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威胁 【ZX整理】
回到主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昨日洛清河突然命人点兵出营本让人忧思不断,城楼巡防的人顶着白毛风也不肯下来,就为了能在发现敌情时第一时间通传。而今看见这队人平安回来, 驻防的军士们还以为终于能松口气下来,没成想等跳下城楼就瞧见了后面被搀扶着下马的伤兵。
“送他们去伤兵营。”洛清河把战刀交给了身边的近卫, 吩咐说, “通知主营中的诸位将军,账内议事。”
近卫不免向后看了眼垂头丧气的小世子, 尔后才垂首称是。
这场突袭像是给主营蒙上了一层阴翳,损失在其次, 重要的是昨夜领军的那个骑将。在营中的主将们到之前, 洛清河揉搓着冰凉的指尖,看向桌上还冒着热气的一小碗牛乳。战时物资紧俏, 这东西比平日更难得, 伙夫难得烧了也多半是送到伤病者和将军们的帐子里。
她闷头把东西喝了, 刚解下手上混着冰碴的手甲,石阚业便领着众将掀帘走了进来。老将军昨夜一宿没睡, 就在挂心雪野里的情况, 还是天将明时海东青送回了消息, 他才被劝着回帐休息。
“如何了?”
“三百余人, 剩下几十个。”洛清河把手甲连同着碗放到了一边, 让大家都先先坐下, “辎重队的损失等到清点完再谈。今次打突袭的敌将我见到了,金面具,便是许攸在瓦泽以东遇上的那个吧?”
“是。”林初是今早急忙赶回来的, 侦查一直是飞星的差事, 此刻她接过话, 看了眼在场的将军们解释说,“这个人叫拓跋悠,是拓跋焘的小女儿,东西线战火重燃后,她是狼骑出现的新将,此前我们未在交战地见过她统帅的军队。战事起后燕地的消息传递变得困难重重,所以在祈溪正面在东山脉和她交过手之前,我们对此人可谓一无所知。”
“小女儿?”有人闻之嗤笑,“狼骑不是成天拿咱们的主将是女人说事儿?怎么这回拓跋老儿倒是把他自己的闺女推上了战场?那下回阵前骂我们躲在女人后面,是不是也在骂他们自己的将军啊?”
“老余。”石阚业看他一眼,“置气无用!让小初把话说完。”
林初探手去拿了旗子,估摸着位置放到了沙盘的西北角,道:“她对于咱们大梁而言是新将,但在狼骑里不是。就是这里,大概是七年前,拓跋焘把她放到了当时还在做王庭右将军的萧易手下,当时她只有十五岁。”
七年前……林笙不可避免地抬头看了眼洛清河。
她们的主将面色如常,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洛清河环顾了一下四周,思索了片刻开口说:“北漠人退往西北深处,沧州与他们的争斗平息,却不意味着北燕的西边会同样风平浪静。”
“清河说得对。”林初点头,继续道,“东西线的狼骑分属各部,他们除了大君本人,不会认可自家以外的将军。拓跋焘把女儿扔到萧易手底下最初做的也只是个小兵,老余说得不错,狼骑不认可女人混迹军中,所以据说开初的那几年她的日子不好过。”
“但是北燕人眼里只认弓刀。”她顿了顿,“北漠和大梁不同,没有要塞与城池,交战全都是实打实的碰撞。不论狼骑和北燕国内是否认可拓跋悠,她都用战功为自己赢得了尊严。西线的狼骑比东线快了不止一点,这一点在祈溪的交战里大家都能看出来了,但除此之外,拓跋悠与旁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用兵的打法。”
话到此她重新看向洛清河,瓦泽的那场失利在座的将军们都已回看过,但今次骑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荼旗尔泽,却是着实让人费解。
能给他们解释个中因由的只有洛清河。
“她卸掉了狼骑的甲。”在瞬息的安静里,洛清河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愕然的答案。她站起身,撑着沙盘的边缘把上面的小旗一个个清理干净,再把分属的棋子插到了临近荼旗尔泽的位置。
“许攸在她手里吃到了苦头,但祈溪不是最擅守的离策,也不是最擅攻的善柳,所以她不会对这点甜头感到满足。”洛清河道,“拓跋焘把她调回自己身边,为的就是让速度更快的骑兵打乱战事的节奏,他要保证东线能够让铁骑陷入苦战,给西线的萧易争取机会,但这是他的计划,不是拓跋悠的。”
石阚业观察着沙盘小旗的位子,沉思了片刻道:“自瓦泽之后,交战地的骑兵们没有再遇上她。清河,你觉得这不是她父亲的决定吗?”
“不是。”洛清河摇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绝不可能是。”
“为什么?”有人不解道,“离策固守岐塞,善柳卡死西山口,东线她能对上的只有祈溪和常驻营,如果连祈溪都难以在她手中讨到便宜,那她为何不趁势而为?”
“因为祈溪之后还有雁翎关。”石阚业代为答道,老将军像是琢磨透了用意,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子,“只要收整残部,回调离策与善柳,再于沧州连成一线,那么北境防线依旧固若金汤。”
这是北燕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因为他们无法支撑起经年累月的消耗,这就是国力强弱的差别。
没有人比长久与铁骑交战的拓跋焘更了解铁骑,老狼王在过去的数年里清楚地明白,狼骑的对手不止是眼前的铁骑与将军,更是坐落在雄关之后的庞然大物。北燕只有一次机会,他们需要在露出獠牙的瞬间彻底撕开大梁北境的防线。
所以一个祈溪或是常驻营根本不够,他们要的是玄甲重骑的全面覆灭!
“拓跋悠不是被拽回了父亲的身边,正相反,她卸掉了从西线带来的骑兵的甲,带着这支世上最快的轻骑游荡在战场之间。”洛清河微微后仰,想起了黑夜里对手的那双眼睛,“她在试图摸清换防的规律,辎重的运送路线,还有各营间的调度配合。”
将军们的面色骤然间变了。
“卸掉了甲,尤其是在暴雪天,飞星营也追不上他们。”林笙紧皱着眉,“尚在交战地时,我们便偶有觉察到夜里的动静,但没一次捉到人,若是这么想……的确便说得通了。”
这是一匹危险的狼崽子,她继承了狼王的狡诈,也更加贪婪。
“这场突袭是个试探,也是诱饵。”洛清河指向沙盘,冷静地说,“离策看见的影子是故意为之,卸了甲的轻骑在此后深入沼泽,她不惜代价,命令这些人越过荼旗尔泽,从东北面借由山势的遮挡回到了白石河畔的驻军营,在那里,另一支主力换上了弯刀,沿着河流调到了沼泽的西北面。”
辎重队为了保护物资就一定会且战且退,拓跋悠料定了他们只能进入沼泽拖延时间,但这正中她下怀。
“她带的人足够吃下这一队辎重,但她不满足,那附近经常有飞星探马,交战只要被注意到,消息就会被迅速传递道最近的驻扎地。”洛清河眸光暗沉,“最近的是岐塞,是离策。”
若是按照寻常思路,辎重队要想拉长战线拖延等到援兵,就一定要往西北退避,但那里是死路,队伍覆灭后无人传递消息,来援的重甲就只能冒险继续深入,西北埋伏的骑兵只需要以逸待劳迎接他们就足够。或许放到平时,狼骑不敢直面离策的铁壁,但这是在沼泽地,拓跋悠手下还有更快的轻骑,她能在将援兵全数放入其中之后,用轻骑收紧后方的包围。
适才出言叱骂的将军瞠目结舌,“将军给晨晖的命令是死守岐塞,她……她如何能笃定离策一定会出兵深入?难道……难道她知道辎重队是世子领军?”
“不,她不知道。”林笙迅速反应过来,面色凝重,“但她知道如何判断强与弱。小辞和世子退入沼泽不断蛰伏却没有主动往西北退,这表明这三百人的领军之将即便年轻,也不是平庸之辈,‘他’很有可能是被放到这个位子磨炼的小辈……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会放弃援助,即便知道那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拓跋悠没有在意料中看见岐塞的援军,她贪婪却又谨慎,在放走无用的飞星斥候后等不到预料中的猎物,她便直接放弃了原定的计划。
她要杀掉深陷在泥沼中的少年人,杀死来日雁翎可能具有威胁的新将。
复盘至此,所有人背后都是满身冷汗。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1],这个道理做将军的都明白,如果洛清河没有反应迅速,那么昨夜的突袭就会变成极具针对性的鏖战,铁骑极有可能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入了对手的节奏。
太险了。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少女抬高声音的一声“喂”在安静的帐中显得格外突兀,主将们面面相觑,再抬眸便瞧见宗平掀帘进来。
近侍面色复杂,抱拳躬身道:“主子,世子……在帐外。”
久未开口的老将军容色微讶,缓缓转头去看洛清河。
洛清河不紧不慢,她吹了吹手上沾着的沙粒,说:“今日叫大家来,为的便是告诫诸位不要将此人与旧日撞上的敌将相提并论,她之于铁骑的威胁不逊于拓跋焘。年后如何换防对敌,我明日前会让近卫将安排告知。没什么旁的事了,先各自回帐吧。”
话说到此,主将们纷纷起身称是,他们陆续掀帘出去,刚一抬眼看见的就是跪在主帐外的小世子。
少年身上有好几处刀伤,军医给他处理过后本意是让他先去休息的,谁成想他执意要过来,怎么说都拦不住。宗平本是在帐外轮值,见着他过来,径直把人拦下说让他在外边听着就好。
这是洛清河的意思,这仗败得难看,他身为辎重队的校尉也要知道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
阮辞珂也跟了过来,她的状况可谓好得多,飞星的队伍也保存得相对齐整,但既然同在沼泽里泡过雪水,这败北的名头也是跑不掉的。只不过她没像洛清泽一样跪着,反倒是就在边上站着。
林笙摸了摸下巴,看这阵仗没忍住笑,她拽了拽妹妹的袖子,低声给人耳边说:“瞧,得有场好戏看了。”
林初没忍住白了她一眼。
雪虽停了,但寒冬腊月里跪着仍旧是冷的。
洛清河最后和石阚业一同掀帘出来,她的目光自昨夜后第一次落在弟弟肩上,像是审视。主营外来来往往不少人,新兵们猜想说再怎么说也是家人,应当不会过多责骂,但久经沙场的老兵却在这一夜的冷落里猜到了结果。
“伤亡情况清点完了吗?”洛清河偏头问回来的栖谣。
栖谣闻言点头,又道:“已经全数告知了洛校尉。”
“好。”洛清河点头,她抬眸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漠然道,“左晨晖劝过你,为什么一意孤行?”
“我……”洛清泽张了张口,低声道,“末将以为,关内自岐塞往西山口的路途难行,左将军既已排查过敌袭之患,敌寇碍于防备应当不会贸然突袭。所以……”
“你是辎重营的兵。”洛清河打断他,怫然道,“交战地冬日大雪能将马道都悉数掩埋,一旦坍塌你们的脚程会比走关内的路线更快吗?左晨晖是固守的将军,不经此事情有可原,你呢?阮辞珂知道抄最近的路线避过查探求援,你不知如何换道吗?退一万步,如果不是她,你们早在退往荼旗尔泽前就曝尸荒野了!”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少女也被这骤然抬高的声音吓得一激灵。
洛清泽深吸了口气,他脸上发烫,被连声的诘问噎得无地自容。
“为什么不改道。”洛清河走到他面前,严厉斥道,“说实话!”
“因为……”少年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因为末将猜测,虽无敌袭之患,但依狼骑惯例,恐会主动袭扰。”
话音刚落,身侧的阮辞珂蓦地瞪大了眼,她来回看了看在场的将军们,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脑子被驴踢了吧。
背后的石阚业闻言也是叹了口气。
他太想赢了。
拓跋悠布下的陷阱的确能网住普通的辎重将军,但他洛清泽就是不行,因为他是被当做日后的一营主将培养的后辈。如果今日洛清河不骂醒他,那么来日他就有可能为了下一个理由葬送掉更多人的性命。
“你该认错的人不是我。”洛清河背过身,冷然道,“是因为你的错误判断而永远留在大雪里的人。”
“在你决意带他们踏上那条路之前,你心里可有哪怕一瞬想过,他们除了是你手下的兵,还是谁家的儿女,谁家的丈夫妻子,又是谁人的父母?洛清泽,你该因为这个错误为他们身后的人,认什么样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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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林笙来找洛清河,她从火夫那儿顺了壶新煮好的糙茶和几个深秋藏的脆柿,进来把一旁的茶壶换了下来。
“那小子给你训了一通还降成了百夫长,和霜打的茄子似的。”林笙叼着柿子,含糊地笑说,“石老把人领回去了。不过说起来,你这可比当年老侯爷训你狠多了,就差没给那小子打回小卒重新在雪坑里爬了。”
“骂一顿如果能醒悟,那就是好事。要当戍边的将军,就不能让自己的欲望替代成队伍的目标。”洛清河摇头,伸手接住了她丢过来的柿子,“他的事情可大可小,虽说在沼泽里的应对还可以,但是对拓跋悠这种人,开初没反应过来就是输了。”
“可不是?”林笙啃完了柿子拍拍手走到她身边,半是叹气道,“她敢卸甲深入交战地摸清铁骑的规律,就证明了这个人打仗的风格说好听了是不拘一格,糙了说就是野且狂。老家伙狠得下心,能摁着小女儿在北漠吃七年的沙子。”
“她很聪明,不止是经验上。”洛清河看着地图比划说,“祈溪那一仗她也见到了飞星营,能借此推断出了铁骑凭速度追上她的可能不大,所以她干脆把甲一起卸了,让骑兵变得更轻。经验丰富的老将都未必敢这么做,这就是天生的嗅觉和判断。”
林笙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真是像。”
洛清河闻言笑笑,点头道:“是很像阿姐的打法。”
“小泽的风格比你还稳,那小子虽然这次犯浑,但不吃透兵书沼泽里也等不到你。他么……可能有点像老侯爷。”林笙咋舌,“但越是稳,野战打起来就越是怕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没法子,一物降一物,他直面拓跋焘都可能不会这么吃力,但遇上拓跋悠就肯定要被压着揍。这种打法的,的确是麻烦死了。”
她说到此不免感伤,雁翎的主将不少,但是像洛清影那种风格的现在只剩下李牧烟了,偏偏她们还不能直接把善柳调回来。
“也未必。”洛清河指尖抵着下颌,轻飘飘地看着她说,“只是说像,却又不是。”
见过烈日的人,会畏惧星芒之辉吗?
“拓跋焘把她调过来,给我们炫耀她养出了一个我们最想要的主将。”她抬眸,目光凛然。
“那我不就得回报他一点什么吗?”
林笙挑眉,反问:“你看出她的弱点了?”
洛清河微笑指了指帐外的方向。
“风格迥异,但他们最大的弱点一模一样。”
他们都太想赢了。
“拓跋焘把她放回自己身边,或许也存了和我一样的心思,但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洛清河冷笑,“她不是想摸清铁骑的规律吗?我给她这个机会。”
“就在雪野里,我要宰了这匹骄傲的狼崽子。”
作者有话说:
[1]《孙子兵法·虚实篇》。
顺带解释一下为什么不直接退守关内,因为关外有马场和野马的种群,战马的优劣很影响骑兵素质,直接放弃的话,可以想想带宋没燕云十六州啥样(喂)感谢在2022-10-29 23:01:12~2022-11-01 20:0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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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同辉 【ZX整理】
箭矢的破风声划破雪夜的寂静, 比起营地内的篝火热烈,靶场冷冷清清的,有鹰鸣随着箭矢的声响落下来, 白影盘旋着落到了边上的木栏杆上面。
洛清泽和它四目相对,放下了自己手里的弓箭朝后看。海东青还是只小鹰的时候就被洛清河带回了府上, 小小的一团, 和靖安府的小世子放在一块儿说不上来谁更显得稚嫩,但现在旧年的鹰崽子长成了独霸一方的猛禽, 没个准备谁也架不住它,旧日的稚童也成了长身玉立的少年郎。
雪野的月光把将军的影子拉得更加修长, 海东青抖着翎羽, 振翅飞到了洛清河的手臂上。
“……阿姐。”洛清泽怔了一瞬,闷着声音喊人。
“老将军同我讲你在这儿。”洛清河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了栏杆边, 她从随身的小袋中取了肉干喂给海东青, 过了一阵才补上下半句, “伤怎么样?”
