了石阶,但已经无人在意。她迎着柳文昌的眼神,目光恍若实质一般压在他身上。
明明无人开口,可他读懂了那束目光里的意思。
你败了。
往昔的高门贵府之中尽是死寂。
老太爷的念珠断开落了满地。他一生富贵,高高在上惯了,何成想过有一日会被忠于皇室的羽林拎着衣领摁倒在地上。
像是一条垂垂老矣的丧家之犬。
柳文钊没比他好到哪儿去,那些锦绣衣衫沾了污水,比之粗布麻衣好看不到哪儿去。他脸贴着冰冷的石板,向上只能看见青色的琉璃瓦。羽林没掐着他的脖子,他也在被摁到的前一刻看清了阵前女子的脸。
“晚娘——!”他恨声道,“我待你不薄啊!百两银子!心头血一样捧着你!你竟为了那一两日的牢狱构陷我!”
兰芝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她仍旧惧怕这座幽幽宅门,可她眼里也有恨。
一双手落在她肩上。
“抖什么,奴籍已去,有什么低人一等的?”沈宁舟挎着刀,挥手示意手下人放开柳文钊的衣领。
她亲自上前蹲在人面前,道:“柳大人认得我吧?”
“沈统领……”柳文钊喘着气,刚想开口顿时呼吸一滞。
沈宁舟拽着他的发冠把人摁到了泥水里。
“羽林是天子的卫。”她低声道,“我们不抓无罪的人。”
老太爷看着她的动作,没来由地打了个抖。
沈宁舟松开人起身,掌骨扶在刀上轻笑了声,对他道:“柳老大人,有一个道理不知您此刻明白了没有。”
“人心不足,自取灭亡啊。”
侯府的府兵在这场闹剧后才现身清理残局,其中一个拾起了裂成几块的碎玉去敲温明裳的门,试探道:“温大人,这碎玉……”
“拿进来吧。”温明裳抬头冲他温和一笑,她此刻再看不出先前的冷厉,仿佛那些如刀锋一般的芒只是错觉,“有劳你们了。”
府兵不敢问,也不能问,自觉将碎玉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后退了下去。
那可是多少年的世家,瞬息间倾塌大半,只余下了柳文昌等数人,连身带爵位的都入了诏狱。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哪能瞒得住?柳家这一手婚贴诛心,可是没料到温明裳真的能够狠到如斯地步。
她把自己亲生母亲一起算计进去了!
崔德良在宫中与咸诚帝讲明暗房诸事后便赶了过来,他垂首望着自己这个学生,叹息着抚过她的发顶,“裳儿,是为师对不住你。”
温明裳却是摇头,“先生说笑,您已助我良多,今日若无先生,此局难成。这样的结果……学生心中有数,取舍二字,不论是您还是山长,都早已教过了。”
可舍的若是血脉亲情,纸上言明与落到实处却是两回事。崔德良哑然摇头,可见她神色如常,也不知该如何再劝。
连赵君若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午后跟着人一同去了大理寺,看着温明裳将白日里剩下的差事办完,只字不提温诗尔的离去,觉得心口堵得慌。
到底为什么会走到如今呢?那位夫人又为何要走呢?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暮色西沉,夜雨如期而落。
温明裳看了眼瓢泼的雨,转头跟赵君若道:“小若,你去看看兰芝吧。”
“不成!”赵君若否决道,“我去了你怎么回去?”
她这身子哪能淋雨?这个时候可还凉着呢!
“听话。”温明裳笑了笑,她在垂眼时终于露出一点疲惫,但背对着,没人看见,“让我一个人走走吧。这城中要么是影卫,要么有鹰,不会有事。”
赵君若还想再劝,可实在是拗不过她,只能照做。
冷雨铺面,寒得彻骨。温明裳在寺中再坐了一阵,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这场雨让街上空旷无人,只余下灯笼被雨雪拍打得震颤,温明裳沿着玄武大街往下走,却不是回去的方向。街上太安静了,近在咫尺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被冷风一吹止不住地瑟缩。
天地浩大,终归会让人有一刹那不知道向何处行走。
骏马的嘶鸣声便是在此刻传入她的耳中。
天色太暗,温明裳抬头看不见海东青的身影,但她放眼望去,却能看见渐进的人影。
踏雪低鸣刨蹄,在大雨里喘着粗气。
洛清河迎着她的目光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她的呼吸同样也不平静,乌灵河距京城快马也要最少大半日,更别说下雨路难行。
可她还是回来了。
温明裳喉咙滚动,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洛清河,湿透的碎发贴在她脸颊边上,冰冷的水珠顺着面颊一点点滴落下去,像是低泣的泪。
洛清河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她穿着斗篷,但策马疾奔的时候雨珠倾倒入怀,哪里遮得住什么。她稍稍平复了吐息,站在几步外轻声开口。
“阿颜。”
温明裳眼睫轻颤,像是才缓过神。
洛清河看着她的眼睛,朝她张开手,“过来。”
温明裳定定地看了她须臾,沉默着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下一刹却被洛清河拽住了手腕拉入了怀中。
她们在大雨瓢泼里无声地拥抱。
洛清河身上的衣服也是湿冷着的,但这个怀抱敞开时残存的那点温度只留给了温明裳。她在冷雨里将茫然无措的人一步步拽回人世间,告诉她无尽的长夜里那盏灯仍旧长明不灭。
白日里那些被积压入最深处的情绪在这一刹那尽数迸发,温明裳用力拽住了她的衣袖,在雨声里吐露出第一声呜咽。
洛清河抚着她的鬓发,将斗篷罩在了她身上。她捧着温明裳的脸,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擦去脸上的水珠,而后拉着她翻上马背。
踏雪踏着夜雨疾奔,城门的禁军都认得自个儿总督,连牌都没要直接放人出了门。官道不比长街,四处都是黑漆漆的。
海东青的长啸终于在此刻显露。
洛清河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马背颠簸,她把斗篷的帽檐下拉,将人严严实实护在了自己怀里,再不沾半点风雨。
温明裳脸颊贴着她的脖颈,在凛冽的风里听见了咫尺的心跳。
像是找回了活着的证明。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分两章的但是想想算了不吊你们胃口了(。
谁的仇谁亲手报,一步步来x
插播一个看这章的姬友:想看小温大魔王if线.jpg
我:该说有可能但可惜大梁还没到寄的时候,但凡乱世应该就成了集体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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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独占 【ZX整理】
夜雨滂沱, 低矮处的河水漫上来,将一小片杂草丛生的山洼淹没。这一片群山连绵,但山势不高, 山间又有地热,京中许多权贵人家早年都想着在这边辟座庄子以供玩乐, 只不过再往北走就临了乌灵河, 那附近有兵轮值戍守,总让人觉着像是眼线。
再加上后来翠微营改换了驻防地, 俨然东西和皇陵连成了一条线,再于此处建庄子多少有点把享乐之所放在历代君王眼皮子底下的意思, 许多人这才就自此打消了念头。
太宰年间, 先帝以护国有功为名,将这片地方当作恩赏赏给了洛氏。只不过靖安府出来的洛氏儿女少有耽于享乐的, 工部虽依着天子的诏令建了庄子, 但这地方一直鲜少有人问津, 除开年年打理,几乎都是空置, 连个下人都没有。
洛清河今夜将温明裳带来了此处。
子时已过, 这地方不比城中, 路上没挂灯笼, 也没个地方点火烛, 一片漆黑着, 上山的山道都泥泞难行,唯有向上能依稀山上雨雾中透着的一点光亮。
那是宅子外新挂上去的一盏灯。
踏雪被随意拴在了外边,屋檐延展出去, 它自己会找地方躲着这场雨, 不用去担心这场雨会冻着它。海东青落在了边上的重檐下, 它拍打着翅膀把湿漉漉的翎羽甩干,将脑袋埋在了翅膀下假寐。
洛清河抬手把湿透了的额发拨到了一侧,她没管自己身上湿成了什么样子,牵着温明裳径直入了主屋。这地方半月前才打理过,倒是什么都不缺,她将炭火点燃,绕进去拿了两身干净衣裳出来。
“先把衣裳脱了。”洛清河解开了兜在她身上的斗篷,水珠窸窸窣窣地坠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将干燥的地面濡开深色是湿痕。
温明裳垂着的眼睫轻轻颤动,她指尖都是冰凉的,抬手去解自己外衫的动作也变得迟缓。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雨水像是冲刷去了所有的痕迹,也叫人辨不清究竟是流过的泪还是过分凛冽的风让眼尾的添了那点红。
衣衫剥落坠地的声响伴着雨声。
洛清河背着身换衣,她没有遮掩,背后清晰交错纵横的疤痕便能被纳入眼底。温明裳迟钝地抬起头,里衣的系带甚至都没系上,她在下一刻忽然抓住了洛清河的手腕。
昏黄的烛火将肌肤衬得惨白,洛清河刚回过头就被她死拽住衣领,她向后退了半步,抵在了墙边。
冰冷的唇贴上来,呼吸间似乎都带不起分毫的温度,这个吻像是宣泄,没有丝毫的章法,甚至称得上狠厉与粗暴。温明裳睁着眼睛,眸子晦暗不明。她们之间从没有这样粗暴的亲吻,每一步尽是温柔与克制,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几乎可以在顷刻间击碎任何一个人包裹在外的盔甲。
可温明裳仍旧选择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半点怯弱都不曾露给旁人看。
除了洛清河。
洛清河一手揽着她的腰把人紧贴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没有动,任由温明裳扣着她。身体的温度在缓慢回暖,她敛着眸子,长而卷的睫毛颤动的时候像是小扇般扫过温明裳的眼帘,她把所有尽数交给温明裳,衔着唇舌毫无反抗,将无声的悲戚与痛苦尽数包容。
哪怕唇上隐隐觉得刺痛。
温明裳胸口起伏,她退开方寸,唇瓣染上薄红,在呼吸间轻抿。
洛清河微微低头,跟她额头相抵。捏住她手腕的那只手终于松开,她却没让人放下,反而将冰凉的指骨藏进了自己手心。
“我……”温明裳闭上眼,那些话卡在喉间,她仿佛在霎那间丧失了所有的言语,可触手可及的温度那样真实,她紧咬着唇,在雨声里默然垂泪,再开口时只有简单的一句,“我想到了所有的事情。”
洛清河抿起唇,她抓着温明裳的手上移,慢慢贴在自己侧颈。她张开怀抱将人紧紧抱在怀中,轻声道:“嗯,我在听。”
温明裳张开手紧紧环住她的脖颈,她颤抖着唇,呼吸喷薄间终于忍不住哽咽:“我知道她会走,我知道一定事出有因,但是……但是……”
泪水悄然沾湿衣襟。
洛清河摸着她濡湿的发,柔软的唇落在她脸颊上,一点点吻去苦涩的泪水,“我知道,阿颜,我明白的。”
她从来痛恨的都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从少年时的寄人篱下到如今唯一的软肋受制于人,她学会收敛自己内心的憎恨,但人所能承受的苦痛从来都有界限。
懂得,不代表能释怀。
温明裳给了兰芝走出噩梦的道路,却眼睁睁地看着无边的迷雾在自己眼前蔓延开。她用最清醒冷静的面具束缚住了玉碎那一刻喷涌而出的恨意,骗过了所有人,但人内心深处的憎恨是一把无柄无鞘的刀,外人无法主宰,自己握上去亦是鲜血淋漓。
柳家摧枯拉朽般的崩裂就是一个开端。在看见柳文昌惊慌失措的刹那,她心中弥漫的是无尽的快意。但她在其后关上门静坐时敏锐的意识到,即便其中有无辜者随之一同遭受牵连,那一刻在自己心中这些人也不过形同蝼蚁,死有余辜。
不该如此的。
为欲望和憎恨操纵的人都是疯子,她不会放任自己坠入淤泥深处,可这太痛苦了。
为什么明明人所求不多,还是注定要失去呢?她在无人的大雨里露出迷惘,究竟是自己做的不够,还是这世道本就如此?
凭什么呢?
