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镣铐 【ZX整理】
离开端王府时已是深夜, 寒霜又起,街上许多铺子已经撤了,只余下外头挂着的红灯笼跟着风慢慢悠悠地晃。懒散的卖酒声在民巷里回荡, 老翁耷拉着脑袋支着竹笠,见着有人影靠近才象征性地抬高嗓音。
来人把碎银子扔到铺子上, 头也不抬地顺走了最边上放着的最后一小壶浊酒。老翁连忙抬手去拿, 这些银钱给得多了……他颤颤悠悠地支着坡脚,伸长脖子去瞧也只看见了夜色里消失在窄巷的背影。
他张望了许久, 却也没听见别的声响,只有破旧的小摊子在穿堂风里被吹出了吱呀破败的响声。
巷口停着马车, 栖谣站在边上, 见着人出来连忙接过被换下的兜袍。
洛清河把方才随手买的那壶酒丢给了站在她身边的高忱月,薄凉的月光从她鼻梁上悄然滑过去, 在夜色里透着泠泠的冷光。
藏在兜袍下的是冠服, 她今夜还要去一趟兵部办事房, 能否入宫另说,但态度却是要先摆好。
温明裳掀开兜帽, 巷口的风把鬓发吹得散乱, 她没说话, 就着月光安静地打量洛清河。她午后回侯府听闻那些事时是意外的, 但她对洛清河当真要去兵部并不意外, 不论世人如何想, 洛家的人都是大梁的将军,那就断然没有不奏请就动兵的道理。
那是轻则斥一句居功自傲,重则扣个意图欺君谋反的罪名。
温明裳在这事上帮不了她什么, 即便咸诚帝现今有意让她逐步插手朝中吏治, 那也仅仅是在朝, 历代君王定权,对军权都是十足的敏感。与其说是帮不了什么,不如说是她如今开口说半个字,都有可能重新招致天子的猜忌。
那些手上握着的权柄在巍巍皇权面前都太过渺小。
洛清河微微侧着头,踏雪低下来拿鼻子去顶她的肩膀,她没去理会,反而松了缰绳,上前去把手心贴在温明裳冰凉的下颌线上。
“军情急,他不会拖的。”洛清河替她将鬓边的发梳理妥帖,如往常一般笑了一下,“消息带到,夜里凉,先回去吧。”
温明裳抬起眸看了一眼那双眼睛,微微用力握了一下近在眼前的手腕,低声应了一句。
一如寒夜凄清的还有王府。
前脚人刚走,可书房的灯点到了如今还没有熄,九思趴在软榻上睡着了。慕长临弯腰把她抱起来,一下下轻拍着孩子的背,那两封信被重新封好,交叠着放在桌上。
晚归的崔时婉已看过上边写了什么,她将来自雁翎的那一封焚烧殆尽,研墨把慕长卿的那一封重新誊抄了新的。
许多人已经忘了,她曾经也是安阳侯的学生。苏恪是当代书道大家,承他衣钵的不是最富盛名的几个皇嗣,反倒是这个在过去不大起眼的姑娘。
“她应该已经去兵部了。”窗子大开着,明月早已由圆转缺,像是被暗沉的夜色一步步啃食。慕长临听着落笔声,回头说,“过去很多人在的时候,我其实从未担心过北地生变。那些人像是大梁边陲的守护神,让万里之外的百姓可以安享太平。”
崔时婉走到他身边,把九思接了过来。
重新誊抄好的信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子。
“可多么强大的守护神,她们也是人。”慕长临抬指轻轻剐蹭了两下女儿的脸,“我在军政上没有资质,但清河说的那种情况……我也知道有多危险。我一直坚持先生教给我们的道,可直到今日大哥的那封信,我才明白其实,他比很多人都看得清楚。”
谁都知道慕长卿回来,这京城的天势必要变一变的。但究竟该如何变,这位皇长子究竟怎样看待手足,看待君王,这些皆是未知数。
慕长临余光掠过桌上的火烛,纸页烧灼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碎屑随着光影逐渐弥散,化作了被风裹挟而走的尘。
高阁远眺,似可见日月。
柳家过后朝中不少官吏都随之调了职,这件事没问朝中和内阁的意思,是天子的直命,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有些并非柳氏门生仍旧被牵连,各种缘由到现在都没人摸清楚,一时间朝中颇有些人人自危的事态。
兵部也有调度,现在的尚书是半夜给吏胥请过来的。这两年边陲尚算平稳,未有大的战事,即便是当初军粮案先牵动的也不是这边,兵部已经有许久不曾夜半有人到访了。
来自雁翎的军报跟着折子一并摆在新任兵部尚书的眼前,她在沧州做过八年的府台,对边地的形势算得上相当了解,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
“将军的意思,下官明白了。”她将东西放下,抬手示意洛清河先坐,“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平心而论,兵部是当真该点头的。但将军也明白,这样的调度已经越过了常制,先不说陛下,内阁与左相也是要过目的。”
往常急报可直接叩开宫闱,但如今一切都只是猜测而无实据,多得是法子不认账。
更何况今年事太多,朝中一口气都还未喘匀,又要听这样的推测,人总是不想将事情全往坏处想的。
别的不谈,那些贪墨的银两都还未收回来,真要打起来,迅速征调辎重粮草要砸进去多少钱,户部估摸着想想就头疼。
这些话放到明处不敢讲,但这是在兵部,她这个新任的尚书眼前坐着的是直面大梁最凶险战场的大将,自然是半个字的保留都不敢有。
洛清河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冠服襟口的狮兽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整个人好似都笼罩在难言的冷冽之下,透着生人难近的锋锐。
“明日我会将此事递给阁老和安阳侯,过几日朝会,这份折子也会原样上奏。”她看着尚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陛下该如何想那是之后的事,大人这些话,还望朝上也如一。”
今夜只是一句知会,一个开端。
眼见着人要走,尚书站起身,她似是犹豫了须臾,还是开口道:“将军留步!”
洛清河于是回头看她。
“此等局面百年未有。”尚书看着她,试探般问,“若是真如将军推演,雁翎……可能抵挡得住?”
沧州已经很久未曾出现过大的战事了,但这不代表过往的记载被悉数消磨,这也是至今沧州守备军要比其余各州都多的原因。
但究竟能否抵挡住……
洛清河给不了她一个十足把握的回答,这世上没有不败之军,天下人觉得有洛家和铁骑在北境就不会有失,可那是在过去。
先帝从没有一刻怀疑过她们。
洛氏在过去一直恪守君臣之道,那是因为她们要告诉天下人,她们不会居功自傲,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不是做给主君看的。如果今日的事放到太宰年,在她踏入兵部将折子递过去的那一刻,这封折子就会被拿来连夜叩开宫门。
戴着镣铐的鹰……洛清河在踏出办事房的时候想起这个称谓,她到底没给兵部一个准话。
到底还有多少人这么想的呢?
然今夜必是难眠。
“人当真去靖安府了?”慕长珺把玩着手里的玉器,听完手下回报问道,“洛清河如何说的?”
潘彦卓淡淡一笑,答道:“那自然是随着一同入宫了,陛下耳目众多,镇北将军一入兵部岂能不知?至于结果……以王爷对陛下的了解,恐怕心中也有数了。”
慕长珺闻言冷哼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揣度天心!就不怕本王将你供出去,你这个四脚蛇的头领,恐怕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吧?”
“王爷现在放掉下官,那这姚家人好容易放掉的银库,可就半点拿不着了。”潘彦卓不慌不忙地笑道,“温大人可不会这么轻易将同样的东西拱手相让,比起我,她才是正得圣心的人。”
“陛下身边的人,王爷想想沈宁舟是个什么脾性便知了吧?她站在何处,那代表的,可不就是陛下的心思吗?”
慕长珺冷眼不答,他敲打着桌沿,片刻后才问:“罢了,北境再急也不会丢了雁翎关。还是先着手眼前事吧。”
太极殿安静得落针可闻。
天子居高临下俯瞰着座下臣,他面上带着怒气,完全失了平日里浮于表面的和善仁义。
瓷器碎在洛清河面前。
“一个推测大军先动!”咸诚帝胸口剧烈起伏,他到此时眼中似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悲悯,“你!如若今日朕不让人传你入宫,明日这封军报是否已至边关!”
洛清河跪着没动。
“说话!”咸诚帝踱步,深深吸气指着她道,“你是我大梁名将啊!未有真凭实据你怎能妄下定论?!多少年了,萧易手底下这十三万狼骑真要打,他们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便会被群狼分食殆尽,你身在北境这么多年看不明白吗?!”
“陛下。”洛清河抬眸,冷静道,“血祸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岂可同日而语!”咸诚帝更怒,可他低头看见那双眼睛,气焰阒然间就弱下去三分,只能道,“真要打,那是举国之力,再无退路!燕人敢吗?我大梁国力正盛,更有雄关盘踞于前,我们打得起!北燕蛮子打得起吗?!”
洛清河闻言无声地抽气,她收紧十指,拇指的扳指卡在虎口处,磨得人生疼。
今夜不会有结果的,咸诚帝把她喊入宫为的就是这一顿骂。他为主君,当真不怕边地有失吗?自然是怕的。然这绝不意味着他会容许洛清河依着心意在京城也能调动铁骑。
这一跪便是半个时辰。
约莫是气出完了,咸诚帝背身挥了挥手,疲惫道:“你起来吧,此事其后朝会商议再做决断。朕知你挂心,但此乃恶例绝不可先开,否则你是想让人说你拥兵自重意图谋反吗?你让朕百年后如何去见你洛家历代忠良?”
“好了,不必再说了,你且先回去吧。”
窗外已闻寒鸦凄厉地啼鸣。
朝日初升,车辇缓缓行至城门。驾车的仆役勒住马,小心翼翼地对着车内开口道:“王爷,咱们到了。”
只听得玉器相撞时的轻响,车帘被人一手拉开。
慕长卿懒散地抬眸看向高耸的城墙,不明意味地笑了声。
“长安啊……”
城墙上有人静静地俯瞰者下首万物。
温明裳看着慕长卿下车,想起慕奚那封借礼部转到自己手里的信。
“解今冬寒,不若一并因势利导。”
长公主的声音似乎就在耳畔。
“来人。”温明裳阖上眼,“传陛下旨意,请齐王殿下……”
“先上朝会议政。”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这章短点,昨晚手给车撞了一下打字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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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诈局 【ZX整理】
今日朝上本议是兵部呈上来的那份折子, 咸诚帝虽已看过,但却不发一语,只让臣下各议。这些年他明面上仁善, 但内里却是愈发叫人捉摸不定,许多人嘴上与人争论, 但心里却是越说越没底气。
打还是不打, 防还是不防。事情一旦放到明面上来谈,那就不止是就事论事, 为君者有心放任,这些事就会成为党争攻讦的利器。
慕长卿就是在此时被引上殿的, 她未着朝服, 那一身衣裳瞧着花里胡哨的,朝中熟悉她的老臣一见这模样顿感头痛, 不由在心中腹诽说如此做派的皇家子怎得又回来了。
还是在争论正盛的时候。
旨意是咸诚帝下的, 温明裳这个代君传旨的人自然是先行见礼复命。说来她今日未在朝, 许多人思及她与洛清河的关系还道这种时候人怎会不在,此时方知她这一趟去了何处。
咸诚帝看着慕长卿叩首请安后才开口笑说:“好了, 雁翎的事兵部与内阁商议出个结果再谈。齐王既然回来了, 朕在此便有一事要讲。”
朝中霎时就静了。
慕长卿抬起眸子, 在座上天子高声而谈时跟站在三法司那边的温明裳交换了一个眼神。
温明裳扶着笏板, 在垂首时指尖在边缘轻轻蹭了一下。
檐上霜融的水珠跌进了小荷塘里, 锦鲤被惊得私下逃窜, 尾巴搅动水波,把水面上落着的薄光都搅弄得零碎。水面倒映着天穹,把高悬的云霾也撕成碎块, 像是周遭万相都变得残破不堪。
最后一支箭矢嗖的一声划破秋风, 直直地钉死在靶心。
高忱月跳下屋檐, 快步走到演武台边上给人行了个礼,“将军,朝会结束了。陛下差人传唤,让我家主子和齐王殿下留下议事,旁的人就自行散了。”
洛清河把弓放回原处,接了栖谣递过的帕子擦汗,“嗯。”
武将不参政,饶是军报无天子传唤也是不能去的。这是规矩。高忱月打量了她须臾,把事关雁翎的说了也没从人脸上瞧出半点着急的神色来,反倒看着很是从容。
她微微一顿,回神紧接着回报:“齐王回京,陛下便将早备好的旨意下了。但在海商一事上……晋王和端王吵了一架。”
洛清河这才抬起头,新亭挂在边上,她把刀取了下来,拿着干净帕子拭刀。
“怎么说?”
“主司交给主子,这是陛下的意思,再加上过往种种,说得过去。”高忱月回忆着说辞,如是道,“但副手的名头说要给齐王,惹了不少非议。晋王当即站出来,说齐王既为皇长子,数载浮沉方有此一鸣惊人之举,如今朝中吏治更迭,正值用人之时,自当予以重托,莫说只是个副手,那便是把此事全权交托于他也是理所应当。还说了,朝中所司本就泾渭分明,温大人身在大理寺,蒙天恩领擢选官吏一事已是破格,海商还关乎银库,怎能在前者之上再加一重呢?”
此话一出,知趣的便霎时反应过来今日廷议延续至此的意思了。
争权。
温明裳没开口,她镇定自若地站在远处,像是未曾觉察到无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其中一道目光来自龙椅上的天子,像是对此般情状的满意,又像是无言的审视。
天子近臣,委以重任本就在意料之中,可这如今的突然发难,谁又敢轻言背后是何等考量?晋王真的只是为了出头拉拢这个同样养在母亲膝下的“兄长”吗?这番话往重了说是在质疑君父的旨意,没有授意,他为何会在此时轻易开口呢?
无数人按捺住满心的疑虑,静静地注视着这场风暴中央的女官。
谁也没料到先开口的是慕长临。
“二哥此话,言过其实了吧?”端王上前一步,恰好阻隔了半数越过正殿中央投过来的目光,他似乎仍旧是旧时为人称道的君子模样,但说的话却变了味道,“自东南生变伊始,陛下所行皆深思熟虑,二哥所言落于平常的确合情合理,但此刻朝中最熟悉东南的除却温大人,二哥找得出第二个吗?不错,大哥长居丹州的确可称得上熟悉,但臣在此亦有一问,既然如此熟悉那么大哥在生变最初在何处,为何非要等到无人可用之时再行主事呢?”
这不单是他的疑问,还是朝中诸人在听闻丹州一事后最大的疑问。慕长临居嫡,慕长卿居长,即便生母出身低微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他究竟为何当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又在此时突然冒了头?
既然一开始无心,又何必要在此时横插一脚,把自己带进这浑水之中呢?
这番话一出,咸诚帝看慕长临的目光也变了。
“端王的意思是,本王做的还有错了?”慕长卿悠悠开口,她行止依旧怠惰,但放到此时已给人笑里藏刀之感,“最初在何处?本王一个闲散王爷,若是落到事态最初便要独揽大局,那温大人这钦差做得也太失败了不是?至于其后……啊,端王不也说了嘛?没人了呀!本王若是眼睁睁看着,那可是一城的人,看着人死在里头,不怕夜里做噩梦啊?”
她说到这儿终于往前走了两步,不过不是对着慕长临,是看那些个垂首不敢轻言的官员们的。
“诸位大人怎么低着头?”慕长卿皱了皱鼻子,“唉,不都想知道吗?陛下催臣回京的旨意上可都写得清清楚楚了,尔等是觉着自个儿这些心思能瞒过我大梁的……圣明天子不成?”
这后边的四字故意说得抑扬顿挫的,她唇边仍旧挂着笑,像是一种天真的残忍,叫人顿时觉着一阵恶寒。
慕长珺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可还不等他再度开口,便听见慕长卿又道。
“不过三弟说得也有理。”慕长卿转头,抬袖一指微妙地分立在她左右的两个皇子,“儿臣无功,不敢贸受封赏,海商这事儿,实在是玩不转。父皇也是知道的,单是府上的账,儿臣可是都不看的。若是依着二弟所言让我看着海商,那怕是还没给国库多添几笔银子,就先败了个干净。还是如陛下所言,交由温大人吧。”
箭靶上的箭被拔了个干净,栖谣把箭矢扔回箭筒里,转头回来就听见高忱月憋不住在笑。
“听说晋王当场脸都绿了。”高忱月轻咳了两声,感慨道,“都想着看齐王站在那边,没成想这是两边都懒得搭理。”
洛清河听罢眼底也有笑意,她垂着杯中的茶沫,顿了须臾问:“然后呢?”
“两边就此事接着吵呗。”高忱月摇头,“不管怎么说,齐王的行止前后差别的确过大,若是给不出个合理的交代,那就是先坐实了多年不明原因的欺瞒。端王只要抓着此事不放,莫说陛下已经决定海商归属,就是没定下,那也是难立刻叫他抓在手里的。两边争执不下,谁都没想到端王会在朝直言齐王私德有亏,难堪大用,再加上些别的由头,两边就差在朝上打起来了。”
“最后还是陛下喊了停,留了齐王和我家主子,其余的便照着初时的旨意办了。不过我走时未见晋王出宫,便留心多问了一句,说是去了贵妃那儿,估摸着还是为了齐王。”
虽说只是副手,但能插足的地方也多得很。
慕长临当朝驳斥,还说了那么多有别于平常的话,在他看来不就是为了温明裳吗?谁都想让这个天子近臣偏向自己,但慕长临此举便会让他疑心,是否此人私下已选好了忠心的主子。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它背后代表的可能是天子心中真正的属意。
晋王是无论如何赌不起这个的。
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不是深谙朝局的人是不明白门道,故而不论是高忱月还是近侍们听了这么多也只是看个面上的乐子,其中的深意是想不明白的。
洛清河看她一眼,反问道:“旁观者看来,齐王会倒向谁呢?”
“晋王吧。”高忱月如实道,“名义上亲近些,再者朝上都吵成这样了,再去倒贴端王府,那不是自找罪受吗?”
洛清河跳下栏杆,下阶悠悠道:“你们这样想,那这场戏就没白演。”
“啊?”这回错愕的变成了宗平,他只听了一半,洛清河此话一出更是叫他觉得云里雾里,“主子,不是在愁出兵吗?这怎么扯到这些?温大人说等到她回来便能给咱们个准信儿,但这入宫听着也不是因为……”
“陛下不让我走,也没把话说死不让铁骑动。”洛清河停下来,头顶的老松叶子落了个干净,抬头向上看光秃秃的一片,她看了一会儿,接着道,“齐王回京,海商重行,给朝中带来的是什么?”