海东青吃够了肉干,眯着眼睛重新回到了栏杆上假寐。洛清泽在它面前半蹲下, 伸手去捋那乱糟糟的翎羽, 答道:“皮肉伤, 已经处理过了。阿姐怎么来了?今日营中不是过节吗?”
洛清河倚在栏杆上, 闻言指了指边上的食盒, “来给有些憋着气的小子送饺子, 否则怕是这一夜有人都要站在靶场吹风。”
少年张了张口要反驳,却见她掀开了盖子,重新补了一句:“有什么用了饭再说。”
北地的冬天热食格外抢手, 现下明明无风, 食盒里的肉香还是混着米面的香气飘了出来, 惹得原本吃饱了的鹰都咕噜着想要凑上来。
洛清泽面上微热,这才老实在洛清河身边坐下来。军中不比京城,那些个贵家子的习惯放到这里边是要吃大亏的,他在过去的这一年多里习惯了奔波,如今拿着温热的羊肉饺子只顾得上大快朵颐。
塞外荒凉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像是清冷的霜雪。营中苍凉的歌声沿着月光弥散入耳,只余下了听不清唱词的余音。
好像是不知谁唱的清平辞。
月光也把远处箭靶上密密麻麻的箭矢照得分外清晰。
洛清河看了一会儿,起身抄起了旁侧放的弓和箭袋。铁骑用的弓都沉,这和骑兵们厚重的铠甲相得益彰。她挽弓搭箭,大致瞧了眼插满了箭矢的靶子的方向,几乎没多做等待便射出了手里的箭。
箭头的寒星骤然间穿透雪夜的寂静,零星飘散的雪籽被呼扇着抛在身后,箭矢嗖的一声钉入靶心。
原本插在靶上的箭窸窸窣窣落了满地,被溅起的雪花掩盖。
长空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箭之下的风声。
洛清泽已经吃完了带出来的那盘饺子,他吹着面汤残留的热气,仰头一口气将那碗面汤喝了跳下栏杆。海东青被他惊得不满地叫了两声,干脆把脑袋埋入翅膀里不搭理人。
少年拿起了被放下的弓箭,向着同样的方向重新挽弓。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立在雪地里,翩然的雪把他们肩头都覆了银装,箭囊里的箭慢慢减少下去,直到最后一支箭钉入箭靶,沉重的弓被扔在地上。
洛清泽撑着膝喘气,他肩上还有伤,但此刻少年像是感受不到一般仰起头。他额上有汗珠淌落,呼出的气息变成了寒夜里袅袅而上的白烟。
洛清河垂下手,那支最初被射出去的箭矢依旧牢牢钉在靶上,她垂眸俯视面前的少年不发一言。
“……我想了很多次。”洛清泽喘着粗气,他蹲下来,手掌覆在冰凉的弓上,低声道,“如果我不退入沼泽,那么我能不能做得比这一次更好。”
洛清河曲指摩挲着扳指,等了片刻道:“结果呢?”
“我不能。”他摇头,“阿姐,你说得对,我在面对她的一开始就犯了致命的错误。”少年的眉眼被笼罩在阴影里,他很像老侯爷,也很像过去很多年里北境在草野白雪里摸爬滚打的普通人。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战胜这样的人。”他闷声如实说。
他们不是洛清影和洛清河这样的天才,他们会输很多次,但他们得学会在这些失败里汲取最缺乏的东西,在伤痕里接过前人肩上的守土之责。
洛清河沉默了片刻,抬手抵在了他的发顶,“谁都可以犯错,但不论犯多少错误,我们的目光只能向前。”
这个姿势让少年鼻酸,他抬起头,好像某一刹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彼时的稚童不堪习武的痛楚,避过严格的老师往内院跑。他对洛清影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被长姐展臂抛起来的惊吓和事后安抚的糖块,这让他幼时对洛清影又爱又怕。但如果遇上的是洛清河便不一样,她会如今日一般将温热的手掌按在自己发顶。
将门之府聚少离多,这是为数不多的温情。
而他现在已经比洛清河高了。
“你可以输给拓跋悠很多次,但终有一日这些债要讨回来。”洛清河勾唇笑起来,她退开两步,仰头看着高悬的星月,“你、小辞,还有很多和你们一样大的人,都是一样的,想赢从来不是什么坏事。”
洛清泽顺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亘古不变的星河照耀着雪野上的每个人,群山在雪中若隐若现。高山与长河在某个时刻近在咫尺,有人止步在它们脚下,有人用尽全力去看峰峦上的好景。日月星辰见证着前人与后来者殊途同归的迷惘与悲欢,又看着一代代的人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营中的歌声还未止歇,明日还要巡防,这是一年到头里戍边的将士们为数不多的放纵。
洛清泽听着营中的歌想起主帐案前的那支梅花,不由问:“阿姐,你会想念温大人吗?”
洛清河侧头看了他一眼,搭在木栏杆上的清酒倒映出天边月辉,她端起酒碗,低笑道:“会,但又不会。”
“嗯?为何啊?”
她没答话,仰头慢慢将酒饮尽了。
今年因着边关战事,咸诚帝罢了百官宴,许多贵家今夜倒是比往年热闹不少,恰逢今夜无雪,长街上点鱼龙灯的人家也多了起来。
温明裳不在侯府,她白日里接了崔家的帖子,今夜去崔德良府上一同用年饭,这是家宴,席上的都是阁老自己的学生,比起所谓宴席,倒更像是一桌团圆。
她是崔德良最小的学生,少时刚入门便颇让老夫人疼惜,今年又出了那些事,老夫人瞧着她忙于政事人都消瘦了不少,心疼得把人叫来自己身边坐,布菜的筷子都没停过。
若不是临近宴罢,崔德良见她看着面前被端上来的羹汤满面为难把她一同叫了出去,老夫人估摸着还能琢磨着让她多吃点。
崔氏门风雅正,阁老的这件宅子温明裳常来,不论时节院中皆是一派好气象。
“听人说你昨日还在办事房。”崔德良没让下人跟着,师徒俩信步行于廊下,脚边有内院豢养的狸奴嬉闹跑过,“还在算战时的花销吗?”
“嗯。”温明裳揣着手,她畏寒,出来便被塞了手炉,“天枢阁初立,本就诸事冗杂,又逢战时……开年后怕陛下要问旁的,便想着一块儿算了。”
崔德良颔首道:“战事一起,数年的府库存银都要挥霍殆尽,的确该细细盘算。只是除了这个,你手头上还有商路与锦平殿下的改制……我听闻,陛下来年春还有意让你去北境一观?”
“是。”温明裳呼出口气,“海商已交由下边的各级官员着手细则,倒不会与初时一般大费工夫,再加上先帝本就有此意,柳……罪家虽染指,但大体框架不变,点人去便可。此事办妥,来年府库存银可以至少翻上一倍,如若陛下无他用,应战时急用足矣。长公主殿下的改制亦如此,学生所行不过微末之功,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话音微顿,道:“先生既提及此事,我倒是想起来有一事要劳烦先生。”
“明年春闱的事吧?”崔德良笑笑,“地方官吏重新委任,施以轮换监察以保所行诸事之效,的确是好想法。但有被除名者,原有的位子便空出来了……你这几年办的事啊,都不知给朝中换了多少要员。春闱是个好时候,也该选些新人出来了。”
“簪缨之家历年恩荫也在其后。”温明裳沉吟片刻,“此事我不便插手,吏部今朝眼见殿下所行亦在犹疑,届时详策还需内阁商议,要劳烦先生了。”
崔德良闻言驻足看她,像是在注视什么新鲜事物一般端详着自己的这个学生。天子明晃晃的倚重加之于身,对任何一个年轻人而言皆是难言的诱惑,可温明裳不同,她对权位的所求不在本身,而在物尽其用。
他教导天子如何拿捏御下和用人的平衡,咸诚帝的确学得很好,但所谓平衡在温明裳这种人身上其实并无大用,因为所求是公而非私。平庸的君主掌控不了这样的能臣,他们不懂得容忍与宽仁,也不理解有人能将无数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弃若敝屣。
温明裳在为咸诚帝办事的同时也在防备对方发现这样的本质,她在真心与假意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落点。
这是身为臣的平衡,世上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把握不好这个道理……而他这个学生,也不过二十有一的年岁。崔德良在短暂的端详中隐隐生出了一种期盼。
他在盼望着温明裳能将自己有生之年走向腐朽的朝局风气重新引上正轨。
“先生?”久未等到答复,温明裳不由唤道。
崔德良这才回神,阁老抬手替她拂落肩上的落花,应允道:“本是内阁应议之事,谈何劳烦?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好,开年后,我会去与殿下相谈。此外……倒是有一事想问一问你。”
温明裳侧过身,拱手道:“先生请讲。”
“事关天枢阁,也事关……”他沉沉吐气,看向东方,将余下半句藏之于口。
温明裳心领神会,她垂下头,道:“我与长公主殿下一同主事,先生当知此举用意何在。若是问心中所选……不言自明。”
“先帝在时常赞她有宣景之风。”崔德良叹息摇头,“然天心难测,今上在一日,先帝所托宏愿便不可能达成,殿下亦如是啊。”
“但总该有个抉择。”温明裳抬手拢紧氅衣的边角,轻声道,“陛下有意让我往北境一观,那走前总该处置好所有,以免横生事端。”
她拨弄着手炉的边缘,像是告诉阁老,又像是喃喃自语般道:“心有四方天地,俯首便可见芸芸众生。或许天生资质有限,但能知其白,守其黑,已是难得了。”
“这是……”崔德良话音微顿,“长公主的意思吗?”
温明裳微微一笑,点头道:“先生想问天枢阁,其实与当日赵大人来寻我想问的相似。前言既明,未尽之言先生想听吗?”
“三殿下……仁义。”崔德良心下已有了猜测,“想必是留于后世之命,再开天枢者不配为君吧。”
“是。”温明裳眉目微敛,低声道,“开春永嘉公主开蒙。”
“殿下打算亲自教导她了。”
回府已是夜深,近侍们围着火盆烤橘子,说是要守夜,有些年纪小的,黎辕早早备了焰火,让她们在院中撒欢。
“大人。”兰芝帮温明裳摘了氅衣,提醒道,“将军差人送了家信回来,恰好赶上新岁前呢。”
温明裳怔了一瞬,伸手接过却没立时拆开。
兰芝观察着她的面色,疑惑道:“大人不拆开看看吗?”
“不急此一时。”温明裳倚着窗帷,轻轻笑起来,“兰芝,你说燕州的月亮,也与京城一般圆吗?”
“这……妾不知。”
“阿然同我讲过,即便是鹰飞上天空,在京城也看不见雁翎的旷野。”她垂首,目光里有深藏的思念,“但这不一样。”
“不论阴晴圆缺,万里皆同辉。”
作者有话说:
先写这么多,感冒了头晕死(。
我努努力让她俩五章之内见面(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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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争斗 【ZX整理】
猎隼越过群山, 顺着河流的分支流向更广袤的旷野。它张开翅膀的时候与大梁人驯养的燕山鹰不相上下,天空是属于猛禽的战场,它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草原深处的风雪在逐渐退去,封冻的河水下响起了久违的流水潺潺。
狼骑的主营就驻扎在白石河岸最肥沃的草场边, 越冬后牛羊被赶往南方的交战地, 它们会被作为新的补给。国境深处新一批的战马也被后备的队伍带了过来,马群中还混杂着新征的士兵, 他们的脸被风雪冻得通红,单薄的棉衣根本抵抗不住夜里的寒冷。
这些人还不是真正的战士, 在短暂的训练结束前, 他们得不到最基本的对待,就连有些人裹身的棉衣都是狼骑队伍的军士暗中给他们的。
“我们无能为力。”拓跋焘站在雪丘上, 他早已不再年轻, 可无人敢小觑他。老狼王指着走过的人群, 沙哑着道,“王帐喂不饱儿郎们的肚子, 那点可怜的粮食进了贵族们的口袋, 他们已经忘记了风雪的冷冽, 甘心做这片土地的蛀虫。孩子,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背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雪屑滚过弯刀, 在刀刃缓缓被收回鞘中。金面具被骑将摘了下来, 那张脸不再被遮挡,顾盼间勾勒出锐利的轮廓。薄薄的日光落在她眼底,映出拓跋一族一脉相承的碧青色瞳仁。
猎隼落在她肩头。
“因为懦弱。”拓跋家的小女儿如是说。
拓跋焘闻言笑起来, 他侧过身, 示意女儿站到自己的身边, “不止是懦弱……孩子,还有贪婪。大梁人是狡猾的狐狸,他们在与我们休战的时间里建起了四周的通道,来自中原的商队兜售着他们的物品。你看过瓦达尔家的器皿吗?我们不可否认,这些东西的诱惑让我们无数的手足们丧失了血性。”
“他们不是我们的手足。”拓跋悠毫不留情地反驳,她对父亲提及的王帐贵族们嗤之以鼻,“他们是草原的老鼠,而不是骄傲的狼群。”
“我明白你的意思孩子,但不论是老鼠还是狼群,我们仍旧需要他们……大梁人有句话叫做‘物尽其用’。”拓跋焘盖住她的后脑,温声说,“我把儿郎们交给你,你把胜利的果实带给我们的大君。至于我从大梁人身上拿走了什么,那不重要。”
“那是你的大君,不是我的。”拓跋悠拍掉他的手,漠然道,“他在过去的十年里毫无建树,甚至放任王帐使狼群失去了撕开大梁人引以为傲的铁壁的机会。就连这一次东西线的联合,他也只会躲在真正的统帅背后——!”
她抖落了身上的雪,对着父亲冷酷地说:“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他根本不配做我的大君!”
拓跋焘眯起眼睛注视着她。两个人的目光在风声里交汇,却比刺骨的风雪更冷。
“你觉得瓦达尔家懦弱。”狼王沉声开口,“那么你为什么不觉得殿下软弱?她要舍弃我们的战士,向大梁人祈求物资的交换来帮我们的手足抵御寒冬,这难道不是摇尾乞怜吗?”他下颌微收,像是斥责般用燕北话唤拓跋悠的名字,“你要因为你们的情谊背叛真正的大君吗?”
风声呜咽,像是无形的重压骤然间落在了骑将的肩上。
“我不会背叛大燕。”拓跋悠眯起眼,她把面具重新戴回脸上,猎隼重新盘旋在头顶。她盯着拓跋焘的眼睛,骄傲地昂着头说,“等你的大君什么时候站在王帐前不会发抖,你才配与我谈论殿下是否软弱,父亲。我在他身上看不见长生天的恩赐,他不配与四部的明珠相提并论。我赢得了狼群的尊重,殿下也会在你的大君之前征服各部的手足!”
