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角力 【ZX整理】
京城三月的天总是淫雨霏霏, 路上行人比肩接踵,青竹伞上雨珠如缀,在擦肩时晃开细碎的帘。
放到几年前, 这个时节民宅深巷总是积着淌不尽的水,早晚推开门都好似蒙在厚重粘稠的雨雾里, 叫人打起精神也费劲。这几年工部奉命改了官沟排水, 虽说中途上边的人换了一茬儿,诏命还是如约往下推了, 再加上禁军每逢此时加紧巡护,民巷的情况比之以往不知好了多少。
此时天色尚早, 阶前雨露未消, 残红抱枝将坠未坠,街头巷尾却已见举子奔忙。长街口的茶肆掌柜一面打着哈欠招呼来往的人, 一面回头给在支起来的铺子前码放早点的新来跑堂交代规矩。
这儿不是专门的早点铺子, 但胜在离街近, 春闱赶考的士子们总是行色匆匆,随意丢几文钱拿了便能走, 掌柜的是生意人, 这样的买卖不做白不做。还没到闲下吃茶的时辰, 内堂的小厮慢条斯理的, 也还未把雅座全数拾掇干净。
一辆略显老旧马车便是在此时停在了铺前, 京中显贵不胜数, 这样的车驾在玄武大街上显得平平无奇,车夫掀了帘,扶着车中的女子缓步走了下来。掌柜隔着上前迎客的跑堂打量她, 眼尖地瞧见对方发髻间坠着的玉钗。
雕工不怎么样, 但那玉料可是古丝路进贡的, 千金难买,拿来这么雕着玩真是暴殄天物。
她抻了下腰,推开愣头青似的跑堂自己上前笑道:“夫人来吃茶的吗?这般早,小店这儿可还没拾掇全呢?”
说话间,眼珠子已经在主仆二人身上转过了一圈。
女子朝她微微一笑却没有开口,转而将目光移向了车夫。
“二楼雅间,我家夫人要会一位朋友。”车夫将一个早备好的钱袋塞到了掌柜手中,转眸又看了一眼身旁的主家,“那位朋友带了一句话,叫‘九重山外楼万重’。”
掌柜闻言低笑,散漫道:“无处西风闻旧意啊……得嘞,夫人请吧,二楼雅座听雨轩,您的那位朋友已经到了,半炷香前刚点了盏茶。”她悠悠似慨叹,“那可是楚州今年上好的望庭秋哪……”
尾音散在了语笑喧阗中,人影已经没入门扉,小厮将马车牵到了后院,街市往来如旧,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天边隐隐露出了点晴光,但这个时辰对于孩子而言还是早了。屋内无人侍奉,九思趴在小桌前百无聊赖地听着壶中茶汤咕噜滚沸,显得昏昏欲睡,但很快叩门声让她打起了精神,慕奚抬手替她把风领裹严实了些,开口说了句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珠玉曳动声清脆,坐榻上的孩童发出声兴奋的呼声,手脚并用地爬下了榻朝门口跑了过来。
“娘亲!”
崔时婉在女儿扑过来的时候接住了她。王妃面上浮现出柔软,在垂目细细端详时轻揉了两下九思的小脸。
“小婉。”慕奚起身迎她,两个人牵着孩子重新落座,窗子开着,濛濛细雨从窗缝里溜进来,在指尖落下冰凉的吻。
桌上还摆着各色的糕点,显然是为孩子备着的。崔时婉饮了茶暖身,从母女相见的欢欣里抽身而出,抬指给慕奚打手势。
【皇姐约在此处,不该带这孩子来的,若是玄卫知晓该如何是好?】
慕奚面上露出点笑,淡淡道:“不妨事,玄卫若是能查得到,那早该罗织罪名肃清朋党了。”
可这间铺子还在,它从太宰年开到了如今,外头的掌柜仍旧是那一个,她早就不再年轻,混迹在市井中和寻常的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崔时婉不知道慕奚几年前在去往嘉营山之前做过什么,甚至她的丈夫也不知道,但他们都不会去问,这是保有的默契。
如今金翎玄卫的暗纹人尽皆知,但就连宗室也已经没几个记得曾有一个纹章在数代前作为护卫储君的暗卫徽记存在于世,咸诚帝并不知道它的存在,因为先帝把这个记号与剩下的人留给了寄予厚望的孙女。
这就是九瓣梅的由来。
“希璋去贡院了吧?”慕奚轻轻笑,这间雅阁位置极佳,自窗帷看下去恰好能窥见雨雾里贡院的檐角,那里已经聚起了许多人,有几架马车停在侧面,红袍客被搀扶下马,藏进伞骨下。
几匹军马也停在那里,羽林的铠甲好似也被春潮泼湿,不复往日光彩。
今年的春闱非比寻常,朝中人皆知这一点。但就在众人皆笃定今年的知贡举定是阁老与安阳侯时,咸诚帝却特意点了两位亲王去,这便让局势变得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历代春闱举子踏出贡院的门,可都是能叫知贡举一句先生的,这难道要让这些人成为两位王爷的门客吗?谁不知道如今这二人是势同水火?
原本还有些动了心思观望的,见此都慌忙收回了目光不敢再谈,生怕稍有不慎便是如坠深渊。
【祖父也在。】崔时婉从窗子里看出去,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在须臾的停顿后又比划着道。
【侯爷也和他一处。】
慕奚并不意外,她慢吞吞地饮尽了茶水,把桌上的烤栗子剥好放到了九思面前的小盘里。
“寒窗十余载,多少人等的就是今日。”长公主眉眼低垂,像是在雨声里想起前尘,“阁老和侯爷都明白的。”
可不是什么人都明白,至少今时今日的这场春闱,注定了是场闹剧。无数人屏息以待,只等这场不足道的雨雾在日转星移里化作瓢泼大雨。
越是清醒的人越痛苦,这世间的君子贤臣被困在了樊笼里,只能在有限的举止里翻动局势。这并不意味着阴险诡诈能为所欲为,但却代表着此般事在元兴二字未被更迭前很难有所更改。
崔时婉见她紧抿着唇没往下说,不由将目光放在了小桌前的九思身上。初时那一问其实并不是在苛责对方不顾这孩子年幼,恰相反,这是一种庇佑,她今日来此也是为了这个。
为了那个位子,晋王可以在背地里做许多事,朝堂之争在他眼里不分正歧,只有结果,但唯独长公主,他不会动。
就好像咸诚帝永远不会动崔德良一样。
他们构不成实质的威胁,反而像是某种局外人的证明,这对父子要这种人亲眼目睹自己行事才是对的,以此来成全自己心中的执。
所以不论是崔时婉还是九思,在慕奚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
慕奚收回目光,她抬掌轻抚杯沿,忽然道:“分别前,你和希璋说了什么?”
这话问得崔时婉微愣,但她转念笑开,像是斟酌着字句般细思了片刻,才简单地给她比了几个手势。
【立身为正,用人不疑,方全赤子拳拳之心。】
【有时不争是为争,过多生执,害己害人。】
贡院前的铜鼓已被敲响,熙攘的人潮散去,只留下细密的春雨如旧。
有人行色匆匆,在越过窄巷时惹来一片骂声,雨雾模糊了行人的眉眼,让周遭一切好似都变得如在梦中。
御书房前的绿植不知何时枯死了,咸诚帝背手立于屏风前,踱步间玉扳指与掌中玉符轻敲。这几日都在春闱,没了大朝,天子近几日尚算清闲,折子早间已阅罢,可他仍旧驻足未曾离开。
像是在等什么人。
“宁舟。”他偏过头看向随侍在侧的沈宁舟,不明意味地说,“卿可知过两虎相斗,不死不休之局?”
沈宁舟垂着眼,沉吟许久方道:“微臣不知。”
“但有人知道。”咸诚帝道,“朕要看的今日之争不止是朕的儿子,还有朕的臣子。宁舟啊,你是朕之心腹,你说……”
“朕的臣子们在此局中又站在了何处呢?”
桌上的密函摊开,信鸽今日一早带来了北地的消息,他明明已经看过了。
沈宁舟心跳如鼓,但她面上不敢显露,只是道:“皆为社稷之臣,自当立于陛下身侧。”
“是社稷之臣,也是朕之肱骨。”咸诚帝把玩着手中的玉符,像是垂首端详着其中细密的纹路,“美玉在前,谁不想加以赏玩呢?”
“可有些玉石,不是小辈儿郎可以碰的。”
天阶好似春雷炸响。
“前几日才落了雨,今日夜里不会又来一遭吧?”赵君若撑着窗子朝外看天,纳闷道,“从前也不曾听闻燕州春时雨水这般多啊?”
屋内书册再翻新页。
“不是咱们这儿的雷。”温明裳头也不抬。这几日州府有关屯田的记档已经整理妥当,她眼下在做最后的测算,若是无误,最迟后日便可着手三城的事由了。她在百忙中顿了笔,提醒道,“离京这么久,忘了眼下京城是什么日子了?”
赵君若闻言一愣,还不待她再开口便见着洛清河掀帘进来。
“春闱。”洛清河是昨日入关的,她虽同温明裳说了近些时日不会北上,但奈何时局变化,一军之将知己知彼才好谋算打法,是以她回来是和州府确认关中驻军是否充足的。
赵君若恍然,她带上了窗户,向洛清河行了个礼便掀帘出去了。洛清河这次回来带上了栖谣,她本就还有东西要学,这一回倒是正好。
“谈完了?”温明裳抬起头,后知后觉地觉着脖颈发酸,这是伏案带起来的习惯,改是改不掉了,“府台怎么说?”
“雁翎本就易守难攻,关中卡死几个要冲便不是问题,北边暂时还不用从关中抽调人手。”洛清河没让人起来,她顺势靠在了桌边,把手摁在温明裳肩颈上轻轻揉捏。这种事乍一看好像不该是身涉行伍的将军来做,但偏生她做来无比驾轻就熟,“上月初纳的新兵已经开始操演,最晚九月能用。火铳倒是没多少,军匠能给飞星捣鼓出那几十支已是赶工了,关内守军暂时还用不上,就慢慢来吧。”
最后一笔定下,温明裳扔了墨笔干脆伏在桌上侧枕着胳膊向上望她,后颈揉捏摩挲的指节温热,叫人舒服得直眯眼。
“军政的事你来定。”她拨弄着文书,因为这个姿势说话的时候带着点鼻音,“缺什么文书记上盖了私印,天枢都能直接调。”
这是权柄高度集中的好处,也是温明裳一定要在此时借口推出天枢的原因。
就是这话关起门来说,难免好似带起些别的味道。洛清河失笑,在揉捏间剐蹭她的鬓发,弯身揶揄道:“财大气粗啊小温大人?”
温明裳半睁着眼,抓过她的手咬了一口,没怎么用力,倒像是幼兽磨蹭乳牙的依恋。
洛清河手肘撑在案上,就势接住了累得不想动弹的小狐狸虚张声势的爪牙,让齿间的锋利变得绵软不堪。她的手依旧摁在白皙如玉的后颈上,故意摩挲时带起轻微的战栗。
原本攥着袖口的指节慢慢随之下滑,变成了十指相扣。
温明裳眼底浮着水雾,她在分开时胸口起伏,好像呼吸都是这个人的气息。她攥着洛清河的手,过了好一阵才低声说。
“该入夜了吧。”
“是快了。”洛清河垂着眼,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无月的夜,是百鬼夜行。”
“齐王应该要到宫门前了。”温明裳看着她,“今夜陛下无暇去查长公主在何处,也无人会知道端王府的主子眼下尽皆不在府上,她们要在合适的时候出现。”
“万乘之躯不涉险,这是希璋旧日的改不掉毛病,也是她和殿下最大的区别。”洛清河看她揉捏着自己的指尖,“但如果小婉在就不一样。”
“王妃是端王的定海针。”温明裳笑得漫不经心,“只要坐得住,那么不论多少罪名准备罗织到他头上,余下的丝线一起,皆可一一扫平。”
她话音一顿,低语问:“阿然,要不要猜猜此事几日可毕?”
“凡此大案非月余不足息。”洛清河被她摸得有些痒,“但运筹帷幄在前,自然是越快尘埃落定越有裨益,那便五日吧。”
“春闱也才三日。”温明裳笑起来,“有人急的呢。”
洛清河想了想,正想回话,声音却在下一瞬开口之际戛然而止。她眼睫骤然颤动,向下时对上一双无辜的眼睛。
它的主人在耳语间不动声色地含住了掌心里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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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房里灯火通明。
“这雨下了一日,当真是让人生厌。”慕长珺揣着手,他在同自己对弈,但这话是说给慕长临听的,“也该到停的时候了。”
慕长临放下手稿看他,那双和长姐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盛着火光,却有着不同于暗影的透彻。他道:“皇兄想说什么?”
黑子落下时咔嗒一声响。
慕长珺站起身,拢好了肩上的氅衣,雨雾里有杂乱的脚步声渐近。
他们明明是手足,但在此刻却像是仇敌。他越是看着眼前的这双眼睛,越是能想到往日长姐的言语。如若没有这个人,那么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房门在下一刹轰然打开。
沈宁舟肩上还坠着雨珠,她拱手朝着大梁的亲王们见礼,冷硬地开口。
“陛下口谕,春闱暂停,请二位王爷即刻赶赴御史台。”
作者有话说:
知贡举是考官。
第192章 水滴 【ZX整理】
慕长卿负手站在堂前, 身侧同立的官员噤若寒蝉,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朝中大员,有些被喊来时还没下钥回去, 见到羽林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等到踏入御史台见着堂前端坐的咸诚帝后才吓得立马跪下行礼。
若是放到平时, 咸诚帝是怎么都要做做样子的, 但今夜他心情实在是不好,挥袖让人起身都带着十足的不耐。来了的官员不敢触霉头, 见着连齐王都只能站在外边,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不敢打搅。
有些离得近胆子大的, 借着雨声的遮掩还不忘凑过去些问慕长卿:“王爷, 这……这是发生了何事?可否先给我等透个底,陛下因何大动肝火啊?”
“是出了点事儿。”慕长卿把玩着腰上坠着的那块玉珩, 说得漫不经心, “这不春闱到了嘛, 有人想在其中做点手脚,不巧把东西送到了本王手里, 这不就先得报予陛下?要本王说, 也没什么大事, 沈统领都已经去叫人了, 诸君莫急, 莫急。”
这话说得轻飘飘, 一幅全然不关己事的模样,可被叫来的又不像她一般是皇亲,哪能不急的?
慕长卿没搭理一时间掀起的波澜, 她百无聊赖地揣着手, 在余光瞥见天子森冷的面容时想起不久前的春祭, 想起晋王说的那份“诚意”。
在长公主出头之前,压在慕长珺头上的宝要多过慕长临,因为他常年身在羽林,再怎么不济都比安坐高堂的慕长临在武事上要强些,就连咸诚帝都好似玩笑般问了句若是此番夺魁他要什么。
慕长珺当时说的是:“儿臣见大哥府上清静,想着这可不行,便让王妃留了些心思,找个体己人侍候。前些日儿臣同大哥还说起这事,可大哥好似不大乐意,儿臣想着皆是我慕家儿郎,怎可如此肆意?此番便想,若是能得胜,请陛下颁旨治一治他,即便不是王妃挑的人,也让他自个儿点个出来才好。”
这话是看似是说者无意,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暗地里的意思?慕长卿要是想寻个闺中人,早几年宗室便有安排,晋王委实是没必要多此一举。但此番既然旧事重提,多半是慕长卿自己的意思,只是不好开口罢了。
这大抵是一笔交易,若是成了,放到晋王身上就有了个兄友弟恭的美名。
咸诚帝当日听罢看慕长卿的眼神便有些耐人寻味,但他并未多问,就好似权当做未曾听出弦外之音。
虽说结果并非所料,但慕长珺做了该做的事,这便是诚意,作为回报,那份早已备好的往来书信便被慕长卿送到了咸诚帝面前。
春雷滚滚,伴着马蹄声踏碎了纷繁的思绪,办事房前影影绰绰,为马车中的来人撑起纸伞。
慕长卿松了指节,玉珩从她手里溜了出去,她隔着雨幕,对上慕长珺的眼神。
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上浮现起了半分笑意,好似在说这笔生意的回报得来不错,看得慕长卿只想送他两个白眼。
或许很多人觉得慕长珺春祭未能如愿便是败笔,实则不然,慕长卿随着他们的问安声上前下拜,在瞬息间想起祭典前帐中短暂的一面。
“我只是想将天枢与温明裳这个人,从中暂且摘出去罢了。”慕长珺敲着桌案对她说,“大哥如今站在天枢之间,此事不难办,一封信便好。”
彼时慕长卿揉着扳指问他:“为何是摘出去?我还以为,你因着上一回的事可是十分讨厌温大人。”
“两码事。”慕长珺淡淡道,“大哥久不在朝,怕是对此般人见得少了。她的确或许会有所偏向,但天枢阁背后站着的,不和内阁的依仗一模一样吗?”
在这些人的眼中,万事唯君。明面的偏向不可有,但人心不可能永远不偏不倚。
慕长卿面露恍然,道:“此话有理!此人的确颇为懂得审时度势,若是此番把天枢摘出去,令其旁观事态,也不失为一个在人心上加码的好法子。”话说至此,她尾音已顿,戏谑地看向对方,“然此事于我有何益处?”
“春祭若成,大哥心愿唾手可得,若是不成,也可令陛下知大哥心中所想。”慕长珺撑膝与她对望,“朝中还有差事悬而未定,大哥觉得眼下我与三弟相争不下之际,陛下又碍于皇姐往昔所行,他会将权柄交予谁?”
长公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可代替。慕长卿要想在咸诚帝面前说得上话,她就要向天子证明自己的用处,慕长珺正是给她这个机会。
醒木在案牍见被砸出“砰”的一声巨响。
刚起身的官吏们吓得哆嗦,扑通一声又跪了回去。
慕长卿回过神,彻底将陷入前尘的思绪拉了回来。
沈宁舟将人带到便自觉退到了咸诚帝身边,她目不斜视,就好似手下这支从未与天子离心的东湖羽林。
咸诚帝沉着脸,把案前的书信甩到了他们面前,森然道:“你们二人可能给朕解释一下,这书信是怎么回事?!”
“为何信中会知春闱考题,为何信中人会与北疆有书信往来?北疆还在打仗!雁翎素来不问朝事,这封信又为何会夹带在天枢给长卿的折子里?朕的好儿子们,能给朕解释一二吗?!”