而这缕逸散出的恨与痛消散在她抓住洛清河的那一瞬间。洛清河不怕她,不怕这种可能会毁去所有的恨。这一束月光像是在寂静无声里撕开了所有的雾霭,驱散了所有挡在眼前的噩梦。那双眼睛里没有抗拒和恐惧,只有澄澈如水的柔情。
洛清河在抚过她的发的每一刻都在告诉她,这里仍旧有她能抓到的东西,有什么仍旧属于她,长久不变。
于是这把刀被悄无声息地压回了最深处。
雨雾氤氲,这地方地热充沛,每年打理皆少不了修葺内舍的温泉,以往洛清河来时不大用得着,今日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她自个儿倒是不打紧,只是温明裳身子本就弱于常人,这场冷雨实在是来得太不是时候。
边缘的石壁被打磨得细腻,洛清河背靠着光滑的石壁,带着人一同沉入水中。温明裳体寒,洛清河一路上抱着她也不见好,这么整个人泡在汤池里,才终于是慢慢回了暖。
外衫被挂在进门处的木施上,她们就着里衣泡在里边,洛清河背靠着被打磨细腻的石壁,温明裳就势坐在她腿上。
洛清河掬起一捧水,一点点浇到她颈侧。
温明裳低下头任由她动作,那些积压的情绪在长久的沉寂里中得到了宣泄,她哭过一场,眼底的晦暗才终是缓缓散去。
烟霭弥散,在夜雨不成调的敲打中将人层层包裹,让莹白如玉的每一寸肌肤向下延展时藏进了水色浮光里。
洛清河碰着她颈侧的肌肤,在觉察到回温后才抬起眸子。温明裳也在看她,她们在雨声里四目相对。轻薄的里衣遮不住太多东西,浸润了热泉现着如丝的透,莫名叫人生出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昳丽。
温热的指尖划过耳垂,叫人没来由地一阵瑟缩。温明裳垂着脑袋端详着近在咫尺的人,在下一刻被轻轻捏住了下巴。湿热的气息衔着唇角,她像是被迫低下头接住这个吻,眸子也被汤池的热气熏出了潮。
捏着后颈的手掌心滚烫,她辨不清这是汤池的热气还是这个人身上的温度,只觉得被揉得骨软筋酥。
雨声似乎渐弱了些,但仍旧淅沥沥地响,没人知道这场雨究竟何时会停。
温明裳闭着眼趴在她肩上,热泉随着轻微的动作泛起涟漪,轻轻蹭过她的下巴,她听着雨声,过了会儿才开口:“我不怪她。”
洛清河侧过头,很轻地应了声表示自己在听。驯养的鹰飞得很快,侯府的人早已事无巨细地将今日种种都转告于她。
温明裳撑着她的肩坐直了身子,打湿的长发散入水中,依稀遮住了纤细的锁骨。她不再掩饰眸底的哀戚,低声道:“陛下道出旨意的后一日,我便告诉过阿娘,可我看得出来,那些欢喜不是真的。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多半会是如此结局,因为木石……即便我拿出那块玉牌相胁……也注定是要碎的。”
母女连心啊,她如何想不到这些呢?
只不过奢求一个回心转意,求一个微末的可能罢了。
这是算计,她的确在用自己给温诗尔下一个局,但这个局没人比她更清楚结局必然是输。
“只是我没想过是求亲。”温明裳脑中浮现白日里的大红喜服仍旧觉得厌恶,她的身世从不是秘密,柳文昌此行便已是将她的脸面与自尊放在地上踩。
时至今日,那些长坐高台者仍旧自以为是地俯瞰众生。
洛清河微抿着唇,她抬手捧着温明裳的面颊,拇指轻轻蹭过微凉的唇线,“她给过我一个耳坠。”
温明裳目光微动,有那么一瞬的愣神。
“那是从前柳文昌赠予她的。”洛清河轻轻叹了口气,这些话不在给温诗尔的那个承诺里,自然可以说,“耳坠是牢笼,柳家用它锁住了雀鸟……所以她不希望你有朝一日也戴上这样的印记。”
那些珠玉耳坠是贵家对子嗣的疼爱,却也是无形的囚牢,戴上它的人在悄无声息里被刻上了某种烙印,像是背负着镣铐行走。
摘下的那一刻才是自由的。
“可时至今日……”温明裳收紧五指,涩声道,“我已经能为她摘下这道枷锁了。”她早已不是任人摆布的孩童,不是俯首就缚的囚鸟,但她仍旧抓不住自己的母亲。
温诗尔转身的那一刻她是痛的,那是极具清醒的痛苦,她不会怀疑母亲待自己的爱,但这份爱意终有尽头,她知道自己抓不住,知道它不会永远属于自己。
她没对洛清河说那个关于木石与寿数的猜度,但她们心知肚明。
被刺痛的恐惧与自私换上个名讳就叫做失去。
而她无可奈何。
洛清河抬手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敛着眸子,将掌心贴在了自己心口。
温明裳蓦地一愣,像是在复起的浪潮中被重新拽上了海岸。
掌心下的热度滚烫,是难以言说的柔软。
“阿颜。”洛清河凑近些蹭着她的鼻尖,笃定地开口,“我不会给你戴上这个。但是有朝一日只要你想……你可以为我戴上去。”
温明裳瞪大了双眼,她在听闻的刹那间怀疑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但洛清河的目光坦荡而温柔,没有分毫的欺骗与诱哄。
她只是在叙说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事实。
“洛清河属于北境,属于大梁……但是洛然永远属于你。”洛清河在此刻才抓着她贴近自己,绸衣被水波吹拂得向后散去,让所依无处遁形。今夜她一直叫的具是温颜这个名字,好像就是猜到了温明裳心中的所有心绪,只为了告诉她这个事实。
有一样东西她永远可以抓住,不必再害怕失去。
所谓耳坠不过一种独占,而有人甘愿在她面前剥离所有坦诚相待,在春雨细无声里袒露这种爱意。
搭在手腕上的那只手仍旧没有松开,温明裳垂首凝视着那双黑沉的眸子,小声问:“什么……都可以吗?”
洛清河闻言低声笑开。她本就生得很好看,散发低眉便是一幅清俊无双的美人图,但这同温明裳垂眸时流露出的琉璃易碎的纤弱文秀截然不同,她更像是活色生香的暖玉,露出本色后具是诱惑。
“可以。”她贴着温明裳耳侧,悄声道,“……要吗?”
温明裳呼吸一滞,像是受不住这样的引诱,负气般去咬她。她们谈风月,但不浪荡,可爱总伴着欲,谁都不是圣人。
也没人想做圣人。
流水潺潺,汤池的热度不减,却有什么远比这个更滚烫灼人。
游鱼在深泉里梭巡,被引领入新的源头,有人在悄无声息里被乱入戏耍的池鱼惊得绷紧,吐息具都喷薄在另一人耳侧。
水珠顺着鬓发坠入池中,有人还想向下去探汤池的热流,却被一把擒住在腕骨抵在了石壁边上。
池边栽着的山茶被骤起的微风卷落,打着旋儿飘落在水面,又被水波无声地带起浮沉,蹭过了微微抬起的足踝。
半眯着的眼里倒映着清晰的影子,溺着一汪春水。
山泉地热,又是绵绵春雨,这地方实在是太潮了。
作者有话说:
我就来看看有几个站反了的(bushi
开个玩笑,还是互攻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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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新旨 【ZX整理】
骤雨初歇, 山间的雾气散去,重檐在山影中露出依稀的踪迹。汤池水汽尚存,濡湿的衣衫铺陈于门边的木施上, 热潮似乎还未彻底隐去。
山中清静,只闻飞鸟啼鸣。
洛清河起身披衣出去把晾了一夜的踏雪带进来喂食, 踏雪少有地没发脾气, 只是抖着鬃毛去蹭她手心。她抬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伸手将马鞍撤了下来。
海东青不知道飞哪去了, 山林广阔,比在城里自在得多, 它饿了会自己去捕猎小兽, 再不济也会飞回来,洛清河便没拿鹰哨叫它。
早春的风依旧寒凉, 昨夜一场雨似乎还未将南国春景悉数带入江北之地, 只将这满城的尘土洗了个干净。
也似乎只有此刻这个地方才是不染尘埃的。
洛清河阖眼听了半刻的重檐滴水, 她没束发,耳尖自屋里头带出来的一点红也慢慢被风吹散, 这一夜的翻浪浮沉好似也随着呼吸平复下去。她再等了片刻, 转身回去掀帘进屋, 窗前的火盆烧得旺, 寒意漫不进来。
温明裳抱着软被的一角缩在被褥里, 面上还带着红晕, 她惯常睡得不沉,是以洛清河进来的时候动作也轻。
洛清河在床边坐了下来,她垂眸看了一阵, 伸手去探了一下温明裳的脸。
榻上的人轻哼了声, 迷蒙地睁开眼小声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洛清河长开手掌贴在她脸侧, 轻声答道,“有些热,昨夜的雨还是太寒了,迟些我让海东青去叫人来瞧瞧,你再睡会儿。”
温明裳下意识贴着她的手心,她头脑昏沉,开口还带着喑哑:“今日不是休沐……不对,你怎得这个时候便起了?”
后半句听着倒是清醒多了。
洛清河闻言失笑,她侧身躺下来,故作戏谑般道:“小温大人,下回想让我晚些起来……先把身子养好不迟,嗯?”
温明裳一愣,随即瞪了她,哼声道:“昨夜明明你也……来日方长,洛将军,你我走着瞧。”
“好,走着瞧。”洛清河笑着不跟她呛声,把软被往上拽了点将人裹了个严实。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些,“虽不是休沐,但昨日之事牵扯甚多,今日更是波澜横生,绝不会太平,但霆鼓鸣者于明并非出自你手,此番你好似身在局中,实则游离其外。但牵扯到了亲族,你今日告假情理之中。”
温明裳应了声,昨夜睡得迟,她寝衣也穿得松松垮垮的,即便罩着被褥,稍一动作便能窥见领口的旖旎景色。她闭眼听着,停了须臾才接话道:“虽为情理之中,但终究落人话柄……如今诏狱热闹,也得适时寻个当口去看看。”
“昨夜禁军驻门,故而我带你出来不曾拖沓。”洛清河低眸,低声说,“但宫中耳目众多,想来今日这个消息就应传入陛下耳中了。我让府中人给小若传了信,她今日会去大理寺帮你告假,你若是想早些回去,便先将这风寒养好,省得自个儿还遭罪。”
温明裳蜷在她怀里,听到此才抬起头。昨夜的疾风骤雨散去,而今满室馨香皆是温存。她伸出手轻轻碰洛清河的眼睫,问:“昨夜未来得及问……潘彦卓的那份名册,如何了?”
这样突然跑回来,乌灵河同俄苏里的事情若是尚未处置妥当,多少是瞧着有些莽撞。她知道对方为何会如此,但在心暖之余亦少不了忧虑。
“东西是真的,但未必是全部,已经让人去处置了,不会有差错。”洛清河闭上眼,指尖擦过眼皮时带起轻微的痒,她捉了落在自己面上的指尖拉入软被,“不必担心我这边,赶紧再睡会儿,好些了我再带你回去。”
温明裳鼻尖蹭了一下她的下颌,听话地阖上了眸子。
金翎信鸽振翅飞落堂前。
宫中花木被修剪齐整,信步其间轻嗅便是满庭芳。
咸诚帝看过信后便将那一纸信笺抛给了后头的宦官,他擦着手指,哼笑道:“你可知,这沧灵山的庄子有何种门道?”
潘彦卓落后几步跟在他身后,闻言低眉恭顺道:“微臣不知。”
“先帝为靖安一门修筑此庄,原本所拟建制均逾寻常公侯,此为偏重偏听。”咸诚帝走得缓慢,他像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眉目间的神色变得阴晴不定,“可先侯光风霁月,硬生生将这建制压回了往例,朕昔年与之同行一侧,所见所行具是坦荡君子。”
老侯爷是先帝钦点给当时还是皇子的咸诚帝的伴读,乃至其后咸诚帝自己点给端王的伴读也是洛清河,这好像成了慕氏皇族中的一条未成文的规矩。潘彦卓听他说起往事,眼底却不见半点波澜。
咸诚帝并不在意他如何想,兀自道:“只是洛氏戍守雁翎,少有归京,那庄子多有空置,唯有内宅女眷会往来小住。那地方是个安养的好去处,先侯去后,他夫人久病,便是在那之中度过了最后的日子。”
“说来还真叫朕有些嫉妒,与先侯那么多年的情分,竟从未踏足过其中。倒是如今,小辈得见乾坤。”
可再好的情分,不也照样要了人的命吗?潘彦卓在心中一哂。他知道这段过往,能掌控俄苏里的人自然知晓许多所谓密辛,可知道的越多,他便也越觉得龙椅上的这个天子过于可笑可悲。
他称颂洛氏光风霁月,不过是因为他根本做不得那样的君子罢了。用虚伪的面具骗过了所有人,却唯独骗不过自己,他越是与老侯爷交好,在阁老门下佯装一幅圣人慈悲的假象,便越是能看清自己是何样的面目可憎。
这些话不过是又一次的骗人骗己。
“罢了,往事不谈。”咸诚帝略一挥手,“温卿称病,她身子弱,昨日之事又牵连亲族。虽说口舌之言,却也是诛心之举,这一病恐怕要些时日才见好了。而今当务之急乃工部之差,你以为如何了?”