她打了个呼哨,战马呼哧地奔至她的身侧。
北燕人拒绝让女人走上战场,唯独拓跋悠是个例外,风沙磨不平这种人的棱角,这是一匹骄傲的狼崽。他们口中的殿下是小皇帝的同父姐姐,在小皇帝被各部的贵族压制的年岁里,她灵活地游走在各部贵族之间。
要是她是个儿郎就好了。这是很多王帐贵族们的想法。
她也是拓跋悠的挚友。
“雁翎的铁骑没有那么牢不可破。”拓跋悠翻身上马,雪丘下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那是骑兵披甲的信号。她调转马头,抬起弯刀指向白石河的南面,“我在那里见到了你这一生无法逾越的铁壁,但我会向殿下证明我与你,父亲……我与你不一样。”
“我会为长生天的明珠带回大燕应有的尊严!”
狼王看着骑兵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他垂下眸,像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们要是儿郎就好了。
他又一次这么想到。
哪怕只有一个。
****
洛清河酉时回营,她前两日回了一趟关内和燕州的布政使商议开春后的军屯情况,今日才赶得及回来。
年后交战地的战况愈发焦灼,狼骑的兵力优于雁翎,轻骑兵的速度是绝对的优势,这让交战地的防线变得格外紧张。交战双方各有胜负,谁都咬着一口气。
雁翎没有隐瞒荼旗尔泽的那场兵败,关于对世子的处置亦如此。洛清河在其后收紧了交战地的守备,这让京城里出现了些非议,无人会在此时怀疑主将的忠诚,但会有人疑虑她的举动是否是在向异军突起的敌将示弱。
就连近几日送来的消息里都若有若无透露着试探的信息,有个进来呈报军务的将军无意间看见了,直接摔了竹筒破口大骂。
“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龟孙懂个俅!”
洛清河对此倒是没多话,她回京待了几年,对朝野上下是个什么模样一清二楚。但她不担心朝中的情况,毕竟如今雁翎并非孤军,在试探化为实质之前,这些人得先越过一道屏障。
天枢阁。
温明裳不会给人这个机会。
海东青盘旋着落在她手臂上,洛清河拆了它腿上的竹筒,把它从驿卒手里取回来的信展开。
路过的林笙看了她一眼,揶揄道:“家信吗?”
洛清河失笑,她把底下的那一张塞入袖中,扬了扬手里捏着的,“不全是。”
“嗯?”
她仰起头,像是注视着雪后的晴空,意有所指道。
“要变天了。”
办事房门前的雪融得七七八八,仆役每日早起将阶前的融水擦拭干净,以免上差时来来往往的官吏把阶前青砖踩得脏污不堪。
今年开朝要比往年早了几日,天子忧心边关战事,为臣者也不得安寝。朝野上下气氛沉郁,从家中归返的大臣们甫一上差便把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新设的天枢阁。
温明裳年初二便不在侯府,天枢阁的办事房休沐时并未下钥,她没唤回当值的吏胥,反而是让近侍们守门,开朝的那一日阁中官吏回来见着人还吓了一大跳。
被点入天枢的不乏清平之辈,他们平日里恪守德行,初时还有人疑心温明裳与洛清河的关系,怀疑这究竟是铁骑故意为之还是天子的试探,但温明裳办事滴水不漏,很快便让人打消了疑虑。
可这半点也不休息的架势,倒也的确让他们为之瞠目。从来都是于传言中听闻此等臣子,谁成想还能亲眼见着?
珠玉在前,自有不甘于此的后来者效仿。
就是苦了吏胥们看着天枢阁的灯灭得一日比一日晚。
案务堆了满桌,温明裳看完最后一册终于抬起头,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刚起身便瞧见门口最后一个官吏挂了牌准备下差归家。
“敬年,稍候。”她叫住那人,拿起案上的一份折子递过去,“我记得你明日是要去工部?将这个带回给尤大人,就说其上的内容让他要么递交安阳侯,要么转呈内阁,得了批复再转来给我。”
那人闻言一怔,忙接过看了两眼,不解道:“大人,这些并非紧要差事。如今陛下亲命,六部各折皆要过天枢之手,尤大人直呈虽越职而行,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大人此举……会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天枢阁不是温明裳一手遮天,她手下的人虽品阶不高,但凡事有疑议者皆可直言。
温明裳淡淡笑道:“天枢阁敛六部要务,其中商道与军情尤甚,但我等奉的是君命,遵的是法度,便不能肆意妄为。”
阁中官吏闻言一愣。
“此事的确不是什么要务,我若随手处置看来也的确无伤大雅。”温明裳摇头,温言道,“可若是以后人人效仿之,即便是毫厘之务也要堆叠,那便成积重难返之势。再者说,先例若开,谁又能说来日会越过内阁与左相做出什么来呢?小题大做此一次,若能提防来日的祸端,那这罪名放到我温明裳头上也是无妨的。”
官吏赶忙躬身道:“大人言重,是下官思虑不周了。”
“会有此想是人之常情,不必如此。”温明裳微微抬手,“此事也不急,明日顺带便好。近些日子事忙,我这一人在京倒是无妨,劳你们一同费神,是我的过失。”
“大人此话折煞我等了。”他惶恐摆手,“皆是受命于天,大人殚精竭虑,实乃我等表率。不过微末之行不敢言功,明日我必把话一字不漏带到,还请大人放心。”
言罢他拱手再拜,这才收好那份折子退了回去。
轮值的吏胥还守在门外,大抵是见这谈罢,他忙上前问询今日下钥的时辰,得了准信才缓缓退了出去。
温明裳抬手又揉了两下脖颈,入内拿上了随身的东西跨出了办事房的门。
当真是到了开春,通往街口的窄道两侧有花枝探出来,各色的花苞被昏黄的光映得尽数落在红墙边,影影绰绰的。
高忱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她垂首扶着刀,像是抱怨一般不经意道:“这是开朝以来第几回了?六部都有人在往天枢阁递不相干的折子。”
穿堂风刮得花枝乱颤,那些影子像是投入水面的石子,随着水波一圈圈碎成了涟漪,在某些时刻好似凌乱不堪。
温明裳揣着手,她顿了须臾,呵出一口气道:“意料之中罢了。”
“元兴年后左相空悬,前朝一相一辅的格局逐渐倾斜。”高忱月往前迈了一小步,低语道,“眼前风吹草,千里雷惊尘。天枢阁放在这么显眼的位子,是个人心里都要掂量。”
“所以才更不能落人话柄。”温明裳微笑。街口近在眼前,明晃晃的光亮将女官文秀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影子的轮廓就在她脚下。
但不是谁人的模样在黑夜里也仍旧清晰可辨。
高忱月眯起眼,她在先一步掀开马车帘的同时飞快低声说:“可不是谁都如你一般,事无巨细,也有人不愿小题大做。风口浪尖,没法明哲保身。”
她没有看自己的主家,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方向。
晋王府。
说是三月的禁足,但这只不过是明面上的敲打。翠微仍在慕长珺手里,栽了一次跟头,他也不是什么真的蠢货。他们这些人手里捏着看不见的丝线,在无声中搅弄着这潭水。
更何况,咸诚帝早在家宴上便借着多年戍卫京城的苦功,把他这三月的禁足给免了大半,算起来踏出府门也就在这两日。
“明哲保身,是下策。”温明裳放下帘,随着马车行进轻声道,“挥戈破局才是应取之道。”
高忱月倚着车沿,闻言手一顿。
“后日是永嘉公主的开蒙礼。”温明裳细思少顷,揉着手腕道,“先看看蛰伏这月余,他想搞出什么明堂。”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不是儿郎所以才更可贵(。北燕虽然是对立面但其实我不太想写全黑的角色,当然站在大梁人的角度的确不可能原谅北燕人的。
这个其实就是我之前说主角也没全猜对的地方,北燕出乎意料的地方最开始是拓跋悠而不是耳熟能详的老对手,往深里看也不是小皇帝和萧易而是被提及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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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绶带 【ZX整理】
二月以后交战地不见遮天蔽日的白毛风, 随着天暖雪融,生机好似也逐渐在烽烟弥漫的边地复苏,一觉醒来, 军士掀帘出帐,抬首不经意间瞥见了枝头的新芽。
但草木生机换不来兵戈休止, 有经验的主将抬指蹭去薄雪, 心知随着天气转暖,交战地的战况势必会更加惨烈。
在过去的数月里不论北燕如何穷追猛打, 自洛清河回来之后东西线的防线都被牢牢卡死在了那里,旷野里的重甲只要连成一线就是轻骑无法逾越的铁壁, 但开春之后不能再这么打了。大雪已经化去, 草野失去了冬日里的一道屏障,这意味着拓跋悠手下的狼骑可以迅速穿越战线。
她在冬季的严寒里与除了远在西山口的善柳营以外的各营主将都交过了手, 无一例外都胜了, 但她仍旧为此感到焦躁, 因为她始终难以在密不透风的防守中找到突破口。
铁骑们同样有苦难言,世子的那一仗像是警钟, 他们其后的出兵包括辎重队在内都被牢牢套上了铁索。这使得只要前方战场稍显颓势就能有人把他们牢牢拽回来, 可这不是他们以往的战法, 被动防守的仗让他们打得相当难受。
这日天气晴好, 营前的雪水被晒化后挂在草尖, 随着微风轻荡, 天地辽阔,放眼满目空茫。
阮辞珂翻下马,在出营前捧了一把半化的雪搓了搓自己的脸。那一仗她的应对挑不出毛病, 和某个不走运的小子不一样, 她眼下还是飞星的校尉, 但这段时日飞星的斥候来去都不容易,稍有不慎就会撞上对面的骑兵队。
时刻紧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她漫不经心地扣紧手上的甲,边往里走边揉搓着发僵的手指。
洛清河便是在此刻叫住了她。
“将军。”阮辞珂登时正色站定道,收紧防线后关内的驻军有一部分跟着迁出了关,往日洛清河身后都会跟着老将军,但她今日往后瞧却没见到人。
“我让石老带人去了瓦泽。”看出她的疑惑,洛清河随口解释了句,继而道,“你随我来。”
阮辞珂不知所以,只能紧随着洛清河的脚步跟上去。她们二人真要论起来还能称得上师出同门,但石阚业教出的将军真要算还能算到前两位靖安侯,谁也不会真在军中拿这些说事。再加上那日当众责罚洛清泽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阮辞珂面上跳脱不羁,但心里对洛清河这个主将是真的有些怵。
并非害怕,是久闻其名后的敬畏,尽管洛清河平日里态度其实算得上相当温和。
营中众人除却巡防归来者皆是行色匆匆,身披铁甲的重骑牵着马行过,擦肩的瞬息里遮蔽住了大半的日光,像是高耸的城墙。
阮辞珂眯起眼睛,却见前面的洛清河停下了脚步弯腰拿起了什么。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见对方回身把手里的东西扔了过来。
那是把火铳。
“我听石老说开战前的一段时日,你们一起琢磨过这个。”洛清河拍了拍手,问她,“会用吗?”
“会。”阮辞珂点头,她抬眼望去,这是主营的西侧门,重甲们穿戴齐整,逐一牵马整队,这些人身后的军士忙得脚不沾地,嘴上还念叨着什么。
她认出这是营中的军匠,这些人手里捧着的不再是亟需修缮的重甲装备,而变成了清一色的铜火铳。
“我和你的主将说了,今日的斥候队下一批顶上。带上这些去正营门,让你手下的兵把□□换成这个。”洛清河侧过身向着不远处打了个呼哨,踏雪整装待发,随着声响小跑到她身边,“你们随我出营。”
阮辞珂神色微讶,她下意识摸了摸崭新的火铳,犹豫了片刻试探道:“将军,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宁关。”洛清河戴上面甲,她稍稍侧着头,铁甲把面容全然遮蔽,只露出深邃的一双眼睛。她翻身上马,在随意地轻拽缰绳的间隙轻飘飘地问,“荼旗尔泽那一仗觉得被打得憋屈吗?”
阮辞珂猛然抬头,她在头顶的日光被战马与甲胄刹那的遮蔽之下看见主将唇边勾起的一点笑意。
耳边是心跳如鼓。
“飞星是雁翎最快的骑兵。”洛清河冲她微笑,“我在西营门外等你们一炷香。”
“我们去找一找那只游荡的狼崽子。”
北地的春还远未到来。马蹄踏过融水与草屑,马上整装的军士在抬眼间与满天的草屑擦肩而过。大风鼓动城楼的大旗,拍打着不知名的花瓣落在青砖与红墙的交错之内。
国子监的春桃落红,施然飘落在温明裳脚边,女官摊开手掌,接住了被风摧残的桃花。头顶晴空潋滟,静默里南归的鸟雀颉颃。
院内不闻书声,羽林郎们的银甲擦拭得锃亮,掌中仪刀的龙凤环上应礼制系上了金边绸带。
今日是永嘉公主的开蒙礼。大梁开朝虽弓马定天下,但自太始帝伊始便对皇族开蒙入学极为重视,从入殿到择定者为皇嗣额间点砂,再至其后拜礼择师,繁复的仪典礼部自去年中便开始反复核对。
今上子息不丰,连带着孙辈也是寥寥,早年还有朝臣提及此事,但见君王不喜便也不再提。晋王府的那几位小王孙开蒙时咸诚帝也只是放手让祭酒主持,礼部原以为依往例,天子大抵也不会亲至,可年节前一问却惊闻今朝不同往日。
这消息并未遮掩,端王府也只说领旨谢恩,就是叫朝中上下心里都不免生了计较。
毕竟小王女甫一出生便受封公主,这是其余皇嗣未有的待遇,而今开蒙天子还一反常态亲至国子监……
太宰年至今的老臣们将目光投向了还朝的长公主。
先帝对慕奚的疼爱从不是秘密,那么咸诚帝对这个孙女是否亦如是呢?正院前已聚起应邀而来的数位重臣,他们皆在等迟来的天子给出一个答案。
“国子监应当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潘彦卓随行在侧,在踏入其中时忽然道,“温大人旧时求学于此,想来应是习以为常?”他是天枢副使,此刻随行名义上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比起温明裳的毫不偏私,他常常出入晋王府也不是秘密。
温明裳闻声看他一眼,随口道:“潘大人此言差矣,天家之仪,如何能习以为常?”
有站得近的零星听见只言片语,看他们二人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微妙。二人初入朝中便被推至针尖对麦芒的位子,可他们之间不曾有正面交恶,连意见相左的时候都甚少,按理来讲应是各自相安无事,入主天枢后更应相互扶持处事。
谁曾想时至如今莫要说深交,除了要务公办这二人是半个字都不多说。潘彦卓明面上偏向晋王,那温明裳呢?她当真表里如一,毫不偏私吗?
人心总是各异。
有人大着胆子张口欲要上前攀谈,可这步子还未迈出,便听见院外内宦高声呼和。两侧群臣不敢再动,纷纷俯首跪迎。
咸诚帝携慕奚大步入内,见状含笑抬手道:“众卿请起,今日院内只论师生,未有君臣。朕旧年于此,还得向阁老行弟子之礼呢。”说罢便拱手状若要拜。
崔德良立于首位,顺势上前道:“陛下言重,老臣愧不敢当。陛下贵为人君,仍挂心文脉之承,此乃大梁之幸。今日到此观端王殿下为王孙之开蒙,此为人父之慈。”
安阳侯难得也在,他并非庸碌之辈,但在过去的几年里时常称病。朝中一相一辅的格局明面上尚未更改,他自当紧随阁老之后拜道:“陛下有此行止,来日朝中必是群英并聚。”
话音未落,就近的人便小心翼翼睨了一眼温明裳与潘彦卓,结果这二人一个微笑不语,一个垂首沉默。
咸诚帝微微颔首,他于上首落座,这才转头向礼部颔首道:“开始吧。”
原本紧绷着的群臣借着礼乐声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礼乐声混着人声充斥于耳,温明裳眼眸微眯,眼见崔时婉代九思扶正衣冠,今日在场者皆华服着身,女眷的衣裙随风微动,步摇轻微的晃动声混在风里,听不明晰。
“王孙皆没有的待遇。”潘彦卓在此时再度开口,他目不斜视,就连晋王投来的目光都没有理会。天枢阁在开始后便独立于群臣之中,此刻话语被乐声模糊,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见这些低语。
“晋王府立的世子也没有。”
温明裳瞥他一眼没说话。
院间春桃吹落小童发顶。崔时婉松开了手,她站在原处,目送女儿一步步走向天子堂下的长公主。端王妃的人选在数年前一直为人争议,慕长临是咸诚帝唯一的嫡子,在他开府封王前,天子指给晋王的两位王妃一是世家千金,一是寒门重臣膝下珍爱的独女。
这是一桩无人预料到的婚事。
这些人顺着目光看向执笔以待的慕奚,又看看年幼的小公主,霎时间五味杂陈。
“大人可要猜猜今日之后,京中会有怎样的传闻?”耳畔的声音又起。
温明裳阖眼深吸了一口气,在礼乐声里终于开口答话,“传闻与否,与你我当真有什么相干吗?”
