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斡旋 【ZX整理】
铁骑离京时尚是新雪初降, 如今再见已是三月暖春。她们肩上同担家国之责,行走间皆是俗务缠身,只余下了堂前半刻光阴将思念融入了往来的只言片语里。
洛清河随着力道向后退了半步, 她双手托着温明裳,在仰面相视时被低垂下来的长发拨得耳尖微痒。
黑白两色的衣摆随风缠在了一处, 天与地的界限似乎在某一瞬悄然模糊开。温明裳圈着她的脖子, 在短暂的相视过后故作严肃道:“下官今次奉旨而来,将军非但不遣人相迎, 反倒如此举止,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好似跳下马的人不是她一样。洛清河在短暂的错愕后本还想问她何时有了这策马出关的本事了, 一听这话顿时忍俊不禁。
“军营重地, 若非手持朱批御令不可轻入,大人这是不请自来, 还要恶人先告状?”洛清河余光向后瞥了眼, 也不把人放下来, “不过小温大人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温明裳好笑地锤了一下她肩膀, 她还想要说什么, 托着她的那双手忽然将她向上抬高了些, 她还来不及怔神, 下一瞬洛清河便抬手覆上了她的后颈。
她手上还带着河水的凉意, 温明裳不由瑟缩, 但囿于这方寸,哪有让她退避的余地。
余下的言语模糊在唇齿间,分别数月的想念在山水夕日里化作了实质, 缠绕在指尖发梢, 融近了亲密的触碰里。
卸甲过后洛清河没再束冠, 温明裳在间隙里轻触她的面颊,五指悄然没入微散下来的长发。她们靠得那样近,温明裳呼吸里都是对方身上的气息,属于侯府的熏香好似变得浅淡,但其中混杂着苍野的草木气息却让她眼眶微热。
洛清河抬指蹭了蹭她眼尾的小痣,在分开时把她放了下来。但温明裳圈着她的脖子没松手,夜色随着日暮西沉悄然弥散,光影模糊开,她却在晨昏交界里听见怀中人在耳边悄然开口。
“青青河畔草[1]……”
洛清河闻言眸光轻漾,她放松了肩膀,在被悄然抱紧的力道里贴着对方耳尖轻声呢喃那被藏在风声里的残章片语。
头顶是浓云散去后的星海月明。
来的既是温明裳,营中原本的布置便也用不上了。军中人对朝廷来使本是没什么好脸色,是以这一见着二人并肩回营都满面错愕。
栖谣倒是在温明裳入营时便知道了,但还是免不了被久在雁翎的军士拉住私下问询。
“这位大人难不成是……”
她侧头看了眼主帐微曳的帘,颔首道:“嗯,夫人。”
围在周遭的一群人顿时炸了锅。
李牧烟原本还站在边缘,她该说的早在今日回营便说明白了,留在这儿本也是看一看京中来的会是什么人,如今既没什么要紧的,用过晚饭她也该回西山口一趟。
可这才迈出去没两步,转头便听见近处回来不久的林笙倒抽了口气。
李牧烟停步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林笙木着脸,满面肃然地沉吟了片刻才道:“虽说人是向着咱们这边的,但我原以为斡旋于朝野的该是个城府深沉之辈。”她沉痛抚掌,愤愤慨叹着说,“今日一见才知坏了啊!”
“就冲这张脸,谁栽都不冤!”
此话一出,旁边刚灌了口茶的宗平就被呛的连声咳嗽。
李牧烟深深吸气,仗着身量把这位下了战场就不着调的飞星主将的脑袋狠狠摁了下去。
“你怎么就长了张嘴!”
战后是短暂的宁静。
交战地的物资有限,除了主将帐中的鲜奶算是稀罕物,驻军营的饭食简单,惯常的也就是粗烤的面饼白菜,配着些炖羊肉。
这个时节帐中的炭火早就撤了,也没有多备着的,洛清河只能点了烧水的炉子,将放着食盒的木几挪到边上以免过快冷掉。
夜里帐外仍旧结霜,此处不比关内,染了风寒才是糟糕。
“烽火重燃后关内过来的马道不大好走。”洛清河拿小刀剔着剩下的骨头,将还温着的那碗鲜奶推到了温明裳眼前,她垂着眸,半是劝地笑道,“累着可就半点不划算了。”
温明裳捧着碗,余温驱散了寒意,她挨着洛清河坐在简陋的床边,过了好一阵才道:“这笔账在这儿可不能这么算。”
洛清河于是侧过头看她。
颜色浅淡的唇边沾了点不大明显的痕迹,洛清河眼睫颤了下,抬指帮她蹭了去。
这些动作做来从来都很轻,温明裳从中品出了那份藏于行止之下的怜惜。她耷拉着眉眼,在把碗放回原处后把面容埋入了洛清河的颈窝。
洛清河放下刀,借着边上的帕子蹭了蹭手,这才回抱住她。可还未来得及开口,颈侧便传来微微的刺痛。她倒抽了口气,笑着把对方的脸掰正,“做什么?”
温明裳喉中溢出声轻哼,她抓起对方的手腕,佯装恶狠狠地咬了口:“深夜急报,言燕州有急,还拿的是天枢阁的令!”
她好似负气般扯着袖口,刚想往下说却忽地顿住。
洛清河目光微移,这会儿想起来自己手臂上还缠着绷带,忙道:“只是擦伤,关中出来时捷报应当已经送到了……嘶!”
话音未落又被咬了口。
这回是真用了劲儿,炉上火苗闪了闪,像是也心虚地将自己掩面藏了起来。
“洛清河……”温明裳向前整个人圈住她,把脸埋进襟口闷声咬牙道,“你真的要吓死我了!”
天枢的夜半急报细算起来就是洛清河带着人出营的那几日传回京的。军务州府不知,为了防止刺事人泄露军情,从很早之前开始雁翎的布局便只经由各营心腹,洛清影当年设将军帐后便将有资格经手的将军们召入其中听命,这个规矩延续到了今天。
洛清河倒是一早猜到州府会将铁骑调度回报京城,却没想到天枢竟是把此事当做了紧急军报星夜入京。那段时日连铁骑自己人都未必能联系上深入苍野的这支军队,再加上其后拓跋焘觉察不对陈兵南岸有大举进犯之嫌,也不怪有人紧张。
莫要说旁人,当时在场的就连高忱月脸色都变了。
温明裳接了令,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又听见院外马蹄声急。内宦深夜到访,来不及喘口气便如同传信来使一般滚下马尖声道。
“温大人!陛下急诏命大人入宫!军情要务,还请大人速速动身!”
温明裳只得先压下心惊,冷静颔首应是。
宫门外是久候的沈宁舟,这位羽林统领此刻亦是满面冷肃,她惯常随侍天子身侧,深夜亲自相迎也足见事态紧急。
温明裳朝她略一拱手,这才紧随着去了御书房。
人还未进去,便瞧见了殿外跪了满地的内宦。
咸诚帝的声音自殿内传来,“温卿到了?快些进来。”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目不斜视地推开了虚掩的殿门。殿内满地碎瓷,天子面容冷然地端坐在上首,这个时辰边关急报,想来也是才睡下不久便被惊醒的。
“燕州军情,温卿看过了吧?”大抵是已动过怒,咸诚帝此刻说话时倒是和颜悦色了几分,只是这关起门来,做给群臣看得宽仁面目便也难以自抑地淡了下去,“朕本不该插手边境军情,可你看这办的究竟有多冒险!”
“擅开西山口,敌寇大军压境之时调兵诱敌,若有闪失此该如何是好啊!她这——”天子掩面斥道,“年前世子才败了一场,朕知她护国心切,但也不该如此冒进!这孩子原先不是这个脾性的!”
这般听来倒似乎皆是关切,但温明裳却知言外之意。她略一沉吟,跪地沉声道:“陛下息怒。微臣以为,虽镇北将军此事的确操之过急,但陛下尚不必如此忧心。”
咸诚帝这才深深吸气,道:“卿主领天枢,于此事上必定眼光独到。那且说说,此言有何凭据?”
“其一乃为将者其人。世子兵败,并非一人之过,世子年岁尚浅,敌将绸缪多时,又恰逢天时不定,这才有了可乘之机。”温明裳斟酌着应答,“然镇北将军乃护国之将,坐镇北地日久,世子距其仍有差距。暂不论将军之行,陛下圣明,自知将军之能。我大梁立朝来未向戎狄俯首,铁骑亦是陛下之利刃,若是将军据守不出,那臣反倒要适时参其有渎职之嫌。”
咸诚帝猜忌那十二万铁骑不也正因洛氏出身者皆非庸才吗?他应是最清楚洛清河用兵谋略的那个人,是以温明裳这番话只是为人臣的劝解。
先定君心,才好言过。
咸诚帝闻言果真叹气,他垂眸又看看掌中军报,过了许久方道:“温卿,且继续说。”
“其二为燕沧两州辎重。”温明裳眉头微松,紧接着道,“臣与潘修文年前清算,两州供给绝无问题,陛下年前才提沧州都统,其人少年英才,心中应有计较。臣此前与兵部诸位大人相议,其人皆道西山口易守难攻,守备军于此底蕴深厚,即便真有差池,此地也难落敌手。镇北将军所率部众虽匿踪于交战地,但军报上所言,他们先过三城,既有后备,臣可言陛下掌中这支利刃,必不逊于北燕新将。”
咸诚帝听见潘彦卓的名字时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他还未来及多言,便听见温明裳话锋一转。
“其三……北燕新将固然锋芒毕露,然北燕苦于内乱久矣,一人之锋锐,未必为部众之锋锐。”温明裳话音稍顿,似是想起什么般放低了声音,谦逊道,“此言非臣所述,乃是日前与潘大人同督要务时谈及的。臣闻潘大人出身燕地,想来比臣更加清楚边关之事。今夜臣反复思量,天枢如今诸事未定,开朝再过月余还有新的春闱与恩荫,于是不免觉得陛下委以重任去往沧州一事是否可以让……”
“胡闹!”咸诚帝听着前半段尚在沉思,一听这后半句的弦外之音顿时拍案道,“你啊!朕难道不知天枢诸事繁杂?可如今急报落于眼前,潘修文精于筹算而非民生,又无背景根基,你让他代你去北疆,岂不本末倒置?”
温明裳面露难色,忙下拜道:“微臣失言,有愧陛下恩信。”
“起来起来。”咸诚帝抬手叹息道,“卿夜半难寐,如此忧心国事,朕岂有责罚之理啊?只是世上少有完人,有顾虑也在情理之中!但沧州之行乃朕之诏命,岂有朝令夕改之理?温卿不必忧心,天枢即朕之名,有何错漏朕自当同担,你且放手行之。”
温明裳这才长叹谢恩站起身,她微微拱手,接着适才的话道:“微臣不才,但亦信陛下识人之明。陛下昔年曾言镇北将军之才,那此战或许可成战事转机。燕地至京路途迢迢,所言难免迟滞,还请陛下稍待两日,臣以为当有捷报。”
若说前面那番话真假参半,这话倒是她的心里话。铁骑匿踪她自然也忧心洛清河的安危,但她在此刻也愿意相信洛清河的成算。
咸诚帝星夜诏她入宫本也是为了定心,话说到此,也不好再流露出怀疑,只能道:“所言有理。唉……但这孩子此次实在是办事不妥,军中事不可外穿朕明白缘由,可怎能连军中人都难觅踪迹,这万一有个什么变数也是过于凶险了。温卿,你与她交情甚笃,此去定要多加提点!”
温明裳垂首称是,君臣秉烛再谈了近一个时辰,咸诚帝才放她出宫。
星月高悬,但此夜仍是浓得黑沉。送她出宫的仍旧是沈宁舟,但不似来时那般行色匆匆,羽林统领放慢了步子,像是在酝酿着腹中言语。
温明裳猜出她恐是有话想说,便也跟着放慢了脚步。
“此番急报星夜入宫。”过了片刻,沈宁舟开口道,“大人以为如何?”
“沈统领是指什么?”温明裳面色不改,淡声回道。
“镇北将军此举。”沈宁舟拧眉,“虽同为武职,末将深知将军之能,但此未经传报擅动……末将仍是觉得过于不妥了。”
温明裳唇边露出个浅淡的笑意,说:“愿闻沈统领高见。”
“大人既立天枢阁,想来应知君心为乾,人臣为坤的道理。”沈宁舟道,“镇北将军此举若是一战得胜自是好事,可不论如何讲,到底是令天心动摇了。北境路途迢迢,军情传报殊为不易,可不论如何提前说一声总是无过的。”
“铁骑卫国,然大梁天下终归为一人一家之天下,天心若定,万世皆安。”
温明裳闻言失笑,她停顿须臾,道:“沈统领与下官言语,下官听罢亦明统领拳拳之心。只是你我到底未见边境烽火,其中是非曲直,下官实不敢妄议。但统领所言亦是不差的,陛下此前也与下官提及,要下官北上见到将军过后必要相谈呢。”
沈宁舟眉眼间的冷硬有所松动,她在踏出宫门之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天枢阁上下,皆如大人般有此心吗?”
温明裳眸光微动,转而猜到她所指的是谁。这对同门之间的分歧不是她能插手的,但既然沈宁舟有此问,她也只能答道:“天枢上下,奉君命而立,自当尽其无愧天下人之责。不瞒沈统领,陛下命下官遴选百官时,所见也并非个人好恶偏向,而是真才实学。若是以此来看,倒是也可言诸君同心。”
宫外早有马车相候,温明裳向着羽林统领拱手相拜,这才转身离去。
天枢集权自有目的,但它不会是和沈宁舟所想的一样专于君主,它只不过是短暂的妥协与权宜之策,只是有些道理……不是一时一刻能说得通的。
她们不是一条路上的行人。
赵婧疏这么些年都没说服她的,温明裳也不想多费口舌,她在这种事上的决断甚至有些果决得不近人情。
马车踏着月色回到了宅邸门前,兰芝在门前等候许久,见到人回来连忙拿着厚实的氅衣上前。
温明裳抬手婉拒了,她呵了口气,向着兰芝道:“兰芝,去替我收拾些衣物,明日我便要走。”
“明日?不是说……”兰芝闻言一愣,不由看向后头的高忱月,“这……难道将军那边当真……”
“无事,只是有所变化罢了。”温明裳安慰了句,转头道,“忱月,你跟我进来一下。”
此时早过夜半,明日还有朝会,届时咸诚帝必定要在朝上钦点温明裳北上,是以再怎么急她现今都该先睡一两个时辰的。
高忱月想起冷着张脸诊脉的程秋白,不由打了个哆嗦。她摸了摸鼻子随温明裳进屋,刚想开口劝一句便听见温明裳冷不丁道。
“明日你不必跟着去。”
“……啊?”高忱月微愣,随即道,“只带小若吗?烽火未熄,如今北地凶险,那丫头……”
“战事既起,若说凶险,难道多你一人之力便能抵千军万马吗?”温明裳摇头,她铺开笔墨,边写边道,“有旁的事要你办。昔日千户,听记可谓专长,跟着我去北地反倒是浪费了。”
她有别的事要高忱月办。
高忱月面色一凝,她在桌前等了片刻,伸手接过温明裳递过来的书信,听见她道。
“明日夜半,你将此信送去端王府让王妃转交,未有印记那一封予端王,另一封请他转交长公主殿下。”温明裳道,“另一事,我今次离京归期未定,在我回来之前,你去与黎叔说,鹰房的令我给了你,你寻过去,依照这个匣子里的书信线索继续暗查。”
她说的是鹰房查的潘彦卓的信息,虽已知此人谋划,但其中仍有诸多疑点需要弄明白,这事还没完。六扇门听记本事本就擅长探访搜证,这事高忱月最合适不过。
高忱月听罢点头,顿了一瞬问道:“明裳,禁军呢?”
禁军如今挂在天枢名下,温明裳若是离京,那定然会落在身为副使的潘彦卓手上,若是他还想从中作梗……
“这个不必担心。”温明裳指尖轻点,胸有成竹道,“禁军不会到他手里。”
谁说天枢主司之下便是副使?
“今夜过后,他还有些话要亲自和陛下去解释。”
高忱月眼珠子转了转,了然地笑了。
交战地夜里的天气变化无常,入夜时尚满天星斗,夜深时反倒起了浓雾。
军中简陋,硬板的木床其实睡得并不舒服。洛清河把氅衣垫在了里侧的下面,自己侧躺着拿被褥把温明裳裹了个严实。
她听到此,不免叹道:“三法司素来独立朝堂,赵大人更是一贯禀公持重。你那些话足够陛下当夜便让人把潘彦卓点入宫,依陛下的性子……禁军挂在天枢,也只会在赵大人手下才让人安心。”
早已不是寒冬,但温明裳到底畏寒,她下颌缩在被褥里贴着洛清河,闻言像是得意地哼了两声。
“他既言出至此,我也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哪能让他舒心下去?”