水珠顺着小臂缓缓滴落。
温明裳指尖缠着濡湿的乌发,她刚被从浴池里捞出来,宽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挡住了窗前月光的觊觎。
洛清河拾了帕子帮她擦头发,皂角的香气混着暧昧的气息浮动在鼻息间,像是暗示着池中水冷透前的不可言说。
温明裳没那么早想睡,她好像被池水翻腾惊醒了,在昏沉的夜色里睁开双眼和望不见的尘霾四目相对。
“阿然。”她向后枕着洛清河的肩膀,嗅着对方身上的皂角香气问,“你觉得晋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像陛下,但又不全然为心底的猜疑所累,或者说他在冷眼旁观里厌弃陛下的所行所思。”洛清河擦去了发尾的水珠,顺势放松了坐姿,“如果没有走到今日,若是殿下扔如往昔,他与端王……称得上一时瑜亮。”
可惜了。
温明裳缠着她的指尖,笑道:“是,但难办的也就是这点。陛下愿意全心相信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比不上权柄,但他不会,他笃定了这段情意是真的,所以会在其中反复斟酌。所以在给齐王准备的‘证物’里,一定会夹带有关于北疆的消息。”
这也是一场试探。
“但是准备的‘证物’自己一定漏洞百出。”洛清河道,“北疆你亲自在,陛下不会有所怀疑,而春闱出了纰漏,他们两个都跑不掉。所以……真正的布置并不在这一环。”
“没错。”温明裳眯起眼笑,笃定地说,“贡院、六部、三法司,甚至于王府往来的门客,太多地方可以下手了。陛下面上的盛怒过后,势必要让主司春闱的皇子们拿出个章程自证,那么此时……”
“晋王就一定会说,此事必要严加查办,儿臣——”
檐下铁马随风雨剧烈摇晃,“当啷”轻敲混进了醒木余音。
“儿臣统帅翠微多年,虽不比边境风霜,但厚颜自问知征人之困苦。”慕长珺俯身而拜,“有心怀不轨者构陷,此事不查叫人心寒!”
在场的百官附和声此起彼伏,此刻明明尚在御史台前,却叫人恍若置身廷议朝会。
此事既出,便不可能善终。
庭院寂寂,云雾早就散了,月光铺陈在每一寸未被遮掩的土地上。发梢残存的湿润被揉散在了掌温里,洛清河接起话音,在万籁俱静里淡淡笑说。
“那么端王就会说,那不如让陛下钦点专人查办此事,同时——”
堂前刹那落针可闻。
咸诚帝面上容色似是稍有缓和,他撑着膝头,再度确认般问:“三郎,你再说一遍你打算作何处置?”
“回陛下,儿臣说,可入诏狱。”慕长临面色不改,他自进门伊始便不曾看过立于侧方的慕长卿一眼,“此事既涉及春闱,那我与二哥便皆有难以洗脱的嫌疑,那不若请陛下钦点人选查办。为保查证顺遂,儿臣与二哥可同入诏狱候审。”
上一个入诏狱的皇亲还是在太宰年初,当时那人头上顶的罪名可是谋逆啊!
慕长珺眸中也闪过一瞬的惊诧,但他迅速躬身,道:“三弟言之有理,儿臣无异议,还请陛下圣裁。”
“诏狱免了。”咸诚帝挥袖,“御史台后尚有空余之所,你二人先去那待着吧。沈卿,点东湖羽林郎在外戍卫。”
沈宁舟拱手应是,她向外招手,便有人上前将这两位王爷先行请了出去。
临行前慕长卿抬眸对上了慕长珺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眉梢一挑,还没等回敬些什么便听见座上天子悠悠发话。
“长卿。”咸诚帝招手,“你且近前来。”
慕长卿眼睫颤了下,她换上了往昔玩世不恭的面孔,礼行得草率,只道:“儿臣在,但凭陛下吩咐。”
“站直了说话!”咸诚帝瞪她一眼,示意她拿起案上的金牌,“你执此令,与沈卿一道,即刻顺着此信彻查此案。”
“嗯?承蒙陛下信任,臣甚是感激。”慕长卿拿了牌,却是面露难色,“只是这查案本是三法司所系,儿臣这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咸诚帝不耐地看她,道:“那依你之见如何?”
“简单。”慕长卿乐道,“信既是从天枢转送我手中的折子里翻出来的,儿臣听闻温大人临行前特意为了今日的错漏请大理寺的赵大人入阁,此事陛下应当比臣清楚。儿臣心想,天枢、温大人、赵大人既然都得陛下信赖,那此番温大人不在京中,不若便让赵大人与臣同往,一可从旁相辅,二作监察之用。陛下以为呢?”
即便心中早有预料,但北疆当真与天枢挂钩时咸诚帝还是动了半分猜忌之心的。但温明裳一则早将密函送回未有隐瞒,二是咸诚帝清楚,此事若真与她有关,势必不可能办得如此草率。
两相思量,天枢尚在天子的信任之下。
咸诚帝沉吟片刻,颔首道:“准奏。你二人即刻着手去办吧,明日廷议前,朕要看见初步的奏报。沈卿,同朕来一下。”
沈宁舟看了眼余下的朝臣和齐王,随口吩咐了句羽林后才跟着出门。
雨已经停了,残红零落入尘泥,院中浮着一股朽木冲刷后的腐朽之气。
咸诚帝负手站在伞下,转眸淡淡道:“金翎呢?”
“在。”沈宁舟面色一凝,垂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找锦平。”咸诚帝随口道,“她今夜带永嘉出去了吧?那想来三郎家中那位也在身侧了。”
“你差人去找找,何处大庙可容得下这尊佛。”
沈宁舟接了诏命,她在残留的雨雾中恭送天子远去,回首却恰好对上门前慕长卿的眼睛。不着调的齐王上下抛掷着昂贵的玉器,戏谑地开口问她。
“沈统领御前办差多年,觉得这案子要从何处入手?”她反手指了指屋内,“这里头还有不少人呢。”
“齐王殿下。”沈宁舟定神,道,“臣只是从旁相辅,兹事体大,殿下既为大梁亲王,自当事事躬行,以保不出错漏。”
玉器砸入手心,发出一声闷响。慕长卿歪头嘶了声,过了半晌才道:“那成吧。天枢应当已经听闻此事了,那沈统领便去寻赵大人问问北疆的事情。至于本王嘛……”
“就去贡院看看今年的这些个倒霉鬼咯。”
案前的茶已经凉透了。
跑堂揉着酸痛的肩颈收起摊,进门时看见掌柜的支着脑袋打瞌睡。
二楼雅间的灯还亮着。
“这……”他诧异地朝上看了两眼,小声问,“掌柜的,那二位贵客还没走吗?咱们这不是要打烊了?”
掌柜的被他吵醒,不耐烦地在他脑袋上狠狠扣了下,道:“急什么?你懂个屁!快了,再等个小半个时辰,都说了是贵客,等等给你加月钱,滚去里头待着。”
这感情好。跑堂来了精神,不多问地收了东西进去了。
掌柜的打了个哈欠,灯笼在外边四处乱晃,街口的破告示已经被风卷跑了,雨声止歇后,勾栏瓦肆的笙乐拦也拦不住。
她百无聊赖地转了下干透的墨笔,把手边写废了的账簿扔进了火堆里,墨痕隐约透出的梅花样式也很快被火舌吞没。
穿堂风把雅间的门推开了方寸。
屋里已经空了。
作者有话说:
开个头,不太好写这段,人物太多了一直在顺细纲还是写得不满意dbq我之后整个写完再想想能不能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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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要害 【ZX整理】
贡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号房的士子被驱赶着站在院中,有人衣尚单,被雨雾后的春夜风卷得瑟缩。
慕长卿在此时迈入其中, 她抬臂阻止了身后羽林行礼称名的动作,只随口道:“虚礼就算了, 下官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取证的。两位王爷走之后, 想来诸位办的不止是围堵的差事,你们沈统领另有君命, 现下这贡院管事的是你吗?说说看,搜出来了些什么?”
郎将闻言稍显错愕, 院中有人举着灯, 她顿了须臾才看清一贯娇养的齐王殿下居然只是穿了身平平无奇的素袍,羽林郎出身的都对朝中的弯弯绕敏锐, 她当即想起对方阻止自己见礼的举止, 在话出口前改过了称呼。
“回大人, 号房分两批人搜过,院中诸生也一一查验。”郎将道, “有异者有五, 已经叫人拿下了, 便在班房中由专人看押。今岁春闱的吏胥也一并禁足其中, 还请大人吩咐如何处置。”
“不急。”慕长卿扫了眼院中惴惴不安的士子们, 道, “让这些没什么问题的回去号房吧,才下过雨也怪冷的,若是可以, 差人送点手炉过来吧。”
郎将垂首称是, 但她在下命令前有一刹的犹疑, 不由多嘴问了句:“大人,春闱既停,这余下的诸生还要禁足吗?”
“那得看明日廷议了。”慕长卿原本已经转身走了,闻言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回话道,“这么大的事儿,自然不能轻拿轻放。不过禁足归禁足,贡院诸生可都是朝中日后的栋梁,也请诸位将士别怠慢了,有个什么要求,去和天枢讲便是。”
“温大人虽不在京,可赵大人这会儿也该到天枢办事房与沈统领会合了。”她微微后仰,指尖搭在迈上阶的膝上向着流连着想多听些消息的士子们道,“信不过谁都可以,温大人手底下的天枢还信不过吗?诸位——”
“莫慌。”
旁的不说,这平日里不着调看起来还真是颇为锻炼人的口舌功夫,这些话说出来,倒是把自己说得像是个仰慕温明裳为官行止的下属了。郎将暗自咋舌不敢多问这番话的深意,拱手后转身继续去吩咐手下人办差去了。
夜已深沉,然今夜注定难眠,羽林在慕长卿进来时自觉退至后方,没了军士的压迫感,班房内的几个士子似乎连惊惧都少了两分。
同行的侍从给搬了张圈椅过来,慕长卿就势散漫地靠入其中,抬手接了羽林搜查出的那几张夹带。
“胆子挺大啊几位。”她边翻着手里的东西,戏谑地说,“我朝春闱夹带那可是至少判褫夺三代功名的大罪,元兴十三年就有个先例,说来那还是和我们现任天枢大臣温明裳有点牵连的案子,你们没听过?不应当吧?”
几个士子噤若寒蝉,有个胆子小的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大、大人!”他嗫嚅道,“小生没有!那……那不是夹带!”
“嗯?”慕长卿抬头看他一眼,把垫在下边的那张翻出来一看乐了,“这是你的?诶,谁让你把口彩给带进来了?”
羽林中有被这番话逗笑的,但碍于颜面,又很快把笑意憋了回去。
那士子哆嗦着解释道是想讨个吉利,不着边际地将乡里的传言说了一通。慕长卿漫不经心地听着,手在翻过下一页的时候眸中划过一抹讶异。
“李书平。”她单拎出那张写满小字的残页,扶额问,“是你们中的哪位?”
站在前头的两个赶忙摆手示意并非自己,然还不待他们将手放下去,便听见身后站着的人缓缓开口应声。
“是在下。”那人容色未改,分毫未见忧色,见到慕长卿看过来拱手下拜道,“不知齐大人有何要问?”
“哟?”慕长卿挑眉,“认得我啊?难得,我不久前才调回京中走动,这认得我的可不大多……你姓李,西州人,是柏文李家的那个李?”
“是。”此话一出,其余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西州的柏文李氏,那是晋王妃的母家。士子们蒙在鼓里,但羽林却是对慕长卿的身份心如明镜,要说这话问得不是故意的,谁也不会信。
但是谁也都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齐王站在哪里,站在谁人身边,那不是他们该问该听的,闭口不言便是明哲保身了。
“有点意思,李家人不走恩荫走春闱,怎么着,还想效仿谁呢?”慕长卿挥手,把看完的残页还给了羽林,慢吞吞地站起来,“得了,人带走,先回诏狱一个个问话。今夜还长,几位既然都被拿下了便别想着今夜还能睡个安稳觉了,下官倒是不会为难你们,但等到天枢的赵大人回来……那可就不一定了。”
她背过身不再看面上容色各异的士子,像是随口道。
“就从李家这小子开始吧。”
吏胥为衙门前高挂的红灯笼续上了火烛,老人颤巍巍地爬下梯,透过半掩的门缝窥见了房中官吏跪伏于地的背影。他唏嘘地嘟囔了两句,垂着脑袋慢腾腾地走远了。
赵婧疏看着案前的供词没作声。事出突然,她收到诏命时也顾不上其他,往日板正的大理寺卿今夜衣冠略显缭乱,但却分毫未减容色凛然。
“先起来吧。”她抬手道,“那封信上的字迹不是出自你手,但终究是你亲手递到了齐王殿下的手上。我知你心中有不平、不忿,但不论是大梁还是天枢自己的规矩都在这儿,想来明裳平日里也时常与你们提起的。”
“是。”堂下跪着的还是个去年春闱后才入朝为官的小姑娘,她紧抿着唇,应声后起身有些欲言又止,但此刻办事房内不止有赵婧疏。她转眸小心翼翼地看看旁侧扶刀而立的沈宁舟,还是把心里的话给憋了回去。
“奏报经手之人下官已尽数报予大人。”她收回了目光,恭顺道,“下官是入诏狱还是禁足候审,全凭大人吩咐。”
赵婧疏深深吸气,起身看向沈宁舟道:“沈统领既奉君命,那下官想问一问统领,这人是就此留在我天枢,还是随你帐下羽林回诏狱?”
沈宁舟抿唇,犹豫了一瞬仍是道:“入诏狱。”
“好。”赵婧疏颔首,“此案羽林戍卫,还请沈统领务必吩咐手下人好生看护,莫要让人受无妄之灾。”
这话话中带刺,沈宁舟听得心里不舒服,却也无从反驳。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蹊跷,不过是殃及池鱼。若是寻常部司便也罢了,然此处是天枢。
同为天子心腹,谁也不愿意在明面上打人的脸,更何况温明裳现在不在京若是天枢中人出了什么事,怕是又是一笔算不清的账。沈宁舟没有得罪温明裳的意思,对方虽未必赞同自己的政见,但她们终归在一条船上。
军士带着小吏退下,赵婧疏撑着条案,等了片刻才道:“天枢阁臣三十余位,这信上的字迹悉数对不上。”
北疆的军报阁中多有涉猎,平日里的用笔习惯都心知肚明。赵婧疏虽说只是看了个大概,但心下是有数的。
“春闱是代大梁擢选来日肱骨。”她望向合上办事房门的沈宁舟,漠然道,“拿此事儿戏,欲令其下之人朋党比周,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此事另算。”沈宁舟错开目光,道,“然此事未必便是捕风捉影,既心怀坦荡,一查又有何妨?你我终归为人臣,此事是上不得台面,但待到终了,何者更有治世之才,一看便知。”
“欲加之罪。”赵婧疏拂袖,从架上取下这月余来的边地传信摆于案前,“我无意与沈统领相争,天枢事关北疆的书信往来存档尽在此处,你可以开始查了。”
沈宁舟无奈叹息,只能复而问:“那齐王手中书信的查验呢?”
“廷议之前。”赵婧疏取下了氅衣,错身而过时看也不看她的脸,她压着眉眼,在踏出门前道。
“我给你个答复。”
****
驿馆内的灯还未熄。
洛清河还剩着点军报没看完,明日上路的时辰定得不早,眼下她还有些空闲把这事处置了。温明裳披着外袍挨着她坐,屋子里够暖,她半敞着衣襟,侧眸便能瞧见领口透着的纤细骨骼。
“在想什么?”洛清河写了回信,反手捉住了那只在自己肩上打圈的手。
“京城。”温明裳眨眼,她发上的水汽散了,但眸子好像还沉着湿漉漉的水光,“在推算现下到哪一步了。”
人心如海,这世上没有人敢说自己算无遗策。洛清河搁笔稍侧身端详了她一阵,把沐浴后的那段话重新接了回来:“这么笃定晋王会按照你料想的路子走?”
“我当然算不到全部,否则不就成神仙了?”温明裳勾唇,抬手过去捧她的脸,微凉的指尖缓缓下移,抵在洛清河颈侧,“我只是……”
“只是让可能的人走向了他们该有的位子。”
“从前学箭的时候,师父教过我们,马上射术若是一击毙命,那就得时刻盯紧了要害。”洛清河捉了她另一只手,放到了心口的位子。
脉搏跃动在掌间。
洛清河道:“如果猜不到对方会从何处下手,那么想想自己最怕什么就好了。”
“不错,阿然甚懂我啊。”温明裳贴耳,故意笑说,“那么晋王想要得偿所愿,在他看来,把谁拖下水会让端王觉得更痛呢?”
“别闹。”洛清河捏着她下巴不让乱来,无奈道,“腰舒服了?”
后者愤愤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
洛清河摩挲着她后脑的乌发,嘶了声把话头拽回来,认真思忖后道:“两个,小婉和安阳侯。”
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先生。
本还能再多猜一个皇后的,但晋王的手还不敢伸那么长。咸诚帝平日里对后宫的乾坤颠倒丝毫不上心,这不意味着晋王有胆子让自己的母亲冒大不韪冲撞中宫。
他还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放下所有的筹码。
“王妃出身崔氏,这是天下士人梦寐以求的桃李门墙,但崔氏真的没有私心吗?”温明裳微仰头,懒散地压在她肩上,“陛下可以相信先生,那是因为先生归根结底不论如何权高,他只是一介文臣,这样的人在阴鸷自傲的君主前永远不可能真正做到背离。”
但是将他提上那个位子的洛颉不一样,洛氏背后是十万雄兵,口舌间的俯首称臣不足为道。所以咸诚帝在此后设计杀掉了他,留下了崔德良。
信任建立在不威胁皇权与野心之上,如果有朝一日崔德良为主的崔氏偏离了这条道路,咸诚帝也会像对待洛颉一样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哪怕这是自己属意的储君执意选择的妻子。
“晋王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春闱是绝佳的借口。”洛清河垂目,“只要能从这里把名头挂在小婉身上,从应试的士子到监察的吏胥,再往下到西州本家,安插自己的人作伪证,易如反掌。”
“但他一定会亲自把阁老摘出去,因为只要他敢在此刻妄动阁老,陛下也会毫不留情地撕开他的面纱。”
崔德良是太宰年间为数不多立于朝野掌权的重臣,他如今的存在就好像天子往昔拜入门下许诺的幻梦仍旧存续的证明。
“所以晋王需要一个合作共谋此计的人选。”温明裳嗤笑,“这才是他找上齐王的原因,无需同心,同利便可。春闱中必定有人安插,可能是夹带舞弊,可能是蓄谋他念,但无论是什么,这个人会在齐王到时恰到好处地透露出自己的身份。”
“还需要是本家的心腹。”洛清河立时反应,“李家人。”
慕长珺对这些人并不在意,他不是慕长临,在这方面他和父亲一样的凉薄。口头许诺固然重要,但若是事急从权,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这步棋。
“那么,安阳侯呢?”
“这个更简单。”温明裳从容地缠起指尖的发,“和北疆有关就可以了。”
再直白一点,和洛家人有关就够了。
苏洛两家的世交不是秘密,有心让小辈共结秦晋之好也不是一两天的传闻。安阳侯在太宰年后一度沉寂,咸诚帝一直冷眼看着他随波逐流,却又没有真正褫夺他手中的权柄。
只有那十年如一日的暂代相辅的名头一直挂着,十足的刺眼。
洛清河知道那是为什么。苏家门风清明,安阳侯有自己的坚持,他从来看不到咸诚帝的为君之心,这个崇尚君子仁德的大家之主眼里,那张椅子上坐的是个赤裸裸的小人。
咸诚帝同样对此积怨已久,只是世家往昔林立在前,无故起干戈并不划算。
而柳家的轰然倒台成了足够发难的借口,前例在先,只要罪名落实,又一家的倾覆也只在朝夕。
说来还是温明裳起的头。
慕长珺伪造安阳侯与北境的牵连,再把一干人牵扯进去,明面上看似乎只是朝中代相因家世挂心世交,还及不上柳家的阖族之罪,但他很清楚,落在咸诚帝眼中就一定会成为绝佳的发难理由。
因为他太忌惮洛清河了。
三城的人命可以让文人对洛清河口诛笔伐,但这些口舌之争盖不住名将的光芒,若是偏向洛氏与北疆的士子被擢选入朝,那么这些风浪还能持续到几时?一旦言语不足制衡,天子还有什么能拿捏住她的借口?