潘彦卓微笑,目光追随着小童向上慢慢站在长公主面前时微微晃动。朱砂笔点在孩童眉心,礼部的大臣应着礼制高呼颂词,他却好似像是被那一点红刺痛了一般垂下了眼帘。
他沉默须臾,低声问温明裳:“王土人臣,世人千万皆在一念间。温大人,你我亦在这万千蜉蝣之中。今日陛下于永嘉公主此举,不正恰如先帝之于锦平殿下吗?”
温明裳这才侧过眸看他,但只是一刹,她敏锐地觉察到了紧盯着天枢一方的晋王。迟疑的这片刻,堂前颂词声便逐渐停了。
此处不是好说话的地方,这番藏在礼乐中的对谈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
慕奚回身向着坐上天子一拜,牵着九思缓缓上前拿起了书案上的墨笔,她垂眸注视着面前的纸页,在片刻的细思中带着稚童的手一笔一划地落下了一个“人”字。
礼官见状微有错愕,虽说历代落字皆有不同,但这还是头一遭写得如此简单的。
咸诚帝眸光深深,他将手置于膝头,拇指扳指轻叩。
“皇姐。”慕长珺在寂静中开口,探问道,“这一个‘人’字,何解?”
慕奚唇角轻扬,她放下笔,将孩子护于身侧,不紧不慢地开口:“便是寻常之意。”
“阁老先前所言,陛下到此,是为人君,为人父之行。本宫斗胆,以此字略借半分皓月之光。”她拱手微微福身,环顾群臣一遭方道,“晋王觉得此字与天家不相配,从筠为陛下破格亲封,自是寄予厚望,于情于理,本宫这字当至少与其父一般,嘉其美德。可陛下既所期如此,再多溢美之词也不过虚妄,不若返璞归真。”
天地乾坤,可立于其中的仍旧是人。
“天家为世人表率,一言一行皆在天下人眼中。”慕奚深深吸气,在片刻的停顿后平静地说,“是以本宫携她书此字,愿来日,她可无愧于天家之名,不论身处何地,皆勿忘为天下人之表,求天下人之所求。”
话音甫落,满堂清寂。
她身侧的九思眨了眨眼,竟是随着话音往前迈了一小步,向着上首的天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
咸诚帝见状抚掌大笑,“好一个人字!永嘉,来。”他摘下指上玉扳指,招手道,“今日听得此语,胜过千万豪言!既如此……”
天子弯下身,拿着扳指在小童面前轻晃了两下,道:“皇祖父再赠永嘉一份礼。诸君各取一物作表,永嘉便自由取用,包括皇祖父手中此物,如何啊?”
霎时间群臣脸色都变了。
自由取用?今日在场的少说也是一部之长,这信物背后是个什么含义谁能不清楚?永嘉公主才多大,这权柄给了她最终会落入谁手不言自明!
“陛下好魄力!”谁也没想到先声夺人的是慕长珺,他随手摘下了腰间翠微营的腰牌,蹲身在小童面前轻晃,“既如此,本王便忝列其首。永嘉,可要此物?”
温明裳站在原地,在话音刚落时听见身后的抽气声。
这显然不会是一个巧合。她在短暂的诧异后目光飞快地略过了近乎并肩的天家父子,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难怪提前解了禁足。
故作的亲情,放到众人眼里,来日端王若是再如年前一般秉公到近乎苛刻,定会被都察院指点心无手足,品行有亏的。
此情此景,如何发展全看小公主究竟会选什么,可谁会将破局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年幼的孩子身上?
但不过须臾,堂下的孩子却小声道:“不要。”
咸诚帝闻言颇有深意地看她,追问道:“永嘉不要什么?”
“皇祖父与王伯的东西。”九思仰起头,语调天真道,“都不要。”
“那你要何物?”咸诚帝含笑问。
九思皱着眉头转过身,但她看的不是立于她身后的慕奚。
一个四岁的孩童,此刻走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了群臣的心口。
连慕长临都悄然攥紧了五指。
她最终停在了一人面前。
温明裳垂首和她四目相对,她在这一刻头一回觉得此局无法可解,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躬身先问礼叫了句小殿下。
慕长珺现状挑眉,意味深长道:“永嘉这是……向陛下要天枢吗?可这天枢……”
天枢背后是为君者绝无退让的权柄。
无数人看得胆战心惊。
可小公主只是轻轻扯了扯温明裳腰间绶带,她回过头,露出个天真的笑,向大梁的主君稚声说。
“想要先生。”
作者有话说:
虽然我写的都是九思但或许你们记得人家大名叫慕从筠吗(。
姬友:小温仿佛前一秒还在思考解决办法下一秒惊闻自己又又又要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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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交易 【ZX整理】
温明裳有一刹的失神, 檐马当啷声如旧,她的目光扫过稚童发顶的落红,静了片刻才重新开口。
“殿下想要……先生?”她凝视着眼前孩童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 歉然摇头,“恕臣直言, 臣……尚无资质为人师。更何况, 殿下不是已经有一位先生了吗?”
她指的是慕奚,这是今日仪典定好的章程。
九思执拗地扯着她的绶带, 向咸诚帝道:“皇祖父应允九思的。”
“九思?”咸诚帝忽而笑着看向慕长临,“三郎, 这是何时起的小字?”
“让陛下见笑。”慕长临不卑不亢道。
“无妨, 倒是个好意头。”咸诚帝摆手,又问, “只要先生……不要旁的吗?”
孩子郑重点头应声。
群沉见状皆是缄默。
若说今日咸诚帝与晋王联手演的这出戏叫人猝不及防了第一回, 那永嘉公主的这个选择便是第二回。她所选者若为要职, 那慕长珺便可在其后参慕长临心怀不轨,觊觎权位, 这于位高权重者是大忌。可若选的游离在朝野之外, 那都察院其后就一定会有人上表天子, 言其资质平庸, 担不起君王所寄厚望。
咸诚帝给这个孙女其余王孙未有的厚待, 真的是因为偏爱吗?温明裳年前在看完礼部的折子时不免深思。君王心如海啊, 她行走御前,朝中比她清楚咸诚帝脾性的不超过五指之数,她于御前行走得越长久, 便越能体会如今大梁龙椅上坐着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君王。
这不是一个昏聩的主君, 至少在先帝骤然崩殂后他将这个江山接的还算稳妥。他忌惮边境驻军乃至要暗害自己的将军, 可这么多年铁骑的重甲编制若无足够的府库支撑早就分崩离析了。
他的确有守成之君的能力,但盖过这份能力的是毫无止境的野心与猜疑。
温明裳得他信任的原因也不过就在此,在咸诚帝眼里这是一个和自己别无二致的人。一个跟随着先贤能臣的脚步,一个为自己扣上了如先帝一般仁德的面具。
或许他心里当真对这个孩子有所疼爱,但再疼爱也不过就是一步能放在两个儿子之间的棋子。
温明裳在小公主转身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垂目的慕长珺,完完整整地串起了从“永嘉公主”这个封号开始,咸诚帝想落的每一步棋。
他始终在逼慕长临舍弃掉往昔坚守的东西,这其中可以是旧友,也可以是妻女。
如果今日九思没说这句只要先生的话,这个暗亏慕长临就必须吃下去。
开蒙礼上授业的先生只能有一个,慕长临已经选了长姐便不会再有旁人。他的为人品性可谓有口皆碑,天枢的事是决计不会插手的。
是以温明裳在诧异的同时也觉得心绪复杂。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恰好呢?
同样听罢不甘的还有在场的慕长珺,他起身将翠微腰牌挂回去,状若漫不经心地看向温明裳,“三弟素来疼爱永嘉,便是连查办公务都不时不避妻女,天枢阁如今执掌朝野机要,想来永嘉认得温大人,便也不奇怪了。”
“二哥避居府上月余,想来还来不及细看陛下为天枢定的规矩。”慕长临上前打断,“凡非要务要臣不入天枢,此为铁律,本王奉旨行走朝野,自当依律克己勤勉。二哥若是有所疑虑,都察院所记皆在,你我如今所立乃我大梁文脉之首,妄议猜度,恐与圣人教诲不配。”
话音未落,他少有地不顾对方脸色,径直向天子拜言:“温大人乃天枢要臣,若为人师的确不合陛下所定之法。但天枢既为陛下臂膀,此事如何决断,儿臣听凭陛下之意,绝无二话。但稚子言出无心,儿为臣亦问心无愧,今日从筠不论所择为何,陛下所断为何,在场皆为我大梁身居高位者,便不该偏听其私,致使朝中上下再起波澜!”
这一番话叫不少原本心思未定者不由侧目。
慕奚看了眼立于其后的崔时婉,又回身看向温明裳身边的孩子,不由轻叹。
正当此时,上首的咸诚帝却忽然开怀大笑,他横了眼慕长珺,笑骂道:“朕知你们兄弟二人素来政见不合,但你这才踏出府门几日,怎得就与你弟弟拗上了?瞧把三郎逼的,众卿说说,你们几时见到端王这般疾言遽色过?”
群臣忙连声赔笑,大抵是见到天子如此,他们也才终于松了口气。
“三郎所言不差啊,天枢如今在朝中可谓位高权重。”咸诚帝又道,“永嘉当真是会挑人,要位先生,竟是直接挑了朕最属意的臣子。温卿,此事你可不能置身事外啊?”
“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九思仍旧拽着带子不放,温明裳只得牵着她朝前迈了两步,“微臣资质有限,实不敢如阁老与苏大人一般忝列公主之师。如今天枢诸事纷扰,臣惶恐再领一职……实会心力难济。端王殿下既已为小殿下择长公主为师,臣万不敢与公主同列。故而,还请陛下与小殿下,收回成命。”
“温卿过谦了。”咸诚帝听罢笑意不改,“你旧日位居春闱三甲,今时今日更是我大梁肱骨之臣,如此年纪此等成就,若这也言资质有限,那在场众卿可就比朕更加有话要说了。自古君无戏言,朕既应许永嘉有此权,也不好朝令夕改,否则来日再说什么,永嘉也不信皇祖父了,是也不是?”
九思仰起头看了看温明裳,忽然开口道:“阿爹让姑姑当九思的先生,但姑姑并不常来,阿娘说,因为姑姑和阿爹一样,在为更多的人可以一家团圆做课业……九思听不太懂,但既然姑姑不能常来,九思就想要另一个先生……”
本来在边上看戏的慕长卿一听就乐了,她凑热闹一般行到侄女跟前,指着慕长珺轻声问:“那王伯不也给了九思东西?九思为什么不要他做先生?”
孩子眨巴着清澈的一双眼睛,嗫嚅着说:“王伯,凶……”
慕长卿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若不是此刻当着群臣的面,她估计能笑得更加放肆,“那你现在选定的先生,便不凶了吗?”
她闻言连连点头。
慕长珺听得脸都绿了。
就连咸诚帝也忍俊不禁,但事到如今,他也知不该再继续下去,只得道:“罢了。既是如此,温卿,能者多劳,你便是领了这个差事也无妨。只是如今天枢为先,永嘉这先生的名头,还是让奚儿先来吧。待到战事终了,天下太平,温卿也自当得空了。”
“朕有些乏了,接下来的章程便由游净主持吧。”
言罢他起身离席,群臣俯首相送,心下才终于把这口气放了下来。
谁也不曾想到小小一个开蒙礼竟能横生如此多的枝节。
仪典结束后本该是慕奚入院点墨,如今却是多了温明裳这个变数。碑林有规矩,素来都只能为人师者独自进入,这让随侍的宫人也只能候在舍外。
慕奚将点燃的香插入香坛,她抬眸远望这座不知书写多少先人前言的碑林,随口道:“温大人受惊,可愿随本宫一同走走?”
温明裳轻轻点头,她们在那场夜谈之后少有单独话事的时候,慕奚周遭皆是天子眼线,一言一行皆在敛锋。若非今日之事来的遽然,她们恐怕长久下去也寻不到个说话的机会。
这会儿已过了晌午,碑林下回廊曲折,青竹混着花枝,倒显得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意趣。日光透着树影,把转廊零零碎碎地分隔出明暗光影。
“今日之事。”温明裳垂眸没看那些碑上篆刻的词章,低声道,“殿下心中早有计较吧。”
慕奚闻言微笑,她没有隐瞒的意思,“陛下所行至此,其实会如何并不难猜。只是身在局中之人……总会生出莫须有的希冀。”
这话说的是慕长珺。
“不过大人虽惊,却也应当不意外。”慕奚复而道,“虽未言明,但大人其实对九思,也本该有所期许的吧?”
温明裳反问:“此话从何说起?”
“只是猜测,但毕竟,我很了解希璋和小婉。”慕奚轻叹,日影落在她袖间,把明艳的宫装也衬得晦暗,“此言道之大逆不道,但其实不论你我抑或是更多的人,心中皆如明镜。大梁……虽不复太宰清流,但尚未如燕地一般行至末路。我等前路在何方,其实取决于明堂之君。”
但谁都知道天子不可能有所改变。
温明裳亦是沉默,她眯起眼,迎着刺目的日影望向澄净晴光,“小殿下如今,还只是个垂髫稚子。”
“如此确实对九思不甚公平。”慕奚顿了须臾,却道,“可生在天家,谁又能逃得过此等宿命。天下人尽心奉养,让我们不必费尽心力便得享高位,我们便要有所回报。生于此间,谁也不真正自由。”
“……听王妃提起过,小殿下很聪明。”温明裳垂眸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她随身并无他物,那条绶带便当作回礼给了九思,“只是我不曾想到……有人紧握着不愿松手的至高之位,端王殿下可以就这么轻易舍弃。”
“他本志不在此,时势所趋罢了。至于我……我如今无力亦无心。”慕奚道,“从他请我教导九思之时起,我就知道他有功成身退的打算。至于为什么是九思,或许是因为不论是对我还是对清河,乃至于整个洛家,他始终觉得有所亏欠。”
温明裳脚步稍顿,她短暂地侧眸望向慕奚,问她说:“今日若无我,殿下有法解此局吗?”