洛清河撑着脑袋垂眸看她,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真像只呲牙的狐狸啊。
作者有话说:
[1]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饮马长城窟行》
你的小狐狸走之前也要把人坑一遍再走(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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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城墙 【ZX整理】
帐外风声呜咽, 帘帐被吹得飘曳,隔着薄薄的一层距离是巡营队的脚步声。洛清河白日里没睡多久,连日在旷野里的奔袭本就极其耗神, 帐中的说话声逐渐消弭后打起来的那点精神便难以为继,她阖眼枕着自己的手臂, 另一只手覆在温明裳腰腹间把人圈紧在方寸里。
在谈过天子的谋算后两个人都没再开口, 好似这个话题在此戛然而止,但有些延伸出的细枝末节被悄然藏了起来。
拍打在她颈侧的呼吸声很轻。温明裳还没睡, 她在长久的安谧里伸出手去,指尖轻轻剐蹭过洛清河的眉骨。
洛清河眼睫颤了颤, 被她蹭得有点痒。
这里是大梁的北疆, 雁翎的驻军把持着境内出入,京城的手伸不到这里, 她们出入不再需要蒙上旁人饱含深意的目光, 这是短暂的自由。
温明裳在去寻洛清河前与营中的几位将领打了个照面, 他们未必全然知晓温明裳的所作所为,或许有些还在揣摩她与高殿之上的其余人有什么不同, 但这些戒备消失得很快, 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他们在短暂的犹疑后选择了相信洛清河的判断, 这是属于雁翎的纯粹。
温明裳迎着这些戍边之士的目光, 恍惚间生出了一种复杂心绪。这些人站在烈日里, 而余下的光与影就交织在自己足下。
她把手放下来, 挣脱开来小声唤:“清河。”
话音在长夜里稍顿,紧接着便是几近呢喃的一声:“阿然。”
洛清河睁开眼却没答话,目光在呼吸里交汇, 她微微倾身, 温热蹭过唇角。
木板床随着轻微的动作发出吱呀的响声。
“不听完吗?”温明裳问她。
咸诚帝即刻遣她来燕州的原委已经说得明白, 京城的安排也无保留,但仍有一些细节是她未曾说给洛清河听的。
譬如她留给端王与长公主的信,还有她与潘彦卓暗中的较量。
洛清河半垂着眼帘打量了她片刻,却是问:“明日想出去转转吗?”
温明裳蓦地一愣,她想撑起身子,没成想下一刻便被洛清河掀着薄被和氅衣给捞了回去。层层叠叠的衣料混着体温,把夜里的寒凉全然隔绝在外。
洛清河抬手覆着她的眼睛,拇指安抚般揉揉她的眼角,“睡吧,明早带你出去。”
“别的事,不急。”
温明裳眨眨眼,长睫像是小扇般扫过她的手心。她往里挪了点,耳尖重新贴在了枕边人的颈侧慢慢闭上眼。
心跳在呼吸声里变得无处遁形。
浓雾在临近卯时的时候散尽,营外的长草上还坠着晨露,细微的水珠倒映着天边的一线白。
海东青还没睡醒,它展翅飞到了高处,把脑袋埋进了自己的翅膀里,不管鹰房的军士怎么喊都不搭理人。
驯鹰的军士面露难色,正挠着头纠结该想些什么法子,身后却忽然一阵风动。人影三两步窜上了帐子顶端,还不待人看清动作便抓着这只耍脾气的鸟跳了下来。
海东青不满地挣扎,还想探头去啄她,可惜被栖谣抓着爪子实在是够不着,只能气急败坏地长唳,颇有些你等着的威胁意思在里面。
栖谣才不惯着它,她向着军士招了招手,接过备好的肉条塞入这只鸟的嘴里,淡声道:“你主子要出门。”
言下之意是别想着躲懒。
海东青叼着肉条,本来像是看着鲜肉的面子上消停了点,一听这话又开始挣扎,然而它拿栖谣从来没法子,只能又被像拎鸡崽子一样拎出了鹰房。
后头亲眼目睹的军士如释重负一般长叹了口气。
果然一物降一物,这只祖宗也不例外。
踏雪昨日在河水里滚过一遭,今日重披马鞍瞧着似乎更显得神骏。温明裳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正想着说些什么,便听见近前的鹰唳。
洛清河习以为常,转头向着身后打了个呼哨。白影转瞬飞掠到她小臂上,炸起的翎羽和绒毛还没全贴回去。
栖谣神色如旧,见她转身才道:“主子,带来了。”
战鹰是铁骑的另一双眼睛,此时此地虽尚算作安全,但规矩不能坏。即便是不会跑远,有鹰跟着总归让人更放心些。
“回来让你休息。”洛清河点了下海东青的脑袋,敷衍地安抚了句便让它自个儿飞去了。
毕竟托着怪沉的。
旁观的温明裳忍俊不禁,踏雪侧过脑袋来蹭她的手臂,恰好被转身回来的洛清河瞧个分明。
洛清河抬手点了下马头,道:“别跟她卖乖,平日里你也没少尥蹶子。”
踏雪闻言不满地喷气。
温明裳彻底笑出了声。
晨间轮值,夜里的巡查队趁此时回营,门前谈话声渐兴。洛清河饶了路,没从正门出去,免了这些军士还分神问礼。
天色还早,苍野似乎也还未醒神,踏雪疾驰在天地间,行过处溅起碎草浪花。离驻地不远设有烽火台,此时晨光熹微,檐上光亮渐熄,铜制的檐下马当啷急响。
洛清河没过去,她策马攀上了近处的草丘,雾气和风沙散去后,这里能看见远处西山口的要塞。
日晕与草浪的尽头眨眼间连成了一线,灼烧的光亮随着劲风向着整片苍野铺展开,在转瞬间席卷天地。
放眼天地越是广阔,俯首见己便越是渺小。
温明裳下意识向后靠,怔然间听见洛清河抵着她的肩膀轻声问。
“还害怕吗?”
洛清河见她回头,转而笑道:“我是说九思。”
这个名字还是她起的,没成想兜兜转转那孩子竟给自己选了温明裳做先生,有的时候还真是让人感慨时也命也。
但这话问的不只是关于九思。
温明裳知道那些光晕交织之中的混沌从来在洛清河眼前无处遁形。她在短暂的无言后闷声答:“嗯。”
洛清河了然地笑笑,她跳下马背,带着人走到了草丘边上坐下,长草拢在他们身侧,像是把人一同拥入旷野的怀抱。
“怕什么?”她这么问。
温明裳望着远方,垂手揪着面前的草叶绕在指尖,她似乎思考了很久该如何回答,可最终说出口的仍是那一句,“我不知道该如何教她。”
她们肩膀相抵,洛清河向后是无尽的草浪,而温明裳向后便能陷入属于自己的那个怀抱。她在短暂的沉寂里把面前的草叶搅得乱七八糟。
“先生在太宰年间挑中了陛下,他是当世最懂得如何教导学生的师长。”温明裳道,“他教会了陛下如何从容地利用臣下来拿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为君的手腕,陛下学得淋漓尽致。”
可是咸诚帝没有一颗兼怀天下的仁心。
“先生给不了他。”温明裳嗅着草野的风,侧眸坠入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眸,坦诚地说,“同样的东西,我不知道我能否给小殿下。”
慕奚或许可以,她是太宰年最受先帝青眼的皇嗣,那些治世之道她自然可以倾囊相授,但同样的东西,温明裳却不能。
因为尽管所思目标一致,她走的路是不同的,因为她可以不在乎手段一人独担,就譬如天枢阁。这是变革的必然,来日或是储位之争的点拨,或是与潘彦卓的争锋相对,掀起的风浪都不可能毫无差池。谁又能断言其中波及的不会有今日她掌中所握住的芳草延绵?
她融不进世人眼中的江海清流,权位之争里的绸缪斡旋皆是泥沙,但她却也冷眼旁观不让自己下坠。
这是二者间的异类,向前一步事事掣肘,举步维艰,而向后退哪怕半步……潘彦卓就站在泥沙的阴影之间看着她。
所以那份面对着眼前纯粹的心绪就是眼见纯白的自惭形秽。人越是清醒,越是容易在这其中不断地给自己施加压力,逼迫自己向前。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笑,呼吸间的热气吹在耳侧,让人耳垂阒然间被熏染发烫。洛清河没开口,她垂下脑袋,小辫的发尾与温明裳肩上的发缠绕在了一起,变得不分彼此。
她抬手覆上温明裳的手腕,让原本指尖乱七八糟的碎草也沾到了她手上。
腕口系绳的末端垂下来勾着扳指。
“清浊非一时。”洛清河握着她的手在耳边低语,“别怕。”
“我就在这里。”
温明裳于是侧过头认真地端详了她一阵,环绕在周围的风与鹰唳似乎都逐渐变得轻柔,她慢吞吞地抬起手如昨夜一般摸了摸洛清河的耳垂,而后把自己彻底地埋入了这个人的胸口。
这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坚不可摧的城墙。
日头很快高悬于天穹,无云悬野的蓝像是坠入清流的水墨,晕染出绚烂的色彩。
温明裳枕在洛清河腿上,她虽说学会了如何骑马,但身体底子放在那儿,即便是关内出来的这段马道不算太长,跑起来也让她今日觉得腰背酸疼。左右眼下还没回去,她索性就躺在了人身上接着昨夜的话往下说。
“三月科考在即,天枢还正缺人,这是个机会,晋王不会放过。”她说话间擦净了手,“天枢阁是陛下绝不会让人染指之处,不论往日再如何青眼有加,这条底线不能踩。若是顺利,至多夏时便能有个结果。”
余下的事便只能交由慕长临。他资质不差,只是有时容易心软,太重情分。潘彦卓若是从此下手,必定先挑身边人。
王府之内他不能染指,之外剩下的便是长公主和慕长卿,温明裳防的也是这个。她给慕长临留下的那封书信其实只有一句话,便是当断则断。
有些人不配享有善意,在朝者一味心软毫无意义,反倒容易害了自身。
洛清河垂眸想了想,道:“夏时交战地的战况会更激烈。此战北燕折损颇多,但重整旗鼓再度犯境不会隔得太久。”
交战地仍旧不能松懈。
说起这件事,温明裳侧过身抬眸迎向她的目光,道:“刺事人和四脚蛇是大麻烦,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开始渗透大梁,我在想他提的关于王庭的小公主。”
北境的情报军中所知远比朝中更多。洛清河知道她想问什么,她心下斟酌了一下目前所知的消息,道:“东西线的分歧也可以看做是北燕王庭的分歧。这次铁骑打掉了西线的主力,剩下的将领不足以服众,除非拓跋焘愿意把拓跋悠调回这边,但若是这样……其实反而可能会让他们的南下变得更加割裂。”
“耳目的消息是,她和那个被称作‘都兰’的小公主走得很近。现在东西线的分歧主要在主将,拓跋焘重兵在握多年,萧易又是被钦点的顾命臣,虽然一个想的是如何打开雁翎大门,一个想的是保全君位,但大体是相近的。”
可是拓跋悠不一样。
“若是依照潘彦卓所言……”温明裳想了想道,“王帐已经偏向小公主了。”
所以哪怕只有分毫的可能,西线的狼骑也决不能交到别人手中,但他们可担大任的将领实在是太少了。
洛清河若有所思地抿唇,这是她需要思考的问题,也是铁骑接下来要做出的应对。但在此之前,抛开私下里不谈,她作为雁翎的领军之将需要回答温明裳带来的另一个问题。
北燕提出的互市。
交战多年,边境沾染着数不清的仇恨,这是短时间绝无可能抹去的,乃至于之后的几十年可能亦是如此。
可百姓恨归恨,没人想一直打下去。
“如果仗能打完,如果她诚心修盟,可以。”洛清河低低道,“但北燕仍旧需要为这么多年的残忍与嗜杀付出代价。”
“互市可以作为来日的设想,但现在……哪怕是拓跋悠的行止,我也看不到她所谓的诚意,更不要说潘彦卓。”
温明裳忽而一顿,她在瞬息地沉默后坐了起来,“刺事人。”
洛清河微讶,反问道:“什么?”
“既然剿不尽,那不如拿来一用。”温明裳一拍手,指着自己说,“她让潘彦卓传信于我,觉得我能决断此事,但比起依靠一个两国刺事人的话,面对面的相谈或许更有价值。”
这是个很好用的饵,燕州在铁骑辖下,刺事人不是四脚蛇,他们有自己的所系,不敢轻易翻起风浪。
温明裳能在其中保证自己的安全。
洛清河沉吟须臾,道:“王庭路遥,消息传不了太快。即便有心,她为北燕公主也不可能深入燕州。”
她不是可以容貌混淆视线的四脚蛇。
“这或许能和另一事系于一处。”温明裳指节抵在唇上,缓缓道,“大梁自身的东西线联合。”
洛清河闻言眉梢一挑。
“若是依你所言,最坏的情况应当是北燕倾巢而出,不计代价,届时西线有萧易,东线有拓跋。”温明裳简单在面前画了几条线,“陛下不想让铁骑打得太快,但他也惧怕这样的情形。所以……”
“所以东西线可以统一,但话事人要是你。”洛清河接过话,“但燕沧两州若是相连,不单是军政,民生亦连在了一处。如此一来……与其说背靠的是你或者天枢,不如说在旁人眼里这些就全然越过了六部与内阁,直抵御前了。”
明面上的联合,实际上的辖制。
如果在这里的人不是温明裳的话。
洛清河忍不住逗她:“天子近臣?嗯?”
温明裳原本还在思索其中细节,一听这话里的揶揄也不免笑着回敬:“镇国之将?四境之首?”
洛清河抬手戳了下她的脸。
“回去吧。”她站起身把温明裳拉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碎草,“等回燕州再议。军政若是联合,各营主将也得轮番回来谈,此前你可以去问问燕沧两州的布政使和各级官吏。”
温明裳点头,她在起身时想起在京的揣摩,不由叹息道:“说是急不得,但也不敢当真松懈,若是今年冬天之前……”
她看向洛清河。
今次虽然担心,但铁骑未被任何人拖累,这是温明裳事后坚信洛清河能赢的原因。可一旦互市停战的消息被传入咸诚帝耳中,他们脖颈上的绳索就该被拽紧了。
这不是好事,尤其面对的还是拓跋悠。
洛清河知道她的忧虑,却也只能伸出手覆上她的发顶没说话。
只要那个位子上的人仍旧是咸诚帝,这就是必须要面对的难题。
****
公主府院中的红梅落了个干净。
宫人清扫着院中的落红,途经东侧的一处窄道时惊呼出声。
“这树怎会枯死了?明明日前还……”
管事的侍从连忙上前示意噤声道:“殿下忙于公务,不可轻扰,速速处置了再去请罪便是!”
宫人们闻声噤若寒蝉,皆是垂首瑟缩不敢妄动。
炉前香烟袅袅。
案前的窗子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宫人原先的惊呼隔着梅园亦是字字清晰入耳。
慕奚合上了手中的折子。这几日案务冗杂,她以喜静为由,没让旁人在身侧侍奉,只有嘉营山那位随侍多年的宫女。
东侧那片梅树是随着慕奚开府种下的,有几棵甚至是她与那位手植。宫人忍不住去看慕奚,却发现她的殿下面色如常,直至眼下看完折子。
依着以往……怎么都该出去瞧瞧的。她如此想着,却听见慕奚柔声开口道。
“东菱。”墨笔置于案上,咔嗒一声响。
“把窗子关上吧。”
作者有话说:
现在是元兴十六年,这个年号到十八年就没了,你们懂这个意思吧(暗示)
我先说大梁这边和主角站一边的配角至少还要死三个,做好心理准备(喂)
然后下一本目前来看大概率开那本西幻,问就是连着两本古百我有点腻d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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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谋划 【ZX整理】
京中来使到访的消息很快随着战鹰横跨过了北地辽阔的草野, 主营驻地听闻都炸开了锅,不少人巡察之于伸长了脖子往西边瞧,就等着主帅回营后见一见这位传闻中的天枢之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就连北上去往瓦泽的老将军都赶了回来, 不过他回来也不全是因着温明裳的到访。交战地久守过后的第一场大捷,他在燕州的品阶仅次于洛清河, 自然是要谈一谈之后的军政要务的。
可惜驻地的铁骑们眼巴巴地等了好几日, 却见着洛清河是自己带着兵回来的。没见着人,除开就此各自散去的, 还有些便只能抓着跟去的人问上一问了。
洛清河倒是没多说什么,她把马交给了手下的兵, 先一步回主帐去见赶回来的石阚业, 东北部瓦泽之下便是马场,那地方缺不了人, 石阚业在驻地待的时间很有限。
就是没成想老将军见她第一面变问的是:“嗯?怎得就你回来了?”