“殿下谋划成竹在胸,唯存一处无人可去,陛下若是着急,微臣愚见,当作一决断。”潘彦卓这才赔笑,“温大人此番在京,却难插足其中,好刀若不用,怕是要见锈的。殿下所忧,陛下应当也猜得分明,不过‘避嫌’二字,可若是有人在侧,朝中诸位大人想来便不会多言不是。温大人办事妥帖,此番若能为陛下断一家事,也是锦上添花。”
“此议不错,但详情尚需拟定。”咸诚帝颔首,“诏狱那头呢?”
“京兆尹府所系百姓,殿前登闻鼓所闻乃百官不平。”潘彦卓笑道,“陛下应是比微臣更明阁老心思,崔家新人或可办差,但难有定鼎之才,此番阁老所行,不是为一家谋福祉,而是为了朝中清平,百姓皆安。柳家……陛下已有此心,那便只好说康乐伯自取灭亡了。”
“哦?”
“柳氏尚有族人在外,诏狱中虽有贵人,却还不到斩草除根之时。”潘彦卓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条,“万乘之君自当得盛世清明,个中恩怨,自当诸君去讨所谓公道,而不必天子亲至,陛下所念……自然是让温大人自己去讨要回原属于她自己的物什。”
他迎风而立,温声提议:“至于诏狱中的诸位,恰好眼下济州账目已清,先叫他们填补亏空,再以廷杖相辅,暂平了风波。康乐伯年事已高,苟活一命皆是陛下恩宽。而后待到阁老点头,温大人也该回返了。”
“届时生或死,个中声名,便皆不在陛下的名头上了。”
朱墙翠瓦失了雕饰,也不过朽木顽石。这一回落到了实处,便不再是人心惶惶,而成了树倒猢狲散。
兰芝回来的那日是赵君若去接的人,她在京兆尹府待了好几日,虽未直接见到诏狱里是个什么境况,但看着来来回回的着甲羽林还是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到底是直面昔日难见的贵人,纵然此前已有所准备,也还是难免。不过这样的不安倒是恰好叫人觉着她并无旁人指使,而是全凭本心而为。毕竟温明裳一贯办事妥帖,断不会让手下人出这样大的破绽。
这差事没落到大理寺头上,自然也说不上忙。温明裳今日才和洛清河返回城中,她还未去上差,兀自在家中整理书册。那堆碎掉的玉被妥帖地收入了一个盒子里,温明裳暂时没有叫人修补的意思,便先将这些东西搁在了角落。
她说着不怪母亲,可若是说心中没有一丝裂痕,那也是假的。
兰芝先站在门外给她问了声安,她路上听赵君若将那日自己未曾看到的事情一一说了,此刻见到温明裳莫名地心怀愧疚。
可温明裳只身抬眸看了她一眼,和善地笑说:“兰芝,我说过,我并非你的新主子,不必给我行礼的。纵然当真是供职我府上,你瞧小若和屋外的那些人,我何时让他们给我问安行礼过?”
“是……温大人。”兰芝往前走了几步,犹豫道,“我并不知夫人她……”
“我知道,此事不怨你,你也不必挂怀。”温明裳合上书册,将东西放回了架子上,抬手道,“坐吧,有什么坐下慢慢说。”
柳家数人被收押在诏狱,在外走动的就只剩下了一个柳文昌,他大概打着宴请宾客的主意想将柳氏从风口浪尖拉下来,让各大家觉着他们仍是盘踞巨木的藤枝,一如往常牢不可破。但这么些人锒铛入狱,原本观望的人如今也定然是明哲保身,断不敢插手其中。这些日子兰芝因着状告一事暂居京兆尹府的别院,偶有人调她去问询,她也能见着不少走动的官吏。
温明裳听她讲到老太爷也被拖下去打了二十廷杖的时候动作微顿,尔后放了杯盏道:“二十棍,这把老骨头,不死也去了半条命。想来如今人已不在狱中了,对吗?”
兰芝点头,道:“赵大人来接我时,我瞧见了医官打扮的大人入内,不多时便让人抬了出去,但未见着那柳……柳文钊。”
“放他出去,也未必是放他回府上。”温明裳微微颔首,“这是拖着人呢……”
兰芝不知她心中的那些思量,只是捧着茶盏静坐于前。窗外鸟雀啁啾,已是满园春景。
她沉默许久,冷不丁开口道:“温大人曾言,此事毕后放我自由……”
温明裳抬眸看她。
兰芝看着她,抿着唇鼓起勇气道:“若是我斗胆想求大人不送我出京呢?”
温明裳指尖划过桌沿,心里已有猜测,嘴上却仍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留下。”兰芝被她看得手一抖,磕磕巴巴解释道,“并非不解大人好意!是……是我自己……”
“你想留在我府上?”温明裳轻笑,伸手过去帮她把险些倾覆的杯子扶了回去。她风寒初愈,眉目间还残着些疲乏,“这京城风雨不歇,我这府上也不是什么好来处,俯仰皆仰仗明堂天子,前车之鉴种种,尚且历历在目。送你离京过些安稳日子,不好吗?怎得还要留下?”
这番话出自真心,她的确缺一个打理内宅的心腹,但却不想挟恩图报。
“大人帮我良多,纵使万死难报其一二。”兰芝起身,咬着唇朝她一拜,赵君若想要拉住她,却在瞧见她的目光时止住了动作。她对着温明裳,恳求道,“愿以余生相侍,以报大人脱籍再造之恩。”
温明裳支着脸,像是终于受了她这一拜,顿了片刻才道:“起来吧,你若决意有所求,这座宅子的大门便向你敞开着。只是如今柳家事未定,恐怕还得过些时日,我……”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护卫匆匆行至门外,低声相告说是宫中来人。
宫中人?
温明裳起身出门,却发现外头站着的不是宫中惯常的太监,而是沈宁舟。
东湖营的统领见着她出来,含笑一拱手道:“温少卿安好?在下奉陛下命,来传一口谕。”
温明裳拱手而立,谦恭道:“沈统领请讲。”
“工部事存一难查,故而此旨并非只给少卿一人。”沈宁舟却是不急,反倒是往她身后看了眼,“我适才敲过少卿邻舍的门,洛将军不在府上,那这话恐怕还得劳烦温少卿带过去。”
她话音微顿,随即道:“陛下口谕,工部册目悬而未定,而今只余丹州一地,朝中诸事纷扰,思卿之才,故而逾矩钦点卿往。为明断是非,勿生徇私之嫌,镇北将军携三千禁军同往,此为其一。”
“其二……”
温明裳眼皮一跳,隐隐猜到了这第二个人选。
果不其然,沈宁舟自袖中摸出一张封存严密的信笺递至她眼前,缓缓开口道。
“此信交由皇长子慕长卿,命其从旁相辅,其后种种,信中自有写明。”
这话一出,这封信俨然就成了烫手山芋。
温明裳伸手接过,她在这一刻既觉得难办,又思及慕长卿那副浮于其表的放浪形骸,平添了那么些无奈。可落到最后,她开口应承时也不过遵旨二字。
沈宁舟将这番话原封不动转告后便转身离去,上马时袖口烫金羽纹一晃而过。
赵君若本站在温明裳身后,不成想这一眼恰好瞧见了那个纹样。
有些眼熟啊……她垂眸沉思了,敲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然“啊”的一声。
温明裳都快进屋了,愣是被她这一下惊得往后看了眼。
“怎么了?”
“我……”赵君若惊疑不定,犹豫着说,“适才沈师……不是,沈统领袖口露出的那点纹样你可有瞧见?”
“未曾。”温明裳侧过身,“是什么?”
“金翎。”小姑娘抿着唇,忐忑道,“明裳,是你那支鸽哨的金翎。”
温明裳闻言登时倒抽了口气。
金羽玄卫!
作者有话说:
金翎玄鸟,皇族影卫的标志。沈宁舟的立场在一百二十四章末尾她跟赵婧疏的对话里就说了的。
小温,年假休完休病假然后马上回来出长差(bushi
马上中卷最后一个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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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血胤 【ZX整理】
这道旨意来得突然, 洛清河今日回来后因着禁军在乌灵河的差事去了趟内阁,入夜回府才听黎辕提起温明裳在沈宁舟来后去了内院。
她解了臂缚,绕去内院的时候瞧见屋里的窗子开着, 今日不再下雨,风也暖和了不少, 窗前的那一小簇白桃颤巍巍地随风轻抖。
屋子里摆着棋盘, 温明裳盘着膝坐得很随意,她捏着白子, 指尖抵在下颌上,像是在思索该将手中的棋子落于何处。
洛清河在门边站了片刻, 缓步过去弯腰拾起了被风吹散下来的宣纸。
“怎得突然琢磨起这个来了?这都掉了还未察觉。”
温明裳闻声回头, 她想事情想得入神,洛清河步子又轻, 她自然是没觉察到她何时进来的。
洛清河垂眸看了两眼, 走到她身边将东西放归原处。她稍稍弯腰抬指压在温明裳鬓边, 拇指轻轻蹭过她眼尾。
温明裳仰头看她,顿了须臾后把手上的棋子抛回了盒子里, 像只猫儿一样去蹭她的手。她鼻尖轻擦过手心, 闷声道:“有旨给你。”
“嗯。”洛清河一只手撑着桌案, 顺势往下俯了点, “黎叔说来了人, 讲了些什么?”
温明裳言简意赅地将那道所谓的旨意说了, 末了还补了句:“晚些时候长公主殿下那边也送来了手书,一样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这份旨意到底是先给了谁。丹州的档册有姚家,她去跟姚言成说一声, 对方便能将鱼符给她, 这事本身并不难办。京中人知道她与姚言成师出一门, 说得上来话,姚家更没理由帮柳家,原本不点她是为避嫌,如今倒像是铁了心。
有心者观其行,怕是会喟叹这真是白捡来的好差事。
只是若是当真如此就好了……
外头依稀有脚步声,黎辕不会随意进院子打扰,只隔着回廊喊说:“二小姐,后头给备了热水,你记着去换身衣裳啊?”
“知道了。”洛清河这才抽回手。她在外头跑了一日,的确该去换身衣服,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侧耳细听可闻醒竹叮咚。
温明裳伸手将窗子同竹帘一并拉了下来,她舒展了姿态,坐在榻边看洛清河褪下外衫。寻常而言,常年在边塞的将军多为烈日打磨,黑些也是常态,但洛家人好似跳脱其外。瞧着鸦青的常衣褪去,依稀露出疤痕交错的肩颈,温明裳指尖无意识收紧,莫名想起裂痕斑驳的莹白暖玉。
后边热水备的快,却隔着重重的垂帷,水汽本该漫不过来,但此刻却平白地让人觉察到了蒸腾而上的热气。
温明裳错开目光,小声嘀咕道:“进去再脱不迟……”
洛清河动作一顿,她本是在解束发的发环,闻言侧眸失笑道:“说得好像你不曾瞧过似的?”