高忱月咋舌,答道:“钱。”
挡在那份呈上去的折子前的首要难关,不就是国库的存银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于权高者而言,有了银子便等于握住了更多的命脉。
“他们安稳太久,不愿意动已有的钱财,海商不一样,这是一条新路,能堵住无数口舌。”洛清河说,“这是最简单的一步。钱之上便是权,陛下的猜疑,就是先帝在时给雁翎的自由太多了。”
所以他需要在根本上扼住洛清河的痛点,铁骑对辎重装备的依赖就是弱处。燕州的军屯可以保证日常的粮食供给,但譬如铁甲刀兵是做不到的。过往这些数目直接报给兵部征调,皆是有迹可循,有法可依,可如今但凡他要因为将起的战事解开圈住洛清河的镣铐,他就一定要在这里死死摁住她。
海商从另一个层面想就是为了这个准备的,只不过北境事态的变化比他想的要快得多。所以他选的是温明裳,同时为了以防万一,又把齐王调过来看着。慕长临那些话就是故意的,因为天子也需要知道这么多年蛰伏的因由,只要这个答案遂了他的心思,那么来日海商的银钱就掌握在能节制洛清河的这两个人手里。
这就是权术的平衡。
“但如果只是为了这个……”高忱月摸了摸下巴,“端王为什么要演这场戏?陛下有此心,顺水推舟就行了,如此不会反而让晋王更加忌惮吗?”
洛清河深吸了口气,嗤道:“会,但要的就是这个。不单是忌惮,他还要借此将晋王向下压,攻讦只是个开始,所谓的德行的评判就是以此而来。”
“在此之前,陛下有意召齐王回京,朝臣心中想的皆是齐王会归入晋王党,可丹州的事一出,另外一种声音也在冒头。嫡长二字,晋王哪头都不占,他有走到如今的机会,是因为大梁立储是为求贤。”
“你们觉得,齐王瞒着所有人这件事,在他心里就不是个疙瘩吗?”
慕长卿给慕长临的那封信上写的就是这个。
“可端王殿下不是素来不喜以此为由揽权吗?”宗平纳闷道,“为何如今会答应这样做?”
洛清河垂眸,淡声道:“因为有人想看他这么做。”
“已经很久了。”
内侍局的人终于想起清去了太液池枯败的夏荷,太液池被重新修葺过,换上了崭新的秋景,叫人看着顺眼了不少。
咸诚帝负手站在水榭前,手里还捏着一张信纸。慕长卿就跪在阶前,她垂着脑袋不发一言,背后的冷汗已经慢慢浸湿了衣衫。
“起来吧。”咸诚帝没转身,他的声音很淡,在外他们可以维系着明面的皇族亲情,但关起门来他依旧不喜这个孩子。
对于这一点,慕长卿自己也是心知肚明。
“温卿。”咸诚帝看向温明裳,“适才齐王所说的,还有这封信,你知道多少?”
温明裳瞥了眼龇牙咧嘴揉膝盖的慕长卿,正色答道:“回陛下,臣只知有此事,然究竟如何,也是听齐王殿下适才所言方知。臣在丹州时,曾将陛下诏命一字不落转达予殿下,但这些事,仍旧是殿下在决议点破后才知一二的。”
咸诚帝这才转身,他俯瞰着慕长卿,冷淡地问:“不论先帝如何想,你母亲的遭遇是事实,皇族血脉绝不容混淆,如此……朕这般待你,你可怨朕?”
慕长卿拍了拍衣袖,干脆道:“怨,毕竟臣的娘郁郁而终,为人子者若心无感触,那陛下看来才是真正的大不敬吧?可真要怨,陛下这理由臣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得很。陛下是君,那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这话听着倒是像赌气。随侍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去看慕长卿的神色,一时间也拿不准这位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可慕长卿才不管这些宦官如何想,她冷哼了声,直直看向君王的眼睛,道:“陛下手里拿着的不就是我娘的绝笔?她遭遇过什么写得清清楚楚,我若要怨陛下,那先要恨的岂不是办事不力的铁骑和靖安侯爷!”
“你放肆!”咸诚帝猛地一拍桌,他像是被触及到逆鳞一般怒斥道,“靖安一门满门忠烈,竖子怎敢轻言!先侯之过已向先帝请罪,你此时提起是对君命有何不满吗?!”
慕长卿蓦地一愣,面上顿现怯意,她重新掀袍跪下,认错道:“臣失言,还请陛下责罚。”
“你是失言!”咸诚帝深吸了口气,把那封信拍到了桌上,“你母亲也是,山野妇人,见识短浅。为此等微末要你忍辱至今,当朕是死了不成?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
可齐王生母,直至病亡不也没见到他一面吗?温明裳垂下眼,在心里觉得颇为可笑。她站在最近的地方注视这位君王,想起老侯爷的死因,也不免觉得讽刺。
骨埋泉下几多载,表面情深又做给谁看呢?
“罢了。”这一通怒火撒出去,咸诚帝挥手道,“你母亲心灰意冷,朕也有过。但是你,你是朕的长子,听此妇人之见,愚孝!既然回来了,那就把从前身为皇子做的那些混账事补回来,跟着朕的温卿好好学着!海商一事你但凡敢逾权乱来,你就给朕滚回丹州去!”
慕长卿“哦”了声,这才起身告退。
适才的怒火叫周遭的宫人都战战兢兢的,此刻随着齐王的退下,他们也依着命令散去,整座水榭只能听见风吹落叶的声响。
“陛下。”温明裳拱手,表面宽慰道,“齐王殿下既已归京,来日方长,总有可用之时。”
咸诚帝嗤笑了声,他把那封拍在桌上的信揉成了团,毫不留恋地抛入了池中,“朕本想着,他回来可供磨砺,今日朝中所见,倒是让朕更满意了些。”
“这世间争心既起,那不论真假,种子都已落下了。”他思及此笑意更深,“温卿不必宽慰朕,朕虽气这逆子资质鄙陋,但今日喜大于忧。”
“朕的三郎,终于不再是安阳侯教导下温顺的鹿了。”
玲珑棋子当啷响。
“君子道非帝王道,踏上这条路,多走一步都是痛的。”崔德良落下一子,同对座的人说,“这世上可称之盛世者,无一不是君明臣直,那些道理做起来难,但若是不做,也是寸步难行啊。”
“心中所求与掌中权术究竟如何,阁老为帝师比本宫更加清楚。”慕奚抬头微笑,“虽为攻讦,但所言皆为实,如此也算不违心。”
“他若有一日能恪守此道又不失锋芒,那本宫也就不愧于先帝了。在此之前……”她抬手落子。
“便先仰赖温大人斡旋。”
杯中热气氤氲。
“设新局?”咸诚帝不免疑惑,“温卿的意思是,海商独立于六部内阁之外,另起新政衙门,自行甄选官吏?”
“是。”温明裳颔首,“如今镇北将军既言边境不稳,臣以为陛下可早做打算。海商代表我大梁新的银库,依陛下意,此事直接与铁骑补给线相连,那不妨趁机归于一处,借战事之名立一新局,向上直达天听。”
咸诚帝拧眉,道:“接着说。”
“臣会将甄选的官员名册上报陛下,交由陛下决断内廷议政的人选。”温明裳微微一笑,“往后四境若生变,呈报直奏,也省去朝中诸多勾连,影响圣裁。”
“若是如此,此等衙门可是要凌驾内阁六部之上的。”咸诚帝沉吟道,“借战事之名是个好由头,但若是战事了结呢?”
“臣说了,此局直属陛下,去留也由陛下决断。”温明裳拱手,声声恳切,“若无战事,那陛下尽可裁撤,若是变局陡生,便将名册之上的官员再度召回。臣知陛下顾虑朝中会有反对之声,但臣可向陛下保证,不论非议如何,决计怪不到陛下头上。”
“为何?”
“因为臣不打算从朝中大员甄选。”温明裳深深吸气,“陛下要的是如臣一般的忠君之辈,那么心有挂碍,便不可行事。若从寒微之士中拔擢,那么他们势必会与如今朝中各派呈对立之势,如此不必过多费心思……”
飞鸟掠过枝梢。
“因海商而被点入长公主与阿颜划定的框架中的每一个人,便能借机成蔚然新风。”洛清河拂去肩上的枯叶,轻飘飘地说。
“这些人会将朝中心术不正者毫无顾忌地撕得粉碎,因为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大梁天子。而每正风一次,主君的权柄与威严便会显盛一分。”
“陛下拒绝不了这个诱惑的。”
栖谣听到此,终于开口问了第一句话。
她说:“主子,那你呢?”
洛清河闻言笑了。
“可踩着我命门的,也不是别人。”
她转过身,坦然地将后背交了出去。
巍巍宫墙拦不住瑟瑟秋风。
温明裳站在宫门外,阖眼听着风声,她在这一瞬想起萧承之对她说的那句话,要想保护雁翎,那她就必须成为铁骑新的盔甲。
那卷御笔亲书的诏命就在袖中。
咸诚帝的确拒绝不了权柄收归一人掌中的诱惑。
那副重新扼住铁骑,扼住洛清河脖颈的镣铐现在落在了温明裳的手里。
而洛清河不怕她。
作者有话说:
一些扭曲人狗皇帝的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小温这个提议就,你们可以想想军机处,没有一个皇帝能拒绝集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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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定权 【ZX整理】
天气渐寒后玄武大街上的糕点铺子都换了新样式, 今年东南事多,连带着收成粮价都涨了些,这些糕饼的价格自然也跟着涨。各家的掌柜长吁短叹着跟人打听临街的近况, 整日守着算盘拨弄。
好在这是在京城,秋时登高者众, 那些个贵家子弟惯是要买些糕点佐茶的。即便比往常差些, 也不至影响生计。
温明裳回府时路过其中一家,顺手买了包枣花酥。宗平闲着无事可做, 便在后门等着人回来,虽说人尽皆知这宅子是摆设, 明面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他接过温明裳递过来的氅衣, 没等人问便先说:“温大人,主子在书房呢。”
“我知道了。”温明裳应了句, 余光瞥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俊不禁, “宗平。”
“诶……欸!”宗平恍然回神, 连忙应道,“温大人, 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温明裳跨过门栏, “若是不放心, 便一道跟过来吧吧, 在外站了这许久, 也该喝杯茶歇片刻了。”
她面容和煦, 瞧着不似犯难的模样,宗平打量了须臾,原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去了一半。
午后晴日, 海东青在天际翱翔, 时不时地俯冲下来吓唬人, 栖谣原本坐在屋顶晒太阳,被它烦得不行,随手一巴掌呼在它脑袋上换了个地方坐着。高忱月瞧着稀奇,想着照猫画虎去逗弄一下这只猛禽,一人一鹰便跟较上劲了一样在屋顶上乱窜,赵君若好几回没忍住想提醒她别招惹,都被栖谣摁了回来。
最终这场追逐以海东青在高忱月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告终,她可不是府上的熟识,这一口都快见了血,疼得人龇牙咧嘴的。始作俑鸟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这个吃瘪的新近侍,这才满意地飞上老松的树梢小憩去了。
屋中的炉火正热,壶中茶汤滚沸,风卷进来白烟袅袅而起。
洛清河斟了茶,抬头便见着温明裳掀帘进来,她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挑眉道:“事情办完了?”
“初见成效。”温明裳把手里提着的糕点放下,边拆油纸包边道,“至少雁翎用兵的事定下来了。我回来前去了趟内阁,明日廷议,兵部的折子会再议一次。陛下心已定,就不会似今日朝上那样争论不休。”
“迟则生变,要早做打算,你要如何调雁翎的兵现下便可以让鹰房送信过去了。”
洛清河闻言轻笑,她站起身去拿了早写好的密信,把外头候着的宗平叫了进来。她是成竹在胸,但近侍们没这个自信,如今终于见着尘埃落定,宗平接信的手都在抖,他狠狠抹了把脸,转头三两步便跑出了小院。
他们都是军中人,想的是如何让边境永安,烽火不起,那些朝中的权术之争,他们不碰也不屑。铁骑被拘了多少年,这些人就被压了多少年,有一息喘息之机都是痛快的。
洛清河眼底怅然一闪而过,她从不会主动提这个,有些东西是要记在心里的,多说无用。她坐回坐榻上,瞧见桌上除了那包糕点还放着白麻纸誊写的一张手令。
温明裳捏着糕点,掰下一小块喂给她。京城铺子做的枣花酥比济州甜不少,不喜甜食的人吃不大惯,洛清河不挑嘴,却也不会主动吃。在这上面,她们俩是同正经用饭时反过来的。
“海商伊始,人与钱都要收拢到这一处,往后四境急报亦如是。”洛清河大致看完,摸着下巴沉思状,“阁老也瞧过这个了?他怎么说?”
“可解燃眉之急,但长久便不好说。”温明裳慢悠悠地咬着手里的糕点,眯起眼睛道。从早时朝会到现在,她好容易才能坐下来喘口气。伴君如伴虎,同自己的主君玩这样的心计不是轻松的事。
“不是这个。”洛清河压下纸页,她指尖点在纸边,摩挲时带起轻微的疼,“是内阁。”
宦海浮沉,一步步爬到为臣者顶端,也不过一个内阁元辅,一个六部左相。此消彼长,既是互相制衡,也是避免为君者的决断有失,这是自太始帝始,两百多年的政局与制度。这背后代表的是一代代盘根错节的权势,不论是谁妄图轻动,都是相当危险的。
单是海商一事,妄图染指的便不在少数。
“内阁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此事都已成定局。”温明裳垂下眼帘,今年的新茶涩口,把口中枣糕的甜都压了下去,她舌尖抵在齿上,许久才道,“其实先生早就料到,柳家倒台之后,必然会有这个局面。即便提出此事的不是我,潘彦卓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朝局重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有人对此事心知肚明。
洛清河撑着脸颊,问她说:“何时想出来的这个法子?”
温明裳抿着唇,拖长声音像是思索了须臾才答:“大概是去丹州之前,长公主让我留心吏治改革时便开始了。”
“陛下不放心你,不放心铁骑,但他也知如今战事若起,真要不放你走也是不成的,可也不再如当年一般能将世子留下来了。”茶盏已见底,温明裳呼了口气,“所以能彻底让他放心的,便只余下你们的后备,一旦将这些拿捏在手,便不惧铁骑有一日挥戈。”
血战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但我也不是全然为了铁骑。”她缓缓笑起来,目光澄明,“我决意入仕时,先生说要我改变如今的大梁,如今也是时候了。特旨可以有一二,不能再三,否则都察院盯着我的人就该有所动作了。”
树大招风,这两年她办的事足够招致无数人记恨。与其等着党派攻讦,不如先下手为强,有咸诚帝这旨意,便是再原有的朝局上另开新篇,往例便管不着她。
“但新设衙门,甄选官吏仍旧要看都察院的考评。”洛清河看着她道,“若是全然不听,还是要被安一个以权谋私结党的罪名。”
“陛下需要如我一般仅仅忠于主君的心腹,这些内阁和先生给不了他,安阳侯也不行。”茶汤缓缓淌入杯中,琥珀般倒映出女官的眉眼,温明裳拨弄着滚烫的杯沿,轻声道,“可他不愿来日背起颠覆祖制的名,便需要有一人替他来做。甄选官吏自然要参照都察院,但这个新设衙门的由头一是海商,二是北境将起的战祸,它未必需要长久延续,待到做完该做之事,自然便可裁撤。既是权宜之计,那些甄选入内的官员在时拿的依旧是朝中实职的俸禄,撤去时也不过是头上少了一个名。”
“我不计较出身,寒门也好世家子弟也罢……选人也只看政绩,如此一来都察院怪不到我头上,二来,我的确也想看看在此之后究竟有多少往昔争权夺利者来敲我的门……来得越多,变越能试探到尸位素餐者究竟被逼到何种地步才会如柳家一般自露马脚。”
到那时无需温明裳自己动手,这些被选入帝王麾下的新贵自然会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太宰年虽清流盛极一时,但毕竟时间太短了,这让如今各城繁盛仿佛成了一块遮羞布。祸事一起,能独挑大梁的根本没几个,元兴初年至今祸事一起,杂乱的黄册就是铁证。先帝剖开了多年沉疴的皮肉,却没能彻底地刮骨疗毒。
先帝将希望寄予慕奚,想让她延续这股清正之风,但咸诚帝用行动拒绝了这个可能。他当真是不知如何行进下去吗?他当然知道,但比起太宰年勤于民政,在他眼中难以为继的原因是权柄下放过甚。
要想在当今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将吏治彻底肃清下去,就得顺着他的意思来。更何况……他也并非全然错了,权柄集中,于急报而言的确免去了朝中的诸多推诿。
这是一场双赢的博弈,值得冒险。
温明裳说到此,下意识绷紧了后背去看洛清河,佯装打趣:“但这诸多设想,先行一步便是北境……镇北将军,可别让我第一步就输了啊?”
面前的茶汤已经冷了,洛清河轻叹了口气,抬手过去用拇指蹭掉了温明裳唇角的茶渍。
“不会。”她顺势轻轻刮了一下对方的耳廓,轻声道,“沉疴难愈,刮骨疗毒乃必行之策,但阁老说得对,长久更难测。权柄收束于天子一人,长此以往一旦有个什么,史官笔下,你就是那个千古罪人。”
温明裳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喃喃:“史官笔下啊……”她不由抬起头,在须臾后站起身走到洛清河身边,“可是人无完人,史笔如铁,谁又能在他们笔下当一个圣人?若能得偿所愿,百代安定,三言两语的批驳也不算什么了。更何况……”
她张开双手撑在小几两侧,像是把洛清河牢牢圈在两臂之间,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你呢?”
洛清河微微一愣,听见她又道。
“万千英魂,不抵那三万血债。”温明裳俯身,慢慢收拢双臂,她指尖拢着洛清河的脑袋,“阿然,你说以山海为聘,你抹不去这血债,我也不要那干净无垢的声名。后世人可以不耻于我们所行,但只要他日史书仍留其名,那么……千秋万岁,那卷史册就是婚书。”
“所以我会为了你,为了天下万姓,定此权。”
金翎的信鸽病恹恹地落在了窗台边,它腿上的伤口还渗着血,稍一动就凄厉地低鸣。
“可怜的小家伙。”潘彦卓把它抓起来,放到府上管事,“拿下去处理了吧。”
少年入内时正听见管事应声,他顿了一下,启口道:“公子,齐王随晋王去见贵妃了。”
“嗯,意料之中。”潘彦卓头也不抬,“还有呢?”
少年沉默须臾,将探听到的消息悉数转告。
“另立衙门?当真是胆子够大的。”潘彦卓刷的一下合上折子,嘶声道,“唉,虽说陛下要我相帮,但差得这样远,虽不说烂泥扶不上墙……咱们的这位晋王殿下,是真仗着弟弟脾气太好了。”
“公子?”
他站起身,似是感慨一般道:“你知道为何今上一直不立太子吗?”