慕长珺知道苏家的态度,他对不识时务者一向嗤之以鼻,就好像他对慕长临一般。所以这不止是在拿捏慕长临的软处,也是在借花献佛。
更不必说若是两处要害当真被剥落,朝中又会因此掀起多大的风浪。只要端王有一处没能顾及,原本偏移的人心就会再度陷入审视与揣摩之中。
两箭的的确确都在要害,不管这手笔是全数出自慕长珺本人或有潘彦卓从中作梗,这都是蓄谋已久。
这场算谋里没赢的,都算是输了。
“但既然这么说了,就必然不会遂了他的意。”洛清河并不着急,她揉捏着指腹,虚心道,“棋已落定,我妻有何妙计破局?”
“谁都知道这是两虎相争。”温明裳哼了声,“可看台上不是还有看客吗?”
洛清河了然,“若以两军对垒做比,这二人便是攻守之势。可落子只在棋盘之上,真正执棋的看客眼中只是孩童玩闹,他想看见的,是攻守之资下,谁人能大放异彩。”
锦袍玉带早已放在重彩之上了。
“可惜,看台看客不止一人。重彩之侧有人笑眼而观,棋盘上的人也妄图抬首仰望,摘下重彩边的绶带。”温明裳抬指,虚虚指向自己,“晋王对天枢还没死心呢,这两步棋可不只是做给陛下看的,还有我。”
潘彦卓算什么,温明裳才是更合适的人选。
“所以,他一定会把天枢一起拽进整件事里。”温明裳悠悠道,“那事情就会逐渐偏移他的掌控了。”
“毕竟被我点入天枢的,可不怎么听话。”
此为其一,至于其二……
“而且,他把长公主想得太简单了。”
作者有话说:
晚了!延迟说一句冬至快乐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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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长夜 【ZX整理】
傅安进来给慕长卿披了件新衣, 羽林见惯了贵胄的家臣,对王府的管事也不为所动,他送过了衣裳, 转身便被人客气地请出了诏狱。
慕长卿倚进椅中,抬手拽紧了肩上的氅衣。
鞫谳已过一轮, 诏狱墙上的刑具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照得人胆战心惊,有人难忍恫吓, 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夹带与行贿吏胥的行止。
这之后的刑讯就陷入了死局,再三诘问也问不出多的口供, 在旁相佐的官吏甚至咬牙上了刑, 但仍旧一无所获。
慕长卿坐在案前一言不发,开初的嬉笑和煦姿态都褪了个干净, 只余下被火光映出的凛然。
已经过了丑时, 留给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大人。”羽林候了片刻, 低语道,“还要审吗?”
慕长卿似是将将回神, 她扶着额, 反问:“诏狱还能腾多少地儿出来?把人分开, 你叫御史台多点几个人出来, 继续审, 必要时这墙上的东西还得动一动, 这一回的人年岁都不大,既然入了乱局,皮肉之苦也是在所难免。”
羽林看向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欲言又止, 但他只是犹豫了须臾, 便拱手打算下去照办。但慕长卿的话还没完, 在人将要踏出房门前,她又淡淡地开口说。
“招了的那个先扔一边,李家那个小子带过来,好歹是晋王妃母家人,交到你们手里若是打得重了,我可害怕王妃上诸位门前哭去。”
这话说得一众人不免嬉笑,好似连半刻前的寂然都缓和不少。
慕长卿面上似乎也浮了半分笑,她重新坐回椅中,指尖在案上轻叩,穿堂的风呜咽,像是和着拍子。
脚步与铁索啷当并起,她缓缓抬眸,与门前囚徒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士子服早就被扒了个干净,李书平发冠散乱,嘴唇都泛着白,但他面上还算镇定,狱中吏胥没真下重手,此刻他动作虽缓,到底还算是得体的。
“先出去吧。”这话是对狱卒说的,慕长卿抬指拾了案宗,漫不经心地说,“狱中简陋,你若是不嫌弃,坐地上说话也可以,鞭笞的滋味不好受吧李公子?”
“大人说笑。”李书平嘴角微微抽搐,似是想端起贵家出身的清雅风范,可惜皮肉伤在前,到底是没能如意,“大人秉公执法,我并无怨言。”
狱卒带上了房门,脚步声渐远,只余下戍卫的仍立于屋外。
慕长卿装模作样翻过新页,抬高声音喝问了句认罪否,话音尚未落地,他扔了书册,伏低身子道:“人都走了,李公子,再虚与委蛇下去对你可没好处?”
“……臣,拜见齐王殿下。”李书平只停了一瞬,便拱手拜了下去。
这自称听得慕长卿不住挑眉,嗤笑道:“臣?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什么时候李家的儿郎需要管我叫主子了?”
案前茶微凉,她吹着茶沫,在缓缓啜饮前藏起了眸底一闪而过的了然。
若是依着提早敲定的行事,这个人本该在拷问时就将备好的“罪证”和盘托出的,但是李书平宁可真自己挨上一顿鞭子也不肯松开,这并不正常。他在第一眼就认出了慕长卿,按着晋王的交代,此后心照不宣便可,他却屡屡暗示,露了这么多破绽出来。
若非陷阱,那便是此人心有他念。慕长卿不喜权争,但她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藏了二十余年,论起嗅觉之敏锐,温明裳和慕奚都未必能断言胜过她。
既然路都铺到脚下了,她自然是要看看此人要做些什么。
“再有个把时辰可就到廷议了,我这折子可还没题名呢。”慕长卿见他似有犹豫未有应答,气定神闲道,“东西再不拿出来,过了时候,那就是一张废纸。届时不但你性命难保,你族中会不会被我那弟弟牵连,你应该是比我心里清楚的?”
“是。”李书平微微颤声,也不知是怕的还是痛的,“东西早已备好,但在此之前,臣想与殿下谈一桩……买卖。”
“哈?稀奇!”慕长卿顺手抄起了桌上放着的藤鞭向着他面前啪地一摔,这一下吓得人难以自抑地闷哼,屋外的摩挲的声响似乎断了,紧接着便是往外移动的脚步声。
她在李书平面前蹲下,问:“箭在弦上若是还要变卦,不怕这祸害的就成自己了吗?嘶,依着你家主子的性子,就这还敢放心将东西交给你?看来传闻有虚啊,这柏文李家全数押宝在他身上,看来也不尽然。”
“我……”李书平稍定神,他意欲为自己辩驳,但这点念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惊惧褪去后重新挂上眉眼的是故作的镇定。
“臣知而今起落不过殿下挥毫一念间,臣亦知晋王殿下许诺臣族中的会是下月恩荫之名……事了后会有人为臣脱罪,撑另有人从中作梗,臣要受的只是至多一年的牢狱之苦。”他猛然抬头,“此举有利王妃,有利族中,只是要苦臣。殿下若是想自此劝诫,那臣恳请殿下莫要多费口舌。”
慕长卿好整以暇地看了他须臾,道:“道理既明,那你想要和我谈什么?”
“牢狱。”李书平听着门外的声响,在慕长卿又一鞭子落在身侧时痛呼,“臣要殿下,提前将罪名为臣洗脱!”
那五个人里还有一个西州人。
他直视慕长卿,喉头滚动,“那些东西是佐证,但殿下尚缺一份口供……往来书信与证物臣已备妥,即便事情败露,那也是算在臣的头上,与殿下绝无干系!”
“胆子不小。”慕长卿笑意盈盈 ,“我要你的口供何用?这东西么,本来是我那两个弟弟争权夺位的‘佐证’,我一个逍遥人,拿来引火烧身不成?再者说,你我素昧相识,你还姓李,我信你不是自找麻烦么?”
“臣与殿下,的确素未蒙面……”李书平咬牙,“臣也知殿下无意权位,但臣斗胆,因为殿下与臣一样,只想求安身立命之所,这个……族中人不会给臣!”
“舌上尚有龙泉。臣的书读得很好,骑射也不输旁人!可为何偏偏是我,偏偏我要给那些不成器的兄弟们让位?这是李家的道,不是我的!”
他不服!
慕长卿心下了然,这个理由倒的确能说过去,可惜把这种事单拎出来放到现在的位子,到底还是单薄了。风浪中没有孤舟能安渡,斗舰尚有倾覆之危。
“可这与我又有何干?”她咧开嘴,眉目间皆是凉薄,“你我一样吗?不一样的,小子,尚不必说你只是一介白衣连功名都未曾有,就算你现在是今科状元,在我面前仍旧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因为即便我非天子非储君,我也是这大梁朝的亲王。”
“我在丹州的时候和不少人做过买卖,所以小子,我代你族中教你一件事,人为刀俎时,先不要自以为聪明。”
这些话像是无情地剖析,又像极了循循善诱。慕长卿言罢重新坐回了椅中,她的目光随意地落在了墙角的香炉上不再看向面前阶下囚。
那里的香快要燃尽了。
李书平额前冷汗涔涔,他用力收紧十指,抢在此前终于道:“那份口供,可以成为殿下制衡晋王的筹码!”
慕长卿眼睫颤了一下。
“你说什么?”
“此一局中,早已无人能全身而退,殿下本爱逍遥,但终归……是有所求的。”他孤注一掷道,“臣今日见殿下,方知何谓韬光韫玉之才。殿下不必以兄弟手足情深搪塞臣下,臣斗胆一言,倘若事实当真如此,长公主又何来重归良机?殿下此时答应在旁相辅,皆是证物口供自臣而出,不论殿下心中如何想,路皆在脚下了。”
慕长卿眯起眼,犹如实质的目光压在对方肩上,是无声的威慑。她指尖摩挲环佩,不知过去多久才道:“东西在何处?”
“城南夫子庙旁的民巷,自西向东第十三户。”李书平道,“殿下可让心腹……”
“我平生最厌不识谨言慎行者。”慕长卿摆手打断,“既是聪明人,你心里知道该怎么办。”
言罢她不等对方再开口,径直唤了外头的人进来把人带下去,眼尖的看见了被抛在地上的藤鞭,又看看毫发无伤的李书平,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两句。
慕长卿揉了揉手腕站起身,她指尖搭在笔杆上,垂首注视着空白的折子。慕长珺没有那么蠢,李书平能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把这满腹的心思藏个干净是未知数,若是局中局,那她就危险了。
见她迟迟未有动作,门前的羽林不由试探道:“大人?”
“嗯?”慕长卿回神,露出个恍然的神色来,她招手道,“去把你们郎将喊过来,哦,带着傅安一起。”
羽林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办了。
慕长卿丢了笔,越过门栏朝外走,其余人的鞫谳也近尾声,一如所料地一无所获。她越过囚牢,在将将拐角时听见铁器轻敲。
有人在看她。
慕长卿停了步,借着火光认出这边拘着的就是李书平打算祸水东引的那个同乡。
人家姑娘瞧着还比他小点。
“大人,没问出什么。”身后有人提醒道。
慕长卿敷衍地点头,正打算收回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看见女子双唇翕动。
她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燕回殿下。】
****
房中吏胥为铜灯换上了新的灯油,灯芯燃烧劈啪作响,这是办事房里唯一的响动。
赵婧疏面前摆着厚厚的一沓书册,离廷议还有一个时辰,这一夜温明裳放在她手下的天枢官吏彻夜未眠,成果皆在眼前的纸面上。至多再过小半个时辰,这些东西或许就会被她原封不动地转呈给沈宁舟。
在此前她本想等一个人,只可惜暗中书信确有回音,来的却不是预想的那一个。
安阳侯没有赴约,来的是苏家的世子。
“赵大人。”苏念陵向她问过礼,如实将话转告道,“家父有言,大人贵为寺卿仍愿破例而为,好意苏家心领。只是山雨欲来之际,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
赵婧疏无言片刻,道:“书信出自茨州,想来侯爷心中有数。破例与否于眼下已无意义,下官自知侯爷为人,只是敢问世子,这偌大一族,侯爷能确保毫无缝中泥沙吗?”
“家父不能。”苏念陵垂目微笑,淡然道,“所以家父让在下为此给赵大人带下一句话。世族百载,有一朝圣贤亦有轻薄无行之辈,本为事理常情。圣贤之辈可赞,无德之辈可鄙,这便是一国律法之基,大人应比我等更明白这个道理。”
“朋党比周者我苏家如今没有,那么明日廷议之上也不会再有。为王者身侧若清明无垢,那阴险诡诈之徒自当远之。天地清平仍在,便不会使得小人盛行,赵大人今日所行,已向苏家证明此道所在,故而,我等无所虑。”
他言罢起身向赵婧疏深深一拜后自原路不做流连离去。
赵婧疏叹了口气,将原本遣出去的官员都喊了回来。
此事不归大理寺管辖,在场的皆是天枢中人,其中多的是被临时喊回来的。调用档册事多冗杂,但温明裳给天枢划定了明确的权责界限,这是赵婧疏能向沈宁舟保证在廷议前拿出结果的底气。
可人皆有私心,即便是天枢中人也难逃此理,有为苏家和端王遭遇不忿的,自然也就有想要明哲保身之辈。这称不上什么为人不齿的污点,反而是常态,所以这些人既想当个能臣,又在迈出每一步时带着如履薄冰的谨慎。
“大人。”其中一个刚一进门便急不可待地将等待中又翻出的文书呈上,“这些是燕州自去年腊月开始的驿报记录,其中往茨州安阳封地的二十九封,有二十封是询问开春军粮供给,另外……”
她飞快地呈报了一遍,急切道:“这样一来,北疆就不可能干涉今春春闱,车马道和水路的传讯都看过,没有书信往来的那些记载。那信上盖的虽是私印,但查证又走的官道,这就对不上了!”
不等赵婧疏答她,身侧的另一人摇头道:“这只能证明此事无关北疆,是刻意捏造构陷边军。但若是从安阳侯入手,不能自证。”
至少现在龙虎斗的矛头都还不在边地,温明裳人又还在燕州,能轻易摘出去是情理之中。
“天枢只能调用档册,陛下并未钦点,你们便无堂前论辩之权。”赵婧疏还是收起了她递上的文书,“这些我会一并呈上。这一夜辛苦,如今事态暂歇,诸位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
“回去。”赵婧疏轻叹,语气却是不容置喙,“你们在温大人手下办差的时日虽不长,但多少也要习惯她的行事做派。此时此刻,与其多做口舌之争,不妨多加思量,将心思放在廷议之上。”
“莫要忘了,你们不止是天枢的人。”
这话像是醍醐灌顶,霎那泼醒了满头热的一帮少年人。
“这……”有人在赵婧疏走后犹豫道,“我等手中虽拿着确切文书,但若是廷议开口……先就得交代安阳侯,假使晋……咬死了他有罪,恐怕就要看陛下如何定夺了。”
“不,尚有我等可做之事。”最初说话的那人喃喃道,“诸位,温大人向陛下请愿立天枢不正是为了国本安固吗?安阳侯此事既无十足证据,那就不可让忠臣蒙难!更何况……不是还有长公主和端王吗?”
“天枢只是虚名,我等还有实职,这便是廷议开口的资本!”
甲士打马奔驰过长街。
偌大的京城还未醒转,半边天沉在混沌的夜色里,有人透过亭台楼舍,窥见远方的一缕天光。
碎银被抛掷在刚支起的铺子边缘,换走了新出炉的一小份茶酥。
九思昨夜睡得足,这个年纪的孩子好像精神起来就没个消停,但她性子静,自己捧着酥饼也能吃得很欢实。
这是王侯家中少有的人间气。
“九思。”慕奚身边没跟着其他人,她把孩子抱到自己膝上,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同坐在了坡前。
这是个好位置,民巷往来与长街行走的凡人皆被收入眼底。她们在此坐到了天光大亮,老松的枯枝拢在头顶,遮不住穿枝而过铺落在九思身上的薄日。
慕奚耐心地抹去她嘴角的渣滓,问她:“看见了什么?”
“人?”九思仰起小脸望她,“不一样的人。”
身后蓦然间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停在了几丈之外。
“你要记住他们。”慕奚笑着摸摸她的脑袋站起来,她没回头,却清楚地听见身后的衣料摩挲,“否则有人来日于你面前言说所谓民生多艰,若无亲历,亦是无病呻吟。”
“姑姑。”九思若有所思,她像是努力记下了眼前的一幕幕,过了片刻想起旁的又问,“阿娘呢?”
“她去找你爹爹了。”慕奚道,“我们也该走了。”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屈膝点地。
“二位殿下。”玄卫站在阴影处低声道。
“陛下请二位移步太极殿旁听廷议。”
作者有话说:
舌上有龙泉那句我印象里出自贞观政要,但是重新翻没看到原文在哪一篇,为了不误导就干脆不标了(。
燕回是慕长卿乳名,只有姜梦别知道,人现在小温让人护着,有知道这个名字的等于说就知道是自己人。应该下一章能结束这个大剧情,不行就……我就再写五千(什
大家能阴着就努力阴着吧,第三天不发烧但是咳得撕心裂肺甚至有血丝真的难顶(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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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曦光 【ZX整理】
宫门前车驾成行, 绸伞掸开绵绵细雨,将大红袍袖收入了层层的庇护下,让羽兽补子见不到雨珠迸裂后浸润的尘泥。
慕长卿一夜没睡, 她身边没有自己府上的人,羽林为她撑伞, 每个人面上都稍显疲态。今日的朝会该做了廷议, 专门为的就是这场手足之争,丹樨下人影零零星星, 但来的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
“殿下。”憋了一夜的羽林终于能改口,“去城南的快到了, 要再等等进去吗?”
“不必。”慕长卿摇头盘着珠串, 隔着老远看见了丹樨前静立的沈宁舟,“等人到了通传一声带进来就成。”
沈宁舟面上没什么表情, 她肩头被春雨润湿, 脸色看着比慕长卿这个娇惯养大的王爷还差。两个人简单打了照面, 都没有虚与委蛇的打算。
慕长卿越过她向殿门走,头顶的绸伞被收了起来, 她垂着眼帘, 在将将迈上最后一节玉阶前听见身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心念微动, 侧身向后投下了一抹目光, 恰好迎上慕奚仰头的视线。
周遭的人也跟着一并仰头。
慕奚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
慕长卿拱手向着这个方向敷衍地作了一揖, 没敢多看。后半夜的那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让她在某一瞬觉得惊惧又十分庆幸。
只可惜殿中久候的天子没有让她过多回忆的耐心。
她到的时候已不早,殿中围着人,赵婧疏立于其下刚将天枢查到的证物悉数呈上, 大理寺的寺卿在公事上毫无偏颇, 冷静得近乎不近人情。
“天枢属臣明棬在此事上仅有筛查不全之过, 北疆往来书信与驿站记载足可证明,她与此案毫无关系,至于过失,臣以为递于齐王殿下手中,也算万幸,可从轻处置。”赵婧疏道,“笔迹出自茨州督粮道季濯缨,在任五年,考评皆优,臣调过此人的一干纪要,并无实证可以证明齐王拿到的书信确为其所书,除非……能找到其余的书信往来。”
“春耕后各州督粮道要返京述职,茨州距京城不远,前日驿马来信言其已过州郡线,臣已快马命人出京,想来应是要到了。”
话到此便断了堂前有一刹的寂静,紧接着在场的数道目光便都指向了刚走进来的慕长卿。
咸诚帝大手扣于案前,他没急着让慕长卿回禀结果,而是昂首问赵婧疏:“朕记得季濯缨这个名字,若是没记错,西州的都统季善行是她族兄吧?”