那哪能一样?温明裳听见脚步声近前,没敢回头,她垂着眸子,指尖无声搅在一处,很是纠结犹豫的模样。
但洛清河哪能让她躲着,抬指像是逗猫似的挠了挠她的下巴,低声道:“小温大人,讲点道理诶?我那日骑马都腰酸来着。”
温明裳蓦地瞪大了眼睛,抬手就要拍她。
是谁那日起得比自己还要早的?!再者说……后面明明不单是她……
气息凑得近,有过肌肤相亲的有情人总是过分敏感,红潮随着气息交缠丝丝缕缕地漫上脸容。束发的系绳彻底散了下来,柔软的长发轻扫过脖颈,濡湿的柔软轻柔地拂过唇角。
温明裳掌骨虚虚贴在洛清河颈边,她被热潮烧得神志恍惚,向后靠在墙角还不忘守着最后一点清明小声推拒道:“我风寒还未好全……”
“我知道。”洛清河揉她后颈,她不知何时蹲了下来,剩下的一件雪白的中衣襟口散乱,露出若有似无的就着低矮的姿态轻声安抚,“我不欺负你……”
温明裳掌骨扣着桌沿,她下意识仰起头,在轻喘里听见洛清河一声声唤阿颜。她努力缓着气息,胸口却忍不住起伏。
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山涧流水,飞鸟啼鸣。
洛清河倒是真的不是在哄她,说不欺负人,便真的没做太多。
隔间的水声淅沥,府中的下人过了快一个时辰才听见传唤说将柴火撤了。
温明裳换了身衣裳,肩上披着洛清河挂在木施上的干净外衫。她早前用过饭,现下被拉着沐浴换了衣服,坐在窗前继续琢磨棋盘的时候有些昏昏欲睡。
洛清河掀了帘子出来,濡湿的发披在肩上,将肩头的衣料都给润了。她在对坐坐下来,拾起放着的文书时顺带身上揉了揉温明裳耳坠,“困了进去睡,口谕来得早,正式的旨意还要几日,不着急。”
温明裳听见她的声音打起精神,她打了个哈欠,目光停在洛清河唇上的时候微微一滞,缓了一时半刻才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将个中的因由捋了一遍,丹州急着要我去,估摸着有一个原因是柳家暂且留着还有用处。”
世袭罔替的爵位,制衡的需要,注定了咸诚帝会把此事往下拖,当务之急还是工部。只要丹州的档册清了,这桩大案便能结,届时不但查办柳氏添了理由,还能更加名正言顺地在朝中布局。
这么想,这道旨意下得委实是很有道理。
除了一个人。
齐王慕长卿。
“明面上的闲散王爷,从未掌权。”温明裳想了片刻,不疾不徐地将手里的棋子一个个放下去,“他与长公主可不一样……先帝对他说不上重视,亦没有母族可依。此时拽回来,无异于羊入狼群。”
洛清河顺手拾起一枚黑子捏在手里,听她犹豫道。
“若只是为了皇嗣相争搅浑水,这一条路并不划算。”
洛清河撑着膝,黑子在她两指间被来回揉搓,摆在面前的那张棋盘落子清晰,却在无形中搭建出了纠缠不清的局面。她看着温明裳思忖了许久方把手里的棋落在了一处,这才将那颗被焐热的棋子收入了手心。
“若真要解释,可能还有一种是冲着靖安府来的。”
温明裳拂袖的手蓦地顿住,她气色还未全然恢复,潮热的红晕褪下去,抬眸时还带着苍白的羸弱。
洛清河看出了她紧张,便笑着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面颊,故作轻松道:“时隔二十余年的事情,金羽玄卫若是能查出来早就查出来了。陛下多疑也非这一日,不必担心。”
“是何事?”温明裳问她。
洛清河深吸了口气,沉吟片刻才道:“你知道齐王的生母是谁吗?”
温明裳摇头,这位皇长子在她回来时早已离京,一应细处没什么人提起过,只知道他自小养在贵妃膝下却不受宠,反倒是慕奚带过他几年……除此之外便是那时有耳闻的纨绔之名。咸诚帝这几个皇嗣资质都不差,偏生这人与众不同,不要权力名声,只要富贵自在,十足的草包架势。
可钦州那一面,这人绝不可能是真的所谓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草包。
他在藏锋,而且藏得相当成功。旁人只知他识得靖安府的将军是归功于长公主自小将他带在身边,却不知他与洛清河相熟到可将北境往昔血战密辛悉数告知。这个人不简单,但咸诚帝究竟知道与否却是个未知数。
若是知道,真的会放任一个心有城府的长子远遁封地吗?
不应该,他甚至应该比慕奚更早被调回来。如此两两相对,便成了一种一眼即知的术道平衡。
“他生于太宰十二年春,在北疆。”洛清河神色平静,“此前今上尚为皇子,奉先帝命巡视雁翎,随行的便是我父亲……但是不巧,那年狼骑来势汹汹,雁翎的仗打得比往年还要多。先帝素来不喜走个形式,今上既去了,那便真的是亲临其中的。具体情状我们不知,依着阿爹的说辞,出了些岔子,那一队铁骑都在保他,只是刀剑无眼,仍旧中了流矢。”
“后来他于燕州府养伤,结识了照拂起居的一位姑娘。那姑娘以为他是铁骑,同许多燕州人一样,觉着这是个英雄……发生了什么,阿爹没细说,只说待到今上伤愈返京,已是次年春天,走时那位姑娘仍不知道他是皇子。再后来……报到阿爹那边,才知道那姑娘有了身孕。”
温明裳愣了一下,追问道:“后来呢?”
“先帝倚重靖安府,这事事关皇嗣,自然要报的。”洛清河缓缓摇头,颇有深意道,“今上除去太宰十年长公主出生,还未有第二个皇嗣,即便出身寒微,到底也是皇族血胤。只是去接人时……”
“怎么?”
“燕州苦寒,燕州女儿性烈。”洛清河叹了口气,“她宁愿嫁寂寂无名的士卒,不愿做王妃,甚至几经周折,还想着让相熟的儿郎上门提亲……可主君旨意,焉有拒而不尊的道理?于是她提了个条件,让交好的那位铁骑随行入京,也算是护卫了。”
这本情理之中,倒也称不上什么秘闻。温明裳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她话锋一转。
“那时三城尚处交战地,祁郡绕行艰难,又是冬天。”洛清河停顿片刻,抬眸时眼底浮光暗沉,“马队临行时遇上了狼骑打秋风。那一仗打得突然,叔父亦死在那年……马队看守不及,让狼骑将人和旁的妇孺一般掳走了。”
“待到后来……战事稍缓,这队人就成了筹码,作为第二年与雁翎交换止战的定盟。而时隔数月,那个孩子也于那段时间生于北疆的交战地。一个被燕北蛮人掳走的女子……今上多疑,阿颜,你觉得他会如何想?”
是会想这个女人在北燕人手中受到了何样的□□,还是会想……为什么素以嗜杀屠戮为名的燕北狼骑会放过大梁皇室的孩子?这个女人为什么能活下来,这个孩子……究竟是北燕人的杂种,还是他的孩子?
不论怎么想,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了。
“先帝相信靖安府,也信老侯爷。”温明裳闭上眼,深深地呼出口气,“所以老侯爷那时若是说这就是陛下的孩子,先帝一定是信的。”
但是咸诚帝不信。
直到许多年后,慕长卿的眉眼长开,那样秀逸精致的轮廓不是蛮人能给的,他才相信这或许当真是自己的孩子。只是一个皇子生得如此模样,又像极了他的母亲,也让咸诚帝看一眼都嫌多。
他自己都忘了……那年血气烽火混杂的气息里属于燕州的姑娘曾将自己的满腔情意赠予心中的英雄是什么感觉了。
“先帝的确不曾有半分怀疑,还亲自为这个孩子起了名讳与日后的封号。”洛清河点头,“欺瞒皇族血胤,这是欺君之罪……阿爹谨慎,所断不会有错。”
温明裳不愿去想这个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在长久的沉默里轻轻叹息,问:“再后来呢?齐王殿下说,先夫人曾救过他母亲。”
“嗯。”洛清河应了声,随即又觉得好笑般微微一哂,“这个倒是宫中的事了……中宫仁善,自然不会苛待寒微出身者,但是贵妃娘娘可未必。北燕一事后,那位的身子本就不大好了,宫中方寸,于习惯了燕州草野的鸿雁而言便是囚牢。我娘没说贵妃做了什么,我们也就只知道她拦下了意欲投湖的那位娘娘,再到后来,她亲上太极殿,把人接出来小住了几月。再到后来,贵妃有了自己的儿子,便不再为难她了。只是沉疴难愈,终究还是……”
生母病亡后,慕长卿便被指到了贵妃膝下。咸诚帝不让中宫亲自抚养,却让慕长卿跟随在慕奚身侧。
这位天子从来都是矛盾重重,他一面怀疑着所谓血脉,一面又让备受先帝宠爱的长公主亲自照拂。
“陛下未必会真的对血胤有所怀疑,只是它可以成为一个理由。”温明裳听到此已了然,“一个欺君罔上的理由。”
如果他真的有一日要夺去靖安府的兵权。
齐王回京对许多人未必有用,但咸诚帝却明白,这是限制洛清河的一步棋,她此后行事不可能不将之考虑进去。
洛清河沉默了片刻,她转着杯盏,冷不丁道:“血胤不是欺君罔上,但有一点却的确是在瞒天过海。”
温明裳蓦地一愣,错愕道:“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这位齐王殿下……”洛清河抬眸,嗤了声道,“长得实在是有些好看过头了吗?”
的确……温明裳眸光闪烁,这也是咸诚帝不喜的因由,但此时提起。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是说他其实应该是……”
洛清河但笑不语,那颗棋子不知何时被扔回了棋篓里。
这是一种默认。
温明裳心跳如鼓,像是被拿捏住后颈的小兽般紧绷起了神经,困倦尽数退去,她在此刻紧紧揪住了衣袖。
“为什么?”她想不明白,于是只能问出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抖“老侯爷当初为何要……”
“阿颜。”洛清河眼睫轻颤,她抬手将棋盘扫落,凑过去抵住她的额头,轻声唤道,“我在这儿,别怕。”
温明裳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觉察到短短的几息间自己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在害怕。害怕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会成为一张催命符,这世上君王对臣子的制衡一旦失去了调度,那么就会成为落于颈上的利刃。咸诚帝现在不想要洛清河的命,可不代表将来不要。
这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那一夜的山宿与缠绵将恐惧悄无声息地压入了深处,但它仍在,洛清河甚至比她还清楚这一点。
“阿爹没跟我说过为什么,但是那之后……阿娘说那位娘娘曾跟她说过一句话。”洛清河垂下眸,半捧着她的脸耳语道,“她说,‘为儿郎尚且如此,怎奢以女儿身留于虎狼之口’。”
深宫远比世人想得更加残酷。咸诚帝这么多年不曾动作,不也因为这是个皇子而非是公主吗?
她在那一刹看着母亲的柔软的目光,隔着重重宫墙与腐朽的时光读懂了那位燕州女儿埋在心里的无奈与奢望。
慕长卿可以不受宠,但只要一日是齐王,他就能活。
铁血的靖安侯也会在这样一个母亲眼前低头。
所以洛家甘愿为这样的人背负这个秘密二十余年,只因那一瞬的动容与恻隐之心。
温明裳抬手抓住了脸颊边的指骨,她少有地用了力,像是紧攥住了仅存的什么东西。
洛清河温和地看着她。
“阿然……”温明裳抓着她的手紧贴在脸颊边,“不会再有旁人知道这件事。”
咸诚帝要用这个理由,可以,但他永远不可能拿到凭据。温明裳需要拿齐王给他一个交代,但唯独这件事她半个字不会说。
没人能再用任何理由从她身边夺走任何一样自己所珍视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有女朋友的不要学这两个人感冒没好全就贴贴,除非你们和清河一样有内力x当然如果没有当我没说(doge
皇帝屑且渣我先骂(。
感谢在2022-07-31 21:38:25~2022-08-04 00:2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37章 行路 【ZX整理】
天际层云堆叠, 只在风卷薄霭间露出零星的浮光。京城的人换了春衫,明明尚未到雨季,整座城似乎都浸在说不出的沉郁里, 连日皆是晦暗阴沉。
慕奚看了一日的文书,都是赵婧疏查办完钦州的差事快马送入京的。她眼眶发酸, 合眼缓了片刻听见门外的宫人匆匆近前道:“殿下, 端王殿下请见。”
这座公主府如今上下皆有耳目,平日里若是无关工部案的王公大臣们是不会来的。慕长珺当初奉命去嘉营山请人的时候仍旧唤那一声皇姐, 可到如今他还没到过这座长公主府,就是怕那些耳目将三言两语拿去金殿上做文章。
但慕长临似乎不大在意这些, 他本就是和慕奚一母同出的姐弟, 真要有人说起也绕不过这层亲疏之别。只不过朝政冗杂,他多数时候也不得空, 倒是崔时婉这个王妃带着小公主来过几回。王妃口不能言, 也不是人人都懂手语代表着什么意思, 自然也就不会过多留意。
慕奚揉着眉心,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宫人垂首应声, 缓步退了下去。
慕长临今日本该去内阁过目折子的, 只是宫中有诏, 阁老和几位内阁学士都奉诏入宫, 内阁办事房也就没几个人在, 去了也瞧不见什么, 只好延后了。
慕奚等了一阵,听见脚步声才抬头准备去迎一迎,倒是不曾想这一眼没先瞧见弟弟, 反倒是看见了孩童稚嫩却精致的一张笑脸。
她见状失笑, 起身道:“听人说你来, 我还道有何事……没成想怎么还将九思带来了?小婉呢?”