洛清河闻言眉梢一挑, 佯装不知地揶揄道:“我让阿笙她们去安排余下的事了, 小辞也给您好好地带回来了。师父,就是不知您老这句就我一人, 是还想见谁?”
“你这丫头少来!”石阚业哼声抬掌拍她肩甲, “老头我还能像外头那些个小辈一样没个正型?人既然到了, 有些交战地的事情是要问一问的。”
洛清河这才收敛了笑意, 正色道:“人在关内, 她奉旨前来, 前头挂着的也有督查的名义在,得先和州府谈过民生才好出关,应是还要个几日。这一仗打得算是合了意, 但个中细节想和师父谈谈。”
恰好主帐前便摊开了交战地的布防图, 师徒二人临桌而坐, 洛清河重新收拾好了小旗落在各处关隘上。
她并不着急陈述自己的想法,反而先问道:“拓跋焘虽撤兵过河,但我那日远在西山口与拓跋悠对峙,还请师父细说东面的情形。”
“二月初七,飞星的斥候在白石河沿岸发现了马蹄印,那几日天时不好,鹰放出去也飞不了太远,有你提醒在前,百里也不敢让人跑得太远,瓦泽外的人几乎都是在周围巡视。”炉水滚沸,石阚业提着壶冲了糙茶放到桌上边往下说,“到了十一日,祈溪千余人的一支巡营队伍在西北面约莫七十里的地方遭遇了越境的骑兵,人数不多,领军的将领事后回报说应当只有不到五千人。两方在这个位置交过手,但都折损不大,他们没有想打的意思,许攸据此判断,这应该是被抛出来的问路石。”
“西北面有山势做遮掩,能绕路南下,但只有这一段路,再往下就要进岐塞往关中一线的烽火台示警区域了。”洛清河顺势接话,“从这里抛问路石还摸不清太多东西,若是没想错,是来试探驻军人数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石阚业颔首道,“北燕的猎隼正面虽撕咬不过燕山鹰,但胜在够快,拓跋悠的脚程应当也在老小子的预估之内……他对你可熟得很,知道你敢出兵就肯定要在他们身上撕下块肉来,以牙还牙么,你在西,他当然就要看看能不能打东面。”
铁骑依赖战马与装备,瓦泽南下就是燕回的马场,若是能一举破阵,给铁骑造成的损失是难以估量的。
石阚业感慨完,接着原先的时间复而道:“那之后消停了大概五日,斥候没再发觉异常,天气转晴后百里也把飞星往北放了。但就在十七夜里,北面的烽火台突然就被全数点燃了,戍守的将领分次上城,都不用放鹰就能看见瓦泽西面黑沉沉的一片人头。粗略算来……应当是动了七八万,虽说不知有多少新兵混在其中,但拿来做阵势是足够了。”
“老小子也在,他们的驻军营就在瓦泽边上,我们隔着北线对望,他们没有大举动兵的意思,祈溪和步帐此后与小股的骑队交过手,各有胜负。再之后便是你围住拓跋悠的那夜,嗯……应是,十九日?”
洛清河微微拧眉点了头。
“次日早上,拓跋焘正面和祈溪打了一场,老小子拿火铳炸掉了其中一座哨塔,有几个倒霉的来不及躲开,受了点伤。午时刚过,他们便退兵了。”石阚业沉声道,“他们手上的火铳不多,自从境内的线断掉之后应当也没有补给,长期定是难以为继的。但这动作……摆明了是知道你也有这个打算。”
洛清河一时间陷入沉思,她指尖微蜷着,随着思索敲击桌沿。陈列在东线的并不是拓跋焘手上的精锐,最初的五千人试探的是祈溪,在确定祈溪大体仍驻守瓦泽后拓跋焘才开始调的兵。在过去的数月里雁翎这边一直没摸清狼骑的驻军主营究竟在何处,北岸形势复杂,谁也不好轻动,这让河对岸的布局一度成为了迷雾。
但洛清河从今次拓跋焘的调兵过程听出了些门道。
他把主营固定在了岐塞到瓦泽的这条线北端。狼骑速度虽快,但整军列阵的次数并不多,他们天生似乎不擅长这种打法,依照往例,就算如拓跋焘也不会让大军长期停留在河对岸的某处。这次却不一样,从拓跋悠年关夜袭到如今,洛清河在暗地里反复推敲过线路,发现北燕的骑兵不再执着于得胜后将所在关隘扫荡一空。
他们将这个行为掩饰在原有的打草谷之下,让人几乎觉察不到这其中的变化,但洛清河查了依次的记录,发现这个数目在逐渐减少。
按理来讲若是这个数目减少了,北燕内部的供给数目会予以战时相当大的负担才对,尤其今次还要看顾西线的王帐亲兵,如此看来这个行为就变得格外反常。
拓跋焘为什么要固定下来主帐的位置?他又有什么样的资本去保证这样行事不出差错?
见她久未开口,石阚业喝完了两碗茶,不由道:“怎么?此战是有何处不妥吗?”
“嗯?不是这个。”洛清河回过神,她心下灵光一现,好似隐隐抓住了什么,但还未成构想,便先压下不谈,另起话头道,“个中细则我想明白后再同师父细说吧。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京城想要联合北地全线驻军抗敌,但主司要归于天枢。”
石阚业“哦”了声,闷头把碗里剩下的茶汤喝了个干净,“统共日后不是她是你府上的人便是你是她府上的,只要这里头的弯弯绕不归到旁人手中锁着咱们的脖子,其余的事你一手办了便好。”
“不是这个。”洛清河摇头道,“若是合一线,最大的问题是军情传递,中间隔着个西山口,虽说现在把善柳放那儿,但日后必定要动的。”
石阚业听出不对劲来,他坐回原处,撑着膝头问:“那她是什么意思?”
“自西向东,沿烽火台一线依凭已有的城防彻底连通成新的防线。”这是分别前温明裳和她讲的,洛清河想了一路,“拓跋焘谨慎,这仗还不知何年能打完,明裳的意思是,让铁骑的主将自己商量要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觉得可行,余下的杂务不必担心,她来办。”
如今两地看似分隔,实际上若是转守为攻,调令全都要出自洛清河一人之手,温明裳知道朝中有什么声音,此举也是在给她留下余地。只要交战地背后还伫立着一座雁翎关,朝中的非议就会小下去,铁骑调度也能更加自如。
交战地南端的地形是个优势,若是能构筑城防,来日若真能止战修盟,这也是迈出互市的第一步。温明裳清楚这一步为时尚远,但她的确也需要提前设想,更何况在此地的动作,北燕也不是全无察觉。
她在等白石河北岸的那个人。
“如此说倒是没什么坏处,就是真要动,马道如何用也要商议,等她忙完过来再谈不迟。”石阚业没什么意见,只是他想了想,忽而又道,“但此举有一事咱们做不得主。”
洛清河抬眸看他。
老将军双手一摊,道:“钱。”
北地苦寒,多的又是戍边的军士和边境百姓,哪来的银子?怎么问都不能管这些人拿银子的!
“师父。”洛清河把手里的册子一放,气定神闲道,“你知道天枢除了是为我们设的,还管着什么吗?”
她伸出两指,挑眉看着老将军:“海商,姚家原先的古丝路。”
石阚业闻言不由咋舌。
懂了,有钱的主!
尚在燕州境内的温明裳忽然打了个喷嚏。
边地的衙门少有调动的,如今燕州的布政使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大人,见她如此忙道:“温大人可要添些衣裳?燕州天寒,开春也是大意不得的。”
“不妨事,劳大人费心。”温明裳冲她一笑,接着方才谈及的话继续道,“大人适才说起燕州的军屯,详细的档册可否容我一观?”
“自然,稍后我让人给大人送至驿馆。只是……”
温明裳侧眸见她满面欲言又止之色,道:“大人可是有话想说?”
“让大人见笑。”老大人苦笑道,“军屯只可做应急之用,大人也知铁骑消耗钱粮的速度,只凭此……是断然不够的。大人若是想在此处……”
她未敢说明,但个中深意温明裳却是听出来了。
宦海浮沉数十载,算算年岁历经三朝,眼见太宰之兴,又见血祸惨烈,对京中所谓天子近臣有所疑虑是情理之中。即便曾听闻近年种种,也没法骤然将悬着的心放下来。
边地枯骨不胜数,但这些枯骨,于边地勤勉为官者而言,是数不尽的子民。
“大人放心。”温明裳回过身,抬手朝着她深深拜道,“明裳向大人保证,在朝一日,天枢予交战地的补给不会有缺。我知大人并非杞人忧天,有些事不好开诚布公,大人心里也是明白的,问及军屯,便是因此。”
潘彦卓是个难料的变数,在他有所动作前,温明裳需要保证至少一时之急不会牵累整个燕州交战地。
虽未言明,但她能隐晦提及已见诚心。老大人这才松口气,歉然回道:“是下官小人之心了。”
温明裳抬手没让老大人真拜下去,她迈步向府衙内走,又听对方提了些州内的要务,待到提起北境合一时才轻轻拨了两下腕口的系绳。
“天枢的确需要及早汇集东西两境。”她想了想道,“下官初来乍到,想就此请教大人,若是想要迅速传递军情,那么这交融两处的选址应在何处为佳?”
老大人想也不想道:“三城旧址。”
温明裳闻言一愣,“何出此言?”
“本为易守难攻之势,又近西山口,自是上佳之地。自清……铁骑收复三城后,本有意重筑三城,只可惜……铁蹄之下血流成河,满目皆是断壁残垣。重建昔日繁盛何其难啊,放在前头要紧事便是银子。这也是为何……如今此地只好做铁骑军用,并无百姓。”
“加之此地沦为敌手多年,虽是收复,但敌寇野心不死,若非岐塞驻军,怕是不堪其扰的。”
温明裳了然地点头,她大致在里头转了一圈,这才拱手道:“辛苦大人陪我走这一趟,银子一事,大人也不必担心,天枢有法子除去后顾之忧。”
“其中细处待我想想,稍后与大人相商。”
比之别的州郡,燕州的驿馆陈设称得上简陋,少有官吏情愿自己往这处跑,多得是常年空置。
温明裳倒是不大在意这个,她回来的时候州府还未把档册送来,索性便坐在火盆边接着适才的事往下想。
咸诚帝这几年不谈三城,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它虽是功,但那三万人也是洛清河身上抹不去的罪,只要三城空置一日,这个罪名就不会轻易抹除。至于户部,国库虽充盈,但这些个位置上的心里的盘算谁都清楚,交战地的情况他们看在眼里,知道即便不砸这笔钱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闪失,又何必多此一举劳民伤财呢?
若是放在平日,的确难找理由挪这笔银子,现下却是不同。温明裳起身过去铺开了纸笔。
咸诚帝正愁如何不着痕迹地探听交战地的情况呢,此时若是能让心腹拿捏清楚,砸这笔钱他也不心疼。
只要花得值当。
温明裳来时为了见洛清河先自沧州出关去的西山口附近,如今到达州府的行程也并非隐秘,她的确是时候给明堂天子一封信了。
金翎信鸽随哨音落在窗前,飞鸟衔起书信,转瞬消失于天穹。
与此同时转廊脚步匆匆而来。
赵君若连门都来不及敲,她像是一路疾奔回来的,进门时还喘着粗气。
“明裳,京中的信!”
温明裳抬手接了过来,封口上朱笔书了一个“晗”字。
她眼睫轻颤了下。
是长公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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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曲折 【ZX整理】
长公主少有直接遣人将信送至温明裳手中的时候。温明裳拆开封口粗略扫了一眼, 发觉其中所书也并非寥寥数语。她定了定神,坐下先掀开了第一张信纸。
交战地的捷报抵京时恰逢阁老奉诏入宫向天子面呈春时策,各州的春耕还未全数部署下去, 朝中已经在盘算秋后的征调用途。府库尚且充盈,但这仗还不知年内能否打完, 也不知损耗几何, 总要防着不时之需。
咸诚帝此前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偏向,但朝中已有人起草上调各州赋税的折子, 内阁的学士们听了好些时日的辩论,难免也有些举棋不定, 最后是崔德良拍板把这些折子先压了回去, 说是事态有变再改不迟。
大梁与北燕交锋并非一日,前路未定之前, 今年的筹备仍是参照着太宰年间有战之年下放并行, 大体的框架日前内阁便已呈了上去。崔德良今日奉诏而来, 将其中细则一一讲明后便静立不语。
殿中金玉声声珑璁,咸诚帝坐在御桌后, 过了半晌才将那份折子扔在了案间的那封军报边上。
“既有先例, 那便没什么大的不妥之处。”他下颌微抬, 一手抵在额角处温声道, “只是朕看着内阁的意思是, 除却农桑之务, 古丝路与漕运商贸也要暂且缓上一缓,阁老可否于此事上再详奏一二?”
崔德良当即拱手道:“禀陛下,此议所系仍是战事。臣等知陛下忧心府库数额, 但此番北燕来势汹汹非比寻常, 加之这数年间各地北燕暗间不知是否仍有残党, 不敢轻慢。老臣思虑日久,与阁中众臣合议再三,这才有此一议示上。”
西域虽平,但既涉及原本居于漠北的王庭亲卫,的确难保古丝路会不会混入细作入境。凉州守备军驻扎数十载,但毕竟他们从初时对上的便不是北燕,既知之甚少,便难有万全之策,此事收紧口子也是在情理之中。
至于漕运所系,东南三州的往例就在眼前。
咸诚帝心里自是清楚,但他心中另有所思,仍旧故作沉吟状道:“阁老适才已闻捷报,北燕狼子野心,但我大梁亦有不世之将。镇北将军蛰伏数月得来的一场大胜,可谓折去了北漠亲卫之利爪,若宵小鼠辈还敢再犯我河山,重整残部便是迫在眉睫。阁老觉得,此时此刻,他们会有此心此力,绕过西北荒原潜入古丝路吗?”
崔德良闻言垂首静默须臾,复而道:“老臣驽钝,素来于战事揣摩上难观其势,陛下既有此问,那内阁自当其后与兵部相谈后再将此议如实相禀。”
这番话说得平实,旁人听来或许并无他意,但咸诚帝却是轻叹了声。
可惜叹声未息,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通禀,说是长公主到了,咸诚帝随口说了声让她进来便缓缓起身。
“朕知老师心系战事,朕亦是心焦啊。”他上前去虚托起阁老的双手,恳切道,“此役胜得漂亮,但朕看着捷报之上阵亡的将士数目,便不由想起少时与阿颉同立北疆所见种种!朕恨不得……恨不得亲手誊抄每位殉国英豪之名!可老师教过朕,为君者不可短视于一隅之地,战事是万般紧要,可大梁不止有此战……万千的百姓,总得吃饭哪!”
崔德良目光微动,他怔了一瞬后便将手缓缓抽了回来,“陛下心忧社稷,老臣感佩至深,内阁会再议此事,定会予一妥当之策以度战时。”
慕奚自殿外入内听到的便是阁老此言,她垂眸藏起了心绪,如常向殿前的天子问了礼后退到一侧不语。
咸诚帝看了她一眼,这才收回双手背在身后,“阁老办事,朕素来是放心的。此事到底涉及商路与战况,朕想着,内阁与兵部议后,可走一趟天枢。温卿也是阁老的学生,想来所念必是相通。她眼下身在北疆,想来也可予京中诸卿一个更切实的论断。”
崔德良没再多言,拱手再拜后便退了出去。
殿中静了片刻,四下的窗子启开,但不闻分毫风动。
阁老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内,就连宦官引路的说话声也在满堂清寂中逐渐消弭。
慕奚不曾抬头,但她知道天子现在仍旧在注视着那个方向。
谈及商路和战事,她就大致才道内阁的折子和咸诚帝的分歧在何处了。无论是胜是败,打仗总是要劳民伤财的,太宰年至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今朝若是一时不慎砸了个干净,他脸面上挂不住,也觉得来日写于史书上,怕落个不知困苦的恶名。
所以他既想要这些来自商路的银子,又把其中的风险转而抛给了臣下,要他们拿出一个章程,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两全之法?阁老也看得出来个中深意,所以其后让内阁找天枢商议的那番话也是在向昔日的先生表明自己并非尸位素餐者。
天枢只要在一日就是最好的证明,谁让温明裳是阁老的学生,在如今又颇得天心。
慕奚漠然想到此,终于听见重新在桌后落座的天子开口传唤。
“奚儿来了。”他并未抬头,只是招手道,“可曾去看过你母后?三郎昨日入宫去见她,朕还听说她向三郎问起你的近况。”
中宫的身子元兴年后便不大好,缠绵病榻是常有的事,太医署上下数年来皆是无计可施。
慕奚微微抿唇,低声道:“让母后担忧,是儿臣之过,待到将此行之务禀告父皇后便去拜见母后。”
“此处就你我父女二人,虚礼不必。”咸诚帝深深吸气,面上露出些倦意来,“这些事记得便好,你素来是个听话的孩子。且说吧,今日上殿,所为何事?”