“其实不必问我,大人心里有答案,也有应对之法。”慕奚停步与她对视,她们的出身可谓云泥之别,但境遇是个难以言喻的东西,它能让天阶凰鸟转瞬跌入尘埃,成了这世间的凡夫俗子。
温明裳抿唇不答。咸诚帝此一子说是死棋,但并不会真正动摇谁的根基,朝局之上各人的拥趸已成定势。他不会真的废掉慕长临,毕竟二者之间这才是他真正想立的东宫。
可储君难做,门前为人君,却仍要时刻受君王敲打。
慕长珺若要借此发难,那都察院也有人在等着他。
长公主看似全然不理此番争斗,但她看得清楚,温明裳手中有根无形的丝线,能在不动声色里牵动风浪。
回廊转角近在眼前,再往前走便要迈出碑林了。
“但我仍想问殿下一事。”日光失了遮挡,在拐出去的前一刻落了温明裳满身,可另一侧的树影仍在,它们将那一隅牢牢锁在了影子下。温明裳不再动作,只是借着最后的时刻轻声问,“你与端王殿下,究竟凭何挣脱头顶樊笼。”
堂前风骤起,吹得檐下马当啷不停。
慕奚没有回答。
长公主的面容好像也随着这一方的阴影悄然掩藏了起来。
温明裳抬眸相望,看见转廊尽头相候的慕长临,他们姐弟二人一直立于同一侧。
端王牵着的小公主在见到她们行来后稚声唤了姑姑与先生。
温明裳蓦然间想起自己那一日在端王府对方所言种种。
“我答应大人,其后必废天枢,后世为君者若有异念,那便是不入祖庙之罪。”那日的声音混着凛冽的风雪,也压上了常人难料的重量。
“但我自知难在其位比肩先祖,故而在九思可担此任之后,我会把那个位子交给她。”
这就是她没告诉赵婧疏的那个交易了。
国子监的人潮逐渐散去,温明裳目送着公主府的宫人离去,抬眸眺望天枢阁的方向。
可偏生有些人来得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温大人。”潘彦卓不知从何处转出来,微笑相请道,“大人今夜得闲吗?”
温明裳眯起眼,“你想谈什么?”
“大人下月初需奉君命去往沧州了吧?”潘彦卓故作沉吟状,“我这儿有个新的消息。”
“来自四脚蛇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我坦白最后几个人的站位是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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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弈子 【ZX整理】
元绮微爬上望楼时, 善柳外调的三千人刚摸出西山口,浓云遮蔽了月辉,漆黑的甲胄也藏入了无边的苍野。
关外的要塞仍旧荒废, 接连的碰壁之后狼骑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急于用全部的兵力击垮厚重的城墙。半数轻骑重新在大漠与戈壁上游荡, 任何探出脑袋想要试探弯刀锋锐的人都成了刀下鬼, 他们在用最直接的方式一点点削弱关内的驻军。
守备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把关隘和西山口的布防连成了一线,元绮微记住了洛清河的指点, 这位年轻的守备军将领依凭留下来的善柳营死死咬住了西线的精锐。她的确很年轻,但相当沉得住气。
望楼上早有人在, 善柳的主将没去送这被调离西山口的三千人, 她的鹰和她一起站在要塞的最高处俯瞰着望不见边际的苍野。她明明没着全甲,可元绮微站在她身后, 仍旧有那么一瞬觉得眼前的人仍旧是渴血的刀刃。
元绮微有的时候会在心里猜想是否是因着这人实在是生得太高了, 她在暗中比对二人差了得有一头的身量, 心下还颇为郁闷。
然此刻这些都得暂且抛到一旁,她迈步走近李牧烟身侧, 低声问道:“消息未有封锁, 西山口的通道已经隔开, 西线的敌将很快就会知道今夜我们有所动作。”
战场是残酷的地方, 但有时它能让原本毫无牵连的两方迅速成为可以以命相付的袍泽。善柳营和守备军是如此, 她们二人也是一样。
李牧烟将铁骑的面甲捏在指间随意抛掷把玩, 她没有回答元绮微的这些话,反而问她:“你见过清河打野战吗?不是出城的那次,是真正深入旷野的仗。”
元绮微摇头, 她七年前还在老师帐下被摁着脑袋苦读兵书, 在那之后两国休战, 有小打小闹也是囿于一隅。
“那你这次可以看一看。”李牧烟笑起来,关隘的正门被重新关上,这意味着三千铁骑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黑夜里。她拍了拍战鹰的翎羽,示意它可以不用在这儿无聊地陪着自己了,“清河在主帐和她自己提刀不是一个风格。”
元绮微一时有些诧异,但她很快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有些担心。”
“嗯?”
“拓跋悠。”元绮微道,“北境的整体兵力要逊于北燕,雪化后必然更加焦灼。但我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甚至于虽洛将军此次出兵……也觉得心里没底。”
“要是人人都心里有底,那世上也不会少将才了。”李牧烟拍了拍她肩膀,放松道,“其实不止是你,她这回出兵只要报回长安,兵部必定也是要迟疑的。”
战时铁骑的调度不再需要先报再行,这是短暂的自由,但不意味着套在他们身上的铁索就此消失。
“那为何还要……”
“你有想过为何现在交战地畏惧这匹狼崽子吗?”李牧烟侧过脸,面甲在她指尖打了个转,险些掉下去,“因为我们对她所知太少,但她老子在过去数十年屯兵边境,她可以从其中获取无数有关铁骑的信息。琦微,这些是兵者大忌。如果在全面进攻开始之前没有摆脱这种困局,那就代表交战地的铁骑、你我,乃至于整个大梁,都会被拖入泥沼之中。”
“清河比我们更早看到这一点,甚至早在她弟弟败北之前。”她意味深长地说,“善柳给出去三千人,其余主营也不会比这个人数更多,如果她要在此时就着急和狼崽一较高下,这些人就远远不够,更不要说背后还有虎视眈眈的老狼王。”
元绮微心底一惊,她猛地转过头,夜里的风鬼哭狼嚎的,吵得人耳朵疼,她站在最高处,看向风来的方向。
西山口。
除了拓跋悠,狼骑的另一个优势是什么?
人数。
望楼下军士搬着铁盾缓慢行过,来自燕州的密函里让她们留下了六千人,这些人并不足以卡死西山口,元绮微在过去的十几日里绞尽脑汁思索这些人的用处。她起初以为是诱饵,但过境的飞星很快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李牧烟这句话让她隐隐猜到了什么。西山口是天险,它能帮守备军和铁骑阻隔东西的迅速交流,但此刻拿掉了这个关隘,背后的三城就如同像狼骑的将军们敞开了后门。
总有人不愿意放掉这个机会,哪怕明知有诈。
“她的防守习自老侯爷和石老,但从她被调上交战地以来,她跟着的人是已故的扬武将军。”李牧烟跟着她的动作稍稍侧身,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眸若寒星,有着种让人心定的从容不迫。
“她根本不怕拓跋悠这类风格的将领。”
最近是大风天,西山口狭窄的地形让骑兵们在通过时也不得不被动地被风沙迷眼,最好的弓箭手也无法看清远方。
这里天然适合打伏击。
滚烫的鲜血染红了草叶的新芽,尸首被迅速掩埋进坑洞。
海东青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它腿上绑了一根枯黄的野草。
宗平回过头去看草丘上的洛清河。
“西边动了。”
这里距离荼旗尔泽很近,站在草丘上甚至能望见边缘的碎石。
说是去宁关,但他们只在关内停了一日作为休整。铁骑们在那之后消失在了草野里,除了头顶盘旋的鹰和这些约定好的信号,无人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身处何处。
“东边斥候发现了脚印。”云玦走上草丘低声道。
“撤。”洛清河起身,毫不犹豫地下令。
藏身长草之中的铁甲们迅速地翻身上马。
天穹星子暗沉。
这一夜最黑的时候终于到了。
京城的春夜仍旧寒凉,茶馆门前的跑堂打着盹儿,他被穿堂风吹得瑟缩,砸吧着嘴把下巴藏进了陈旧的风领里。
雅阁的大门紧闭,随身的近侍都没进去,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座饮茶,高忱月中途转去茶馆的小厨房拿了两盒茶点回来放到赵君若面前。
房内长久以来只有清脆的落子声。白日里说是相谈,但真正到了的时候两个人却都不急,温明裳甚至没有问潘彦卓缘何在面前摆了这样一盘棋子,她从始至终沉默以对,直到最后一子落在棋盘上。
“素有弈局如时局的说法。”潘彦卓看着那盘厮杀不休的棋,似是感慨,“温大人棋风果决,在下甘拜下风。”
温明裳将最后落下的那颗棋子收了回去,她在此刻终于抬眸,淡然道:“若是弈局,棋行诡道至此,你起手便输了。”
这局棋下的是心境,他们意不在此。
潘彦卓微微一笑,他一直戴着名为平和的面具,讥讽谩骂也好,漠然视之也罢,似乎都无法将这块面具彻底撕落。
四脚蛇是人群里的异类,他是四脚蛇里的异类。
“促成北燕下定决心统一东西战线的不是萧易。”他今日没有虚与委蛇的它言,直接道,“是他们的小皇帝,和王庭的小公主。”
“但这两个人,理念不合。”
温明裳收棋的手一顿。
“大梁朝中的每个人,包括那个位子上的,大抵都觉得北燕王城为外臣把持吧。”潘彦卓垂眸,轻描淡写般说,“可究竟有几个人能说出王城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四脚蛇不被准许进入燕境腹地。”温明裳平静地望向他,“进入燕境的四脚蛇只会成为贵族的奴隶,这个消息,不会是四脚蛇能拿到的。”
潘彦卓眸光瞥见她指尖在桌沿轻敲,这个动静几不可察,混在夜风里似乎转瞬就能被淹没。
“的确不是。”他收回目光,掌中棋子哗啦全数坠入棋盒,如同珠落玉盘。
腕口黑色的系绳横亘在女官手腕上,它与这样白皙的肤色并不相称,甚至显得突兀张扬,但这根系绳却在眨眼间透出另一种耐人寻味的信号。
像是某些人君子皮肉下张狂的獠牙。
“我是晋王的谋士。”潘彦卓合上棋盒,话锋一转道,“在其位自当谋其事,温明裳……”他头一次叫了对方的名字,那些笑意淡去,余下的是俄苏里头领漠然的一张脸,“你心里很清楚,我今夜再与你谈这一笔交易,其后只要你我踏出这扇门,便如眼前之棋。”
厮杀至最后,不死不休。
“你并非谋士。”温明裳眸子微眯,像是审视,“但你说得很对。”
潘彦卓闻言挑眉,反道:“我还以为你会有些旁的反应,比如……”
“比如惊诧于你置于燕境的刺事人么?”温明裳泰然自若,“雁过尚留痕,潘修文,世上没人能算得尽天下事。明堂之士不行,你我亦如此。”
“说得不错。”潘彦卓低笑,“那便言归正传。小皇帝如今的确无权,但若此战得了好处,待他年岁渐长,他会如同北燕先君一般取征伐之道,届时边境如何不言自明。但这是他的想法,今年寒冬,燕地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草野之下尽是白骨。王帐的贵族并不吃他这一套,但有一个人帮他说服了他们,而这个人,想和你,和大梁人谈一笔交易。”
“一笔能够止战,也能让燕地不再‘路有冻死骨’的交易。”
如今燕地有这个能力的人寥寥无几,温明裳立时便猜出了此人来历,但她并不急于开口。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民巷老旧的青石开了裂,底下藏着的泥混着雨水慢慢浸过街巷,来来往往的行人袖袍上也被溅起了泥点。
风雨同样摧打着窗前闲坐者。
潘彦卓不疾不徐地提了炉火上的新茶,他就着雨声静静吹着茶沫将一盅茶慢慢饮尽,随着茶盏在桌前磕出轻响才听见对座者冷不丁开口答话。
“她想开辟互市。”温明裳支着下颌,冷静地开口。燕地苦寒,穷兵黩武只会让百姓过得更糟,狼骑们需要胜利,因为他们能从攻城掠夺中抢到供给腹地的粮食与汉人奴隶。
北燕世代的大君遵从这条不成文的规定,但王庭可以一成不变,却不意味着毗邻的北漠人同样一成不变。
大梁宣景年后定西域,在那里重新修缮起古丝路,它成了一条纽带,让利益的交换取代血腥的征伐。在那之后历经四代君主,先帝才终于将西域与北漠的利刃压回了鞘中。
但他们终归与北燕人不一样。贵族们能从中攫取利益,能借此填饱自己的肚子,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反抗自己的君主。即便那只是个黄口小儿,他也是北燕人眼中长生天的幼子。
“她没有资格谈这场交易。”温明裳眸光冷冽,她在此时刻薄得不近人情,“狼骑不在她手上,只身游走与王庭,终究只会是孤木难支。北燕王庭之上……甚至没有属于女人的位置。”
她本不愿这么说,但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论她私下如何唾弃此等行径,放到明面上家国之事就容不下私念。
“不。”潘彦卓却否认道,“她有这个资格,但她的筹码不在北燕自己。”
温明裳遽然抬眸。
风中残烛轻晃。
潘彦卓见状低笑,他站起身,道:“看来温大人明白其中的意思了。那我不妨再告诉温大人另一事,那便是最晚今年冬,我会将这个消息原封不动地转呈陛下,想必届时北境战线已趋于平稳,大人也该回京了。”
“手谈弈局终归难以尽兴,不论我是不是谋士,我皆在京中等候大人陪我落这一子。东宫之位又当如何,这世上折于瓮中的储君,难道又少此一人吗?”
大门砰地打开,穿堂风倒灌入内,掠起堂前垂帷。雨声加剧,待到回过神已润湿大半袍袖。
人影缓缓消失在转角,高忱月一手掀着帘帐,另一只手已悄然按住了刀柄。
“松手。”温明裳却在此时打断她。
连同赵君若闻之望向她的目光里都带了不解。
温明裳垂手不语。
窗前棋盘也被夜雨打湿了,黑白玉石被泥点遮去了光泽,变得犹如顽石。
“你们杀不了他。”过了许久,她终于低语道,“除了他,谁也不知大梁境内究竟有多少只四脚蛇。”
更遑论还有更多藏于影子里的刺事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高忱月不由道。
“刺事人。”温明裳拂去袖上的水迹,长睫掩去了眸底深藏的凉意。
“燕梁两地的刺事人。”
一个被不知从何时豢养起来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地图忘记画宁关的位置了,大概是祁郡往上一点(。
刺事人是间谍,常见宋辽时期,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中国古代间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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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双面 【ZX整理】
亥时三刻, 阶前汇了一汪小小的水洼,盛起了浓云散去后的满目清光。
高忱月在退出去之前合上了耳房的窗子,两侧的垂帷散下来, 内室的烛火也被层层的垂帷笼得影影绰绰。
雨已经停了。
京城还远未到雨季,今年的雨来得太早。内室的窗子敞开, 竹帘便也跟着转廊的微风轻晃。
温明裳今夜没什么睡意, 她跪坐在小几前,面前铺陈的是几封早前被收入匣中的密函。这些信件来自鹰房, 但他们调查的不是北燕的详报,而是一个人——潘彦卓。
她最早听闻这个名字要追溯至尚在北林的那段日子。太宰遗风尚在, 即便萧承之已远遁乡野, 双壁之名犹存,不论是京城的国子监还是各州的乡学, 心中都在期盼着能有人承前人衣钵。
那个时候除了温明裳之外, 被提得最多的便是这个名字。
但潘彦卓成名不因为策论, 而是诗文。他是燕州人,师承避居苍郡的瞿延先生, 这是当代最擅品评词章的大儒, 无数人登门求教也不过为了一场清谈。
比起北林门下革新的实干派, 这些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始终推崇稳健的为政之风, 他们不认同朝中权柄倾斜, 比起内阁廷议, 他们更加信奉为君的论断。
这是元兴与太宰两朝风格迥异的开端。若是就此而言,温明裳并不意外潘彦卓是瞿延先生的门下弟子。崔德良想求一人一改旧时风气,结束两党相争, 所以他在万千士子中选了温明裳, 而潘彦卓呢?