“她今日归宁,家中有些事,不让我作陪,我便带九思来皇姐府上蹭顿饭了。”慕长临抱着女儿,笑答道。他逗弄着女儿的手,抱到姐姐面前哄道,“九思,叫姑姑。”
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真唤出来也是模糊不清的字调,但九思说话比寻常孩子早些,如今竟也算是熟稔。慕奚听得那稚童口中轻落下的两个字,抬起手让孩子轻轻抓住了自己的指节。
皇族合该谈不上亲情,但中宫把他们二人都教得很好,好到即便身在污泥旋涡之下,低眸时仍可见情义最初的干净澄澈。
慕长临抱着女儿落座,将孩子放到了靠内的小榻上。他微微抬头,听见慕奚望着小公主轻声道。
“这孩子……倒很是聪慧。”
她说的是早前抓周礼的家宴,这孩子扯下的是自己父亲腰上的玉珩。玉为君子佩,宴上咸诚帝大喜,赞说这孩子日后定当如父般贤明端方。
听得座上贵妃和慕长珺一家的脸色都不大好,毕竟晋王府的那几个皇孙可都不曾得过这样的称赞。
“聪不聪慧倒不是特别在意,能一生顺遂就是最好了。”慕长临摇头,玩笑道,“真要说也不必像我,像她娘亲吧,小婉可比我聪明多了。我幼时是个什么样子皇姐你也不是不知。”
虽说如今封号是这个“端”字,但他小时候也没有这般静,有些事情也得教上好几回才能学得会,这样的资质说不上出类拔萃,至少比不过长姐……但九思有些不同,这孩子学东西快很多。
慕长临知道朝中有些耳尖的在背后嗟叹这孩子若是个皇子该有多好,但他和妻子不在意这个,权当做不知。
稚子不知人心中诸多烦忧,瞧什么都全凭心意。两相静默间,她伸手去够了桌上的凤首印玺,但孩子的手那里拿得动这种实打实的好玉,慕奚看她扒拉着小几边沿站起来去碰,失笑把她抱了过来。
这印玺是先帝在的时候吩咐人刻的,属意便是日后慕奚身为嫡长公主的权柄。只不过几年前退居皇陵,这东西便封存了起来,直至如今咸诚帝的那道查工部的诏令落下来才让此物不再蒙尘。
但在这儿这象征着权柄的印玺也不过是孩童玩物。
慕长临轻笑着摇头,道:“还好是皇姐府上,若是外人……恐怕又得在背后揣摩些什么了。”
慕奚知道他说的是慕长珺,自从家宴后,听说晋王府的那几个皇孙课业被自己父王压着翻了一倍,成日里连休息的时间都没多少。她轻抚过九思的发顶,沉吟了许久才道,“还都是孩子,不必那般的。你今日除却来我这儿蹭顿饭,还有什么想问吗?”
“明日丹州一行的臣公便要启程。”慕长临端着茶盏,轻轻撇去了茶沫子,“但是内阁那边的事皇姐想来也听闻了,我想问皇姐觉着……工部这事后续动荡又该如何?”
慕奚叹了口气,反问他:“登闻鼓鸣天下震,可父皇尚且压着柳家一事不报,你知为何吗?”
“康乐伯一爵,为太始帝亲立,柳家如今倒行逆施,然先人从龙护国之功彪炳千秋。”慕长临点头,“抄家治罪可有,但爵位如何做处是个难题。”
大梁至今未曾夺过五大世家的封爵,这个先例一旦开了于世族而言是何样的震动不言自明。边地群狼环伺,咸诚帝的性子又谨小慎微,自然不会一眼明断。
如今御史台还在搜集佐证,暂且将人拘于诏狱,只放了老太爷在府幽禁。若是阁老所言的罪状皆被查明……柳家这几支都得戴罪,这爵若是要留着以示昭仁,恐怕也只能在柳文昌这一脉手底下选一个稚子继。
可这就要看温明裳了。
“无此先例不代表不可开。”慕奚垂眸,桌角还倒放着一块腰牌,印玺还在九思手中,这孩子又想去够那块牌子,这次慕奚没帮她。
慕长临想了想道:“皇姐的意思是?”
“皇祖父在时便有开海商之愿。如今二十余年,东南经营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慕奚抬起眸,轻声道,“柳家之谋非工部一处之纰漏,那是东南的积蓄,长远来看便是新的银子。财不聚一家,为大梁千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东南三州必须由中枢统一调度海商,这差事落到谁头上,来日谁就会成为新的财神爷,与姚家分庭抗礼。
“的确还需再议,且待丹州的消息吧。”慕长临赞同道,他停了须臾,刚好瞥见九思终于抓住了那块腰牌。但那块牌似乎太沉了,她向后踉跄了几步,跌进了自家姑姑怀里。
慕长临失笑,轻咳了两声才继续说:“但该落到实处的惩处绝不可姑息,天下始于民,不可因着世族颜面而有所更改。”
“这是自然。”慕奚垂眸看了眼被拽过来的铁牌,眸中忽然闪过了一丝讶异。
说完公事,慕长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皇姐,大哥他……当真要回来吗?他不及弱冠便去了封邑,本是逍遥人,此番若是……”
朝中有风声,晋王行事也快得多,近些日他走宫内频繁,除去日常请安便是去了贵妃宫中,是个什么意思自然不必猜。
再怎么纨绔的皇子那也是正经天子之后,皇室血胤,他未必需要有才德,一个皇长子的名便已足够。史册之上不是没有长兄三让幼子继位的往昔之例,慕长珺若是想来日保一个兄友弟恭的名头,那么这个皇长兄越是废物便越是合他心意。
慕长临无此心,但他担心慕长卿会被迫行事。
慕奚却没答他。
“皇姐?”见她未答话,慕长临这才跟着看了眼孩子抓着的那块牌,忽然怔住道,“这是……禁军总督的腰牌?怎得会在阿姐这里?”
慕奚“嗯”了声,道:“阿然随温大人去往丹州办差,京中的禁军要有个去处……父皇今日口谕,转交于我。”
怀中的小九思眨巴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仰视着她,稚子懵懂,但不意味着好恶。
一个公主印玺,一块象征着京城新贵兵力部署的腰牌,尽皆落在一个孩子手里。
慕长临眸光微变,在下一刻放缓语气说:“九思,来阿爹这儿。”
他耐心地等孩子迈着小步走到手边,看到她怀里还死抓着那两样东西,不由轻声问:“为何要拿姑姑手里的这两样东西?”
孩子眨着眼,垂着脑袋拨弄那块牌子片刻,才含糊说了两个字:“……想要。”
慕长临愣了一下,又问:“少一个都不成?”
九思这才抬头,抿着唇认真地冲他点头。
慕长临闻言抬眸去看慕奚。
慕奚端起面前的杯盏,慢慢将稍冷的茶水饮尽了。
阴沉了许久的天在这一日终于是露了些晴光,马队清点过后停在大理寺门前。春时事忙,这一回启程时并未有太多人前来相送,内阁也只来了姚言成。
白鱼符早在几日前便给了温明裳,姚言成亲笔写了信回泉通,想来快马飞报应当能在朝中奉旨出行的马队到达丹州前清整完一批档册,也算是给人少算几笔,省些人力。
温明裳同他简单寒暄了两句,拱手做了别。
高阁之上有一束目光紧随着车马,直至马队消失于视线。
潘彦卓转着鸽哨,不明意味地低声道:“齐王慕长卿啊……”
禁军在城外的校场整肃随行,故而洛清河出城的这段路并不在,三千甲士说多不多,但真要带起来也算得上惹人注目了。这些军士惯常不是骑兵,有些人的骑术在宗平这种在雁翎待久了的人眼中委实有些惨不忍睹。
海东青飞落下来,爪子上还绑着竹筒。洛清河认出那是鹰房的图纹,拆开来扫了两眼。
宗平策马在她身后,低声问:“主子,怎么说?”
“人捉到了,也的确是四脚蛇的巢穴。”洛清河侧过头,“你代我回个信,就说让她们与在雁翎时抓住俘虏一般审讯便好。”
宗平点头应了声是,立时转头去办了。
“对了。”踏雪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动,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子,又跟栖谣道,“让人得空去一趟药堂,给程姑娘说,来拿我托她办的一样东西,她会知道给什么的。而后将那些物什送去阁老府上,他会知如何做处。”
栖谣目光微动:多问了句:“主子还有一并要转交的吗?”
洛清河于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栖谣面色如常。
洛清河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阵子,点头道:“有,但就不是去阁老那儿的了……提醒老太爷一句,一把老骨头了,能留的一日是一日,别到头还要多受几次皮肉之苦。”
“廷杖打过一回,再挨一顿军棍想来是不想的吧?”她远远望过去,依稀已能瞧见城中行来的马队,随行的佥事打马过来,应是要问她接下来该如何。
洛清河打了声呼哨,海东青飞下来抓着她手臂。她架着鹰,轻飘飘地说。
“动手随意,别招呼着脸打就成。”
作者有话说:
清河让秋白查的是木石的禁令,这种东西是太始帝要求必须焚毁的。一百三十一章有写。
下一章进丹州,这条线不会很长(。感谢在2022-08-04 00:23:34~2022-08-06 22:5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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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丹州 【ZX整理】
往丹州的这一路平静无波, 沿路的官道平整宽阔,若非建制有明文规定不可逾矩,这地方的官道怕是瞧着能和京畿附近一较高下。
也难怪, 历年来丹州给中枢交上的税银皆高居十四州之最,除了有钱二字当真是叫人说不出些什么旁的话来。
被点做钦差随行的官差在三法司中混得久了, 懂得三缄其口自然是常态, 但这里头有些头一回奉旨前来丹州的,放眼纵览州府崔巍的城墙也忍不住暗中慨叹。
这厚实程度都快要抵得上北边的军防城墙了。
一行人入州府地界的时候时辰尚早, 天也还没亮透,路边满地的紫花地丁蜷缩着花叶, 上边还挂着未散尽的露水。
谕旨钦点而来的使团依照惯例州府的地方官员需要迎一迎, 毕竟京中来人不仅为着正事,也存了些代为监察的意思在, 越是想往上爬的人越不敢怠慢。未到城外前, 马队中有人心暗道在这样的地方做州府官吏, 想来不会比京官差多少,怕是态度也不如往常。
温明裳倒是不太在意这些, 她见过谄媚如济州府台的, 也见过如陆衿月那般丝毫不将之放在心上的……说到底不过公务, 无需在意那么多旁的细处。
但出乎意料的是, 州府的人一如往常般候在了城门外, 此时还未到上差的时候, 算算时辰,怕是月隐星沉便起了准备。
洛清河先一步下了马,禁军的人见状赶忙跟着学翻下马, 但他们到底不是骑兵出身, 走了一路这动作也做得稀碎, 宗平看不下去,干脆也懒得回头再看。
统共这些人也不会真的归到他主子的手底下的。
丹州的府台姓谭,叫做谭宏康,他见着人到了赶忙迎上来,拱手道:“洛将军。”
洛清河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继而开口道:“谭大人辛苦,在下此行只是奉旨,并无他意,详情还需得同温大人相谈。”
话音甫落,紧随在后的马车也堪堪停稳,温明裳掀帘下车,迎着州府官员的目光温和一拜,“辛苦诸位大人相迎,下官温明裳,奉陛下与长公主殿下之命前来详查工部案相关纪要。”
谭宏康连忙回礼,客气道:“温大人说笑,我等皆已瞧过驿站快马飞报,如今一应档册皆在州府衙门放着,随时可查。只是这京城路遥,舟车劳顿难免辛苦,诸位大人还是先移步驿馆,休憩片刻再谈公务。”
温明裳往后看了眼同僚们,思忖了须臾点头应承道:“谭大人说得是,此事的确不好急于求成。既如此,烦请大人带路了。诸君在此久候,大人州府的公务也可暂放片刻,让大家喘口气醒醒神。”
谭宏康带笑应了下来。
驿馆安置是朝廷来的官员,禁军的人自然是不在此的,行伍中人,自然是与守备军一同驻扎在城郊。洛清河让宗平跟着一起留在了外头,点了几个可用的人一道入城,她还担着咸诚帝旨意里点名的监察,自然不能独留在外。
此时天已大亮,满城烟火气弥散,来来往往皆是各色行人,其中不乏南来北往的诸多商贾。
温明裳换了身衣服出来的时候洛清河也刚好进门,桌案上摆着驿馆仆役端上来的早点,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与外头早市吆喝的无甚差别。
两个人分着用了饭,温明裳支着脸看向窗外的晴日当空,道:“我几年前在书院的时候,曾听人提起过这位谭大人。”
洛清河吹着碗里的粥,闻言抬眸道:“说了些什么?”