“是为各州吏治之变。”慕奚呈上折子,“而今已尽数下放,以东南三州为首,中野、荆楚等地新吏已至,所记成效皆书于其上,还请陛下过目。”
“既有成效那便是于民有益,你有心了。若是再观仍较之先前冗杂有所改观,那便依年前所禀推至余下各州。”咸诚帝思忖片刻道,“你原先说此番春闱与恩荫也要从中擢选人手,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再过个几日,你走一趟吏部去寻安阳侯,谈罢想来内阁的事也该商议出结果了。此时再谈,想来必不会耽误春时策。”
慕奚躬身称是,二人再谈了些细处,待到再无旁的事后,她重新向着天子行了礼,打算退出去见母亲,却又被咸诚帝叫了停。
“朕听闻……”咸诚帝撑着下颌,目光审视般扫过她,“你府上的花木今日多有枯败,怎么回事?可是各司有人看护不周?”
慕奚心头猛地一跳,她抬起头,顿了片刻才答:“确有此事,但想来应是时节所致,劳父皇挂心费神。”
“小事,倒是谈不上费神二字。”咸诚帝放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似是随意般闲话道,“既已枯败,那便让人除去另栽新植。红梅虽艳,但世上草木千万,何必拘于此一株。”
“若是想要……父皇何愁没有至美之物相赐。”
指尖霎时扎入手心,慕奚恍若未觉,她迎上天子的目光,过了许久再开口却是忽然笑了声。
“陛下恩信,儿臣感激涕零。然世上草木虽有千万,可堪入眼者一株便也足够。儿臣无陛下眼界之广远,目之所及也不过院中小景。有违陛下恩赐,还请陛下责罚。”
说话间人已重新跪了下去。
咸诚帝面色缓缓沉下去,可说话间仍是平淡:“不过好恶,何来责罚一说?只不过奚儿乃天家之女,院中小景……终归是入眼者寡。”
他垂下眸,轻轻道:“你……当真不要朕为府上添置新植?”
慕奚缓缓吐出一口气,摇头断然道。
“儿臣……不要。”
旁侧随侍的宦官垂目惶惶然,连大气都不敢出,直至少顷咸诚帝沉声一句让慕奚退下才惊觉汗湿背脊。
自长公主归京,谁也没想到竟还会有一日仍有机会眼见天家父女针锋相对。往日乖顺在这一刻似乎浮于表面,内里仍旧是十年如一日的反骨。
宦官悄然抹去额上的冷汗,却在下一瞬听见天子低语一言时身心俱震。
他说:“你到底是朕的女儿,还是她洛家府上之臣?”
檐下铁马轻敲,卷落的新叶扫入袍角,被拖拽裹挟着向前,又在越过重重宫闱间不知何时被遗落入烟尘。
温明裳看完了这一页上书写的词句,她垂下手,指间放松间信纸滑落,转瞬没入盆中炭火,那些字句眨眼便被火星吞没殆尽。
还真是什么烫手山芋都往她手里抛。温明裳没即刻去看余下一页信纸上写的内容,她敛着眸光,在心里暗自叹气。
平心而论,咸诚帝会把开年商路的矛盾抛给自己并不奇怪,早在去年的年关天枢中就有人提过此事,是要钱还是求稳,这不止是春时策会商议的问题。天枢阁的阁臣自然希望抓住这个机会成事,哪个入朝者心里没存着点以己之能力推天下岁丰的想法,可是此事不仅难以一蹴而就,还容易在边地出乱子。
朝中对天枢所立本就颇有微词,此事办得不好言官非议就更甚,但说来也稀奇,除却天枢自己的人,外人竟是没能从中打听出半点温明裳的意思。
要让商贾安分,让暗间难以深入,杜绝刺事人的风险,还要从中牟取足够让朝中闭嘴的银子,其中的难题可不比每年的春时策少。既然打听不出意图,原本摇摆不定的官吏便退而求其次,冷眼旁观看着温明裳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赵君若靠在窗边,小姑娘耷拉着腿晃悠,在听见头顶的声响时抬手去架住了飞下来的海东青。主营离关中不算太远,跑马小半日便到,更不必说它,这两日军中在审视调度,这家伙往来飞这几回估计是闲的。
温明裳朝窗外看了眼,让赵君若把它带出去喂了,屋里东西多,省得它又闲不住撞碎什么不该撞的。
“小若。”她想了想,在对方出门前出声叫停,“喂完让它回去前附封小笺告知军营,我明日动身过去。”
“明日?”赵君若微愣,“不是说办完州府的事再出关吗?是京城那边……”
“有些事要先谈,不过不算太大的变数。”温明裳安抚般笑笑,“算算日子,官道那边应是有人要来,让人一并看着,若是人到了我还未回来,便让人稍候,再给我传信。”
赵君若眨巴了下眼睫,颔首应是。
她走前没有顺手合上窗帷,日光顺势浸漫,悄然爬上足踝,一时间叫人不知暖意是源自日影还是近在咫尺的炭火。
温明裳停了半晌,搭在膝头的五指向上张开,好似捉住了狡黠的光影。
指间夹着的书信在动作间发出簌簌的响声。
她收回目光,这才将被搁置许久的书信重新捧至眼前。
天幕流云微浮。
慕长卿未时才从公主府出来。温明裳不在京,内阁议相应的事便只能找当初被同点在侧的齐王,这叫她这几日总是不得闲,各部的官吏和内阁吵了几日都没个结果,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得她头痛不已,今日若不是借故去找慕奚,她还得多听一日的廷议。
若说真听不明那是假的,自从丹州之后朝臣对她心里都有了计较,知道这是个装糊涂的主,她要是执意半个字都不听进去,再怎么有心在耳边念叨也是没用。
“后日嘉营山春时祭典,还要我随行,皇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慕长卿坐没坐相,她情愿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个旧日的纨绔,可惜天不遂人愿,“商路既然要做,京中有个人不就够了?统共我没什么本事,何不放我回丹州看着?”
后边这半句倒是未必说给慕奚听的。
慕奚落笔的手未停,只是微笑道:“既是陛下旨意,想来自有深意,你在府上避居日久,出京走一走也无妨。”
“这哪是走走?”慕长卿转开目光,掰着手抱怨,“我文不成武不就,一不能取词作赋讨个口彩,二不能策马挽弓取一重彩以慰边军,可不就是陪着受累的嘛?不成不成!”
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个完,屋内还有不少随侍的宫人,听这位王爷絮叨起来都忍不住侧耳。
不招人待见果真是有理由的,亏得长公主好脾气能听下去,这都快把自己在封邑的所谓快活风流事给抖了个干净!
慕奚知道她多半是故意的,从前她在丹州装出满目放浪形骸的模样,自然也不能在背地里多留些依仗予旁人。这是个聪明人,但一人的聪慧难抵多样的是非。
她想走,是因为那边有人,越是不在乎,反而越容易让人捏着这个把柄试探底细。今日到这府上,也是想求一个心安。
眼前案务将终,慕奚合上书册,有意道:“事已至此,多言也无用。不若顺其自然,待到此间事了,或可得偿所愿。”
慕长卿话音蓦地一顿,她撑起脸,在目光交错间不着痕迹地收紧了指骨。
慕奚收拢了笔墨,起身相送道:“后日一同去吧,嘉营山乃历代先皇安眠之所,可以静心。”
慕长卿定定地看了她须臾,扶额一声唏嘘长叹。
垂首的宫人们也随着这一声松了气,像是心说自己总算也能得个清净了。
只可惜此时还不到下钥的时辰,离了公主府,慕长卿还得回一趟办事房意思般挂个牌子才好回去。好在脚程不远,她心里有事,便垂首绕着巷子走回去。
长街满堂喧嚷,像是不论何时皆不会止息。
堂前人影茕茕。
慕长卿抬眸看见时止住了脚步。
“大哥。”慕长珺似是久候多时,“看来大哥近来事忙,我跑了多处都没见着人。”
这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慕长卿心里烦他,但还是随即换上一副笑相道:“随意闲逛,哪比得上你手握翠微,那才叫事忙呢。怎么?长珺今日寻大哥我,是有什么打紧的事儿?还是说……母妃又有意问一问我的近况了?”
她可还没忘自己年前还背地里阴了慕长珺一把。
“皆不是。”慕长珺敛眸,放轻了声音道,“是想着你我这数月未见,想请你吃顿酒,不知大哥赏光否?”
慕长卿眼皮一跳,她轻轻咋舌,抱臂故意端详了他一阵。
“好啊。”
作者有话说:
我替你们先骂,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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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怀疑 【ZX整理】
这场宴设在了晋王府。天子子嗣稀薄, 在京建府的王爵亦是寥寥,慕长卿自己在京城虽说也有宅邸,但她把大半的仆从下人都留在了封邑, 即便是回来也没有收拢宾客的意思,齐王府门前倒是称得上一句门可罗雀。
但好歹是自在的。她在抬步迈入大门时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周遭看顾得面面俱到的下人们, 又歪头环顾了一遭府上装饰, 打心底觉着浑身不自在。
倒不是因着其中装潢奢靡显贵,毕竟工部给皇室建府都不会差多少银子, 真要论尊卑,那不是还有个端王吗?她也不是没去过人家府上。慕长卿默不作声地跟着, 在进屋前余光瞥见临院的书房前被下人带下去的几个小皇孙和被树影层层遮蔽起来的女子身影。
她们像是被拦在了院落之外。
“大哥在看什么?”慕长珺引人落座, 状若不经意般问。
“不过匆匆一瞥。”慕长卿用热帕子净手后随意坐在桌前,像是感慨般道, “以往只是听闻你对府上子嗣格外严厉, 今日一见方觉所言非虚啊?我瞧着时辰差不离了, 还不让他们与母亲说说话吗?”
“正是知礼明义之年,此时松懈, 于他们来日有何益处。生于皇家, 若只知玩乐斗鸡走狗, 还不如趁早滚出这王府去, 小儿外家也并非无权无势, 养个纨绔绰绰有余。”慕长珺容色淡淡, 抬手给她斟了杯酒示意先请,“深宅妇人不知其意,总舍不下那点所谓怜爱, 倒是叫大哥见笑。”
慕长卿心道你这话怕不是变着法儿在骂我, 但她没明着说, 权当做没听出弦外之音,“话可不能这样说,思子之心,人之常情。再者而言,你想想永嘉那孩子,长临可没压得如此狠,该让休息的时候便让他们去才是。”
慕长珺听得嘴角一抽。
这个时候提端王府可是往他心口戳刀子。慕长珺走到今日,追根溯源是因天子偏爱,否则他必不会先一步执掌羽林,可咸诚帝不论如何偏爱,从未如看永嘉公主一般看过他府上的皇孙。或许这其中本没有什么深意,但落在在朝者的眼中可就格外不同了。
这是个他无从下手改变的短处,就如同嫡庶的血脉之别。
他在推杯换盏间打起精神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对座的慕长卿。
齐王现在站的位置很特殊,她不是天枢的阁臣,却能与温明裳两分商路,虽然只是挂名,但这里头有身为皇室监察的分量,只要她想,是能够说上话的。慕长珺固然对年前禁足一事心存芥蒂,但比之这个位置能给他带来的利益,这些芥蒂可谓微末枝节。他需要慕长卿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哪怕只是些微的偏向。
慕长卿藏锋是为了自保,若非逼得急了她绝不会轻易动摇再露锋芒,她想在风雨飘摇之中模糊自己站立的位置,甚至于连半点真正的喜恶都不透露给旁人看。
如果没有来自手下幕僚的信息……
“看来大哥在家宅一事上颇有见地。”酒过三巡,慕长珺忽而道,“既然话至此,便勿怪我多言一句,大哥这么多年,当真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姑娘?”
慕长卿手一顿,日晖顺着窗缝溜进来,在她眉目间打下层叠的阴影。她随即将掌中酒液一饮而尽,散漫道:“踩咕我呢?我前些年给陛下和宗室回的那封折子你又不是没瞧见,还往我这儿提?”
“是么?”慕长珺不为所动,他坐得笔直,同面前的“兄长”对比鲜明,“可我怎么听闻,大哥在丹州碰着了个好相与的。这么多年不容易,只是宗室颇看出身,常人倒还好说,贱籍怕是不得入眼。”
“今日是家宴,不谈国事,大哥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我是虽非一母同胞,但却是一人膝下蒙恩的兄弟,有什么是不好说的?”
酒盏磕在桌上,泼溅出三两滴澄酒。
慕长卿支着脸抬眸看了他一阵,嗤笑道:“我说呢,为何偏要今日请我吃这一顿酒……不过我倒是有一事想请教你了。”
她如此反应,倒是让慕长珺有些确信自己探听到的消息没有错漏。他略一抬手,道:“请讲。”
“你自个儿都不信的东西,怎会觉得能用来拿捏我呢?”慕长卿哈哈笑道,半是自嘲地指着自己,“我又不是三郎,你既然说我们一人膝下蒙恩,你又为何会觉得我像他?就凭这么多年不曾娶妻?”
她掌下在桌上砰地一拍,起身时身形微晃好似微醺,“那份折子若是假的,你说你手下人为何没探听到我有半点血胤留存呢?我若爱她,即便非长久,也不至半点肌肤之亲都不曾有吧?”
慕长珺面沉如水。
“若那份折子为真……”慕长卿以肘撑桌,低声道,“你是觉得我会有多在意男女之事?这个人在我心里又值得多少价码?”
姜梦别是自己毋庸置疑的软肋,这一点慕长卿在从丹州归京时便清楚得很,所以她们这数月来的书信往来皆是寥寥。这番话并不足以让慕长珺彻底放弃握在手中的这条线,但慕长卿很了解他,她只想要对方动摇就足够了。
只要松动半分,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大哥今日还是应承来了。”慕长珺在短暂的沉默后重新开口,“若是大哥没那么在意,那就是另有所求了?”
他倾身向前半寸,同样压低声音道:“我说了,你我是兄弟……今日说些敞亮话,来日我又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
慕长卿向后倒回位子上,她撑着头,鬓边的发微散在眉边,衬得整个人更像是个浪荡子。
“我可不吃画出来的饼。”她曲指把桌上的酒盏弹了回去,“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后日祭典,你给我诚意,我给你答复,这笔生意就算成了。”
慕长珺眯起眼,道:“丹州商贾盛行,大哥久居竟也染了此等风气。”他话音稍顿,抬手将空置的酒盏倒扣在桌上。
“好,成交。”
有人在宴散后推开窗帷,散去了屋内的酒气。
慕长珺头也不抬,嗤笑问:“潘修文呢?”
少年手上动作一停。
“公子今夜奉诏入宫。”
他闭口不再问了。
炭火灼烧啪嗒一声响。
温明裳垂目又扫了一眼断在此处的书信,这才将纸页投入火盆。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凝滞在逐渐被火星吞没的信笺上。
晋王会从此先下手在她意料之中,毕竟潘彦卓说是分掌天枢,但真正拿到手里的东西有限,慕长珺怕的就是温明裳会就此倒向端王,他在禁足一事上吃到了苦头,此刻必不会甘于落人半步。
只是慕长卿能想到的局面,温明裳又如何会预料不到?姜梦别那边留了人,一旦有风吹草动必会知晓,眼下还没消息,便证明还在可掌握之内。
这一页书信写的东西真正让温明裳陷入沉思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长公主本人。
她为什么会知道慕长卿与慕长珺的相谈内容?温明裳站起身越过桌椅,她把禁军留给了赵婧疏,这几万人虽比不得羽林,但他们在洛清河手底下待过,是非曲直心里自有计较,这是给京城上的一把锁。
从前温明裳在公主府走动时见到的是天子的诸多眼线,属于慕奚本人的心腹寥寥无几,她们的一举一动皆在注视之下,慕奚手上可避过眼线的人绝对不多,更不要说能深入晋王府探听到这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先帝真的有暗中的人手留给她,雁翎血战之后横亘在其中的数年,已经足够咸诚帝手下的金翎玄卫将暗中的人连根拔起了。
温明裳胸口起伏,她拧着眉,心口不可抑制地浮上一个怀疑。
长公主现在用的究竟是什么人?