“是。”赵婧疏点头,“此二人少时在京为贡生,是元兴五年的举子,入翰林三载后调任地方州郡。此外……”她话音微顿,即便不曾抬头也知道天子的目光而今犹如实质般压在她肩头。
殿上朝臣心思各异,却也在猜她会不会道出那个名字。
门前脚步轻轻,沈宁舟带着慕奚和九思入殿,她向咸诚帝无声长鞠,而后走向了赵婧疏身侧。
赵婧疏呼吸微沉,没去看她,在停顿了须臾后缓慢道:“此二人曾是安阳府上门生,季善行受教于今玉门总兵苏勤帐下,季濯缨则为安阳侯之桃李。元兴九年北燕犯境,安阳府殉国的二公子于季善行有救命恩。”
此话一出满堂声窃窃,这世上最好还的是钱财,最难清算的是情义。
安阳侯今日不在廷议上,明眼人都猜得出应是咸诚帝的意思,如今的形势一边倒,也没人猜得准天子对苏家抱有什么样的心思。
咸诚帝露出沉吟的神色,他摆手示意赵婧疏先退下,转而看向后脚进来的慕奚道:“来人,先为长公主和永嘉公主赐座。”
“沈卿,你随赵卿查办了一夜,而今一干文书皆在此。”他道,“你可有什么要在这之后说予群臣听听的?”
“回陛下,赵大人所言已事无巨细,臣并无它言。”沈宁舟顺着道,“赵大人不敢妄下定论是情理之中,但陛下既要臣与齐王殿下同办此案,那么我二人在此事上的论断便是……不可断言安阳侯并未身涉其中。北疆无意插足朝政为定局,反之未必,若今日季濯缨上殿仍不能解释完全,暗结朋党之名便难以涤清。”
“臣以为,既于此陷入僵局,那不妨听听齐王殿下查证贡院,又发现了什么。”
沈宁舟是东湖营的统领,一言一行几乎就是咸诚帝的意思,连她都如此说,恐怕天子有意重罚之心已显端倪了。
崔德良自入殿起一言未发,他在此刻终于转眸看向了端坐在前的长公主。
对方面上无悲无喜,反倒是坐在她膝上的九思,一张小脸从进来就皱着,像是忍着什么天大的委屈还要往下听似的。
不过这孩子也没闹腾,倒是叫人惊叹于素日里的教养。
咸诚帝眼下无暇在意孩童,他开口让慕长卿上前,问:“朕听闻你昨夜让人持金令出京,可是发现了什么?”
“是。”慕长卿未作隐瞒,直言道,“儿臣昨夜鞫谳,其中事关舞弊与行贿的已悉数移交御史台查办,这些不在此次廷议主事之内,便容儿臣先按下不表。其中有一西州士子,拷打招供后供出夹带题中为族中所予,证物便在城南夫子庙,还有同流合污之辈一并藏匿于此。”
“儿臣即刻遣人顺此详查,果然摸出了蛛丝马迹。”她看向崔德良,拱手而拜道,“敢问阁老,‘眠拾’此人,可为府上差役?”
崔德良猝不及防被她点了名,只得出来颔首道:“是。他父为我崔氏本家所收留,他自幼一并养在府上,端王妃出嫁时作差役一并入端王府。听闻齐王殿下此言,此事与他、与我崔家有所牵连?”
“不过一个差役,能有何牵涉?”咸诚帝先一步接话,安慰般笑笑,“阁老且宽心,即便此人当真有异,他如今也在三郎府上,要算不应算在你崔家头上。”
袒护之意可谓溢于言表。
慕长卿没忍住在心里腹诽了句惺惺作态,轻咳了两声才继续道:“阁老勿怪,御前陈情,本王总要再三确认。此事的确与此人有所牵连,据悉……夹带所用正是出自此人之手,但一个小小差役,恐怕在场诸位大人无人能信他有如此手腕盗得科考之题,更无能力引大儒作答,故而儿臣以为此事首要涉嫌的,便是为主的端王府。”
她故意环顾了四周,像是在为下一句开口作准备,这样的目光自然也一并扫视过了长公主。
“然此人昨日与王妃一同出府后,便不知所踪了。”
诏狱的折子早就放到了咸诚帝案前,群臣眼见着天子的脸一点点沉下去,而后听见他缓缓开口道。
“你说的招供的士子,可在殿外?”
“让人带上来。”
大殿的垂帷似乎随着这一声跟着颤动起来。
慕长珺在放下手走回后殿时眼里有难以抑制的自得,他在缝隙里窥见了李书平的身影,这意味着包括慕长卿在内的一切变数都在随着既定的路线发展。
除了慕长临。
他眼里的笑意在见到端王镇定自若的脸后尽数消弭。
“三弟好定性。”
他们一早被带出了御史台后的空房,咸诚帝在廷议前让人将他们带进了太极殿,所以适才朝臣的每一句话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慕长珺以为至少慕长临神色该有起伏,可是他没有。这种镇定让晋王心里烦闷陡增,他像是再度将这张脸与殿外端坐在前一言不发的长公主重合。
他们姐弟俩本来就很像。
“如今的局面,不该是二哥想看见的局面吗?”慕长临望向他,“但我观二哥眉眼,似乎并不觉得高兴。”
“不,我自然觉得高兴。”慕长珺怒而反笑,走到他对面坐下来道,“只是觉得悲哀。朝臣大力拥护的嫡长、仁爱之君,竟然此时此刻不发一言不举一行,引颈受戮……当真庸弱至极。”
慕长临闻言微笑,反问道:“二哥看来,眼下你我同居一室,便是我无可奈何的证明。而今廷议事态急转直下,便是我不屑于以同你一般的手腕插足而甘愿饮鸩的下场。你将我自请禁足到此时的表现尽数归为了错处。”
“难道不是如此吗?”慕长珺冷笑,“三郎,你自觉自己行的是君子之道,但你可知这座皇城、这个天下根本容不下仁爱君子!你自可秉承道义,明知阴诡风云在前仍无动于衷入彀,但你既为王,伴你左右者便注定饮恨,这就是懦弱!”
“你的先生,你府上的女眷,如今皆因此被搅弄入风云,你本有机会挡开我的箭,而你没有,这是愚不可及!”
慕长临看着他发问:“所以,二哥是觉得这些尽数不重要吗?先帝在位时曾教导我等,为君德行便是邦国之基,所谓上行下效之理,二哥难道忘了吗?”
“便如你的先生所言,卑劣手腕下绝不会养出盛世之君吗?”慕长珺不屑,“因为你我无权,那口舌上的冠冕堂皇不过废纸一张。今日我可无所不用其极,来日我亦可改写此道,那么是非对错根本没那么重要。”
“皇……长公主的前车之鉴,不就在你我眼前吗?”
话音未落,慕长临忽然合掌大笑,但这并非气急,恰相反,那种伴随身侧的从容并未散去,这笑像是游刃有余,像是在嘲弄这番话的无知。
慕长珺蓦地皱起眉,他还欲开口,遽然听见慕长临冷然道。
“二哥,那你我且看看,究竟是否只能行你的道。”
檐下马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敲击。
朝臣们举目而望,窥见殿门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影。
九思眼睛亮起来,奶声打破沉寂唤了句:“娘亲!”
来人正是崔时婉。
她换下了昨日的常服,身着宫装缓步上前向着殿上的天子叩拜。跟在她身后的女子随之上前而拜,抬首时唇角颤动。
有人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人身上挂着的腰牌,那是州府衙门的样式。
咸诚帝微微皱眉,他抿起唇,顿了片刻终是看向慕奚,道:“三郎不在,王妃的意思,奚儿你来说说看吧。”
慕奚松了手,任由九思扑腾着短腿跑去她娘那边,自己起身道:“回陛下,小婉的意思是,她带来的此人,正是茨州督粮道,季濯缨。”
满堂登时一片哗然,眼前的女官面容枯黄,俨然是久经奔波无所依的模样,莫说茨州距京城不远,即便是真连日奔波,也不至于到如此面目!
“微臣拜见陛下。”季濯缨跪伏道,“若非王妃倾力相助,微臣恐难面君颜!”
这又是怎么回事?群臣面面相觑,就连沈宁舟都难免侧目看了眼赵婧疏。
然而对方也紧皱着眉,似乎也是毫不知情。
“卿且起来回话。”咸诚帝面色更沉,“朕的大理寺卿方言卿有搅乱我朝春闱之嫌,还事涉了安阳一门,眼下你却如此面目被王妃引上太极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敢问陛下,所涉之事,是否还与北疆相干?”季濯缨深深吸气,从怀中取出被布帛层层包裹的小匣,“臣可自证!亦可以此物证安阳侯与……王妃的清白!”
咸诚帝拂袖示意内宦取来,道:“你且继续说。”
“臣为茨州督粮道,本奉旨顺行朝中决议,然上月初七,臣府上忽然收到了一封拜帖。”季濯缨道,“其中未言一字,只有一个记号,那便是鹰羽!臣族兄曾从军于燕州,故而臣绝无可能认错此记。臣本忧心此时有此信,难道是边境有异,可谁知、谁知那底下竟夹带着……”
余下的半句话已不必出口,因为匣子里装的东西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有人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一整盒的金子!
这就怎么都不可能归结到北境了,谁都知道铁骑是这世上最烧钱的军队,洛家是有钱,但那些俸禄和赏银大半都被洛清河丢进了这个无底洞。即便是真有钱,她犯得着拿真金白银地去贿赂一个小小的督粮道?
那是脑子被驴踢了!这金子给季濯缨不如给季善行!
“此等逆举,尔为何不报?!”只是归根结底,到底是不光彩的事情。咸诚帝合掌重重拍于案上,“接着说!”
季濯缨面浮冷汗,她稍稍定神,继续道:“构陷边军不是小事,臣恐其后有宵小觊觎,便假意赴约,未成想对面竟是要……要臣构陷往日恩师!”
“对方予臣一共四十三封书信,此刻皆在匣中,其中最后一封陛下可细观,定与天枢查办的那封内容相同!”她再度叩首道,“字迹于此,一验便知。微臣无能,未能辨明其人身份,待到意图详查已打草惊蛇,险遭杀身之祸,幸得王妃搭救方幸免于难。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圣裁!”
咸诚帝还未开口,慕长卿却忽然笑了。
她抱臂而立,故意看了眼慕奚,而后才道:“季大人此言倒是有些意思,不巧了,本王这里也有凭证,还有昨夜刚问出来的口供,大人可要一并比对来看看?”
季濯缨不曾见过慕长卿,但大抵能猜出眼前这位是谁,于是颔首道:“王爷请自便。”
慕长卿又看向御前,得了又一个点头后才招手道。
“带上来。”
镣铐未解,李书平被推到阶前时还是踉跄的。
“说吧。”慕长卿气定神闲,她在抬眸时窥见垂帷后一闪而过的珠玉色泽,面上笑意不由更甚,“将你昨日在诏狱中所言,给陛下完完整整再讲一遍。”
李书平嗫嚅着小心翼翼地看她。
慕长卿不为所动,暗示般抬高下颌:“说啊,本王的折子可是都递上去了。”
她垂下的指尖在环佩上敲了三下。
李书平心下登时定了,他飞快地将所谓自己为崔氏下人传话所胁迫干出此等勾当的话说了一遍,又嫌不够般添油加醋地将眠拾以家人做饵的话给加了上去,还言之凿凿此事拿去问询李氏子弟皆如此。
俨然把自己说成了不愿同流合污主动请缨的君子良臣。
“罪臣昨夜已将所知证物尽数告知齐王殿下!”他连连叩首道,“还望陛下明鉴!”
躲在垂帷之后的人冷哼一声。
“这便是你的筹码?”慕长珺嗤笑,“找到了季濯缨,你便以为自己当真能高枕无忧?三郎,你当真以为我会把宝悉数压在柏文李氏的身上?”
这一回慕长临摇头了。
“我知道二哥不会。”慕长临笑起来,他弯下腰,把滚落的珠玉捡了起来珍惜地吹了两下,这玩意和崔时婉脑袋上那只钗子雕得一模一样。
都挺难看的。
“二哥甚至把算盘打到了大哥身上。”慕长临戳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伪装,直言道,“李书平的确想免口舌之难,如果此事真如他所料,那么大哥让傅安去就是十拿九稳。可惜,二哥你口口声声说你们才是真兄弟,但你仍旧防着他。”
“你在怕,你怕大哥卸磨杀驴,怕他成为你把我踩到脚下之后,被陛下捧到你面前的,新的试刀石。”
“一个能蛰伏二十多年的哥哥,比我这个满口仁义不愿脏手的弟弟可危险多了,对不对?”
慕长珺面沉如水。
“二哥。”慕长临拇指刮去灰尘,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把所有人都防着,你在成为王之前先让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这样的王,走得远吗?”
殿门在此刻再度轰然打开。
慕长珺看出去,看到了殿门前的羽林郎将与傅安。
早已备好的伪证被羽林捧在手里,而傅安身边跟着的,是个身着囚服的年轻姑娘。
他听见殿上的慕长卿在奉上约定的伪证后抬高声音,故作疑惑地说。
“只是儿臣尚有一事未梳理清楚,恰好此刻问一问季大人。”慕长卿转过身,指着那姑娘问季濯缨,“季大人族兄在西州就任,那么此人季大人应当有印象,她姓周,母亲是西州府的佥事,半月前西州督粮道调任,她死在护卫的路上。”
季濯缨陡然色变,她自然知道这件事,甚至于西州调任的督粮道还是她曾经的同僚。
“这姑娘昨夜不发一言,只在本王即将离去时写了两个字,”慕长卿道,“她在让人救命。”
傅安在此时沉默地将那姑娘一直压着不妨的布帛拿了出来。
郎将适时道:“陛下,这是东湖今早问出来的,就藏在驿馆。”
那张布帛上密密麻麻皆是血字。
“这是草民母亲易命留下的帛书。”她沙哑开口,缓缓跪伏于地,“请陛下……救命。”
咸诚帝深深吸气在间隙扫了眼长公主,若不是眼下戏还得演下去,他怕是能直接抽身去后殿把自己那个还是栽在了她手上的儿子痛打一顿。
不长进的东西!
血字与从李书平指认的地方搜出来的罪证书写的内容全然是相悖的。
“那么……”慕长卿露出为难的神色,她望向赵婧疏,“赵大人能从天枢中调得与这些相辅之的文书吗?”
赵婧疏微微张口正欲答话,却听见群臣中有人先一步道。
“可以。”说话的是户部的一个侍郎,她喉咙滚动,顶着一众目光艰难道,“天枢可以。”
有人此时才想起她亦是被温明裳点入天枢的六部官吏之一。
“天枢辖下,亦有其余人可以在旁佐证。”她向着咸诚帝下拜,手上捏紧了笏板,“这些人此刻就在宫外。”
“请陛下传召!”
已经不必传了。明眼人心里已经有了结局,因阴谋而掀起的一场风浪,因构陷而起的虚妄之执,不会有真正的结果,它只是见不得光的把戏。
如果咸诚帝此刻真的传了天枢的人,那就意味着这条路会被彻底堵死,这场闹剧的幕后黑手在这些人面前无处藏身。
他不会传召的,因为他还想保住慕长珺。慕奚垂下了眼睛,长公主缓缓吐出了口气,无声地对上天子的目光。
保下季濯缨的的确是端王府,但这个人,的确是她找出来的。
如果慕长卿没有认出那句【燕回殿下】,抑或是心存疑虑,那么这步棋一样没用,可她就是敢赌。
至于慕长临,他自是选择了相信应该相信的人,做了本该他做的事。
“朕有些乏了。”咸诚帝摆手,“长卿与沈卿去见吧,事了报予朕。季濯缨与这位……妥善安置,其余的依律查办。”
话音落地,群臣皆是长长舒气。
“并不是笃信仁义便是天真,妥协于阴邪心术便是帝王之选。”后殿的慕长临缓声说,“若英雄失势反使竖子成名,那是世道悲哀,若清正善念成一时天真反令诡道蔚然成风,那是天下百姓的劫难。”
“权柄之争,死生不论。但是慕长珺,你将万事万人皆作棋,你就看不到骨与血。你站在血泪之上嘲弄宽仁是庸弱,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站到你身边呢?”