书院士子清谈之风盛极一时,对诸多朝臣武将皆有品评,只是这些话因人而异,自是各有各的标准,到底褒贬不一。
“有人说他才不配位,是依着谭家幼子的身份才博得的这个位子。”温明裳忆起往昔那些你来我往的辩驳,失笑道,“也有人觉着,他调任丹州这数年从未出过差错,该给朝廷交的税银不但分毫未少,还有上浮的迹象。若是这么算,即便不说出类拔萃,也配得上这个府台的位子。”
洛清河将碗筷拨到一旁,探身去取了炉上新沸的热茶。她听到此手腕微顿,仍是稳当地斟了两杯热茶,回道:“那你如何看?”
“清谈多了无异于纸上谈兵。”温明裳虚捧着杯盏暖手,思及今早的匆匆一面后评价道,“世家子未必强于寒门士子,谭家挂着名,但在京中不缺世族,这说话的分量还不如当初的韩荆一门。丹州府库位列十四州之首,这个位子不好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她说到此处又想了想,末了多补了一句,“不过有时不算出类拔萃也是过失。”
“谭家本家临河东,那是西州的地界。”洛清河接着她的话给她解释,世家盘根百年,各种关系纠结太多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听得内里的门道,这些崔德良给她讲不完。洛清河敲着杯沿,轻声说,“崔家本家也在那里,世族盘踞而生,便有高低之别,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谭宏康此时在丹州,可泉通也在丹州,论门客本家不比崔氏,论钱财比不过姚氏……换谁来怕是都一样,施展不开。”
“越是如此,越是会穷极思变,更何况他还是幼子。”温明裳点头,目光澄明,“不说旁的,丹州的账跟其余州郡最大的差别便是他们还要过姚氏的手,这部分的东西是皇商采办的生意,明文铁律掐得死死的。本家帮不了他什么,如今种种功绩,只能靠自己搏……若是从此看,但的确是尚可。”
到此其实便已足够。这世上没那么多聪明人能构建出平衡各处的权与术,更多的是如他一般的行者,但这些人有时会比立于顶端的那些人更重要,因为正是这些人走出的每一步,才构建出了天下如今的基石。
两个人的目光在熹微的晨光中交汇,洛清河眼含笑意,是无言的赞许。
多的是人觉得走这一趟是闲差,咸诚帝本意或许也只到将慕长卿的事情囊括其中,但慕奚给温明裳的那道令中却隐隐提到了另一件事。
那便是三州乃至中枢各部的官员更替。
工部铁板钉钉有问题,那么这些人锒铛入狱查办后,这些空缺之处该寻何人?从朝中皇子到座上天子各怀心思,但他们看的或许仅仅只是一朝庙堂,不会将目光放远至千里州郡。
但慕奚要的。
所以她需要温明裳告诉她,这三州究竟何人可用,何人必废。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重构大梁地方州府建制的机会,若是东南三州可行,往年困扰中枢的地方档册问题便能迎刃而解,进而向下推行,诸如柳家这般中饱私囊的行径也可向下扼住喉舌。这件事在太宰年间隐有雏形,但上苍没有给先帝时间,也没有给他一个能够继续撑起太宰清政的继任者。
慕奚记得,但她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将此事推行到何种程度,这取决于温明裳能帮她做到什么。
而今日的谭宏康就是丹州之行的第一个。
“初步尚可。”洛清河稍稍坐正,她迎着薄光,眉目都拢在清辉之下,“还需再观一二方可定论。”
温明裳仰起头看她,洛家人的瞳眸颜色偏深,但此刻光晕铺陈向上,却清晰倒映出了她的影子。窗前的盆景春时悄然延伸出花叶,呼吸间似乎能嗅到花香缠上了人身上清苦的木香。
她悄悄抿了下唇,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细微的眸光。
驿馆的仆役在此刻轻轻敲门入内,小心地将食盒之类的物什都撤了下去。
小几上沾着水渍,也随之被稍稍往边上挪了点。
温明裳眨了下眼睛,将适才冒出头的一点念头掐了回去,转而道:“晚些时候可以先去瞧瞧州府衙门备好的那些档册,姚言涛还有几日才会从泉通过来,这些事倒是不急,慢慢来便是。”
急的反倒可能是另一个人。
洛清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颇有深意地笑说:“你此时去王府,恐怕我们的这位齐王殿下还未从床上爬起来。”
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的。
“那便过了午再去。”温明裳赞同点头,却也有些无奈,“这道旨意……委实有些太为难人了。”
本是无意,怎奈天家无情。
洛清河没答话,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突然间被打断了思绪,温明裳怔了一瞬,刚想问怎么了,便听见洛清河微微欺身,低声问她。
“方才瞧什么呢?”
温明裳耳尖陡然浮现出绯色,她错开眸光,小声辩驳说:“窗前盆景不错,花香正浓。”
“的确不错。”洛清河煞有其事地点头,“春时尝花最是风雅,丹州有此春俗,小温大人……”
温明裳呼吸微滞,听见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要入乡随俗吗?”
风轻轻卷动了窗前花叶,房中一时间香气馥郁不散。艳色轻浮坠于凉透的茶面,在悄然无声里晕染开层层的水波涟漪。
州府春时的景致不错,远远可见各处院落梨花满枝,海棠初绽,若是再晚些到此,想来能见满城花开。谭宏康听闻她们要去齐王府,便亲自点了些人为他们引路。他没说慕长卿半点不是,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齐王府在州府最东边,还未进去便能嗅见各式的花香。
倒是极其符合这位殿下风流浪荡却又不失风雅的名头。
只不过这座王府的主人如今却不在其中。
名唤傅安的管事在门口见过人后露出个歉然的神色,他像是也无奈于主家的不着调,勉强接了来使的信物才道:“我家王爷他……这几月皆在回春楼。二位大人若是有急,我这便让府里下人为大人带路前去寻王爷。”
这名儿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京城来的官差们一面心里嘀咕说果真与传言别无二致,一面却见着随行的丹州军士露出习以为常的容色。
好似一位王宫贵胄成天往烟花巷跑不是什么稀奇事一般。
这若是搬去京城,怕不是折子已经堆满咸诚帝案头了。温明裳知晓这人行事的各种内情,除却诧异这怎么选了个烟花巷子做久居之所,倒是没什么旁的反应。
反正慕长卿佯装草包装得人尽皆知。
洛清河更不觉着奇怪,她随行挂的是督查的名,听闻此等消息也不叫人记,连招手的意思都没有。丹州往北就是燕州的苍郡,辎重骑兵自州郡线上过是常事,故而丹州虽遍地商贾之风,但对这位将军的名听得要比往南的几州多上许多。
往来都是生意人,连做官的家中恐怕都跟这些人沾亲带故。又是天高皇帝远,军中的一些采买也不会完全走官道,在那年的雁翎血战后这个习惯尤甚。洛清河没在将军帐里公开与手底下的将军们提过这事儿,但它成为了一件心照不宣的秘密。
今日许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的另一层含义便是这个,说她算得上一些生意人的财神爷倒也不会太过夸张。
洛家从来也不缺钱,缺的是时间与人。
是以不论洛清河此刻对眼前种种是个什么态度,也不会有人插嘴说半句不是,更何况半日瞧下来,谭宏康治下的本事还不错,口风很严。
温明裳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圣上谕旨,的确是急的。劳烦管事让人引路,我等便走一遭这‘春风楼’。”
傅安轻叹了口气,转头去喊人,他趁着空余的片刻,低声道:“大人也知此乃贵胄门风,随行的这诸位……”
温明裳回头看了眼,和气地颔首道:“管事的意思我明白,此事应当的。”
傅安得了应允,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朝中钦差去这种地方寻一位皇子,这哪能让那么多人知道?自然是越少越好。
温明裳便没让州府的人再跟着,她留下了几位办事妥帖的官差,而后只叫了洛清河。
监察之名在身,合情合理。
过了午,这州府的街上行人也不见半点减少,反而好似愈发熙攘起来。一行人绕了几圈,终于停在了一处高阁之下。
隔着老远便能嗅见脂粉的香气,但还未入夜,此处倒是少有人往来。
“到此便好。”温明裳向后吩咐了句,转而看向洛清河,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正色道,“将军,请吧。”
洛清河配合着她露出冷肃的神色,微微颔首。
可惜她们这一唱一和还未开演,迎面便飞来一个影子。
洛清河眼皮一跳,赶忙拉着温明裳往边上闪身。
那个人影滚下石阶,仰面摔在了她们脚边。
“哎哟!”锦袍玉坠沾了尘泥,还带着些微的水迹,看着很是狼狈。那人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不满地扬声喊,“你怎么还真踹啊!”
这个声音……温明裳心里咯噔一下,还未转头便听见身旁的洛清河闷笑了声。
“末将,拜见齐王殿下。”这话说得平静无波,若不是温明裳适才听见了那一声,估摸着也要被这假正经的模样糊弄过去。
地上坐着的那位这才注意到外边还有旁人在,他转过头,露出一张很是俊俏的脸。可惜亲眼目睹此情此景,再俊俏的一张脸也叫人不忍直视。
“哟。”偏生这人半点没有自觉,反倒顺势一拍袍子,唇角一勾十分纨绔混账地跟她们打了个招呼,“洛将军,温大人……贵客呀?”
温明裳轻咳了声,正想答话,却听见高阁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
女子抱着琵琶,眉心花钿殷红艳丽,她美目一扫,看见地上坐着的慕长卿之后冷哼了声。
“贵客?那殿下可以让这两位贵客替您还一下这几月长居的银钱了吗?”她抬指比了个数。
“三百两,二位谁给?”
洛清河垂目看了眼慕长卿,忍着笑问:“殿下……近日府上很缺钱吗?”
慕长卿无语凝噎:“……”
作者有话说:
分析了一下她俩日常讲正事的原因可能是都在上班只能抽空贴贴,不像隔壁两个江湖闲人(bushi
慕长卿应该是全文最喜剧人的,从自己到cp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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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纨绔 【ZX整理】
这话委实说得分毫不给面子, 后边候着的人听见了也有不少忍俊不禁的。草包皇子的名声这么多年就没下去过,大家心里多少也有个数,就是没想到这怎么还能混到欠了烟花之地的姑娘银子的?还是三百两?
这可是朝中三品大员一年的年俸, 纵然是宗室亲王千尊万贵养出来的,这一年的俸禄也是有规定的。
几月长居花三百两?搁这儿抢钱呐?
败家, 太败家了!
慕长卿手撑在膝头, 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目光颇为幽怨, “姜姑娘,咱们讲点道理成不?暂且不说你这三百两的来头了, 这春风楼我平日也没少帮衬, 犯不着踹我还挤兑我吧?”
女子闻言冷哼了声,道:“殿下又不是没看过账本, 哪一条不是我春风楼明码标价, 何来的挤兑之说?殿下若是给不起银子, 委实是不必找这诸多借口的,看在往日情分上……这一脚便算是你我恩怨两消, 往后——”
“诶别别别!”慕长卿一听这话只觉得牙都酸透了, 忙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扯下了腰间坠着的那块暖玉, “喏——”
暖玉被硬塞进了女子手里, 慕长卿嘴撅得能挂油壶, 若是此刻后头有尾巴, 怕是已经全数耷拉在地上了。
“这玉可是我从个西域胡商那儿抢来的,花了少说二百两,够抵你那劳什子住店钱了……你踹我这一脚不也得算上?真要三百两啊?”