****
林初掀帘入帐的时候连甲都来不及卸,她从东面接到传令匆匆赶回来,明明还是春凉时的早晨,人却是跑出了满头的汗。
帐中杂物错落,但算不上多么凌乱,洛清河本是啃着饼端详挂在前头的地图,见她进来顺手倒了碗冷茶推过去,“先喘口气。”
飞星的将领统兵一直在最前线,一个人回来就势必要有新人顶上,她们在铁骑中很特殊,因为不能有将领退下来。这回顶替林初顶上去的是阮辞珂,林初接到军令时一度沉思对方年纪这样轻能否胜任,但短暂的沉吟后她仍旧是回来了。
因为洛清河给她的军令上印着鹰羽印记,这是铁骑中象征紧急军情的图腾,这意味着这一次不是简单的轮值休息。
洛清河有别的事要她去办。
“近些日子北边还算安稳……小股的游击没断过,但点兵压境未有。”林初抹去了嘴角的茶汤,抬头道,“鹰羽徽那次之后几乎没再用过了,清河,可是北燕那边又有什么动作?”
“不是。”洛清河指节抵在下颌上,她侧眸看了一阵林初,垂目道,“阿初,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我要你点人绕过白石河东,去燕境。”
林初蓦地一愣,错愕道:“什么?此时吗?”
“对。”洛清河把食盒里还温着的面饼推给她,随之递过去的还有一张潦草画好的路线图,“不用太多人,点些懂燕北话的人,分两路按照定好的路线北上,在这一片就地查探。”
图画的的确仓促,但飞星是在草野跑惯了的,无人比她们更了解白石河南北线。林初只垂眸看了片刻,缓缓拧起眉头道:“原先石老说起过今次狼骑驻扎的兆头,你怀疑拓跋焘在白石河东北模仿了屯田?”
“嗯。”洛清河撑在桌沿,她今日没有束冠,垂下来的长发落在肩头,“血战至今七年了,拓跋焘不是甘于蛰伏之辈,如果只是为了一个障眼法就让狼骑停下,这是不划算的。”
林初静了片刻,反问:“为什么是屯田?北燕沿线没有足够坚固的城墙,拓跋焘在过去的袭扰里一直没有停下,这意味着他几乎不可能在这里部署任何防备的兵力……只要他的动作被人发现,我们就有可能打掉他的粮仓,这是行兵的大忌。”
“他不需要在这里部署人手,因为袭扰就是最好的障眼法。”洛清河提醒道,“不论是狼骑还是北燕,他们打仗想要的是什么?是粮食,是补给,他们在以战养战,借以供养塞北的王城。”
林初骤然瞪大了眼睛,她在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只要袭扰还在继续,铁骑就不会把目光放到北方的变动上,因为袭扰代表北燕仍旧补给匮乏。
拓跋焘带领着骑兵盘踞在侧这么多年,他未必是北燕历代天赋最出众的将领,但他一定是最难缠的那个,因为这个人非常擅长模仿与学习。他观察着大梁的内斗,在这其中找到了渗透铁壁的机会,几乎只差一步就能将整个交战地搅得天翻地覆。
这差的一步里就有燕州自身军屯发挥的作用,它在短时间内给予了铁骑残兵最大的支持,这让洛清河有了重整旗鼓的底气。
如果军屯能带给铁骑一时的支持,这也意味着将同样的东西给予拓跋焘,他就能让不那么依赖装备的轻骑兵如离弦之箭般刺入大梁的骨血。
七年的时间足够他做成很多事情。
“但北燕没有太多的良田,他想要开垦荒地像燕州一样种田,要扫除的还有更多的障碍,其中一个就是北燕生于马背的骄傲。”洛清河眸光深深,“所以我要你深入燕地去看看,他开垦出的田地究竟在哪,又究竟有多少。”
“只是查?”林初道,“不一鼓作气毁了吗?”
洛清河缓缓摇头,道:“不到时候,眼下他的兵就在那附近,贸然动作不仅是打草惊蛇,还会累得你们送命。”
“此事本就极危险,我知道军中无人畏死,但即便是死,你我的命也要送得值当。”她抬手向着对方拱手相拜,“兹事体大,阿初,拜托了。”
林初站起身,将手放在了她掌上,难得笑了笑。
“放心。”飞星的主将向她郑重道。
“必不辱命。”
话音未落,帐外近侍摇铃通传道。
“将军,温大人到了。”
林初眸光微讶地看她一眼。
洛清河放下手,抬高声音道:“请她入营。”
作者有话说:
降温直接导致码字手都是僵的(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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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桥梁 【ZX整理】
战时出关松懈不得, 关中调了一小队常驻骑兵和京城同往的天枢护卫一同护送温明裳,主营驻扎的铁骑们平日走动也同关内的军士相熟,军中繁文缛节不多, 他们自是熟稔上前相迎的。
营门前一时热络,石阚业在此时掀帘出来, 他并未第一时间随近卫前去主帐见人, 这位老将军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原地休整的护卫队。
“那是些什么人?”他回头问宗平。
宗平往那头看了两眼,如实悄声答了。而后不忘补了句:“是温大人命他们候在外边不必相随的。”
“嗯?她自个儿进来的?”石阚业摸了把长髯, 奇道,“这丫头有点意思啊?”
“那倒不是。”宗平笑笑, “带着个近侍, 是个小姑娘,姓赵。石老记得十几年前户部的那位乔尚书吗?那姑娘算是她徒孙。不过……”
他话音稍顿, 似笑非笑道:“温大人让把刀卸了, 就搁在营门口。原话是说, 这世上没有比咱们营里更安全的地儿了,不必佩刀。”
石阚业闻言喉间溢出一声不明意味的轻哼, 他转头又看了几眼护卫队, 摆手道:“得了, 人我还没见着呢, 你就尽往老头我耳朵里吹风, 别是你主子同你提的吧?”
“走吧, 是个什么人见过就晓得了。”
宗平忙连声告饶,这才迈步行在前。
辰时刚过,巡营的队伍踏着日晖策马而归, 营中各色响动此起彼伏。宗平抬臂替老将军打帘, 而后撤出去与栖谣各自守在了帐前两侧。
林初不在账内, 她接了洛清河给的差事,过后少说数月回不来,在帐中多听两句也无益处,倒不如先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
温明裳刚到,洛清河也还未顾得上和她说上几乎话便听见了帐外的声音。她抬眸见着石阚业进来,颔首唤了句:“师父。”
草野的风随着帘帐起落轻扫袍裾,好似打了个旋儿般卷开衣袖,悄悄缠绕在女子指尖。
石阚业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阵眼前女官的脸,听见她拱手作揖唤了句老将军后才状若随意地点了点头,挥手道:“不是说谈事?那便坐吧,这营中没多少规矩尊卑,随意些。”
说着便在洛清河左手边的条案前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温明裳眨巴了两下眼睛,谨慎地在右边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军营里早不备炭火,她指尖擦过襟口的系带,犹豫了须臾还是没将大氅摘下。
许是因着有些紧张,人坐得笔直,便好似现在不是在军中,而是在那些个大儒严师的学堂前。她背后便是帐中堆叠的杂物,外头铁甲铮鸣不歇,但她坐在那儿便好似叫周遭遽然间都静了下来。
她没着官服,月白的深衣把人衬得似乎更加苍白清瘦,像是未经点染的薄纸,干净且脆弱。但眼尾的朱红小痣却将人心中平添出的这些念头悉数搅乱,那点艳色润了人,在仿若满目素白间掀开了藏在深处那抹叫人惊心动魄的昳丽。
石阚业在抬臂饮茶间悄然错开视线,他放下心中不由生出的那句关于这姑娘生得当真是有一副好皮相的感慨,装出漠然的模样开口。
“听清河说,你此番来是为谈东西两军合一之事。”
“是。”温明裳应声道,“军中事由如何晚辈所知甚少,也不会过问,老将军在北疆多年,想来于此事上比我更有发言权。”
“若你是说此番捷报,那的确不错。”石阚业扫一眼洛清河,慢慢把目光转回来看她,“东西两军联合是好事,西山口倚靠三城,若是能成,那里就可以建起更坚固的防线,但是这件事上我们说了不算,这一点清河同你讲过个中缘由。”
温明裳目不斜视地同他对视,颔首道:“雁翎有铁骑十二万,这十二万人是大梁最尖利的矛,北境近年所受,我与清河一样看在眼中。我今日在此,虽以晚辈自居,但说的每一句话皆为天枢之命。老将军觉得自己说了不算,但我可以承诺此事可行。”
“你是人臣而非主君,事关重大又是经年命脉,这话谁听了能尽信?”石阚业嗤笑,故意将话说得有些刻薄,“我听说你还要动南边的马道,关中粮食辎重皆走这些路子,你现在动,不怕关中的狗腿子们摸准了这个时机向主子讨肉骨头吃么?”
历代刺事人屡禁不止,便是因为实在太过难防,他们一旦蛰伏进人群,追查起来就是困难重重。北境军防的统一不单只算在军务上,连带着各地的民生与官道运转也要动,北方幅员辽阔,越是如此,便越容易让人趁虚而入。
温明裳抬起茶碗抿了一小口,茶汤的苦涩缠绕在齿间,她缓了一会儿,放下碗冷静道:“所以我会把中枢的哨所放在三城旧址。”
“……你说什么?”石阚业闻言一愣。
“老将军说得不错,我的确只是‘人臣’,但这不妨碍我能引动明堂之上的决断。”温明裳指尖沾上些溅出的茶汤,她垂下眼帘,在面前虚虚划开一条线,“那些老生常谈的缘由不必在此多说,但究其根本,能将这支利刃弃若敝屣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它不能真正为己所用。您不妨稍加思虑,想一想自新朝伊始,朝中可有一个人能以己身成为连接天子与铁骑的桥梁?”
答案是否定的。不论是身为咸诚帝伴读的洛颉还是长公主慕奚,他们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咸诚帝需要的是忠于他本人而不是忠于大梁天下的纯臣。
洛清河听到此,半是无奈地摇头。她知道师父问这些话是故意为之,他自军粮案后便对洛清河说过,铁骑可以赠予温明裳这份信任,但说出口与落到实处是两回事。这次商谈公务与私念交杂,明面上谈的当然是北疆的军政,背地里却也杂糅起了石阚业自己的考量。
偌大一个靖安府,如今剩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他是洛清河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人,或者说长辈。
石阚业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的目光微微发沉,犹如实质般压在温明裳肩头,“那么,为什么是三城?”
有关守备和城防的考量对方并不会比自己少,温明裳心中知道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她微微一笑,道:“因为老将军最关心的刺事人。”
“三城在几十年前两国打得最凶的时候一度比西山口更重要。”洛清河忽然接过话,她稍稍坐直了点,撑着膝看向石阚业,“三城沦为敌手的那些年,狼骑西可击沧州,东可直逼宁关与雁翎关,关外草野俨然成了跑马场,这让东边孤立无援。”
她咔嗒一声卡回匕首,道:“师父,四脚蛇我们挖出来还能反其道而行之,但你说为何现在刺事人屡禁不止?”
石阚业还没接话,温明裳便先一步笑答:“因为北疆幅员辽阔,他们即便被发现也可迅速遁逃,改头换面只需时间。”
老将军瞪了眼徒弟,心下没忍住骂了句你们这是早商量好了来唱双簧的不成,但他到底是没说出口,只是摆手道:“你继续。”
“我来前问过州府诸位大人如今燕州百姓对三城是何看法。”温明裳递过去一个歉然的眼神,接着道,“连年战火又有血祸在前,人心中难免有那么几分畏惧。但我若此时重开三城旧址,老将军觉得此时毫不犹豫应召而往的会是那些人?”
她伸出两指,道:“无非两种,大忠或大恶。”
前者对铁骑感佩至深,后者为名为利。即便明知凶险异常,也一定会有人甘愿赴汤,这世上多得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三城比之全境,三城新纳之民比之两州之民。”洛清河不禁笑,“师父以为如何?”
石阚业哼了声,道:“你二人话说到这份上,我以为如何还有什么用?”他揉起手,又问,“那马道呢?”
“现有的不必废除,但我想让各路马道不再局限于粮草与辎重。”温明裳稍作沉吟,她在说话间想起世子的那场败仗,“我想让它们连接起万里烽火台,在各地建立起密集的守备驿站做卡口。”
她要将北境与交战地彻底交织成一张大网,届时各地各人皆可做耳目,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背后掌兵大将的眼睛,铁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得知两州之地的军情。她要架开北燕人悬在洛清河头顶的刀剑。
这就不是雁翎能管的了,毕竟这些事背后垒砌着的都是真金白银。
石阚业想想都觉得牙酸,他轻轻嘶声:“我听清河说了你们有钱,但容老夫多问一句,你如何能确信自己拿得出这笔银子给铁骑?”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商路说是价值万金,可毕竟还没拿到手,没点切实的凭据,谁信京城那些个铁秤砣能拔毛?咸诚帝是恋权,但人可不是傻子。
“这便是我的事。”温明裳含笑并未直言,她拨弄着陶碗的边角,淡淡道,“至于这银子到不到得了,我可以告诉老将军,只要不走雁翎的账就可以。”
还是沧州!石阚业恍然,他摸了摸下巴,道:“你将此事与老夫商议,恐怕也因为沧州同样需要燕州的兵吧?哼,若是两地同为劲旅,只要将其中一支牢牢握在手里,铁骑就不再是唯一的矛了。”
“铁骑和守备军是可以交付生死的袍泽。”洛清河说这话的时候转眸看向温明裳,她们分开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这么细,但只需要侧耳听个几句就能知道对方的思路,好像是无形中浑然天成的微妙默契。她拨弄了两下扳指,低声道,“从前制衡住铁骑的是装备与粮草,但只要想打造一支能匹敌重甲骑兵的步卒营,这些同样重要。”
而大梁最好的军匠就在雁翎。
石阚业听到这里心里便彻底清楚了这个人带来此处给他看的全数布局,他呼吸微沉,在这之后长久的安静里重新审视温明裳。
真正的强大不囿于身体或是口舌之词,而要看那个人能做什么,又做了什么。这张脸看起来依旧显得脆弱无害,但那只是滞于皮肉的伪装,点染在素白之上的朱红才是本色,它好像无时无刻在人眼中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却又从不喧宾夺主。
这种复杂成就了如今的温明裳,她是最适合站在浪涛里的那个人,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有野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在一念之间。但这些东西被压在了层层枷锁之下,它的主人甘愿把这些念头埋葬,转身在浪涛里将自己当做了背离的那堵墙。
她将原本的伪善变成了真正的悲悯。
日光好像也随着风不断偏移,眨眼已是余霞成绮。
踏雪垂着脑袋,在河边小口啃食着新长出的嫩草。
洛清河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过头,看见石阚业披甲站在草丘上。她拍拍衣摆站起身,缓步攀上去,问:“师父今夜便走吗?”
“事情谈完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老将军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放心不下瓦泽,总得去看着。关内的事由我给那丫头讲过了,人还在帐中看我给她的东西……我瞧着这个天儿了还披着大氅,有让秋白瞧过吗?”
“嗯。”洛清河随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解释道,“少时落下的病根,在京城嘱咐过让好好看护温养。”
“那就好。”石阚业沉吟许久,忽然冷不丁道,“打算何时成婚?”
这话呛得洛清河连声咳嗽,她张了张口,垂眸道:“这事我们说了不算。”
“私底下也是好的。”石阚业侧头看她,“怎么?觉得委屈人家?”
洛清河笑了笑没接话,她安静地看着远处,过了很久才道:“真要说久倒也不会……等到了那一日,师父回京赴宴吗?”
咸诚帝等不了太久,他生性多疑,婚事是个很好拿捏住洛清河的理由,搁置一时不会搁置一世,一旦燕沧两州相合,监察之权收归温明裳,他就一定会动这个心思。
这样的婚事定会有太多的人揣测是利益的交换而非真心所求,这才是洛清河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可惜她们别无他法。
石阚业有很多年不曾踏足长安城了,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叹声说。
“如果仗能打完。”
帐中的烛火昏黄。
洛清河掀帘进来的时候看见温明裳裹着氅衣坐在主位上看留下来的档册,她近前去新点了盏灯,把帐子弄得更亮堂些,而后挨着人问:“觉着冷吗?”
温明裳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抿唇道:“还成……石老将军走了?”