如果咸诚帝一开始抱有的目的与崔德良殊途同归, 那他的确是个相当合适的人选。燕州出身能让他将拥兵一方的弊病看得透彻,三城的屠戮能叫他不会偏向所谓铁骑的忠义,但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一朝天子从这么早之前就择定他作为日后的棋子。
这是温明裳起初难以厘清的迷雾,但彼时她不过初入朝,即便心有疑虑,也无法彻查清楚,更遑论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天子耳目之下。
真正让温明裳有心彻查此人来历是在他自言是俄苏里的头领之后。
鹰房是为洛清河能迅速获悉北境情形而设的耳目,它们在长久以来与兵部达成了不成文的约定,铁骑受朝野所辖,兵部借此来还以限度内的自由。这些人是游走在边境的眼睛,他们的本事比之六扇门捕快的听记也不遑多让。
所以温明裳在那之后向洛清河借了人。潘彦卓所系的东西太多,即便连将他送入瞿延先生门下都是咸诚帝亲自布局,温明裳也不信如今的天子能将底细查得面面俱到。
鹰房的耳目回报的第一封密函就是核对潘彦卓这个名字出现的每一个时间点。
院中醒竹叮咚一声响。
温明裳目光落回信函上书写得细密的文字。
官府的黄册写明了他的出身,那是背靠岐塞的一个边境小村,元兴三年前代靖安侯洛颉死后,铁骑被迫后撤防线,那附近的村落也被洗劫一空,后来的军队没在里面找到任何活人。
这个名字再被提起是三年之后,洛清影改变了铁骑的编制,她在有限的时间里将交战地的战线重新往北推,那段时间里北燕人引以为傲的轻骑兵在重甲之下屡屡碰壁。他们退回白石河沿岸时只会带走自己的族人,掳掠来的奴隶被无情抛在了铁蹄之后。
文书上记着潘彦卓也在被救下的奴隶之中,他在官办的善堂中待了半年,之后自称是这孩子远亲的一对夫妻带走了他。一年之后,他被送入了瞿延先生门下,后来的记档全数是书院的。
除了被狼骑掳走消失的那三年,这上边记的所有都能对得上,不论是恰有其事还是故意为之,都可谓滴水不漏——如果鹰房在燕州亲眼见到了那对夫妻的话。
“他们死在元兴九年秋天。”耳目回来时对温明裳说,“官府皆有记档,是病亡。潘彦卓为他们守了三年孝,深居简出直至十二年冬,那之后他便上京赴了十三年的春闱。”
信函上朱砂笔圈出了这一年,它与空缺的那三年一并,在白纸黑字里显得分外刺眼。
洛颉是因何而死在温明裳这里不是个秘密,咸诚帝从更早以前就傲慢地将敌将作为棋子替自己铲除异己,但也正因此,拓跋焘知道这个秘密。
他掳走了战乱中的大梁人幼子,如若是为了培植新的四脚蛇,他就一定会将这个信息告诉潘彦卓,否则没有什么憎恶能抵过亲族殒命仇敌刀下的仇恨。
温明裳缓缓收紧了指尖,她紧接着翻出了第二份密函。
空缺的三年如何已不可深究,但元兴九年冬这一条可以,因为这一年北境连发急报,狼骑差一步就叩开了雁翎关的大门。守土的将军们无人能忘记雁翎的那场血战,它是一场悲泣,也是藏在亲历者心中的耻辱与愤慨。
那对收养潘彦卓的夫妻死在血战开始之前。
耳目走访了所有接触过的人,但近乎所有熟知的人皆说,这二人身子本就不好。
“那两年尤甚,但他们也都注意着,说是为了膝下收养的孩子也要多撑个几年。”有人向耳目叙说时唏嘘道,“可谁能想得到啊……那孩子也是可怜,好好地跟着瞿先生念诗文,个把月才回来一回。我家小儿还常说先生夸他呢,这朝夕之间……唉,你们是不晓得,回来瞧见官府在往外抬人,那哭得叫一个震天响唉……”
“朝夕之间?他们是有何顽疾吗?”
“这便不晓得了,说是旧疾,但这人家的家事,哪好打听?那之后啊,三年的丧期,倒是也有过外乡人来吊唁,但来来去去的,也不知是亲族啊,还是旧友了。”
其后的书信便接着这些线索追查而来,但时日久长,查起来也并非一时之功可行,再加上北境战事复起,鹰房终归也要以战局为重。
零碎的线索好似成了一团乱麻,温明裳在反复的推敲里拼凑不出任何一条清晰的线,于是她舍弃了原来的思路,干脆把自己放到了拓跋焘的位置上从头推论。
如果她是工于心计的老狼王,在把仇恨加诸于幼子之后会做些什么?四脚蛇游离在两国之外,他们不被任何人接纳,但这个孩子本就是大梁人,只要不烙上印记,在恰当的时机将他送回大梁并没有多难。
难的是接下来的落子,费尽心力至此,这枚棋子就不能只站在边境,但大梁入仕之道是狼骑们无法教给四脚蛇的。
拓跋焘要保证物尽其用,四脚蛇可以刺探军情,但他们无法越过仇敌的血仇。
此时有谁能帮自己越过这个难关?
那扇紧闭的大门在思绪触及此的时候轰然打开。
大梁人的皇帝。
拓跋焘在几十年里始终注视着南面的土地,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现在的大梁皇帝的傲慢。适时的俯首称臣会迎合这种人的心,让他忘记獠牙刺骨的痛。雁翎拥有天纵奇才的将领,但老狼王知道现在的皇帝不配拥有这样出色的将军,他只会在日复一日的怀疑中杀死这个天才,就如他杀死她的伯父一样。
所以狼王让一个不过束发之年的少年成为了四脚蛇的主人,而后他将这个毫无底蕴的少年送给了大梁的主君。
那对夫妻是咸诚帝接受了这个提议的证明。
潘彦卓这个名字,在他被狼骑带离故土后就注定成为了双面棋子的新名字,他会被随意把玩在高位者的骨掌间,这就是咸诚帝与拓跋焘的思路。
但事态发展绝非如此。
他拥有来自王庭的刺事人,他的消息来源甚至比大梁朝野来得更快。
四脚蛇不被允许进入燕境腹地,他们是肮脏的杂种,入境只会自取其辱,拓跋焘也不会给手下豢养的四脚蛇接触王庭的机会。
温明裳遽然睁眼,夜色深沉,她在此时想起了潘彦卓说的那桩来自王庭的交易。
王庭的小公主想建立互市,但这个念头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此前一定有旁人反复提起过此事,这个人不会是王帐的贵族们,否则今日来谈的就应该是北燕的小皇帝。
要想建立互市,小公主首先要越过的就是声势浩大的狼骑,如果她不必把这些收入手中就能得到抗衡弟弟,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对方同样失去这个优势就足够了。
这是温明裳在听罢后乍一眼流露出惊骇的原因。虽然骇人听闻,但它是合理的。她帮助小皇帝促成了战线统一,这看起来是帮助,但背后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那就是北燕输不起,哪怕只是输一次,对君主的权威就是灭顶之灾。
贵族们需要的也是这样的一个理由,他们想要能喂饱肚子的粮食和金银,他们早已厌倦了连年的征伐,这个思路与他们可谓不谋而合。
而之于潘彦卓,那些人是曾经踏过他亲族骨血的仇人,他不会拒绝这种邀请。
但他的仇人只有北燕的狼骑吗?
不,远不止。
“……我们发现了一件事。”最近一次耳目回报时提起面带犹豫,“他的生父……在三城的那三万人之中。”
温明裳呼吸微促,她披衣起身走到了窗边。冷风吹得指尖发凉,却让人更加清醒。
“你和铁骑的仇怨。”她低声道,“你和大梁的仇怨。”
能杀死他的养父母的不会是四脚蛇,他们越不过苍郡,那是铁骑的眼皮子底下。在那个秋天之前,或许曾有人叩门带去了只言片语,而后有人再一次体会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仇恨可以将一个人打造成令人生寒的刀刃,拓跋焘的目的的确达到了。
如果潘彦卓将互市的消息传入咸诚帝耳中,那么天子虽未必会立时叫停交战地的战事,但辎重供给绝不会像如今一样顺利,他要逼洛清河打不下去,逼交战地的双方两败俱伤……乃至主将尽数阵亡,届时就是最好的谈和时机。
但在这之前,朝中势必会有一应要员劝谏,潘彦卓对她说慕长临坐不稳东宫,其言在此。端王曾经没有救下洛清影,他就一定不会放任不救洛清河。
重情是慕长临最大的优点,却也是致命的弱点。
咸诚帝的偏重取决于慕长临的出身与性情,但只要他意识到自己永远磨不利这把刀,自己永远无法让这个儿子成为“自己”,那么这枚棋子就会被毫不犹豫地舍弃。
那时他又能选谁呢?只剩下慕长卿和慕长珺了。
这个人或许曾经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但在这场两方各怀鬼胎的博弈里,在双方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时局早已被更改了。
或许是那被踩入尘泥里的三年,或许是那深居简出的三年。
温明裳对近侍们说,这个人是双面的刺事人,他不为别人,不为任何人而谋,他纯粹地为了他自己。
他想要一家人的命,这家人可以姓拓跋,可以姓洛,甚至于可以姓慕。
火烛几近燃到底端。
温明裳深深吸气,终于在黑夜里彻底想明白了背后的盘根错节。
但同时她也很清楚,如果这是在最初就被预演摆放好的棋盘,那么自己今日能猜到的种种,也在对方预料之内,只不过是早与晚的区别。
潘彦卓今夜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自己把藏在影子里的棋盘放到了明面上,这个被阴谋豢养出的疯子要跟她玩一场阳谋。
不论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接招,无数人的命运早在更早的时候被牵到了一条线上,潘彦卓只是在最后轻轻推了一把。
枝头寒鸦惊飞,马蹄声于长街尽头骤起。
守在屋外的高忱月蓦地睁开眼睛。
急促的敲门声在寂夜里震耳欲聋。
“温大人!”来人匆忙出示了天枢的腰牌,他急急越过近侍,在内舍的门打开的瞬间放声高呼。
“燕州急报——!”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谜语人的解释(。
那么清河那边怎么样了呢,让我们看下一章(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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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遭遇 【ZX整理】
潺潺的流水冲刷着乱石滩, 把行军过后的印记洗去大半,但雁翎的铁甲沉重,马蹄踏过时深陷下去, 把足下的泥土都踩实了。
河滩上的脚印非常杂乱,福吉仔细辨别了半晌, 起身向着身后等待的拓跋焘禀告:“他们往西边去了。”
大风把周身的衣物都吹得乱飞, 猎隼落下来时不满地低鸣,它们并没有遇到雁翎的战鹰, 但这样的天气让天穹的状况变得非常糟糕,它们无法飞得太久。
拓跋悠在大风里眯起眼睛, 碧青的眼睛倒映出灰蒙的天空, 她架着猎隼,沉默了片刻说:“西边是孑邑山。”
“对。”拓跋悠手下的这支军队不属于东线, 他们是随着她的调任而东迁的精锐, 福吉是其中的副手。越靠近西北, 他似乎就连呼吸都能闻见黄沙的气息,“首领, 还要追吗?我听说西边驻守着大梁人最好的骑兵。”
他说的是善柳营。
数月里他们在东线无往不利, 传闻中的雁翎重骑在他们看来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他们把骑兵们的脑袋当作勋章, 用来向原本东线的军士炫耀自己的强大。
大半月前瓦泽西面爆发了一场遭遇战, 为首的骑将本以为那是与从前一样的祈溪营, 这些重甲追不上轻骑挥刀的速度,这场远离驻地的遭遇在骑将的意料之外。但狼骑从不怯战,他们高举手中的弯刀, 将遭遇的这支军队视作了新的军功。
福吉并不知道具体的战况发展, 但当他在白石河的南岸遭遇铩羽而归的残兵时, 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大梁人的将军……”浴血的残兵仰面栽倒在河岸边,他费力看向面色沉凝的主将,嘶声道,“她杀死了所有的统帅!她带领的不是东边的铁骑!”
北燕话的“她”发音并不一样。
雁翎的女将军并不少,但数月来没有人能折断这支军队的爪牙,除了那个一直站在漫长的战线背后的人。
福吉愣了一瞬,蓦地转头去看拓跋悠。
“她去了哪里?”拓跋悠沉着脸问。
军士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一个方向后彻底昏死了过去。
狼骑们在荒野追逐了十几日,但他们没有看见铁骑的影子,但这些逐渐清晰的印记在告诉他们,两方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旷野里除了凛冽的狂风仍在呼啸外似乎失去了任何生灵的声息。
“福吉。”拓跋悠忽然问,“你觉得洛清河是个什么样的将军?”
福吉挠了挠头,他没有什么统帅的天赋,被放到这个位置上唯一的理由就是足够忠诚。他沉思了半晌,谨慎地回答:“警觉、狡诈且强大。”
“这是我父亲的说法。”拓跋悠嗤笑,她在说起这些时不屑一顾,“在过去的五年里他无数次向我说明大梁的战鹰有多么强大,她在这片土地上杀死了我父亲最爱的儿子,让他曾经的努力在一瞬间化为了泡影。”
福吉沉默不语。
“可是当我站在这里,除了那一夜我再也没有在荒野里见到那双眼睛,那些讨人厌的重甲像是龟壳,拦住了我们的獠牙!”拓跋悠指着脚下,“你知道为什么当我看见逃回来的儿郎会感到愤怒吗?不是因为他们的失败,而是因为他们的遭遇让我想起了我父亲口中哥哥被杀死的那场仗。”
“他们的遭遇和那时一模一样。”
铁骑击溃了他们,拓跋悠坚信只要洛清河愿意,那支骑兵没有任何人能活着回来,但她偏偏把剩下的人送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挑衅,也是早就布置好的陷阱。她在霎那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信息。铁骑不是被动防守的军队,洛清河完全有能力出兵,但她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固守不出,把北燕的补给战线同样拉得很长。这不是拓跋焘口中的那个统帅该有的节奏,拓跋悠在冬日结束时敏锐地预感到交战地的变故近在眼前。
但她从没想过洛清河会用杀死她的哥哥的方式折断她的爪牙,这意味着对方把她放到了同样的位置,一个失败者的位置。
那一夜的挑衅在对方看来只是儿戏,在洛清河的眼里她与北燕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差别……除非她敢接下这个陷阱。
“你不是他。”福吉在长久的沉默里开口,“首领,别让狡猾的鹰动摇你的内心。既然这是个陷阱……”
“我当然不是。”拓跋悠眼神阴郁,她调转了马头,将猎隼重新放飞,“继续向西!”
“首领!”福吉拽住她的马缰,劝诫道,“别忘了您答应过殿下什么!”
拓跋悠抓住他的手腕,把紧握的手强硬地扯开,她垂下头,低声说:“我也答应过都兰,我会将‘太阳’为她带回王庭!”
轻骑们整装重新上马。
天际的光慢慢暗下去,苍凉的黑夜重新笼罩这片荒野,战马的马蹄踏过新生的草叶,把碎草混进了来自西北的大风里。
阮辞珂侧耳听着传来的声响,她唇间呵出热气,在骑兵到达既定的距离后让飞星的斥候们上马,轻薄的甲胄极大削弱了战马的负重,她们在此基础上拿掉了盔,这让披甲的轻骑们无法在视线触及到后即刻追上来。
“跑!”