这番话说得轻, 后头的人是听不着的, 但听不着, 这么个小心翼翼的动作总是瞧得见的。温明裳头也没回,便听见有人骤然倒抽了口气。
她唇边也没人住浮起点笑意,但很给人面子地在慕长卿转回来之前压了下去。
堂堂的一个皇长子,众目睽睽之下给个说不上名字的姑娘低声下气讨饶……的确是除了慕长卿谁也干不出来的事儿。
那女子嘴角微抿,沉默了半晌才握紧了那块玉佩。她把手从慕长卿的手里抽出来,转身重新踏入了门中。雕花木门再度被砰地一声合上,卷起的风将锦衣的衣摆向后推攘,慕长卿身形晃动,却没退半点。
浮动的暗香好似也随着这阵风散尽了。
没人看得清背对着他们的齐王殿下在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表情,但等慕长卿转过身,那张俊秀得足够成为一州女子梦中郎的脸上便又重新挂上了一如往常的玩世不恭。
“哟。”慕长卿抬手挡了一下投下来的日光,看向那群看戏的官差。明明此刻手里都没了那些公子哥惯常捏着的扇子,那股子轻浮浪荡的姿态却半点不少。
“诸位便是从长安来的大人了?”她侧过脸看温明裳,咋舌道,“温大人,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早几日本王还听闻车马皆在路上,今日便到了这州府……大人勤勉,但总要给手下的这诸位休息的时辰吧?人生一大乐事莫过大被好眠,温大人这事儿办得可不大地道呢。”
突然被点了名,那群官差连忙正色垂首。
再多的腹诽嘲弄也要被憋到心里去。
温明裳闻言倒是浅笑一礼,公事公办道:“殿下教训的是,但天子手书,为臣者不可不勤勉,殿下若是这边的事儿交代清楚了,下官也好早做安排,如此……”她瞥了眼战战兢兢的官差们,如常继续道,“如此才好放这诸位早些回去歇息,殿下|体恤,想来也会多体谅下官的难处。”
慕长卿又抬眸去看站在她身后半步外的洛清河。
洛清河于是点头道:“温大人所言极是,陛下御笔亲书,还请殿下切勿拖延。”
“哦。”慕长卿这才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既是父皇手书,那在此处宣旨岂不是多有怠慢?二位既然转成来此堵本王,想来应当是没旁的事了?正好,往来皆是客,不若一道同本王回府去。一路奔波,今夜让傅安设宴,给二位大人接风。对了——”
“这位。”她抬指随意点了其中一个官差,一抖衣袖吩咐道,“劳烦走一趟州府衙门,就说本王请谭大人也一同赴宴。”
官差愕然地瞪大眼,但慕长卿神色不似作假,他望了望温明裳,连忙低眉应了句是。
“好了。”慕长卿合掌拍手,愉悦地笑开,“二位大人,请吧,咱们回府。”
洛清河亦是含笑抬手,相请道:“殿下,且先行。”
温明裳紧随在侧,所有人的目光被慕长卿吸引,她在此刻稍侧身,抬首仰望高阁延伸而出的转廊。
美人赤足正凭栏。
暖玉轻晃,在足下晕开一圈朦胧的光影。
她像是看见了温明裳回眸的这一眼,也跟着微微笑开。额间花钿依旧浓烈,点染眉目,仿若立于其上的本就是牡丹国色。
这样一张脸太秾丽了。
温明裳看不清那张脸上的神色,她在下一息回过眸子,眸光落在了自在行于路上的慕长卿身上。
自楼中女子离去后她再未回过一次头。锦衣金线失了点缀,好像整一处都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河岸垂柳依依,可在某一刹那好似这满天晴光也不复颜色。
王府在数月后终于等到了主人的归来,傅安听了吩咐,顾不得多招呼客人,便让人去采办物什。温明裳在随着京中的诏命宣了旨,但慕长卿也只是吊儿郎当地接了,没有半点尽职的意思。
“温大人。”她捏着诏书,干脆往太师椅上一靠,另一只手将傅安拿过来的扇子抖开,“本王是个什么名声你应当听过了吧?”
温明裳静立不言。
“本王愧对先帝期许,生来便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慕长卿摇着扇子,笑得没心没肺,“先前洛将军相请,我才插足了大人钦州的公务。但大人也瞧见啦,我这不过就是当了个门面的功夫。”她言及此处忽而一顿,像是自嘲般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本王这张脸也确实很门面功夫。”
这话说得委实不要脸,若不是温明裳知道她本意是藏拙,怕也要给这态度气得无奈。
洛清河闻言笑笑,反问道:“殿下此言差矣,旨意在此,即便力有不逮,那走走过场也是要的。”
慕长卿面上登时露出个不虞的神色来,她打着哈欠,摆手跟赶苍蝇似的:“唉……这本王也晓得,将军无需诸多提醒。就是这册目本王委实帮不上忙,故而特意同温大人说一声,还要劳烦温大人和谭大人去核对,实在不成……那谁,姚家的那位不也快回来了吗?大人同他们办差就成,我么……用得着让人来王府唤一声,若是得空了,本王自会去的。”
“这般……也不会让温大人交不了差事不是吗?”
这番话说得后边站着的官员一阵无语凝噎,这人是个急脾气,若不是眼前这位是皇嗣,她怕是能当场骂出声来。
什么玩意啊!
温明裳瞥了一眼,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神色,她顺势拱手,谦恭道:“王爷心中有数自然是好的,不过此事繁杂,怕是要等谭大人今夜来了再做商议。细处的,今夜宴上也可再谈。旨意已带到,那我等便先告退。”
慕长卿这才直起身说了句不送。
其实咸诚帝未必真有让慕长卿做什么的意思,这旨意送到了,这差事也可以算是结了。随行的官员也不过是至多在出了王府后小声抱怨这真的十足混账,正事仍旧是放在府台的记档。
可惜姚言涛还没回来,能问的也只有谭宏康。
“时辰尚早。”温明裳看看天色,跟手下人说,“先回驿馆休息吧,待到过几日姚言涛回来再细查。”
今夜的宴席是私宴,自然不会请余下的官员。
这几日他们倒是的的确确能闲暇片刻。
温明裳没与他们同行,她目送着下属离去,这才转头看向洛清河,“现在可以说了吧?”
“说什么?”洛清河抬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含笑反问。
“那位姜姑娘……”王府近处门庭冷清,唯有河岸杨柳依依可闻春风送声。温明裳信步在旁,踩着杨柳零星斑驳的照影,“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洛清河点头,她另一只手低垂着,在衣袂晃动间勾缠住了近处的柔荑,“那姑娘本名应是唤作姜梦别,虽说唤她姑娘,但她应当是春风楼乃至其后整个丹州烟柳巷的主人。”
温明裳略感意外,因着那女子瞧着年岁不会很大,应当与慕长卿差不太多,能做到这份上的生意,手腕应是称得上相当不错。
“她们二人具体如何恐怕要问本人。”洛清河接着说,“她离京的时候不及弱冠,但那几年宗室见她已就藩,一直在商议她的婚事。但谁都知道这位殿下不着调,京中世家的女儿有多少想嫁空有皮囊的纨绔草包?这事本是在暗中商讨的,不晓得何时被她知道了,当即便写了一封书信归京上呈天子。以往国子监课业都写得歪七扭八的,突然这般正色写了一封奏报给陛下,叫人还以为她转了性,结果陛下看完,据说是差点儿把御书房的东西全砸了。”
温明裳好奇道:“写了什么?”
洛清河轻咳了两声,歪头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雀鸟从她们头顶掠过,落到梁上啁啾啼鸣。
绯色顺着耳根蔓延而上,温明裳张了张口,饶是有所预料也被这话震得半晌才堪堪回神,面色绯红如血。
“她真这么写的?”
洛清河强忍着笑,但也止不住肩膀微颤,点头道:“自然。”
温明裳忍不住抬手碰了下自己的脸。
虽说知道慕长卿本就不是男儿,但这直接上书君父说自己不能人道也未免过于……直白且胆大包天。
“还有吗?”她缓过来点,哭笑不得地追问。
“有啊。”洛清河拖长音,“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大致意思是虽不可行那等事,但思及有这身皮囊也不可堕皇族脸面,故而虽无意耽误良家女,却愿对天下女儿以礼相待。只如虬髯客与红拂女,谈情尚可,不论风月。那折子最后还又写了一遭说自己不行,还望宗亲宽恕,莫要……逼良为娼。”
这都在乱写些什么!温明裳听完实在没忍住笑出声,难免想到了当日咸诚帝该是何等的脸色。
难怪咸诚帝即便让她回去也是满面不喜,这样的话一出,能给好脸色才是奇怪!
“一面说不可行,一面长居风月之所。”洛清河喟叹,“肆意妄为也是够胆子,阿姐当初听闻都给气笑了,说是甘拜下风。”
这换谁不是甘拜下风?温明裳摇头,勉强忍了笑说:“再然后呢?”
“陛下让她有多远滚多远。”洛清河道,“那之后宗室便偃旗息鼓,再没提过。也因着有这层关系,她和姜梦别今后走得再近,都不会惹人猜疑。”
笑过后重新说起这事,温明裳道:“姜姑娘知道她……”
“……应是知道的。”洛清河思忖着说,“否则这么多年了,她如今可都二十六了。”
“但如今仍旧是被瞧成不清不楚的关系。”温明裳低头,看着鞋间的日影轻声道。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洛清河步伐稍缓,微微侧过脸。日华高悬,青阶如碧,身后的影子在举手投足间好似融在了一处,是并肩而立的亲昵自然。
“可要猜猜看为何?”
交叠的掌骨在摩挲间生了暖,指腹的薄茧蹭过时也抚平了春凉。温明裳拇指内收,轻扣了一下洛清河的骨节,猜测道:“那位姜姑娘……是商籍出身?”
洛清河“嗯”了声。
“丹州民风开化,不以出身论短长,这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过只在丹州。”温明裳唇角微抿,接着道,“可慕长卿是天下的齐王,不是丹州的齐王。用那样荒唐的理由多年拒不娶妻……其实真要迎人进门也不是不可以,但……宗室不会让她做王府正妃。”
这就不只是咸诚帝一人看着这个“长子”不顺眼,便可听之任之的事了,娶亲一事关乎的是慕氏皇族。
慕长卿想娶姜梦别,可以,但出身注定她最多只能坐在侧妃的位子上。慕长卿这么多年死守着婚事这条线,一旦开了口,也无异于是给这些人找到了话柄。
你能娶一个商籍女子,你与人家有情,这就是浪子收心回头的先兆。既如此,又为何不能为宗室着想,迎良家子入门做真正的齐王妃呢?
“她是陛下亲子,还占着长子的名,纵然不是嫡出,这个分量一样重。”洛清河说到这儿想起另一人来,“当初……希璋娶小婉,在宗室眼里同样是不合礼制的。”
温明裳点头,“有所耳闻。”
崔时婉是崔家嫡出的女儿,但口不能言这个缺陷在宗室看来便注定不适合做端王妃。这世上留给女子的机会太少,框束却太多,她有才名才学,也抵不过世俗的评判,觉得她配不上慕长临。
哪怕就连慕长临自己都觉得,是他比不得这样心有七窍的姑娘。
“皇族便是如此,薄情总好过深情。”洛清河轻嗤,“你瞧晋王便不会有这样的烦忧。在妻妾和子嗣上,他可是从没被宗亲诟病过。”
“关于姜姑娘,若是想知道,今晚宴后可以问一问我们的这位殿下。”她话音微顿,如是说,“我们的确……需要和她谈一谈。”
作者有话说:
我写慕长卿那段自白信的时候真的在笑(bushi
透个底放心这对不会刀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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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清浊 【ZX整理】
云玦稍后给的回报, 说是稍微让人查了,慕长卿在春风楼住了少说得有小半年,这段日子傅安想见她都费事, 王府已经许久没有备过什么宴席了,这事往日里也少有。洛清河稍作回忆, 猜到说她这样的做派约莫从济州后朝中两位皇子分庭抗礼开始的。
温明裳在旁听罢失笑摇头, 暗自叹了声。
还真是绞尽脑汁让自己看起来是个纨绔草包。
夜里的宴慕长卿很是体贴地将时辰定在了衙门下差半个时辰以后,特意给谭宏康这个府台留了时间回府沐浴更衣。这段日子春时策陆续下放州郡, 各州州府本就不清闲,还要摊上各类档册, 谭宏康紧赶慢赶的, 终是踩着时辰踏入了王府。
他与慕长卿之间往来寥寥,没什么交情, 至多也不过是时常下差和同僚下属吃酒时会听闻关于这位王爷的轶闻。但那也不过是些风月传闻, 真假难辨。他性子谨慎, 治下虽严却也不会在平日里管人家谈些什么,这些传闻听听便罢了。
至少当个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也不会给丹州添些什么麻烦, 平日里百姓对她的评判除了有些不着调, 倒也没有什么坏的说辞。
就是个不着调的权贵罢了。
家宴没什么旁的讲究, 连菜色也如此, 不似京中的宴席一般还需依着时辰上菜。谭宏康刚落座, 面前便满满当当摆上了碗碟。丹州近海, 盘中皆是今日早时新鲜采买的海物,府上的厨子都是从各家酒楼高价砸来的,滋味自然是上佳。
慕长卿端坐首位, 她换了身燕青的常服, 袖袍上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纹样。这身衣裳颜色不那么晃眼, 本该将人身上那股子轻佻浪荡给压下去的,但她坐也没坐相,靠着椅背松松垮垮地将拿着酒盏的手搭在膝上。这姿态恐怕书院的教习先生看了都想给她背脊上来一下子,呵斥说坐端正些。
这种正雅的颜色与流露在表面的佻达糅出了一种莫名的和谐,仿佛这人生来便是如此模样才对。
谭宏康瞧着不大习惯,他素来绷着弦,做什么都顾虑评判,自然不会让自己在仪态上出半分毛病,但他也不能直言王公的不是,只好垂眸尽量不去瞧。
“谭大人公务繁忙,倒是难为肯应本王的约来府上小聚。”慕长卿却要先找他相谈,她懒散地抬手去斟了杯酒,向前虚虚一抬手,是个敬酒的姿态,“这第一杯本王先敬谭大人,辛苦大人操劳这一州生民,也省得中枢来人还要寻本王问封邑民生了。”
话到最后,她举杯一饮而尽,抚掌大笑。
依着品阶谭宏康也不敢让她这么敬,连忙起身抬杯应下道:“此乃下官之本分,殿下言重……”
清酒入喉,顷刻间品出烧灼,差点给人呛得直咳嗽。
洛清河坐在一侧,垂眸轻嗅了一下盏中的酒液,眸中略带讶异。
这是塞上秋。
她放了杯盏,侧头跟温明裳叮嘱:“待会儿莫要饮太多。”
温明裳闻言一愣,她捏着杯子正要回话,忽而听见上首觥筹之音。
“看样子市井传闻也有可取之处。”慕长卿撑着下颌,凝视温明裳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听人说……温大人与洛将军私交甚笃,看来此言非虚呀?”