慕长珺还想反驳,却听见对方昂首打断道。
“她教过你的!”慕长临说。
“皇姐全部教过你的。”
慕奚从来没有偏心一说,她曾经也是真的把他当手足。
是利益熏心之辈把记忆里的东西舍弃掉了。
作者有话说:
我错了再也不立下一章写完的flag了,真的还剩点尾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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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吉日 【ZX整理】
廷议散去后慕长卿送那位周姓姑娘回了驿馆, 她没敢等慕奚去深问传出“燕回”这个名字的深意,因为前脚刚踏出太极殿门,后脚宫中的中黄门就已悄悄将咸诚帝的口谕传到了她耳中。
这是意料之中的传召, 无论她再怎么在群臣面前表现得浪荡如昨,丹州以后这层面具便已经被揭开了, 她在咸诚帝眼中变成了韬光养晦的暗刃。而今慕长珺受挫, 那就意味着天子需要确认她能否在短时间内承担起牵制的作用。
但牵制的未必是慕长临,这就是为何她不敢去见慕奚。
好在临别之际, 这位周姑娘小心翼翼地将封存好的另一封短笺塞到了慕长卿手中。她目光闪烁,低声耳语道。
“温大人要草民转告殿下, 丹州今日淫雨霏霏, 但好在春风如旧,亦可慰人心。”
这就意味着姜梦别无恙。慕长卿心头悬了许久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她沉默了须臾, 向着对方无声地拱手致谢, 而后才转身出去。
长安城连日的阴雨好像终于散去一星半点,浅浅的一层薄光拢在天幕间, 随着时光推移, 像是蝶翼破茧前的颤动。
慕长卿午间用了饭便钻进了办事房, 天枢的效率很快, 又或许这些官吏一夜不寐为的就是今日的剥丝抽茧, 总之事情办起来比想象的顺遂太多。她看着这些人报上来的文书, 又思及今日温明裳让人代转的那句话,不由在心中感叹。
这是真正的治世能臣。
并非是她将人心算得多么准,恰相反, 温明裳在这件事上甚至没有做真正的谋划, 她只是洒下了种子。天枢名义上是天子鹰犬, 过度弄权必遭言臣攻讦,但也正因为咸诚帝的野心、因为他将权柄高度集中于此,让温明裳有机会成功将天子的野心变成了遮蔽清流的树影。
这些被保护起来的清流成为了朝局之上新的血与骨,他们之中虽不乏如履薄冰之辈,但这些人毫无例外地想当个能臣,而温明裳在此时引入了赵婧疏,让天枢的规矩与底线立在了明面上。结党、构陷、捕风捉影,这种事历朝历代都不会少,人心为利,三人便可成虎,所以野心家们对这样的手腕百试不爽。
但此刻天枢的存在与立下的规矩把阴谋禁入了一个圈子又依次分割,每一句话都有据可依,因为这些“据”就是官员们的职责所在,是“立命之本”和“为官之本”,若是有失,赵婧疏就可以依律办他们。
星火隐有燎原之势。流言与伪装在这里没有蔓延的河流,这片土地已经被涤清了,根本无需人特意颠簸,棋盘上的棋子会自如地走上自己应去的道路,一步步地将阴谋吞吃殆尽。
若是有一天天枢不在了呢?那就是慕奚现在正在改制的吏治接过棋盘的时候了。天枢是一个缩影,也是曾经被汇聚在上一代君臣心中的野望。
慕长卿不敢去思考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一拍即合的,她在放下折子的时候少有地觉得自惭形秽。
伪装草包可比这个简单太多了。她自问即便是自己受教在先帝膝下,也不可能达到慕奚现在的谋略心术,更不用说温明裳这个天生的名臣。
廊下铁马轻敲,屋内官吏悉数抬头,望见门前内宦的袍角。
慕长卿回过神,意识到这是咸诚帝等得差不离了。她起身回首带笑说了句辛苦诸君收尾云云,这才提袍随宫中的宦官出门去。
轿辇在途经玄武大街时与绝尘而去的驿马擦肩而过。贡院门扉大开,囚于此整整一天一夜的举子们终于被放了出去。无人知晓谁人的命途会随明堂高坐者一弹指被悉数改写,他们在此刻便是天阶俯瞰而下的一粒微尘。
慕长卿放下了车帘,她撑着下颌,在进宫前收敛起了往日笑相,重新换上了在天子面前佯装出的,咸诚帝希望看见的深沉城府。
她在临踏入殿门前看见了慕长珺。
两个人的目光短暂地相交。
慕长珺脸上带着红印,像是被什么砸出来的。他从昨夜起就和慕长临关在一处,但端王可不会和他动手,他又刚从太极殿出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慕长卿在心中暗笑,但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她冲着对方微微一颔首,迈步便打算越过他,只是在二人擦肩前,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嗤笑。
“大哥,渔翁之利滋味如何?”
殿前没有羽林戍卫,只有零星的几个宦官,俨然便是为此准备的。
“渔翁之利?”慕长卿不着痕迹地扫一眼半掩的殿门,回敬道,“此言差矣,我如今所得,不都全凭二郎你所赐?”
慕长珺不怒反笑,道:“好一个颠倒黑白的伶牙俐齿,踩着我的脑袋向上爬的滋味想来不错。”
“又错!”慕长卿抱臂,干脆侧过身看他,戏谑道,“我可是‘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1]’的,你自个儿没玩过人家,便说是我坐收渔利,我可太冤枉了。”
此话一出,对方脸色果不其然沉了两分。
慕长卿歪头,刻意凑近火上浇油道:“我若是要当鬼,昨夜已经有人在你榻前索命了,你今日还能在殿后听见李书平的声音吗?”
“你……”慕长珺蓦地瞪眼,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头去看殿门。
“别看了,这里可不止你我,你是想让自己封号前面加个字吗?行至此处,担心点儿你冠上王珠吧。”慕长卿眯起眼,把他揪住自己的手拍了下去,意味深长道,“可别做启文之后七十年,唯一一个降成郡王衔的皇子,”
“那可就丢大人了。”
言罢她也不搭理对方是什么脸色,撞开阻隔在前的肩膀跨过了门栏。
余下的声响被阻隔在了嘈然声切切里。
桌前的咸诚帝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殿外的事他做得刻意,此时人既面无喜怒,那便是对慕长卿的应答尚算满意。
“你知昨夜二郎只是想诱你入局?”他翻过一纸新页,忽然问。
慕长卿问了礼,而后才点头道:“知道。”
“从何处知晓的?”
“不难猜。”慕长卿垂下眸,冷然道,“李书平所言句句合乎情理,但唯独一件事,柏文李氏没理由养了一个一身反骨的小子二十年。要么,是他面上文章做得天衣无缝,要么,就是天生反骨者必有一日得其所用。”
咸诚帝闻言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丢了书文,打量了眼前的慕长卿半晌方道:“说来也是,这世上同何人比佯装表面功夫,皆不如朕的大郎。”
慕长卿悄然抿紧了唇。
但咸诚帝似乎无意为难她,只是道:“此事已毕,你办的不错,然接下来的差事,交由宁舟吧。”
“朕的儿子同室操戈,若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那便是为君不正,只是骨肉至亲,朕也不好让多年劳苦功高者心寒。你说是也不是?”
慕长卿心口猛地一跳,缓缓抬眸道:“……陛下所言极是。”
“日前崇南王府上幼子正擢选贵女,盼早成佳期,故而朕手边恰好有这么张折子。”咸诚帝望着她道,“除却这个,你皇姐今日得了一物,朕瞧着这儿用不大上,你瞧着若是好,给你也成。”
摆在桌前的半块玉符,其上的雕纹已随着两半分离而开裂,但依稀能辨的是重瓣的梅。
慕长卿在听见他提长公主的那一刹背后冷汗直冒,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的地方在何处。慕长珺一开始以为稳操胜券立于不败,是因为他能笃定慕长临找到的人只会有季濯缨,那么届时最坏的情况也只是让柏文李氏当了替罪羊,但是狱中的周姑娘成了变数,她成了端王能反守为攻的一步棋。
她让晋王不得不彻底扔掉李家,而这个举动同样会让朝中的风向骤然逆转。
这个人是慕奚找来的,长公主如今虽有权,但那些所谓权柄都是天子所给,她本人依旧在耳目注视之下,那么她究竟有什么依仗能够飞快地剥丝抽茧找出要害所在?
慕长卿并不清楚慕奚手中的底牌,但既然咸诚帝现在将所谓的玉符推到了自己面前,这就意味着慕奚在用过这张底牌后,把它作为了逾矩的“代价”。
而咸诚帝现在把这张牌打到了她眼前。这不是一个选择,咸诚帝强调了崇南王府擢选的是“贵女”,就代表即便慕长卿当真选了折子,他就会向宗室提出在姜梦别之前挑一个世家女给齐王府当正妃。
老谋深算的毒蛇不会允许一个心有城府的皇子继续回到封邑去当逍遥王爷,他要物尽其用,哪怕慕长卿所求并非江山权柄而是红颜美人,他也要将眼睛留在她身边。
更何况现在姜梦别受温明裳庇护,真要这么算必定要查到温明裳和长公主身上,慕长卿如何想都是万不能这么选的。
“为何不答话?”咸诚帝催促道,“莫非大郎犯了难么?既如此,那不若朕代为……”
“臣——”慕长卿骤然开口喝止他的下文,她微微定神,抬手接过了那半块玉符。
玉上梅纹硌在掌心,隐隐作痛。
慕长卿垂首,咬牙道:“臣,谢陛下赏。”
咸诚帝眸中浮起了然,他好似颇为满意这个抉择,挥袖示意她到此退下道:“去谢你皇姐吧,届时也代朕传个话。”
“就说……雪已销,御花园的梅,早就换了一轮了,今年冬天若是情愿,再入宫来赏吧。”
慕长卿不敢久留,再拜过后匆匆退下了。
龙纹香炉燃尽最后一缕香烟,螭首吞尾,似是将弥散的烟尘一并吞食入腹。
沈宁舟从屏风后走出,向着天子拱手而拜,道:“陛下,另半块,长公主殿下作礼赠予了永嘉公主。”
“给了从筠啊……”咸诚帝眯起眼睛,重新靠回了椅背,“也好。不过前夜的金翎,处置了吗?”
沈宁舟点头,道:“廷杖五十,降职三级,已办妥了。”
“甚好。”咸诚帝敲着桌沿,道,“小孩子家的一通闹剧看罢了,北地有信来吗?”
“昨夜来信,温大人不日赶赴三城,镇北将军也要就此次天枢改动而调兵西去。温大人在信中将府库所用尽数写明,言三月内,北地军政民三权便可归天枢辖下。”
“你且去信,要她务必办妥,回京朕必有赏。”咸诚帝道,“另,让人暗中知会有司,秋日是时候为朕的三郎挑个良辰吉日了。”
沈宁舟蓦地一愣,她面上有一刹的犹疑,但不过瞬息便被遮掩了下来。羽林统领忠于天子,她在此刻便也没了异议,只能照着话去办了。
咸诚帝在她退下后望着殿门看了片刻,他支着前额,许久后才漠然地幽幽道。
“若是幼非长,倒是大有可为。可惜、可惜了……”
****
温明裳在赶赴三城前收到了京中的来信,春日已过,就连北地的白日都日渐炎热起来,屋中的炭火终于能撤去,这让原本忧心的近侍们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洛清河已经走了月余,交战地的驿报要用来传递军情,两个人来回的书信只能靠洛清河养着的海东青,但即便是如此,信中能写的也不过寥寥数语。
好在平日里事忙,她多的时候也无暇细想,只将几封短笺妥善收在了衣袍怀中。
赵君若给她拿来了温好的牛乳,这东西是谁从口粮里省出来的都不必问。小姑娘记着命令,看着温明裳把东西喝完才好奇地凑过去问:“月姐说了什么?”
“说日前有司暗中接到了一件差事,让他们代写一封书文。”温明裳合上书信,语气淡淡,说出的字却重若千钧。
“名叫,立端王为皇太子诏。”
赵君若“啊”了声瞪大眼,喜道:“这么说春闱有结果了?那晋王是否要被重罚?”
“没有。”温明裳摇头,“暗中罚俸三年,但没有明面上的处置。柏文李氏阖族下狱,内侍局奉命赐了晋王妃一尺白绫。晋王没有异议,还上书道家宅不宁,谢了陛下挂心,代为处置。”
这人是真冷血。
“若是下月朝中无疑议,那下一封书文就该是‘册端王为皇太子文’了。”温明裳深深吸气,“忱月那边的压力要小上不少。”
至少潘彦卓行事不能再那么明目张胆,她也能将心思全然放到三城的事情上。
“府台仍觉得你亲自前往樊城有些冒险。”赵君若想起来时听到的嘱咐,“她说日前西山口传讯,北燕西面又在聚集兵力,似是新将已至。”
“清河也在往那边赶。”温明裳知道这事,她摩挲着笔杆,“关内的人也有往三城去的吗?”
赵君若点头:“人不少,都是看在铁骑和……和你的面子。”
这倒是让温明裳有些意外,但她没去多想,只是在短暂的停顿后道。
“你去回禀府台大人吧,就说我心中有数。”
“这三城,还是得去一次的。”
作者有话说:
[1]杜荀鹤的《自叙》。
又要写战事了(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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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行商 【ZX整理】
州府在夏郡东北, 北上去往三城走关外马道自岐塞而入本该最快,但如今烽烟四起,即便是铁骑在也不敢保证在关外行走必定无虞。天枢的护卫队由此再三斟酌, 决定还是稳妥起见,绕道祁郡自宁关出关。
寻常百姓少有走这条路出关去的, 如今北上的不是军马便是行走于各州与国界线上的商帮, 马道多年未曾修补,车轮轧过坑坑洼洼的黄土路, 颠得人头昏脑涨。赵君若掀了车帘透气,她抓着车边的栏, 在稍微平稳些的时候翻出了行囊里放着的清神丹给温明裳。
这东西还是走前程秋白塞过来的。
温明裳一路上皱着眉没怎么说话, 夏时的风倒灌进来,好似还裹挟着暑气。她耐着性子将途中颠簸得最厉害的位子记了下来, 这几日报到她手上的马道与沿路驿站等等不在少数, 向上递折子修缮本就在预料之中, 眼下也不过是多了一处。
军中有安排好的人引她们出关,宁关外便是晋城旧址, 血战后方圆百里沦为断壁残垣, 铁骑没有多余的军费重建往昔城垣, 只能尽己所能掏腰包贴补上重建要塞城防的亏空。晋城背靠着关隘, 占着地利, 才让此处看上去较之樊城与汲城热闹了两分。
“洛将军三日后抵樊城。”来的是离策营下的校尉, 叫江启文,人瞧着没比赵君若大多少,但说话却很是沉稳, “飞星斥候已将大人出关的消息向北传递, 现今沧州的守备军撤出大半, 善柳西进,虽已为此增派人手,但仍道不可松懈。左将军的意思是,大人可在此稍作休整,待过两日洛将军到了再北上不迟。”
他话音稍顿,又道:“但若大人执意先行,我等会奉命为大人戍卫。”
温明裳颔首,道:“下官会加以考虑,今日车马休整,明日早间我会给诸位一个答复,还请代为谢过左将军。”
江启文这才拱手,他代为放下了车帘,命人将马车牵入了最近的军用驿站。
马道上有三两商帮的车队,这些人拿着通关的文书,又经过了整个大梁边境最严密的盘查,买卖的皆是合乎律法的货物,虽是战时,关外处处凶险,但人总要吃饭。燕州有屯田,却不意味着边地百姓能依此安身立命,粮食产出有限,关外草野又常年又外敌侵扰。纵然官府连年征收皆有贴补,但还是杯水车薪。
不是所有人都愿、都能投军报国,相当一部分人为了换取口粮投身了行走在州郡与国界上的商队。
温明裳坐在驿站二楼,瞧见城池正中新建起的车马驿行人如织。她在其中注意到了一两个高鼻深目的面孔,那几个人将鬓边发剃得短,只在脑后留了一簇簇麻辫,像是昔年北漠商贩的打扮。
但近年来北漠的商队多盘桓在落霞关外,少有不远千里跑来这儿的。
江启文带着伙夫上来放下了考面饼和一大盘子炖菜正打算走,便被温明裳叫住了脚步,他是以带着的人先行离去,这才回身看向窗前的女官。
温明裳目光扫见桌上的吃食的时候有一刹的滞凝,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是示意对方坐下,而后才道:“下官有些事情想问江校尉。”
“这些行商。”温明裳指向车马驿,顺手接过了赵君若掰下来的小半块面饼,“边境商帮,竟也有异族身处其中吗?”
江启文听见她提行商便面露了然,他点头道:“是。不瞒大人,末将初入军中见到时也有此惑,但后来听军中老人说,这些人是为边境商帮行路而找来的向导。”
不论是北漠人还是北燕人,两国战事如何那是在位者应着眼的事情,但总有人宁愿泡在温柔乡里,那么绫罗绸缎与名瓷琉璃就成了锦上花,商帮要金银、要粮食,那么等这些货物到了沉迷声色犬马的贵族手里,商帮就能从金手指里扒拉出金珠与牛羊。
边地的商人除了暗中的刺事人外,他们都靠这样的方式安身立命。既然是和外邦人做生意,那么马队里若有上那么一两个熟知边地的外人,就也算是事半功倍。
至少不会有人因为被嫌弃蹩脚的北漠语或是燕北话而命丧刀下。
“军中暗中会详细排查这些人的身份。”江启文说,“他们之中没有狼王的四脚蛇。”
天色在慢慢暗下来,驿站外挂着大红灯笼,但这些火光并不足以照亮每一寸土地,商队的车马慢慢沉在潮水里,成了模糊不清的轮廓。
温明裳把投向下方的目光悉数收了回来,她没再追问有关商队中外族人的问题,像是对江启文的保证毫无怀疑。她慢条斯理地撕扯开手里的饼子,等了片刻才重新问:“这些行商的生意,是要越过樊城吗?他们在关外和北燕人或是北漠人做生意?”
“不是。”江启文否认,出乎意料地道,“就在樊城。商帮每年有固定的日子在城中心的通铺汇聚,整整半月的时间,会有人带着经营前来带走货物,并约定好下一次生意往来的东西与数额。”
一旁的赵君若闻言瞪大了双眼,但她嘴里还嚼着炖菜和饼子,实在没法开口问。
就在樊城?那三城沦陷的那些年呢?那收复重建的这几年呢?而且这样的生意,放进来的又是些什么人?
温明裳却好似并不觉得意外,她拍了拍手,把碎屑擦拭干净,这才颔首道,“多谢江校尉解惑,下官没什么要问的了。”
江启文还了个军礼,也不多问这位天枢要员到底是为了什么便退了下去。
赵君若跟着关上了门,这才得空下来问温明裳。
“仗打得什么样并不重要。”温明裳看了眼还剩下大半的吃食,终于敢露出个有些为难的表情,“人总是要活着,得吃饭的。”
赵君若微微一愣。
“需要商帮货物的人不会因为战火便因噎废食,商帮也如此。”温明裳垂下眼,她手里捧着碗糙茶,“既然原来的人死了,那么就换上新的主人,只要生意还能继续做下去,往来的商帮就不会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为何,军中也在默许此事?”赵君若不解,“虽然江校尉信誓旦旦绝无四脚蛇混迹其中,但谁又能分辨更加隐秘的刺事人呢?”
“一是因为别无他法,军情紧急,但也不好凌驾于生民之上。”温明裳叹气,“战火肆虐,边地已是民不聊生,还要断人生路,这笔债又该给谁来背?即便是真在明面上禁了,暗地里就能保证往来交易的不会有刺事人了吗?所以……这么做是适得其反,究其根本,堵不如疏,这也是为何如今我们看见的商帮过关检查的人皆是军官郎将。”
如果不是如此,怕是四脚蛇也难禁。
“其二就是,真真假假混迹其中,刺事人虽难防,但传递消息时他们也未必能分辨的清究竟是真军情,还是障眼法。”温明裳拍拍她的脑袋,让她去喊人把剩下的吃食撤下去不要浪费,“得到的到底是银子还是弯刀,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既是为利而来,那么就要慎之又慎。”
这些人只是藏得深,却也不是无往不利。
赵君若让人收好了东西,她在办事的时候也不闲着,反复琢磨后忽然道:“不对。”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窗户仍旧没有关上,街上骑兵来回巡逻,风声里裹挟着铁甲碰撞的铮鸣声。
温明裳解开了发簪,她抬起头,肩颈像是沉在乌发泼墨里。
“如果只是这样。”赵君若笑起来,笃定地说,“你可不会那么在意商帮。”
温明裳失笑,撑着下颌端详了她一阵,道:“你师父若是听见你这句话,想来应当会高兴。”
这便是猜对了,夸她比初时长进许多。赵君若挠头,笑意变得有些腼腆起来:“你原先说三城能引来真正的刺事人,所以现在的意思是,这些人就在行走的商帮里?”
“话不能说满。”温明裳摇头,意味深长地说,“还不着急下定论,我们要在三城待一段时间,江校尉不是说了么?他们做买卖的地点就在樊城。”
那也是她们的目的地。
赵君若闻言慢慢皱起眉,追问道:“那眼下,晋城的这些人,要去查吗?”