少年闻言一愣,连忙摇头。
“他师承崔德良,早年开蒙又受教于当代大儒,一直是先帝子嗣中最出挑的那个。虽说成盛世君不易,但老实做个守成之君还是可以的。”潘彦卓道,“可惜,其性多思,恐生偏执,先帝就是因为这个没有立他为储……可惜!本以为慕家龙脉就此断绝,谁料他有福气得了这样好的孩子呢?”
“你说自个儿亲爹看自己不顺眼,反倒对女儿青睐有加,若是你,你会如何想?”
少年额角落了冷汗。
“会嫉妒。”潘彦卓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说来多可笑啊,一国之君嫉妒自己的子嗣……晋王像他,看他便如看自己……那轮到端王呢?还是那嫉恨,他当真是想将这个儿子磨出虎狼之心吗?不是,他是想看着端王舍弃长公主与安阳侯自幼教诲的仁善,如此,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世人。”
“不用坐上那把龙椅,哪怕只是个东宫,人也会变得丑陋不堪。”
就像咸诚帝自己。
“他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中杀死了曾经的靖安侯,酿成了大梁边境的那场血祸。”他眼中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他怕啊!怕百年之后无颜面对旧人!可若是能为后世之君定权,令无人敢置喙君命,起码后世人会为他立牌称贤不是吗?”
“我们的温大人啊……这个提议不正好说到他心坎上了吗?”
少年听到此不免疑惑,反问道:“公子,可此事与晋王何干?”
“要不怎么说温明裳高明呢?”潘彦卓低笑道,“晋王最像他慕建元,听闻此讯,你说他会不会去找温明裳?齐王在海商议政之列,他不就先搬出贵妃来威逼利诱了吗?你以为为何齐王今次装也不装了呢?”
“端王心狠了一次陛下便如此感叹,若是他能借此让晋王栽一个大跟头,你说那个位子,还有什么悬念吗?”
“这就是一个局啊……”
穿堂风掀开重重的垂帷。
慕奚压下随风浮动的步摇,拿起面前的书册。
她知道温明裳今日打算上奏的那个提议,也笃定咸诚帝必然会应允。让洛清河可以安然调兵只是个开始,北境得了一个喘息之机,朝中才有动作的机会。
这汪浑水里混入了四脚蛇,他们不会忠心于任何人。
既然暂时做不到将藏匿的蛇鼠揪出来,那就逐步涤清这浑浊不堪的暗流。东宫之位的确空置太久了,过分的争权只会让如今的朝臣忘记他们原本的所司所职。她放下书册,近乎冷心冷情地想。
不能再让慕长珺往上走了。
咸诚帝不会将这个决定先往外传,所以慕长珺所知的仅仅局限于海商和短时间的军政,姚家现今放掉的银库交到了潘彦卓手里,他看着已是晋王党,但慕长珺不知足。
他怕慕长临身后的礼教宗法,所以一旦有什么冒头的机会就一定要抓住。
慕奚太了解这几个手足了。
“长珺,你以为陛下身边的女官,情这个字之于她当真那么重要吗?”慕长卿当着贵妃的面,暗示道。
海商、齐王,包括温明裳自己,这些都是诱饵。只要他往里走一步,先往他头上扣的一个罪名就是结党营私。
而一定会给他这个罪名的不是别人,就是咸诚帝。
天子手下夺权,无异于虎口夺食。
他本就是咸诚帝拿来磨砺慕长临的磨刀石,棋子用过后,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吗?
作者有话说:
讲个笑话,前两天跟姬友聊天聊到自家设定里的气质问题
姬友:(毫不犹豫)你家总攻是小温
我:?为啥啊
她:清河气质上太温柔了,小温就是那种,笑里藏刀玩死你的,尤其是动到她在乎的东西的时候太狠了(。
第164章 天枢 【ZX整理】
北风呼啸着卷过草野, 天阶的阴云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黑沉沉地压在头顶。黑与白成了这片天地仅存的颜色,风卷着粗盐一般的雪, 叫飞上云端的战鹰也看不清雪野里的远方。
要塞的女墙上轮值巡防的铁骑束起了衣领,他们的铁甲在这样的天气里被冻得宛如冰雪, 没有铁甲覆盖的半节指骨也被冻得发红。风把城墙上的火把吹得东倒西歪, 好像下一刻就要把残存的火苗熄灭似的。
“今夜怕是要起白毛风了。”林笙搓着手,飞星营的轻甲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单薄, 她呵着热气,接了手下人递过来的氅衣披在外头, “巡营的回来了吗?”
“还没有。”林初从帐子里掀帘出来, 把刚烫好的塞上秋递给她,“估计得到戌时过才回来了, 这天气……关内的马道都不好跑, 何况是交战地。”
“今年过冬的棉衣还没到, 只能让再北边的暂且用去年的了……好在军屯的粮食还足够。”林笙拧着眉把酒灌了,烈酒烧得她直皱眉。雪野入夜太快, 除非冷得太过, 不然她们这些飞星营的巡防斥候是绝不会饮酒的。
战鹰盘旋在头顶, 这个天气鹰就是眼睛, 再大的风也不能把它们叫回来, 否则一入夜就是两眼一抹黑。她呼出口白气, 在林初边上蹲下来,“从兵部把调令送过来到现在都一个月了,那边还是不打算放人……那些个白胡子老头真以为有了将军帐就能代替清河在铁骑里的位子啊?真要这么轻松, 咱们各营也犯不着在每年的新兵里挑苗子了。”
“良将难求。”林初慢慢把自己的那碗酒喝了, 这才将两个陶碗叠在了一起, “京城的事儿咱们管不着,把交战地盯紧了不出错就成。真要打起来……也不信座上天子无动于衷。”
“那就是亡羊补牢!”林笙哼了句,风刺得脸疼,她面上没了往日的轻佻,反而瞧着忧心忡忡的,“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啊……这白毛风要是接连下去,军匠修补城防的速度会跟不上。”
“别说城防,押运队运送辎重也是难办,马道若是塌了,还要从关内抽调军匠去修。”林初捏着碗放回帐子里,她仰头去看慢慢暗下来的天色,低声说,“还有重骑……再冷下去,战马也是大问题,咱们的马耐力没有狼骑的好。”
飞星营好歹是轻甲,再怎么不济也不会因为重量压垮战马,但重骑就不一样了,人和马都受不了在极度恶劣的天气里连日披甲。往年还好说,起码能找到冒头的刺猬,今年对面藏得太好了,铁骑没有目标,就只能稳着来。
所有人脑子里的那根弦都紧绷着。
“善柳才是最难的。”林笙想到这儿就没忍住摇头,“西北那块再往上走可就是北漠,风一起啊,雪连着沙子直往人脸上招呼……还要日夜不停地背着重甲,牧烟是真去那儿遭罪。但也没辙,谁叫各营主将里,野战打得最狠的就是她,善柳可不就得让她来吗?”
“如果清河的判断不出错,西北就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林初叹了口气,“不过比起牧烟,我更担心马场那边……”
“将军!”
话都没说完,女墙值守的军士突然跳下来冲这边喊了声。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霎时扶刀就往墙下跑。
“怎么回事?”
军士撑着膝,顶着凛冽的风大声禀告:“东北角有情况!”
林初闻言越过他攀上了望楼,她打了个呼哨,头顶的战鹰顺势飞掠而下。风雪迷人眼,她眯起眼睛蹲身架着弓,侧耳辨别着混在风雪里的鹰唳,在第四声起时射出了掌中的箭矢。
不多时,战鹰带着被箭矢射中的小兽飞回了女墙上。
闻讯赶来的轮值队长低头看了眼,叹声道:“又是这样。”
“怎么回事?”林笙皱起眉问。
“夜里经常有这种动静。”他抹了把脸,很是无奈,“都怕蛮子偷袭,回回要么放鹰要么让人出去看,几乎都是这种情况。”
雪野里的兽类没这么近人,这情况不对,但又找不出个中缘由,只能勉强归咎于今冬的天气实在恶劣。
林笙看了眼过来的这些军士被冻得通红的脸,不忍多苛责别的。这种情况怪不得谁,但次数多了,是把人的精神都吊着不让安稳。
怕的就是草木皆兵啊……
黑夜里依旧只有呼啸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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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屋里的火盆点久了闷热,时常叫人昏昏欲睡。自打那日进宫后,海商的事便彻底交到了温明裳手里,她领着这个差,即便另设衙门的旨意因咸诚帝尚在思索名讳而未真正下来也不必再去大理寺上差。但甄选合适的官员不是件容易的事,都察院的考评明细不能全信,还要从别的记档里反复核实。
慕长卿中途做样子似的来过几回,拐弯抹角地暗示她晋王迟早要来找她,后边估摸着是咸诚帝看人实在不着调,让沈宁舟把她抓去考察新立衙门的办事房所在了。
京中只要有银子不缺地皮,更何况是这种皇家督办的房舍,但真正合适的未必多。这种地方直属天子,既要到六部和内阁频繁走动,又要保证宫中传唤时可迅速入内,真要仔细寻觅再加以打理,也不是什么好办的差。
只不过慕长卿本就没想着掺和海商里的事,自然乐得清闲跑跑腿。
午间雪停了,今日洛清河不在府上,温明裳办完了手里的案务,伏案打了个盹儿。她仍旧畏寒,这是木石落下的病根,好在有程秋白在,就是得辛苦多喝些汤药将养。
醒时窗前的雪融了些,滴答缓慢向下坠着冰凉的水珠。
温明裳靠着椅背,还没等去看时辰便听见门外有人敲了门。
高忱月轻轻咳嗽两声,低声道:“大人,晋王殿下到了。”
温明裳捏着眉心,闻言手上动作蓦地顿住,她放下手,轻轻摩挲着指腹,等了须臾道:“知道了,天气寒凉,请殿下进来说话。”
门外人应了是,转头去请人前不忘先拉开了门。
冷风倒灌进来,把桌上的纸页吹得乱了些。
该来的总会来。温明裳站起身,随着脚步声渐近缓缓抬眸。
“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慕长珺手中握着一卷文书,见状微微颔首,“温大人免礼。”
他敲着书册,冷然道:“贸然到访还望大人勿怪,本王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问温大人一件事。”
温明裳微微一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前些时日,皇姐为吏治的事甄选官吏,其后陛下金口玉言将此事与海商一并交给了温大人。”慕长卿下颌微抬,上前道,“本王当日也为此略尽绵薄之力,皇姐虽未首肯但也收下了折子,但君命既下,这折子也随之交到了大人的手里。”
“不错。”温明裳不闪不避,和颜悦色地看着他,“王爷的折子下官已看过了,其中补入工部的人选臣也奉诏调取都察院考评仔细查办过,那份折子五日前已移交内阁,想来内阁学士复核无异后便给了王爷答复。所以王爷今日……”
“温大人不必拿都察院的考评说事。”慕长珺打断道,“本王若是连这些都不曾看过,又为何会写这份折子?”
他将手中的文书扔到一旁的条案上,纸页随风动,翻到后头是大写批红的“驳回”二字。
慕长珺眸光微敛,质问道:“这些人清清白白,温大人这二字又是如何批复的,本王想来要个解释。”
温明裳闻言轻笑。她拿起了那份被丢在条案上的文书,慢慢踱回桌案后,慕长珺看不见她的容色,只能背着光瞧见对方唇边噙着的一抹笑意。
在冬日里也显得很凉薄。
这种笑让精于世故的皇子觉得格外危险,但眼前的这个人背后放着的是未来数年里大梁至少半数的财富,那是足够巨大的诱惑。
“不瞒王爷说。”温明裳从杂乱的书册里翻找出了几页薄纸,她慢条斯理地翻阅了片刻,抖开满是墨痕的纸页,“在下官批复那二字之后,齐王殿下便有意提及个中文章,但齐王毕竟刚刚回京,下官乃天子之臣,自然是要斟酌一二的。”
她弯起眼睛,看着慕长珺笑道:“王爷要解释,那下官自然可以给王爷一个解释,但要看王爷觉着,听什么样的解释才更舒心。”
这话里的称谓已经变了。在京中说话许多时候不需要点明,毫厘之差便有可能是天壤之别。
慕长珺眯眼打量了她片刻,问:“本王若是想要更舒心的解释呢?”
“那就请王爷移步。”温明裳把那几张薄纸重新叠好收入袖中,“连日落雪,街上的路也难行,好在今日终于见了晴,只是这短短的时日,怕是还不够。”
这般说着,一封信已经被推到了桌前。
慕长珺垂眸扫了一眼,嗤笑道:“唉……本王这位大哥,幼时顽劣过甚,这一手字,委实有些拿不上台面,大人书道了得,倒是辛苦看这不入流的字了。”
说话间,信已被他收入掌中。
“好。”慕长珺目光低垂,压低声音道,“雪里见晴是好事,明日本王做东,邀大人临仙楼一叙。”
温明裳笑而不语。
如今这座宅子外边戍卫的人换了一批,原来阁老调来的人已经返回了崔氏,现下的人都是洛清河给她从别处挑的。这些京中的人不会知道,多半只会以为是咸诚帝钦点的人。
慕长珺也不例外。
所以温明裳的无言在他眼里更像是一种默认。
这就足够让他满意了。
廊下的风静了一息。
温明裳站在桌前,她敛着眉眼,微薄的日光从窗子里渗进来爬上她的侧脸,在无声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沉寂。
“忱月。”
檐上一声轻响,人已经站在了门前。
温明裳轻轻敲了两下桌子,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端王府。”
高忱月一拱手,转身消失在了转角。
孤雁掠过穹顶。
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年关值守,今年兵部同礼部商议的章程还没下来,谁也不知道究竟是羽林还是禁军占鳌头,虽说禁军乐得清闲,但每每看着羽林趾高气昂的模样都觉着憋着口气。
洛清河办完余下的杂事,正要回府,恰好赶上巡防的一队禁军回来。为首的佥事是个年轻的姑娘,这年头在这种地方领军籍的不容易,她脑子转得挺快,于是洛清河把她提到了这个位子上,一来二去打照面也算是会多说几句提点的那类人。
“总督。”
洛清河于是停下看了她一眼,问道:“有事?”
她挠了挠头,看了看四周才小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最近传闻,说是北境要不太平,您怕是随时都得回去了……就想着见着总督再多说几句。”
洛氏子息凋零,但这一代却是名望最盛。一门双将,让多少闺中女儿都生了策马卫疆的梦……但不是什么人都能从军,更何况还是雁翎的铁骑,洛清河初初回来的时候,禁军里许多人都觉着她多待几月都是好的,谁成想竟能走到如今。
这里头的人聪明得很,听到这些风声,也都猜想等到洛清河走了,禁军这两年的日子也算到了头。
毕竟东湖营盘踞日久,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又能如何呢?
洛清河闻言多看了她片刻,有这些想法的不在少数,她也猜得到今日大概是个怎么回事,“若是真的,你是想随我去雁翎吗?”
那姑娘怔了一下,连忙道:“是!就是不知将军……”
“……军籍在户部皆有黄册,禁军直属御前,我动不了的。”洛清河抿唇露出个温和的模样,“你知道交战地是个什么样吗?那里可不是京城温柔乡。”
“我……”她还想再说,却看见洛清河抬起手示意她听下去。
“我知道你们怕什么,但是放心,禁军不会回到从前,否则我没必要费心劳神。”洛清河道,“这世上无名者众,就连我,都未必后世留名。铁骑拱卫北疆,禁军和羽林护卫京师,每个人只要不是苟且偷生之辈,那便皆是英豪,谁说定要沙场浴血才不枉此生。”她笑着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这里是大梁的心脏,长安有失,那么铁骑再强大也是无用。”
面前人听罢面露茫然,她似是还想再问,忽闻校场外马蹄声急。
“主子!”宗平滚下马背,他来不及狂奔至洛清河身边,抬臂扯着嗓子大喊。
“雁翎急报——”
太极殿内落针可闻。
象征亲王的五铢冠被打落在地上,慕长珺颤抖着捂住脸,难以置信一般颤声道:“……爹?”
“唤陛下!”咸诚帝猛地一拍桌,怒道,“朕的旨意还未下达,你便敢私会官员意图安□□的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儿臣冤枉!”慕长珺急急喘息,连忙道,“是温大人给儿的手书!那上边是大哥的字迹……儿臣——”
慕长卿原本百无聊赖地站在旁侧,一听这话登时不乐意:“二弟不能这么说话吧?我这几日可是奉陛下的命一直在办正事,哪来的时间给你写这些玩意儿?陛下若是不信,喏,沈统领不是在吗,一问不就知道了?”
慕长珺蓦地一愣,又指向温明裳,“那便是温……”
“你那折子上面的批红是朕看过的。”咸诚帝面色更沉,“温卿手里有什么朕一清二楚,新设所司的名单也是朕过目的!在你邀约她的那一日,她便拿着你的这折子和一应事由入宫给朕详禀了!还有你皇姐,朕问过她这些事,没有一个字有差错!”
“晋王殿下那日来访,臣说的是臣乃天子之臣。”温明裳揣着袖,气定神闲地冲他笑,“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殿下如今大可将当日所言种种悉数告知陛下,臣若是说了半句大逆不道之言,陛下当即便可斩了臣以正视听。”
慕长珺敢吗?他不敢。
所谓更舒心的解释,便是坐实了他有意在圣旨下达前横插一脚。
宫中缄口不言,咸诚帝根本没打算让旁人知道这地方直属御前,他可以放手将朝中各部交给他们争斗,唯独这个不行。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温明裳冷眼看着这场父子之间的叱骂,谁都知道端王的弱点是仁善,可晋王的弱点不也那样明显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罢了。”末了,咸诚帝一拂袖,指着跪在阶下的慕长珺道,“传朕意,晋王禁足三月,给朕在府上好好反省!”
一旁的沈宁舟拱手称是,这才让羽林将晋王拽了出去。
慕长卿自然不会在这儿碍眼,也随着拱手退了下去。
殿中一时只余下座上的天子与温明裳。
咸诚帝垂首端详那封信许久,突然抚掌大笑,“好!好一手偷梁换柱!”
“这信,是大郎给你的吧?”他起身向下走了两步,“阁老的书道不差,温卿的字也相当好。那么温卿可知,这信出自谁的手?”
温明裳拱手而立,道:“回陛下,臣不知。”
“现如今朝中书道大家当属安阳侯,他门下弟子于此道造诣几可乱真者,京中只有一人。”咸诚帝大笑道,“人,就在端王府。”
温明裳这才露出个恍然的神色,赶忙躬身道:“臣愚钝,多谢陛下提点。”
“心思不错,权术一道上能迈出第一步,那便是好的。”咸诚帝感叹着,过了片刻才缓过神,“好了,此事便算作意外之喜。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新设之所的牌匾朕拟好了,既为定权只用,不妨赐名天枢,过些时日你甄选的第一批官吏便可入阁查办一应事由。朕……”
话音未落,门外风声骤起。
“陛下——”内宦连滚带爬跪倒在殿外,跪伏捧上掌中书文。
“雁翎急报,北燕犯境!驻军与拓跋焘为首的狼骑相遇东山脉,同时——”
尖细的声音连着人都在抖。
“西北突袭,沧州关隘之外要塞悉数失守,主将已经殉国了!”