谭宏康堪堪退下,闻声也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雁过尚留痕,传言若无出处,便是无风不起浪。”洛清河接过话,朝她淡淡一笑。这话不算回答,却有着些暧昧不清的味道。
慕长卿耷拉着眼皮,慕氏皇族长相皆清贵,她其实也不例外。塞上秋是燕州的酒,本就浓烈,她饮酒时分毫不在意,几杯下肚唇上已见了红。
不知身世的,这般看过去当真会被一眼迷了心窍,嗟叹真是好一个唇红齿白的俏郎君。
可温明裳知道她的身世,此刻这副面皮落在眼底便只剩下了难言的无可奈何。
“将军说得是。”她在转念间举杯,言笑晏晏,“殿下莫要取笑我等了。今日既是接风宴,那下官也斗胆,在此敬殿下一杯,以表诚意。”
言罢酒液微晃,眨眼间便已被饮尽。
慕长卿见状低笑了声,她打起了些精神,看向洛清河的目光里有些揶揄。不过她本就不着调惯了,拿什么目光看什么人也不会叫人觉得不对。
“温大人言重。”她重新斟酒,轻飘飘地说,“大人为父皇钦点的来使,哪有让你表劳什子诚意的道理?如此倒是本王该自罚了。”
谭宏康听得云里雾里,但这一口气没上来眼见着她又要喝,只能忍着呛口的辣准备舍命陪君子。
眼前这两个是来使自然不必陪着,他这个州府和慕长卿同在一城,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哪怕人家根本不放心上。
“殿下若是再饮,我看谭大人今日得给抬出府了。”洛清河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温明裳的手压了下去,“这杯我代劳,便就此罢了吧?北地酒烈,殿下若是有品酒的雅兴,不妨下回寻些清冽的做宴饮。这酒……”她抬臂一饮而尽,“有些行伍之人都喝不来太多,殿下还请莫怪。”
慕长卿仰头将手上的那一杯紧随着喝了,这才把酒盏放下,散漫地往后一靠,“好啊,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倒的确是本王考虑不周。唉,没法子,我这人自在惯了,醉酒狂歌便可天为被地为床一场酣眠!若是再有乐子些,醉倒温柔乡也是美事一桩……委实是没法同诸位国之栋梁每日殚精竭虑相提并论啊!”
谭宏康面色涨红,也不知是因着烈酒还是这番放浪不羁的话。
但好在他是终于不用陪着喝了,也能动筷子吃些东西。
席间一时只闻丝竹。
温明裳用了面前的那碗鳆鱼羹,等到席间一曲毕缓缓开口:“殿下设宴,可见费心。今上旨意在前,我知殿下本爱逍遥,奈何君命在前,殿下总归要上心些的。”
慕长卿原本专心撬着眼前的一叠螃蟹,这时候不是吃蟹的好时节,但架不住她喜欢,傅安还是让人去找了人采买,算不上鲜,但也勉强能糊弄。她手上的器具都还没放下,头也不抬地应道:“此事本王今日接旨时不是同温大人讲过了吗?”
谭宏康好不容易安分地吃了些餐食,一听这话又忍不住抬头。
慕长卿剥好了螃蟹,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边抬起头缓缓笑开。
“温大人还要再谈啊?”
这余下的宴自然便没了先前那短暂的清闲,慕长卿耷拉着脑袋糊弄人,她像是一谈到这些事情便觉得困乏,连多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讲。
温明裳把该说的说了,知会了一声过几日去找姚言涛时请她务必在场便也不再提。
出府时抬头可见月明星稀。
谭宏康面上带红,人还清醒着,走出了几步才叹声给温明裳赔不是:“殿下素来此性,大人还望勿怪才是。”
温明裳闻言摇头,和气道:“怎会?谭大人多虑,下官心中有数。知子莫若父……陛下想来心里也有自己的考量,咱们便不要插手了。大人明日不是还有公务?早些回府去吧。待到姚公子回来后,我再叫人去知会大人同去。”
“温大人所言不错。”洛清河适时附和,“谭大人和衙门的诸位一切如常便是。”
丹州的档册本该是温明裳亲自过目,但她这么说了,洛清河也不反驳……聪明人一听便知她没有避让的意思。换而言之,这是秉公办事,绝不做毫无凭据的猜疑。有这么个钦差,日子当然不会难过的。谭宏康本来还在忧心今夜的差错会否让眼前这二位心有不忿,听到这儿心中的一块大石才算终于落了地。
清官也怕苛责的。
这一路夜风习习,也吹散了不少酒气。府台的宅邸与驿站在南北两端,一行人没走多久便分了道,温明裳也没让谭宏康相送。
她面上因着那两杯塞上秋透了薄红,瞧着脸色比平常要好看些。
洛清河伸手贴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叹道:“要是给秋白知道你喝这样烈的酒,怕是先把我训个狗血淋头呢。”
“两杯而已,不大妨事。”温明裳就着夜风蹭了下她的手心,抬指拽住她的腰带。她们没让侍从跟着,此刻倒是乐得清静,“何时过去?”
“不急,再晚些,现下还早。”洛清河看了眼天色。
“届时有的是人留门。”
夜宴的碗筷尽数撤了下去,正堂的下人来回收拾,总算尽早地将此处拾掇了个干干净净。他们没得傅安的命令,便也不敢上前去侍候,房中灯火通明,火烛灼灼,蜡油被风吹落,在小几上烙下印记。
慕长卿合着眼靠在椅背上,面前残酒微晃。
酒壶已经空了。
丝竹也尽数撤了下去,她此刻没有听曲的心思,烈酒灼烧心肺,像是在无声中助长了满心的沉郁和烦躁。
人定已经过去许久。
脚步声在不知何时响起,停在了门边。傅安吩咐过下人,今夜无需侍候,府卫习惯了这位主子的临时起意,都守在该在的地方。
慕长卿听见声响,这才睁开眼。
洛清河站在她跟前,弯腰拾起了地上摆着的酒壶,缓声道:“塞上酒烈,若是不习惯的,喝多了伤身。”
“北边就是苍郡,哪来的那么多不习惯。”慕长卿哼笑,张开手往后摊开,“早几月跟州郡线那边的商人换的,可还是那个味道?丹州没人喝烈酒,我还担心手下人给人唬了去。”
她的眼神是清明的,这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尚可。”洛清河抿唇也勾了个笑来,真心实意道,“多谢。”
京中更没有这样的酒。
“谢倒是不必,长空的鹰被豢养久了,若真到了髀肉复生那一步,未免太可惜啦。就是你和你的这位……嗯,意中人?”慕长卿瞥了眼她身后站着的温明裳,话音又变得轻佻,“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啊……”
温明裳迎着她看过来的目光,道:“殿下……这真的是我们找的麻烦吗?”
“可不就是?”慕长卿腾地一下坐直了,无比认真地开始找她算账,“温大人,若是没有钦州那档子事儿……我至于这么多年了又被盯上?一个混吃等死的混账东西就是扶不起的烂泥,谁会在意我究竟是谁的儿子?”
洛清河轻咳了声,道:“后半句,不用装。”
这话说得慕长卿本想发作,却突然愣住。她像是一瞬间失了表情,僵硬了半晌才深深地抽了口气,骇然失声道:“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洛清河搬了两张椅子跟她面对面坐下,“殿下,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混账做派倒是不必带到这儿,坦诚些也方便。”
“我——!”慕长卿脸涨得通红,她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梭巡,最后只得咬牙切齿道,“你们洛家人……真他娘不愧是情种!”
“彼此彼此。”洛清河笑得平静,还不忘把原先宴上的话揶揄回去,“殿下要是没给姜姑娘讲此事……那这话骂得还算得上有理。”
一提姜梦别,慕长卿整个人都蔫儿了。她把脸埋进自己手心里缓了一会儿,没忍住一通乱揉,勉强把混乱的心绪压回去才重新抬头看她们。
“明知我身份,还执意如此不加劝诫……”慕长卿抬手胡乱将散下来的碎发向后拨弄,微讽道,“洛清河,你是嫌洛家没有把柄落在他手上,还是嫌你自己命太长?”
“世子已经去北境了吧?你对他还剩下多少用处?北燕这几年没在铁骑面前上蹿下跳,你便是没事做上赶着给你自己找麻烦?”她紧盯着洛清河的眼睛,近乎一字一句道,“欺君罔上,天理不容……丹书铁券能从这种罪名下保住你吗?现在已经不是太宰年了——!”
“我知道。”洛清河面无波澜,平静地问她,“可究竟是我自找麻烦,还是你根本就没得选?”
没有钦州的出面,咸诚帝就不会让她回京了吗?不会的,他从一开始就打好的算盘,钦州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变数。
“已成定数,殿下逃也无用。”温明裳叹了口气,“我知殿下心绪,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慕长卿冷静下来,她停了许久没吭声,再开口的时候显得有些疲惫,“温大人,但在此前我想反问你一件事,你只需要说你所想的答案便可。”
“殿下请讲。”
“你是天子的近臣心腹,那么你如今在朝站在谁那边?”慕长卿压着声音,“晋王,还是端王?没有别的选择,你只需要告诉我是谁。”
“真要论……端王吧。”温明裳思忖了须臾如实道,“晋王殿下……他所求与我不大相似。”
“好。”慕长卿嗤笑,“那么晋王身侧是否有如你一般的谋臣,而那个人……是不是有与你相似的物什,他一样能赢得天子的信任对吗?”
这不是一个不在朝的皇子能想到的事情。温明裳微微一愣,而后才点头。她的目光不可抑制地带上了分毫的审视。
慕长卿能隐藏这么多年靠的是她自己,她不是草包,恰相反,她非常聪明。
“呵。”慕长卿冷哼,“温大人,局势很明白的。你不要说你看不清他到底想让谁稳坐东宫,我回去就是垫脚石。”
她指尖点在桌案上,薄讽道:“他不就是想拿我们做饵料,养出一个和他一样的,心怀狼心的皇帝吗?”
慕长临最大的优点是被中宫与长姐一手带出来的仁善,学的君子道,他若要坐东宫,那就该是仁德之君。可皇帝不需要那么多的仁慈,咸诚帝在让慕长珺一步步逼他舍弃这份慈悲,但一个慕长珺做不到,所以他才需要慕长卿。
人被逼到众叛亲离才会改变。
“可希璋不会,就如皇姐不会变一样。”慕长卿看着她,五指缓缓收紧,涩声道,“他们将天下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这种人永远学不会向自己身边的人挥刀。”
咸诚帝改变不了他们,这种自以为是的磨砺只会逼疯另一个人。
那个和他最像的儿子。
慕长卿不想掺和这个充斥着利用与野心的棋局,她知道自己母亲的所有事情,看待御座之上的君王只会有满心的厌弃。
温明裳闻言沉默,她们都想过这个可能,但没人能阻止皇帝,只能在刀锋上寻求两全之法。
再装草包纨绔也只会让咸诚帝在她身上加上更重的枷锁,逃不过的。一旦那些密辛崩裂,悬在头顶的刀就会落下。
可温明裳没打算提洛家和铁骑,她甚至不打算提慕长卿本人。
她只提了一个名字。
“殿下看得分明,那么……姜姑娘呢?”
慕长卿遽然抬头,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鳆鱼是鲍鱼来着,找了一圈小温能吃的不性寒的海鲜(…
剧情没写完啊这段,留着下章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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