“嗯。”洛清河解了臂缚挂在边上,“瓦泽那边不能少人。”
温明裳含糊地应了声,她捏着册子,还想开口问些别的,抬眼却看见洛清河在床边坐下,抬起手拍了拍身侧的位子。
“过来。”边上有床旧褥子,洛清河随手拢开,望着她低声道。
两个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晕里短暂相接,温明裳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袍,北地早春的风干冷,渗进来也莫名让人觉得喉间发干。
洛清河半张脸好像沉在模糊的阴影里,但她的眸子很清亮,那点晕染开的墨色像是无声的诱惑,让人挪不开眼睛。
温明裳深深吸气,捏着册子霍然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虽然应该也不会写什么,但是emmmm下章还是早点看吧,应该是周四晚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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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微澜 【ZX整理】
骨笛声呜咽, 有鹰鸣此起彼伏,这是归巢的信号。
帐中的木床与褥子一样显得陈旧了,温明裳蹬了靴慢慢爬上去, 听见拉长的吱呀声,但这点声响在营地的谈笑声与铁甲铮铮里显得不值一提。
洛清河侧着眸注视她, 两个人隔得很近, 自帐外带进来的薄霜好似都随着热意消融成了露珠,稍稍松开指缝便能汇成一汪清池。
小册泛黄的纸页被指尖悄无声息地揉皱, 热意悄然攀上耳尖,成了霜雪里缀开的红梅。温明裳错开那束目光慢慢向下看, 落在对方近在咫尺的唇上。她们明明不久前才在沧州关外见过, 但思念仍旧如同潮水般不断满溢心口。
她们都还年轻,尝透了情热的甜头便难以遏制地生了贪与执。这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欲望在平日里被妥帖地敛于温文的皮肉之下, 言语在反复斟酌里被抵于唇齿, 就好似真的成了所谓发乎情止乎礼的人世寻常。
但在相对而坐时没人需要伪装起白日里的面孔, 于是欲望与爱怖在无声无息里表露于无形。
温明裳很轻地唤了一句“阿然”,她在无数嘈杂声交织的对峙里败下阵, 放任原本抓着的小册中指尖溜走。眼前的人好像随着这声呢喃般的呼唤凑得更近了些, 但预料中的那点温软仍旧没有落下来, 目光的流连好像仍在持续, 她指尖下意识地蜷缩, 却在下一瞬听见洛清河回应似的呼唤。
“明裳。”这两个字仿佛被抵在了唇齿间, 洛清河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私下都不这么叫她,这让温明裳一时有些怔神,但还没等她生出疑问, 洛清河垂首贴着她的鼻尖, 近乎擦着她的唇珠用气声一字一句地唤。
阿、颜。
温明裳被这声喊得不自觉地战栗, 她在接住终于落下的亲吻的那一刻恍然明了这两声呼唤的差别。明裳这个字落于世人眼光之下,明堂天子视之如刀如刃,世间清流视之如破晓之光,它可以有千面,它成了温明裳流露于世人眼中的千百容样。但阿颜这个名字,所知者如今只有这一个。
被席卷入浪潮中变得无处遁形的不止有欲望,那些有关她的一切都在低语声里被剖析得淋漓尽致,不论是温明裳,还是温颜。
零星的雾气浮上眼眸,温明裳撑着洛清河的肩,在须臾的分离间望入了被烛火映得清透的眼瞳。那里面也含着潮,在贴近时波光微漾,毫无保留地映出贪念与爱欲。她抵着面前唯一的依靠,好似听见了背后春日边地的风声呼啸。
但这点凉风吹不散烧灼的野火,它让灼烧后的热浪轻易便将人层层裹挟,只能在被席卷后无声地啜泣。
帐外还有走动声,风卷草游弋于无边的旷野,也罢账内的一小方天地圈成了游离尘世的孤岛。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没于尘烟,洛清河的呼吸轻轻勾撩烧红的耳廓,她从不缺耐心,等待时机是将帅早就学会的东西,她把柔情蜜意拼接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有情人甘愿沉酣其中,谁都不能免俗。
温明裳无意识绷紧了背脊,她指尖攥着铁甲之下的单衣,被略显粗糙的衣料磨得手腕发红,但她不敢轻易出声,像是隔着细纱屏息窥伺珍宝辉芒的小小窃贼。
可谁又能忍住喟叹瑰宝之声呢?
于是像是牙牙学语一般,洛清河看见她湿着眼眸,学着潮水拍岸伊始自己的呼唤,颤抖着用气音贴着唇角细声说起思念与爱语。
交织的名姓被含在了唇齿间,月华在潮水溢满时将小小的一方天地拥入了怀抱。
夜幕降临时天地俱寂。
洛清河掀帘出去,把让栖谣备好的热水与食盒都拿了进来,寡言的近侍没把目光挪到主家散下来几分的发上,好似是真的不解其意。
如果她没有在洛清河转身后弯身将帐帘的边角压实些的话。
帐中的热意似乎还没完全散去,洛清河近前时垂手拾起了坠落在地上的小册,抬指去轻轻捏榻上人的下颌。
旧褥子搭在腰上,温明裳散着发髻,就着她指尖揉捏的动作偏了下头,把大半张脸埋在枕里,闷声道:“痒……”
洛清河失笑,束发的带子挂在脑后要散不散的,顺着垂目的姿势也跟着扫过软枕。她侧坐在床边,耐心地替她揉着好似还残着水泽的眼尾。温明裳生得太白,添出来哪怕半分绯色都格外地显眼。
“起来收拾下,吃点东西再睡。”她放轻声音哄道。
温明裳还是不想动,马道不比关中的官道,颠簸得很,再加上前些日子忙着处理关内州府的事,其实原本体力便有些吃不住。原先还能因着心口吊着的念想维系,如今那些心绪被揉散了,她就好像只餍足的猫一样,埋在柔软里不想动作。
洛清河拿她没辙,只能弯腰问:“抱你起来?”
白日里的张弛有度悉数散了个干净,温明裳半睁着眼睛朝她张开手,被抱起来的时候因着腰腹的蹭动闷闷地哼了两声。
酣畅淋漓的代价便是此刻的腰酸腿软。
洛清河任她把脑袋埋进自己颈窝,抬臂去取了热帕子。
水温正好,沾了热度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将浮汗擦拭干净。素白的衣料之下是隐秘的秾丽,温明裳耷拉着眼皮,攥着襟前的小辫在这样的温柔里昏昏欲睡,她听着耳边的低语,张口含糊地咽下送来的甜汤。
洛清河听着她好似念叨了些什么,但字句都模糊着含在喉间,叫人半个字都听不清。
烛光落在蝶翼般扑闪轻颤的长睫上,无声地勾起朦胧的光影。
未系紧的单衣也随着呼吸轻动,珠玉惹了红妆,在黑夜里浮出暧昧的缀痕。
洛清河在熄灭烛火前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
****
翌日近卫进来传报昨日各地巡防情况时特意晚了半个时辰,云玦得了栖谣提醒,进来时目光低垂不敢细看,只公事公办地将细则禀告完便退了出去。
温明裳用过了饭,接着昨夜看的册子继续瞧。夜里闹得太凶,叫人根本想不起来这事儿,但睡足了起来还是得细思后续的事由。她在营中待不了太久,估摸着过了午就得回去。
有关关内步卒与沧州那边的事情还要再议,这事急不来。大致看完了剩下的那点,温明裳合上册子,刚想开口便听见洛清河问。
“京中出了何事?”
原本约定入营的时间要往后推,提前过来定然是出了变数,洛清河不用在此反复确认,于是便直截了当地提了具体的变故。
温明裳把手放到了膝上,她思索了须臾,简练地将慕奚的那封信提了一遍。
“殿下之事往日所知者并不少,此时旧事重提,未必是真心实意。”她皱眉道,“想来还是在试探殿下的态度。”
“吏治改革若是进展顺遂,那便意味着各州往年冗官误民的情况能得以改善,这是大功。”洛清河反应倒是平常,“殿下若是应许,在陛下眼中也就入与他同心,重修父女之好无异,那便是妥协,承认自己过去的种种冲撞是做错了。”
不论是哪种,慕奚都不可能答应。
“齐王那边,丹州有专门的人盯着,姜姑娘若是有事,势必有知。”温明裳撑着下颌道,“但是阿然,长公主手中仍有先帝留下的人手吗?”
皇子之争无非围绕着储位,这一点温明裳早有预料,事先准备也不难,只需静候消息便好,但长公主的事却是难以捉摸。
她拒绝与咸诚帝虚与委蛇,却把自己完完全全受制在天子股掌之下,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不惜代价在完成先帝的嘱托,方能有一朝一日不愧对社稷苍生,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但温明裳不这么认为,哪怕慕奚回来是因着咸诚帝的旨意,这其中的交易却是未知的。
长公主和端王最大的差别就在于适时的决断,先帝教过她所谓为君的锋芒。
慕奚一定有她的依仗,但她不肯告诉任何人。
这让温明裳没来由地觉察到了不安。
洛清河自然也明白这番话里的顾虑,她垂眸沉思了许久,缓缓摇头道:“即便是有,依殿下的性子,这些人也不该能入晋王府探听到这些隐秘。”
这不是慕奚会做的事情。她当然懂得如何在臣子之间权衡出“术”的平衡,御下之道人人要学,但她半点不像自己的君父,她身上没有那些化不开的猜忌。慕长临的仁慈与厚待手足,她身为教导者同样是半分不少的。
君子立身以德,这样的人不可能在手足至亲的身边安插耳目,即便如今他们早已分道扬镳。
温明裳的容色沉了下来,她抬起头,在和洛清河对视的刹那看见了对方眼底翻涌的浪涛,一个名字几乎心照不宣地出现在了她们脑海中。
潘彦卓。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四脚蛇究竟是一直在背后推波助澜,还是在归来后的某个时刻找到了渗透其中的机会?
慕奚又为什么明知这是一群疯狗还要答应与虎谋皮?
无数的疑问霎时浮上心头,温明裳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让京城加快去查,殿下那边私下也会盯着。”
可是洛清河却在听罢后摇了摇头,她迎着温明裳的目光,冷静地说:“不必。”
“为何?”温明裳不解道。
“其实这后半程,让齐王自己写信告知于你便够了,她本不必亲笔写信的。”洛清河叹声道,“此事所系颇多,写这些……她知道我们定能看出端倪。”
这是故意为之,也是一种坦诚。
洛清河看着温明裳抿唇不语,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道:“阿颜,她是大梁的公主,也是先帝曾经属意的继承人。她不可能永远留在嘉营山,也不会只留心于一个吏治更改的差事。”
凰非梧桐不足栖。
温明裳读懂了她眸光中的深意,君明臣直是社稷之幸,但这种局面咸诚帝给不了任何人,所以连同她自己都习惯了将真实藏在了猜忌之下,她在朝中只敢信任自己。可一个人能承载的东西是有限的,她是臣子,有些事该她来做,但若是要触及皇权,那么有人就该站在她之前。
慕奚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不必去忧心自己的处境,即便虎狼环伺,大梁的长公主也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路途。
这一点从未变过。
而眼下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温明裳去做,它事关边境万千守土之士,牵连万里山河百姓。
“我明白了。”
洛清河揉了揉她的耳根,露出个很淡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我什么都没写,你们什么都没看到,她们只是久别重逢(严肃)
长公主和潘彦卓见面在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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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商税 【ZX整理】
离开主营前洛清河带她在周围转了两圈, 东面没有西北的风沙,湿气缀在草叶的嫩尖上,在垂下的衣角上带出浅淡的水痕。
风把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洛清河把氅衣给温明裳牢牢系好,抬眸时替她拢好额前的碎发。
“交战地调兵, 燕北定然也会随之而动。”她放慢着语速, 像是要留存最后的时间好好端详着眼前的爱人,“拓跋悠才吃了败仗, 老狼王不会让她短时间内再度冒进,西边的守备军还不能走出要塞太远, 狼只要不被逼急了, 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一时的胜负决定不了整场战争的成败,年前的猛攻没能撕开大梁的驻军城防, 北燕的锋芒本就现了颓势, 这一场败仗就更是踩在了痛处。拓跋焘是老练的统帅, 他明白此时此刻更重要的是找回自己的节奏。
这让大梁还有时间解决东西战线的协调问题。
温明裳闷闷地应了声,搭在她肩上的手还未收回去, 氅衣的细绒擦着下颌, 也在勾撩间带起细微的痒。
“三城安置妥当之前, 这边主营要先往北上吗?”她望着洛清河问。
“暂时不用。”洛清河知道她的意思, 抬指蹭了蹭她的耳垂, “我得空也要回一趟关内和州府商议之后的安排, 届时还能再见。”
北境之事安排妥当之前,咸诚帝暂时还不会让温明裳归都。
云絮被风卷散,翩然散入苍穹。万里雄关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它像是休憩的巨龙, 在千百年的岁月里勾勒出属于汉人的边境轮廓。
温明裳凑上去一点, 迎着洛清河的目光很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未尽之言吞进了触碰里,发梢穿过指缝,在风声的呼唤里包裹起无尽的柔情。
护卫的马队已经收拾齐整,一声令下便可启程。
两个人收回了目光,转身朝着营门的方向往回走,但步子都很慢,好似这样就能把时光无限拉长。
近卫们也都默契地闭口不言。
洛清河仰起头,在临近马车前将袖间早备好的一小块铁牌放到了温明裳手心里。她抖开披风在掀帘时替人挡着风,解释道:“州府向西三十里,那里有一座碑林。”
温明裳微微一怔,转瞬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那是无数英魂在人世间最后的盘桓之所,也是洛家先人的埋骨地。
“不用特意去,得闲顺道看一眼就成。”洛清河摸摸她的脸,凑近去吻她额头,“我想让你见一见他们。”
温明裳收紧五指,偏头把一触即分的亲昵延长了半分,她直直地凝视着将军的眼眸,道:“我会去的。”
洛清河含笑应了句,放下帘子退出了马车。
早已候在边上的赵君若上前朝她拱手作了一揖,数月未见,小姑娘瞧着也稳重了不少,至少独自戍卫也能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了。
洛清河回了个颔首,在侧眸时注意到对方腰间挂着的短刀,那是栖谣送的,当作是给补上的年礼。
车轮随着马匹的低鸣缓缓撵转,马蹄踏着风铎的叮铃声,在错身而过时,温明裳掀开了车窗的垂帷,她们在风声萧萧里四目相对却谁也没有再开口。
鹰唳盘旋在头顶,踏雪小跑到了洛清河身边,披甲执锐之士整队陈列于其后,铸就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那块刻有铁骑碑林印记的铁牌似乎在掌心发烫。
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人也好物也罢尽皆如此,再璀璨的光亮也会被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但那一代代的明月星辰仍旧如期相会,这些人并肩在同一片天穹之下,将属于自己的词章书写在浩瀚的星海之中。
她们或许彼此不同,又在某个时刻极其相似。
武将安邦定国,文臣抚民执社稷。后世人如何评价今朝无人可知,口中虽念着那一句青史留名,但温明裳心里早已不太在意史书落到她们身上时会如何落笔。风铎之声在逐渐远去,铁甲铮鸣已不回荡于耳畔,她放下车帘向后靠,指尖似乎还残存着令人眷恋的温度。
烈日晒化了绵延的云雾,坠成了人间的第一场甘霖。
北地的春日真的到了。
马车行至雁翎关下已至日暮,早有天枢同来的官吏在此相候,她容色急切,一见着温明裳下车便上前急忙问过礼后开口。
“大人,内阁的人今日到了,此刻正在驿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相谈。”
算算日子也的确该到了。温明裳知道崔德良让人来的意思,她步入赵君若撑开的伞下,边走边道:“可知道来的是哪位?”