黄昏来得格外早,火红的霞光烧红了整片天空,像是日晕消失前燃尽最后的温度,将黑夜的冰雪阻隔在光芒之外。小院的经幡被风向上卷起,裹挟着枝梢的残雪与枯叶。霞光透过翻卷的经幡,越过窗棂铺陈入屋舍,落下一束束斑驳的旧影。
这是侯府的西北角,平日里这座庭院除却下人打理外多是紧闭不开,若说它处府中人长居的院落虽也沾了将门之府的肃穆端正却仍留了主人的匠心别趣,那这座院子给人的感觉便凛然之风更甚。
院外狮首覆雪,廊下灯火通明,迎门长案上的白烛似是不知年月地燃烧着,落下堆满铜台的烛泪。
四方清寂无声。
这是靖安侯府的祠堂。
洛清河从随侍的黎辕手里接过了香,上前插入了炉中。古旧的神龛前摆放着无数牌位,那上边的字样在昏沉的光晕里逐渐模糊开,好似叫人看不真切。
黎辕在重新递上干净的巾帕后退步慢慢退出去,在离去之前,老管家的目光忍不住在最前方的牌位上流连,最终化作了无声的长叹。
塞外几多征人骨,回望满眼皆落尘啊……
洛清河走到牌位前,拿起了最近的那几块细心擦拭。牌位的末端在动作间轻轻敲过她腰间挂着的新亭,响声清脆。
刀镡上的红玉在昏暗的火烛下灼灼生光。
属于长姐的那块牌位,上边的字是她亲手刻上去的。
洛清河把巾帕收进袖子里,她微微抬起头,看见廊柱上至今清晰的刻痕。最下边的那些痕迹已经模糊了,像是孩童攀比身量时随意划开的,但唯独最上边的那处痕迹清晰如昨,那要比她人稍稍高些。她唇角微微抿起一点弧度,把腰间的新亭取了下来放到牌位面前的刀架上。
新亭是日常的佩刀,但不是雁翎的战刀。
她要把它留在这里。
洛清河深吸了口气,缓缓掀袍跪在了牌位前,香烟袅袅而上,像是消逝的魂灵重归,俯瞰着人世众生。
北风已经起了。
一切都如预料,却也有所偏差,但多年的经验不会骗人,那些在朝中文官们看来无稽之谈的预感与猜测如今一一应验。
很多话藏在心里太久了,临到阵前也是说不出口的。洛清河叩拜后撑膝起身,忽然轻轻笑了声。
“众生万相,我不求他物。我走前来,是……是愿不论来日几何,存者几多。”
穿堂的风掠起衣袍的鬓发,她站在光影交错里,面对着神龛,就好似越过生死与无数前人四目相对。
“若你们在天有信,佑我袍泽英灵。”
廊下脚步声遽起。
洛清河回过头,靛青的一角衣袂像是恍然间撞入她的视线。
温明裳喘着气,肩上还留着不知何时散落的雪花。
她手上攥着一纸密诏。
不知为何,目光相接的一瞬两个人都笑了。
洛清河缓步走出祠堂,长案的白烛已燃至底端,天际的霞光也逐渐暗沉。她接过了那一纸密诏,抬手盖在温明裳发心。
“陛下让你今夜入宫。”温明裳微微抬眸,低声说,“明日朝会过后,你就要走了吧?”
洛清河没答,她垂首抵着对方的眉心,噙笑轻声问:“怕不怕?”
温明裳深深吸气,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冰凉的指尖顺着下颌一路向上,最后落在洛清河的耳廓上。
神龛前的牌位似乎也随着光晕的消失而重新陷入昏暗,洛清河背对着它们,站在灯火通明的回廊下。
“有点怕。”这世上没有不败之师,温明裳指尖轻轻摩挲着,反问道,“你输过吗?”
回答她的是无声的颔首。
于是温明裳又问:“这一次呢?”
雁翎的近侍们戴了甲站在院外。
没人能说清仗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当这场平息了数年的烽火重新被点燃,饥肠辘辘的饿狼卷土重来,鹿死谁手就成了个未知数。
可是温明裳却先她一步说:“你会赢的。”
这就是在神龛前洛清河没说出口的话。
“阿然,我在京城等着你。”温明裳眨了眨眼睛,凑近洛清河耳边轻声道,“天枢阁已成,我日后走的每一步,都会踩在昔日窃位素餐者的脊背上……我会重整清流,来日那就是一个与今日有着霄壤之别的大梁朝堂。”指尖有意无意剐蹭着耳垂,她的目光投向那片黑暗,再开口声音微哑,“你说过你属于我,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再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六合之外的神鬼也不行。
“好啊。”洛清河握住她的手腕贴紧自己的耳侧,“请卿高坐庙堂上,勿惹人间白骨枯。天枢阁统领群臣之时,我收拾好那破烂江山赠予你。到那时……”
她低下头,半晌才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把你想给我戴上的东西带来吧。”
作者有话说:
信是小婉也就是端王妃写的,主意是齐王出的,计划是长公主想的(。
大概后面有挺长一段的分居时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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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无声 【ZX整理】
翌日的朝会愁云惨淡, 军情急报入京,谁都不会一无所知。晴日仍旧高悬着,但放眼望去却好似惹了满身尘埃。
自元兴七年那场令人心惊胆战的血战至今, 燕梁虽有摩擦但已多年未有大战,更何况此番还事涉几乎自宣景朝以来便无战的沧州。纸上字寥寥, 可昨夜兵部急召议事, 每一个堂下在座公卿皆汗湿了后背。
他们是朝堂上为数不多知晓雁翎今冬具体调兵决议的人。
雁翎重甲三大营,善柳从战将李牧烟到手下的军士是这十二万铁骑里最擅打野战的, 但凡洛清河没有在此前把这支军队调到西北州郡线,沧州就不止是城外关隘失守与主将阵亡这么简单了。
更何况燕州交战地也并非风平浪静, 北燕用这场突袭告诉安逸了七年的大梁, 统一东西战线的狼骑已经成长为了足以吞掉南方这块肥肉的庞然大物。
所以咸诚帝必须放洛清河走,大梁朝中一定找不出比她更熟悉北境战线的大将。
哪怕他寄希望于世子洛清泽有一日能替代洛清河的位子, 也绝不是在此时。
原本廷议的事由全部延后, 一道道旨意在言谈间递往各部, 其中也包括了昨日咸诚帝所言的赐名天枢阁的新部。
这道旨意让原本深思战事的人又开始有了旁的心思,因为依着旨意, 北境战报要先经此地, 这与往例送往兵部与内阁截然不同。
可言官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触天子的霉头。
至多在背后议两句天枢阁的主事人, 现今风头正盛的那位年轻女官。
但温明裳现下也没工夫搭理这些流言。
宅邸的桌案上堆叠着厚厚的文书, 都是各部送来的, 明日朝会之前温明裳不仅得看完, 还要想出个具体的章程来调度,今夜还不知得熬到几时。
洛清河在戴臂甲,院外脚步声来来回回皆是急促, 整座侯府都陷入了沉默的紧张里。她换的轻甲, 白衣随着穿堂的风轻轻撩动。
温明裳很少见她穿白, 这样素净的颜色天生太容易沾上脏污,落到尘埃里便染了凡俗。她靠着条案,安静地看着甲胄一点点遮住这点白,在悄无声息里收紧了五指。
洛清河在沉静里抬眸看她,晴光从身后的窗棂里悄悄融进来,把人的身影好像重新拉长了些。她站在光里,向着温明裳张开双臂。
窗前的光像是随之轻轻晃动,它们在呼吸间碎成了一片片,又在微风里慢慢环抱住相拥的爱人。
这是一场早在预料之内的别离。
百官在城门前相送。
他们之中或许有不少心怀他念者,如韩荆往日所言那般忌惮洛家功高震主的可能也不在少数,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位年轻的将军,或多或少都要生出两分敬意。
战局多变,往日胜负尽皆是做不得主的。
洛清河一一谢过百官赠言,拜别后回身上了马。踏雪在风声里嘶鸣,随着马鞭落下撒蹄狂奔。迅疾的风扬起军士的披风,像是猎猎招展的旌旗。
那是长空遨游的鹰。
温明裳站在城墙上目送铁骑离去,在恍惚间想起她们初见似乎也是如此情景,可时不我待,还有无数案务等着她处置。
偏生此时有人在身侧轻叹。
“敌寇来势汹汹,难呢。”
“潘大人。”温明裳扫他一眼,“户部的账册整理完了吗?”
潘彦卓微微一笑,道:“温大人勿忧,今日必定递呈府上,陛下既点我与大人同入天枢,那下官必不会拖累大人进程。适才之言,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大人也知道,下官到底是出身燕州。”
“战事艰难,民生多艰,自然也由此慨叹。温大人与镇北将军交好,不知将军可与大人说过交战地应是何等景象呢?”
城墙上并无他人,就连羽林也在数尺之外。温明裳皱起眉,嗤道:“潘彦卓,有些话大可不必这么绕弯子。”
“倒也没什么多的话,是真的想问一问大人罢了。”潘彦卓不怒反笑,轻飘飘地说,“东西战线联结,当真是强弩之末,不得已而为之吗?”
“这一点,我想大人与将军心中的思量,不会比下官少了。”
“沧州这一仗打得太狠了。”宗平蹲在篝火边指着地上拿枯枝画出来的地形图,“虽说宣景之后关外就少有敌袭,但沧州守备军的战力一直没有削,再加上咱们早就把善柳调过去了,本不该打成这样。”
越往北走越发觉今冬冷得吓人,行伍扎营找的是背风的地,但点了篝火也冷得人不住地搓手,火上烧好的浓茶端出来没多久就成了冰碴子。
交战地的仗还在打,北燕人把东西战线统一的后果就是让铁骑不得不时刻盯紧每一处关隘,一旦有异动就要迅速反应调动,这也让军报的传递变得格外杂乱。
驻地需要主将最快做出判断。
“蛮子的马比咱们快,除了飞星没人追得上。”云玦叹了口气,也犯愁,“但是飞星不能跟他们正面碰,因为在追求速度的同时也卸掉了太多盔甲,没有重骑掩护,来不及齐射就会被弯刀削下脑袋……牧烟给将军的回报里写了善柳正面和西线的狼骑碰上的详细情况,那些人……比拓跋焘的部众要强。”
“西线是王帐的兵。”洛清河看着地上的标记道,“北燕大君集结六部立国,那六部的首领就成了王庭最初的六王帐,虽然时至今日只余下了四个,但要镇住这些人,光靠大君一个人不够。西线狼骑就是为了这个设立的,他们甚至一开始不是作为大君虎视中原的爪牙存在,可他们要远比拓跋焘手下的那些人更强大。”
善柳营跟他们交手只是为了保全身后的沧州关隘,但李牧烟给的军报里明确提到了即便是他们,在正面冲锋下也无法完全压制住这些疯狗。
那是弓马得天下的部族,他们比身居中原沃土的大梁人更崇尚武力。北燕的马是天下最快的战骑,这一点在王帐手下的这十三万人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大雪也阻挡不了他们的冲锋。
但这也就是洛清河在看完所有雁翎发回来的急报之后产生的第一个疑问。
把西线的狼骑全部南放,那王城的小皇帝呢?
从拓跋焘到萧易,这两个人不可能会放心把自己的主君放到群狼环伺之下。
交战地的烽火让深入草野腹地的暗间难以再把消息递出来,她们就更难知道如今的北燕王帐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但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有的时候还真羡慕那群蛮子,起码王帐只是要钱要粮,没克扣军费,也没人捅刀子。”宗平小声骂了句,“主子,善柳不能长期放在西北吧?咱们的兵只有十二万,善柳的两万人要是放在那里……别的不说,交战地我们会打得非常被动。”
拓跋焘手里可还有二十万人。
“那沧州呢?”栖谣瞥他一眼,“沧州一旦有问题,骑兵会迅速南下直抵京师。”
“他们总比三城废墟那边好守吧!”宗平敲着自己脑袋,急得快坐不住,“只要卡住卡口死守,拖也能拖死这群狗崽子!”
“万一不行呢?”云玦给他泼冷水,“人家东西线都统一了,我们再不管沧州单打独斗,算什么事儿啊……”
栖谣在此时抬起头去看洛清河。
深冬的风格外凛冽,洛清河踩着土坡翻上去,她们此时已经接近茨州与祁郡的交界线,来自草野的风呼啸着卷过,把人的衣袖吹得向后翻飞,像是展翅的飞鸟。
洛清河放眼望去,浓云缓慢堆叠着飘过苍茫的天空,燕山山脉藏在雪夜里,只在偶尔月明时分露出高耸的峰峦。
像是一堵延绵的高墙。
身后的近侍们不知何时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默默伫立在下首,好似侧耳也听见了这风声里的呢喃与呼唤。
“让善柳留在西北。”过了不知多久,雪已经落了洛清河满肩,她侧过身,火光打在鼻梁上,在侧首时勾勒出锐利的阴影,“主将战死之后,沧州现在的守备军都统是谁?”
前半句让等着的军士们都愣了,栖谣率先反应过来,答话道:“是领主营的一个参将,叫元绮微。那场突袭里,主副将在要塞被焚毁之前就战死了,是她把残兵收归关内据守不出,这才等到了牧烟带善柳追过来。”
阵前失将对军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更何况看战报上写的,这群疯子直接在关隘下边搭起了人头架……久不经战,不被吓得拿不动刀就算好了。
这人能在这种情况下重整残部死守到善柳营到,听着倒是有点本事。
洛清河目光微凉,她的指节抵在唇上,拇指的扳指在雪夜里也透着刺骨的寒。
“改道。”她跳下山坡,海东青顺势落到了她手臂上。
洛清河替它拨去了翎羽上的杂毛。
“我们先去沧州。”
长安夜里的雪也下得绵密。窗子没关紧,夜风破开窗户闯了进来,顷刻吞掉了残存的烛火。
温明裳被这阵风惊醒,长时间的伏案让她脖颈酸痛,她揉着脖子,后知后觉地觉察到是谁重新点上了办事房的灯。
“天枢阁新立,事务繁多,可大人也不能这样熬。”慕奚温和地冲她笑,一面拿起边上的茶壶替她换掉了早已冷掉的酽茶。
温明裳赶忙起身,道:“见过殿下……更深夜寒,殿下怎会到访?”
“不必多礼,大人先坐。”慕奚微微颔首,屋里火盆闷热,她将肩上的氅衣除了搁在一边,这才坐下说,“本是来给温大人送些杂务,不成想来得不是时候。”
战事一起,州郡的吏治改革应是要暂且放一放的,但咸诚帝没明说,也没给慕奚要职,这便是让她看着办的意思。此事若是放一放,待到事态稍缓又要重头再来,委实麻烦,倒不如慢下来些,总归比全然停了要好。
就是得辛苦温明裳三方都要盯着。
但这些事本不该让慕奚亲至天枢阁,况且还是这个时辰。
温明裳指尖点着桌沿,往外看了一眼。
她不加掩藏,反倒让慕奚笑出声,长公主碰着桌上盛满热茶的茶盏,顿了片刻才重新开口:“此外……来为大人解些烦忧。”
“嗯?”温明裳微愕,“殿下这是从何说起?”
“清河走了有几日了。”慕奚望向她的眼睛,像是能从女官镇静自若中敏锐地揪出深藏的忧虑,“白日里去内阁,恰巧听见阁老与学士们议事,说起了如今北境的情状。详情温大人怕是也不必本宫来讲,毕竟如今军报先过天枢……但倒是有另一些事情可以说给大人听。”
温明裳闻言不由坐正了身子,她指尖触着滚烫的杯沿,道:“殿下请讲。”
慕奚唇角含笑,轻声道:“大人知道铁骑现在的布防,但各营所司想来知之甚少,毕竟兵部不管这些。但在说这个之前,本宫想问大人一个问题——狼骑剽悍,但百年来战火从未深入腹地,是因为什么?”
温明裳闻言一愣。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好回答,有人会觉得是铁骑,有人会觉得是依凭燕山山脉的地理优势而铸就的雁翎关防线,这个答案其实并不是单一的。
但她在短暂的沉默后仍旧答道:“因为是踞险而守。”
慕奚听罢颔首,道:“不错。名将难求,但只要盘踞险关,守成的余地总还是有的,这也是朝中许多求稳的大臣心中所想。”
“……但这不是边境驻军的想法。”温明裳垂眸,将苦涩的酽茶一饮而尽,而后方道,“殿下问我这个,是因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如今的的困局。”慕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东西线一旦联合,铁骑们面对的就是数倍于己的敌寇,我想……大人每日天枢阁议政,是不是也有许多人觉得只要铁骑能固守雁翎关,再分兵沧州戍守,大梁北境就能安枕无忧了?可是……”
“闭门不出的铁骑,还能叫铁骑吗?”
檐角的风铎被吹得当啷作响。
温明裳目光微凝,慕奚话中所指甚至亦是某一瞬她心里的想法,并非她不相信洛清河,而是在数日的反复校验核查之下,有太多的人觉得出关就是一场根本打不赢的仗。
他们眼中暂时的退守不叫输,而是以待时机。
“殿下。”她在深深吸气后谦卑道,“下官驽钝,还请殿下明示。”
“清河同你讲过,昔日她为鞘,阿昭为刀之比吧。”慕奚缓缓将茶水饮尽,缓缓道,“相比之下,她的确没有那么锋芒外露。但兵法中有句话叫‘善守者守郊原,不善守者守城垣’[1],如今铁骑是前者,沧州就是后者。”
她起身去拿起了纸笔,在须臾间勾勒出了简单的图样,“六成重甲,人数七万余,其中最为人知的,是占了多半的平西三大营,一营善柳,二营祈溪,三营离策。如今被调到西北的善柳,是三大营中唯一可以独自为战调度的重骑,其余与关隘步卒配合,成为了令燕北不敢轻动的铁壁。”
“飞星万余是斥候与马上弓弩。”温明裳神色怔然,她在侧耳细听之余飞速思考,“余下的……半数是平常轻骑,还有辎重队。”
这样的配置不会放到入四境之中的任何地方,它独属于雁翎。
“这些细分是从阿昭在时正式划定的。”慕奚笔锋一滞,容色仍旧平和,“那之后清河再将之细化,她在关内正式设立将军帐,让各营的主将各司其职,全然将这支军队铸成了寒刃。攻是守之机,守是攻之策。[2]清河的确擅长守卫,但这不是全部……如果她只是一味地防守,那她根本不会被称之为四境之首的将军。”
镇北二字便是从这儿来的,这意味着她从根本上被视为了北境的定海针。
而这个称谓是在雁翎血战后的第二年才正式册封的。
温明裳听到此恍然,她强压下满心的思绪,冷静道:“雁翎关一线的确是大梁最坚固的盾,但是铁骑不是。”
战马踏过马道上堆积的深雪,骑兵在夜风中疾驰。
“她们是真正的天才。”慕奚看着她,最后微笑着说。
温明裳向着她拱手一拜。
神龛前的那番话言犹在耳。
“你输过吗?”