头顶猛禽的唳声不止,风沙天的黑夜里没人看得清头顶的争斗,狼骑们用北燕话大声向后传递着消息,他们握紧了弯刀,只要靠近便可出鞘捅穿飞星斥候轻薄的铠甲。
但脚下的草野里深埋的绳网在飞星调头的刹那间拔地而起,不少疾奔的战马来不及注意到足下的把戏便被绊倒,马背上的骑兵滚下来,吃到了满口的沙土。
阮辞珂紧盯着身后黑压压的军队,她环顾了一圈,在听见侧方的呼啸声后迅速侧身抬枪,弯刀在枪杆上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刺响。
“狗日的蛮子!”她骂了句,借着冲力把侧面的福吉掀开,但这支悄无声息从两翼绕行的狼骑装备精良,卸盔的飞星斥候绝无可能抵挡。
前方就是西山口,那里有绝佳的地形与沧州的守备军,拓跋悠在下令福吉包抄时给的命令便是,要在飞星到达之前彻底包围这支斥候。
她很清楚这只是前线的诱饵,但她仍旧要完完整整吞下这些人,这是在对洛清河轻慢自己还击。
阮辞珂还听不懂北燕话,她抽了口气,回马枪重新甩开福吉,拽起脖子上的骨哨短促地吹了一声。
头顶盘旋的鹰随之长鸣。
福吉的弯刀已经落下,其余的骑兵左右包围了前方这个年轻的将领,不论她选择反抗还是逃窜,都逃不开被撕碎的命运。
但他本能地觉察到了不对。
远处荒丘上的将军指尖在拇指的扳指上轻轻弹了一下。
“咔嗒。”
阮辞珂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下一刻两翼同时一声巨响,火药味刹那间溢满口鼻,毫无防备的轻骑痛呼着被掀下了马背,受惊的马匹不受控制地扬蹄践踏,烟雾与风沙混在了一起,短暂地叫人分不清自己究竟挥刀砍到了什么,座下战马又踩到了什么。
福吉满脸是血,他甚至来不及睁开眼睛,耳边就传来了破风声,箭矢倾泻而出,双方的距离足够火铳把人径直轰下马,这就意味着这个距离手|弩的精准度也是惊人的。
遽然的混乱让军令无法迅速传递。前锋乱做了一团,拓跋悠只来得及拎着福吉的衣领把他扔到了后面的马上。她在杂乱之中听见了不知何方的呼哨。
骑将猛然间抬头。
飞星在短促的混乱中迅速拉开距离四散奔离,那些斥候跑得飞快,甚至还有闲暇回身扣动手|弩给混乱中的前锋来几支冷箭。
“不要乱!”拓跋悠飞快下令,她好似隔着硝烟看见了远处影影绰绰的影子,那是谁不言而喻,“弓!”
“前锋轮替!福吉!右翼!”
薄甲在北燕射术下脆得像纸。回过神的骑兵们当即后撤,弓手顶在了最前方。
但马蹄声仍旧震耳欲聋,弓手们才拉起弓,眼前忽然寒光一闪。无头的尸首软倒下马,四溅的血浪几乎顷刻间浇了边缘的骑兵满身。
可砍下他们头颅的根本不是雁翎的长刀!
弯刀上的血珠一滴滴淌落。
福吉人都看傻了,他忍着脸上的剧痛,在架住右侧来将后看清了对方的脸。他瞪大双眼,失声叱骂道:“哈尔扎?!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成了大梁的狗?!”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福吉,但他没有收刀,反而嘶声怒吼道:“福吉?你们他娘才是当了鹰的狗!”
话音未落,两拳直接砸在他们脸上。拓跋悠阴沉着脸把这两个人砸下马背,冷声道:“闭嘴!”
硝烟已经散去,双方的士兵面面相觑,满眼都是错愕。
福吉躺在血泊里,身边躺着的几具尸体都是自己人,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想要开口去问哈尔扎究竟发生了什么。
西线的统帅的确是萧易,但他并没有亲临,王帐需要他,年少的小皇帝也需要他。拓跋悠被拓跋焘调走之后,西线的主将就成了哈尔扎,拓跋悠看不起这个人,她在于北漠人交锋的那几年里看清了这个同僚内里的自大与愚蠢。
没有绳子拴着他,这匹狼轻易就能被宰掉。
拓跋悠环顾了一下四周,火铳掀起的烟尘已经散了大半,可迎着风仍旧看不起前路。她看了眼躺着的两个人,沉声问:“阿炘呢?”
哈尔扎怒视着她,他用力在地上捶了一拳,边爬上马吼道:“你的人杀了他!只有你父亲能调动四脚蛇!”
“蠢货!”拓跋悠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脚,她一把拽过对方的衣领,寒声道,“你带来了多少人!”
话音未落,后方惊雷炸响。
天穹的猎隼发出尖锐的惨叫,战鹰撕碎了它们的羽翼,把它们从最高处扔了下来。
现身的战马浑身罩在黑沉的铁甲之中,混战遮蔽住了重甲疾奔的声响,待到烟尘弥散开这些人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不是这群狼骑见过的三大营,长柄的战刀让弯刀无法迅速挥舞到铁骑眼前,这些人毫不在乎轻骑的速度,后军眨眼间就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善柳营!
“让你的人掉头去白石河北端!”拓跋悠松开他,反手马鞭就甩在他的马上,“别从孑邑山的西山口走!那是给你们准备的铁笼!滚回西边,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这个蠢货擦屁股!”
她目光冷峻,在抽刀迎敌的瞬间嘶吼下令:“换刀——!长臂后撤掩护——!”
奔袭至此的善柳并不算多,至少在骑兵横队铺陈开后可以借由速度迅速张开新的网。
哈尔扎没有任何犹豫,他在西边吃尽了李牧烟的亏,单是看到一个个黑夜里的影子都觉悚然。轻骑不怕守备军,但这些巨兽一般的重甲像是笼在他们头顶的阴翳。
大队的骑兵向西北奔逃。
海东青在此时落了下来,苍翎上皆是猎隼的血迹。
洛清河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奔逃的骑兵,那些沙土混着西北的风,像是在头顶逐渐蔓延开的一张巨网。
西山口南面就是樊城旧址,那里等候的是沧州原本留在西山口的大半步卒,半面延伸出的山脉隔绝掉了从这里逃脱的路径。拓跋悠的反应的确很快,一个照面的功夫,她甚至无法从哈尔扎口中得到更多的消息就已经意识到了西山口的设伏。
北边的确看起来是唯一的生路。
拓跋悠在这十几天里全力想顺着脚印找到苍野里的铁骑,她毫不怀疑洛清河想要自己的命,但在见到哈尔扎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这场追逐战的目标已经彻底更改了。
洛清河不是冲着她来的,她要做的只是斩断狼骑多余的利爪。
所以为了东西战线,拓跋悠此刻的首要目标就是保全哈尔扎和他擅自越境带来的西线骑兵,哪怕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追责与纠因是之后才能做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必须拖住这三千善柳营。
但洛清河本也没指望这三千人能突破封锁。
她在心里琢磨着时间,在半刻后对身侧的宗平说:“点烽火台,让北面准备。”
踏雪抖动着鬃毛,把脚下的草叶刨得乱七八糟。
洛清河抽出长刀,随着身后火光骤起,铁骑的统帅沉声下令。
“我们收网。”
作者有话说:
清河:题型押对了,数值公式代错了(怜悯
谁懂最难的是写小兵骂人,真的不是很想让他们骂nmd,但是不行(…
看不懂没关系,下一章会讲整体的布局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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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诡道 【ZX整理】
两日前哈尔扎手下的骑兵在大漠中寻到了马蹄的踪迹, 它们被风沙裹挟得模糊不堪,只能依稀辨别去往的是西南面,斥候将这个消息回报给了哈尔扎。
守备军在南撤, 他们像是畏惧什么更加可怖的东西,在极短的时间内四散奔逃, 西面的几处哨卡空置出来, 斥候巡视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守备军在没有善柳营在侧之前不会轻易出城,这是几个月来的哈尔扎摸清的规律, 斥候没有在附近找到重骑的印记,那些爪牙锋利的巨兽好像尽数消失在了黄沙里。
“东面有什么?”哈尔扎这么问自己的副将阿炘, “是狼王, 还是狼崽?”
“也有可能是陷阱。”阿炘如实说,他是被萧易放在这个位置上的眼睛, 为的就是在哈尔扎犯浑时能及时拽住他, “大梁人狡诈。”
“但他们放弃了好不容易从我们的儿郎们弯刀下夺回的哨卡。”哈尔扎不满地反驳, “狼群就在东面!洛清河把最好的骑兵放到了这边,她手上没有能够抗衡狼群的兵!”
阿炘拦住他, 严肃道:“可她在七年前就能杀死狼王的儿子, 轻视她指挥让儿郎们陷入危险!”
就在二者争论不休时, 猎隼带来了新的消息。
四脚蛇打扮的人群站在黄沙之中, 他们甚至没有携带弯刀。
“西北的狼群。”为首的人张开双手, 他不卑不亢地向马背上的哈尔扎行了一个礼, 大声道。
“四脚蛇带来了狼王最诚挚的问候。”
河滩被人用匕首隔出了方正的格子,像是粗粗雕刻出的棋盘。
“你确定哈尔扎一定会来?”林笙摸了摸鼻子,“为什么?”
“因为在守备军变换阵型之后他们一直在碰壁。”洛清河蹲在河边, 借着短暂的休整时间分析局势, “他们的狼骑的确非常快, 但一直以来的弊病就是过分依赖轻骑兵的冲锋,不像我们,虽说雁翎以重骑为主,但各司其职,可以有很多变化。”
北燕的兵种过于单一了,这很大程度上限制住了他们自己的将领。
“我在西北见到了攻城车和器械,但他们用得并不熟练。”她回想起在沧州的那一场仗,“短时间内如果这个障碍无法被克服,那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先转变将领的风格,可是他们没有。阿笙,你知道这很有可能意味着什么吗?”
林笙闻言沉思,片刻后她谨慎答道:“为将自身的资质有缺。”
战场上占据先机就是巨大的优势。
“这是其一。”洛清河笑笑,她勾着匕首的末端在掌中转了两下,“其二就是,现存的将领数量无法支持他们换将。”
萧易并不在西北,这是很早以前便探明的军情,就像拓跋焘能把拓跋悠调到前线来压制雁翎原本的将领一样,在狼骑无法将战线拖长的如今,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西线能够换将,这几个月早就该有动作。
林笙恍然,她在短暂的思忖后失笑说:“将才难觅,这可比缺兵严重得多了。你没想现在宰掉那只狼崽子,却想当着人的面宰掉她的旧部,心真黑啊将军。”
“西山口的驻军已经撤掉了,我让元绮微剩下了六千人,为的就是让他更确信东边战事焦灼。”战线被山脉隔绝,这让两方的交流变得格外困难,但如果能打下西山口,那么原本的劣势就会瞬间逆转。几个月以来哈尔扎没能夺下更多的战果,他不是拓跋父女,他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等待。
“那拓跋悠呢?”林笙又问,“这场追逐里我们不断杀掉落单的狼骑,她应该清楚有人在不断失踪。这只狼崽野心勃勃,但她心思很细,不会发现不了。”
“我说过的,这也是她最大的弱点。”洛清河轻哼了声,踏雪填饱了肚子,小步踱回她身边,她轻轻拍了拍战马的脖颈,低声说,“她越是想杀我,就会越把这些失踪的人当作诱饵与挑衅。她自觉能看清所有的部署,但她忘了战场不是一个人的屠宰场。”
快速的反应能让这类将领不论何时都迅速将对手拖入自觉的节奏,她们天生适合打伏击与追逐,提前的部署一旦跟不上就意味着会被反向围剿,这是许多将领畏惧拓跋悠的根源,也是拓跋焘将她调到东线的原因。
老狼王自己没有可能正面撕开雁翎的防线,他需要一把新刀,一把能够撕碎名为洛清河的铁壁的新刀。他曾经被洛清影拿三千骑兵硬生生拖住延误了时机,那是雁翎血战局势逆转的开端,所以他深知拓跋悠作为同类是最能克制住洛清河打法的那类人。
但他忘记了二者境遇迥然不同。
洛清河在离开主营前的那一夜想起了一些旧事。
“小丫头,你要当将军,就要记住手下每一个战阵的变化。”彼时尚年少的洛清影点着她的脑袋,半笑着提点道,“喏,你要是把这里的兵往南调,是不是就能抑制住轻骑的攻势了?”
“但你能马上让骑兵分纵突破。”她拍开姐姐的手,指着另一处反驳道,“只要我追不上你,就永远只能跟着你的节奏做出应对……”
“我可以,但不是人人都可以,因为当主将的命令下达,我们手下的士兵做出应对也需要时间,我的打法并不是毫无破绽的。”洛清影认真地告诉她,“雁翎的兵种有很多,细分是属于我们的优势,又或者说,是属于你这种风格的主将的优势。”
她指着河滩边被冲刷光滑的石子比划,“当你的变化足够多,对方的将领也必须调整自身去适应变化的战局,雁翎的优势就在此处,我们并不是同一批人在变化,而是在让不同的人以逸待劳。”
万物相生相克,战法也是如此。提前部署很难应对突袭而至的铁蹄,但依赖主营的调度,却可以将铁骑的打法变得千变万化,这就意味着嗅觉灵敏的狼即便找到了突破口,也不可能迅速突出重围。
洛清河始终记得那场夜谈,她的确没怎么胜过洛清影,但要说输也不全然,因为在最后的那几年,沙盘演兵之中洛清影想要突破她的封锁也绝不容易。那位雁翎的将星将自己的弱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妹妹,这是她留给大梁的最后一笔珍贵的财富。
她留下了一位打法最多变的统帅。
在西山口的布局甚至要更早,耳目披上了四脚蛇的外衣,将自大的哈尔扎引诱到了西山口。那条充满诱惑的通道此时门户大开,步卒们举着铁盾迅速退走,飞星的手|弩似乎是最后的防线。
哈尔扎在追逐战里尝到了甜头,也就是在此时,伪装的四脚蛇杀死了他身边的眼睛,没有人能约束这位暴怒之下的统帅。
大批的骑兵涌入了西山口,他们迫切想要杀死叛徒,却没想到这正中守军下怀。
大漠中的善柳营在他们涌入其中后直接堵死了入口,山崖之上火光冲天,投石机与点燃的吹火箭倾斜而下,狭窄的通道口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屠宰场。身后重甲战马的喘息声像是催命的铮鸣,它在短短的小半夜里成为了哈尔扎的噩梦,直到他正面撞上拓跋悠的骑兵队。
惊怒之下的狼毫不犹豫地咬断了同袍的脖子,哪怕在这之后面对诘问,他也不敢告诉拓跋悠此次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了那条通道里。
他只能飞快地撤离。可没有奔逃多久,他就注意到了南岸沉默伫立的重甲。
战马喷薄出热气,他们在骑兵迫近的刹那猛然抽刀迎面而上,像是攻城车前端骤然弹射而出的利刃,照面的功夫便捅穿了前锋。
哈尔扎在其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骑将的刀在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他面前,刹那压上去的重量让弯刀险些就要脱手。战马被披甲的重骑撞得不断后退,血雾就迸溅在他身侧。
李牧烟!
可是善柳不该是在西山口吗?!
“啧。”马上的将军啐了口唾沫,血顺着她的面甲淌落下来。善柳的刀势大力沉,想要近前的亲卫根本接不住这种力道。
“哈尔扎。”李牧烟唇角勾出个冷薄的笑意。
“别来无恙。”
“他娘的……”哈尔扎在此时想到了身后断后的拓跋悠,四脚蛇的阴影还蒙在这支军队的头顶,那些猜度在生死之际卷土重来。
“掉头!”他奋力呼喊,如果李牧烟在这里,那就说明这里才是善柳营的主力!蠢货才跟善柳营硬碰,去西山口还有一线生机!