那官员顿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是姚大人。”
师兄?温明裳眸中闪过讶色,但她面上不显,只是颔首答了句知道了便让人先行回去。此刻若是在京早到了衙门下钥的时辰,虽说是奉命为使,但她也没有押着人不让休息。事情虽多,但还是要一步步走。
内阁的学士们各司其职,一般不会有插足僭越的时候,但今年估摸着是不同以往,内阁主司和户部交涉的那位也不敢妄下定论,只能将事由全权交还给了崔德良。温明裳是他门下弟子,此事若是往小了算关起门来自己商量也不会节外生枝,若是这么算,会让姚言成来也是情理之中。
他早年被当做下一任元辅培养,即便放在原先的四大家中也是极为出挑的,为人还没什么世家子的骄矜脾气,比起温明裳这个师妹在朝中褒贬不一,他倒是没什么纷扰之声。只不过姚家原先司掌皇商,他便一直避嫌不问户部公务,即便是如今也没有改变。
温明裳也有段时间没有同这位师兄打交道了,两人简单地问过礼,也未多做寒暄便迈入屋舍之中。
炉中滚沸的不是姚言成从京城带来的玄川,他抬袖将茶水盛入杯中,道:“听闻你去了关外,如今战事正酣,得多带些人手才是。”
言语间并没有想过问交战地事由的意思。
“我心中有分寸,劳师兄挂心。”温明裳低眸谢过了对方,即便心中已知对方所来何事仍旧是缓缓道,“师兄今次奉先生之命不远千里前来,想来是别有要事。天枢诸事纷扰,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师兄不妨直言,以免延误要事。”
“是今年的春时策,有关商贸之事。”姚言成言简意赅地同她讲了一遍,又道,“我来时内阁已再议过,诸君的意思是,若是师妹……不,是天枢能拿出个合理的安排以绝后患,那么商路放开也无妨,但若是不行,先生恐怕就要忤逆一次陛下的意思了。”
这让温明裳稍感惊讶,崔德良在元兴年后的作风十分稳健,不论心中计较多少,他几乎未有正面与天子意见相左的时候,这是这十余年里内阁官员较之六部仍存清流之风的一大原因。他远比萧承之更加懂得圆滑与权衡,而今天子尚未至暮年,这实在不是阁老选择露出本意的好时候。
姚言成饮了茶,见她听闻后缄默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先生知道师妹会对此有所疑虑,所以他想要我转告你,如此决断……是为天下之故。”他看了眼半掩着的窗子,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般提了句,“此前锦平殿下为吏治一事来过一次内阁,先生与殿下手谈过一局棋。说来当真令人敬佩,多年不曾弈子,殿下棋力不逊当年。”
温明裳抬眸瞥了一眼窗外,云雾遮蔽了月色,今夜看不见月华如水,重檐似乎都藏进了缥缈之内。她呵了口气,觉着有些冷便探手过去将窗彻底阖上了。
“殿下的棋道,我也有所耳闻,能得先生此般评价,定然是不俗的。”温明裳露出点笑意,“师兄,你我此刻在燕州。”
“我知道。”姚言成吹开茶沫,悠然道,“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师妹身在风口浪尖,小心些总是好的。”
“先生……思虑深远,我远不及。”温明裳也跟着笑,但这笑意里没多少真心,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少时亦如此,有些深意我等小辈皆是一时难知。”
姚言成含笑不语,他将茶盏重新放下,温声岔开话道:“言归正传,春时策不可拖延,多一日都是牵累斯民,天枢此前可有议过此事?”
“自然是有的。”温明裳也放了杯,她撑着桌沿站起身,行至架前从书缝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写好的折子递过去,“师兄且看这个。”
烛光照在侧脸,把原本清润的眉眼烙出微微的锋锐。
纸页的翻动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明晰,温明裳垂目落在他的掌间,开口时声音平静却又不容置喙。
她说:“商路不但不能停,还要开得世人皆晓。”
纸上墨痕早已干透,这不是临时书写好的奏报,恰恰相反,它或许在温明裳初到燕州,甚至更早……在年关之前,在她从姚家手里接过大半的古丝路通商之权时便在心里谋划开了。
姚言成粗略看过,再抬眸时满目惊骇。他张了张口想问对座的女官更详细的事由,却在这之前听见她漠然开口问。
“师兄,只论西面……内阁算过闭锁国门会于府库有多少损失吗?”温明裳直视着这位世家子,她在过去和对方的兄弟打过很多次交道,即便多年不过问,族中的耳濡目染也会塑造一位无形中精于此道的人。
要问古丝路是避不过姚家人的。
姚言成定了定神,他在短暂的思虑后报出了一个数目,却又马上接着道:“内阁核算过,此事在先生预料之内,他也定然可以……”
“这句定然可以——”温明裳遽然打断他,直言道,“是在此基础上,根据各州往年赋税依例向上增收对吗?”
姚言成闻言哑然。
温明裳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她微微抿唇,淡了声音说:“战时赋税本就高过历年,太宰年间连年战事,这十余年虽不至穰穰满家,但好歹给了十四州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苛政猛如虎,旧例重提……”
“先生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知道。”姚言成放下折子,露出些疲惫的神色来,“陛下也知道。但是明裳,若非如此谁能杜绝屡禁不止的刺事人?你见过东南三州的暗间,他们可是险些要了你的命!上一次是火铳,是黑火,那下一次会是什么?”
温明裳皱起了眉。
姚言成深深吸气,道:“我劝过先生,但是你知道先生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大梁不能再让忠魂蒙尘,不能再让新星陨落,迟暮者鬓不再绿,心气已消,所以无人比这些人更加适合承受唾弃与叱骂。”
年轻的内阁学士叹息道:“明裳,先生想保你。天枢褒贬在前已经足够了,即便你不再那么在乎世人口诛笔伐,先生还是在乎的。更遑论,还有镇北将军。”
烛影似乎随着话音飘然落下而瑟缩了一刹。
“师兄。”温明裳微微向后仰,她没有直言驳斥,而是轻轻地问了句,“你我俯仰尘世间,其实也不过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己……这是先生教过我们的,对吗?”
姚言成沉默地点头。
温明裳笑起来,她转动着手腕的黑绳,在须臾的缄默后缓声道:“内阁算过,如此行事,来年雪野会有多少荒野曝尸者吗?”
不待对方张口,她抬眸道:“不论多少,放到你我眼前皆只是一个数目。但居庙堂之高,还会有人记得哪怕奏折之上所书只有‘一’,这个‘一’也曾是大梁治下活着的生民……他们不是一个冰冷的数目,为官者掌中有权,不是拿来随意将人抛掷舍弃的。”
“若人人皆如此,那么即便有一日凯旋之音响彻大梁北疆,铁骑足下踏的也不是沃野千里,而是累累白骨。英豪尚有人歌颂,这些埋没在当局者掌下的无名骨又该何去何从?谁会记得他们?他们的手足亲眷又会爱戴我们之中的谁?”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没有人敢撕开光风霁月的表象,把血与骨残忍地展露在眼前。
姚言成哑口无言,他撑着额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那盏茶已经彻底冷掉了。
他眼眶微红,哑声道:“可这份折子一旦交上去,天下皆知朝中新置所谓商贾火廉银是你之故,这些人便不会怨声载道吗?届时攻讦之语溢满朝堂,你和天枢又该如何自处?陛下他不会保……”
“师兄,我还没打算自寻死路。”温明裳打断他,露了点笑,“你细看折子最后。”
姚言成一愣,匆忙去翻,这一看更是愕然:“何谓‘朝中暂借’?”
“便是所言之意。”温明裳朝外唤了声,让赵君若进来换了壶新茶,这一回用的却是北地的糙茶了,“战事一起,各州百姓人人心忧,太宰旧事并不遥远。农桑不可轻动,这个道理稚子亦知,所以如今最怕的也是商人。朝中各处皆要用银子,他们怕为官者从他们身上强买强卖,那就不如真当生意来做。”
“白纸黑字,约定好期限,府库充盈之时自当原样奉还,不仅如此,此番商人大义,朝中还欠他们一个人情。”
“天枢已是违背旧制,你这……”姚言成苦笑,“重农轻商古来有之,你就不怕……”
“我更怕夜里梦到枉死的冤魂。”温明裳毫不在意地笑笑,接着道,“但不仅于此,此事外邦来者也要照办。一视同仁,先纳银子,再入商路,否则大梁于古丝路的卫队不予护佑,落霞关不予放行。同样,若他们想做这笔生意,白纸黑字一一落款。”
“那刺事人呢?”姚言成反问。
温明裳转着杯盏,问:“师兄知道刺事人与暗间最大的差别在何处吗?”
对方肃然端坐,道:“愿闻其详。”
“暗间为一国之刃,刺事人如针。”温明裳道,“归根结底,前者为国取利,后者……为己取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北燕朝局风雨飘摇,供养交战地数十万铁蹄已是苟延残喘。”温明裳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暗间想从王庭挖出这笔银子,要多少周折?即便当真成功了,师兄要猜猜看,这是不是在敲骨吸髓,成为压死幼主的最后一根稻草?至于刺事人……”
“能安稳度日挣钱的,谁想给穷乡僻壤的蛮人卖命?”
若是真有暗间在此,听见这番话怕是要气得跳脚,恨不得把眼前的这只狐狸生吞活剥了去才解气!
姚言成被她说得意动,他反复看了几遍折子,很快又诧异道:“那这最后一条又是为何?你所言已足够打动内阁,打动陛下,又为什么要在此事上加入各级官吏也可循此律纳火廉银?”
他喝不惯糙茶,说完这话便被呛得连声咳嗽。
“因为缺银子啊,交战地要砸进去的银子可谓多如牛毛。”温明裳挑眉,状若不经意道,“这东西谁嫌多?”
姚言成听得哭笑不得,他正想笑骂两句,忽而听见对方话锋一转,轻飘飘地又落下一句。
“时日若久,监察院或许还有人想将此事纳入考评呢。”
他的脸色骤然就变了,“这……”
“我知道。”温明裳放下杯盏,她其实也喝不太惯,但表面功夫实在是比这位师兄强太多了。她垂着眼帘,低声笑。
“会有人参我……卖官鬻爵,由此而始。”
作者有话说:
火廉银是脸滚键盘敲出来的名字不要联想现实历史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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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重梅 【ZX整理】
温明裳被崔德良收入门下的时候, 姚言成已经已经被先生借恩荫的路送入了内阁办差,他那时还没有正式的官职,闲下来的时候仍旧会在国子监听学, 再往下算,对方跟着生父一家离京入北林, 他们之间的同窗之谊其实时日寥寥。沈知桐在他面前夸过许多回小师妹聪慧, 但姚言成在为数不多的同窗时日里看得很明白,这种“聪慧”有时恰恰是旁人眼里的愚不可及。
譬如此时, 康庄大道不走,偏要将刀尖递于前, 以身赴汤。
阁老对姚言成并不是无所寄望, 这种寄往并非是将太宰年的清流夙愿倾注其上,更多的是辅是佐, 他并不是开天辟地之才, 但他是最适合稳固基石的那类人, 因为事事看得明白,懂得如何趋利避害。
所以他在反复的思忖里想不明白对方究竟为何能平静无波地将这样大的罪名抛掷在明面, 无数字句蹍于口舌, 最后道出口的也只有那句为什么。
温明裳左手搭在桌沿, 微微曲着指节, 说:“因为朝堂之上不需要一个完人, 我总要给人看看我的‘私心’。”
“可这不是真的。”姚言成面浮薄汗, 皱眉道,“你根本不在乎银子。”
“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温明裳道,“这也并非银子的事, 此律若行明面上我与天枢的确满身铜臭, 但天枢是天子幕僚, 我是主君麾下之刃,世人皆知,所以真要说银子,究竟是我囊中溢满,还是皇家内库充盈?”
“我所行不重财,这是放在人眼皮子底下的事实,无需更改,但考评一事后面压着的不是钱财,是人情。昔年寒门世族分庭抗礼,宣景年间清谈之风盛于乡野,师兄,若是天枢日久根深,你猜我如此行事落在有心人眼里是不是便有党争之风复起之兆?”
恩义二字最难偿还,不必说远的,就只言现在身在天枢的这批官吏,他们在踏出天枢阁的大门之后,又会不会对温明裳的拔擢有所感念?
答案显而易见。
温明裳口中说的朝堂上无需完人,实则是咸诚帝不需要一个毫无弱点的臣子。她当然有真正的弱点,但那无法宣之于口,甚至在更多人眼中讳莫如深。情爱二字即使放在明面也显得微不足道,只有藏在人心里的野心、权柄展露于人前,才显得足够厚重。
这条是写给咸诚帝看的,也是写给无数心怀他念者看的,她要告诉天下人,坐在天枢阁首座上的那个人与醉心权势的旧人并无区别,告诉龙椅之上的天子,她仍旧将全数身家押在他的身上。
姚言成自问做不到如此决绝,他取了随身的帕子擦去额上细汗,委婉道:“兹事体大,我会在州府多留两日,若温大人觉得此事尚有不妥需修改之处,可随时相告。”
言罢他抬手向着对座的人深深俯首。
温明裳浅笑着回了一礼,抬手道:“更深露重,师兄吃完这盏茶再回不迟。”
姚言成叹声应了。
窗外此前吵嚷鸟鸣声在不知何时消失不见,风已经停了,但天还没晴,整座城都溺在浓稠的暗影里。
边地没有世家显贵们惯常风雅的点茶器具,此处一切从简,这让余下的茶吃得并不费时。
“此一事虽还待定,但每年的春祭不能延误。”闲谈之际,姚言成说起另一事,“我走时礼部改过的章程刚送来,今年祭典估摸着会比往年热闹不少。”
温明裳听见后门细碎的脚步声,她神态自若,说:“因为齐王在京吧?他如今算半个掌印,陛下携他同往也是应当的。”
“话虽如此,京中可多得是人盯着他呢。”姚言成摇头,“听闻此番取重彩者,陛下可是特地允一诺,要什么都行。祭典素来为皇族宗室子弟,这是把东西摆到明面上来了。”
温明裳眼睫微动,笑道:“师兄早些回京,估摸着还能赶上此事做结。”
“可别!”姚言成嘶声笑骂道,“你这丫头成心的是吧?我一回去,手上怕是不知积了多少差事要办,有闲心凑这个热闹,还不如早些打道回府去。真要说起这个,我怕是还要跟你讨要一物。”
温明裳闻言微愣,她迎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想了片刻,了然道:“可是给府上千金的满月礼?师兄想要什么,我回头让人备好给送去。”
“心意到了便好,真要做什么,待那孩子长大些,把你从前的书文挑拣着给她学学就好。”姚言成道,“可莫要忘了你如今身上还挂着个永嘉公主之师的名头,端王那头还等着你呢。”
他提起这事,倒是让温明裳想起来没问九思的近况,只不过亲王府上的私事也不好轻易找朝臣探听,她索性便随口敷衍过去不再多言。
走时姚言成没让送,内阁随行的护卫替他撑着伞挡掉零星的雨珠,一行人在黑暗中逐渐消失不见,连影子都被黑夜吞吃殆尽。
温明裳站在窗前没有动。
后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打开,赵君若转进来,把端着的手掌打开,金翎信鸽扑闪着眼瞳,展翅飞到了温明裳抬起的食指上。
“明裳。”赵君若从怀中取出两封封存完好的信笺递过去,“一封是我师父的,另一封是月姐的。”
她眉目间暗藏欲言又止的容色,温明裳下颌微抬示意她坐下,问:“怎么了?”
信鸽腿上的竹筒被取下,和那两封信摆在了一处。
赵君若的目光落在了印有一小轮纹样的那封上,她拇指剐蹭着自己的指节,犹豫着道:“月姐那封信上,有血气。”
温明裳遽然抬了头。
小谭正中映月华如水,枯叶随风翩跹而下,惊起涟漪。
高忱月猛然惊醒,她脑中空茫,刚想翻身坐起,却在下一刻被周身的锐痛逼得冷汗直冒。垂帷遮掩了门扉,鼻息间皆是苦涩的草药香。
身侧有个声音冷不丁地传来:“你若不想伤口裂开,便老实待着。”
这一声把原本神游天外的魂儿给喊了回来,高忱月抽气忍了痛,勉强撑着坐起来,偏头看到了床尾捏着本书册的程秋白。
“程姑娘?”她谨慎地审视了一圈周围,先问的不是自己为何在药堂,“眼下是什么时辰了?不对……现下是什么日子?春时祭奠……”
“若你问嘉营山的皇家祭祀,那已经结束了。”程秋白合上书册搁到了条案上,她面色仍旧寡淡,抬手便把不安分的家伙给摁了回去,“你被人送来我这儿昏了三日,天子明日回銮,先行的东湖羽林与王公们今日到京,你若是在意,明日出去街上看一眼便能瞧见车马。”
她掀起单衣大致打量了一番伤口,在确认并未再度开裂后后撤小半步补上了余下半句:“若是你明日能从榻上爬起来的话。”
高忱月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她缓过来点,心里嘀咕了句这人怕不是故意的,追问道:“结果呢?我是说此次祭典的重彩是谁拿了?天子金口玉言允诺,旨意可发了?”
“嗯。”程秋白坐回远处,医女抬手挽了鬓发,随口道,“长公主。”
“哈?”这答得叫高忱月蓦地便愣住了,她愕然地瞪大双眼,“你是说……长公主殿下胜过了那两位王爷?”
“两位?”程秋白扫了她一眼,却没往下问,只是自顾自地将医书又翻过一页,“算是吧,具体的你养好伤自己回去问。衙门发出来的告示便是如此,至于具体的允诺没提是什么,宫中也未颁旨,想来是还没说明白吧。”
高忱月面色凝重,她沉吟着还想问,又听见程秋白话锋一转,轻飘飘地发问。
“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医女的目光并未从书上移开,这话问得像是不经意的闲谈,“能在六扇门当上千户的人,身手必不会差,京中能伤一位千户至此的……少。”
高忱月眉头紧皱,她搭着膝头,说:“不是一人……又或说,那些并不似寻常的‘人’。程姑娘,你既是医者,可有见过行止皆由人把控之辈?”
“有,但不在中原。”程秋白转眸睨着她,听闻这话眸光闪烁,“与你相斗的这些而非四脚蛇么?”