“你会赢的。”
作者有话说:
[1]魏源《城守篇·制胜上》;
[2]《李卫公问对》。
雁翎粗暴分就是60%是重甲,轻甲飞星10%左右,剩下30%是大概对半开的普通骑兵和后勤队(。然后关内还有五万步兵。
我说一下啊,就虽然文里两国骑兵数字都蛮大,但是实际作为骑兵而言不论轻重甲一定比这个数字少的,尤其是重骑兵。真正古代战争的兵种比例各个朝代不一样,但肯定做不到十几二十万全是重骑,真的太烧钱了(。
写雁翎以重骑为主其实指的是主要对抗的时候用的还是重骑兵,再加上小说嘛夸张了,总之是瞎掰的千万不要当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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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羔羊 【ZX整理】
大梁太始立朝时虎踞四方的不只有北燕, 狼骑盛名一时,他们让草原的大君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霸主,但他们的弯刀越不过西面的孑邑山脉。西北大漠里藏匿着无数林立的部族国度, 这些外族人的踪迹难以捉摸,骑兵甚至不知该如何在黄沙里找到他们的踪迹。
这些外族小国成为了地理志记载的最初的西域诸国, 他们像是蛰伏的蝎子, 冷眼旁观着中原与塞北的争斗,在某一方展露疲态的时候露出自己的毒牙。
沧州的守备军就是为着这个设立的, 他们在雁翎铁骑还被称作北境边防骑的时候就已经戍守在西北,黄沙里的蝎子不是草原的狼, 骑兵很难深入, 这意味着这里的军队如果要赢就要抓住北漠人现身的机会。
这让沧州守备军一度成为了大梁最精锐的步兵,尤其是在三城沦陷的那二十年里, 他们凭借着孑邑山脉卡死了西山口, 避免了交战地来回调度的疲态, 这让外人看来守备军的地位或许比肩雁翎的铁骑。
但这些荣光就好似浮于表面的微尘,因为北漠西域诸国早已随着太宰年间凉州城外都护府的设立消散在了黄沙里。失去了对手的守备军也在风沙中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锋刃, 城外的哨卡与要塞一度如同虚设, 半数以上的军士退居关中。
所以此时如同鬼魅般到来的狼骑给了这支军队致命一击, 旧影斑驳的要塞被铁蹄无情地踏过, 如今站在关内的望楼上向外眺望只能看见一片断壁残垣。
鹫鹰冷漠地盘桓在这片战场上, 落下时踩过无名的尸骸。
洛清河七年前来过这里, 那时尸骸遍野的是燕州之外的交战地,如今却是对调了过来。城门前人头攒动,百姓被分批次南迁, 留在关隘的只有剩余的守备军。栖谣将铁骑的牌给驻军看过后, 一行人下马进城。
有几处民宅被砸得不成样子, 因伤无法上城戍卫的军士正在清理这些废墟。军匠忙着修补军用的装备与城墙,根本来不及修缮这些被砸塌的地方,守备军就只能寻地方扎营。
天还没亮,吹了一夜的风沙快要把人给埋了,昨夜轮值的军士灰头土脸的,在这样寒冷冬日里打了井水往自己头上浇。
“主子……”宗平眯眼看了一阵,侧过头说话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这人也少太多了……”
给京城的奏报上没有写关外的要塞除却将领外究竟死了多少人,事急从权,余下的人想着的都是如何死守关口,哪来得及去清点这些?更何况……如今真要详细清点,恐怕军营外的未亡人要哭断肠。
洛清河没有答话,她等着栖谣将马拴好,才低声道:“走吧。”
主营的帐子中灯火通明。
据城门前的驻军说,今早这个临时设立的主营里在商讨下一步的驻防,这场仗来得突然,守备军的将领大半折在了关外,他们联系不上在外的善柳营,被派往燕州的斥候也还没回来,只能咬着牙关自己想办法。
洛清河在帐子外等了片刻见到有人掀帘出来,如今州郡无战的军中多数靠的都是熬资历。这些人的面容都很年轻,放到平时,是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的。
这其中站着个手里拿着羊皮地图的年轻姑娘,她个头不算高,放到燕州征兵的标准里也就刚过飞星营的线,站在一群男子之中显得有些单薄,但就是这么个人,周遭军士都随着她指点的方向离去。
云玦没忍住看了一眼身侧的洛清河。
洛清河接过雁翎铁骑时也是这个年纪。
洛清河一直等到了那些从帐中出来的军士尽数散去,她看着守将转身,这才上前道:“阁下想来就是元绮微元将军了?”
对方闻言一愣,她扫了一眼紧随其后的众人,颔首回礼道:“正是,不知大人是?”
洛清河报以一笑,从袖中拿出了铁骑主营的将令,“在下洛清河。”
“镇……镇北将军?!”元绮微错愕地瞪大眼,连忙垂首道,“末将拜见将军!这……不知将军到访,实在是……”
“虚礼不必多。”洛清河收好令牌,正色道,“想来京中的诏命元将军也知道了。战事焦灼,我此行是有些话想问,不知?”
元绮微登时抬手,“好,诸位里面请。”
主营里的布置也很是简陋,狼骑没给他们分心的机会,这地方也只不过是拿破损的木箱子草草搭了个可以放置演兵图的地方,还有些不知名的军报沾满了沙土和污迹,被人抛到了一边。
“关内守军还剩多少?”洛清河就着边上的木箱坐下,先问道,“沧州的急报没写明,但元将军能这么快收拢残部,想来心里是有个底的。”
“将军还是莫要这么叫我,我不过就是个小小参将,赶鸭子上架罢了。”元绮微无奈地笑笑,“原先的驻军除去辎重队和今年的新兵,有将近五万人。这里头大概有三万人在关外的哨卡和要塞,都统和大半数的将军们也在外头。”
这是沧州的旧制,兵部至今都未撤销。
洛清河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元绮微沉默片刻,道:“这三万人现在还在关中的……只剩下不到三千了。”
“什么?!”宗平倒抽了口气,脱口而出道,“怎会如此?守备军纵然军备不如铁骑,但这也是西北精锐,沧州之外西域诸国退去多年,孑邑山脉的卡口应该都在咱们大梁手里,这……”
洛清河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她思忖了须臾,追问:“发现敌袭是什么时候?”
“只能大概推测是在丑时到寅时之间。”元绮微摇头,“北面的哨卡最先遭到突袭,但不知为何,没人点燃烽火台,那夜起了白毛风,站在望楼上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沧州不似铁骑驯鹰为目,我们有的只有人,但是连烽火台都没人点,关内就更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是一队巡营的斥候发现了西北方向的猎隼,他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在大漠里听见了整队的马蹄声,一开始还以为是从何处来的沙匪,直到……”她说到此攥紧了拳头,“直到有人被弯刀削掉了脑袋。”
现在沧州的许多人甚至没有见过狼骑。
“他们的骑兵太快了,斥候根本来不及跑,要么被斩首,要么被箭矢直接射成了刺猬。整队人只剩下一个运气好的小子,靠着夜色和风雪躲在了沙丘下,他在骑兵走之后点燃了最近的烽火台,那才是守备军知道突袭的开端。”
可是那已经太晚了。
“一夜之间……关外驻军几乎全军覆没,那些阵亡的将士的人头就被蛮子们抛在城墙下,成了活生生的人头架……”
洛清河望向将领通红的双目,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是这世上最了解北燕狼骑的人,哪怕只是这么寥寥数语,那一夜关外的守备军面临的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屠杀便能被清晰地拼凑在脑海中。
“元将军。”云玦没忍住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当时也在关外吗?”
“是。”元绮微冷静了些许,起身指着地图上的西山口道,“我当时奉命戍卫孑邑山口的哨卡,也是在那里,我见到了州郡线的铁骑。老都统告诉我一旦有异必须即刻点燃烽火台,但我不曾想到……”
“你在西山口?”宗平俯首又看了两眼地图,“你们不曾遇见狼骑吗?”
元绮微沉默地摇头。
“这些人不是从西山口过来的。”洛清河撑膝起身,“元将军,你收拢关外残部后回城,支撑了几天才等到铁骑驰援?”
“五日。”
一众铁骑军士闻言霎时间面色就变了。
洛清河转了转拇指的扳指,侧过头道:“元将军,带我上城墙看看吧,其余人不必跟着。”
元绮微虽然不知她此话意欲何为,但这是在北地,这位镇北将军拥有着绝对的威信,即便不是直属的军士也对她抱有足够的敬畏。
西北的风裹挟着沙子,哪怕是在冬日满目覆雪的日子里也比东边更加粗粝苍劲。
这里和燕州截然不同。
“元将军回城之前。”洛清河撑着城墙的砖瓦,头也不回道,“有去过最北端的要塞吗?”
“去了。”元绮微垂着眸,“一个活人都没有,随处可见的血和尸体。我……我在那里找到了老都统,但我没能把她带回来。”
根本来不及。
洛清河眼睫轻颤,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半个师父。”元绮微上前与她并肩而立,苦笑道,“一个月前,她还说要物色新将,自己好回家清净一二的……洛将军。”她转过头,深深吸气,“你说狼骑不是从西山口过来的,为什么?”
“因为我放在州郡线上的是善柳营,他们的主将叫李牧烟,你一定听过她的名字。”洛清河侧身对着她,目光冷静,“只要是西山口,即便守备军的眼睛无法在风沙里看清狼骑,他们也一定可以。”
“可如果不是西山口,那会是哪里?”元绮微不解道,“我见过燕州的马,老都统也说过他们不可能越过孑邑的群山绕道而行,那样的话战马会先累死,更不要说保持行军的速度!”
“因为突袭沧州的狼骑不是往日我们曾见到的那些。”洛清河道,“他们属于燕北的大君。那是来自原野深处的马群,他们的骑兵不需要和身披重甲的铁骑对抗,所以他们更加纯粹。”
那是北燕人最初的骑兵。
就如沧州守备军遭遇的那样,他们拥有着哪怕是铁骑也达不到的速度,再加上猎隼与□□,带给守备军的就是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
哨卡和要塞毕竟不是真正的城防。
年轻的将领一时间失去了言语,她垂下脑袋注视着脚下的砖瓦,过了很久才道:“沧州没有足够的骑兵,所以我们只能被动挨打。洛将军,铁骑这些年一直为了边防在改进,可我们仍旧遵循着旧例。这么做的下场就是,我们成了待宰的羔羊。”
这些话老都统也曾说过,那些年她站在城墙上,也如今日一般指着关外连绵的风沙对元绮微说:“这些沙子看似平静,但每一处都是吃人的旋涡,那些旧日的仇雠藏在下边,一味地固守只会被远远抛在身后。”
可是没人有能力去改变这种困局。
这太难了,京城防备着铁骑,又怎么会允许沧州的守备军脱离掌控。
洛清河侧耳听着风声,忽然道:“遵循旧例的沧州,也不是待宰的羔羊。”
元绮微阒然抬起头。
“你们若是羔羊,那根本撑不到善柳来援。”洛清河这时面上才浮现出很淡的笑意,她抬起手指着远方云雾里依稀可见的断壁残垣,“知道为什么我问你守了几日吗?”
“因为从那一夜开始,也有人拌住了善柳营的步伐。”她想起李牧烟回传的军报,目光冷凝,“但是正面的冲突并不多,他们在用袭扰放缓铁骑的步伐,为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削薄我们脚下的城墙。城中的那些废墟,是因为投石机吧?”
元绮微点头,她在此刻有些茫然地望着洛清河,经验有时比天赋更重要,但她们这些在沧州的人已经太久没见过狼烟了。
“西线的狼骑有十三万,他们汇聚起来根本不会害怕善柳营,可他们依旧在退。”洛清河冷哼了声,“他们还带了投石机,这种重器绝不会让专于速度的骑兵携带。如果你们是羔羊,在要塞全灭的情况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反扑西山口直取三城遗址,让你们真正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元绮微顺着她的思路喃喃道:“但为什么没有……”
西线的狼骑似乎保有某种默契,他们在疾风骤雨地将关外的驻防摧毁后慢了下来。这不像是在撕扯猎物,反倒像是……蚕食。
元绮微莫名打了个激灵。
穹顶翱翔的海东青在此时发出一声尖锐的鹰唳。
目之所及已见飞沙。
望楼之上战鼓声声。
“主子!”宗平快步翻上城墙,高声呼喊道。
城墙下是汇聚于此的一小队铁骑。
洛清河从栖谣手里接过头盔,她将面甲扣好,在回身前架住了俯冲之下的海东青。
“退却是为了保全自身,他们的将领并不想让过多的兵折在这里。”长刀被重新架上战马,洛清河看着元绮微平静地说,“但越是想要什么,我们就越不能给他们什么。”
背后的铁骑随着话音落下齐齐拔刀,他们人数并不多,却在抬眼的刹那间好似扼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喉舌。
战鹰迎风飞掠上天穹。
“试一试。”洛清河眸光暗沉,“守备军的枪,该见一见狼的血了。”
作者有话说:
整了一张北方地图,你们想要的可以去看(?
还以为能写到打起来呢(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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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步骑 【ZX整理】
卯时三刻, 旭日初升。
雪和沙尘被马蹄扬起,随着风拍打在人脸上。
西北的天气与草原深处截然不同,北燕的战马不耐地刨着沙子, 它们耐力极强,但也厌烦这样的沙尘。
为首的将领啐了口唾沫, 用燕北话咒骂着大漠的鬼天气。
自从关外沦陷后, 时隔两三日他们便会携带着攻城器械对沧州的城墙进攻,但骑兵在攻城战里不再像在戈壁上一样来去自如, 他们的弯刀削不开厚重的城门,马蹄也踏不过高耸的城墙, 原本的优势就变成了让他们捉襟见肘的劣势。
因为他们携带的那些攻城器械注定了只要他们想踏开沧州的城门就必须下马, 甚至为了保证足够的攻城人手,骑兵的数量也要随之削减。
城上的守军屏息凝神, 床子弩上已经驾好了重箭。填补上的单梢炮架在城墙的空余缝隙里, 后头蹲着的是严阵以待的步卒。
下马的狼骑高举着铁盾抗下乱石, 他们拱卫着攻城车,在投石机砸向城墙的掩护下一步步向着城门推进, 但是大漠的地形阻碍了他们的速度, 失去了马匹的骑兵在这片土地上走得艰难而缓慢。
雪夜里的突袭给了他们骄傲自负的本钱, 因为见过那场突袭的北燕人都明白, 他们彻底打穿了这支军队的士气。
如果没有元绮微的话。
骑兵将领远远地看着城墙上的军士, 恶狠狠地捏紧了弯刀。
一个女人!他对此嗤之以鼻。她甚至还没有矮种马高!
这是多日来打得最凶的一场仗, 不断有军士被抬下去,也有人被乱石砸得眼冒金星还仍旧死守在单梢炮后。
攻城车已经被推到了城门下。
有地方随着撞击与乱石的狂轰滥炸出现了龟裂的纹路。
将领抬起了手,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城门, 这是骑兵冲锋的预兆。
猎隼随着弯刀出鞘的声音被放飞, 它们是天生的猎手, 也是狼骑的前锋与探路石。
但就在北燕将领挥手的霎那间,天空中的猎隼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嘹亮尖锐的鹰唳声在战场的嘈杂里像是一柄利剑,骤然间撕开了混沌的天幕。战鹰的利爪深深刺入猎隼的背部,电光火石间啄瞎了它的眼睛。
“敌袭——!”后方骤然传来一声嘶喊,斥候打马飞奔而来,但他还未近前,就忽然间跌下了马。
箭矢自后射穿了他的眉心。
马蹄声便是在此刻阒然而起,大漠的风沙被踏得纷乱,这些黄沙成了最好的掩护,狼骑在其中辨不清具体的人数。
但狼骑们看清了来人的甲胄。
“铁骑!是布日古德!”
“不要慌——!”将领在黄沙中眯起眼睛大声吼道,“大梁人的城已经无法支撑!向前!他们的马追不上我们,让他们跟在后面吃灰!”
他们在西北战场上只与善柳营交过手,重甲兵的确追不上北燕的马,但一旦正面交锋,等待着他们的也只会是重骑厚重的长刀。
此时大半的骑兵都下马做了步卒,他们没有人数上的优势,就决不能正面去碰重甲的锋芒。
攻破城墙在其次,每次进攻最大程度上减少伤亡,这是远在王城的那位将领在拔营前下的死命令。
如果他们彻底摸清了沧州的布防,又或者在后面追逐着他们的是真正的重甲,那向前的这个命令无疑是有效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骑兵的奔袭渐近,城墙上填充单梢炮的步伐却停了。元绮微压低着身子,她在风里仿佛也能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她缓缓抬起手,在数个呼吸之后狠狠一挥,嘶吼道:“放!”
隐藏在身后的守备军霎时将备好的瓦罐砸了下去,火舌随着爆裂声亮出光辉,倾洒的火油顺着墙壁洒了铁盾下的士兵满头。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通红的火焰便如同毒蛇一般蔓延到了身上,一时间皮肉焚烧的味道在城墙下随着惨叫声弥漫四散。
架好的重箭也在此时如电一般疾射而出,这些重箭甚至能穿透满身铁甲的重骑,此时狂奔而来的骑兵就成了活靶子。
马上冲锋的将领暗道不好,他在压低身形躲避箭矢的间隙摸出了怀里的哨子,哨音是步卒撤退的信号,它在混乱的战场里也足够明显。
城门却在此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关内的骑兵在此时直直冲出,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先例,因为这些骑兵既没有足够的速度,也没有足够厚重的铠甲。
他们仿佛只是弱不禁风的群羊,开关就是找死。
最前端的狼骑咧嘴大笑,好似已经嗅到了战火里的血腥气,他们举起了手里的弯刀,向着大梁骑兵的脖子砍了过去。
但下一瞬,这些关内的骑兵阒然间分列开,他们手里的长刀在擦过弯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却在短暂的交锋里暂缓了片刻的速度。
变数往往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沉闷的步伐声在此时响起,骑兵四散后露出的是原本被遮蔽在身后的步卒,但这些步兵不再是大漠要塞中毫无还手之力的鱼肉,他们迅速地架起了铁盾,在关门前铸就了一道黑沉的铁壁。
冲锋的轻骑精锐意图从他们身上踏过去,但还未近前,却听到了交战地的一声呼哨。
四散的骑兵在此刻架起了弩机。
“放箭——”
“放箭!”