“把眼睛放出去,不论是请吃酒还是旁的买卖都让他们随意办,挂在账上便好。”温明裳冲她眨眼,“但不要多问别的,记住看到的就可以了。”
这是往昔查案的差役们必记的听记本事。赵君若迅速反应过来,跟着点头出去办了。
燕州的天比京城干净很多,无论在何地,只要仰起头便能见满天星斗。已经到了夏时,夜里隐隐有蛙声阵阵,它们藏进了马蹄与铁甲声里。
这些行商不会久留,既然决定将耳目散出去,她们明日必然也是留不住的了。温明裳熄了灯上床,军中伙夫备的吃食委实是多得高估她们几个,她这会儿虽已过了个把时辰还是没什么睡意,索性再于脑中盘算着揪出刺事人的计划。
虽然急不来,但此事的确要紧着来,只有办妥了这件事才能将三城的布防彻底融进东西战线之中,否则就是将军情调度放到鱼龙混杂之下。铁骑开年的胜仗让大梁看起来占优,但温明裳知道实际情况要远比京城想得复杂,刺事人与四脚蛇的威胁一日不除,出兵都怕深陷泥沼。
她听着窗外的声响翻了个身,屋里点着一小盘安神香,叫意识在思索间慢慢随着清甜的香气沉溺模糊开。
但就是在此时,隐约的鹰唳声蓦地在头顶盘桓。
温明裳蓦地睁开了眼睛。
窗前的黑影扑棱着翅膀。
她彻底清醒了。
海东青挑好了落脚的地方,不满地顶开压着的窗帷,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床榻上的另一个主人。
温明裳坐起来,想要起身过去帮它打开窗户,却在动作间听见门前吱呀的轻响。
驿站的屋子没有屏风遮挡,这里只是军中修筑的落脚点,除却桌椅床榻几乎再无他物。桌上的灯早就被熄了,只能透过窗外月色勉强视物。
洛清河推门前听见了鹰唳声,本想着过去抓住这家伙让它安静些,没成想刚进来便瞧见了榻上呆坐的温明裳。
眼下已是深夜。
“怎么还不睡?”洛清河推了窗子,把海东青架进来抛到木施上示意它噤声。她身上还披着甲,走到床前蹲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好似沉进了暗色里。
温明裳好似才回过神,她伸出手去轻轻碰洛清河的脸,在触及到温热和微湿的汗才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
“被不速之客扰了清梦啊。”她凑近一点,贴着鼻尖低语,“不是说三日后到樊城?怎么过来了?”
“临时有变,要从这边绕行去西山口。”洛清河看她张开手,本想着甲胄冰凉不好抱她,但对上那双眼睛时还是败下阵来,“路上遇见了驿马,知道你在这儿。”
海东青跟着飞了一路,此刻累得不想计较她丢自己进来这件事,干脆把脑袋埋进了绒羽里。
这话说得可真是太容易拆穿了,街上的巡逻队照旧,哪来的什么大队军马奔袭的声响。要么是人还在后头驻扎,要么就是从岐塞那边过来的。
温明裳闷声笑,没去计较多的,赖在她腿上不肯下来。轻薄的寝衣隐约透着延伸的蝶骨,在小腿晃动间紧贴住了冰凉的铁指。
“下来。”洛清河被她捏着下颌,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哑,“跑了一晚上,少说得让我把甲给卸了吧?”
温明裳弯着眼瞧她,仗着她怕冷着自己不敢乱动去咬她嘴唇,铁指剐蹭着薄衣,在背后激起令人颤栗的触感。
“你解啊。”她眯着眼睛,露出无辜的模样轻轻说,“我可没拘着你,莫要冤枉我。”
最后半句几近气声。
洛清河微微抽声,她抿起唇,一把将榻前的宽袍掀起罩在了两个人头顶。骤然的暗色让人稍作瑟缩,洛清河借着暗色抬起手将冰凉的铁指贴在了她后颈上,仰起头让方寸间的气息混着夏夜的燥热变得更加湿黏。
温明裳张开手抓不住甲胄,她鬓边浮了汗,像是被夏时的天燥的,又像受不住合掌间舔舐的潮热。
头顶的宽袍在抓揉间被扯了下来,窗口的风好似终于能带走半寸骤然浮上的暗涌,但带不走白玉上的点砂。
紧贴着的铁甲都被焐热了。
洛清河拨开她额前濡湿的发,刚想问她还闹不闹了,便听见门外渐近的脚步声。
“将军。”大抵是怕惊扰屋中人安眠,云玦把声音放得很低,“您吩咐备的热水,是放外头还是?”
洛清河挑了下眉,随口应了句让她把东西放门前,这才松开了环抱的双手。
温明裳听着她声音都有别于往常,干脆不去想云玦到底能听出来几分,顺势把自己一头闷进了被褥里。
洛清河失笑,在起身出去前把人翻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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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揣摩 【ZX整理】
边境还在屯兵, 只要战事还未彻底结束,各部就皆是严阵以待。洛清河前阵子为了检查马场的近况刚从瓦泽过,隔着厚重的要塞城防能远远眺望见白石河对岸的狼头大纛。猎隼盘旋在天穹, 和南边的燕山鹰遥相呼应。
老练的敌将仍旧注视着他们。
洛清河在那里短暂地和驻军营交代了夏时的换防,嘱咐他们接下来的几月不要忘记回头看紧马道的辎重押运。月余的时间看似长, 实则也就将将够来回奔波, 收到西线的消息要去西山口是真的,但紧赶慢赶匀出这点时间来见温明裳一面也是真的。
海东青在小憩后被赶了出去, 温明裳掌了灯,坐在床前看洛清河卸了甲胄拿备好的热水简单擦拭身子。
没了遮挡, 里衣褪下去后的线条在灯下格外清晰, 疤痕横亘过肩胛骨,在无声中诉说着沙场凶险。温明裳的目光停在那里, 她面上的绯色已经散了, 此刻的眼神里不含欲望, 是悄然缱绻的注视。
洛清河套好了袍子,回头正好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束袖的动作稍顿, 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
唇角就被这么很轻地贴了一下。
两个人仰躺进被褥, 温明裳张开手, 指尖没入她微微湿润的长发, 把人全然拢入了怀抱里。微沉的呼吸打在颈侧, 她望着墙壁,低声说:“子时了。”
洛清河应了声,她半睁着眼, 指尖缠着两个人散在枕上的发, 面上有些疲惫。这不是第一次长途奔袭, 她从前战时连着几月领兵鏖战也是常事,作为统帅她不会对自己手下的兵显露出半点端倪,就连近侍们都未必知晓究竟何样的神态是真。
但温明裳看一眼就很清楚。
思念需要宣泄,但在这之后余下的是分寸与克制。
指尖顺着轮廓下滑,温明裳捏了捏她的耳廓,问:“明日何时走?”
“寅时末。”洛清河微微仰起头看她,“太早了,别起来送。”
温明裳捏她耳朵的手闻言用了点力。今夜若是她不醒,恐怕洛清河就真是过来瞧一眼,第二日便马不停蹄地离去,即便是醒了,这也是匆匆一面。她越想越觉得气闷,正想说下回不要这么赶着时间过来,便听见枕边的人忽然道。
“我听江启文说了,你问了他有关商帮的事情。”洛清河道,“还有些时间,有什么想问的吗?”
交战地眼见着大战将至,各营的主将都忙于点兵,即便到了樊城能来说上几句话的人估摸着也不多。此事牵涉颇多,往下的校尉郎将未必能知道得更多了。温明裳本想着说让她别操心这个,赶紧睡一觉才是正经,但权衡后还是松了口,颔首道。
“操办历年樊城商会的是什么人?”
“三城沦陷前,是燕州的州府。”洛清河枕着手臂支起点脑袋,“此事没有报过京城,但是内阁历任元辅心中都有数,你日后回京可以去问阁老。”
这是无奈之举,边地情形复杂,军政民生向来都难办,既然燕州能自己处置,那么京城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不把事情放到明面上来,那燕州就是天高皇帝远。
“三城沦为敌手的那二十余年,樊城虽仍有失去消息的守军,但他们已经无力再管这些,三城就此沦为无主地。”洛清河微微抿起唇,“北燕人杀掉了原本州府暗中停留在此的官员,但狼骑不会在此长留,于是拓跋焘在这里留下了话事人。”
温明裳听到此瞬时猜了出来:“四脚蛇。”但她话音未落,又很快反应过来其中的漏洞,“但是北燕国库空虚,只能勉力支撑战事,狼骑还要借以掠夺求存,在烽火之下重新建立起商帮秩序,很难。”
“不错。”洛清河点头,“所以与其刻意经营,不如先放任自流。”
原本这里途经的还有什么人?
“北漠。”温明裳想起白日里看见的那几张脸,“但即便是放任自流……也还不够。”
仍旧需要有人在乱局中不动声色地扶起被摧毁的框架。
如果不是北燕人也不是北漠人,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她深深吸气,想起流入北燕的火器与元兴年间掺杂着腐败物的军粮。
边地百姓刀口上行走是为了活着,而远在歌舞升平里的那些人只是为了银子而已。
洛清河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道:“三城收回后,州府在重整上已是殚精竭虑,再加上他们毕竟是文官,难保效仿昨日不会出差错,便将此事全然交给了军中,只是仍在州府挂着名头。”
这就是为何往来盘查的皆是铁骑驻军,不论暗地里的交易,至少明面上要杜绝四脚蛇的存在。
“江启文说,每年固定的日子商帮在樊城集会。”温明裳想了想,问她,“具体是什么日子?”
“六月初七。”洛清河答,“你们此去恰好能赶上。”
她知道温明裳要查什么。
这座城里藏着狼的爪牙,她们要把这些人挖出来,为铁骑的后背铲除暗中的刀刃。
“我以天枢为名出关的事迟早会入北燕人的耳朵,他们等不了太久。”温明裳下了决定,“商帮集会某种意义上也能看作建立起互市的冰山一角,光靠一个潘彦卓传信还是少了,既然要谈,我不放过这个机会,北燕也不会放过。”
这是必行的路,于双方皆是如此。
“我此去西山口,一是为确认西线的新将,二是为夏时战事提早做准备。”洛清河望着她,眉眼里透着一抹忧虑,“三城首当其冲,会打得很凶。你查可以,但得答应我,不要以身涉险,你如今代表的是天枢,北燕人很清楚这里面的分量,京中有信,他们对你了如指掌。尤其近日,晋王争储失利在前,潘彦卓有所顾忌,势必要寻求突破口。京中难动,那边地就一定不会风平浪静。我让栖谣留下,樊城虽有驻军,但要让她跟着你。”
温明裳点头应了。
两个人默契地没去提下一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呼吸声缠在一起,桌前香炉烟气袅袅,阖眼已不知是几时。
翌日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洛清河蹬靴披甲的时候轻手轻脚的,生怕惊扰了帐中人,但温明裳还是醒了,她迷糊着想起来,又被回身的人给摁了回去。
洛清河早就系好了面甲,指尖摸上去冰凉的,她轻轻碰了碰温明裳的发顶,俯身在眉心落下了个安抚般的吻。
近侍在门外待命。
温明裳被窗帷微启的晨凉拂醒了,她半撑着肘,在洛清河出门前最后和她对望。
藏在面甲下的眉眼似乎弯了一霎。
房门轻响,紧接着的便是匆匆下楼远去的脚步声。
海东青展翅而飞,带着经久不散地鹰唳一路向北而去。
温明裳披了外袍,在支开的窗子前目送着铁甲消失在晨昏交替的薄光里。
昨夜里被惊醒的不只有温明裳,赵君若此刻也在门外。她心里还装着温明裳让她记的事儿,洛清河把栖谣留下来正合她意,能让她把事情办得更妥帖。也就是因着这个,她在目送洛清河离开后并未立时下楼去,而是稍待了一阵,果不其然等到了温明裳推门出来。
“小若。”温明裳唤了声,转头正好看见楼下江启文推门进来,同行的还有被留下的栖谣,几人隔着这段距离微微颔首。
温明裳收回目光,同她说:“准备一下吧,我们动身去樊城。”
******
数日后随行的铁骑抵达西山口,沧州守备军开关放他们入关,元绮微在关口前迎洛清河,马道边是关中刚运上来的辎重物资。
“牧烟昨日刚到。”她让人牵马先下去休息,领着洛清河往主帐走,一边快速道,“狼骑月初在西北汇聚,军中没有为哈尔扎的战死挂白幡,这与惯例的传统不合,这就意味着有资格下这道命令的人,他的地位在王帐中要高过哈尔扎的部族。”
洛清河点头,追问道:“斥候有查清调兵的规律吗?”
“尚未,但是可以肯定不是东面来的人。”元绮微否认,“先是压住了哈尔扎,而后让狼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顺从,如果只是其一,那有理由怀疑是不是拓跋悠,但两个加在一起,这只狼崽的分量还不够。”
“如果她还不够,那就只能是一个人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帐前,洛清河掀帘进去,朝里头已经等着的将领们点头算是问候,“王庭的线人怎么说?”
“萧易半月前离开了王庭,但行踪未定,没有让任何人跟着。”接话的是百里勋,林笙还在瓦泽,西边暂时由他主领斥候,“如果是他,那么狼骑的行径就完全说得通,毕竟他才是这支军队真正的统帅。”
李牧烟随即道:“但有一个问题,那便是假使当真是萧易,这也就代表王庭只余下了小皇帝自己,他不可能压住因为自己的姐姐而变得蠢蠢欲动的贵族们,除非萧易在临走前给了这些人无法拒绝的承诺。”
“王帐贵族可不吃他画出来的饼,他想亲自来,那就得下血本。”洛清河不急不躁,徐徐将桌上的杂物扫下去重新铺开地形图,“眼下还不那么着急,我们一步步来拆。”
沧州守备军眼下的将领都年轻,难免沉不住气,此前是元绮微压着才没有轻举妄动出去查探,但如今洛清河来了,就像是在西山口落了定海针一般,叫人一下子便静了下来。
这就是属于名将的分量。
“百里。”洛清河看向百里勋,确认道,“从前西边的狼骑与北漠人争夺黄沙间的主导权,除了拓跋悠和哈尔扎,萧易手底下有没有第三个能上前充当统帅的人?我要确切的答案。”
“没有,也不可能有。”百里勋答得笃定,“如果有之前就不会是哈尔扎,能让这支军队南下就是下血本搏命!王帐的确还有领兵的将军,但他们不属于拓跋与萧氏任何一支的话,就代表没有拉拢的价值。咱们的线人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在不停走动,可以确定北燕不会有第三个人能代替他们接过小皇帝的亲信。”
“好。”洛清河抛起垒在桌前的小石块扔到西北角,“萧易给王帐做出了什么承诺暂且放一边不谈,飞星和线人眼下的军情八成可以确认来的是他了。那么下一个问题,在座诸位,即便只是听过也好,知道萧易打仗的风格吗?”
雁翎的将军们闻言面面相觑皆是无言,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言权。
打破沉寂的还是元绮微,她抱着头盔,沉吟着说:“老都统在的时候,提过这个人。”
洛清河抬眸看她,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老都统是最后一代与北漠人交战的沧州守备军。”元绮微道,“北漠人行走于大漠,风格十分凶悍,大梁的选择是在此建立起层层相扣的关隘,再给步卒配备上铁盾长|枪借以削弱骑兵在戈壁上的优势。这样的战法基于北地的地势,西山口卡死了通道,南下又是要塞与烽火台,进退都很容易,但这样的战法在一马平川的北燕几乎不适用。”
北漠与北燕两方皆是轻骑兵,对上就是针尖对麦芒。
“拓跋悠出现以前,哈尔扎是北燕绝对的前锋。”元绮微抿起唇,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场阻击战,“他的确容易冲动,但也正因为这个特质,这种人带领骑兵冲锋的时候是把非常好用的利刃,只要不让他接连栽跟头,他就一定要将对手撕扯得血肉模糊才会善罢甘休。”
巧妙的是洛清河提早将善柳营放在了西面,李牧烟把哈尔扎打疼了,所以这匹狼在面对围攻时才变得举棋不定。
百里勋听到此猜测道:“其实追根溯源,拓跋悠也是这种风格,只不过她的嗅觉远比哈尔扎灵敏,这才让她手下的骑兵变得鬼魅难定。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可以猜测,萧易本人的风格也偏向于这一类?”
这个猜测不无道理,北燕尚武,一个不够强大的统帅不可能服众。拓跋悠今日在拓跋焘面前低头,不全是因为他们是父女,更因为老狼王有着狼崽远不及的经验谋算,换到萧易身上也是一样。
更不要说拓跋悠本人并不偏向小皇帝,能让一个并不站在自己阵营的将领甘愿听从命令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就连李牧烟都隐隐赞同了这个猜测,但她到底是久经沙场,并未立刻下结论,而是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一言不发的洛清河。
她直觉洛清河有不一样的答案。
“清河?”
洛清河应了声,她知道帐中的将军都在等她开口,但她只是笑了笑,道:“急什么?琦微还没说完。”
原本聚集在洛清河身上的目光登时看向了元绮微。
元绮微轻轻嘶声,她犹豫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他未必有预想的那么会打仗。”
这话听得宗平都愣了,诧异地问:“这怎么说?”
“不是说徒有虚名。”元绮微皱起眉,试探着说,“而是他极少亲自统兵,老都统说昔年西山口收到的回报里,他几乎从未亲至战场,这是个坐镇大帐的统帅。但这个人看人特别准,不论是从前手下的将领还是现在的他提上来的拓跋悠,几乎毫无例外是苍野上一往无前的锋刃。”
她说到此微微停顿,而后下结论道:“这是个天生善用一切外因打击对手的人。”
“他不止是将军,还是政客与谋臣。”洛清河终于开口,她撑着桌沿,“万乘之躯不涉险,是他自己也是小皇帝,既然要保证自己时刻在王庭,那擢选的自然要是无往不利的锐士。”
“所以……”
“这也是个善变的统帅,他把领军当成了王庭斡旋,未必自己是最强的那个,但是筹码一定要握在手心。”洛清河道,“这也是他和拓跋焘最大的区别。哈尔扎战死,拓跋悠尚在东面,他失去了最趁手的弯刀,要么把自己也变成变成这只军队新的前锋,要么,他们就该换打法了。”
“他不会把自己放在前锋的位子。”李牧烟已经反应过来了,“善柳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威胁,哈尔扎已经把命留下了,你又在荼旗尔泽前折断了拓跋悠的爪牙,如果再用同样的打法,损失另算,萧易本人就无法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他的大君还需要他。
“能在王帐中获得话语权的不是简单角色。”洛清河深吸了口气,“各位还记得吗?哈尔扎只是马前卒,萧易一开始的目的是蚕食边城,东面才是北燕主攻的战场,但现在形势已经改变了。拓跋悠不可能调回他手下,他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机会,如果今年冬天以前没有值得拿到王庭的战果,包括他的主君在内,就要为这次调兵和败北付出代价!”