天边似乎隐隐泛起了一线白,这让前军的折返显得格外显眼。
那个方向……拓跋悠削掉缠斗的铁骑,血溅了她满身,可这些不及她回首看见这个趋势的愤怒。
“哈尔扎!”她怒吼道,“蠢材!”
可这样的愤怒无法传递到前方,从她离开西线后,他们就分属不同的主帐,各自手下的兵甚至能直接拒绝对方的命令。
这些细枝末节在此时成为了致命的漏洞。
而恰在此时,拓跋悠像是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猛然回头。
奔袭而至的铁甲近在咫尺,来将的面容全数藏在面甲与铁盔之下,但拓跋悠只一瞬就知道了她究竟是谁!
刀刃“砰”地一声骤然相撞。
座下的战马不自觉地后退,它被铁甲披身的踏雪撞得连连后退,发出痛苦的嘶鸣。拓跋悠被迫双臂下沉才能接住长刀,善柳营的追兵在此时悉数退去,轮换上来的骑兵队飞快接上了战局空缺。
阻隔的战阵又变了。
“听说你在找我?”刀刃连声相交,尖锐的声响让人耳廓刺痛不已。拓跋悠听见重甲之内传来的沉闷声音,像是带着嗤笑与讥讽。
洛清河横刀又是一下砸在弯刀上,重骑在近身时的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挥刀的速度相当快,好像手中的仍旧是那把被留在京城的新亭,但只有接住刀锋的拓跋悠知道,她手里的刀全然不失力道。
这就是藏在铁壁之下的獠牙。
说话间,折返的骑兵已经尽数西去,没有人能再阻挡他们自投罗网。
“你……”拓跋悠喘着粗气,她的手因着多次的碰撞接刀而发麻,洛清河的打法根本不像调用军阵那般自如从容。
每一次挥刀都像是亡命徒,她好像轻易就从站在背后的位置脱离了出来,变成了战场上最凶戾的那把刀。
连李牧烟都自愧不如。
血珠从面甲上缓缓滴落。
洛清河抬手随意地拂了下去,在她背后,黑沉的铁甲横向列开。
“现在,你见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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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日霞 【ZX整理】
狼骑们的防线被迫收缩, 四面皆是重甲。这些张开的重骑兵数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但他们像是黑夜里散开的大网,在悄无声息中铺开了爪牙, 举手投足皆是威慑。
轻骑兵为主的北燕军队在其中被处处掣肘,依靠战马带来的冲锋速度被极大地限制在了小圈子之内, 唯一空出的口子就在西面, 但那是一个更让人无计可施的陷阱……拓跋悠甚至能听见高山之上的滚石滚落的巨响,嗅见吹火箭倾斜而下的焦灼气息。
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洛清河隔着短短的距离与拓跋悠对峙, 重甲之下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天边的一线白,却难以透出半点情绪。在过去的几年里, 这是北燕人口中那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她阻隔了长生天的儿女眺望南端的视线,一如横亘的燕山山脉。
不论他们曾用怎样恶毒的言辞咒骂她, 北燕人也始终都要承认, 这是久经沙场的狼王也难以战胜的铁骑统帅。拓跋悠听多了这些话, 但她直到适才的那场交锋才真正意识到父亲曾经的警告才是对的。
若是单论铁骑各营,即便是善柳她也不惧, 她在追逐掩护中与善柳打了照面, 这些最精锐的重甲也并非所向披靡, 更遑论早已是她手下败将的其余主将。可现在各营早已不是单打独斗, 洛清河把他们变成了可以随时交替的战阵。狼骑一旦想要冲锋, 她就会迅速换上离策的铁壁, 祈溪的骑兵就在两翼,他们会在离策营挡住骑兵冲锋的同时飞快地挥刀折断两翼向内吞食。而假若拓跋悠下令后撤,善柳营的长刀就会立时顶替离策的壁垒猛然向前, 更别说还有游荡在外围放冷箭的飞星。
这样的变数还有很多, 即便拓跋悠自认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 她也很难在混乱里将军令迅速传达。洛清河把她的“快”限制在了无穷的变化里,让她再也找不回自己调兵自如的节奏。
但这不是结束!拓跋悠眯起眼睛,她重新捏紧了掌中的弯刀,西山口大开带来的风裹挟着砂砾,割得人面上刺痛,她才风声里打了个呼哨,轻骑随着声响高高扬蹄。
“冲锋!”
此刻再谈保下西山口的骑兵已经毫无意义,西线必须为此次冒进承担代价,但那是萧易要和王庭算的账,与拓跋悠没有任何关系。她在此刻抛下了曾经的同袍,把属于自己的军士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狼骑的数量比重甲多了一倍不止,重甲可以掣肘一时,但想要吞掉数量庞大的敌寇是做不到的,当拓跋悠放弃了西线的士兵,她就只需要从围捕的这张网里撕开一个可供撤离的口子。
洛清河拦不下她,至少此时不行,这是属于铁骑的劣势。双方战至此时,剩下的就是另一场博弈。
谁能留下对方更多的人。
拓跋悠的骄傲不允许她仓皇逃窜,即便这场仗已经败了,她也要和洛清河正面碰一碰来为自己保有最后的尊严。
踏雪随着四起的马蹄声动了。
狼骑的弯刀挥至眼前,洛清河迎面而上,天光映亮了她的眸子,弯刀擦过铁甲的肩甲,还未来得及收回便见眼前刀光雪亮。长刀从擦身的间隙里猛地插入,抽刀时带起一蓬鲜血喷涌。
手掌缠绕的布条顷刻间被血浸透,洛清河一手拽着马缰调转了方向,下一瞬几乎是迎着骑将冲锋的方向正面撞了上去。
砰!
战马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两步,但横在中间的刀锋寸步不退。
在此时杀死拓跋悠的机会其实微乎其微,但这不意味着洛清河会轻易放过她,在对方下令突围的瞬时,她的目光就已经同样锁在了对方身上。
这注定是场针尖对麦芒的争斗。
周遭的骑兵接二连三地落马,西北已不闻其声。弯刀再一次顺着长刀的刀脊滑下去,洛清河反手缴住了她抬刀的趋势,随即抬臂一拳砸在了对方脸上。这一下砸得拓跋悠头盔嗡鸣,她被迫后仰,却在后退半步的同时放弃了自己的刀,转而抽出匕首划向了洛清河的脸。
面甲的系绳断在此刻。
战马嘶鸣地向后撤去,战场上散落的刀剑被捡起,成为了拼斗的新锋刃。
“你没有机会杀了我,那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后方的冲锋已经在东北面撕开了一道口子,天色逐渐亮起来,这场夜色中的伏击似乎已至尽头。拓跋悠脸上都是血,她在此刻才终于看清洛清河的脸,憎恶地咒骂。
天穹已经响起了猎隼的长鸣,这是后援传来的信号。
洛清河喉间发出一声不明意味地笑,她像是根本不在乎对方为了卸下长刀的力道而用的手段,匕首自下而上划过臂缚,就在拓跋悠以为她无法在近距离时快速调转刀口时,她抬臂硬是用刀柄重重砸在了拓跋悠的脸上。
这一下太狠了,拓跋悠不得不吃痛后退,她一手捂住脸,分不清指尖究竟是汗水还是溢出的血。
这就是洛清河给她的回答,下一次再碰面,砸向她的脑袋的绝对不会是刀柄。
猎隼的声响更近了,拓跋悠恶狠狠地瞪了洛清河一眼,含着血沫子吹响了收兵的哨音。
残兵踏着晨光逃窜而去。
“将军!”飞星的斥候此时归返,他匆匆一抱拳,禀告说,“如您所料,河对岸出现了他们援兵的行踪。同时瓦泽烽火台来报,拓跋焘陈兵在南岸,随时可以南下攻打瓦泽要塞。”
“人已经放回去了,他会撤兵的,瓦泽没那么好打,他可比谁都清楚。”洛清河收刀,向着身后回来的将军们道,“收兵,清点伤亡与斩敌情况。”
这里离铁骑的主帐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洛清河就近让所有人先回了善柳营在西北的驻地休整,那里背靠三城旧址,回去借道关中也不必忧心袭扰。她借着这个时间,让关内行走的斥候给东面带去了此战的消息。
她带着人在草野里跑了大半月,这还不算最先的准备,铁甲沉重,压在肩上久了对谁都是折磨。
洛清河卸了甲,军医过来给她处理了一下小臂上的擦伤,瞧着其实不怎么严重,毕竟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身上的伤从来就不少。只是在军医退出去后,洛清河低眸瞥了眼透着血色的绷带莫名想起了温明裳。
好在是瞧不见。她默默地这么想了一阵,像是松口气般换上了干净的外衫。
帐外脚步声渐进,李牧烟连甲都来不及卸便掀帘进来,恰好瞥见她手上的伤。善柳营的将军莫名在此刻想起了另一个人,她们姐妹两个不太像,但洛清河在那年之后提刀打的每一场野战都若有若无地带着她的影子。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会被带走消失,天阶日光亦如此,但岁月轮转,总有人成为笼罩这片天空下新的烈阳。
“知道轻骑对阵吃亏还要跟你斗,真是睚眦必报。”她摘了盔坐下,“伤不妨事吧?”
“小伤。”善柳营回来意味着西山口那边的清点也将近尾声,洛清河收回思绪,问她,“那边怎么样?”
“两回加一块儿,哈尔扎带过境五万人,几乎是全折西山口了,守备军在死人堆里把他的尸体给翻了出来,你是没去看,都快给射成了刺猬。”李牧烟比划着,像是感慨一般道,“他们习惯了沧州的节奏,还以为这一次西山口堵截的依旧遵从步卒在前的阵势,若不是这样,恐怕还有更多的人能活。战俘已经收押了,该怎么处置,是你来还是要琦微上书回京?”
“再怎么说沧州也不是我们的地界。”洛清河摇头,“让她给京城上折子吧。哈尔扎一死,西线就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将领了,至少到今年夏天,守备军可以暂时松口气,专心应对不时的袭扰便好。”
“也算是给交战地松口气。”李牧烟颔首,又问说,“善柳要回调吗?”
洛清河摇头,她吹着面前茶碗上飘着的热气,过了片刻才道:“不急这一时,等等看蛮子们的动静。”
李牧烟跟着倒了碗茶,她们昼夜不歇在草野里守了将近两日,仗一打完,此刻铁打的也熬不住,全靠酽茶吊着精神,“如果萧易不亲自来,那接受西线的将领就只能从东面调,你在担心拓跋悠会被重新调回来吗?”
北燕的东西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固,这是交战地和沧州互通书信后琢磨出的信息,但内里究竟如何,斥候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暂时还没个由头,只能先放一放。
“西面都是壁垒,她的风格不适合打攻城战。”洛清河拧眉把茶饮尽,这才长舒了口气,“只是她今日吃这一场败仗,在她老子那儿看着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拓跋焘精得很,怕的是他趁此机会敲打,若是此后拓跋悠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在交战地,我们今冬就要小心了。”
李牧烟不由叹气,“要是你此番能彻底堵死她的退路就好了。”
洛清河闻言笑而不语。
北燕倾国而战,控弦之士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论东西战线的王帐归属,那是实打实的人,即便此番洛清河用万余人打掉了他们西线的主力,余下的人依旧可观。原因无他,这些人是可倾巢出动的兵,而雁翎需要留下相当一部分人守住要塞。
兵部在战时可以暂时放松铁骑脖颈上的绳索,却不意味着他们愿意不断北上。他们想要的是守住防线逼北燕退走,而不是放铁骑向北越过白石河。北燕可举国为战,大梁却是不行的。
所以十二万铁骑听上去风光无限,但洛清河实际能拿出来用的人不能太多,否则就容易招致京城的怀疑。
这就是洛清河在设想此战时并没有将斩杀拓跋悠放在首位的原因,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这也是无可奈何。
“说起来,京城应当收到西山口打开和你调兵的消息了。”李牧烟想起另一事,不免皱眉道,“我们虽知你的打算,但此举毕竟先行越过了那群朝堂的文官……难说回去之后京城会又来什么消息。”
“至多不过功过相抵,打了这么些年,也不缺这一场仗的功绩。”洛清河揉着肩膀,安慰道,“朝中不必过于担心,如今与原先还是不同。那些个心思各异的,想说什么得先越过新设的天枢阁。”
如今军防先过天枢,若有疑议,那便是非议主君。褒贬难言,但对付这些人的威慑倒是十足的好用。
李牧烟没再就此事说什么,她简单提了些杂事,两个人再谈了小半个时辰后才掀帘离去。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今日休整,依例不会有人来打扰,不论是军士还是将军们都需要阖眼休息。
洛清河放了军报,靠着帐中草草搭好的木板床合上了眼。
醒来已是满天日霞,帐外脚步轻轻,眼下还要过一阵才到伙夫送饭的时候。
“主子。”今日轮值在外的是栖谣,她的长处不在战场上,此时倒是恰好把那几个原本在军中的近卫替下去休息。
栖谣道:“元将军午时来过,说西山口事已毕,守备军阵亡三百六十一人,重伤二百七十三,轻伤五百零七。哈尔扎过境的人逃出去的不到一千,其中还有大半的伤兵。”
守备军留下的只有六千人,这个数字算是意料之中。洛清河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她看了看天色,道:“宗平那头还没回来吗?”
“尚未。”栖谣摇头,“还有一事,元将军说关内消息,京中遣使,已经到了关口,说是奉君命而来。曹大人本意留人待主子回去再谈,但人没答应,此刻应是在来的路上了。”
“……来的还真快。”洛清河揉了揉额角,她没睡多长时间,此刻却清楚还是得打起精神应对。但朝中尚有温明裳,来的估摸着也是天枢的人,倒是不必过多费心。
“等人到了引去主帐吧,若是太晚了,便先商量着明日再谈。”她想了想道,“去和阿笙说一声,可能明日要暂缓返程,叫她给石老和关内去一封信。”
栖谣垂首应了句是。
洛清河于是不再多言,她踩着霞光灿金的余晖,转头去了马厩。踏雪身上的甲已经卸了,这些战马和骑兵们一样,都习惯了沙场的搏杀,有点皮肉伤也是在所难免。
海东青飞累了落下来,就停在马厩边上的帐顶。
洛清河招呼它下来,给它喂了点生肉。
西北的风沙磨人,善柳这头的主营是少数还能临水而建的营帐,往西山口去,要塞四望皆是黄沙。
她牵着马出营去了浅滩边上,把缰绳和鞍具全数撤了让踏雪自己去河水里撒欢,海东青顺势跟了上来,一马一鹰把河水弄得水花四溅的。
一圈圈涟漪随势荡开,金色的残影映得满目波光粼粼。
若是久无战事,其实北地的景致不输中原。洛清河弯腰鞠了一捧水拍打在脸上,顺着面颊淅沥落下的水珠把聚合的水镜复而点碎成一片片。
远处似乎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约莫是巡营的军士到了回来的时辰。她起初还不大在意,直到声音似乎愈发近了才发觉不大对。
这边可不是回营的路。
海东青俯冲而下,掠起河滩碎草,它在翱展双翼时发出清脆地啼鸣。
洛清河蓦地转身。
残阳把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战鹰收敛了利爪,将脑袋送入了她的掌心。
温明裳没戴臂缚,她勉力撑了一阵便抬手让鹰重新回归天穹的怀抱。碎草随风缠绕在女官月白的袍角,她坐在马上,背后像是倚着北地最柔软的黄昏。
千里山河如画,京城的细雨好似也终于随着风落入画中。
洛清河哑然失笑,指间残留的水珠随着向前的步伐淌落入草野,她站在余晖里,向着马上的人张开双臂。
温明裳松开缰绳,在晖光里跃入了爱人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你的老婆从天而降.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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