两道声音近乎同时响起,一道来自城墙上,一道则在四散的骑兵之中。
可这些箭矢射穿的却不是最前方的骑兵。
将领本能地觉察到了不对,他挥刀错开密集的箭矢,用燕北话朝着前方大声命令:“勒马!勒马!”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铁盾的间隙里寒芒乍现,守备军的长|枪如同寒星一般直直刺出,狂奔的骑兵带着冲力,根本来不及转向就直直撞了上去。鲜血喷洒而出,顺着长|枪的倒勾糊了盾牌下的军士满脸。
这一手玩得太阴了,哪怕是之后的骑兵也不知到底何处会有冷刀子。前冲的势头甚至还来不及止住,数队同样的步卒方阵就已经架了出来。
死了多少人?北燕将领根本数不清,他被守备军的战法彻底点燃了怒火,但主将旧日的警告就在耳边,他烦躁地调转马头,命令骑兵后撤。
大梁没有骑兵追得上他们,斥候没有带来善柳营的消息,这就说明跟在他们身后追逐的铁骑只是小队,这样的重甲构不成移动的堡垒,自然拦不住他们。
战马撒蹄狂奔了起来,重重踏过不知谁人的尸骸。
他抬起了弯刀,想从侧翼的关内骑兵的包围中突出去,但这一抬眼却令他心惊胆战。
那个骑兵面上戴着漆黑的面甲。
关内骑兵是不可能戴着这种甲的。
他张口想要呼喊,但头顶的鹰唳声已经近在咫尺。
雷鸣遽起。漆黑的甲胄像是连成了一条线,旌旗在大风里飞扬。
那是……将领举起弯刀,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那面旗帜,却在电光火石间对上了骑兵的眼睛。
如同野兽般狠厉的目光。
无形的压力在瞬息间笼罩了他,一种极度危险的直觉让他下意识抓紧了马缰用力拍打加速,可几乎只是一瞬间,目之所及的一切天旋地转。
海东青落下来了。
洛清河在此时摘下了面甲,她抬指蹭掉了脸上未被覆盖的地方溅上的血迹,高举的手阒然间握拳。
这是一个信号。
粘稠的血顺着长刀缓缓滴落,头颅滚落在血与沙之间,变成了战场上的又一具无名骨。远处的善柳营随着命令像是巨兽一般向着后撤的狼骑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他们让自负的轻骑兵们尝到了被碾碎的滋味。
将领的马奔驰着与为首的铁骑擦肩而过。
但马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时隔多日关内的守备军打得最酣畅淋漓的一场仗,无数被骑兵逃窜时抛下的攻城器具被拉入了关中,被关外的蛮子侵扰多了,这还是第一次从人家身上薅补给辎重。
洛清河摘了头盔,一点点拆掉了手上的布条。这些防止滑手的布条都快给血染透了,被她斩首的敌将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给人捡了回来,此刻被扔在了城墙根下边。元绮微安顿好伤兵和后续的换防事由过来的时候看了眼,认出了这张脸。
“蛮子喊他苏纳尔。”守将蹲在前边端详了一阵,站起身说,“他是狼骑的前锋军。”
洛清河应了声,她卸了刀和甲,就着栖谣刚打过来的一盆水把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没戴臂缚,海东青也没飞下来,它站在城下延伸出来的旌旗顶端,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的翎羽。
适才不知多少只猎隼死在了它的爪牙下。
“走吧。”洛清河把巾子重新扔回了水盆中,侧身向着元绮微道,“帐中议事。”
“欸!”守将连忙应道,她脸上的脏污还没擦干净,但那双眼睛是亮的。
沧州因为那场兵败憋屈太久了。
年轻的将领们喜上眉梢,帐中一扫往日的沉寂,变得有些吵嚷,但他们仍在洛清河掀帘进来的那一刹安静下来。在洛清河要求他们换盾开门应敌的时候很多人是抗拒的,因为离开了这座关隘,步卒似乎就会又沦为刀俎上的鱼肉,这是关外的屠杀给人留下的恐惧。
洛清河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没有用言语劝慰,而是用事实告诉这些守备军,他们拥有与铁骑一样令敌寇退却的能力。
从前镇北将军这个名字于燕州之外的人而言只是名号,那些荣光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但今日……这是包括元绮微在内的所有人第一次完完整整意识到这个名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洛清河甚至并不全然了解这支军队,她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做出了自己的调度。她带来的铁骑只有几十个,这意味着她不能再把自己放到骑兵统帅的位子上思考对策。从她踏入这座城开始,她就在思考估算城中守军能用上的各种装备。这支守备军从来都不弱,哪怕是今日他们的战力也仅次于雁翎关内的步卒。
原因无他,就是装备。朝中可能会吝啬给予燕州足够的利刃,但包括天子在内,他们对其余各部的军队足够慷慨。
如果现在城外的狼骑统帅是拓跋焘,那么洛清河不会让他们开城门,狡猾的老狼王在和雁翎一次次的交锋里适应了攻城与野战的自如转换。
可这支刚从王城调来的精锐不一样。
他们对攻城器械的操控与调度太生疏了,只要不是荒原中正面遇上,这些攻城器械对于轻骑来讲就是累赘,下马的士卒在被远远抛下后等待他们的就是死。
更何况这些人是世上最快的轻骑,他们习惯了野战,根本没有做好转换的准备。萧易的想法洛清河多少猜得到,就是元绮微想到的蚕食,他耐得住性子,在每一次的攻城中换下不同的队伍让狼骑在骑兵和步卒之间磨合。
如果守备军长此以往只敢据守不出,那就是正中下怀。
“洛将军。”元绮微给她倒了碗茶,她蹭着脸上的灰,冷静下来才道,“狼骑吃了个暗亏,往后会更难打。铁盾配合长|枪固然有效,但长久下去只要他们有人数优势,咱们一样抵挡不住。”
“嗯。”洛清河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着面前的地图,比划道,“但你们有一个绝无仅有的优势。”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军防图,像是在悄然间勾勒出了一个弧度。
元绮微顺势低头去看,意识到那个弧度正是孑邑山脉。
雁翎关之外是千里草野,这是铁骑必须要与北燕狼骑打野战的根源,那里没有依凭,无法在长久的交战里得到建起重兵要塞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沧州有。孑邑山脉有无数个窄口,城镇坐落在山脉的脊背之后,铁蹄要想南下就必须冒险通过这些关口。
然地势越是狭窄对于步兵就越是有利,只要卡住了这些关口,他们就有足够的机会将骑兵拦腰斩断,速度不再成为一种优势。
老都统说沧州在北漠人退去后需要改变,若是这么想,那么关外的这场败仗也就不全是坏事。
元绮微看着地图沉默了片刻,她脑中一时闪过了无数设想,却在思及另一件事的时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洛将军。”她抿起唇,低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是……我到底只是暂代都统之职,这些改变……”
“不会是暂代。”洛清河在此时打断她,将军微微一笑,起身道,“捷报入京,元将军就不再是暂代二字了。”
元绮微闻言一愣。
“资历在战场上是最无用的东西。”洛清河点着桌沿,帐外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那和城中的守军不一样,她话音稍顿,紧接着道,“我虽用了你们的铁盾与长|枪,但城上怎么打我没教过你。城下的骚乱只是暂时的,多的人头是城上的人收下的,这是属于你们的军功,有什么封赏都是应得的。”
有人在此时掀帘而入,来人没卸甲,她比洛清河还要高小半头,这让铁骑的重甲在狭窄的营帐里显得压迫感十足。
元绮微在看见来将的面容时错愕地瞪大眼。
“北境两州在过去对抗的是不一样的敌人,但我们一直隔着西山口守望相助。”洛清河微微一笑,她拿过空碗给进来的将军倒了热茶,轻描淡写地说,“我来沧州从来都不是为了统帅东西两线,元将军,不论是你还是守备军,从来都不是雁翎的属将。”
“我要的是可以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袍泽。”
夜幕降临时城墙缺口的地方还未修补完全,军匠们在加急赶工。洛清河换了身甲,打算等用过饭便动身回燕州。
李牧烟陪着她在城中闲逛,这才开口道:“把善柳营扔到西北吃沙子,燕州交战地你打算怎么跟那老小子打野战?要是在荼旗尔泽附近还好说,打东面……燕回那边人不够啊。”
“他不会那么快动手。”洛清河笑了笑,“至少在西面战况稳定之前不会。这一回让萧易吃足了教训,回过头王帐就要给拓跋焘施压的。”
“行吧,这可是你说的。”李牧烟活动了一下手腕,“清河,虽说这些法子卡住人容易,但只要善柳不在,守备军就无法追击,哪怕是数倍的兵力,放到外头也是任人宰割的牛羊。”
“不需要追。”洛清河笑了声,她站在晨昏的光里,面容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萧易可以踩着守备军磨炼自己的狼骑,守备军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双线战场的消耗都是巨大的,但北燕的后备支撑不起。他们一定会有一场合击,我只需要守备军在这之前倚靠地理优势把西线打造成铁板一块。”
“然后?”李牧烟摸了摸鼻子,“那为什么需要善柳戍守在附近?我以为你要守备军适应步骑联合的阵势。”
“步骑联合是为了给这些家伙教训,沧州遭受的屈辱,就要守备军亲自讨回来。”洛清河打了个呼哨,踏雪小跑到她身边,亲昵地蹭她的掌心,“牧烟,几乎大梁所有的军队在狼骑面前都是劣势,除了铁骑,草野上速度是他们绝对的优势,但只要他们想打,他们就必须主动适应我们的节奏……这也是萧易眼中的改变,我要的就是他的改变。”
李牧烟微微一怔,“你是想……”
在蚕食边城的同时,有些人也在无意中被磨平了獠牙。
洛清河翻身上马,她背对着月光,眸光在昏暗里晦暗不明,“我要他们被拖入这种步骑协防的节奏。然后——”
“以牙还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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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梢炮不是炮啊,是一种投石机,射程大概是五十步左右。
清河最后的这句话其实就是在说为什么要把善柳放在这里,失去速度的轻骑兵打重骑兵再加上地理优势就基本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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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清辉 【ZX整理】
数日后沧州的捷报入京, 朝野上下的阴云被一扫而空,原本朝中还在商议主将殉国该遣何人赴边接任,这一封捷报可谓是解了不少人的心头患。
这其中对此最为关心的自然是高坐明堂的座上天子, 如今时局更替,他不得不放洛清河离去, 却不能放任无主的沧州守备军并入燕州的驻防, 这无异于是给龙虎再添裨益。他的本意是要调如今驻守凉州落霞关的守将过去的,但碍于那人是安阳苏氏的嫡系, 苏家又素来与洛家交好,这才没有立时下诏调遣, 没成想如今送上门来个元绮微。
金翎玄卫查探后讲了她的出身, 是个清白且没有依仗的,这样的人最合适做新将, 只要稍加扶持, 来日必定可与燕州分庭抗礼。他越想越是满意, 干脆在朝会颁旨后特意留下了温明裳敲定后续的事由。
“战时擢升是情有可原,旨意已下, 你们天枢阁是头一批收到捷报的。”年关将至, 宫里头都换了批新的灯笼, 都是内廷画师新制的样式, 咸诚帝瞧着顺眼, 也让内廷司的宫人送了些到天枢阁的群臣府上。这些人出身干净, 骤然被提到这样的机构里已是感激,又蒙此天恩,自然办起差事来更为卖力。
无论咸诚帝本人对边关和铁骑如何做派, 掌弄权术的本事终归是不差的。
“是。”温明裳随驾在侧, 如实禀告, “守备军此番戍边有功,于全然逆势时挫敌,元将军临危受命自是功不可没,陛下擢升有赏可定军心,实乃上策。微臣昨日命天枢诸位议过了,臣等觉得,除却元将军,此番沧州临时升调的诸将也可一并封赏。”
“有理。”咸诚帝颔首,“虽说资历尚浅,但少年人来日成就不可限量,温卿既与诸君商议过,那此事便依你们议过的去办。此番沧州受打击不小啊,抵御外敌固然重要,扩充兵力与休养生息亦不可废……朕有一想法,就是还要看温卿的意思了。”
温明裳闻言一拱手,道:“陛下但说无妨。”
咸诚帝这才止步,他回过头打量面前的女官,再开口却是道:“天枢阁事务繁杂,朕听闻你昨夜又是几近子夜方离去的?瞧瞧这脸色,都快跟白麻纸似的了,出宫时命人去一趟太医署,让医正给诊诊脉。”
“谢陛下挂心,臣无事,陈年旧疾罢了。”温明裳微笑推辞,“近日也只是偶感风寒,臣朝会前便让府上人去请了程姑娘,定不会耽搁政事。”
“唉,如此也好。”咸诚帝不再劝,转而道,“前几日天枢阁和阁老递上来的折子朕都看过了,说是海商明年春便可步入正轨?具体的数目可有算出来?”
“回陛下,大致后日可有奏报上呈。”温明裳在心中掐算着进程,“但所有核算入国库的数目,还需户部那边核实,此事依律该交由潘大人,陛下可要臣随后传唤其入宫?”
“不必,此事不急于一时,且再看看,有数便好。”咸诚帝仰身而笑,“那便说回沧州的事,既然海商这边已入正轨,朕的意思是,开春温卿可否走一趟沧州?”
温明裳闻言微诧,“臣不通军政,此时正值烽火,陛下的意思是?”
“欸,军政之事自是交由受封的新任守备军都统去办。”咸诚帝下阶时接过内宦捧上的手炉揣着,边道,“但民生之事……恢复起来殊为不易。如今奚儿那头各州吏治整治正是如箭在弦之时,朕觉得沧州布政使一职不可轻调,故而才有此思虑。温卿觉得呢?”
天枢阁册立一为商路二为军政直达天听,会有这样外调的时候并不那么出乎意料,只不过开春才正是商路繁忙之时,咸诚帝这个想法实在是急了。温明裳没有立时答,她在清浅的呼吸里把这番话放在心里来回斟酌了一番,余光瞥见远处拐角行色匆匆的内廷司宫人。
大红的灯笼被挂满了每一处,其中有几个尾端坠着鎏金镂空的金凤,粗浅一眼也能看得出其中匠心独运。
战时本是更该正身与边同仇的。
温明裳唇角微抿,她在抬眸对上天子若有似无的笑意时心里有了个推断,于是缓缓道:“陛下有此言,乃我大梁边关之福。元将军年岁尚轻,陛下有心提点乃她之幸,此事关系来年西北边防稳固与否,臣资质鄙陋,也愿奉君命前往。只是臣若离京,天枢阁诸多事务繁杂,陛下恐怕得点位肱股之臣同治了。”
“不错,这的确是个大问题。”说话间已至行云亭,冬日厚重的垂帷将风挡了个严实,宫里烧着地龙,步入其中整个人都暖了回来。咸诚帝把手炉递给了随侍的宫人,抬袖示意道,“温卿且来喝杯茶。”
他将热度正好的茶汤送入口中,复而问:“京中所属诸多,但如你一般可堪大用者终归势寡啊。于此事上……可有什么好的对策?”
“还望陛下恕罪。”温明裳歉然躬身道,“微臣资质有限,于大局上所见鄙陋,此事恐怕还需请教阁老方有定论。不过陛下如今谈及此,微臣倒是想起一事相禀……陛下如今命天枢阁直抵御前,但朝中各部所思陈腐者众,行事难免受阻。臣想……天枢阁众臣既所系各部,怎能少得了三法司呢?”
她话音稍顿,随即笑言:“臣知三法司依祖制应独立于各部之外,但如今正值烽火,凡是皆应以国为先,为圣裁有法可依,臣想斗胆自其中借一人,可供便宜行事。”
咸诚帝听罢大笑,抬指道:“温卿是想借新的大理寺卿吧?奚儿的折子朕看过了,里头追缴的银两还未办妥,开春若想得利,那得有足够的资本打底子,但眼下战事正焦灼,国库是拿不出多余的银子的。温卿此举,是想给天枢阁多些本钱,免得京中那一个个的世家门第仗着世代簪缨为难你们吧?”
“你啊!”天子连连摇头,笑骂道,“这是近日银子盘算得多了,跟潘修文一样掉钱眼里了不成!”
温明裳露出个受惊的神色,连忙拱手请罪。
“也罢,天枢阁本就有违祖制,多此一遭倒也无妨。”咸诚帝摆摆手,提点道,“朕这儿倒是不妨事,只是此事朕说了可不算。赵寺卿脾性随了她的昔日恩师,你得亲自说动她才是,不过你二人到底是旧日同僚,想来也好说话。你若能得她点头,监察院那边若是开罪,朕便替你拂了便是!”
随侍的太监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垂首不敢去多看旁的物什。他听不出弦外之音,但这么多年的随侍却也知君王难测,这三言两语间的暗藏喜怒却是不可说了。
车马在宫门前多等了个把时辰,高忱月靠坐在马车前边,见到宫门处有人影慢行,立时跳下车快步近前相扶。
温明裳站了一早上,此时难免有些精力不济。她出来时连声咳嗽,高忱月抖开大氅给她披在了官袍外头,无意间触及她指尖时惊觉到一片冰凉。
“大人。”她心里暗暗捏了把汗,面上不动声色地扶着温明裳上了马车,而后方道,“程姑娘已经在府上了。”
“嗯。”温明裳缓缓吐出口气,马车里备着的手炉让她稍微缓过来些许,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露出个宽慰的笑来,“不必担心,就是受了点寒,也没起热……算不得什么大事。”
高忱月不让温明裳糊弄,关起门来她们便不是主从,她坚持道:“明日起便是年关封印,难得休沐,你得休息。”
话到此她还不忘补一句:“是程姑娘这么说的。”
木石的遗症经年累月,不好好将养恐成顽疾,那么多年的苦终究是无法消弭。天枢阁册立后势必忙碌,故而洛清河走前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侯府的近侍都要随她远赴北疆,这些事情就只能交代给温明裳身边的人。
高忱月大抵是其中最能让人放心的一个。
温明裳也知道这件事没得商量,只能笑过后作罢。她额角突突的疼,也不知是否真因着寒冬腊月的风霜,手炉勉强焐热了冰凉的掌骨,但从缝隙里渗进来的风还是吹得她觉得浑身不适。只不过她惯是会忍耐,干脆顺势阖眼靠着假寐。
但高忱月是什么人?这可是六扇门昔日的千户之一,世上听记察言观色的本事无人出其右,哪能看不出来这还是在强撑。她一面叫外头的车夫快些赶车,一面解了腰间的佩刀压在了车帘下边。
多少能再挡些风。
如今出入侯府不必避讳,温明裳居于何处至多也只是让人背后嘀咕两句,惹不起什么乱子,天枢阁的人要寻她多半也是入府拜谒。马车停在门前时又飘起了雪花,黎辕撑着伞在府外迎她,几乎所有人都是生怕她冻着的模样,反倒叫温明裳有些哭笑不得。
屋里也一早烧了炭火,程秋白面前的茶水未凉,见她回来也不多话,直接道:“过来坐下,我给你诊脉。”
温明裳每回见着她都觉得心虚,一方面是因着她自个儿的确没依着这位大夫的叮嘱休养,另一方面便是程秋白是个冷性子,真要恼了也不直截了当地骂人,可板起一张脸来连插科打诨的人都怵得慌。
可程秋白才不管她心里的这些弯弯绕,医女沉着面容搭上她的手腕,这双手被手炉的热度焐得暖了,但指尖划过腕间脉络仍旧让医者止不住地皱眉。
高忱月进来的时候带上了门,她以往在程秋白诊脉的时候会多嘴问一句情况如何,但每回都被人家斥了句噤声,长此以往干脆抱着刀在边上当个听凭吩咐的哑巴。
“陈年旧疾,自个儿再不注意,怕是阎王都嫌你来得迟。”片刻过后,程秋白收回手寒声说了句,起身去书案边取了笔墨写药方,“风寒于旁人而言无关紧要,于你……呵,倒是不怕遭罪。”
温明裳难得地无言反驳,只能讪讪笑着低下脑袋。
没法子,谁叫这事的确是她理亏。
程秋白把方子递给了边上的高忱月,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无奈地叹气:“我知你们这些人闲不下来,但好赖注意着点自己。你此时未起热,那是寒气尚未起来,入夜必然要严重的……再好的药石也补不回往日的元气。”
“劳烦程姑娘费心了。”温明裳直起身子朝她一拜,过了好一阵才试探般问她,“入夜起热……那这风寒几时能退?”