北燕需要一场胜利。
“他会在哈尔扎身上看到教训,依靠骑兵快速进攻的节奏不再奏效,但他们手里还有攻城车和投石机。守备军与善柳的配合拖慢了骑兵的节奏,这的确对我们有优势,可劣势就是,活下来的轻骑已经适应了攻城器械的使用,下一次的进攻不再是从前的和风细雨了。”
这就是蚕食之下淬炼出的新的锋刃,如果哈尔扎没有死,萧易就会连同原有的前锋一起在守备军显出疲态的时候彻底撕开关口。
所以几月前的那一仗至关重要,即便是越过京城自行调兵洛清河也一定要打。
帐中原本因为洛清河到来而放松的那根弦被再次绷紧了,所有人面上皆是冷意。
洛清河语气稍缓,等了须臾再次开口:“稍安勿躁,只是先给各位提个醒,夏时这仗不会像几月前那么好打,北燕从不是残兵败卒,但过于忧虑也是不必。百里,飞星今日起继续探查,能尽快探出行军规律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先改巡防线,不要让对方斥候捉到蛛丝马迹。”
百里勋拱手称是,先一步与帐中同袍抱拳作别出了帐子。
“我自瓦泽带来了雁翎的军匠。”洛清河紧接着看向守备军的将领,“天枢阁押运的辎重也已至沧州,诸位军中有何要改的,眼下便可散去自行寻人了。西边的战场不在苍野,城墙的防卫需要各自的调度,守城于各位而言想来必不陌生,且自去吧。”
“洛将军。”有人不解道,“将军如何断定其后必定是守城战,而非开初的强攻?初时的攻势甚至一度能撕开层层环扣的防线!末将还是觉得,萧易未必不能效仿哈尔扎,他可是统帅!”
洛清河闻言低笑,她放下石块,道:“如果他可以,那么你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那将领蓦地愣住。
“狼骑开初的战法是为了在进攻之余保存战力。”元绮微把那人往外推,解释道,“如果他比哈尔扎的风格更强硬,那为什么不直接叩开沧州的大门?关隘之后可是一马平川,骑兵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再无阻碍,这不比蚕食的功绩来得更大?”
就是因为做不到。
但时至今日狼骑仍旧有兵力的优势,既然强攻无用,那不如真正开始拉锯战,看一看是这支精锐不敌退去,还是沧州关隘的城门先一步被叩开。
李牧烟沉默了许久,她在元绮微出去之后才转过头,道:“这一仗关键点不在萧易吧?”
“瞒不过你。”洛清河呼出口气,点头道,“我们对他所知甚少,我一开始也在想,这个人与拓跋焘究竟孰强孰弱。他毕竟是北燕大君的亲哥哥,摸清底细总不会错,但是和拓跋悠交过手之后,我就在想这个人或许并没有预料的那样棘手。”
李牧烟搬了条凳过来,两个人隔着桌子对坐,“怎么说?”
“简单。”洛清河打了个响指,让她看地图上摆好的石块,“北燕人很急,战事由他们而始,所以从一开始,攻方是他们。那么我们不妨先换个思路,攻守易型,如果我要用善柳打进攻,我会把你放在自己手下还是守备军这里?”
李牧烟皱起眉。
“那么再往下想。”洛清河抱臂,看着她问,“我是会让你带着你熟悉的善柳,还是换上祈溪让你打进攻?是会迎着拓跋焘的锋刃正面向前,还是伺机而动寻找机会?”
答案不言而喻。
“你在拿我比作拓跋悠。”李牧烟道,“善柳就是此刻西边的屯兵。”
“所以明白了吗?这样的安排太别扭了。”洛清河目光深深,“如果简单的换将能够打开大梁北境的防线,那么西线的将军就应该是拓跋悠,但她做不到,因为那样一来拓跋焘自己无法拖住雁翎铁骑,燕州的兵可以快速西进堵住这条路。”
北燕要的不是简单的一场胜利,他们想要彻底撕毁大梁北境经营多年的守备防线。
“把拓跋悠调到东面能够很好地牵制住铁骑,这样一来哈尔扎就有机会,可惜他失败了。”李牧烟稍作思忖想明白了,“这里已经不再是合适的战场,萧易亲自上阵,但他无法替代自己的前锋,所以……也是攻守易型了。”
“他要拖住的是沧州守备军。”洛清河指着军防图无比确信地说,“这一战的主战场不再是西山口,而变成了我们熟悉的东面交战地。一场败仗不会影响拓跋悠的声誉,她依旧是拓跋焘手里最好用的前锋。”
“拓跋焘的主力在瓦泽。”李牧烟问,“两极之势已成,她会在哪里打破平衡?你在调兵补充三城,是那里吗?”
洛清河一般不会轻易调度原有的布防,这个信号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意思,李牧烟只是想再度确认。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洛清河在片刻的沉默后摇头了。
“不能确定,我希望是三城。”洛清河紧皱着眉,想起樊城的刺事人更觉得是一团乱麻,“三城明裳在,东面是师父,两边打哪里都理由充分,依凭她的速度打突袭不是难事。如果三城只是障眼法……”
“那么瓦泽就危险了。”
作者有话说:
提前预警,有便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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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龙驹 【ZX整理】
仲夏时分, 北地白日的日光烫得人睁不开眼。
樊城街上往来的要么是身着铁甲匆匆而过的士兵,要么就是押着车马匆匆走过的商队。临近六月,城中往来的人每日都在增加, 此处和晋城一样,将城中央的那一片地方留给了商帮买卖, 民用的驿站和通铺都建在那儿。四面关隘环绕, 既是庇佑,也是监视。
若说有什么不同, 大抵便是樊城的建筑大多低矮,连二楼都少见, 这是常年战事的经验, 投石车一起,越是高处越要遭殃。
赵君若在外盯了好些日子, 耳目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 但其中的信息所述不一, 还要再筛选一遍才好报给温明裳。栖谣领着洛清河给的差,这边的事就只能让她亲自盯, 是以这段时间小姑娘忙得脚不沾地, 累得回了落脚点把今日的记档送过去之后倒头就睡。
关门城下堆着新送来的单梢炮和床子弩, 军令已经下了, 每一日戍卫的军士都紧绷着弦, 温明裳来了半月, 也只在第一日见到了戍守在此的将领,是离策的副将。房中案头也堆满了洛清河给她早早叫人收好的三城近况,但她不急, 白日里在城中仔细看过情况, 几近日暮时分才回来继续分拣那些案务, 还在被栖谣催着就寝前将赵君若报上来的记档看完。
已是月末,温明裳今日没出门,她在收好案牍后去让人把赵君若叫回来,自己则是铺开了书写驿报的纸笔。
栖谣推门时瞧见窗前停着的信鸽,点染的金色翎羽在日晕下熠熠生辉。它的主人将写好的信笺挂在了它的腿上,张开手将鸽子放了出去。
“温大人。”栖谣朝她点头,“可是有什么变数?”
金翎信鸽自是越隐蔽越合乎用处,月前温明裳才收了咸诚帝送来的口谕,而今东西战线的事才办了小半,北地又隐隐再嗅烽烟,按理来说她不会在此时又给京城去一封信以固天心。
“不,只是想事先给我们的陛下通个信。”温明裳抬臂示意她进来坐下说话,一面道,“毕竟接下来的事都是砸出去的真金白银,把数目说准了才好让他松口。”
栖谣闻言微愣,她转眸去看桌上码放整齐的文书,声带诧异地开口:“主子调来的是三城收复后的所有文书,温大人虽在州府瞧过小半,但这才半月便能厘清了?”
“倒是未彻底办妥,但皆是旁枝,较之这些分量稍轻。”温明裳在垂眸间露出点疲态,但她掩饰得很好,目光转圜间已经褪了个干净,“这几年修缮旧城的花费往少了说也有百十万两,燕州的州府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连年累计也不成,想来其中有不少是军费贴补吧?”
栖谣没做隐瞒,道:“是。三城如今主军用,城墙修缮所需土木与铁矿皆由朝中承担,偶有添补,便拿来做了城中央那些驿馆和商帮通铺的修筑。”
温明裳点头,把刚写好的一封文书推到她面前。
“这是厘清大致的头绪后写给城中修缮的安排,你得空拿去给江启文,他知道该交到谁手里。”温明裳微微拧着眉,小口啜饮着酽茶,“金翎的信笺至京,最迟下月底,批红的折子就能交到户部,届时银两物资在京的天枢阁臣自会备好。这笔账走沧州,经转运会在秋天到三城。”
门前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赵君若换了身衣裳,进来时恰好听见这后半句。
栖谣知道大致的内容,索性就把墨痕未干的东西推到了她跟前,省得小姑娘好奇心重。
樊城向西可达沧州,北上可向交战地输送物资补给,马道情况倒是尚可,不至于像南端一样那般颠簸。但民居的确损毁严重,这是限制迁民入城最大的阻碍。重建事事都要银子,燕州州府的税收无力支撑,这是通病。
赵君若简单看了两眼都觉得头疼,这里头繁复的细处实在是太多了。她匆匆忙忙大概过了一遍,合上的时候问温明裳:“若是备好,户部能答应走天枢交到这儿的能有多少?”
这个数目不会小,她也曾一度担心户部这条子批是不批,但温明裳来之前提过一句,便是现今的国库存银只要咸诚帝点头,天枢皆可名正言顺调度。
崔德良主领的内阁也不会在这事上卡她。
温明裳抬眸,想了想抬起二指,“两百万两。”
此话一出,对座二人皆是一愣。这可抵得上元兴年间给燕州的半数军费了,咸诚帝能这么轻描淡写地批复下来?
“自然不是一蹴而就。”温明裳笑意浅淡,“但将基石打下的数额是够了,其后还有要谈的互市,今日之民再加来日的军中家眷与商贾落脚安置,这笔钱本就是慢慢花的。而今辎重粮草充沛,当务之急便已解了。夏时既有战,先把这段等过去。”
关隘城防、马道驿站,还有为两军配置的装备,这些全数推行也不能一日完工,开了个头有人盯着向下,目的就已达到。
而眼下还有另一件事。
“小若,你昨日的档册我看过了。”温明裳站起身往外走,“六月将至,城中商队渐多,若是单纯探问的确容易惹人生疑。”
赵君若连忙起身跟出去,含糊地应了声。
耳目的确转回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商帮虽多,但自关中而出的实际上皆归属于一个名为“龙驹”的商队,往来的生意都要经由他们的手,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但树大招风,这些人不想引来铁骑的目光,干脆就夹着尾巴做人,事事都办得相当低调。
也正因此,耳目要是想与龙驹的人接触,就必须要点明自己来樊城做的是什么生意,寻常东西未必能钓出真正的大鱼,但过于惹眼,恐怕也会打草惊蛇。
赵君若知道不能轻举妄动,本也想着让手下的耳目暂缓行动,没成想今日温明裳就把她叫了回来。
“离商帮集会还有近十日。”温明裳行至院中,此刻天朗气清,日光透过小院的枫木落下来,晒得人后背发烫。她微微眯起眼,拿随身的小册遮着日头,指向院中放着的一批被布帛包裹严实的推车。
“你明日让人将这个拿去城中通铺挂牌。”
赵君若见状匆匆下阶,她探手掀开布帛一角,紧接着便是倒抽冷气。
这是一车粮食!虽印记已洗脱得看不清原样,但边地老练的跑堂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端倪。
这是军中拿出来的粮食。
栖谣反应迅速,她在面露惊讶之于很快看向温明裳,试探道:“主子的意思?”
温明裳漫不经心地点头,道:“此前清河安排妥当了。”
赵君若这才放下心来,但她很快皱起眉,追问道:“洛将军的意思是以此作饵?北燕的确缺乏越冬的粮食,但不说眼下才是夏时,会不会太明显了?”
“不会。”温明裳摇头,“如果只是寻常粮食买卖,那的确不足为虑,但那些印记不是未曾洗全?樊城里有聪明人,他们很快会猜到这些只是探路石。”
因为曾经有人就是这么做的。
温明裳放下了手,她在轻而缓的呼吸声里慢慢仰起头看着天上挂着的那轮烈阳,北地似乎什么都凛冽逼人,所以阴影只能蛰伏在周围,伺机而动。
洛清河在留下的书信里为她说得很明白,来自大梁内部的饕餮为北地的外族搞到了太多的补给,从粮食到装备,几乎应有尽有。
但这些藏在暗处的道路在军粮案之后被温明裳切断了,她从源头掐死了这个可能,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个天子近臣霉头,尤其是天枢风头正盛之时。
然这些人却不会甘愿就此死心,所以有人在等天枢松懈之时,也有人在悄然等待重新被从中原送出的补给,而温明裳想要自己利用这个机会。
留有痕迹的粮车就是个问候,看到她的刺事人会明白他们久候的机会已经重新到来了。
赵君若茅塞顿开,她扭头又看了看被盖上遮挡的粮车,转头去找外边等候的耳目了。
栖谣还留在原地。
樊城的小院是临时圈出来的一块地,离哪儿都不远,温明裳到樊城后不住驿馆,专门歇在了此处。
这应当也是洛清河的意思。
栖谣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但此番却也当真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感叹这两人究竟是何时商量好的这些安排。
“温大人。”她在短暂的缄默后重新问,“若是鱼咬饵了,你亲自出面,身边跟着的……需要是天枢还是铁骑?”
“让天枢去吧。”温明裳坐在树下石凳上盘着手上的手串,那根系绳被人重新改了下,缀上了一小块红玛瑙,衬得腕骨更显白。她慢吞吞地站起来,跟栖谣说,“军中人的行迹,太容易被看出来了。”
栖谣应下来,回头去拿上屋里的信出门去找江启文了。
温明裳踱回屋内,院里的枫木光秃秃的,枝梢坠着的风铎在这个天气里发出让人皱眉的叮铃声。
她在进门前忽然听见了头顶盘旋的鹰唳。
它混进了铁马啷当里,传不到远方。
温明裳挑起竹帘,在余音里支开了门前的横木。
影子落了下来。
日晷悄无声息地随着风铎偏移,城中吵闹如旧,好似没有什么能改变日复一日的轮转。粮车在挂上牌三日后迎来了买主,耳目不敢托大,依照准备好的说辞将东西卖了出去,而后又是接连几日的寂静无声。
终于到了六月初五,赵君若回来时带来了一封短笺,又或者说,是一封拜帖。
来自龙驹的拜帖。
商帮集会近在眼前,帖子里说得很明白,明日可于城中通铺一见,龙驹对这批“货物”很感兴趣。
落款的名字叫龙游。
“我听过这个名字。”江启文是在追问下才知道详细的安排的,前期没有他的事,行伍只有在摆开陷阱捉人的最后一步才能显形,但这不妨碍他旁听。
温明裳还在翻看手里的东西,拜帖摆在她眼前,她从书册里抬起头,示意江启文可以继续往下说。
“登州来的客商,办事御下的手腕皆是一绝。”江启文道,“从前洛将军让左将军和他接触过,也由此敲定了现今三城的格局。他只求了龙驹行商在三城境内的安全,没有要别的东西,甚至在燕州境内,这人的口碑都不算差。”
温明裳简单地“嗯”了声,没有往下接话的意思。
江启文微抿唇,试探般追问:“大人,您在怀疑他吗?”
“人还没见,定论不能下得太早。”温明裳翻过新的一页,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像是份黄册,“初七去见一见不就知道了吗?”
杯盏落桌,伴着不知名的羌笛,日影随着风翻飞,枯叶翩跹落在院落各自主人的足下,隔着不知几许的距离,两道声音似乎悄无声息地重叠在一起。
“是鱼总会咬勾的。”
******
元绮微找到洛清河的时候,对方正倚在望楼边远远眺望着望不见底的戈壁。
这里是西山口关隘的最南端。
踏雪换下了厚重的甲胄,它已经很少披轻甲了,此番重新挂上,似是新奇地来回打转,看得牵马的军士有些无奈。
换下重甲的雁翎铁骑仍旧是奇兵,洛清河本人的指挥也不会因为她在战场上转换自己轻重骑的定位而动摇。元绮微明白这一点,她在走到对方身边的时候面色从容。
“就在这段时间了。”她看向洛清河,“戈壁的路不好走,不论是出奇兵还是绕行都有相当的风险。如果守备军能恢复往昔,或是善柳能东调,将军本不必冒这个险的。”
海东青不在,洛清河手里摩挲着鹰哨,闻言笑了笑,道:“善柳得留在这儿,不然守备军一味死守打法太单一了,容易被摸透。牧烟留在这儿,有守备军做后盾,其实能打得更自如。”
因为背后没有拓跋悠那样的威胁。
“至于守备军,我原先就说过,能于世上最强的轻骑冲锋下留存,已是难得了。”洛清河望着她道,“北境两州是唇齿相依的手足袍泽,我来是应当。萧易的不定性太大,他眼下还隐藏行踪,就是在给守军增加心上的压力,越是着急,破绽就越大,这一手在朝野上玩得会更明显,这就是个人的特点。”
拓跋焘在迎合他,两方的统帅把战前的压迫用得淋漓尽致。
洛清河心里清楚,他们手里掌握着更多刺事人带来的信息,从温明裳到京城刚结束的风波,这两个人手里不缺这些消息。京城的诏书已经发出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夏时的这场仗大梁也输不起,否则未来的储君就有被人攻讦得位不正使边军败北的风险。
这是声名的博弈,一边是北燕的小皇帝,一边是大梁未来的储君。
元绮微不知道她心里更深的担忧,沧州如今的都统担心的是她本人的安危。战事一起,东面毫无例外地会迅速卡死西山口以东,他们不是要打,而是要让洛清河留在西边。铁骑相较而言的确不缺将领,但能让各营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只有洛清河。
能限制住拓跋悠的也只有她,她一旦无法迅速着眼于东面交战地,铁骑的步调就会被拉慢,这样的重甲是挡不住那只狼崽子的。
洛清河在来西山口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她的确有自己的破局打算,但没到最后,谁也不敢在战场上轻言十成把握。
“如果三城能重新拿起来用。”元绮微道,“那么守备军就不用死守着西山口了。”
望楼下已经响起了长调。
洛清河拿起盔,对她保证说:“快了。秋天之前三城应当就能重新拿起来启用。”
“我知道温大人在三城,你与她……有所安排?”元绮微正色,“守备军能做什么?”
洛清河微微停顿,在跳下望楼前道:“拖住萧易。”
元绮微诧异地瞪大眼,跟着跳下去追问:“你这不曾说反吗?”
她们的猜测明明是萧易要咬死不让守备军回援,怎么还反过来了?
“不曾。”洛清河牵起踏雪的缰绳,笃定道,“就是要拖住他。”
“喜欢先玩心理战,那我们也该回敬一下才合乎礼数。”
轻骑踏着月色绝尘而去,卷起的黄沙落在笔直的街道上,惹了满身尘埃。
商贩烦闷地扫开被马蹄扬起的烟尘,操着一口浓重的地域音色痛骂策马而过的商队,但骂完过后,他转头瞧见了迎面而来的一行人,眼尖地盯住了为首那人腰间坠着的暖玉。
“贵客留步!”他忙不迭地出声,“来瞧瞧不?上好的珠玉翡翠!”
商帮的集会人多耳杂,其中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眼睛,也遍布着属于旁人的眼线。
温明裳戴着帷帽,大半张脸藏在白纱下,她在等龙驹的人,倒是不曾想此处还会有人叫卖这种未经打磨的珠玉。
赵君若原本就有些紧张,听到这声叫卖不免皱起眉,她正想赶人,阒然就听见温明裳淡淡开口道。
“瞧着成色尚可。”温明裳状若无意地捏起其中一块寸余的玉石查看道,“只是我瞧这色泽脉络,是茨州产的吧?”