“是,但其中与四脚蛇有多少牵连不好说。”高忱月斟酌着道,“在京蛰伏,这些人太显眼了,要么来者寥寥,要么便是有人在其后掩盖行踪。我虽不喜沈宁舟,但她手下的羽林应当还不至于全是少爷兵……我身上这些伤不足道,好在那些人是尽数被斩于刀下了。说起来,程姑娘救我时未曾见到吗?”
“并非我途经救你。”出乎意料的是程秋白即刻否认,“有人将你送到了堂下,我并未见到来人是谁,倒是江婶在院中拾到了这个。”
她起身拉开桌椅,在屉中取了个小匣过来。
高忱月接过打开来,发觉其中放了个约莫小指盖宽的碎木,朱砂的刻印已经陈腐了,她把那东西拿到眼前端详了一阵,勉强看清了上边的纹路。
九瓣梅。
她粗略回忆了一下京中的各色暗纹,却是想不起这个纹样是谁手下的人,能从四脚蛇手里抢回一条命没那么简单,若是真要查,从高位者身上入手不是难事。
但眼下……高忱月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一圈圈的绑带,叹声道:“程姑娘,可否帮在下个忙?”
程秋白颔首道:“你说。”
“堂中笔墨,借我一份吧?”高忱月道。
“可以。”程秋白站起身,但她没即刻动,反倒是上下扫了一眼榻上的伤患,“但你如此,尚能提笔么?”
这话问得高忱月面上笑相登时僵了,她默默抬起手活动了两下,实在没忍住小声抽气。
天杀的四脚蛇,伤哪儿不好非得手上也不放过……她暗骂了两句,随即将目光转向了过去取了笔墨放到桌上正要回来的程秋白。
“程姑娘稍候!”高忱月啪地一声双手合十停在胸前,飞快眨眼小声道,“在下这不方便……姑娘善念,可否代笔?”
“高大人。”程秋白挑眉,“我是大夫,不是书童。”
榻上的人闻言登时苦了脸,跟拜菩萨似的看她。
程秋白见状忍俊不禁,她收回了步子,掀袍跪坐在案前,道:“你说吧。”
高忱月猛然松了口气,她思忖了片刻,先将查的四脚蛇的情报言简意赅地讲了,细说了遇着的那些人是何容样,此次春祭的详细事由她还没问过,便先未书于其上。
“让大人去问问洛将军可知晓北燕有此异术,旁的倒是没什么了。”她等了片刻,想想又道,“程姑娘若是有什么要叮嘱大人的,也可以一并写了。”
“写有何用,从你们到靖安府,谁又当真把我说过的话记在心里了。”程秋白眼皮都抬一下,冷言道。
这话说得不算冤枉,高忱月干笑了两声没敢接。那一小块碎木还被她握在手心里,信已写罢,她的目光低垂,重新落在了上边。
朱砂虽已陈腐,但纹样仍旧栩栩如生,好似某一瞬得遇活水,木上九瓣梅仍可重获新生。
京城的初春已经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院中红梅尽皆凋敝,新生的嫩芽攀上枝头。
小童抬手折下了一支捏在手里把玩,这个年纪的孩子,好似当真与春时新叶相得益彰。
“姑姑!”九思踉跄着跑到慕奚面前,献宝似的将梅枝捧到面前,“为何百花皆绽,此一枝却不呢?”
慕奚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嫩叶擦过手背,好似还带着湿润。身后宫人隔着几步紧随着,好似半点不敢松懈。
“百花争艳,独此一枝独立尘世,是为不争。”她抱着九思缓步向前,低声轻语,“凌霜傲雪方见真国色。”
九思眨巴着眼,老实道:“姑姑喜欢梅花吗?”
“嗯。”慕奚替她拢好外衣,笑道,“一直都很喜欢。”
夜风浮动,拢起了长公主耳边的朱红花坠。
小院尽头是久候多时的宦官。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永嘉公主,在确认端王府只有这孩子一人在此后才清嗓恭敬道:“殿下,陛下口谕。”
“陛下问,殿下可想好重彩换一诺,要些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京城的事情应该很快能告一段落(?
明天还有一章。
第190章 谋算 【ZX整理】
笔墨到此戛然而止, 温明裳放了信,面上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让赵君若拿着这封信先退出去。窗子在进来的时候便被重新打开了, 没了海东青的虎视眈眈,信鸽抓着窗户延伸出的木杆假寐, 夜里的浓雾似乎散了点, 借着檐下的灯笼能隐约窥见远方山势蜿蜒的轮廓。
赵婧疏的那封是天枢的事情,她在京代行其职, 但有些要务还是要让温明裳拍板。此番写的是下月底的春闱,内阁已经敲定了章程, 天枢这边自会相辅, 此事早有定调,送来也只是让温明裳敲个私章。
叫人上心的仍旧是天子的密信。
金翎卫的密函素来是由天子口谕转呈示下, 温明裳去信时将北境的近况细说过, 她未将话说满, 刻意留下了两分余地,这反倒让咸诚帝对她能将天枢作为背后的耳目放在北疆深信不疑。此番回信, 一是暗中嘉奖, 二便是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
天大的本事也要等事情办妥了才能有利好, 这是用人之道。
此外还有一事, 那便是咸诚帝提及了九思, 道长公主请旨, 把这孩子带回了自己府上,说是虽未到讲学之日,但自己忝列人师, 如今温明裳不在, 自然要更加上心些。
这就是重彩换的允诺了。
长公主和端王如今站在一处, 这不是什么秘密。此番春祭重彩是皇子相争,慕奚夺魁是意料之外,但既然拿了天子允诺,外人看来自然是要将此诺用到实处。端王如今不缺朝中要员偏重,相比之下他缺的是兵权。
翠微比之东湖再不及,那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家羽林,文人笔无论多么锋锐,都不及真正的刀剑。
朝臣们虽不敢明言那个词,但心里都对晋王手中的翠微营忌惮得紧。
东湖是不可能了,但京中不还有禁军吗?总让天枢阁拿着算个怎么回事?若是能让长公主拿到手里,总也好过将这几万人空置了来得好。朝中偏向端王的朝臣们引颈相盼,都在等着慕奚开口。
就是估摸着谁也没想到慕奚最后求的却是事关九思。
温明裳却是分毫不觉得意外,她虽未料到最终得利的是慕奚,但至少在端王这边便能预料到慕长临不会要禁军。
原因无他,储君和亲王是不一样的。咸诚帝可以让一个摸不到东宫位子的王爷手中握着翠微,但他不能容忍日后的太子有能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兵权。晋王能走到今日,什么都是咸诚帝给的,在端王身上也一样,咸诚帝在慕奚身上尝到了离心的愤怒,便不能容忍第二次。
慕长临可以与朝臣结交,可以有自己的贤名,但只要他想压住晋王党的气焰,他就必须依赖他的父亲。这就是咸诚帝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想要得到那个位置,先学会听话,学会让自己在君父之下低头。
这个道理慕奚看得更明白,所以她不求禁军也在意料之中,但若是退一步呢?要权后咸诚帝就会给吗?同样不会。恰相反,她若是有心某人某事,反而会让目光所及的那些成为天子最为忌惮的东西。
除了九思,因为这位小公主不过垂髫稚子,她还未到能辨善恶的年纪,而慕奚既是姑母,又是钦点的老师……于情于理,这个要求都不逾矩。
甚至是咸诚帝乐见其成的,因为九思的另一个先生是温明裳。
天枢阁不能有分毫的偏好,她们一言一行都是天子的影子,咸诚帝希望温明裳给自己教出一位以君为先的皇孙,而不是下一个长公主。
这就一定会和慕奚所想背道而驰。是以长公主今次所求,反而让天子确认了她的态度,看清了温明裳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臣。
非我族类。没有什么比这个认知更能让咸诚帝感到满意的了。
温明裳眯起眼,她在这一刹那头一次不知该作何反应,万般言语落到嘴边也化作了那一声感叹。
“好谋算。”
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将信函原样抄录了一份封存准备给洛清河那边送过去。信鸽还在窗前等待,温明裳提了笔,回信只说行事顺利云云,只不过同样在末尾,她隐晦地将高忱月的经历提了。
此等蹊跷的事,真要全然让自己费心反而得不偿失。咸诚帝当日希望她与潘彦卓交恶,但不会希望有一方被彻底铲除,争斗要有度,此番遇袭是意外,自然也要让天子知晓这个意外。
否则他岂会知道有朝一日四脚蛇的毒牙不会刺入他的皮肉呢?
末尾的只言片语不是参的一本,却又胜过千言。
猜疑是把很好用的刀,温明裳在摸索里逐渐拿捏准了那个微妙的度。
她能在刀尖下从容地落下自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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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鹰找到洛清河的时候恰逢晨光熹微,昨夜的雨下得大,马道都被淹得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泥点四溅。
好在铁骑们铠甲下的袍子颜色深沉,看不大出来脏污,关外条件有限,惯于沙场上摸爬滚打的军士也不会在意这个。
营中的专人在清点北上的辎重和粮车,押运队在此时能暂时喘口气过去歇个一时半刻,伙房备好了烧烫的酒,当作临行前的相送。
“将军。”自打那场败仗后被降了职,洛清泽在人前不喊姐姐,他盔都没卸,扛着重甲和洛清河禀告北上的具体数目和行伍里的骑兵名姓。这批人才从东面下来,一路上被袭扰的轻骑突袭了好几回,来不及休息一两日就又要往西去。
洛清河取了鹰送来的信,为免海东青回来瞧见她撑着别的鹰又在耳边咋呼,就让鹰房的人把送信的鹰带了下去。她目光停留在信纸上许久,叫洛清泽忍不住再唤了一句以确认她究竟有没有在听。
“待到外头清点无误你们启程便是。”她抬眸横了一眼这小子,又道,“尚有片刻闲暇,让人把烫好的酒送进来。”
宗平应了句是,走时拍了一下小世子的肩甲,不忘把帘帐放下来点。
洛清泽看见他的动作,这才明白过来洛清河是有话要说,但帐子挡不住声响,少年往前迈了一小步,把声音压得很低:“阿姐?”
回答他的是被“啪”地一声拍到跟前的信函。
少年满头雾水,弯腰去拿起来反复看了好几遍。他是做过羽林郎的人,金翎玄卫的存在不是秘密,但越是如此,这信上所书越是看得他不知所谓。
“京城……是要变天了吗?”
洛清泽垂眸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又道:“会是……端王吗?晗之姐姐如此,是她已经决定好了吗?可是皇孙还那么小……”
外将不问朝政虽是铁律,但再怎么蒙住双眼,雁翎也不会是风雨之外的桃花源。
洛清河没有直接答,反而是淡声问他:“你知道明裳原先来和石老谈过东西战线的事情吧?”
“知道。”洛清泽点头,“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殿下求的是九思,这是表明立场,也是示弱,她在变相告诉陛下,有些东西她非但不会碰,反而深恶痛绝。”洛清河道,“被她抛却的就是天枢,也是明裳,这是在告诉朝野,端王党无意于此。”
甚至连留下的禁军都不要。
洛清泽挠头,猜测道:“所以温姐……温大人要做的事不会再招致陛下的疑心,不会被怀疑此举是否有牵涉朋党之嫌?也是,她原先与晗之姐姐共事,陛下若疑心交好也是常事。这样一来,晋王那边若是要插足,就会变得想当明显了?”
“不错。”洛清河抱臂,沉声道,“她在把天枢往外推,这是在保明裳,也是在保北境下一步的动向。”
“可是,晋王会明知是陷阱还往上撞吗?”宗平在边上听了一阵,忍不住问,“走错一步,那可就是满盘皆输。”
“他会。”洛清河笃定地说,“只要春时策把商路的事敲定,他就一定会,因为背后是钱、是人,还有无数旁人承不起的恩义情分。这当然值得搏一搏,更何况即便真的不如人意,也不会满盘落索。”
洛清泽诧异道:“为何?陛下不是最厌恶有人插手僭越吗?”
“陛下在朝的年纪比你我都大,殿下这一子下得漂亮,但他不会半点觉察不出来,退让只是一时的权宜之策,他仍旧需要给端王找一块磨刀石,所以晋王还有用。”洛清河垂目,顿了须臾才道,“更何况,今年冬天的时局还未定。”
“是四脚蛇?”帐外已有击鼓声起,洛清泽把残酒灌了下去,在出门前最后问了句。
但洛清河没回答他,只是摆手示意让他该走了。
宗平没送他,帘帐随着走动不停摇晃,近侍犹豫着道:“主子,不告诉世子北燕那边的打算吗?三城枢纽落成,这仗就不会打得那么被动,但朝中还有姓潘的那小子……”
“告诉他也只会多想。”洛清河站起身,双臂撑在桌前,“潘彦卓就是晋王的底气,他可以忍一时,哪怕看端王往上走也无妨,只要等到今年冬天我们被拖入泥潭就好了。”
宗平蓦地一愣,“主子,此话何意啊?”
“有些事可以退让,但有些不行。”洛清河指尖掠过地图上几处地点,漫不经心道,“若是铁骑身陷囹圄,你猜端王会不会和长公主一样再闯一次宫禁?”
宗平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一拍木几骂了句,却又很快压着火气道:“主子,那可有法子解此困局?”
洛清河回首看他,道:“有,但是要等。”
“等?等谁啊?”宗平不解,“拓跋焘?还是那只狼崽子?他们这回又是要打哪?”
洛清河没有回答他,她好像陷入了更深的思考,撑着桌案的两只手盖住了地图的东西侧,恰好就是瓦泽与西山口。
而她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三城的方向。
以牙还牙。这个念头缓缓浮现在主将的心中,对于拓跋悠而言,她的耻辱在西山口的败北,那么对于拓跋焘呢?
是了,是三城的那场反击战。
洛清河在那里亲手捅穿了他膝下独子的胸膛,碾碎了狼群南望沃土的希望。狼王在等重新露出爪牙的机会,交战地夏时没有阻碍,这意味着铁骑能够挡住他们的机会在减少。
北燕不会放过这个战机,他们还有人数的优势。
四脚蛇的消息应该已经递往白石河以北了。洛清河如是想,新旧秩序交替的时机,也是打破原本的铁壁的良机。
或许根本不用洗刷三城的耻辱,只要在这个时候让交战地乱起来就足够了。
“宗平。”洛清河缓缓直起身,“传信宁关,增派人手北上驻扎樊城,向东配合离策巡防,同时告知烽火台和各地分散的飞星,留心踪迹。另外快马传信给元绮微,不要只让守备军的目光留在西山口。”
****
近侍在潘彦卓出门前推门走了进来,少年带上了窗户,拜过后道:“公子,已经处理掉了。”
“萧易让人养的这些家伙还真是麻烦,所谓厄尔多,其实也和死士没有区别。”潘彦卓整理着官袍,今日没有大朝,他直接去天枢的办事房就好,是以动作间并不着急,“九瓣梅啊,没想到太宰年的亲卫还有留着的,倒是小看了咱们的长公主。小六,你知不知道你们晚退一步,现在我就不是站在你面前了。”
他侧眸,嗤笑道:“我会被沈统领押到慕琦忱面前。你猜我们的陛下会怎么处置我?”
少年扑通一声跪下去,叩首道:“属下失职。”
“起来。”潘彦卓系好颈上盘扣,“好在没什么大错,这回就免了,往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罚来倒是得不偿失。还有何事?不妨一并说了。”
“谢公子。”少年撑起身,“线人来报,那位让人带着金玉狼头刀去见拓跋悠了。”
“哦?”潘彦卓闻言眉一挑,嗤笑低语,“都兰啊都兰……”
“你好急呀。”
飞鸟掠过天空,振翅间翎羽纷飞似雪絮。
骑将站在苍野,眼见王帐来使策马而来。
金玉狼头在日晖下熠熠生光,来使跃下马背,抬手向着骑将福身,“拓跋将军。”
“我为您带来了殿下在王城的赐福与祈愿。”
拓跋悠回了她一个颔首。
来使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羊皮卷。
她说:“这个人就在燕州,不久将入交战地。殿下希望您能找个机会,杀了她。”
羊皮卷上绘着的女子身上穿着的是大梁文官的朝服。
“为什么?”拓跋悠合上羊皮卷,“我以为殿下需要她,而不是她的脑袋。”
“只有在群狼环伺之下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与大燕谈这笔交易,这是殿下的原话。”来使微笑,“殿下相信将军永远不会让她失望,长生天会庇佑荒野的女儿,愿长生天护佑将军。”
拓跋悠抬手抵在胸前,向她郑重道:“我明白了,也请转告殿下。”
“下一次,我会为她带来真正的明珠。”
作者有话说:
稍微提一句,北燕国姓是萧,现在叫小公主的都兰是昵称。厄尔多在隔壁,这边也就这里出来一下就没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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