程秋白被她问得一愣,随即面上终于像是思及这话外的因果般浮上了愠色,但好歹还是答了:“两日,其间不可再受寒。”
温明裳这才笑笑,再三保证说自己一定注意。
程秋白收好药箱出门,懒得再搭理这个不听话的病者。
日暮时分当真起了热,滚烫的热度窜上来,摸得都烫手。覆面的巾帕换了好几轮,折腾到夜深才好上些许,高忱月趁着这个时候让人去煎了新的汤药过来,免得夜半病症反复。
温明裳头疼得厉害,她闭着眼把那碗苦涩的汤药硬灌了下去,也没来得及去管其后塞入口的究竟是方糖还是旁的蜜饯。她模糊间觉得后颈都被冷汗浸透了,天寒地冻的,屋里的炭火闷热,叫人怎么都不舒坦,只好把自己蜷在方寸之间。
所幸不过是寻常风感,难受过去一阵子,待到药力起来自然也就转好了。
只是她睡不安稳,再睁眼时窗前尚能瞧见冷月清辉。
夜色尚浓。
温明裳神色恹恹,她在短暂的沉静后抬起手去碰自己的额头,尚有余热,但已经不那么骇人了。
白日里的那场小雪已经停了,薄薄的一层银装裹着院中含苞的红梅,在清冷的月色里随风轻晃出簌簌白霜。
屋里不必裹着厚实的被褥也足够暖,温明裳将窗子推开半寸,仰面躺回去不想动弹。月光落在她手腕上,像是在上边也覆上了月宫的霜雪,一时间竟然辨不清究竟是月光清澈还是人更白。
她侧着头,目光落在了腕口的那条系绳上。
白日里在宫内的时候咸诚帝问过她可有收到洛清河的消息,她习惯了天子的试探,找了托词说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家信给搪塞了过去,还道若是咸诚帝想看,自己也可以双手奉上。这本是句玩笑话,为的是惹来君王的笑骂便罢了,可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地觉得烦闷。
鹰房送来的信笺就放在枕边。
温明裳侧过身,把那封短笺攥在了手心里,她像是无意间往窗前靠了点,透过窗帷的月光缓缓蔓延过满身,随风缓慢飘落的一点痕迹如同轻吻一般点过眼尾殷红的泪痣。
她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系着绳子的那只手缓缓抬起覆上自己的侧颈。风寒起热还未全然褪下去,连带着颈侧的肌肤也有些汗涔涔的,像是起的潮。
相隔万里,所幸目之所见仍是同一轮明月。清辉轻灵跃于指尖,像是翩跹的蝶,在飞舞间将有情人的思念系于一线,代替她们亲吻过每一寸潮汐,将难以言说的爱意与牵念藏进夜色深处。
那封信的启口在反复攥紧又放松的揉搓里起了褶皱,叫信笺露出一角墨痕,仿佛隔着连日雪天的潮湿还能嗅见残存的松香。
小字苍劲,依稀可辨其中点墨。
相思始觉海非深。
作者有话说:
小温一直觉得清河像月亮……所以emmm我什么都没写(严肃)生病想老婆那不是很正常的嘛(喂
秋白:一个两个不听医嘱,气死我算了你们.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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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歧路 【ZX整理】
晨起时天刚亮, 但外头长街已经有人陆续支起了早点摊子开始吆喝,再过几日便是年节,街上早起采买的百姓也愈发多了起来。赵婧疏的宅子离城南近, 隔着两条巷子能听见早市的喧嚷。
她回京后升任大理寺卿,按理说该是要换间大的宅子方便走动, 此事工部给提了好几回, 都给她以不喜劳动为由给推了。今日起各衙门封印,也到了该休沐的时候, 赵君若昨日在侯府用过了午饭便被温明裳给赶了回来,说是一年到头四处跑, 该是时候让她们师徒团聚了。
小姑娘对此颇为不满, 毕竟她眼下挂的职是近侍,栖谣也没说过近侍还能在主家抱恙时先离去的, 但高忱月才不管她那么多, 言笑晏晏地把人拽回了赵婧疏的宅子, 还没等反驳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赵婧疏昨夜回来后见着她也是一愣,听罢后更是笑得无奈。宅子里除了她们二人便只有个日常侍候的婆子, 但到底上了年纪, 一些踩高的活计不再适合做, 赵君若左右闲来无事, 干脆便接了过来。
年关将近, 她拿了早备好的灯笼打算出去挂在门前。这些天怪冷的, 从屋子里出来不过几息便是手足冰凉,她端详着挂上去的灯笼,正想跳下去瞧瞧歪没歪, 便听见下边冷不丁传来一声。
“往左边挂些。”
赵君若吓得一激灵, 连忙扒住墙头免得栽下去, 她探着脑袋朝下看,见着来人的面容时微微愣神,诧异道:“沈……沈大人?”
沈宁舟朝她颔首一笑,继而道:“婧……你师父在吗?”
羽林今年的轮值是个什么安排三法司是不知道的,洛清河走之后禁军的牌交回了兵部,但兜兜转转还是让咸诚帝交到了温明裳手里,面上的理由是天枢阁立威不可无人可用。禁军和羽林的差事多有重叠,按理来讲温明裳那边应是有附上的折子,但赵君若没去问过。
她不知道师长的前尘纠葛,但察言观色下也能猜得到赵婧疏恐怕是不太想见到沈宁舟。
“在的。”可面上的礼数还是得做足。赵君若跳下墙头,拍了拍手道,“大人此时到访……是有何事吗?若是私事,还请稍待片刻待我通传,若是公事……”
沈宁舟闻言微微抿唇,她敛着眸光,停顿了须臾道:“公事。”
赵君若心领神会,抬手道:“那大人随我来。”
院中清寂,草植在冬日里枯败,抬眼望去只能瞧见白雪满枝,墙角的一棵雪松成了唯一的翠色点缀。
沈宁舟跨过门栏时没忍住多往那边看了两眼。
京城里的贵家宅邸很少有人单植此一棵,放到这样的院子里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过去往来此处的同僚有不少觉得突兀,还劝赵婧疏砍了这棵树,但最后皆是不了了之。
赵婧疏早已起了,大理寺年前尚堆积了些杂事,她本打算今日办了的,没成想不速之客到访。她的目光随着沈宁舟那三两眼的怅然梭巡过墙角,随即垂眸咳嗽道:“沈大人清早到访,不知是有何见教?”
赵君若见状悄悄退了出去,她还未说沈宁舟来所为何事,赵婧疏就已是这个态度了,个中喜恶可见一斑。
“……见教言重。”沈宁舟眸光微黯,重重叹气后正色道,“末将奉陛下命,特向寺卿大人传话。”
赵婧疏眉头微皱,两个人的目光在无声中交汇,但这不是气氛缓和的征兆,恰相反,她们的目光里带着的都是审视。
沈宁舟迎着她的目光,举牌以示,“应天枢大臣温明裳所请,准其邀大理寺卿赵婧疏入阁,个中详要……你二人商议后决断。”
话音落地,院中骤然起了风,重檐下的风铎被吹得当啷作响,吵闹得很。
赵婧疏指尖轻动,她在短暂的沉默后迈开脚步,却不是向着沈宁舟,而是朝着宅邸大门的方向。
“婧疏!”沈宁舟忙出声喝止,“这是她亲口对陛下所言,你即便上门去问也是一样!”
背对她的人骤然止步。
“你想说什么?”
“不若说你在想什么。”沈宁舟朝前迈了一步,她的手抬起却又缓缓放下,终归没有去抓住近在咫尺的衣袖,“天枢阁为天子敛权,这是你昔日与先生最不喜的做派,可你一言不发,你可以容忍温明裳,却又为什么始终无法理解我奉行此道?”
她低下头,深深吸气道:“婧疏,我们谈谈。”
赵婧疏缓缓闭上眼。枝头的雪被风吹落,零星的雪籽落在手背上,是刺骨的凉。她仍旧没回头,在短暂的缄默里,她紧闭着双眼轻轻叹气。
“亥时正,老地方。过了时候,松花酿便是泼了也不予陌路人。”
沈宁舟重重松了口气,她还想说话,可在抬眼那一角雪青的衣袂已经消失在了转角。
唯有风雪依旧。
高忱月撤下了窗子的叉竿,窗前的那株九里香吹了风,瞧着蔫蔫儿的,她把那盆花抱进来点,抬眸瞧见坐榻前裹着氅衣神色恹恹的人,莫名觉得还真是物似主人型。
昨夜来势汹汹的高热总算退了个干净,但骨子里着的风寒还没拔除。程秋白早时来过,特意嘱咐过不让她出门,那眼神冷得都快跟外头结的冰一样了,连兰芝这么好说话的都不敢违逆,只好把自家主子圈在了房里。
好歹先过了这一两日。
温明裳自知理亏,也没好想着折腾些别的。沧州捷报过后人心渐定,天枢阁的案务也不用太过着急,一步步来便好,少一两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她喝过药后干脆在屋内布了局棋同自己对弈起来。
直到府中下人来报,说是大理寺的寺卿请见。
温明裳扔了棋子,她对赵婧疏的到访并不觉意外,直说请人进来。
残局边上还放着一封新书的信笺,一枝新折的梅花压在上边,清浅的花香似乎揉散了雪融后的潮,存放入包裹时香气馥郁。
赵婧疏进来时恰好撞见侯府的近卫将那个包袱带下去,她认得北境军士的腰牌,只一眼便猜到这人应是随信去往北境的将士。
信与花是增予谁的不言而喻。
“听小若说你在病中。”她落座时目光在温明裳苍白的面容上一扫而过,“眼下如何了?”
“小病缠身,不是什么大事。”温明裳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婧疏是想先陪我手谈一局,还是直言公事。”
赵婧疏垂眸看向那局棋,她稍顿片刻,随手落了一子,“今早听闻了一事,想来问问你。”
温明裳随之落子,闻言笑道:“是我想请你入天枢的事?”
“是。”赵婧疏点头,你来我往的交错间,她缓缓道,“我不能应。”
门外传来狸奴的声响,这是侯府近几日在后院跑动的猫,天寒地冻的,府上的侍女怕它们熬不过冬日霜寒,在各个院子的角落里添置了旧的棉絮。
温明裳沉吟须臾,猫儿的声响像是让她原本因病沉郁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些,她抬手封死其中一角,道:“我知道你会如此说,其实不止是此事,你也不赞同陛下允许立天枢阁。三法司在此事上未搬出律法往例,其实不全是因陛下,也是先生从中斡旋。”她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棋局,又像是透过这局棋在看他物。
“天枢阁有名无实,但最大的依仗却是御前天子。”赵婧疏垂眸看着那一角思路陷入沉思,“太始立朝定今日朝局,为的就是在君王乾坤独断时给天下人留下余地,权柄系于一身即便是主君也太危险了。明裳,你是洛清河的枕边人,靖安府如今是什么处境你不是不清楚,这难道不足以为警示吗?”
沈宁舟说她是容忍温明裳所行,这话说得不错,却又在某些地方错了。她承袭乔知钰,坚信大梁决不能走这样的路,但太宰年后却不止一个人看到,再过清明的政令下放后都会被层层盘剥,偏离了本来的方向。
因为天子与庶民之间还隔着无数的乌纱,人心所向的利益各不相同。
就连乔知钰都不免在这样的状况下深思,是否先帝时天子掌中的权柄过于分散,于是朝中默许了元兴年后左相形同虚置,只存内阁其一的朝局。可如此行事当真让整个大梁变得更好了吗?并没有,雁翎那年的惨剧就是铁证。
但这样的举动无意扶植了大批在暗中只依从咸诚帝一人之命的官员,这其中就包括了沈宁舟。这群人奉行着截然不同的理念,全然依从君命,的确在相当的时候断绝了有人从中作梗的可能。
这是昔日同门分道扬镳的伊始,于赵婧疏而言,这样的想法有着致命的缺点,那便是它需要至尊之位上的君王足够贤明,否则这于天下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她今日默许温明裳,是因为往日之弊已成,温明裳若非如此行事,大梁北境断是不会有这短暂的松弛的。只是这并不代表她认同此举,承认天枢阁。
纵然其后会裁撤又如何?谁又能断言往后百代为君者不会重蹈覆辙?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例!
棋子复而落下。
温明裳抬起眸,她像是终于从这局棋中抽身,缓缓道:“天枢阁并非为了集权而立,否则先生不会答应,我此举也是在令北林蒙羞。”
“此言何意?”
“你看过入阁名册吗?”温明裳笑道,棋子被轻轻握于掌间,随着动作轻轻敲出脆响,“若是看过,那瞧过其中许多人往日文章吗?”
“若只是为了陛下收敛权柄,那其上的人只需要忠心二字便够了。”她的目光追随着榻前跃动的炉火,停顿了须臾继续道,“可那些人不是,每一折送入宫闱的折子之下,都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争论。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若非不肯折腰,其实不会是现下的处境。”
赵婧疏听罢面露肃然。
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在说,天枢阁本质是在为天下揽才。
可事实当真会如这番话所言那么顺利吗?
“那往后呢?”她审视着旧日同僚,近乎不近人情诘问道,“谁又能保证不会其罪千秋?”
“你。”温明裳扔下了手里的棋子,她在快速的应答后没忍住连声咳嗽,这让赵婧疏原本严肃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但她却只是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而后才继续说,“这才是我请三法司之人入阁的原因。”
“你们要以法制约的并非旁人,你们不是天枢大臣掌中的剑。”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而是套住野心的锁链。”
“婧疏,你所言不错,这个法子的确会惹得后世君王觊觎掌权于手的诱惑,但当他们当真想触及之时会发现事实远非如此简单,因为天枢大臣与君王永远束之一隅。三法司入主其中,便是时刻盯着高位者的眼睛,只要‘我’有分毫差错,那么层层规矩与律法便能为其上的人架上真正的镣铐,把为君者于来日史书上的名声一同搅得天翻地覆!”
这是下给咸诚帝的一步暗棋。天枢阁在朝臣眼中无异于小内廷,那温明裳便干脆再其上加诸形似监察院的锁链,它们因着天枢阁的特殊性不会为人所察,就连咸诚帝也只觉得这不过是让集权更进一步的行止。
但赵婧疏深谙律法,又怎会听不出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权者衡也,是善是恶全凭人心,温明裳此举,是将天枢的权力层层约束在律法铁条之下。她拒绝依仗人心的恒常,连同她自己都被排除在恒久不变之外。
无人能妄自随心而行。
然此刻的三法司与监察院受咸诚帝影响太深了,温明裳在许多个深夜里看着手中的名册沉思,发觉最好的选择其实只有赵婧疏。
这才是引出今日对谈的开端,只不过赵婧疏来得或许要比她想象中的快些。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但这却是不能告诉这位寺卿大人的了。
残局似乎在言谈间了结。
赵婧疏落下最后一子,抬眸道:“还有一问。明裳,你费尽周章,但这其中用的许多人,也会让你在朝中阻力颇多。依你旧日行事,何不再斟酌圆滑些?”
温明裳闻言轻笑,她将手放在膝上,目光下垂时瞥见腕间的系绳。
“若非亲历,感同身受何其难啊?”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生民疾苦四字,若不是他们亲眼看过,于贵家世族而言,不也多的是无病呻吟吗?”
赵婧疏听罢轻叹,目光随着动作清扫过小几盆景。
那株九里香似乎重归苍翠了。
城东的一处无名宅院今夜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窗外的风声呼啸,屋中人却没有放下叉竿,她自斟自饮,直到门前传来响动才放下杯盏。
沈宁舟手里提着酒,进来时肩上还带着未融的雪。
“树下埋了新酒。”她面对着赵婧疏坐下,温和道,“你今春不在京,荣姨埋下的吗?”
赵婧疏指尖转着杯盏没答,像是默认,两个人沉默着对饮了片刻,她才缓缓道:“于你而言,天枢阁是什么?”
沈宁舟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两个人自坐下后饮酒皆非对方壶中清酿,这意味着赵婧疏没有与她闲话的打算。她放下酒盏,说:“君王道。”
赵婧疏垂眸,反问,“陛下……当真是你所求之君吗?”
“是与不是,后世人自会评说。”沈宁舟静了片刻,“我只知我忠的是大梁的天子。他之所行或许有过,可只要今日之道,天枢之能为大梁千秋,那便是错过再多也可蔽之。”
赵婧疏看着她没说话。
“太宰年间的重臣,如今留于朝中的除却阁老还有谁?”沈宁舟目光在这一刻犹如实质,她在谈及此时总是难平激愤,“先生、萧大人,他们的境遇便不是前车之鉴了吗?先帝山陵崩后,又有几人还念及太宰清流?若非阁老为天子之师,他焉能留得今日?”
“为君者若无乾坤独断之能,那与任人摆布之稚童又有何异?”
“是以——”赵婧疏蓦然间打断她,“即便今日之君非中兴之主,只要以此相传,敛权于手,天下总归会等来真正的圣明之君。这便是你至今推崇此道的原因,我说得对吗,沈宁舟?”