宽袖顺着动作下滑,露出腕口的手串。商贩余光瞥见,像是意识到这是个不好糊弄的,忙赔笑道:“贵客好眼力!这可是茨州最正的绿翡翠,放到关中可是千金难易呢!我瞧您也是个懂行的,这要不……”
马上的铃铛混在了耳边无休止的絮叨里。
栖谣目光骤然冷彻,她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温明裳身后,垂着的手悄无声息地扣住了臂缚内的薄刃。
温明裳在此时轻咳了声。
“是不错。”温明裳放下了玉石,露在外的下颌莹白,但拖长音说出的话却显得极寡淡,“可惜。”
“味儿不大对。”
脚步与铃铛声停在了一丈外。
商贩还要再开口,却在瞧见那头站着的人时骤然闭了嘴。
来人的声音混着铃音。
“这位贵客。”他抬手微微弯身,姿态谦恭,“我家主人等候多时了。”
温明裳转过身,在向前迈步的同时挡下了赵君若想往腰间佩刀上挪的手。她像是如梦初醒般挑开纱帘,道:“谈生意?”
“是。”来人点头,“我家主人姓龙,还未请教贵客名姓。”
集会围绕着中央的通铺铺陈开,二楼的窗户开着,隐藏着的目光早已落在她身上。
温明裳露出个很淡的笑意来,她扶正了手串,微微停顿了须臾后自报家门。
“在下姓林,讳一个颜字。”
栖谣眼尾没忍住抽搐了一下,赵君若递了个不明所以的目光。
来人未曾多言,面色如常地侧身相请。
“那么林姑娘,这边请吧。”
作者有话说:
林是清河妈妈的姓。
栖谣:你俩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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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掌柜 【ZX整理】
通铺里外的差别其实并不太大, 只不过是多给了方寸的歇脚地,让往来的过路客能坐下来谈谈价码。里间的空当宽阔,行商的推车能被轻易带进来, 挑拣验货时落了满地的杂物,驳杂的香料混在空中, 熏得人步子都变得飘忽。
引路人取下了马上的铃铛握在手中, 带一行人越过拥挤的人潮向上行去,迎客的隔间房门大敞, 穿堂风裹着香气惊掠起门前客的衣摆。
他停住脚步,站在门前向着屋内的主家抱拳, 而后展臂示意身后的温明裳道:“林姑娘, 我家主人有请。”
门前还站着四五位身着短打的年轻人,他们坐在廊道的长椅上, 手里捏着一捧瓜子闲聊, 但说话间目光没有离开过敞开的大门。
这是商帮的护卫。栖谣只看一眼就明白过来, 里间一坐一站二人,意思很明白, 让来客的主家自己进来谈, 若是不放心, 可以带上信得过的侍从, 但只能一人, 否则就是没了谈生意的诚意。
她斟酌了须臾, 退了半步站在赵君若身后。这个动作让小姑娘眼中顿时流出一抹愕然,但此刻明显不是问话的时机,再惊愕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温明裳在迈过门栏前侧目看了眼停驻的栖谣, 在广袖遮掩下点了点赵君若的手背。对方霎时间了悟, 重新挂上了一幅垂目不言的面孔。
房门在她们入内后被引路人合上, 金铃坠在门前,随着穿堂风微微摇晃。
温明裳摘下帷帽递给赵君若收好,从容地走到对座空置的位子上坐下,先行开口道:“素闻北地龙驹鸣,今日终得一见其主真容,林颜这厢有礼。”
“林姑娘过誉啦,龙某不过运道好,蒙手下兄弟不弃方得今日,刀口上讨生活的行当,统共不过为了那几个铜板,不值一提!倒是姑娘,年纪如此之轻便有如此胆识,叫人自愧弗如。”龙游面前的盖碗还冒着热气,除却体态健硕,这人生了张平平无奇的脸,身上的短打也与外头行路的走商别无二致,是丢到人堆里必然扒拉不出来的类型。若不是此刻相对而坐,没人会觉得此人就是北地最大商帮的主人。
温明裳展颜微笑,屋中的亲信同样为她奉上了一盅茶,她掀了盖,指节叩打在碗沿,道:“龙掌柜自谦了,初来乍到,若非得您青眼,在下这手里积着的货可越不了今年冬天。这世道什么行当都不易,刀口舔血也是常事。”
她吹着茶沫,镇定自若地饮了一口,赞道:“登州的君山白吧?这可是往南都难买的好货,君山白最配便是丹州窑,看来掌柜的生意做得好,茶品得也不错。”
“草草行过万里路,一介粗人,不过少时读过两本书,不敢在姑娘面前轻谈雅事。”龙游眉目掠过一刹的凝滞,但对答仍是不露痕迹,“听姑娘话音颇杂,倒是有些似自熙攘来者汇聚之地而来,如今这大梁这样的地方可不多。我观姑娘眉目,斗胆一猜,姑娘这是自东南而来?那可是个好地方,商船往来,三月烟雨温柔乡。”
“掌柜好眼力。”温明裳笑道,“那在下也斗胆一猜,这君山白的来处,即为故土。登州也是个好地方,西临凉州,东与长安、河楚凉州比邻,落霞关紧连古丝路,自此登州成东行的第一个要冲。这古丝路的生意,可比北地战乱之所好做得多了。”
龙游哈哈一笑,道:“姑娘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古丝路的生意看着是好做,但僧多粥少,落霞关外再无驻军,西域可谓沙匪横行,倒是不如这北地,看似连年战火,好歹有铁甲庇佑不是?”
温明裳顿时赔笑道:“倒是在下浅薄。”
“比起这登州,东南三州才真是肥肉一块。”龙游顺着话头往下说,半带慨叹,“我可听闻今上有意重启海政,漕运海商,啧啧啧……不怕姑娘笑话,不才有幸得见一回,那一条船上的货,可就抵得上我这刀口卖命两年有余!”
他话到此微微低眸,刻意露出三两分审视,问:“姑娘又为什么放着这么大一条鱼不去捉,非要来觅沙土里的兔子呢?”
桌上茶汤已见底,亲信重新换过打算奉上,在近前时被赵君若拦了下来。她目不闪躲,接过茶汤小点妥帖地放到了温明裳眼前。
那亲信似乎皱了下眉,但还是安稳地退回了原处。
“大鱼……我吃不下呀。”温明裳弯起眼笑,错开目光时将手置于桌上,腕间红玛瑙衬着眼尾的红痣,在推杯换盏间模糊开初见的清隽,好像混上了外头驳杂的熏香,整个人都变得模糊难测起来。
“小本生意,可还不及南海之鲲。”她淡声笑着说,“我可惜命得很。龙掌柜既然万里行路,那想必消息灵通,这东南的近况,您应当听说了吧?今上有意开海运确有其事,但那前头不还有个拦路虎嘛?就是……现下身在北地的那位。”
龙游眼皮一跳,正想答话,却听见她复而道。
“这两年东南折了多少硬气的,各州告示上可都写得明白着呢。”温明裳饮着茶,故意等了一息才道,“何况月前的新消息,眼下做那行当的,还得先给朝廷垫银子,这海好不好跑另算,光是这个,在下余下的这点家当,可不太够。”
此前的一切只是探路石,这“家当”才是今次的重头戏。
龙游目光沉了下来,他微微倾身,目光在对方手串上掠过,似不经意岔开话头:“姑娘这手串,我瞧着不错,不知是何处的珠玉翡翠?”
温明裳心里有数,知道这是开始谈正事的预兆,她摸了摸手腕,故意露出个略显羞怯的模样,道:“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外子闲来无事琢磨的东西,让掌柜见笑。”
龙游没来由地一梗,只得赔笑糊弄过去。
日影缓缓轮转,自窗间溜走落于指尖。
他咳嗽两声,道:“姑娘的货,我几日已瞧过了。如今行走不易,我也不在此与姑娘兜圈子,姑娘手里的家当,可以给个准话吗?”
“好说。”温明裳曲指叩桌,沾着桌上无意泼湿的水迹写了个数,低声道,“手里的就这些,不过我想和掌柜谈一桩长久的生意,就是不知道掌柜能不能做这个主。”
龙游闻言嗤笑睨她一眼,道:“看来姑娘这外子,有些来头。”
“能行走至此,谁又没点来头呢?”温明裳眨眼,意味深长地回望,“掌柜的放心,在下既来此,那就能笃定哪怕这狡兔搏鹰,也逃不脱方寸。掌柜的验过货,知道我这话并非狂妄……但我有个条件。”
龙游微微正身,道:“请讲。”
“我要现银。”温明裳咔哒合上盖碗,眸光骤凉,“钱货两讫。”
龙游面色几变,没有立时答话。
“我知道掌柜想问什么。”温明裳冷过一时,自如地将语气放缓了下来,“这生意好像的确不好放在这里做,但没法子呀,家当可还在东南呢,人总是眷着故土的。”
“眼下是碍于山中拦路虎,掌柜的这儿若是有难处,那在下也只能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打道回府了。不过富贵险中求,而今天气尚热,等再凉上些……关外的买卖应当就更好做了吧?”
龙游沉吟了片刻,狐疑道:“听姑娘这意思,你这手里的货还不止眼下这些?”
“自然。”温明裳颔首后仰靠于椅背,“东西自是多的。东南水路,三教九流汇聚,总有些能安身立命的本事,可惜,若非少了那笔银子……唉!”
这是第三次谈及天枢的新令了。
温明裳知道眼前的是个聪明人,所以这些话不仅仅是糊弄,其中真假参半,字字都是循循善诱。有粮车在前,这些暗示顺理成章,她不信对方不动心。
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龙游面上已没有了初时的和善,他紧抿着唇,在注视里褪去了圆滑,重新浮于表面的是一种让人心生动摇的狠厉与冷肃。
“你的林。”他的手捏在桌沿,动作间伴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是谁家的林?”
赵君若往前迈了一步,把想要上前的商帮亲信给挡了回去。
温明裳不惊不惧,反而含笑起身道:“问太细了,有些生意可就做不成了。”
“今日便谈到这里吧,在下知道此事难断,得给掌柜的些时间。”她展臂从赵君若手中重新接过帷帽,白纱帘摇晃间,言笑晏晏的一张脸被重新藏进了去,不容窥看。
赵君若走到门前推开了门,铃铛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门前的栖谣已经站了起来。
温明裳微微俯身,重新在桌边扣了两下,低低道:“集会到廿四,我在樊城落脚处等着掌柜的下一封拜帖。不瞒您说,在下的身子有些老毛病了,这北地凉起来可是难捱,过了日子,可就是人去楼空了。”
话音甫落,她不再看对方的脸色,简单地一拱手道别,转身出门下了楼。
集会上有些走商做完了买卖,欢天喜地地拿着银钱哼着曲儿离席,街上的人少了些,但外围站着戍卫的军士却未动分毫。
一行人绕了个弯子才回到小院,赵君若带上了正院的门,像是终于放松下来般长舒口气。
“让厨房去做点吃的吧。”已至正午,温明裳摘了帷帽,随口吩咐道,“垫垫肚子再说。”
院中的侍从听命去拿了些胡饼和小菜回来,几人简单用过饭,这才重新在桌前坐下。
“不是善茬。”赵君若在侧旁观了整场,回想起不免心有戚戚,“我总担心会应付不来,但听过后……栖谣姐姐不进去是对的,那个龙游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与军中有所牵连!”
桌上还有昨夜没看完的书册,温明裳重新拾了起来,颔首道:“他眼光很毒,我本意是将思绪往东南引,毕竟眼下天枢没有着手整备地方守备的意思,能从这里头做文章解释得通。但栖谣是雁翎军中人,即便只是近侍,也和东南守军不一样。”
她在进门前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即便栖谣不退那半步也无妨,但好在对方反应迅速,也是省去了不少功夫。
“这番听下来,龙驹不是第一次接这种生意了。”赵君若拧着眉头,气恼道,“明明军粮案与东南黑火都已查清,为何还会如此?”
“因为有人需要,自然就会有人重拾旧物。”温明裳翻到昨夜看到的地方,扫了眼才继续道,“这是笔无法拒绝的买卖,不单是粮食和黑火,甚至土木盐铁,他的买家可是眼馋得很。”
买家是谁不必再问,赵君若仍旧是不解,纳闷道:“但是你不是说过,古丝路之所以能重开,便是北燕没有可能缴纳足量的火廉银吗?他们又哪来的银钱吞下北边的生意?”
刺事人无利不为。
“那可不一样。”温明裳沉吟了须臾,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嗤了声,“从前的军粮、黑火、暗间,乃至于四脚蛇,他们属于的是拓跋焘,或者说,忠诚于北燕幼主的部族。但是刺事人呢?这就不一定了,至少拓跋焘没有直接操纵他们的资格,否则他不会再另外豢养起北燕人唾弃的四脚蛇。”
栖谣本是在旁听,到此才抬头缓缓开口:“大人的意思,他们不是一条心?”
“难说。”温明裳摇头,“王庭与朝野,北地与中原,归根结底只是人站在了不同地方,但既是人,谋算与权术的倾轧就是如出一辙,本没有什么差别。”
只是境况不一样罢了。
“但北燕如今只有浮于表面的和睦。”栖谣沉声,“这样的分歧与内斗……会让他们顷刻间分崩离析。这样……有什么好处吗?”
“我也不是万事皆知的啊。”温明裳故意露出个有点无奈的神色,但她等了一瞬还是继续漫不经心地答了,“好处,大抵是忠诚吧,一份代表对北燕的忠诚。能吃下这些‘货物’,也能转手将它们还给拓跋焘,这就代表着……人事已尽。如果这样再败了,你们知道在硕鼠的眼中意味着什么吗?”
赵君若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栖谣面上也有惑色。
“天命所归。”温明裳翻过新页,找到一处标了红,“竭力至此还换不回胜果,那个位子上的大君还是长生天的恩赐吗?”
在座皆是知道提出互市的事情的,但军中人不明权争,也是在此刻,她们才终于第一次触碰到了其中的险恶。
堂前一时缄默,只余下檐下马不厌其烦地叮铃。
赵君若喉头滚动,忍不住在长久的安静里重新问:“可……她为什么会这样信任龙游?不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去前江校尉还查过,这人可是板上钉钉的大梁登州人,样貌年岁皆对得上!”见温明裳不答,她又道,“明裳,你这是在瞧什么?”
“书。”温明裳草草看完了最后两页,把东西扔到了一旁,“书中自有黄金屋。至于龙游……他现在是龙游,过两日站在登州,也可能不是龙游。”
“啊?”
温明裳并未往下解释,她支着下颌稍加思量,道:“不急,他既然还在樊城,那么就还有时间。我今日把话说全了,他心有疑虑,但也要考虑这些东西的分量,敢冒险重新在拦路虎眼皮子底下重新挖金的硕鼠,大梁如今可没那么容易找。”
“樊城的集会铁骑立了规矩,我们不能破例,否则可就前功尽弃。眼下尽是推测,等等看,看看是不是真如我们所料。”
栖谣提醒道:“大人,此外别忘今夏有战,就在这段时日。”
“我知道。”温明裳颔首,“所以我要你去找两个人,第一个是江启文,他归属离策,现今三城驻防皆经由此,他现在可以先行动作了。”
“那么第二个?”
“樊城现在的驻兵将军。”温明裳道,“战事起,北方大门封锁,离开的路只有两条,我们要钓鱼,那就锁一条,放一条。”
一封早已准备好的军令被推到了眼前,上面盖着印。
洛清河的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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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昏暗,不见星月。戈壁今夜无风,墙上斜斜插着的旌旗低垂,金玉狼头没入了不见五指的暗里。
这里是沧州关外废弃的一处守关,去年狼骑挥师南下,一夜间突袭踏碎了戈壁上所有的哨卡,自此这些关隘沦为断壁残垣,无数尸骸被风沙掩埋。而今狼骑游荡在戈壁上,占据这些废墟做了扎营的挡风地,那些无名骨死不瞑目。
篝火噼里啪啦作响,北燕士兵从马上摸出干粮,拿起猎隼猎到的小兽烤制了佐酒。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着,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斥候的骚扰习以为常,但这里没有大批的铁骑,弯刀不惧怕守备军的长|枪,甚至在他们眼中,那些人不过是只懂藏在铁壳下的缩头乌龟,他们称不上勇士。
随军的奴隶喂饱了猎隼,唯唯诺诺地缩到角落里啃干瘪的饼子,没有人正眼看这些打起仗来被抛在身后的靶子,他们的存在甚至是在浪费粮食。
有吃饱了的士兵嫌其中一个挡了路,毫不留情地一脚把他踹开,他把酒囊里的烈酒饮尽了,向着漆黑的天穹吹响骨哨,让盘旋的猎隼回来休息。
可是天空中没有应答。
士兵觉得有些不对,但有时这些驯养的家伙飞远了也是这样,他迈开步子走远了一点,跳上断壁想要再吹一次哨音。
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一阵风。
……风?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回过头看向风来的方向。
但是太迟了。
天穹中遽然响起一声痛苦的哀鸣,驻地的士兵们猛地站起身,看见断壁上人影无力向后坠落。
离得近的顿时拿起弯刀向那处狂奔,人影倒在戈壁的黄沙里,粘稠的湿润在他脑后蔓延开。
箭矢穿过了他的眉心。
察看的士兵张大了嘴,忙提着刀用燕北话大声道:“敌袭——!”
话音未落,茫茫戈壁里登时显出一片黑影,最先出声的士兵甚至没来得及翻身上马,枪尖就已经捅穿了他的胸膛!
这是铁骑吗?疑问混杂着恐惧在这队狼骑心中蔓延开,这些人不是斥候也不是善柳重骑,他们像是黑夜里悄无声息飞掠而下的猛禽,一个照面就洞穿了猎物的心脏。
血花在枪尖绽开。
戈壁的沙土掩起了轻骑奔袭的声音,这队骑兵在对手最松懈的时候发动了突袭,没人知道他们是何时何地蛰伏在此的。
黄沙被滚烫的血染红了。
领头的骑将被扫下了马,他胸前被刺出了个空洞的血口,呼吸间具是折磨。篝火还未灭,他颤抖着嘴唇,在死前最后一刻看见为首的将领策马缓缓踱步到他身侧。
他是西山口那一战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他的主帅提拔了他,让他来到了这里,他本以为他可以一生都不必想起那场梦魇。
但此刻借着残存的火光,他看清了将领的眼睛。
“你……洛……”
蹩脚的官话散进了夜色里。
洛清河垂目看了眼地上的尸首,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血,低声下令道:“给留点痕迹,我们撤。”
踏雪呼哧地调转方向。
洛清河望了眼尸骸遍地的废墟,打开水囊向着残存的石壁底部泼了一捧清水,而后轻骑队重新消失在了黑夜里。
留下的是短暂而无声的祭奠。
作者有话说:
小温你有本事下次当着清河面喊她外子x
两百章回头看有点怀念我开头还是三千多一章的日子(沉默
讲个笑话,这篇文写大纲的时候定的是60-70w(。
感谢在2023-01-07 21:53:56~2023-01-09 22:1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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