“是。”沈宁舟决然道,“这个天下为一家之天下,你我为臣者便只能——”
啪嗒。
酒盏被倒扣在了桌上。
赵婧疏站起身,伸手拿起了挂在一旁的氅衣,她凝视着旧友的眸子,道:“天下为苍生之天下。”
沈宁舟猛然怔住。
她眼见着对方披衣离席,却又在门前站定。
“树下的酒你拿走吧,那是去年我离京前埋下的,是取是留,你自行处置。”赵婧疏迎着风,呵出的气息不消片刻便随风散去了,“天枢的事,我答应温大人了。但这间宅院,往后大抵不回来了。”
“婧疏——”
身后人仍在呼唤,但赵婧疏没再回头。她迈入风雪中,忽然觉着京城的天比钦州还要冷。市井的烟火气消弭了,就连卖酒的小摊也在雪夜里收摊归家。
这是京城少有的冷清。
赵婧疏孤身走了一段路,在将将绕出民巷前听见少女喘着粗气的轻唤。
“师父!”
赵君若撑着膝,手里的伞打得东倒西歪。她像是跑了很长一段路,见到人才松了气嘟囔道:“荣姨叫我来送伞的,我还想得找人问问师父说的老地方在哪,谁成想怎么……”她絮叨到这里止了声,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地看了两眼面前的师长。
“您和沈大人……”
“没事。”赵婧疏回过神,抬起手替小姑娘把脑袋上沾的雪花拂落。她接过学生手里的纸伞,垂眸道,“说清了一些陈年旧事。”
“雪大了,回家去吧。”
深深浅浅的脚印被抛之于后,转瞬被雪花掩埋了。
天际孤雁南飞。
传信的信使快马奔至驻军大营前,将万里之外的书信转交给了戍边的军士,战事一起,没人能断言何时归家去。
唯有纸上两三行聊以慰藉人心。
“主子!”宗平掀帘进来,帐中方结束了一场各营主将的集会,洛清河还在看交战地的急报,听见他的吆喝声才抬起头。
宗平跑得急,满头的落雪。他把怀里揣得妥帖的包裹递上去,道:“京中的信,温大人送来的!”
洛清河接了,给他道了句谢才转身拆开。
信上压着的梅花早已枯萎,却好似将朱红的颜色牢牢熨在了信封上。
她把那支梅取了出来插在了桌前。
作者有话说:
小温的思路想想三权分立(bushi)本质就是把自己计算在内的约束。没告诉赵婧疏的是她关于天枢阁被后代君王重新拿出来乱用的那个隐患跟别人达成的交易,后面会讲。
沈赵就,这方面理念不合没办法,绝对是be(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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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围捕 【ZX整理】
塞外风雪满天, 望楼上鹰房的军士们正吹着竹哨把放飞巡逻的战鹰唤回来,这天气太差了,冒险将它们放出去不仅是徒劳无功, 反而还会增加折损的可能。这是往年冬日里虽有战但不会打得太久的原因,两方都无法彻底勘察清楚敌情, 贸然出兵不是良策。
一小队巡视的飞星策马而归, 他们是从西面的荼旗尔泽回来的,那片沼泽终年不冻, 人和马要回来就得快速蹚过去,春夏时还好说, 秋冬时打马从那儿过来, 湿透的衣衫贴着甲,北境的风能把人吹得直打哆嗦。
这些人连夜赶回, 下马时五指都快冻僵了, 驻扎的军士熟练地上前帮他们先卸了手甲, 把备好的氅衣给他们披在外边先捂热了身子再说别的。
有些轻甲上还挂着冰溜子。
林笙也在这队人里,她闷头把手里那碗热茶给灌下去, 没顾上近卫的劝阻抓住路过的云玦问:“清河在主帐吗?”
“在。”云玦看了她两眼, 探手帮她把湿透的披风给解了才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倒没有。”林笙呵着手, “就是从岐塞回来, 得把看到的些情况跟她谈谈。”
“岐塞啊……”云玦想起来驻扎在那附近的离策, 点头道,“那你过去吧,记着把湿了的衣裳先换了, 我还得去找石老, 先走一步。”
林笙搓着手, 嘴上虽应了,但实际云玦前脚刚走,她便急急去了主营。
帐子里烧着火,再怎么都比外头暖和点,挂在边缘的碎冰被热气烘成了水,淅沥沥地往下坠,不多时便汇成了一条条细长的水迹。
洛清河在她掀帘进来的时候抬头看了眼便回身去找了条干帕子抛给她,“把你甲上的水给擦了,不然明日营中煮饺子,受了寒病倒的人可没得吃。”
林笙这才想起明日是年节,她搬了张木椅过来坐到案前,边胡乱地擦干净碎冰和水珠边笑道:“那可不成,这营里头也就逢年过节能吃顿饺子,错过了岂不是亏得很?不成不成!”
洛清河含笑横了她一眼没搭理这一下马便不着调的家伙继续摆弄面前的沙盘,营帐上空盘旋的海东青在风里发出嘹亮的鹰唳,过了许久似乎才逐渐消失不见。她把手里的小旗插在了西北的一处,这才抬起头。
“左晨晖要你带回来什么消息?”
“哟呵……”林笙甩了甩脑袋,把濡湿的碎发拨到后头,挑眉道,“不愧是坐镇中军的,我还没开口你便知道是岐塞那边的消息了?”
“你们飞星每个月的轮值,从校尉起我都能倒背如流。”洛清河看她一眼,起身去倒了两碗茶端回来,“但能让你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过来的,那就不是寻常事。”
林笙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沫,说:“西北那边的一小队驻军看见的,说大概五日前的夜里有黑影徘徊在荼旗尔泽附近,但当时夜深雪大,斥候无法靠近查探。鹰房当即放出了鹰,但没在附近捉住蛮人的猎隼。”
“天亮后左晨晖让三营去看过了,外围没找到什么痕迹,这个时候营中的重甲不敢轻易进沼泽,他就先让人围了几个进出的要道。差不多第二天晚上我到之后带着人进去看了,倒是的确没人,但是……我们找到了马匹的痕迹。”
话说至此,林笙的神色变得有些冷凝。这不是个好消息,长久以来西线的地形要比东面更加复杂,广阔的沼泽连接着河水与群山,让不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变得变数重重。东线倚靠着瓦泽建立起防线便可保护好后方的燕回马场与辎重线,但西线即便建立起岐塞与宁关都很难保证万无一失。
荼旗尔泽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麻烦。狼骑在东线很难与重甲正面厮杀,但在这里,他们可以借由疯长的灌木丛和沼泽地拖慢重甲,硬生生从防线上撕开口子。只不过也正因此,雁翎的将领们在此处的用兵更为谨慎,被地形拖慢速度的可不止铁骑,与优势相伴的还有属于轻骑的风险。
驻军里还有数万的精锐步卒,就与沧州时洛清河教元绮微的战法一样,从铁骑的堵截中撕开口子,慢下来的骑兵们就要面对迎面而来的枪尖与滚石。
拓跋焘是个狡猾的对手,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愿来这样一场豪赌。
“看得出走向吗?”洛清河想了想问她。
“不行,太乱了。”林笙摇头,“各个方向的都有,这是故意在模糊视线,可惜人到得太晚,这几天又都在下雪,什么痕迹都给埋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好消息是,数量倒是不多,大概也就是一支小队,即便真是想打突袭,应当也不会很棘手。”
三城收回来之后,宁关和岐塞的驻防都在不断改进,军匠在断壁残垣间修筑起了新的工事,为的就是完全断绝这些蛮人卷土重来的狼子野心。
林笙这么想着,便又觉得一颗心能放下来。如果说李牧烟是平西三营最锐利的矛,那左晨晖就是最坚固的盾,离策在他手里便是一座绝无可能逾越的铁壁铜墙。
一小队人即便避过了探查也无法撼动沿线的驻防。
可洛清河却皱起了眉,将军凝神看着沙盘上西北的方向,过了许久才说:“我知道了,你沿路辛苦,先回去换身衣服,有事我再让人叫你。”
林笙歪头看了她一阵,老老实实地掀帘退了出去。
帐外的风愈发冷冽,海东青不得不落了下来,近卫们给它喂了新鲜的肉条,费力撑着它的重量把它带回了鹰房里。
又有一小队斥候回营,风里混杂着交谈声与战马的呼哧声,显得杂乱不堪。
宗平在帐外值守,他几回看见账帘被风吹得乱飞,正想着要不去寻些重物来压着,忽而就听见帐中传来一声。
“望楼的烽火点了吗?”
宗平闻言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眼,掀帘进去禀报:“还未,一刻前营门记档上标注了,还有一队常驻营的辎重队没回来。”
战时在外的队伍若是遇上风雪天来不及回营便需就近寻觅关隘入关暂避,在外的人各营皆有记档,待到标注齐整便会点燃望楼烽火,如此可做示警报备之用。如今风雪愈大,望楼自当遵照此律。
可为什么还有一队没到?宗平说完也有些担忧。
洛清河撑着桌案的手缓缓收紧,她在短暂的沉默后下令道:“去找云玦,让她盯着门口,若是半个时辰后还未有消息……”
宗平正要掀帘出去,但迟迟没等到洛清河的下半句话,他驻足回头,却见洛清河回身去取了头盔。
他面色骤然变了。
洛清河指节扣着头盔,顿了片刻才道:“若无消息,让望楼点两次烽火示警,全员警戒,请老将军过来坐镇。宗平,你去营中点一队人,备马。”
“……是。”宗平垂首一拜,掀帘飞快出去了。
天边阴云更浓,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他快速穿行在营中,交代完回来后正面撞上了从关内回来的栖谣。
“栖谣!”宗平叫住她,沉声问,“你可知今日还没回来的辎重队是谁领的头?”
栖谣闻言一愣,她回忆了须臾,唇角微抿。
“是世子。”
申时三刻,荼旗尔泽上空浓云密布,天际线好似压到了人的头顶,那些浓云混着冰冷的潮气,像是叫嚣着要将人吞食殆尽。
有孤雁飞过天穹,阵阵哀鸣像是在呼唤着望不见的雁群,它在天空化成了一个黑点,但这个黑点很快直直坠下去消失不见了。
整片沼泽地只能听见呜呜的风声。
战鹰飞下来,踉跄着跌进军士的怀里,它痛苦地嘶鸣,血一点点滴入泥洼,混着脏污的泥水。军士眼圈微红,垂眸看见鹰背上被猎隼啄出的孔洞。
“狼就在附近。”他抹了把脸,对着同样伏低在沼泽灌木中的洛清泽道,“校尉,接下来该如何?”
洛清泽吐出口气,往昔京华的羽林郎现在浑身污泥狼狈不堪。他脸颊上的血口子已经在寒冷的天气里结了痂,那是弯刀留下的伤疤,他那时反应若是再慢一分,刀口就能划开他的眼睛。
今年秋天开始,石阚业把他放到了常驻营去往各处的辎重队,把阮辞珂放到了飞星的斥候营。老将军思虑深远,明白既然这两个小辈的争论无法调和,那就索性把二人放到全然相同的位子上。非战时,每一次押运与巡防都是在让少年人迅速熟悉燕州的每一寸土地,唯有闭着眼都能丈量足下千里,他们才够资格日后执掌一营之兵。
可谁都没想到战事来得这样快,尽管铁骑努力将马道保护在铁壁之下,终究在广阔的草原上做不到面面俱到。
辎重队与斥候重要,却也相当危险。
他们这队人本是从岐塞去往西山口的,因着那夜的疑云拖了一日才启程。如今沧州与善柳合作,补给本可以不那么依赖燕州交战地,左晨晖也在启程前同洛清泽谈过是否要暂缓脚程,但被少年婉言拒绝了。
沧州的防线现在也不轻松,再负担一支精锐的重甲的消耗对于京中人而言太明显。左晨晖本还要再劝,但思及善柳的情况与勘察后的迹象,还是点头让他们出了关。
没成想竟是百密一疏。
突袭的狼骑的确算不上多,不过百余人,但他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外围的骑兵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斩落马下。辎重车拖拽的速度太慢,在突袭中就是累赘,但这是北燕最缺少的物资,也是铁骑们宁死不能放手交给敌人的东西。
洛清泽拎着刀,他在和重甲挡住正前方冲锋的狼骑时肩膀中了一箭。为首的骑兵手持弯刀直指少年人的面门而来,他虽躲闪及时,但架不住对方挥刀速度实在太快。
若不是自身侧突然射出的箭矢,恐怕他们脱身都难。
好巧不巧,出现的那队人领头的正是阮辞珂。
飞星能够追上狼骑的速度,两者配合会让北燕的骑兵一时间难以迅速转换进攻的节奏,为首的骑兵抬手做了个手势,拽住了狼骑的步伐。
可威胁仍旧围绕在四周。
只要他们想要这批辎重,就不会让押运队活着等到来援。
阮辞珂在此时回头看了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沼泽地,她在风雪里和洛清泽短暂地对视了一眼,两个往日里争吵不休的少年人在这一刻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你的人带着辎重走。”大雪已经落在了肩上,洛清泽把湿透的布条缠紧了虎口,他肩上的伤只经过简单的处理,眼下容不得犹豫,“车留下,他们的目的是押运的东西,只要能看见我们藏着车便不会去追飞星。”
“然后你带重甲拦着他们?”阮辞珂握紧了刀,少女的面容也在奔袭中被泥点糊得乱糟糟的,但她的眼睛很亮,像是原野夜里亮起的星,“别傻了小世子,你还没看出来这些人是谁吗?”
洛清泽侧眸看了她一眼。
“交战地刚打起来的时候,拓跋老儿的人突袭了东线的瓦泽。”阮辞珂压低了身子,像是侧耳听着几不可闻的马蹄声,“祈溪第一次交战没从他们手里讨下任何便宜,知道为什么吗?哦对,我忘了你当时送粮草去宁关了……”
“和今天一样。”少女指了指脚下,“他们穿过了瓦泽的大片沼泽地,绕到右翼打了一场突袭。许将军事后对老头儿说,那些人从前可没那么快。他们首领,那个戴金面具的家伙!后来斥候来报,说是打这场突袭的主将叫做……”
马蹄声忽而近了,去探查的斥候滚下马,单膝跪地向他们禀报:“二位校尉,看到影子了!他们徘徊在东南方,断掉了马道!”
“不能再等了。”洛清泽当机立断,“卸车!”他紧咬着牙关,转头跟阮辞珂说,“我的确不曾见过他们,但眼下除非重甲留下,否则你我谁也走不了。”
阮辞珂看着天色,道:“岐塞都是重甲,到此得后半夜。”她干脆利落地上马,临行前不忘矮身道,“可别死在这儿了小世子。”
少年白了她一眼,哼道:“你也别死在半道儿上!”
冬日的雪原天暗得很早。
风雪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减弱,这对于沼泽里埋伏的辎重队是件好事,因为他们身上的袄子已经湿透,水囊里的烈酒也已经饮尽了。
可狼骑一直没有追上来。
傍晚出去的斥候没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今夜天幕漆黑,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若是依照原先的消息,他们应该往西北退的,但洛清泽没有下这个命令,他说不上有什么理由,只是一种本能的直觉在告诉他,那个方向等待着自己的不会是援兵,而是黑夜里的屠刀。
少年放缓着呼吸,逼迫自己飞速思考着某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没有风的原野太安静了,军靴在方寸的移动间踩出细微的响声。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有着巨大的优势,他们还不追上来?他环顾着黑夜,在长久的安静里脑中终于一闪而过一个可能。
这个可能让他霎时间打了个寒颤。少年越想越觉得害怕,他打了个手势,正想示意身侧的人围过来,马蹄声阒然踏碎了雪夜的宁静!
“上马——!”洛清泽已经看见了正前方的骑兵,他当即起身嘶吼下令。
阮辞珂的那队飞星轻骑带走了大部分的辎重,但剩下的那些仍被身为重骑的押运队护在身边,他们且战且退,面甲上不断有温热的鲜血淌落。
多得是他们袍泽的血。
弯刀快得惊人,洛清泽目睹着身侧的副手被为首的骑将割断了喉咙后摔下马,他甚至来不及呼喊,那把刀就已经重新架在了他的刀脊上。
但这个人的刀没有旁人那么重,在这个距离下,他甚至发现骑兵的身形比平常的北燕人都更瘦小,可这不意味着孱弱。
重甲轰然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断的退避仿佛只是在给追兵暴露自己致命伤的行为。洛清泽弯身避开刀锋,在又一次的交锋里借着重甲的压力把轻骑兵撞得向后微仰。
血滴刺得人快要挣不开眼睛,他胡乱地蹭了把脸,曲指抵在唇边尖锐地吹了个呼哨。重骑们不再后退,他们掀翻了蝗虫一样的狼骑,扬鞭怒吼着朝前冲锋。
厚重的甲胄是铁骑的绝对优势,哪怕速度再快的轻骑也很难正面冲撞。包围的狼骑不得不暂时退避,可这样的冲锋在狼骑主将的眼里不过是困兽之斗。
未被金面具遮掩的唇角露出了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
几乎同时,两面包夹的轻骑直逼而上,他们的目标不再是杀人,而是将锋芒对准了作为主心骨的洛清泽,巨大的压力让他不得不向后倾身来避开刀刃,可这便是正中对手下怀。
早已准备好的钩索霎时被抛出,逼近的轻骑堵塞了所有的方向,少年闷哼一声,被战马奔袭的力道重重拽下马。
弯刀的寒光在此时一闪而过,洛清泽的眸中已经倒映出了骑将狰狞的金面具。
生死攸关之际,一支箭矢破风而来。骑将勒马扬蹄,那支箭几乎擦着鼻尖飞了出去,号角声瞬息间响彻整个荼旗尔泽。她向东看去,眼前阒然掠过刀锋的冷芒。
钩索应声而断,洛清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身后一人提上了马背。
“宗大哥……”少年心有余悸。
狼骑们随着骨哨的声响如潮水般退到骑将背后。骑将带着笑意打量着适才拦下自己的铁骑,侧过头用燕北话问了身边的人一句。
“这是在……说什么?”洛清泽的声音因着钩索的捆绑还显得沙哑。
宗平紧皱着眉,低声道:“她在问,那是不是洛清河。”
洛清河盯着对面的骑将,她舌尖抵在齿尖,久违地浮现出了偾张的杀意。眼前的这个人比拓跋焘年轻太多,但她给人的感觉不逊色于老练的狼王。
骑将得到了答案,她调转了马头,在铁骑大部队追赶上来前打马而去,在消失在夜色中之前,她向着洛清河的方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燕北话清晰地说了一句。
洛清泽这才发觉这人竟然是个女子。
他下意识去看宗平,可才刚转头,便看见近侍的面色铁青。
洛清河捏着马缰的手微微收紧。
“下一次,我会拿走你的脑袋。”
这是骑将临走前抛下的那句话。
细密的雪籽落了将军满肩,夜色仍昏沉。洛清河调转马头,受伤的铁骑都被扶上了马背,散落的辎重也被重新收好。
少年低下头,不敢去看姐姐的视线。
洛清河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开口道。
“回营。”
作者有话说:
没那么容易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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